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司疆》 第1章 重返 晨光漫过槛窗,在纱帐上似碎金般散开。 垂落的流苏轻轻摇曳,蜷在云锦衾被中的女子睡得正熟。 “姑姑,姑姑,别睡了,这都日上三竿了~”带着奶音的呼唤伴着珠帘脆响,玉雪团子似的小郎君赤着脚扑到榻前,藕节似的手臂攀着檀木床沿。 “说好要带小七去王宫偷雪琼苏的!姑姑再不起身天都黑了!” 殷九司懒懒翻了个身,墨青发丝散在绣枕上,露出一截凝脂般的脖颈。帐外小人儿见她没有丝毫要起身的意思,忽地委屈般的抽了抽鼻子,小手握拳捂在了眼睛上。顺带也掩住了偷笑的嘴角:“姑姑骗人,我...我要找爹爹理论去!姑姑骗小孩,呜呜呜…” 话音未落,一缕冰蚕丝缠上小郎君腰间锦带,将他带至半空,悬在支着身子坐起身的殷九司面前,松垮的素纱中衣滑落肩头,眼尾泪痣在晨光中若隐若现,似乎还带有未消散的起床气:“你个臭小子,整日把你爹挂在嘴边,待殷靖慕真从黄泉归来,也怕是要被你这黏人劲儿吓得再死一回。” 小七闻言却绽开缺了门牙的笑,露出颊边两个梨涡,殷九司望着这傻乎乎的样子,心里默念,当真怎样的老子有怎样的孩儿。 散开冰蚕丝,他踮脚去够床头的寸长木头人偶,攥在手心,忽又老气横秋地叹道:“姑姑莫不是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说着掰起肉乎乎的手指,“我们要采辰花朝露,制花笺...” “待申时偷御酒雪琼苏,还要带小寿星去王宫玩一圈,记得,记得,你个鬼头。” 殷九司屈指弹在他眉心,倒没使几分气力。散开冰蚕丝,小童欢呼着跑出内室,腰间成对玉牌在穿堂风中碰撞作响。 一对琉璃玉所制玉牌,一枚刻着殷字,一枚刻着沈字,殷小七阿爹殷靖慕,阿娘沈红。 菱花镜前,殷九司执起犀角梳的手蓦地顿住。铜镜映出妆台暗格里半开的檀木匣,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绳。恍惚间,又是五年前那个冬日。 临终前,嫂嫂将刚出生不久的小七托付给了她,甚至没和她说上一言半语,便紧随着阿兄去了。 尽管早已为兄嫂报了仇,但殷九司仍觉得不够,太轻了,死真的是太便宜他们。 “姑娘,车马备好了,您和小七可以出发了。”侍女月小蛮走进内室,捧着手炉轻声提醒。 殷九司敛下眸中寒意,应了声,小蛮便退了出去。 殷九司将一包栀子糖别在腰间,广袖轻拂过妆奁,匣中红绳已悄然缠上腕间。 廊下小七正踮脚去够檐角铜铃,却始终差了一大截,五岁小娃娃过了冬或许会长高些,又或许不会。 锦鲤纹的斗篷在冬风里随风而动。她望着那蹦跳的身影,眼底忽如春水漾波,轻笑了下。 一个响指,那小铜铃就到了小人儿左手中。 小七欣喜,摇了摇手中铃铛,声音甚是好听。 “小七,走了,随姑姑出发天策王城,姑姑带你掀了那天策宫顶,让你玩个够!” “姑姑万岁!耶,去天策咯!” * 二十七岁生辰那夜,殷成泽握着刻刀的手突然顿住。 木屑簌簌落满墨色薄衫,刀尖入木三寸,堪堪停在人偶眼尾。 烛火将熄未熄,在空荡荡的寝屋墙上投下细长的影子,恍若当年一手攥着木头人偶,一手铜铃作响的五岁稚童。 “殷小七!” 恍惚间眼前垂落的竹墨色裙裾飘动,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下意识仰头,却只见月光冷清清地漫过雕花槛窗,在未刻完的人偶脸上凝成两行银泪。 最后一刀终究没能落下,也落不下,他想她了,他好想她。 那个总爱睡懒觉的少女再未归来。 他一直在想,那年他为何非要执意前往天策。 殷成泽在晨光中轻笑一声,将半成品掷入炭盆。跃动的火舌吞没了未点睛的面容,青烟里浮起生辰日的残影。 “说好只带小七去王宫偷雪琼苏的…怎么会…怎么会…” 殷成泽抿了抿唇,一滴泪珠不自觉地滚落。 那个会脆生生唤他小七的人,早已化为清风伴在他身侧,她反正是这般说的。 她总是叫自己放宽心的,总是觉着自己能处理好一切。 她总是那么自大。 * 星子点点,夜风微寒。 殷九司拎住殷小七的后颈衣衫,指腹压在他突突跳动的命门。朱雀暗纹的玄色衣摆扫过赤色瓦片,惊起半缕浮尘。 殷小七低着声音问问:“姑姑,我们进来了,现在去哪?” “我府上。” 殷小七听罢憋了口气,小人儿被冻的耳尖通红,指尖刚凝出寸许暖芒,就被姑姑掐着诀飞速拎下宫檐。 墨色衣袍掠过三重宫檐,躲过重重守卫,在殷小七看来,自己飞起的刹那,就重新站在地面上了。 