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便是乞巧节,这在大兴朝可是个顶热闹的日子。
虽不似21世纪专指情人情愫,但节日的喜庆与祈愿氛围,尤有过之。
陆府里虽无待嫁少女,但当家主母殷氏与长嫂孙氏,依旧兴致勃勃,带着一众丫鬟婆子早早忙碌起来。揉面做巧果,穿针引彩线,准备着各式过节物什。
午后,更是格外开恩,放了几个小丫鬟半日假,让她们也能去赴那御清河边、月老庙前由官方组织的盛大拜月仪式。
未时刚过,得了假的小丫鬟们便叽叽喳喳,结伴而出。临到大门,正撞上也要出门的陆梧凤。
许是节日的特殊缘故,少女们望向这位府中二公子的目光,比平日更多了几分羞怯与好奇。也难怪,殷氏一早便强按着儿子换上了一身簇新的衣裳——正红色的锦缎袍子,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同色的发冠束起墨发,更显精神;腰间还系上了一枚温润剔透的白玉腰挂。陆梧凤本就生得俊秀,这一番打扮下来,更是光彩照人,如芝兰玉树。
临出门时,他不知怎地想起落华阁招儿姑娘所赠的香囊,顺手也挂在了腰间。红裳玉冠,香囊摇曳,活脱脱一个从画里走出来的俊俏小郎君。
惹得那几个小丫鬟红了脸,匆匆行礼后便嬉笑着跑开了。
陆梧凤出门便直奔镇南侯府而去。
镇南侯府的门楣依旧显赫,只是近些年来,朝廷重文轻武之风日盛,这份武将世家的荣光也蒙上了一层难以言说的落寞。
秦鸢的太爷爷秦力,乃高宗朝名将,曾多次挥师南疆,浴血奋战,不仅平定了边患,更一举收复了前朝丢失的三座军事重镇,为南疆换来了近五十年的太平岁月,因而获封“镇南侯”。这份赫赫战功,到了秦鸢这一代,却只能化作太学里啃不完的四书五经。
陆梧凤与秦鸢交好,侯府门房早已熟识,见他到来,连通报都省了,笑着便请了进去。
陆梧凤轻车熟路,直奔秦鸢居住的院落。
刚近院门,便听得里面传来拳脚破风的“呼呼”声。他以为是秦鸢独自在打沙包发泄闷气,信步踏入院内,却见一幅意料之外的场景——秦鸢正与一名身着青灰色劲装的男子缠斗在一起!
说“缠斗”或许并不准确。细看之下,那青衣男子气定神闲,身形飘忽,仅用左手便从容应对着秦鸢狂风骤雨般的攻势,右手甚至闲适地负在身后。秦鸢显然已使出浑身解数,面红耳赤,招式凌厉,却每每在即将触及对方时,被对方看似随意的一拨、一带、一引,便如泥牛入海,劲力全消,攻势瞬间瓦解。青衣男子的身法步法精妙无比,将秦鸢的每一步都死死压制,如同大人逗弄孩童,游刃有余。
陆梧凤虽不通武艺,也能看出其中高下之别。
他并未上前打扰,只对一旁秦鸢的小厮摆摆手,示意不必通报,自己则斜倚在回廊的朱漆柱子上,饶有兴致地观战。
如此又过了约莫半柱香工夫,青衣男子似乎觉得火候已到,身形骤然一矮,右膝如电光般弹出,角度刁钻,力道精准。秦鸢避无可避,被那股柔韧却沛然的力道一撞,顿时踉踉跄跄连退七八步,才勉强稳住身形,胸口剧烈起伏。
比试结束。秦鸢虽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脸上却无半分沮丧,反而双眼放光,站稳后立刻兴奋地嚷道:“舅舅!这一招太漂亮了!什么时候教我?”
舅舅?陆梧凤恍然。秦鸢是提过有个舅舅,武功高强,这些年一直在江湖游历,遍访名山大川,挑战各派高手,更兼精通歧黄之术,妙手回春,救死扶伤无数。只是秦鸢那笨拙的描述,总让陆梧凤脑海中勾勒出一个仙风道骨、须发皆白的老者形象。哪曾想眼前这位,看年纪不过二十七八,眉目疏朗,身姿挺拔,正是意气风发、锋芒内敛的年纪,哪有一丝老态?
