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 第1章 第 1 章 陆梧凤最后的意识,是被冰冷浑浊的河水彻底吞没。他奋力托举着那个扑腾挣扎的小身体向上顶去,自己却在沉坠中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剧痛瞬间攫住了他——艺术院校音乐系大二的学生,刚用一把好箫在自媒体平台吹出点水花的年轻生命,就这样突兀地沉入了黑暗。 ——那些竖立在河岸的警示牌,那些循环播放的“禁止野泳”广播,终究没能拦住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却结结实实地拦住了他奔向未来的路。意识消散前,陆梧凤心头滚过一声暴躁又无力的怒骂:“你们这些小混蛋,口号都听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以为死亡是彻底的终结,是黑暗,是虚无,是灵魂的彻底消散。然而,不知在混沌中沉浮了多久,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感知却蛮横地撕扯着他重新“醒来”。 暖。 一种被紧裹的、令人窒息的暖意,粘腻地包裹着他。耳边是嗡嗡的、模糊不清的人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听不真切具体含义,只有音调高低起伏的嘈杂背景。更可怕的是,他无法动弹!身体似乎被无形的绳索紧紧捆缚,连转动一下头颅都成了奢望。他想大喊,想质问,喉咙里却只挤出几声短促、微弱、全然不受控制的呜咽。 “哇…呜……” 紧接着,一个巨大而模糊的脸庞凑近了,带着某种温热的、带着奶腥气的陌生气息。一根粗糙的手指笨拙地蹭过他的脸颊,有个声音在头顶响起,语调夸张而柔软:“哦哟哟,小郎君醒了?瞧瞧这眼睛,多亮堂!夫人生得可辛苦,小郎君也争气呢!” 小郎君?夫人? 陆梧凤懵了。他奋力想聚焦视线,眼前却一片朦胧,只有晃动的光影和扭曲的色块。他试图思考,试图理清这荒谬绝伦的处境,但婴儿那初生的、孱弱的大脑仿佛一团浆糊,根本无法承载复杂的逻辑。一股巨大的恐慌和烦躁席卷了他,他只能本能地、更加用力地哭嚎起来,用这唯一的武器表达着对这个陌生世界的愤怒与不解。 “哇——呜哇——!” 这哭声似乎取悦了围在他身边的人,又是一阵嗡嗡的、听不清具体内容的哄笑和议论。陆梧凤只觉得一股血涌上头顶(如果婴儿也有这种感觉的话),悲愤交加:这算什么?传说中的穿越?那该死的孟婆汤,他绝对、绝对是漏喝了!否则怎么会带着前世清晰无比的记忆,被塞进一个婴儿的身体里? 更让他绝望的是周遭的环境。没有熟悉的医院消毒水味,只有混杂着泥土、草药和某种熏香的复杂气味。没有恒温空调送出的清凉或暖风,只有闷热粘稠的空气,和身上裹得严严实实、让他几乎喘不过气的襁褓。没有雪白的墙壁和明亮的日光灯,只有低矮的、光线昏暗的房梁,糊着粗糙的纸或布。没有一丝一毫现代文明的痕迹。 ——这他娘的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哪个犄角旮旯的落后朝代?! 陆梧凤在襁褓里绝望地翻腾着,小胳膊小腿徒劳地蹬踹。他努力想从那些模糊的对话片段里捕捉有用的信息。断断续续的词句飘进耳朵:“陆家……”“陆承……”“八品……”“韩氏……”“娘家殷实……”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他那因憋屈而高速运转的脑子里艰难地拼凑着。 陆承?似乎是这个身体的父亲?八品?听着就是个芝麻绿豆官!韩氏,大概是母亲?娘家殷实?这大概是唯一能让他稍微松一口气的词了。 日子在婴儿混沌的感知中,如同裹在厚厚油脂里缓慢流淌的浊水。陆梧凤被巨大的无力感所囚禁,困在这具无法言说、无法自主的皮囊里,只能被动地接受一切。喂食,换洗,被抱在怀里摇晃,听着那些全然陌生的、如同天书般的古语交谈。每一次被那带着奶腥气的温热液体强行灌入喉咙,每一次被粗糙的布片笨拙地擦拭身体,每一次因无法表达需求而只能放声干嚎,都像是对他清醒灵魂的残酷凌迟。他像个被遗忘在时间角落的囚徒,日复一日地在无声的咒骂和无奈的昏睡中循环。偶尔,当那双属于婴儿的、尚未能清晰视物的眼睛捕捉到窗外透入的天光,或是糊着桑皮纸的窗棂上摇曳的树影,一丝尖锐的痛楚会刺穿麻木——没有网络,没有手机,没有空调,没有冰箱,没有抽水马桶!这该死的、蛮荒的时空! 唯一支撑着陆梧凤没有彻底疯掉的,是他前世身为一个音乐生对声音的敏感。这家的女主人,他这一世的母亲韩氏,似乎颇通些音律。有时哄他入睡,或是抱着他在庭院里走动时,会哼唱一些轻柔的调子。那调子古朴简单,带着一种悠远的韵味,是陆梧凤从未听过的旋律。这成了他灰暗婴儿时期唯一的慰藉。他会努力安静下来,小小的耳朵捕捉着每一个音符,心里却忍不住带着挑剔暗自品评:嗯,这段旋律走向尚可,可惜转调略显生硬……此处若是加个倚音,或许更添几分婉转……母亲大人,你这气息控制,还得练练啊! 这无声的评判,竟成了他证明自己存在的唯一方式。 时光的刻刀在婴儿柔嫩的肌肤上缓缓划过,留下成长的印记,也终于将陆梧凤从彻底的混沌中一点点释放出来。他渐渐能清晰地视物,看清了母亲韩氏温婉秀丽的眉眼,看清了父亲陆承那张清癯、带着书卷气的脸庞,也看清了那个常常带着好奇又有些笨拙凑近他的小少年——他这一世的兄长,陆临鹤。 陆梧凤终于能清晰地捕捉到环绕着他的话语。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朝代,国号“胤”,一个在他贫瘠的历史知识库里根本找不到任何对应记载的时空。他心中那点仅存的、想靠着“先知”混吃等死的侥幸小火苗,彻底被浇灭了。果然是个架空的时代!贼老天,连条作弊的缝都不给留!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家境确实如婴儿时期模糊感知的那样,尚算安稳。父亲陆承,确是个八品小京官,具体掌管什么文书往来,陆梧凤听得不甚了了。母亲韩氏的娘家,在离京城不算太远的某个富庶州府经营着不小的产业,银钱上常有贴补。府中虽非钟鸣鼎食,却也衣食无忧。日常所见,庭院清雅,仆从虽不多,倒也恭敬勤勉。父亲为人端方,甚至有些古板,对公务勤勉,在家话不多,却无纳妾之举。母亲性情温和,持家有道,对这个幼子更是倾注了无尽的慈爱。兄长陆临鹤,彼时也不过是个总角少年,却已显出早慧沉稳的端倪,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弟弟,新奇之余也带着天然的亲近和保护欲,得了什么新奇点心,总要偷偷分润他一些。 “罢了罢了……”陆梧凤躺在铺了软垫的摇篮里,望着头顶承尘上繁复的木雕花纹,认命地长吁短叹(当然,出口的只是婴儿咿咿呀呀的无意义音节),“皇帝王爷是没指望了。八品小官就八品小官吧,总比穿成乞丐强。父母还算靠谱,家庭氛围和谐,兄友弟恭……嗯,勉强算个古代小康之家吧。啃啃老爹,再抱抱未来可能有出息的大哥大腿,混个一世平安温饱,总比上一世英年早逝强。” 他努力说服自己,将“苟住”定为这一世的核心生存纲领。 ………… 新坑新坑,两文同更,收藏越多,更得越快。 多谢支持 …............ 第2章 第 2 章 所幸,他那位八品小官的父亲陆承,并非池中之物,更非甘于碌碌之辈。陆承为官清正,处事谨慎周全,更难得的是写得一手锦绣文章,一手馆阁体工整端方,渐渐得了上峰青眼。陆梧凤在懵懂学步、咿呀学语中,也隐约感觉到家里的气氛在悄然变化。父亲归家的时辰越来越晚,有时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酒气,但眉宇间的凝重似乎少了几分,偶尔与母亲低声交谈时,语气里会透出些许不易察觉的振奋。府中往来的客人,衣着气度也似乎比从前更讲究了些。母亲韩氏脸上的笑容愈发舒展,替他添置的衣物玩具,用料也明显更精细了。 待到陆梧凤能满院子撒欢奔跑,能清晰表达“要糖糕不要苦药汤”的时候,家里的境况已不可同日而语。陆承凭借多年勤勉和一次关键的京察评优,终于升迁,正五品太常博士,掌管礼仪、祭祀等事务虽非手握实权的风宪言官,却也是清贵之选,更重要的是,真正踏入了“中层官员”的门槛。府邸也换了,从原来那个略显局促的小院,搬入了一座更为轩敞、带着精致后花园的宅子。仆妇也添了几个,连陆梧凤身边,也正式配了个伶俐的小厮伺候。 陆梧凤对此自然是乐见其成。父亲升官,意味着他能啃的“老”更硬实了!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靠老爹奋斗得来的舒适生活,对读书进学毫无兴趣,每日里琢磨的不过是京城哪家新开的点心铺子更可口,或是缠着母亲要些新奇顽器。 然而,真正让陆家声名鹊起,光耀门楣的,并非父亲陆承的稳扎稳打,而是他那光芒万丈的兄长,陆临鹤。 这位兄长,简直是照着“别人家孩子”的完美模板长的。陆梧凤还在泥地里打滚、为躲避先生布置的描红作业而绞尽脑汁时,陆临鹤的名字已在京城士林中传扬开来。他八岁那年,便因天资颖悟、应对得体,在一众勋贵官宦子弟中脱颖而出,被遴选入东宫,成了太子殿下的侍读!这份殊荣,足以让整个陆家,连带韩氏的母族都脸上生光。 陆梧凤记得那个晚上,圣旨降下,阖府沸腾。父亲陆承激动得手都在抖,母亲韩氏更是喜极而泣,连声念着祖宗保佑。偌大的庭院灯火通明,仆人们脸上都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光彩。前来道贺的同僚、故旧几乎踏破了门槛。小小的陆梧凤被这阵仗惊得有些懵懂,只紧紧攥着兄长的衣角。陆临鹤脸上并无太多骄矜之色,依旧沉静温和,只是轻轻拍了拍弟弟的头,低声道:“梧凤,莫怕。” 自那之后,陆临鹤便常居东宫,归家的日子少了许多。但每次回来,陆梧凤都能感觉到兄长的变化。身量更高了,举止间那份从容气度也愈发明显,言谈举止,已隐隐有了未来栋梁的雏形。十七岁那年,陆临鹤参加春闱,一鸣惊人,金榜题名,高居一甲第三名,被天子钦点为探花郎! 琼林赐宴,御街夸官。那一天,整个京城都为之轰动。陆梧凤被母亲紧紧牵着手,挤在朱雀大街汹涌的人潮里,踮着脚尖,只为了远远看一眼那骑在高头骏马上、身着大红进士袍、帽插金花的兄长身影。阳光刺眼,人声鼎沸,锣鼓喧天,那抹鲜亮夺目的红色在视线尽头移动,如同燃烧的火焰,灼得陆梧凤心头一片滚烫。那一刻,除了与有荣焉的骄傲,他心底更是无比清晰地烙印下另一个念头:大哥这根大腿,真粗!真壮!抱定了! 陆临鹤的青云之路并未止步于探花。二十岁弱冠之年,一桩更为轰动的喜事降临陆家。皇帝亲自下旨赐婚,陆临鹤迎娶了已故帝师、德高望重的太子太傅孙老先生的孙女为妻。孙家虽非顶级勋贵,却是清流领袖,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这门亲事,无疑为陆临鹤的未来铺就了一条更为坦荡的青云之路。 陆临鹤年仅二十二岁便官拜正六品起居舍人。此职司掌记录皇帝言行与朝廷要事,得以常伴君侧,亲涉中枢机务。