晨光漫过槛窗,在纱帐上似碎金般散开。
垂落的流苏轻轻摇曳,蜷在云锦衾被中的女子睡得正熟。
“姑姑,姑姑,别睡了,这都日上三竿了~”带着奶音的呼唤伴着珠帘脆响,玉雪团子似的小郎君赤着脚扑到榻前,藕节似的手臂攀着檀木床沿。
“说好要带小七去王宫偷雪琼苏的!姑姑再不起身天都黑了!”
殷九司懒懒翻了个身,墨青发丝散在绣枕上,露出一截凝脂般的脖颈。帐外小人儿见她没有丝毫要起身的意思,忽地委屈般的抽了抽鼻子,小手握拳捂在了眼睛上。顺带也掩住了偷笑的嘴角:“姑姑骗人,我...我要找爹爹理论去!姑姑骗小孩,呜呜呜…”
话音未落,一缕冰蚕丝缠上小郎君腰间锦带,将他带至半空,悬在支着身子坐起身的殷九司面前,松垮的素纱中衣滑落肩头,眼尾泪痣在晨光中若隐若现,似乎还带有未消散的起床气:“你个臭小子,整日把你爹挂在嘴边,待殷靖慕真从黄泉归来,也怕是要被你这黏人劲儿吓得再死一回。”
小七闻言却绽开缺了门牙的笑,露出颊边两个梨涡,殷九司望着这傻乎乎的样子,心里默念,当真怎样的老子有怎样的孩儿。
散开冰蚕丝,他踮脚去够床头的寸长木头人偶,攥在手心,忽又老气横秋地叹道:“姑姑莫不是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说着掰起肉乎乎的手指,“我们要采辰花朝露,制花笺...”
“待申时偷御酒雪琼苏,还要带小寿星去王宫玩一圈,记得,记得,你个鬼头。”
殷九司屈指弹在他眉心,倒没使几分气力。散开冰蚕丝,小童欢呼着跑出内室,腰间成对玉牌在穿堂风中碰撞作响。
一对琉璃玉所制玉牌,一枚刻着殷字,一枚刻着沈字,殷小七阿爹殷靖慕,阿娘沈红。
菱花镜前,殷九司执起犀角梳的手蓦地顿住。铜镜映出妆台暗格里半开的檀木匣,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绳。恍惚间,又是五年前那个冬日。
临终前,嫂嫂将刚出生不久的小七托付给了她,甚至没和她说上一言半语,便紧随着阿兄去了。
尽管早已为兄嫂报了仇,但殷九司仍觉得不够,太轻了,死真的是太便宜他们。
“姑娘,车马备好了,您和小七可以出发了。”侍女月小蛮走进内室,捧着手炉轻声提醒。
殷九司敛下眸中寒意,应了声,小蛮便退了出去。
殷九司将一包栀子糖别在腰间,广袖轻拂过妆奁,匣中红绳已悄然缠上腕间。
廊下小七正踮脚去够檐角铜铃,却始终差了一大截,五岁小娃娃过了冬或许会长高些,又或许不会。
锦鲤纹的斗篷在冬风里随风而动。她望着那蹦跳的身影,眼底忽如春水漾波,轻笑了下。
一个响指,那小铜铃就到了小人儿左手中。
小七欣喜,摇了摇手中铃铛,声音甚是好听。
“小七,走了,随姑姑出发天策王城,姑姑带你掀了那天策宫顶,让你玩个够!”
“姑姑万岁!耶,去天策咯!”
*
二十七岁生辰那夜,殷成泽握着刻刀的手突然顿住。
木屑簌簌落满墨色薄衫,刀尖入木三寸,堪堪停在人偶眼尾。
烛火将熄未熄,在空荡荡的寝屋墙上投下细长的影子,恍若当年一手攥着木头人偶,一手铜铃作响的五岁稚童。
“殷小七!”