青衣男子——陈松石,闻言微微一笑,随手整理了一下因打斗而略显褶皱的衣襟,目光却已转向了回廊下的陆梧凤:“教你有的是时间。不过……小鸢,你还没给我介绍这位观战多时的小朋友呢?”
秦鸢这才发现陆梧凤,忙招呼他上前:“舅舅,这是我的同窗好友,陆云止,陆太常博士家的二公子。” 陆梧凤连忙上前,恭敬作揖行礼:“陆梧凤见过舅…。”陆梧凤本来有些想玩味的跟着秦鸢一起叫舅舅,因为前世好友的亲戚他也是这般叫的,又猛得想到,秦鸢是侯府世子,这样是不是大不敬。
秦鸢不以为意又转向陆梧凤,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仰慕:“云止,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我舅舅!怎么样,厉害吧?”
“原来是陆二公子,在下陈松石,久仰。” 陈松石含笑还礼,目光温和。陆梧凤心中微讶,对方竟知晓自己?旋即想到,定是秦鸢之前有在舅舅面前提到过自己。
“好了,小鸢,陆公子专程来找你,想必有事。” 陈松石看向陆梧凤,善解人意地道,“正好我也约了朋友,你们年轻人自去玩耍便是。” 说完,对两人点点头,便洒脱地转身离去。
陆梧凤此来,正是看秦鸢连日闷闷不乐,想趁这热闹的乞巧节,拉他出去散心。
秦鸢本就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加上今日舅舅突然归来,连日来的郁气早已一扫而空。听闻陆梧凤的提议,更是拍手称快。
见陆梧凤一身新衣光彩照人,秦鸢也来了兴致,立刻回房沐浴更衣,好生打扮了一番。
再出来时,只见秦鸢换上了一身墨蓝色织锦云纹箭袖长袍,衣料挺括,暗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华贵而不张扬。腰间束着一条玄色镶青玉的宽边革带,将习武之人特有的宽肩窄腰勾勒得淋漓尽致,更显身姿挺拔,英气勃勃。发髻用一枚简洁的银冠束起,额前几缕碎发随意垂下,平添几分少年意气。
与陆梧凤的俊秀清朗不同,秦鸢此刻透出的是一股勃发的英武之气。
陆梧凤眼前一亮,忍不住调侃道:“呵,小侯爷今日这般衣冠楚楚,莫不是要去相亲?”
秦鸢脸皮一热,立刻反唇相讥:“比不得陆小公子你!这一身红艳艳的,倒像是要去迎亲的新郎官!” 两人互相打趣着,笑闹着出了侯府。
待他们来到御清河边时,天色已然擦黑。华灯初上,宛如星河坠落人间。吃过晚饭的人们三三两两涌上街头,河边更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节日的喧嚣与喜庆扑面而来。
两人并肩而行,一个身着夺目红衣,俊秀如玉;一个穿着英挺蓝袍,意气风发。走在人群中,如同两颗耀眼的星辰,引得不少路过的少女偷偷侧目,低声笑语。
大兴朝的乞巧节,民间私下还有个更贴切的名字——“女儿节”。
这一夜,闺阁少女拜月祈求心灵手巧,更暗含觅得如意郎君的心愿;家有女儿的夫人,则祈愿能得个称心佳婿。
平日里难得抛头露面的闺秀们,也在这晚由家人或姐妹陪伴着,走出深闺,融入这难得的热闹。道路两旁的小贩们更是铆足了劲儿吆喝,卖花的、卖粉的、卖精巧小玩意的,声浪此起彼伏,将节日的气氛烘托得更加浓烈。
两人兴致勃勃,随着人流刚踏上通往对岸月老庙的石桥,忽听身边一声尖锐的呼喊炸响:“抓贼啊!我的钱袋!”