姑姑很厉害,无所不能。 长明宫的朱漆竟未斑驳,院灯也长明依旧。 殷九司足尖悬在墙头三寸,雪琼苏的冷香直冲灵台。酒坛碎裂声裹着剑气破空而来,她眯了眯双眸,旋身将小七甩向梧桐枯枝,雀翎镖擦着承影剑迸出刺目火星,承影剑直直插在了宫墙之上,又被其主人伸手唤了回去。 “小贼也配用雀翎镖?你…”话音一顿。 视线相对,只见少年执剑的手在发抖,周边气息紊乱。缠金蟒纹的衣衫摆处浸着酒渍,发冠略歪斜,抹额下滑露出眉骨旧疤。 提早布下的结界波纹荡漾,殷九司看清了眼前人儿浸着血丝的眼眶。少年帝王玄纁冕服未除,玉旒在眉心投下细碎阴影,手中承影剑仍在嗡鸣。 殷九司落地时踩碎半片红瓷。月光漫过云锦袍的银线暗纹,照亮皇甫诚骤然收缩的瞳孔。 承影剑哐当坠地,殷九司望着少年颤抖的指尖,忽然记起五年前也是这样一双手,死死攥着她半截的袖袍,信誓旦旦要她发誓不离开他。 他后退一步,踉跄着撞翻酒案,玉樽滚落四处。 “师傅...师傅的镖...”少年天子似是不甘,喉咙里滚出困兽般的呜咽,“你说过雀翎镖世间独有,所以,你是…你是师傅吗?还是说,这又堪堪是黄粱一梦。” 殷小七突然从梁上探出头:“姑姑,这个哭包皇帝怎么会识得你的雀翎镖?我感觉他要碎了哦,快哄哄他吧。” 殷九司转身摇了摇头,“嘘,去玩去,庭院外那棵梧桐树下应该还埋有余下的雪琼苏。” 殷小七应道:“昂呐,姑姑。你们聊。” 当今翎北十三城:天策,天木,天月,天鸾,天武,天焱,天衍,天擎,天祁,武陵,兰陵,苍陵,祭沙陵。(九大城四小陵)其中,天策城乃翎北之首。 虽说她当年以一人之力保阿诚登上这个位置,但身居高位,终是孤独,他当时也才是个小孩罢了。 皇甫诚回过神,一步一步缓缓移向眼前朝思暮想的人,殷九司定定的看着他,眼中是少有的温情。 皇甫诚一把环抱住了殷九司,深深将头埋入师傅肩上,低声抽泣,似有无数委屈涌上心头。 整整五年,走的无影无踪,从来没回来看过他,即便想和师傅赌气,但又极度留恋此刻的怀抱。 殷九司见他抱的差不多了,摸了摸皇甫诚的发丝,替他理发冠,扶抹额,轻声的哄着道。 “记得你即将出征那夜,你也是这样抱着为师,这么多年了,依旧改不掉啊,嗯?” 尾音消散在凉风中。殷九司袍子上沾了些许散在地面的雪琼苏,目光却比当年教他批红时还要软三分。五年光阴在少年帝王脊背刻出凌厉弧度,此刻却像张绷到极致的弓,一瞬间竟松了弦。 “阿诚 ,阿诚,别哭了,外头还有个小娃娃嘞,让看了笑话怎么办,嗯?” 皇甫诚声音沙哑无比,赌气的说道:“谁敢笑话我堂堂天子,我砍了他的脑袋。” 殷九司听后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轻笑了下。 “哟,砍他,他可姓殷。” 待第五片枯黄的梧桐叶坠地时,皇甫诚终于松开力道。殷九司指尖掠过他发间蟠龙金簪,忽觉腕上一烫——少年眼尾朱砂不知何时蹭上了她的袖口。 他抬眼望着朱红色正殿门口处,树下撅着腚奋力刨着雪琼苏的小人儿,那孩子发间缀着的小铜铃与师傅从前爱不释手的铜铃是同一个。 “那小鬼...”皇甫诚喉间发紧,问道:“是殷师兄的孩子么?” 她突然伸手截住飘落的残败的梧桐叶,细细捻了捻,便随风而消散 “嗯。”她将浸了月华的冰蚕银丝绕上皓腕,连带着那条褪了色的红绳一起。六年前雨夜血洗天机阁时,她腕上也曾系过这根冰蚕银丝。 她隐约记得,当时这玩意被染成了血色,甚是腥气,她差点都不想要了。 比起冰蚕丝这种实物武器来说,她还是更喜欢杀人无形的武器。 “他唤作什么。” 殷九司笑了笑,薄唇轻启。 “殷成泽,我唤他小七。”宫灯在廊下投出暖黄光晕,已是五更天,约莫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殷九司拂去衣襟沾着的雪琼苏的冷香气。鎏金兽炉旁蜷成团子的小七正抱着酒坛打嗝,绛红袍沾满雪琼苏的凝香。 不大点的人儿将近喝了多半坛,巴掌大的小脸竟一时分不清是醉的还是冻的。 “幸而偷的是雪琼苏。”她弯腰伸手将地上的小七揽在怀里,指尖轻点其眉心,孩童酡红的脸倒是消减了几分。 “他若真动了阿诚私藏的那坛百日醉......”话音未落,梧桐树忽掠过鸦影跌撞,倒像是应了那未尽之言。 青石案上摆着从御膳房顺来的一盘栗子糕,一片桂花藕粉糕。 皇甫诚盯着师傅纤纤素手递来的一整包栀子糖,喉结动了动。当年在鬼山拜师时,正是这裹着霜糖的苦涩滋味,止住了他终日的暴戾。 “明日带他看罢朱雀街花灯,尝过江月桥糖人,也差不多了......”殷九司温柔的看着醉猫似的幼童,曲了指节轻刮了下鼻尖。 话音未落,少年突然起身横跨半步挡在殷九司身前一尺处,腰间佩玉撞出清脆声响。 “若徒儿此刻强留——”皇甫诚攥紧剑穗流苏,指节泛白,“师傅觉得胜算几何?” 夜风卷着残雪掠过回廊,梧桐香忽浓。 待他回神时怀中已多了个油纸包,不知道刚刚出去一小会,师傅何时悄悄买给他的蟹黄饽饽,暖意透过掌心纹路渗进血脉。 檐角铜铃骤响,那道黛色身影早融进月色,唯有石阶上落着半枚银丝栀子佩——这是师徒二人会面,她拿走的留给他的最后一样物什,现在,她又还给他了。 栀子糖 蟹黄饽饽 半枚银丝栀子佩… "长明宫的梧桐......"少年坐在台阶上,此时的他无一丝帝王威严。 面上难掩失落,将糖块含进唇间,甜蜜裹挟苦涩漫过舌尖时突然轻笑,"该修剪枯枝了。" 新文发布,多多指教,不玻璃心,希望喜欢 1、女主殷九司,男主李疆祈 2、皇甫诚是殷九司在鬼山所收的弟子之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重返 第2章 质子 来福客栈二楼厢房 烛火微微摇曳。 殷九司坐在木榻边沿,手指轻轻捋过小七额前的碎发。 孩童的呼吸均匀绵长,嘴角还沾着睡前吃的糖渍。 窗外雨打青瓦的声音渐渐密集,她起身准备关窗,突然耳尖一动。 “嗒、嗒、嗒——”屋顶传来特殊的脚步声,三轻一重,间隔规律。这是皇城司追捕要犯时特有的步调。 是那小子。 殷九司眼神一凛,迅速回到榻前。望着熟睡的小七,右手掐诀,指尖泛起淡金色微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复杂纹路。光纹落下时,在小七周身形成透明屏障。 “姑姑去去就回。”她轻声道,顺手将枕边的木头人偶往孩子怀里塞了塞。 推开雕花木窗的瞬间,冰凉的雨水扑面而来。殷九司足尖轻点窗棂,青黛色的衣袂在雨中翻飞,转眼便融入夜色。 * 城东土地庙的屋顶早已残破不堪,雨水顺着漏洞哗啦啦浇在斑驳的神像上。 李疆祈单膝跪在积水中,右手紧握插在地上的长剑。剑身已经出现裂痕,鲜血顺着虎口滴落,在浑浊的水洼里晕开一朵朵红梅。他左肩有一道狰狞的伤口,隐约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咳咳...”少年质子吐出一口血沫,倔强地仰起头,“姜统领...素来听闻你们皇城司做事一向光明磊落...没想到也会用下毒这种下作手段?” 庙门口,身着玄色劲衣的年轻统领缓步走近。 来人正是如今皇城司统领——姜侑,五年前效忠左使,如今效忠当今陛下。 姜侑的佩剑在雨中泛着寒光,雨水顺着他的护额流下,却遮不住那双锐利的眼睛。 “擅闯御书房,本就是死罪。”他的声音比夜雨更冷,“更何况你还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剑锋扬起时,李疆祈不服,欲重新站起身来。此时,一阵阵痛漫上心头,视线模糊,便侧身倒了下去。 忽地,一道银光破空而来! “铛——” 金属碰撞的脆响在庙内回荡。姜侑只觉虎口一麻,佩剑竟脱手飞出,深深钉入身后的梁柱。 “几年不见,姜统领好大的威风。” 清冷的女声从庙门口传来。姜侑猛地转头,雨水模糊的视线中,一道黛色身影踏雨而来。那人抬手接住回旋的雀翎镖,轻转皓腕,手上的东西消失。 “大...大人?” 姜侑的声音有些发抖。他下意识抹了把脸上的脏污,生怕是自己看错。但那个站在庙门口的身影,那双含着戏谑的眼睛,分明就是五年前离开的那个人。 殷九司没急着回答,先快步走到李疆祈身边。她两指搭上少年手腕,眉头立刻皱起:“腐心散?皇城司现在用这种阴毒东西了?” “不是我们!”姜侑急步上前,“是白泽的人动的手脚...王御那厮在刀刃上淬了毒...” 殷九司冷笑一声,和她预想的一样。从腰间锦囊取出一枚碧色药丸,她捏开李疆祈的下巴,将药丸塞进去,又在喉间某处穴位一按,确保药丸入腹。 “大人,这不合规矩...”姜侑欲言又止,“他是重犯,今晚上必死无疑...” “规矩?”殷九司终于转身,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那本大人今日就教你个新规矩——” 话未说完,她突然甩袖,三枚雀翎镖凭空幻化,呈品字形射向庙外树丛。 “啊!”几声惨叫响起,紧接着是慌乱的脚步声。 “白泽的狗腿子,跟了你一路。”殷九司弯腰拎起昏迷的李疆祈,“回去告诉阿诚,人我带走了。” “大人!”姜侑追出庙门,“您...还回来吗?” 雨幕中,那道单薄身影顿了顿。姜侑看见她的唇角似乎扬起一个熟悉的弧度,但转瞬即逝。 没有回答。起落间,人影已经消失在雨夜深处。 殷九司在巷弄间快速穿行,背上少年的体温越来越低。转过三条街后,她突然停在一处屋檐下。 “不对劲...”她喃喃自语,掀开李疆祈的衣领。 除了那道狰狞的疤痕,少年锁骨处浮现出一道赤色印记——形如跳动的火焰,边缘还有细小的符文。此刻那印记正散发着微弱红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苏醒。 “南戎王族的秘术,焚天印?”殷九司瞳孔微缩,“这小子,有趣极了。” 远处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皇城司的督查军,听动静至少有二十人。 “啧,麻烦。”她将李疆祈往肩上送了送,纵身跃上屋脊。 临走前,她回头望了一眼长街尽头晃动的火把,眼神复杂。 * 结界微微波动。 小七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小手无意识地抓紧怀里的木头人偶。“姑姑...”他嘟囔着,嘴角还挂着甜甜的笑,“糖葫芦要...要最大的...” 窗外雨势渐歇,只有檐角的水滴还在轻轻敲打青石板。远处隐约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已是五更末。 * “他啊,生来带煞,克死箫妃娘娘还不够,上月李嬷嬷不过训诫他几句,转头就跌断了腿。不是灾星是什么。快些离他远些。” “穹央,你个灾星,竟敢跑到我朝阳宫偷吃的,我今天非弄死你不可,来人,给我打!” “穹央,父王战败了,翎北新王是不会放过我们的,你是父王最怜爱的孩儿,父王也十分不舍……” “你走后,父王会好好照顾茯苓的。” “回禀陛下,焚天印,乃上古秘术,噬人心脉,一旦种下,发作之时,如万蚁噬心,凶残无比,用于皇十二子最为合适。谁,谁在哪里,来人,去追!” “朕膺天命,抚临万邦。今与翎朝北域缔盟,为表赤诚,永固和约,特遣皇十二子,穹央,化名李疆祈,往彼为质。李疆祈,性行温良,资禀敏慧。此番远行,一则彰两国之信,二则令其历练四方。望天策王上念及盟约,善加照拂。自此盟誓既立,两国当永息干戈,共臻太平。” 殷九司面无表情地看着榻上的李疆祈,心里默数。 “三、二、一……” 李疆祈猛地坐起身,一口淤血喷出,意识渐渐回笼。 他没死? 抬眼,终于注意到站在床边的女子。 她背着手,眼神凌厉,唇角微挑,慢悠悠地吐出两个字: “醒了?” 李疆祈眯起眼,警惕道:“你是什么人?” 殷九司故作思索,轻描淡写道:“我嘛,一介良民。” “不可能。” “为何?” 李疆祈掀开薄被,坐在榻边,目光锐利:“眼神不对。” ——寻常百姓,不会有这样深不见底的眼神。 殷九司轻笑了下,不置可否,转而问道:“小子,说吧,为什么故意中毒?腐心散可不是糖丸子,不是闹着玩的。” 李疆祈瞳孔微缩,但很快恢复镇定。他盯着她,忽然笑了:“你是怎么发现的?皇城司统领可都没看出来。” 殷九司上前两步,纤长的手指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抬头与自己对视。 她指尖微凉,轻轻摩挲他的唇瓣,似笑非笑:“九品地境,这样的实力,会被六品的废物下毒?” 李疆祈浑身紧绷,却一动不动。 ——他感受不到她的内力波动。 要么她不会武功,要么……她的实力远超他的感知范围。 片刻,殷九司松开他,后退几步,语气淡淡:“用腐心散压制焚天印的反噬,倒是聪明。” 李疆祈眼底戾气一闪而过。 ——她果然知道。 他冷笑一声:“是又怎样?你到底想干什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殷九司没回答,指尖一抬,一缕冰蚕丝无声无息地钻入他的经脉。 李疆祈闷哼一声,又是一口淤血吐出,但随即,体内焚天印的灼烧感竟减弱不少。 他抬眸,却见殷九司已经转身走向门口。 “调息一炷香,衣服给你备好了,收拾好就滚吧,这间上房很贵。” 话音落下,房门轻掩,屋内只剩李疆祈一人。 他盯着床边的干净衣衫,眸色晦暗不明,半晌,忽然低笑一声。 “皇城司左使……果然名不虚传。” ——凡人骨,习秘术,五年传闻,今日终于得见。 他缓缓握紧拳头,眼底闪过一丝算计。 “你会是那个变数吗?” 窗外,阳光明媚,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第3章 思念 御书房内,龙涎香氤氲缭绕。 鎏金烛台上的火光忽闪忽闪,少年帝王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案几,节奏缓慢而压抑,不知在想些什么。 时不时嘴角微微上扬。 “劲风。”帝王的声音忽然打破沉寂,“传姜统领来见朕,还有白右使一同。” “诺。”劲风躬身退下,却在转身时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座上君王,他今天似乎有些愉悦。 待殿门闭合,皇甫诚紧绷的肩线微不可察地放松下来。他从怀中取出一物,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那是小小的半枚银丝栀子佩,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师傅......此时此刻的你,是否身处天策城内,我溜出王宫找你的话,你还会像以前一样收拾我吗?” 帝王低喃,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玉佩上细密的纹路。 玉佩上残留的温度让他确信,昨夜的相逢并非梦境。他的师傅,那个五年前不告而别的人,真的回来了。 殿外脚步声渐近,皇甫诚神色一凛,迅速将玉佩收回贴身的暗袋。转瞬间,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容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与疏离。 御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姜侑依旧一袭墨色劲装踏入殿中,腰间皇城司令牌泛着冷光。颈侧一道未愈的剑伤格外醒目,衣摆上还沾染着暗红的血迹,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却沉默寡言。 皇甫诚有时候也会嫉妒姜侑,他的武功乃她亲授。 与他并肩而立的白泽却是另一番气象。雪白衣袍上银线绣制的鹤羽栩栩如生,玉带环佩间尽显风流。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微微弯起,却让人看不透其中真意。 皇城司左右使,一黑一白,一个冷若冰霜,一个笑里藏刀,被朝臣们私下称为"活阎罗"与"笑面虎"。 “陛下。”二人齐声行礼。 皇甫诚的目光在姜侑颈侧的伤口上停留一瞬,眸色微沉:“两位爱卿,戎南质子夜闯御书房一事,皇城司作何解释?” 白泽从容上前一步,玉带上的环佩发出清脆声响:“回禀陛下,此事确有蹊跷。那质子不过十九二十岁年纪,竟能避开宫中重重守卫,必是有人暗中相助。臣请陛下再给些时日,定当查个水落石出。” 帝王不置可否,转而看向始终沉默的姜侑:“姜爱卿,你呢?” “臣失职,甘愿领罚。” 姜侑声音低沉,眼神却飘向远处,显然心不在焉。 皇甫诚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忽然挥袖:“罢了,白爱卿,此事交由你全权负责,先退下吧。姜爱卿留下。” “臣遵旨。” 白泽躬身退出,转身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姜侑一眼。 待殿门再次闭合,皇甫诚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中竟带着几分罕见的温度:“看来你已经见过她了,是吗?” 姜侑身形一僵,随即单膝跪地:“......是。” “所以,据你那封密报,那个质子也是她带走的?” 帝王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胸前暗袋的位置。 “是” 皇甫诚长叹一声,目光投向窗外灰暗的天色:“你们大人还是老样子,总爱玩这种美救英雄的把戏。” 他摆摆手,“罢了,由她玩去吧,你也退下。” “诺。” 