虽品阶仅居六品,然身为天子近臣,纵使位高权重之朝廷大员,亦对其礼敬三分。 如今,陆梧凤已是十五岁的少年。他那位探花郎兄长,早已是朝中新贵,天子近臣,前途无量。而他的小侄儿,兄嫂所出的麟儿,也刚满了百日。陆家上下,正沉浸在新生命带来的喜悦之中。 此刻,陆梧凤正歪在自己院中的一张湘妃竹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支通体乌黑发亮、触手温润的紫竹洞箫。 午后慵懒的阳光透过院中那株枝叶繁茂的老槐树,筛下细碎的金斑,落在他身上。他容貌确然极好,继承了陆家男子清俊的底子,身姿挺拔如新竹,眉眼舒展,鼻梁高挺,唇线清晰,尤其是一双眼睛,瞳仁黑亮,转动间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灵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惫懒。 若论气质,兄长陆临鹤是端方温润的玉,光风霁月,带着士大夫的清贵;那么陆梧凤,则像一柄尚未开锋的剑胚,英挺有余,却少了几分打磨的锐利,多了几分被骄纵出来的闲散自在。 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箫身,指尖拂过每一个音孔。这管箫,是他前世的执念,也是今生安身立命的底气之一。前世身为音乐生,尤其痴迷洞箫,苦练多年,曾引以为傲。 这一世,当他能稳稳握住东西时,第一件事就是缠着母亲寻来了上好的紫竹,自己动手,凭着记忆一点点削制、钻孔、打磨,最终制成了这支箫。 当他第一次尝试着,将前世烂熟于心的气息控制、指法技巧灌注于这支新箫,吹出第一个清越悠长的音符时,身旁的母亲韩氏和侍女们都惊呆了。 那乐声仿佛天生就流淌在他的血脉里,无需刻意教导。自此,“陆家二郎擅箫”的名声,便不胫而走,成了他“啃老啃哥”之外,唯一拿得出手的标签。 “唉……” 陆梧凤放下箫,望着头顶被槐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蓝天,满足地叹了口气。 父亲陆承已是正五品太常,虽非显赫,却也清贵体面。兄长陆临鹤更是如日中天,前途不可限量。家中产业有母亲打理,日渐丰盈。他只需安心做个富贵闲人,吹吹箫,品品美食,偶尔逗弄一下刚出生的小侄儿,这日子,神仙也不换! 他有时揽镜自照,看着镜中那张俊朗的脸,再想想同样相貌堂堂的父亲和堪称人中龙凤的兄长,也会忍不住咧嘴一笑,带着点小小的得意。 据说当年父亲陆承,正是凭着这副在士子中极为出众的好皮囊,才在铨选时被上官留意,得以留京任职,避免了外放之苦。这“好皮囊”的祖传本事,算是被他哥俩稳稳地继承下来了。 “啧,” 陆梧凤对着铜镜,做了个自以为风流倜傥的表情,“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说的可不 就是小爷我?哈哈哈……” 少年清朗的笑声在洒满阳光的小院里回荡,无忧无虑,带着一丝被宠溺惯了的理所当然。 他惬意地重新拿起紫竹箫,凑近唇边。无需看谱,一首空灵悠远的曲子便从指端唇畔流淌出来,清音袅袅,盘旋在槐树的枝叶间,惊起几只栖息的雀鸟。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远处隐约传来小侄儿奶声奶气的啼哭和乳母温柔的哄慰声。陆梧凤微微眯起眼,享受着这穿越十五载才终于熨帖下来的、混吃等死的幸福时光。前世的惊涛骇浪,野河里的刺骨冰冷,婴儿期的憋闷狂怒……仿佛都成了褪色的旧梦。此刻,唯有这箫声,这暖阳,这安稳的日子,才是真实。 …… 第一天先搞五千字,明日再战 ...…… 第3章 第 3 章 学堂的时光,对陆梧凤而言,无异于一场旷日持久的酷刑。那些拗口的经义、玄奥的策论,在他脑中纠缠成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先生抑扬顿挫的讲学声,比最有效的安神汤更能催他入眠。然而,“学不会也得上学去,听不懂也得给我杵在课堂”——这是父亲陆承不容置喙的铁律。 陆御史对这个小儿子,自认已是仁至义尽。堂堂五品朝官,为了这不成器的幼子功课,不知多少次气得眼前发黑,心口绞痛,险些背过气去。 若非长子陆临鹤常在旁温言劝解,及时递上清心顺气的参茶,陆梧凤那身细皮嫩肉,怕是早被家法伺候得开了花。 其实陆梧凤有时并非存心作对,只是觉得父亲气急败坏的模样颇为有趣。这位端方严肃的父亲,纵使怒火攻心,翻来覆去也不过一句:“无知小儿,气煞我也!”每每听到这句,陆梧凤脑海里便不受控制地蹦出下一句——“吃俺老孙一棒!”这跨时空的接龙梗,总让他暗自憋笑,肩膀耸动。 陆承见他非但不惶恐,反而似在窃笑,更是火上浇油,恨不能立刻寻出那根久未动用的戒尺,狠狠教训这顽劣子一番,让他知晓何为“天地君亲师”! 陆梧凤心中也颇感无奈。前世,他并非未曾努力。只是天赋这东西,有时真如天堑鸿沟,并非仅凭汗水就能填平。他于数算之道其实颇有几分灵性,加减乘除、账目盈亏,在他眼中条理分明。奈何生不逢时,这大胤朝的科举,只认四书五经、诗赋策论,他那点“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本事,在此间毫无用武之地,成了屠龙之技。 此刻,他又一次深陷于课堂的泥沼。先生的声音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帷幕,模糊而遥远。陆梧凤的目光涣散地落在先生花白的胡须上,神思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琢磨着昨日新得的一支古曲谱。就在他即将被这沉闷彻底催眠之际,一个微小的破空声惊醒了他。一个小纸团,精准地滚落在他的书案上。 他心头一跳,不动声色地用指尖捻开。纸上只有六个潦草却清晰的字:“散学后,落华阁。” 陆梧凤微微侧首,眼角的余光向右后方秦鸢的位置瞥去。果然,秦鸢正挤眉弄眼,一手捂着嘴,一手在桌下用力比划着,那架势分明在说:务必到场!陆梧凤下意识地抬手,拇指食指圈起,比了个“OK”的手势。比完才猛然想起,这时代哪懂什么“OK”?他赶紧换了个姿势,握紧拳头,用力竖起一根大拇指,朝秦鸢晃了晃。 这无声的交流如同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激起了他一丝逃离樊笼的兴奋。终于,在先生那足以催眠整个学堂的诵经声差点将陆梧凤彻底拖入梦乡的前一刻,宣告解脱的散学钟声,如同天籁般悠扬响起。 “铛——铛——铛——” 钟声未绝,秦鸢已如离弦之箭,从座位上弹起。他根本不等陆梧凤慢条斯理地整理书本,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就往外冲。 “云止!快点儿!你这磨蹭劲儿,黄花菜都凉了!” 秦鸢的声音透着火烧眉毛的急切。 学堂门外,各府小厮早已翘首以待。见自家公子出来,连忙迎上,麻利地接过沉甸甸的书袋。陆梧凤的小厮小贵儿亦是如此,接过书袋后,便识趣地落后几步,缀在两位公子身后。秦鸢之所以如此火急火燎,嘴里还不住地嘟囔:“招儿姑娘可只允了我一个时辰!你再磨叽,花儿都谢了,佳人可要恼了!” 落华阁,西街最负盛名的“清馆儿”。 此间女子,皆以“只卖艺不卖身”为标榜,琴棋书画,吹拉弹唱,各有专精。 而招儿姑娘,便是这阁中的头牌明珠。不仅生得明眸皓齿,顾盼生辉,更扶得一手冠绝京华的好筝。前些日子,陆梧凤在秦鸢面前信手吹奏了一曲来自前世的《新鸳鸯蝴蝶梦》,那缠绵悱恻、哀而不伤的旋律,瞬间俘获了秦鸢。这小子转头便在招儿姑娘面前,将陆梧凤这首“新得”的曲子吹得是天上少有、地上无双,直如仙乐临凡。 招儿姑娘心痒难耐,这才有了今日之约,非要亲耳聆听不可。陆梧凤被秦鸢半拖半拽着,心中哭笑不得:好你个秦九皋,吹牛的是你,到头来卖艺的却是我! 穿过落华阁精巧的门厅,早有伶俐的侍女含笑相迎,引着二人拾级而上,来到二楼最东侧一间清幽雅致的厢房。室内陈设不俗,熏着淡淡的兰香。甫一落座,便有一个约莫十岁上下、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怯生生地捧着茶盘进来,动作虽有些生涩,却一丝不苟地为二人奉上香茗。 看着小丫头单薄的身影和努力显得老成的神情,陆梧凤心中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来到这个世界十五载,他依然无法坦然接受这般年纪的孩子便要离开父母,在这风月场中伺候他人。他下意识地从袖中多摸出两枚铜钱,轻轻放在小丫头手中的托盘上。 小丫头一愣,随即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芒,深深鞠了一躬,小小的身子几乎弯成了九十度。这过于郑重的感激,反倒让陆梧凤更加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不多时,门帘轻启,香风微送。招儿姑娘款步而入,一身鹅黄衣裙,衬得人比花娇。她先是向着秦鸢和陆梧凤盈盈一福,行了个标准的女子礼,嗓音清越:“小侯爷,陆小公子安好。” 二人连忙起身还礼。 寒暄过后,招儿姑娘便径直走向房间中央摆放的那张桐木古筝后,优雅落座,目光带着几分期待,落在陆梧凤身上。 陆梧凤会意,朝侍立一旁的小贵儿略一颔首。小贵儿立刻解下随身携带的布囊,恭敬地捧出那支通体乌亮、触手温润的紫竹洞箫。陆梧凤接过这如同身体延伸般熟悉的伙伴,略一沉吟,便将箫孔凑近唇边。 悠扬的箫声,如清泉流淌,瞬间盈满了整个雅间。前世的旋律,带着跨越时空的怅惘与深情,在这异世的空气中婉转低回。箫音本就清冷幽咽,此刻更添几分缠绵悱恻。 秦鸢听得如痴如醉,待到一曲终了,忍不住用力拍掌叫好。再看招儿姑娘,明艳的脸庞上竟已无声地滑下两行清泪,眼眶微红。 她忙用帕子沾了沾眼角,起身再次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小侯爷,陆公子,小女子失礼了。此曲……当真是闻所未闻,感人肺腑。” 她重新坐回筝前,玉指轻舒,按上琴弦,“公子若不介意,小女愿以筝试奏此曲,班门弄斧,还请指正。” 说罢,她凝神片刻,指尖在琴弦上轻轻一拨。方才陆梧凤吹奏的旋律,竟被她分毫不差地复现出来!古筝的音色清越明亮,比之洞箫的幽咽,更添了几分开阔与灵动。招儿姑娘的指法娴熟圆融,轻重缓急拿捏得恰到好处,将曲中那份求而不得、聚散无常的意境,演绎得淋漓尽致,别具一番风韵。 一曲奏罢,余音绕梁,连陆梧凤也忍不住真心实意地击节赞叹:“妙!妙手天成!姑娘筝艺,已臻化境!” 他心中不禁感慨:眼前这女子不过十九年华,若生在他前世那个时代,以其天赋才情,不知该有多少璀璨舞台任她驰骋,多少荣耀加身。 他强迫自己压下那份不合时宜的惋惜,这世道,他无力改变什么。 招儿姑娘眼眸亮如星辰,带着恳切问道:“陆公子,不知此曲……小女日后可否在阁中演奏?” “自然可以!”