秦鸢热血上涌,本能地就要冲过去。身旁的小厮小夏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急声道:“小侯爷!今日人多眼杂,鱼龙混杂,您千万保重自身啊!” 秦鸢被拉住,只得狠狠瞪了那小贼逃跑的方向一眼,却也知小厮说得在理,强压住火气。
陆梧凤也连忙安抚:“九皋,算了,人这么多……”
话音未落,却见前方人群一阵骚动。那狂奔的毛贼没跑出几步,竟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身形魁梧的深色劲装汉子一个利落的扫堂腿绊倒,随即被死死按在了地上!那汉子制服了贼人,抬头看向左前方,似在请示。
陆梧凤和秦鸢顺着壮汉的目光望去,只见左前方站着两人。其中一人转过身来,青衣磊落,正是刚分开不久的陈松石!而站在陈松石身旁,背对着他们,正对那壮汉微微颔首示意的人,也缓缓转过身来。
看清那人面容的瞬间,陆梧凤和秦鸢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齐齐僵在原地!
那人竟是康小王爷——李昭廷!
两人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在这喧闹的乞巧节人潮中,再次遇见这位!更没想到他竟会和刚刚才见过的陈松石在一起!这组合着实令人惊掉下巴。
巨大的震惊过后,两人迅速回神,顾及四周人多眼杂,不敢行大礼,只连忙对着李昭廷的方向深深作揖。
李昭廷的目光落在桥上的两人身上。一红一蓝,一个俊秀得近乎灼眼,一个英挺得朝气蓬勃,在周围花灯流光的映衬下,并肩而立的身影竟有几分……赏心悦目?一个荒谬的念头倏地划过李昭廷的脑海:“当真是一对璧人……” 这念头甫一出现,便被他立刻掐灭,只觉得有些可笑。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抬手虚扶了一下,示意二人免礼,便继续低声对那按住贼人的手下吩咐了几句。
陈松石已笑着走了过来,先是熟稔地轻轻拍了拍秦鸢的肩膀,然后上下打量着他这一身精心装扮,眼中满是促狭的笑意:“哟,小鸢,这一会儿不见,就打扮得这般……嗯,光彩照人,意欲何为啊?” 他故意拉长了调子,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快老实交代,这满街的姑娘里,是不是藏着你的意中人?”
秦鸢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窘迫地跺脚:“舅舅!你……你别瞎说!没有的事!”
陆梧凤见秦鸢这副窘态,也忍不住起了坏心,跟着打趣道:“哦~~~原来如此!我说九皋兄今日为何非要沐浴更衣,打扮得这般英武不凡,原来真存了相亲的心思!快说说,是哪家的小姐如此有福气,竟能入得了我们小侯爷的法眼?” 他一边说,一边故意装模作样地踮起脚,目光在人群中四处搜寻,一副非要揪出那位“神秘小姐”的架势。
然而,他刚张望了两下,目光便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道视线——李昭廷不知何时已交代完手下,正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那目光沉静幽深,看不出情绪,却让陆梧凤心头猛地一悸,仿佛被冰冷的刀锋刮过。他脸上促狭的笑容瞬间僵住,连忙收敛神色,规规矩矩地站好,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做出一副“我很乖”的样子。
“陆云止!你……” 秦鸢正欲反驳,也瞥见了□□廷的目光,顿时也像被掐住了脖子,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同样端肃了神色,乖乖站好。方才嬉闹的气氛荡然无存。
李昭廷看着瞬间变得拘谨的两人,目光在陆梧凤那身过于招摇的红衣和强作镇定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才淡淡开口:“既然遇见了,便一起逛逛吧。”
“是!” 秦鸢闻言,眼睛一亮,立刻应下,心中雀跃。能与崇拜的康小王爷和敬仰的舅舅同游乞巧节,简直求之不得。
陆梧凤心中却有些打鼓。陈松石随和洒脱,相处起来并无压力。
可这位康小王爷……那晚血腥利落的杀人场景带来的心理阴影实在太过深刻,如同跗骨之蛆,让他在李昭廷面前总有种挥之不去的不自在感,手脚仿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然而王爷发话,岂敢不从?他只得硬着头皮,低声应了个“是”,默默跟在了后面,下意识地离李昭廷远了几步,目光飘忽,尽量不去看那道令人心悸的玄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