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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作者:咻秀的一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秦鸢胸膛起伏,盯着那几道菜,半晌没动筷。他抓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烧下去,却浇不灭心头的愤懑。


    “云止,” 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火气,“你看到了?这便是我大胤朝的京城!这便是那些身居高位的‘国之栋梁’教出来的好儿子!仗着父辈权势,横行无忌,视规矩如无物!连吃顿饭都要强取豪夺!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陆梧凤叹了口气,拿起酒壶也给秦鸢续上,自己也倒了一杯。


    他虽不像秦鸢那般愤青,但昨日归家时路过父亲书房,听到里面传来的摔杯怒骂声——“狐媚惑主!混淆圣听!国将不国!”——以及“范文连”、“双生女”等字眼,再结合今日这出闹剧,朝堂上那股污浊压抑的气息,似乎已透过高门大户的围墙,丝丝缕缕地渗了出来。


    户部尚书范文连,靠着一对双生女儿入宫固宠,官运亨通;其子范明澈便如此嚣张跋扈;当朝宰相张家的公子,更是与之沆瀣一气。这权力场上的裙带关系,盘根错节,令人窒息。


    “那户部尚书范文连,” 秦鸢冷笑一声,压低声音,语气充满了鄙夷,“五年前靠着一对双生女儿入宫,得了圣上青眼,才从地方小吏一路蹿升到如今的位置!他范家那两个女儿,如今在宫里风头正劲,连带着他范明澈也跟着鸡犬升天,在京城里横着走!至于张相爷家的二公子……哼,蛇鼠一窝罢了!闻听张相与范尚书如今在朝堂上互为奥援,声势煊赫!底下的人,更是有样学样!”


    陆梧凤默默听着,拿起一只蟹酿橙,橙皮的清香此刻闻着却有些发苦。他不懂政治,也懒得去懂。


    前世看过的那些宫斗剧、历史剧却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翻腾。那些能被“美色”轻易蛊惑的君主,哪一个自身不是昏聩糊涂、毛病一大堆?


    古代的这些女子,从小就被教导着“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不过是父权夫权下的提线木偶。


    范文连献女求荣固然可鄙,但那两个被送入深宫的女子,她们又有多少选择?到头来,王朝若有倾颓之险,史书上必然浓墨重彩地归咎于“红颜祸水”,何其荒谬!这些话,他只能在心底默默吐槽,半个字也不敢宣之于口。


    他只是觉得,这看似繁华锦绣的京城,内里却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


    一顿本该尽兴的螃蟹宴,最终吃得索然无味,草草收场。秦鸢憋着一肚子气,陆梧凤心里也沉甸甸的,连那五只蟹酿橙也未能品出往日的鲜美。


    翌日,陆梧凤照例踩着点晃进学堂。


    意外的是,今日学堂里的气氛有些异样。平素这个时辰,同窗们或是在温书,或是在嬉闹,今日却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神色各异,有惋惜,有漠然,也夹杂着几丝幸灾乐祸。


    他刚在自己的位置坐下,后座的秦鸢就探过头来,脸色比昨日更加难看,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云止,闻忠……休学了。昨日连夜……随他父亲离京了。”


    “休学?离京?” 陆梧凤一愣。闻忠?那个功课极好,为人却有些耿介孤傲、甚至偶尔会嘲讽陆梧凤几句“不务正业”的同窗?那个在策论课上,能引经据典、针砭时弊,眼中闪烁着理想光芒的少年?


    “嗯,” 秦鸢咬着牙,恨恨地道,声音压得更低,“他父亲,闻侍御史,前几日上书弹劾张相爷纵容家人侵占民田、强买商铺,还影射户部范尚书贪墨渎职……结果奏疏如石沉大海,反而触怒了张相,被寻了个‘妄议朝政、构陷大臣’的由头,贬官岭南!圣旨昨天下达的,即刻启程,不得延误!闻御史年事已高,又是刚正不阿的性子,此番打击非同小可。闻忠是他老来得子,唯一的儿子,他不放心父亲独自远赴那瘴疠之地,便毅然决定休学,随父同去……此一去,山高水长,烟瘴重重,怕是……怕是再难回京了……”


    周围的议论声如同细碎的冰渣,清晰地飘入陆梧凤耳中:


    “……闻忠那性子,得罪人也是早晚的事,锋芒太露……”


    “可不是,他爹也是迂腐,张相爷和范尚书如今是什么地位?鸡蛋碰石头……”


    “岭南那鬼地方,听说十去九不还啊,可惜了闻忠那一肚子才学……”


    “哼,清高能当饭吃?不识时务,活该!以为读几本书就能指点江山了?天真!”