姜侑行礼退下,却在转身时听到帝王又低声说了一句—— “替朕......照顾好她。” 黑衣统领的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大步离去。 殿内重归寂静。皇甫诚取出那枚银丝栀子佩,在掌心轻轻摩挲。 记忆中女子清冷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如若阿诚真的适合这九五至尊的位置,那么,我就做那执笔人,为你扫清前路一切障碍。” 五年了,她终于回来了。带着那个孩子,也带着他永远猜不透的心思。 皇甫诚将玉佩贴近心口,眼神渐深。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她从自己眼前消失 * 雨水顺着青石阶蜿蜒而下,殷九司站在清云山脚,淅淅沥沥的雨水打湿了她的鬓发,却浇不灭眼底翻腾的寒焰。她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淬着冰。 “交出小七。” 声音不高,却穿透雨幕,清晰地砸在每一个守山弟子耳中,带着令人胆寒的煞气,“别逼我手握翎骨杀上清云山,让你们清云山血流成河,我说到做到,绝不食言!尔等尽可能来试试!” 守山弟子被她周身散发的无形威压逼得后退一步,为首者强作镇定:“你…你到底是谁?” 殷九司唇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更添森然。 * 两个时辰前… 殷小七迷迷糊糊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榻旁空空如也。 “诶,嘿嘿,姑姑不在,太好了!”小娃娃眼睛一亮,肉乎乎的小脸绽开窃喜,“正好快到姑姑生辰,我赶紧给她准备个生辰礼去!” 手脚并用地爬下床,小七趿拉着小鞋就往外跑。 “咚!”一声闷响,小七被一道无形的屏障结结实实地弹回了床榻,小屁股摔得生疼。 “哎哟!”他捂着额头,气鼓鼓地瞪着空气,“结界?我这个姑姑啊…” 真是把他看得比眼珠子还紧。 小七眼珠一转,从贴身小衣里摸出一枚温润的玉佩。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板起小脸,奶声奶气却无比认真地念道:“乾坤逆序,阴阳裂形。以吾真言,破尔虚障——疾!” 小手捏着玉佩,用力点在屏障上。 “啵”的一声轻响,屏障应声碎裂,消散。 殷小七得意地晃晃玉佩,小酒窝深深:“姑姑给的东西还是很好用的嘛!我出去玩一小会儿,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啦…” 片刻后… 殷小七站在一条完全陌生的小巷中,看着两旁高墙和紧闭的门户,小脸皱成了包子。他茫然地转了个圈,深深叹了口气,小大人似的:“唉,看来,姑姑说我遗传了爹爹的路痴属性,还真不是哄小孩子的啊。” 他索性认准一个方向,迈着小短腿一直走。 此刻,已是正午,却并不暖和。 拐过一个街角,一阵压抑的、细弱的啜泣声隐约传来。小七立刻警觉地缩回小脑袋,扒着墙角偷看。 只见两个穿着白色药袍的男子正围在一辆巨大的黑篷马车旁,鬼鬼祟祟。马车里,似乎有不止一个小孩在哭。 “三师兄,长老只要童子童女,你把那些个**岁的崽子们搞来做甚?”一人声音透着不满。 “我这不是没办法吗!”被称作三师兄的白衣男子烦躁道,“那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看得紧,这些个孩子能搞来不容易了!” “但这也不够啊?小月小姐的药引…” “我能怎么办!先凑数!” 殷小七猛地收回小脑袋,心砰砰直跳。 ——糟了,是人牙子,还是抓小孩去做什么“药引”的坏蛋,他得赶紧回去找姑姑来救他们! “小弟弟,好看吗?”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突然在他头顶响起。 殷小七浑身一僵,猛地转身。 只见刚才那个白衣的三师兄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正饶有兴趣地盯着他,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殷小七吓得后退两步,却正好撞上刚从马车旁过来的另外一人! “啊!”