陆梧凤答得爽快,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偶得”的谦逊,“这曲子本也是在下偶然从一云游山野的老翁处听来。明珠蒙尘于山野,岂不可惜?能在姑娘这等知音妙手之下重现光华,才是它最好的归宿。” 一旁的秦鸢听得嘴角微抽,心中腹诽:好你个陆云止(陆梧凤字云止),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信手拈来!还山野老翁?你连京城外的土坡都没爬过几回,掉进护城河都得靠人捞的主儿,哪来的山沟沟听曲儿?该叫你陆云云(浮云)才对! 临别之际,招儿姑娘眼中感激未褪,竟解下腰间一枚精巧的苏绣香囊,亲手递予陆梧凤:“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多谢公子赠曲之恩。” 那香囊针脚细密,绣着缠枝莲纹,散发着清雅的兰芷幽香。秦鸢在一旁看得眼都直了,羡慕的口水差点流下来。这可是招儿姑娘贴身之物! …………作者讨饭时间...…… 我!又来啦!!!再次希望大家多多收藏,多多鼓励!!! ……………………今天还有一章… 第4章 第 4 章 从落华阁出来时,夜幕早已低垂,华灯初上,将西街映照得一片迷离。晚风拂过,陆梧凤才惊觉腹中空空如也,饥饿感汹涌袭来。两人带着小厮,沿着灯火阑珊的长街,朝着较为明亮的街口走去。 眼看就要走出西街范围,前方的街口却骤然陷入一片混乱!惊呼声、哭喊声、器物碰撞声交织成一片。紧接着,一声凄厉的尖叫撕裂了夜空:“杀人啦!杀人啦!!!” 这声喊如同冷水浇头,瞬间让陆梧凤和秦鸢的醉意与饥饿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惊骇地望去,只见人群如炸开的锅蚁般四散奔逃。路旁高低错落的灯笼虽连成一片光河,但昏黄的光线在夜色下依旧显得力不从心,只能勾勒出憧憧人影和一片狼藉的模糊轮廓。 混乱的中心,一个手持染血短刀、面目狰狞的凶徒,见势不妙,拔腿就跑!他像条滑溜的泥鳅,借着人群的推搡和光线的昏暗,左冲右突,竟在眨眼间冲出了包围圈!更糟糕的是,他逃跑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朝着陆梧凤和秦鸢所在的这边巷道冲来! 变故发生得太快!上一刻还在为香囊和饥饿分神,下一刻,那凶徒带血的狰狞面孔和手中闪着寒光的利刃,已近在咫尺,几乎能闻到那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双方距离,不过一臂之遥! “贼子休走!”秦鸢到底是勋贵子弟,虽武艺稀松,但从小也学过些拳脚功夫,骨子里尚存几分血气。眼见凶徒冲到近前,他下意识地大喝一声,竟想上前拦截!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这亡命之徒显然是个练家子,身手狠辣敏捷。秦鸢那点花架子功夫在对方眼中如同儿戏。只见那凶徒眼中凶光一闪,根本不与秦鸢纠缠,侧身闪电般飞起一脚,正中秦鸢肋下! “呃啊!” 秦鸢痛呼一声,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被狠狠踹飞出去,重重摔在路边的杂物堆里,一时挣扎不起。 秦鸢的拦截虽未成功,却彻底激怒了这凶徒。他猩红的眼睛瞬间锁定了与秦鸢同行的陆梧凤!在他看来,这两人就是一伙的!踢飞一个,还剩一个碍事的!没有丝毫犹豫,那凶徒手腕一翻,沾血的短刀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直直朝着陆梧凤的心口猛刺而来!动作快如毒蛇吐信! 陆梧凤只觉一股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攫住了全身!他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得如同灌了铅。前世溺水的窒息感与此刻刀锋的冰冷感重叠在一起!他想躲,双腿却像钉在了地上!巨大的恐惧让他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心中只剩下一个绝望的哀嚎:妈呀!我这才刚享受了十五年的好日子啊!又要交代了?! 就在那冰冷的刀尖即将触及他衣襟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自斜刺里掠出!速度快到超出了陆梧凤想象的极限!他甚至没看清来人如何动作,只听到“铛”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一只穿着黑色劲靴的脚,精准无比、力道万钧地踢在了凶徒持刀的手腕上! 那柄致命的短刀,如同被巨锤击中,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冷的弧线,“哐啷”一声砸在远处的青石板上! 这雷霆一击并未结束!踢飞凶器只是开始!那黑影动作连贯,行云流水,借着踢飞短刀的力道,身体在半空中不可思议地一拧,另一只脚如同蓄满力量的钢鞭,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狠狠抽向凶徒脆弱的咽喉!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头碎裂的闷响! 凶徒的惨叫声甚至来不及完全出口,便戛然而止!他眼球暴突,脸上瞬间布满难以置信的痛苦和死灰之色!然而,致命的打击仍未结束!那黑影如同冷酷的杀神,踢中咽喉的脚尚未完全收回,支撑身体的另一只脚已如毒龙出洞,自下而上,带着崩山裂石般的刚猛力道,重重踹在凶徒的下巴上! “砰!” 又是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凶徒的头颅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猛地向后仰去,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破麻袋,软绵绵地向后抛飞,然后“噗通”一声重重砸落在地! 整个搏杀过程,快!准!狠!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不过一两个呼吸! 陆梧凤紧闭着眼,只听到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碰撞闷响和一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惨哼。预期的剧痛并未降临。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睁开一条眼缝。 映入眼帘的,是瘫在几步之外、蜷缩成一团的身影。那凶徒口鼻中不断涌出带着血沫的白沫,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剧烈地抽搐着,四肢以怪异的角度扭曲抖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漏气声。这恐怖骇人的景象仅仅持续了短短几息,那抽搐便渐渐微弱下去,直至彻底静止不动。只有那双暴突的眼睛,还残留着死前的惊骇与茫然,空洞地瞪着漆黑的夜空。 他……死了? 一股难以抑制的强烈恶心感猛地冲上陆梧凤的喉咙!胃里翻江倒海!幸亏腹中空空,否则他必定当场呕吐出来。饶是如此,他也脸色煞白如纸,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康小王爷……!” 这时,秦鸢忍着肋下的剧痛,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声音嘶哑又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朝着那如渊渟岳峙般立在凶徒尸体旁的黑影深深拜下,“多谢小王爷救命大恩!” 他的小厮小海和陆梧凤的小厮小贵儿,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此刻也慌忙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秦鸢见陆梧凤还僵在原地,眼神发直,一副魂飞天外的模样,赶紧伸手用力扯了扯他的衣袖。陆梧凤这才如梦初醒,身体僵硬地、几乎是本能地跟着秦鸢,朝着那救命恩人深深作揖行礼。动作机械,如同提线木偶。 来人——康王世子李昭廷,一身玄色暗纹劲装,身姿挺拔如松。他并未理会地上的尸体,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带着几分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落在了陆梧凤那张失魂落魄、苍白如纸的脸上。少年的惊恐是如此真实而彻底,与传闻中其兄陆临鹤那等临危不乱、智珠在握的风采,简直是天壤之别。李昭廷心中暗道:果然,如此传言所说,和陆临鹤一点儿都不一样。 他收回目光,转向勉强站稳的秦鸢,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九皋,你这小兄弟怕是吓坏了。此地污秽,不宜久留,你好生把人送回去。” “是!谨遵殿下吩咐!” 秦鸢忍着痛,连忙应道。 陆梧凤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秦鸢和小贵儿半搀半扶弄上马车的,又是如何浑浑噩噩回到陆府的。脑海中反复闪回的,只有那两脚踢碎骨头的闷响,凶徒口吐白沫的抽搐,和那双死不瞑目的暴突眼睛。当晚,惊惧交加、心神巨震的陆小公子便发起了高烧。体温灼烫,神志模糊,口中不时发出惊悸的呓语。 这场高烧来势汹汹,一连三日,汤药灌下去如同石沉大海,丝毫不见退烧的迹象。陆府上下愁云惨淡。秦鸢闻讯,吓得魂不附体,日日守在陆府,懊悔自责不已。陆临鹤忧心如焚,亲自向太子殿下求了恩典,请来了两位医术精湛的太医轮番诊治。直到第四日,那顽固的高热才如同潮水般,极其缓慢地开始退却。 这场无妄之灾,真真是吓坏了陆家父母。陆承强撑着威严处理公务,眼底却布满血丝。母亲韩氏更是哭肿了双眼,日夜守在儿子床边。眼见儿子退烧,她一面念佛,一面又忙不迭地请来京城有名的道士,在府中大张旗鼓地设坛做法,焚香祷告,驱邪安魂,府中一时间香烟缭绕,经声不断,声势颇为浩大。 消息传到康王府,连李昭廷也听闻了陆家二郎这场因惊吓而起的大病。 他放下手中的《韩非子》,沉默片刻,再次确认了心中的判断:这陆家二公子,与其兄陆临鹤,当真是南辕北辙,判若云泥。 他脑海中闪过少年那晚吓得魂飞魄散的惨白小脸,一丝罕见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懊悔,悄然掠过心湖:自己当时……是不是出手太过酷烈了些?