恍惚间眼前垂落的竹墨色裙裾飘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下意识仰头,却只见月光冷清清地漫过雕花槛窗,在未刻完的人偶脸上凝成两行银泪。
最后一刀终究没能落下,也落不下,他想她了,他好想她。
那个总爱睡懒觉的少女再未归来。
他一直在想,那年他为何非要执意前往天策。
殷成泽在晨光中轻笑一声,将半成品掷入炭盆。跃动的火舌吞没了未点睛的面容,青烟里浮起生辰日的残影。
“说好只带小七去王宫偷雪琼苏的…怎么会…怎么会…”
殷成泽抿了抿唇,一滴泪珠不自觉地滚落。
那个会脆生生唤他小七的人,早已化为清风伴在他身侧,她反正是这般说的。
她总是叫自己放宽心的,总是觉着自己能处理好一切。
她总是那么自大。
*
星子点点,夜风微寒。
殷九司拎住殷小七的后颈衣衫,指腹压在他突突跳动的命门。朱雀暗纹的玄色衣摆扫过赤色瓦片,惊起半缕浮尘。
殷小七低着声音问问:“姑姑,我们进来了,现在去哪?”
“我府上。”
殷小七听罢憋了口气,小人儿被冻的耳尖通红,指尖刚凝出寸许暖芒,就被姑姑掐着诀飞速拎下宫檐。
墨色衣袍掠过三重宫檐,躲过重重守卫,在殷小七看来,自己飞起的刹那,就重新站在地面上了。
姑姑很厉害,无所不能。
长明宫的朱漆竟未斑驳,院灯也长明依旧。
殷九司足尖悬在墙头三寸,雪琼苏的冷香直冲灵台。酒坛碎裂声裹着剑气破空而来,她眯了眯双眸,旋身将小七甩向梧桐枯枝,雀翎镖擦着承影剑迸出刺目火星,承影剑直直插在了宫墙之上,又被其主人伸手唤了回去。
“小贼也配用雀翎镖?你…”话音一顿。
视线相对,只见少年执剑的手在发抖,周边气息紊乱。缠金蟒纹的衣衫摆处浸着酒渍,发冠略歪斜,抹额下滑露出眉骨旧疤。
提早布下的结界波纹荡漾,殷九司看清了眼前人儿浸着血丝的眼眶。少年帝王玄纁冕服未除,玉旒在眉心投下细碎阴影,手中承影剑仍在嗡鸣。
殷九司落地时踩碎半片红瓷。月光漫过云锦袍的银线暗纹,照亮皇甫诚骤然收缩的瞳孔。
承影剑哐当坠地,殷九司望着少年颤抖的指尖,忽然记起五年前也是这样一双手,死死攥着她半截的袖袍,信誓旦旦要她发誓不离开他。
他后退一步,踉跄着撞翻酒案,玉樽滚落四处。
“师傅...师傅的镖...”少年天子似是不甘,喉咙里滚出困兽般的呜咽,“你说过雀翎镖世间独有,所以,你是…你是师傅吗?还是说,这又堪堪是黄粱一梦。”
殷小七突然从梁上探出头:“姑姑,这个哭包皇帝怎么会识得你的雀翎镖?我感觉他要碎了哦,快哄哄他吧。”
殷九司转身摇了摇头,“嘘,去玩去,庭院外那棵梧桐树下应该还埋有余下的雪琼苏。”
殷小七应道:“昂呐,姑姑。你们聊。”
当今翎北十三城:天策,天木,天月,天鸾,天武,天焱,天衍,天擎,天祁,武陵,兰陵,苍陵,祭沙陵。(九大城四小陵)其中,天策城乃翎北之首。
虽说她当年以一人之力保阿诚登上这个位置,但身居高位,终是孤独,他当时也才是个小孩罢了。
皇甫诚回过神,一步一步缓缓移向眼前朝思暮想的人,殷九司定定的看着他,眼中是少有的温情。
皇甫诚一把环抱住了殷九司,深深将头埋入师傅肩上,低声抽泣,似有无数委屈涌上心头。
整整五年,走的无影无踪,从来没回来看过他,即便想和师傅赌气,但又极度留恋此刻的怀抱。
殷九司见他抱的差不多了,摸了摸皇甫诚的发丝,替他理发冠,扶抹额,轻声的哄着道。
“记得你即将出征那夜,你也是这样抱着为师,这么多年了,依旧改不掉啊,嗯?”