小七短促的惊叫。 一只粗糙的大手捂住他的口鼻,浓烈的、带着甜腻腥气的药粉扑面而来,他眼前一黑,软软地倒了下去。 …… (未完待续…) 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思念 第4章 血染(1) 马车里弥漫着令人昏沉的药味。殷小七被颠簸弄醒,发现身边挤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个个眼神惊恐,泪痕满面,手脚无力。 ——是软筋散的味道!殷小七心中焦急,小手悄悄攥紧了胸前的玉佩,默默祈祷:“姑姑,你一定要来救救我们啊…” * 清云山药王谷正殿 “禀报长老,山脚下有一名女子,扬言要我们交出她的侄子,气势汹汹,已打伤数名守山弟子!” 弟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四长老原修远正闭目养神,闻言眼皮微抬,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哦?刚刚凝天和凝云是不是带回了一批新的药引?” “是的,长老,就在后山秘牢。估计…那女子的侄子就在这一批里。那现在……” 原修远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与狠戾:“谁也不能耽误小月的病!一个人来的?” “是,就她一人。” “哼。”原修远冷哼一声,站起身,拂袖道,“正好,后山的万魂冢多一个坑,让她去填上吧!”说罢便向外走去。 山门前,血腥气与雨水的湿气混合。 殷九司的青黛色衣裙下摆沾染了点点暗红,雨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脚下积起的小小血洼里。她看着涌出的药王谷弟子和面色倨傲的老家伙,眼神极度不爽,没忍住剜了一眼对面。 “交出小七!” 她重复,声音比刚才更沉,更冷。 “别逼我手握翎骨杀上清云山,到时候清云山血流成河,我说到做到,绝不食言!尔等尽可能来试试!” 原修远看着眼前“势单力薄”的女子,轻蔑地嗤笑一声:“你这小辈,这般无礼!自己家孩子找不见了,竟敢跑到我清云山这等清修之地来撒野要人?实在狂妄!” 他心中盘算:“这小丫头片子,要人还敢单枪匹马?不知死活。” “狂妄?”殷九司缓缓抬眼,那双眸子里再无半点温度,只剩下滔滔的杀意,“老东西,你见过什么叫狂妄吗?在给你们药王谷最后一次机会——放了殷成泽!” “放肆!”原修远被她眼中的寒意刺得一凛,随即恼羞成怒,“既如此,休怪我药王谷欺负你一介女流!拿下她,死活不论!” “遵命!”数十名药王谷外门弟子持剑,齐声呼喝,剑光在雨中闪烁,如毒蛇般朝殷九司扑去。 殷九司缓缓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白净的脸上投下阴影,薄唇轻启。 “好…好得很。既然你们执意要见血…” 殷九司猛地睁眼,眸中寒光爆射。 “那就从你们开始!” 她并未拔剑,而是单手结印,清叱一声: “息影无形,以我之思,想我所想,借物化物,虚假幻真——翎骨!出!” 话音落,空间一阵细微波动,一把伞凭空出现在她手中。 通体如墨玉,深沉的黑中涌动着黛青色的暗纹,伞面流转着幽绿的光泽,森然杀机,凛冽刺骨。 “你们赢了,成功惹怒了我。” 她轻声道,声音不大,却盖过了所有喊杀声。 “轰隆——!”仿佛应和着她的话语,天际一道惊雷炸响。原本只是下着小雨的阴沉天空,瞬间乌云翻滚,昭示着一场真正的腥风血雨。 数十道剑光已至眼前,割裂密集的雨幕!殷九司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弧度,手腕一振—— “唰!”翎骨伞骤然撑开,旋转的伞面瞬间化作一道坚不可摧的幽暗屏障,速度快如鬼魅! “叮!叮!叮!”一连串炸响,所有刺向她的利剑,竟被那看似轻薄的伞面尽数狠狠弹飞。 持剑弟子虎口崩裂,骇然失色。 未等他们从这惊骇中回神,殷九司眼神一厉,猛合伞身。 “咔嗒!”一声清脆而冰冷的机括声响,收束的伞骨瞬间化作一柄三尺有余、通体墨色的狭长细剑。 剑身幽光流淌。 她身形如电,合身直刺,剑光在雨幕中划出一道光影。 “噗嗤!噗嗤!噗嗤…!”心脏被洞穿的闷响接连响起!六名弟子哼都未哼一声,仰面栽倒,鲜血瞬间染红青石阶,又被暴雨冲刷。 