那两脚毙敌的手段,对于一个从未见过血腥的深宅公子哥儿而言,冲击力似乎确实……过分了?他不该……这么吓一个半大孩子的。 --- ………… 今日5千字已完成,明日5千字已在路上 …………… 第5章 第 5 章 --- 陆梧凤烧得昏昏沉沉,仿佛又沉回了那条冰冷的野河。浑浊的水流裹挟着他,刺骨的寒意钻心蚀骨,耳边是溺水少年徒劳的扑腾和岸上惊慌失措的尖叫。他奋力向上顶,肺叶快要炸开,视野被水泡和黑暗吞噬……紧接着,是咽喉处传来剧痛的窒息感,冰冷的刀锋似乎已经贴上了他的脖颈! “啊——!” 他猛地从梦魇中弹坐起来,冷汗浸透了寝衣,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腔。 “凤儿!凤儿醒了!” 守在床边的母亲韩氏瞬间扑了过来,憔悴的脸上泪痕未干,此刻却迸发出巨大的惊喜。她紧紧握住陆梧凤冰凉的手,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我的儿!你可算醒了!吓死娘了!” 陆梧凤大口喘着气,眼神惊惶地扫视着熟悉的卧房。窗外天光微亮,是清晨时分。 檀香混着浓郁的药味弥漫在空气里。 父亲陆承站在稍远处,背着手,眉头紧锁,但看到儿子醒来,那紧绷的肩膀明显松弛了几分,眼底深处是藏不住的关切。 “娘……爹……” 陆梧凤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韩氏忙不迭地吩咐侍女,“快!温水!参汤!太医开的安神汤再温一温端来!”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落华阁的筝箫和鸣,招儿姑娘含泪的眼眸,夜色中混乱的西街,刺耳的“杀人”尖叫,秦鸢被踢飞的身影,那扑面而来的、带着血腥气的狰狞面孔,还有……那快如闪电、冷酷致命的两脚!咽喉与下巴被重击的闷响,歹徒瘫软抽搐、口吐白沫的恐怖画面瞬间清晰,胃部一阵剧烈的抽搐。 “呕……” 陆梧凤趴在床沿干呕起来,脸色惨白如纸。死亡的阴影是如此真实地笼罩过他。 “凤儿!” 韩氏心疼地拍着他的背,眼泪又下来了,“造孽啊!都是娘不好,不该由着你胡闹,去那等地方……” 陆承重重地咳了一声,打断了韩氏的哽咽。 他走上前,看着惊魂未定、虚弱不堪的儿子,那点因功课不成器而积攒的怒火早已被这场惊吓和后怕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严厉中混杂着不易察觉的后怕:“醒了就好生养着。秦家那小子,还有……康小王爷,这次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待你好了,需得登门郑重道谢!” “康……康小王爷?” 陆梧凤虚弱地问,那两脚带来的视觉冲击太过震撼,以至于他当时根本没看清救命恩人的脸。 “正是康王世子□□廷殿下。” 陆承沉声道,“若非殿下恰巧路过,身手了得,后果不堪设想!”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复杂,“你兄长已代我们全家向殿下致谢。殿下……倒也没说什么,只道举手之劳。” 举手之劳?一脚踢断喉骨,一脚踹碎下巴?陆梧凤打了个寒颤。这“举手之劳”也未免太要命了些!那干脆利落的狠辣,与他兄长陆临鹤那种温润如玉、挥斥方遒的士大夫风范,简直是云泥之别。 “秦鸢呢?” 陆梧凤想起被踢飞的兄弟。 “九皋那孩子也吓坏了,” 韩氏忙道,“你昏迷这几日,他日日都来,守在你房外,自责得很。方才天未亮又来了,被你爹劝回去歇息了。他也受了些皮肉之苦,幸无大碍。”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喧哗。秦鸢那标志性的、带着点焦躁的声音响起:“陆伯父,韩伯母!云止醒了是不是?让我进去看看他!” 小侯爷秦鸢几乎是冲进来的,锦衣上沾着晨露,头发也有些凌乱,显然是一路疾奔。他看到倚在床头、脸色苍白但眼神清明的陆梧凤,眼圈瞬间就红了:“云止!你……你吓死我了!” 他冲到床边,想碰又不敢碰的样子,“都怪我!非要拉你去落华阁!害你差点……” “行了九皋,” 陆梧凤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声音沙哑,“小爷我命硬着呢,阎王爷那儿不收。倒是你,挨那一下,没事吧?” “我皮糙肉厚,能有什么事!” 秦鸢拍着胸脯,又想起什么,脸上露出心有余悸和由衷的敬佩,“你是没看见!康小王爷那身手!我的天!比说书先生讲的都厉害!就那么‘唰’地一下,刀就飞了!‘砰’‘砰’两下,那歹徒就……就……” 他做了个瘫软的动作,眼中光芒四射,“真他娘的解气!帅呆了!” 陆梧凤听着秦鸢的描述,那恐怖的画面又清晰起来,胃里一阵翻腾,脸色更白了。 韩氏见状,连忙打断秦鸢的兴奋描述:“好了好了,九皋,凤儿刚醒,身子还虚,别吓着他。你让他静静养着。” 秦鸢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过了头,讪讪地住了嘴,但眼里的崇拜和激动藏不住。 他坐在床边,絮絮叨叨地说起这几日京兆府的追查,说那歹徒是个流窜的亡命徒,手上不止一条人命,已被康小王爷当场格杀,算是为民除害了。又说招儿姑娘也托人送来了安神的香料和问候。 陆梧凤听着,心思却飘到了那位只闻其名、未见其详(或者说惊鸿一瞥只看到凌厉腿影)的靖王世子□□廷身上。那样冷酷高效、一击毙命的杀人技,与他认知中勋贵子弟该有的模样截然不同。这位康小王爷,似乎是个极为特殊的存在。 这场惊吓带来的高烧和梦魇,足足耗去了陆梧凤小半个月的光阴。 太医开的安神汤药不知喝了多少碗,母亲韩氏更是请了京城有名的白云观道士,在府中设坛做法,驱邪安魂。 道士们身着法衣,手持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在陆梧凤院中舞得虎虎生风,符纸烧得烟雾缭绕。陆梧凤裹着厚厚的锦被,靠在窗边看着这热闹又有些滑稽的场景,心中哭笑不得。上一世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如今也只能入乡随俗,权当是给父母一个心理安慰。 秦鸢成了陆府的常客,几乎长在了这里。他带来了各种新奇的玩意、滋补的药材,还有外面最新的消息。陆梧凤精神好些时,他便绘声绘色地讲述康小王爷□□廷的“丰功伟绩”。 “你是不知道,这位世子爷,从小就不爱读书,就喜欢舞刀弄棒!康王爷拿他没办法,干脆把他扔到北境军中历练去了!听说在边关,那可是实打实砍过蛮族脑袋的狠角色!一去就是两年光阴,去年才回京,圣上亲口赞他‘勇毅果敢’呢!” 秦鸢眼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芒,“跟咱们这些在京城里混日子的勋贵子弟,那根本不是一个路数!这才是真爷们儿!” 陆梧凤默默听着,心中对那位救了自己一命的小王爷,除了后怕,也渐渐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好奇。一个在边关浴血、杀伐果断的皇室子弟,与这锦绣堆叠、礼法规矩森严的京城,该是何等的格格不入? ……………… 我又来啦!!!刚发现一个小伙伴收藏啦!!!感谢感谢,衷心感谢,你的看好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 第6章 第 6 章 身体渐好,该面对的终究逃不掉——学堂。 当陆梧凤再次踏入那个让他昏昏欲睡的学舍时,感觉气氛有些微妙。同窗们看他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陆家那个不学无术的二郎”或“探花郎的废物弟弟”,而是掺杂了同情、好奇,甚至……一丝敬畏?毕竟,他是死里逃生,还亲眼目睹了康小王爷“神威”的人。 这时前座的闻忠侧目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陆梧凤耳中:“呵,遇暴徒而束手,见利刃而闭目?此非君子之道。君子当佩剑,临危更需亮刃,纵不敌,亦当挺身护道义,岂能如豚犬待宰乎?” 说罢,扭过头去不在理会,留下陆梧凤在原地独自尴尬,秦鸢听闻本想上前帮陆梧凤理论几句,陆梧凤赶快起身制止,人家确实说的也是实话。 先生见他回来,破天荒地没有立刻提问刁难,只捋着胡子,温言让他好生将养,落下的功课慢慢补。 陆承也仿佛被这场惊吓磨平了棱角,虽然依旧督促他读书,但再也没提过戒尺,那句“无知小儿,气煞我也”的咆哮,也变成了“身体要紧,量力而行”的叹息。陆梧凤竟觉得有几分不习惯,偶尔看着父亲欲言又止、强忍怒气的侧脸,心里那句“吃俺老孙一棒”的腹诽,也少了些促狭,多了点暖意。他知道,这是父亲笨拙的关心。 只是学业,依旧是横亘在他面前的一座大山。那些拗口的经义,繁复的策论格式,如同天书。他趴在书案上,对着摊开的《尚书》,眼皮又开始打架。他有时候真想告诉父亲:您儿子我上辈子就不是块读书的料,这辈子您就认命吧。我算账快,脑子活络,不如让我去帮娘打理铺子?或者……继续精进我的箫艺?好歹也算个“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当然,这话他只敢在心里想想。他随手在纸上画着五线谱的符号,无聊地标注着《新鸳鸯蝴蝶梦》的旋律,思绪又飘到了落华阁,飘到了招儿姑娘那双拨动琴弦的纤手,和她听曲时含泪的眼眸。那才是让他感觉活着、感觉自己是陆梧凤而非仅仅是“陆家二郎”的地方。 这日散学,陆梧凤正慢吞吞地收拾书袋,秦鸢又凑了过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云止,明日有空不?” 陆梧凤警惕地瞥了他一眼:“你又想拉我去哪儿?西街我可不敢去了。” 那晚的阴影仍在。 “不是西街!” 秦鸢连忙摆手,“放心,安全得很!是康小王爷!” 陆梧凤手一顿:“康小王爷?他找我?” “算是吧。” 秦鸢挠挠头,“殿下派人递了话,说那晚事发突然,看你吓得不轻,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明日他在城外别院设个小宴,算是……压惊?让我务必把你请去。他说了,就是随意坐坐,没外人,绝不吓你!” 陆梧凤的心猛地一跳。压惊?那位一脚能踢死人的煞星,会因为他被吓病而“过意不去”?这感觉……有点诡异。但救命之恩是实打实的,对方身份尊贵,又亲自相邀,无论如何都没有拒绝的道理。 “在哪儿?什么时辰?” 陆梧凤定了定神,问道。 “明日未时,南郊,栖霞山下的‘听松别院’!我陪你一起去!” 秦鸢拍着胸脯保证,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显然对能再次接近偶像充满期待。 翌日,天气晴好。陆梧凤换了一身素净雅致的竹青色锦袍,腰悬那支救过他命的紫竹洞箫——这几乎成了他的护身符。