尾音消散在凉风中。殷九司袍子上沾了些许散在地面的雪琼苏,目光却比当年教他批红时还要软三分。五年光阴在少年帝王脊背刻出凌厉弧度,此刻却像张绷到极致的弓,一瞬间竟松了弦。
“阿诚 ,阿诚,别哭了,外头还有个小娃娃嘞,让看了笑话怎么办,嗯?”
皇甫诚声音沙哑无比,赌气的说道:“谁敢笑话我堂堂天子,我砍了他的脑袋。”
殷九司听后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轻笑了下。
“哟,砍他,他可姓殷。”
待第五片枯黄的梧桐叶坠地时,皇甫诚终于松开力道。殷九司指尖掠过他发间蟠龙金簪,忽觉腕上一烫——少年眼尾朱砂不知何时蹭上了她的袖口。
他抬眼望着朱红色正殿门口处,树下撅着腚奋力刨着雪琼苏的小人儿,那孩子发间缀着的小铜铃与师傅从前爱不释手的铜铃是同一个。
“那小鬼...”皇甫诚喉间发紧,问道:“是殷师兄的孩子么?”
她突然伸手截住飘落的残败的梧桐叶,细细捻了捻,便随风而消散
“嗯。”她将浸了月华的冰蚕银丝绕上皓腕,连带着那条褪了色的红绳一起。六年前雨夜血洗天机阁时,她腕上也曾系过这根冰蚕银丝。
她隐约记得,当时这玩意被染成了血色,甚是腥气,她差点都不想要了。
比起冰蚕丝这种实物武器来说,她还是更喜欢杀人无形的武器。
“他唤作什么。”
殷九司笑了笑,薄唇轻启。
“殷成泽,我唤他小七。”宫灯在廊下投出暖黄光晕,已是五更天,约莫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殷九司拂去衣襟沾着的雪琼苏的冷香气。鎏金兽炉旁蜷成团子的小七正抱着酒坛打嗝,绛红袍沾满雪琼苏的凝香。
不大点的人儿将近喝了多半坛,巴掌大的小脸竟一时分不清是醉的还是冻的。
“幸而偷的是雪琼苏。”她弯腰伸手将地上的小七揽在怀里,指尖轻点其眉心,孩童酡红的脸倒是消减了几分。
“他若真动了阿诚私藏的那坛百日醉......”话音未落,梧桐树忽掠过鸦影跌撞,倒像是应了那未尽之言。
青石案上摆着从御膳房顺来的一盘栗子糕,一片桂花藕粉糕。
皇甫诚盯着师傅纤纤素手递来的一整包栀子糖,喉结动了动。当年在鬼山拜师时,正是这裹着霜糖的苦涩滋味,止住了他终日的暴戾。
“明日带他看罢朱雀街花灯,尝过江月桥糖人,也差不多了......”殷九司温柔的看着醉猫似的幼童,曲了指节轻刮了下鼻尖。
话音未落,少年突然起身横跨半步挡在殷九司身前一尺处,腰间佩玉撞出清脆声响。
“若徒儿此刻强留——”皇甫诚攥紧剑穗流苏,指节泛白,“师傅觉得胜算几何?”
夜风卷着残雪掠过回廊,梧桐香忽浓。
待他回神时怀中已多了个油纸包,不知道刚刚出去一小会,师傅何时悄悄买给他的蟹黄饽饽,暖意透过掌心纹路渗进血脉。
檐角铜铃骤响,那道黛色身影早融进月色,唯有石阶上落着半枚银丝栀子佩——这是师徒二人会面,她拿走的留给他的最后一样物什,现在,她又还给他了。
栀子糖
蟹黄饽饽
半枚银丝栀子佩…
"长明宫的梧桐......"少年坐在台阶上,此时的他无一丝帝王威严。
面上难掩失落,将糖块含进唇间,甜蜜裹挟苦涩漫过舌尖时突然轻笑,"该修剪枯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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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女主殷九司,男主李疆祈
2、皇甫诚是殷九司在鬼山所收的弟子之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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