余下四人虽恐惧,但依然遵从命令,分从左右和后方亡命夹击,刀风呼啸。 殷九司足尖一点,纤细的腰肢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后仰,避过左右劈砍。同时,握剑的右手手腕一拧—— “嗖!嗖!”两道细微却尖锐的破空声。 只见伞骨顶端骤然弹出两道乌光,快如闪电。 “呃…啊!”左右夹击的两人瞬间捂住咽喉,指缝间鲜血狂涌,眼中满是难以置信,轰然跪倒在泥泞中。 她,太强了。 最后两人目眦欲裂,怒吼着将全身力气灌注于刀身,从正面和后方同时劈下,刀势沉重,似要将她劈为两半。 殷九司却不闪不避。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将合拢的翎骨伞反手向后一格! “铮——”一声刺耳欲聋、令人头皮发麻的巨响!后方那势大力沉的一刀狠狠砍在伞面上,火星在雨水中迸溅四射。 伞身纹丝不动。 同时,她正面持剑的手腕巧妙一旋,墨色细剑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斜撩而上! “嗤啦!”对方的刀被格开,胸膛至肩膀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惨叫着跌飞出去。 伞沿微抬,挡住了倾泻而下的雨水,露出了伞下那双眼睛。 冰冷,漠然,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 “该我了。” 三个字,轻飘飘的。 玉指在伞柄某处轻轻一扣。 “咔哒!咔哒!咔哒!”密集的机括声如同死神的低语。 翎骨伞的伞骨撑开,十三道细长如雀翎、闪烁着幽绿寒芒的飞镖,带着凄厉的尖啸,瞬间笼罩了仅存的几名弟子 “噗噗噗噗噗——!”利刃入肉的声音连成一片,惨叫声戛然而止。 最后几名弟子如同被钉在雨幕中的傀儡,浑身插满了雀翎镖,鲜血如泉涌出,将身下的雨水彻底染成暗红,抽搐几下,再无生息。 原修远脸上的倨傲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无法遏制的惊骇与恐惧。 他死死盯着殷九司手中那把滴血不沾、幽光流转的墨伞,一个尘封五年、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猛然撞入脑海。 “暗绣黛青翎纹,似鸦羽覆雪,森然生寒,静时如文人执伞听雨,动时似修罗挥刃见血…这是…翎骨伞!”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尖锐变调。 殷九司微微偏头,看向他,唇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浅淡的笑意,然而眼底深处,杀意滚动。 原修远看着身边瞬间倒下的数十具尸体,看着那女子踏着血水一步步逼近,他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稳,指着殷九司,“你…你是…殷九司!前任皇城司左使!那个…那个活阎罗!” 殷九司抬眼,眸光平静无波。 “恭喜你,答对了。”她语气平淡,“奖励嘛…” 没有多余的动作,殷九司一甩手。 “咻——!”雀翎镖撕裂雨幕,钉入了原修远的咽喉。 “嗬…嗬…”原修远双手徒劳地捂住脖子,怒目圆瞪,鲜血从指缝和口中汩汩涌出。他死死瞪着那把伞。 ——息影术…翎骨伞…我早该想到是你的…早该… “噗通”一声,尸体栽倒在血泊之中。 殷九司看也未看脚下的尸体,撑着翎骨伞,踏着粘稠的血水与雨水混合的溪流,沿着青阶,一步步向山上走去。 她所过之处,周身似乎有无形的屏障,隔绝了狂暴的雨水。手中的翎骨伞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 殷九司垂眸,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伞骨,声音低柔。 “别急…还没到呢。” 她抬首望向山顶那座灯火通明、象征着济世救人的药王谷大殿,眼神彻底化为一片毁灭的荒芜。 “这药王谷,也不必存在了。” “今日之后,世上再无清云山药王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