秦鸢则是一身张扬的宝蓝色骑装,精神抖擞。两人骑马,带着各自的小厮,出了南城门,沿着官道向栖霞山方向行去。 栖霞山离城不远,山势平缓,林木葱郁,是京中贵人夏日避暑的好去处。听松别院坐落在半山腰,掩映在一片苍翠的松林之中,白墙黛瓦,清幽雅致,与陆梧凤想象中武将别院的粗犷截然不同。 门房显然得了吩咐,恭敬地将两人引入。穿过几重月洞门,沿着青石板小径,耳畔是松涛阵阵,鼻尖萦绕着草木清香,令人心神宁静。引路的侍从在一处临崖的水榭前停下:“二位公子请,殿下在里面等候。” 水榭三面开敞,视野极佳,远眺可见山脚下蜿蜒的河流和平畴沃野。水榭中央,一个挺拔的身影凭栏而立,背对着他们,身着玄色暗纹常服,身形劲瘦,仅仅是站着,便有一种渊渟岳峙的沉稳气度,仿佛与周围的松涛山色融为一体。 “殿下,秦小侯爷与陆二公子到了。” 侍从恭敬禀报。 那人闻声转过身来。 陆梧凤终于看清了这位救命恩人、康王世子李昭廷的真容。 他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肤色是久经风霜的小麦色,五官轮廓深邃,如同刀劈斧凿。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唇线略显薄峭。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瞳仁是极深的墨色,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人心。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显得倨傲,也绝非温和,只有一种历经沙场沉淀下来的冷硬和沉静。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古剑,锋芒内敛,却无人敢忽视其存在。 与兄长陆临鹤那种春风化雨、温润如玉的俊美,是完全不同的类型。一个如皎皎明月,一个如沉默的寒铁。 “见过康小王爷!” 秦鸢立刻躬身行礼,语气带着激动和恭敬。 陆梧凤也连忙跟着行礼:“陆梧凤,谢小王爷救命之恩!” 李昭廷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在陆梧凤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确认他是否真的无恙。那目光如有实质,让陆梧凤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不必多礼。” 李昭廷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如同砂石摩擦,自有一种力量感,“坐。” 他指了指水榭中早已备好的矮几和蒲团。 矮几上布置简单,几样精致的茶点,一壶清茶。没有丝竹管弦,没有环肥燕瘦的侍女,只有松风穿林的自然之音。 三人落座。气氛一时有些凝滞。秦鸢是兴奋又带着拘谨,陆梧凤则有些紧张和好奇,不知这位冷面王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昭廷亲自执壶,为两人斟了茶。动作并不算特别优雅,却干脆利落。他将茶盏推到陆梧凤面前:“那夜事发突然,手段激烈了些,吓到你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听不出太多道歉的意味,但那份坦率却让人生不出反感。 陆梧凤连忙双手接过茶盏:“殿下言重了!若非殿下及时出手,梧凤恐怕已……殿下救命之恩,梧凤没齿难忘!只是……只是梧凤生性怯懦,让殿下见笑了。” 他想起自己当时吓得闭眼等死的怂样,脸上有些发烫。 “人之常情。” 李昭廷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目光投向远处的山岚,“面对利刃,能面不改色的,要么是疯子,要么是死人。你反应正常。” 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只是……陆太常刚直,陆探花惊才绝艳,倒是没想到,陆家二郎,是这般……” 他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性情中人。” 这话听着平淡,陆梧凤却觉得脸上更热了。这“性情中人”,怕不是“胆小如鼠”、“不学无术”的委婉说法吧? 一旁的秦鸢忍不住插话:“殿下有所不知,云止他虽不爱读书,但一手洞箫吹得极好!那日在落华阁,连招儿姑娘都听得落泪呢!” 他急于为好友挽回点颜面。 “哦?” 李昭廷的视线转向陆梧凤腰间那支紫竹箫,墨色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微光,“洞箫?” 陆梧凤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握住了箫身:“雕虫小技,不敢污殿下清听。” “无妨。” 李昭廷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向后靠了靠,姿态放松了些许,目光却依旧落在陆梧凤身上,“那日混乱,似乎也听到几声清音,可是你所奏?” 陆梧凤一愣,莫非当日这位康小王爷也在落华阁中。 “是……胡乱吹的,不成曲调。” 陆梧凤老实承认。 李昭廷没再追问,只是看着他,那目光带着审视,又似乎有某种更深的东西。水榭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松涛声阵阵。陆梧凤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比面对暴怒的父亲时更甚。这位小王爷的气场太强了,沉默时尤甚。 “听闻你病了数日?” 李昭廷打破了沉默。 “是,受了些风寒,已无大碍,劳殿下挂心。” “嗯。” 李昭廷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他似乎并不擅长寒暄,或者,根本不屑于那些无意义的客套。 接下来的时间,更像是一种奇特的“静坐”。 李昭廷偶尔问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比如京城近况,秦鸢的骑射(秦鸢立刻眉飞色舞地讲起自己如何苦练),陆梧凤则大多时候安静地听着,或者简短地回答。他偷偷观察着李昭廷,发现这位世子爷虽然沉默寡言,眼神锐利,但举止间并无想象中的骄横跋扈,反而有种刻在骨子里的沉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仿佛与这繁华京城、与这水榭清幽都隔着无形的壁垒。 茶过两巡,李昭廷似乎觉得“压惊”的任务完成了,便道:“时辰不早,二位请自便。这别院景致尚可,可随意走走。” 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 秦鸢虽意犹未尽,也不敢多留。陆梧凤也松了口气,连忙起身告辞。 离开水榭,走出别院大门,骑上马背,陆梧凤才觉得压在胸口的那块石头落了地。山风吹来,带着松脂的清香,他深深吸了口气。 “怎么样?殿下是不是特别有气势?” 秦鸢兴奋地问。 陆梧凤回望了一眼掩映在松林中的别院,脑海中浮现出那双深潭般的墨色眼眸和那干脆利落的两脚。 “嗯。” 他轻轻应了一声,心中五味杂陈。救命之恩是真,后怕也是真,而那位康小王爷□□廷本人,则像栖霞山上的迷雾,看似清晰,实则深沉难测。这次“压惊宴”,与其说是安抚,不如说更像是一次无声的审视。 这种复杂的人还是少些见面为好。 ………… 今天的六千字已圆满结束,明天继续,加油!!!(为我自己鼓掌!!!) ………… 第7章 第 7 章 关于大兴朝对待皇室宗亲的规矩,并非什么秘闻,而是人所共知的定制。 大兴朝汲取了前朝藩王宗亲手握重兵、割据一方,最终导致王朝倾覆的惨痛教训,从而采取了一套名为“去实权化”与“经济赎买”并举的双重设计来安置宗室。 一方面,宗室子弟虽能获封王、公、侯等显赫爵位,享有与其爵位相匹配的丰厚俸禄和朝廷赏赐,足以确保他们一生富贵无忧(**此为“经济赎买”**),爵位也大多允许世袭罔替(只是每承袭一代,等级依例递降一等),彰显皇恩浩荡。 但另一方面,为防止历史重演,朝廷对宗室权力进行了严格限制(**此为“去实权化”**):宗室虽有尊贵爵位,却绝少能染指核心朝政,更罕有担任重要军职或掌握实权者。诸如宰相、枢密使这等执掌国柄的关键职位,更是明文规定宗室不得出任,即便出仕为官,也面临着诸多限制。 朝廷在实施“去实权化”的同时,也通过“经济赎买”给予宗室相当的优遇。除了经济上的极度优厚,他们在法律上亦享有特权,例如享有“议亲”等司法上的特殊优待。此外,朝廷还专门设立了宗学,为宗室子弟提供上佳的教育环境,使其安于富贵,不存异心。 这套恩威并施、重在“养”(经济赎买)而严在“防”(去实权化)的宗室政策,行之有效。自开国以来,大兴朝极少听闻有宗室谋逆作乱之事。 陆梧凤心想,这不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吗?心安理得地“啃祖宗”。这样的日子,别说让他去谋逆了,就算有人把龙椅硬塞到他屁股底下,他也得连滚带爬地躲开——麻烦!责任!风险!哪有躺着享受祖宗余荫来得舒坦?他甚至恶意地揣测,那位一脚踢死人不眨眼的康小王爷李昭廷,之所以能练出那等骇人的身手,说不定也是因为闲得发慌,精力无处发泄,只能对着木桩沙袋猛踹。 他越想越觉得美滋滋,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作为某位(降等后的)闲散宗室,在某个风景如画的封地里,吹吹箫、品品茶、逗逗鸟,混吃等死的幸福晚年。再对比一下自己现在的生活,啃啃老爹的五品官俸禄,抱抱兄长探花郎的粗壮大腿……嗯,本质上,似乎与那位高高在上的康小王爷李昭廷,还真有那么点儿异曲同工之妙? 他是啃祖宗荫蔽,自己是啃父兄供给,彼此彼此嘛!这么一想,对那位煞星,陆梧凤心里那点残余的恐惧,竟诡异地被一种“同是天涯啃食者”的微妙亲近感冲淡了些许。 当然,这“亲近感”仅限于心里想想,真要他凑上去套近乎,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 陆梧凤与秦鸢能成为莫逆之交,除了臭味相投——都不爱在圣贤书上死磕,都对音律有着天然的亲近感——更重要的一个共同点,便是两人都是不折不扣的“饕餮之徒”。 搜罗京城美食,探寻深巷老店,是他们除吹箫听曲外的另一大人生乐事。若在前世,他俩得应该能做个不错的吃播。 金秋时节,正是菊黄蟹肥之际。 兴隆饭庄的螃蟹宴,堪称京城一绝,尤其是那道招牌名菜——蟹酿橙。 将饱满的蟹肉蟹黄,精心剔出,佐以秘制调料,重新酿入新鲜挖空的橙盅之中,上笼蒸透。