    闻忠此人,确实有些恃才傲物,说话不太中听,情商堪忧。陆梧凤也没少被他那耿直的“劝学”弄得下不来台。


    但平心而论,闻忠的学问是实打实的扎实,为人也极为清正,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他的“傲慢”,更多是源于对自身学识的自信和对某些“不正之风”发自肺腑的不屑。陆梧凤虽然被他烦过,却并不讨厌他,甚至心底对他那份难得的、未被世俗磨平的棱角和坚持,隐隐有些羡慕和敬佩。


    如今听闻此讯,心中唯有沉甸甸的惋惜和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一个正直敢言的小小御史,一个才华横溢的少年学子,就这样被轻飘飘地碾出了京城,前途未卜,生死难料。而始作俑者,仅仅是因为他们说了真话,触碰了某些人的利益。


    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罢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以闻忠这宁折不弯的性子,若真入了官场,恐怕……祸事来得更快、更大。岭南虽远,远离这京城的是非旋涡,对他而言,未必不是一种……保全。”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更像是一种自我安慰。那岭南的烟瘴,何尝不是另一种杀人的刀?


    陆梧凤本是随口感慨,带着几分唏嘘和无奈。没想到,身边的秦鸢却猛地转过头来,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他,那目光锐利得几乎要穿透他的灵魂,全然不复平日的跳脱不羁,燃烧着一种陆梧凤从未见过的火焰——那是愤怒,是失望,更是深沉的拷问。


    “云止,” 秦鸢的声音异常低沉,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和穿透力,一字一句,敲在陆梧凤的心上,“你总是这样……避重就轻,明哲保身!昨日在兴隆饭庄,你劝我莫要强出头惹祸上身,说‘罢了,改日再来’。今日闻忠父子被贬黜流放,你又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是‘保全’!你告诉我,你如此厌恶官场,抗拒进学,不愿涉足任何纷争,是不是……是不是就因为‘怕’?怕惹祸上身?怕像闻忠父子一样,动辄得咎,万劫不复?”


    是啊,他怕吗?


    他当然怕!


    他怕极了!


    前世那冰冷的河水,那窒息的黑暗,那戛然而止的生命……那种对死亡的极致恐惧,早已深深刻入他的骨髓,成为他灵魂深处无法磨灭的烙印。


    好不容易重活一世,投胎到父母慈爱、兄长显达、家境殷实的人家,他只想安安稳稳地活着,享受这偷来的、不必为生计发愁的时光。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一切可能的风险,如同惊弓之鸟,将“苟住”奉为最高信条。他厌恶官场,因为那里充满了尔虞我诈、倾轧构陷,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那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深渊。他抗拒进学,因为深知自己不是那块料,更不愿通过科举踏入那个吃人的旋涡。他不愿涉足任何纷争,只想躲在自己的小院里,吹吹箫,吃吃美食,做一个富贵闲人。这一切的根源,不就是那深入骨髓的“怕”吗?


    秦鸢那严肃得近乎陌生的目光,像一面冰冷刺骨的镜子,毫不留情地照出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懦弱和自私。那句紧随其后的、如同重锤般砸下的诘问,更是让他灵魂震颤:“但是,倘若所有人都只想着明哲保身,那天下的百姓怎么办?”


    天下的百姓……


    **这几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陆梧凤的脑海里激起惊涛骇浪!**


    **他猛地抬起头,瞳孔因震惊而微微放大,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的秦鸢——这个与他一同逃学、一同听曲、一同为了一口蟹酿橙能跑遍半个京城的挚友,这个平日里嘻嘻哈哈、仿佛除了吃喝玩乐和音律之外万事不挂心的小侯爷!**


    **震惊!**


    **纯粹的、巨大的震惊瞬间攫住了陆梧凤!**


    **这根本不像秦九皋会说的话!这太陌生了!这沉重的、带着某种宏大责任感的诘问,完全超出了陆梧凤对秦鸢的认知!在他眼里,秦鸢应该和自己一样,享受着父辈的荫蔽,烦恼着明天的玩乐,最大的“忧患”不过是心仪的曲子没练好或者新开的点心铺子排队太长。


    秦鸢的眼神依旧灼灼,那里面燃烧的火焰,此刻在陆梧凤眼中,充满了难以理解的陌生感。那是一种他完全没预料到的、仿佛瞬间拔高到云端的……某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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