出炉时,橙皮的清香与蟹肉的鲜甜完美交融,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一口下去,蟹肉的鲜嫩、橙汁的酸甜、油脂的醇厚、橙皮的微苦回甘,在舌尖层层绽放,口感丰富得令人惊叹,是视觉与味觉的双重盛宴。 这等美味,岂能错过?陆梧凤与秦鸢提前两日便兴冲冲地订好了兴隆饭庄临窗的雅座,就等着大快朵颐。 雅间内,时令鲜蔬、各色冷碟流水般上齐。两人搓着手,眼巴巴地等着今日的主角——那心心念念的蟹酿橙。然而,当店小二端着托盘进来时,两人脸上的期待瞬间凝固了。 预定的十五只蟹酿橙,盘中只孤零零地躺着五只。 “怎么回事?”秦鸢的眉头立刻拧了起来,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悦,“我们订的是十五只!” 那店小二面色尴尬,眼神躲闪,支支吾吾道:“回……回小侯爷,陆公子……实在是……后厨……后厨今日……就……就只剩这五只了……” “只剩五只?”陆梧凤也纳闷了,“这秋蟹刚上市,你们这么大的招牌,备货如此不足?再说,我们可是提前两日就订下的!” 店小二额角冒汗,更加语无伦次。秦鸢见他吞吞吐吐,心头火起,猛地一拍桌子:“叫你们掌柜的来!我倒要问问,这是哪门子规矩!” 掌柜的来得倒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了雅间,一进门便连连作揖,脸上堆满了惶恐的苦笑:“小侯爷息怒!陆公子息怒!实在是……实在是天大的误会,小店万万不敢怠慢二位贵客啊!”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压低声音,带着哭腔道:“实不相瞒,就在方才,张相爷家的二公子张清恪张公子,还有户部尚书范大人家的大公子范明澈范公子,带着几位朋友突然驾临……他们……他们也没提前招呼,一上来就点名要五十只蟹酿橙……这……这秋蟹刚下来,备货本就有限,后厨紧赶慢赶,把预备给其他客人的份额都挪用了,也只凑出四十来只……这……这五只,还是小的好说歹说,磕头作揖,才从张大公子眼皮子底下硬抠出来,专门留给二位的啊!实在是……实在是得罪不起那边……” 掌柜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带了哽咽。他说的“得罪不起”,既是向秦鸢和陆梧凤告罪,更是道尽了夹缝中求生的艰难。 一边是侯府公子和御史家的少爷,另一边更是当朝宰相和户部尚书的亲儿子,哪个都是他这小小饭庄惹不起的“活阎王”。 秦鸢一听“张清恪”、“范明澈”的名字,一股邪火“噌”地直冲脑门!他本就看不惯这伙人平日里狗仗人势、横行霸道的做派,此刻更是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他霍然起身,脸色铁青:“岂有此理!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他们没预定就能强抢?我倒要去问问张二公子、范大公子,这是哪家的王法!” 说着就要往外冲。 那掌柜的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死死抱住秦鸢的腿,声泪俱下:“小侯爷!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求小侯爷可怜可怜小的吧!小的一家老小全指着这间铺子过活,您这一去,小的……小的全家就都没活路了呀!求小侯爷开恩!求陆公子劝劝小侯爷吧!” 他涕泪横流,额头几乎要磕到地上。 陆梧凤也被掌柜这阵仗吓了一跳。 他虽不如秦鸢那般嫉恶如仇,但听着隔壁隐约传来的、肆无忌惮的喧哗笑闹声,看着眼前掌柜的惊惶绝望,心中也涌起一阵强烈的不适和厌恶。这哪里是吃饭,分明是仗势欺人!他连忙上前,一把拉住怒火中烧的秦鸢:“九皋!九皋!冷静点!” 他用力将秦鸢按回座位,又赶紧俯身去搀那抖如筛糠的掌柜:“掌柜的,快起来!地上凉!我们不吃便是了,何至于此!” 他心知秦鸢并非真为了几只螃蟹置气,而是那一身尚未被世故磨平的少年意气,最见不得这等恃强凌弱之事。 掌柜的见陆梧凤语气温和,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道谢:“多谢陆公子体谅!多谢陆公子!您二位大人大量!这顿饭算小店的,改日!改日小的做东,一定让二位公子尽兴!”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又对着秦鸢深深作揖,这才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后背的衣衫已然湿透。 雅间内,桌上那五只金灿灿的蟹酿橙,此刻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却显得格外讽刺。 第8章 第 8 章 秦鸢胸膛起伏,盯着那几道菜,半晌没动筷。他抓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烧下去,却浇不灭心头的愤懑。 “云止,” 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火气,“你看到了?这便是我大胤朝的京城!这便是那些身居高位的‘国之栋梁’教出来的好儿子!仗着父辈权势,横行无忌,视规矩如无物!连吃顿饭都要强取豪夺!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陆梧凤叹了口气,拿起酒壶也给秦鸢续上,自己也倒了一杯。 他虽不像秦鸢那般愤青,但昨日归家时路过父亲书房,听到里面传来的摔杯怒骂声——“狐媚惑主!混淆圣听!国将不国!”——以及“范文连”、“双生女”等字眼,再结合今日这出闹剧,朝堂上那股污浊压抑的气息,似乎已透过高门大户的围墙,丝丝缕缕地渗了出来。 户部尚书范文连,靠着一对双生女儿入宫固宠,官运亨通;其子范明澈便如此嚣张跋扈;当朝宰相张家的公子,更是与之沆瀣一气。这权力场上的裙带关系,盘根错节,令人窒息。 “那户部尚书范文连,” 秦鸢冷笑一声,压低声音,语气充满了鄙夷,“五年前靠着一对双生女儿入宫,得了圣上青眼,才从地方小吏一路蹿升到如今的位置!他范家那两个女儿,如今在宫里风头正劲,连带着他范明澈也跟着鸡犬升天,在京城里横着走!至于张相爷家的二公子……哼,蛇鼠一窝罢了!闻听张相与范尚书如今在朝堂上互为奥援,声势煊赫!底下的人,更是有样学样!” 陆梧凤默默听着,拿起一只蟹酿橙,橙皮的清香此刻闻着却有些发苦。他不懂政治,也懒得去懂。 前世看过的那些宫斗剧、历史剧却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翻腾。那些能被“美色”轻易蛊惑的君主,哪一个自身不是昏聩糊涂、毛病一大堆? 古代的这些女子,从小就被教导着“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不过是父权夫权下的提线木偶。 范文连献女求荣固然可鄙,但那两个被送入深宫的女子,她们又有多少选择?到头来,王朝若有倾颓之险,史书上必然浓墨重彩地归咎于“红颜祸水”,何其荒谬!这些话,他只能在心底默默吐槽,半个字也不敢宣之于口。 他只是觉得,这看似繁华锦绣的京城,内里却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 一顿本该尽兴的螃蟹宴,最终吃得索然无味,草草收场。秦鸢憋着一肚子气,陆梧凤心里也沉甸甸的,连那五只蟹酿橙也未能品出往日的鲜美。 翌日,陆梧凤照例踩着点晃进学堂。 意外的是,今日学堂里的气氛有些异样。平素这个时辰,同窗们或是在温书,或是在嬉闹,今日却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神色各异,有惋惜,有漠然,也夹杂着几丝幸灾乐祸。 他刚在自己的位置坐下,后座的秦鸢就探过头来,脸色比昨日更加难看,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云止,闻忠……休学了。昨日连夜……随他父亲离京了。” “休学?离京?” 陆梧凤一愣。闻忠?那个功课极好,为人却有些耿介孤傲、甚至偶尔会嘲讽陆梧凤几句“不务正业”的同窗?那个在策论课上,能引经据典、针砭时弊,眼中闪烁着理想光芒的少年? “嗯,” 秦鸢咬着牙,恨恨地道,声音压得更低,“他父亲,闻侍御史,前几日上书弹劾张相爷纵容家人侵占民田、强买商铺,还影射户部范尚书贪墨渎职……结果奏疏如石沉大海,反而触怒了张相,被寻了个‘妄议朝政、构陷大臣’的由头,贬官岭南!圣旨昨天下达的,即刻启程,不得延误!闻御史年事已高,又是刚正不阿的性子,此番打击非同小可。闻忠是他老来得子,唯一的儿子,他不放心父亲独自远赴那瘴疠之地,便毅然决定休学,随父同去……此一去,山高水长,烟瘴重重,怕是……怕是再难回京了……” 周围的议论声如同细碎的冰渣,清晰地飘入陆梧凤耳中: “……闻忠那性子,得罪人也是早晚的事,锋芒太露……” “可不是,他爹也是迂腐,张相爷和范尚书如今是什么地位?鸡蛋碰石头……” “岭南那鬼地方,听说十去九不还啊,可惜了闻忠那一肚子才学……” “哼,清高能当饭吃?不识时务,活该!以为读几本书就能指点江山了?天真!” 闻忠此人,确实有些恃才傲物,说话不太中听,情商堪忧。陆梧凤也没少被他那耿直的“劝学”弄得下不来台。 但平心而论,闻忠的学问是实打实的扎实,为人也极为清正,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他的“傲慢”,更多是源于对自身学识的自信和对某些“不正之风”发自肺腑的不屑。陆梧凤虽然被他烦过,却并不讨厌他,甚至心底对他那份难得的、未被世俗磨平的棱角和坚持,隐隐有些羡慕和敬佩。 如今听闻此讯,心中唯有沉甸甸的惋惜和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一个正直敢言的小小御史,一个才华横溢的少年学子,就这样被轻飘飘地碾出了京城,前途未卜,生死难料。而始作俑者,仅仅是因为他们说了真话,触碰了某些人的利益。 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罢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以闻忠这宁折不弯的性子,若真入了官场,恐怕……祸事来得更快、更大。岭南虽远,远离这京城的是非旋涡,对他而言,未必不是一种……保全。”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更像是一种自我安慰。那岭南的烟瘴,何尝不是另一种杀人的刀? 陆梧凤本是随口感慨,带着几分唏嘘和无奈。没想到,身边的秦鸢却猛地转过头来,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他,那目光锐利得几乎要穿透他的灵魂,全然不复平日的跳脱不羁,燃烧着一种陆梧凤从未见过的火焰——那是愤怒,是失望,更是深沉的拷问。 “云止,” 秦鸢的声音异常低沉,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和穿透力,一字一句,敲在陆梧凤的心上,“你总是这样……避重就轻,明哲保身!昨日在兴隆饭庄,你劝我莫要强出头惹祸上身,说‘罢了,改日再来’。今日闻忠父子被贬黜流放,你又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是‘保全’!你告诉我,你如此厌恶官场,抗拒进学,不愿涉足任何纷争,是不是……是不是就因为‘怕’?怕惹祸上身?怕像闻忠父子一样,动辄得咎,万劫不复?” 是啊,他怕吗? 他当然怕! 他怕极了! 前世那冰冷的河水,那窒息的黑暗,那戛然而止的生命……那种对死亡的极致恐惧,早已深深刻入他的骨髓,成为他灵魂深处无法磨灭的烙印。 好不容易重活一世,投胎到父母慈爱、兄长显达、家境殷实的人家,他只想安安稳稳地活着,享受这偷来的、不必为生计发愁的时光。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一切可能的风险,如同惊弓之鸟,将“苟住”奉为最高信条。他厌恶官场,因为那里充满了尔虞我诈、倾轧构陷,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那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深渊。他抗拒进学,因为深知自己不是那块料,更不愿通过科举踏入那个吃人的旋涡。他不愿涉足任何纷争,只想躲在自己的小院里,吹吹箫,吃吃美食,做一个富贵闲人。这一切的根源,不就是那深入骨髓的“怕”吗? 秦鸢那严肃得近乎陌生的目光,像一面冰冷刺骨的镜子,毫不留情地照出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懦弱和自私。那句紧随其后的、如同重锤般砸下的诘问,更是让他灵魂震颤:“但是,倘若所有人都只想着明哲保身,那天下的百姓怎么办?” 天下的百姓…… **这几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陆梧凤的脑海里激起惊涛骇浪!** **他猛地抬起头,瞳孔因震惊而微微放大,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的秦鸢——这个与他一同逃学、一同听曲、一同为了一口蟹酿橙能跑遍半个京城的挚友,这个平日里嘻嘻哈哈、仿佛除了吃喝玩乐和音律之外万事不挂心的小侯爷!** **震惊!** **纯粹的、巨大的震惊瞬间攫住了陆梧凤!** **这根本不像秦九皋会说的话!这太陌生了!这沉重的、带着某种宏大责任感的诘问,完全超出了陆梧凤对秦鸢的认知!在他眼里,秦鸢应该和自己一样,享受着父辈的荫蔽,烦恼着明天的玩乐,最大的“忧患”不过是心仪的曲子没练好或者新开的点心铺子排队太长。 秦鸢的眼神依旧灼灼,那里面燃烧的火焰,此刻在陆梧凤眼中,充满了难以理解的陌生感。那是一种他完全没预料到的、仿佛瞬间拔高到云端的……某种东西。 第9章 第 9 章 几日后便是乞巧节,这在大兴朝可是个顶热闹的日子。 虽不似21世纪专指情人情愫,但节日的喜庆与祈愿氛围,尤有过之。 陆府里虽无待嫁少女,但当家主母殷氏与长嫂孙氏,依旧兴致勃勃,带着一众丫鬟婆子早早忙碌起来。揉面做巧果,穿针引彩线,准备着各式过节物什。 午后,更是格外开恩,放了几个小丫鬟半日假,让她们也能去赴那御清河边、月老庙前由官方组织的盛大拜月仪式。 未时刚过,得了假的小丫鬟们便叽叽喳喳,结伴而出。临到大门,正撞上也要出门的陆梧凤。 许是节日的特殊缘故,少女们望向这位府中二公子的目光,比平日更多了几分羞怯与好奇。也难怪,殷氏一早便强按着儿子换上了一身簇新的衣裳——正红色的锦缎袍子,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同色的发冠束起墨发,更显精神;腰间还系上了一枚温润剔透的白玉腰挂。陆梧凤本就生得俊秀,这一番打扮下来,更是光彩照人,如芝兰玉树。 临出门时,他不知怎地想起落华阁招儿姑娘所赠的香囊,顺手也挂在了腰间。红裳玉冠,香囊摇曳,活脱脱一个从画里走出来的俊俏小郎君。 惹得那几个小丫鬟红了脸,匆匆行礼后便嬉笑着跑开了。 陆梧凤出门便直奔镇南侯府而去。 镇南侯府的门楣依旧显赫,只是近些年来,朝廷重文轻武之风日盛,这份武将世家的荣光也蒙上了一层难以言说的落寞。 秦鸢的太爷爷秦力,乃高宗朝名将,曾多次挥师南疆,浴血奋战,不仅平定了边患,更一举收复了前朝丢失的三座军事重镇,为南疆换来了近五十年的太平岁月,因而获封“镇南侯”。这份赫赫战功,到了秦鸢这一代,却只能化作太学里啃不完的四书五经。 陆梧凤与秦鸢交好,侯府门房早已熟识,见他到来,连通报都省了,笑着便请了进去。 陆梧凤轻车熟路,直奔秦鸢居住的院落。 刚近院门,便听得里面传来拳脚破风的“呼呼”声。他以为是秦鸢独自在打沙包发泄闷气,信步踏入院内,却见一幅意料之外的场景——秦鸢正与一名身着青灰色劲装的男子缠斗在一起! 说“缠斗”或许并不准确。细看之下,那青衣男子气定神闲,身形飘忽,仅用左手便从容应对着秦鸢狂风骤雨般的攻势,右手甚至闲适地负在身后。秦鸢显然已使出浑身解数,面红耳赤,招式凌厉,却每每在即将触及对方时,被对方看似随意的一拨、一带、一引,便如泥牛入海,劲力全消,攻势瞬间瓦解。青衣男子的身法步法精妙无比,将秦鸢的每一步都死死压制,如同大人逗弄孩童,游刃有余。 陆梧凤虽不通武艺,也能看出其中高下之别。 他并未上前打扰,只对一旁秦鸢的小厮摆摆手,示意不必通报,自己则斜倚在回廊的朱漆柱子上,饶有兴致地观战。 如此又过了约莫半柱香工夫,青衣男子似乎觉得火候已到,身形骤然一矮,右膝如电光般弹出,角度刁钻,力道精准。秦鸢避无可避,被那股柔韧却沛然的力道一撞,顿时踉踉跄跄连退七八步,才勉强稳住身形,胸口剧烈起伏。 比试结束。秦鸢虽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脸上却无半分沮丧,反而双眼放光,站稳后立刻兴奋地嚷道:“舅舅!这一招太漂亮了!什么时候教我?” 舅舅?陆梧凤恍然。秦鸢是提过有个舅舅,武功高强,这些年一直在江湖游历,遍访名山大川,挑战各派高手,更兼精通歧黄之术,妙手回春,救死扶伤无数。只是秦鸢那笨拙的描述,总让陆梧凤脑海中勾勒出一个仙风道骨、须发皆白的老者形象。哪曾想眼前这位,看年纪不过二十七八,眉目疏朗,身姿挺拔,正是意气风发、锋芒内敛的年纪,哪有一丝老态? 青衣男子——陈松石,闻言微微一笑,随手整理了一下因打斗而略显褶皱的衣襟,目光却已转向了回廊下的陆梧凤:“教你有的是时间。不过……小鸢,你还没给我介绍这位观战多时的小朋友呢?” 秦鸢这才发现陆梧凤,忙招呼他上前:“舅舅,这是我的同窗好友,陆云止,陆太常博士家的二公子。” 陆梧凤连忙上前,恭敬作揖行礼:“陆梧凤见过舅…。”陆梧凤本来有些想玩味的跟着秦鸢一起叫舅舅,因为前世好友的亲戚他也是这般叫的,又猛得想到,秦鸢是侯府世子,这样是不是大不敬。 秦鸢不以为意又转向陆梧凤,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仰慕:“云止,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我舅舅!怎么样,厉害吧?” “原来是陆二公子,在下陈松石,久仰。” 陈松石含笑还礼,目光温和。陆梧凤心中微讶,对方竟知晓自己?旋即想到,定是秦鸢之前有在舅舅面前提到过自己。 “好了,小鸢,陆公子专程来找你,想必有事。” 陈松石看向陆梧凤,善解人意地道,“正好我也约了朋友,你们年轻人自去玩耍便是。” 说完,对两人点点头,便洒脱地转身离去。 陆梧凤此来,正是看秦鸢连日闷闷不乐,想趁这热闹的乞巧节,拉他出去散心。 秦鸢本就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加上今日舅舅突然归来,连日来的郁气早已一扫而空。听闻陆梧凤的提议,更是拍手称快。 见陆梧凤一身新衣光彩照人,秦鸢也来了兴致,立刻回房沐浴更衣,好生打扮了一番。 再出来时,只见秦鸢换上了一身墨蓝色织锦云纹箭袖长袍,衣料挺括,暗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华贵而不张扬。腰间束着一条玄色镶青玉的宽边革带,将习武之人特有的宽肩窄腰勾勒得淋漓尽致,更显身姿挺拔,英气勃勃。发髻用一枚简洁的银冠束起,额前几缕碎发随意垂下,平添几分少年意气。 与陆梧凤的俊秀清朗不同,秦鸢此刻透出的是一股勃发的英武之气。 陆梧凤眼前一亮,忍不住调侃道:“呵,小侯爷今日这般衣冠楚楚,莫不是要去相亲?” 秦鸢脸皮一热,立刻反唇相讥:“比不得陆小公子你!这一身红艳艳的,倒像是要去迎亲的新郎官!” 两人互相打趣着,笑闹着出了侯府。 待他们来到御清河边时,天色已然擦黑。华灯初上,宛如星河坠落人间。吃过晚饭的人们三三两两涌上街头,河边更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节日的喧嚣与喜庆扑面而来。 两人并肩而行,一个身着夺目红衣,俊秀如玉;一个穿着英挺蓝袍,意气风发。走在人群中,如同两颗耀眼的星辰,引得不少路过的少女偷偷侧目,低声笑语。 大兴朝的乞巧节,民间私下还有个更贴切的名字——“女儿节”。 这一夜,闺阁少女拜月祈求心灵手巧,更暗含觅得如意郎君的心愿;家有女儿的夫人,则祈愿能得个称心佳婿。 平日里难得抛头露面的闺秀们,也在这晚由家人或姐妹陪伴着,走出深闺,融入这难得的热闹。道路两旁的小贩们更是铆足了劲儿吆喝,卖花的、卖粉的、卖精巧小玩意的,声浪此起彼伏,将节日的气氛烘托得更加浓烈。 两人兴致勃勃,随着人流刚踏上通往对岸月老庙的石桥,忽听身边一声尖锐的呼喊炸响:“抓贼啊!我的钱袋!” 秦鸢热血上涌,本能地就要冲过去。身旁的小厮小夏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急声道:“小侯爷!今日人多眼杂,鱼龙混杂,您千万保重自身啊!” 秦鸢被拉住,只得狠狠瞪了那小贼逃跑的方向一眼,却也知小厮说得在理,强压住火气。 陆梧凤也连忙安抚:“九皋,算了,人这么多……” 话音未落,却见前方人群一阵骚动。那狂奔的毛贼没跑出几步,竟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身形魁梧的深色劲装汉子一个利落的扫堂腿绊倒,随即被死死按在了地上!那汉子制服了贼人,抬头看向左前方,似在请示。 陆梧凤和秦鸢顺着壮汉的目光望去,只见左前方站着两人。其中一人转过身来,青衣磊落,正是刚分开不久的陈松石!而站在陈松石身旁,背对着他们,正对那壮汉微微颔首示意的人,也缓缓转过身来。 看清那人面容的瞬间,陆梧凤和秦鸢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齐齐僵在原地! 那人竟是康小王爷——李昭廷! 两人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在这喧闹的乞巧节人潮中,再次遇见这位!更没想到他竟会和刚刚才见过的陈松石在一起!这组合着实令人惊掉下巴。 巨大的震惊过后,两人迅速回神,顾及四周人多眼杂,不敢行大礼,只连忙对着李昭廷的方向深深作揖。 李昭廷的目光落在桥上的两人身上。一红一蓝,一个俊秀得近乎灼眼,一个英挺得朝气蓬勃,在周围花灯流光的映衬下,并肩而立的身影竟有几分……赏心悦目?一个荒谬的念头倏地划过李昭廷的脑海:“当真是一对璧人……” 这念头甫一出现,便被他立刻掐灭,只觉得有些可笑。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抬手虚扶了一下,示意二人免礼,便继续低声对那按住贼人的手下吩咐了几句。 陈松石已笑着走了过来,先是熟稔地轻轻拍了拍秦鸢的肩膀,然后上下打量着他这一身精心装扮,眼中满是促狭的笑意:“哟,小鸢,这一会儿不见,就打扮得这般……嗯,光彩照人,意欲何为啊?” 他故意拉长了调子,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快老实交代,这满街的姑娘里,是不是藏着你的意中人?” 秦鸢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窘迫地跺脚:“舅舅!你……你别瞎说!没有的事!” 陆梧凤见秦鸢这副窘态,也忍不住起了坏心,跟着打趣道:“哦~~~原来如此!我说九皋兄今日为何非要沐浴更衣,打扮得这般英武不凡,原来真存了相亲的心思!快说说,是哪家的小姐如此有福气,竟能入得了我们小侯爷的法眼?” 他一边说,一边故意装模作样地踮起脚,目光在人群中四处搜寻,一副非要揪出那位“神秘小姐”的架势。 然而,他刚张望了两下,目光便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道视线——李昭廷不知何时已交代完手下,正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那目光沉静幽深,看不出情绪,却让陆梧凤心头猛地一悸,仿佛被冰冷的刀锋刮过。他脸上促狭的笑容瞬间僵住,连忙收敛神色,规规矩矩地站好,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做出一副“我很乖”的样子。 “陆云止!你……” 秦鸢正欲反驳,也瞥见了□□廷的目光,顿时也像被掐住了脖子,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同样端肃了神色,乖乖站好。方才嬉闹的气氛荡然无存。 李昭廷看着瞬间变得拘谨的两人,目光在陆梧凤那身过于招摇的红衣和强作镇定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才淡淡开口:“既然遇见了,便一起逛逛吧。” “是!” 秦鸢闻言,眼睛一亮,立刻应下,心中雀跃。能与崇拜的康小王爷和敬仰的舅舅同游乞巧节,简直求之不得。 陆梧凤心中却有些打鼓。陈松石随和洒脱,相处起来并无压力。 可这位康小王爷……那晚血腥利落的杀人场景带来的心理阴影实在太过深刻,如同跗骨之蛆,让他在李昭廷面前总有种挥之不去的不自在感,手脚仿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然而王爷发话,岂敢不从?他只得硬着头皮,低声应了个“是”,默默跟在了后面,下意识地离李昭廷远了几步,目光飘忽,尽量不去看那道令人心悸的玄色身影。 第10章 第 10 章 李昭廷与陈松石二人皆是久未回京,此番恰逢佳节,又无明确目的地,听秦鸢说他们本要去月老庙凑热闹,便也欣然同行。 甫一踏入月老庙地界,喧嚣的人声与浓郁的香火气便扑面而来。庙内更是人声鼎沸,香烛缭绕,虔诚的祈愿低语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少男少女们脸上带着或羞怯或好奇的神情,穿梭其间。 庙宇庭院中,一株枝繁叶茂的老槐树尤为醒目,虬结的枝干上早已系满了层层叠叠的红绸,如同燃烧的火焰。此刻,又有几位少女正踮着脚尖,神色虔诚地将自己书写了心愿的红绸奋力系向高枝。 陆梧凤的目光被这景象吸引。他心中微哂:原来这往树上挂红绸、桥上系情锁的习俗,古已有之。 目光扫过树下那几位少女,衣着打扮便如一幅生动的阶层图卷:左边一位,身着流光锦缎,发间珠翠轻晃,身后跟着两个衣着同样精致的小丫鬟并一位面容严肃的老嬷嬷,显然是某位高门贵女;中间一位,衣饰虽不及前者华贵,却也清雅得体,身后只跟着一位仆妇,应是殷实人家的小家碧玉;最右边则是三位姑娘,身着素净的粗布襦裙,未施粉黛,正互相帮忙抛掷红绸,一看便是寻常巷陌结伴而来的平民女儿。三组出身迥异的少女,此刻却怀着同样虔诚的心愿,仰望着同一片承载希望的树梢。 陆梧凤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滋味。 他知道,在遥远的未来,女子可以凭自身努力安身立命。而在此刻此地,她们的命运,很大程度上系于“良人”二字。 尽管经历了穿越这等离奇之事,他内心深处对神佛之说仍是将信将疑,但这一刻,看着那些写满期盼的年轻脸庞,他竟由衷地希望,月老是真的存在,能听见这些卑微而热切的祈祷。 许是他看得太过专注入神,待回过神来,竟发现李昭廷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那深邃的眼眸里,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与疑惑。 陈松石此人,陆梧凤本以为是个潇洒不羁的江湖侠客,此刻却展现出了迥异的另一面——活脱脱一个热情过头的“老妈子”。只见他不知从何处变出几束线香,不由分说地塞到每人手中,一边塞还一边念念有词: “喏,拿着!希望咱们康小王爷呢,”他转向李昭廷,语气促狭中带着几分真诚,“早日破除那劳什子的‘克妻’宿命,觅得真正的天配良缘!” 李昭廷闻言,面上并无愠色,只是无声地回以一记凌厉的眼刀。 “克妻”二字一出,秦鸢心头猛地一跳!舅舅竟敢当众编排皇室宗亲?!他紧张地偷觑李昭廷脸色,见对方只是瞪了一眼,并无雷霆之怒,心中更是惊疑不定:舅舅何时与康小王爷这般熟稔亲近了?竟能开这等玩笑? 陆梧凤除了与秦鸢有同样的惊愕心路外,心头更是多了一个巨大的问号:克妻?什么克妻?这位煞星小王爷竟还有这等传闻? 轮到秦鸢,陈松石将香塞到他手里,笑得一脸揶揄:“给,我的宝贝外甥,舅舅祝你今日相亲成功,旗开得胜!” “舅舅!你又胡说!” 秦鸢窘得直跺脚,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最后是陆梧凤。陈松石爽快地把香递给他:“陆二公子,愿你也能早日遇见命中注定的天配良缘!” 握着手中袅袅生烟的线香,在排队走向月老神像的短短路程里,陆梧凤竟真的短暂而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究竟什么样的女子,会是他的“天配良缘”? 前世的虽有两段恋情,但是,皆如昙花一现,无疾而终。 今生呢?除了母亲殷氏、长嫂孙氏,以及偶尔来访亲戚家的女眷和府中的丫鬟仆妇,他几乎没接触过什么适龄女子。 一个念头骤然清晰:在这个时代,他的终身大事,恐怕真会如那些红绸上的愿望一样,由“老天爷”或者父母之命突然塞给他一个素未谋面的妻子。 方才还在为别人祈祷,转眼自己就成了局中人。思及此,当他排到蒲团前时,那叩拜的动作便显得格外虔诚、异常认真。 从香火缭绕的月老庙出来,拜月仪式即将开始。陈松石眼疾手快,凭着身手优势,竟在桥栏边为四人抢占了视野绝佳的观礼位置。 御清河畔的空地上,所有女子都聚集起来,面向着天空中那一弯清冷的上弦月。随着悠扬庄重的钟声响起,她们齐齐俯身,虔诚地行三拜之礼。那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肃穆而神圣的美感。 混在观礼人群中的陆梧凤,也下意识地望向那弯新月,心中默念:“亲爱的织女姐姐,虽然我是个男的,但也请您行行好,莫要忽略了我。烦请您和月老先生通通气,替我未来那位……把把关啊。拜托拜托了!” 就在这时,人群后方不知为何突然爆发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推搡之力如波浪般传来,陆梧凤站在桥栏边缘首当其冲!他只觉一股大力猛地撞在后背上,脚下顿时一空!那桥栏本就只及膝盖高度,根本无法阻挡!他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直直地就朝桥下冰冷的河水栽去!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手臂如同铁箍般猛地揽住了他的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硬生生拽了回来!然而这力道来得太急太猛,在强大的惯性作用下,陆梧凤非但没能站稳,反而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撞进了身后那人的怀里! 惊魂甫定的陆梧凤,鼻尖充斥着一种冷冽而陌生的气息。他慌乱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李昭廷那张近在咫尺、轮廓分明的脸。而此刻,他整个人正被对方以一种极其暧昧的姿态,紧紧地搂在怀中! 头顶传来李昭廷平淡无波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陆梧凤的耳根瞬间烧了起来: “陆二公子,这次……可受惊了?” 那平淡的语气里,陆梧凤却无比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戏谑? 陆梧凤的脸“腾”地一下红透,又羞又恼,挣扎着就想推开对方。第一次用力,竟未能挣脱那看似随意却稳如磐石的手臂!第二次才勉强挣脱出来,踉跄一步站稳。他立刻后退一步,深深作揖:“多、多谢王爷相救!”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次他无比确信了——刚才那绝不是什么错觉!这位康小王爷,就是在戏弄自己!那晚的煞星形象尚未淡去,今日又添了这令人窘迫的“救命之恩”和明目张胆的戏谑……陆梧凤心中警铃大作:这位爷,果然还是离得越远越好!什么同是“啃食者”的错觉,简直是天大的误会! ……………… 作者:喜欢的朋友,点点收藏,多多评论,多谢多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