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大兴朝对待皇室宗亲的规矩,并非什么秘闻,而是人所共知的定制。
大兴朝汲取了前朝藩王宗亲手握重兵、割据一方,最终导致王朝倾覆的惨痛教训,从而采取了一套名为“去实权化”与“经济赎买”并举的双重设计来安置宗室。
一方面,宗室子弟虽能获封王、公、侯等显赫爵位,享有与其爵位相匹配的丰厚俸禄和朝廷赏赐,足以确保他们一生富贵无忧(**此为“经济赎买”**),爵位也大多允许世袭罔替(只是每承袭一代,等级依例递降一等),彰显皇恩浩荡。
但另一方面,为防止历史重演,朝廷对宗室权力进行了严格限制(**此为“去实权化”**):宗室虽有尊贵爵位,却绝少能染指核心朝政,更罕有担任重要军职或掌握实权者。诸如宰相、枢密使这等执掌国柄的关键职位,更是明文规定宗室不得出任,即便出仕为官,也面临着诸多限制。
朝廷在实施“去实权化”的同时,也通过“经济赎买”给予宗室相当的优遇。除了经济上的极度优厚,他们在法律上亦享有特权,例如享有“议亲”等司法上的特殊优待。此外,朝廷还专门设立了宗学,为宗室子弟提供上佳的教育环境,使其安于富贵,不存异心。
这套恩威并施、重在“养”(经济赎买)而严在“防”(去实权化)的宗室政策,行之有效。自开国以来,大兴朝极少听闻有宗室谋逆作乱之事。
陆梧凤心想,这不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吗?心安理得地“啃祖宗”。这样的日子,别说让他去谋逆了,就算有人把龙椅硬塞到他屁股底下,他也得连滚带爬地躲开——麻烦!责任!风险!哪有躺着享受祖宗余荫来得舒坦?他甚至恶意地揣测,那位一脚踢死人不眨眼的康小王爷李昭廷,之所以能练出那等骇人的身手,说不定也是因为闲得发慌,精力无处发泄,只能对着木桩沙袋猛踹。
他越想越觉得美滋滋,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作为某位(降等后的)闲散宗室,在某个风景如画的封地里,吹吹箫、品品茶、逗逗鸟,混吃等死的幸福晚年。再对比一下自己现在的生活,啃啃老爹的五品官俸禄,抱抱兄长探花郎的粗壮大腿……嗯,本质上,似乎与那位高高在上的康小王爷李昭廷,还真有那么点儿异曲同工之妙?
他是啃祖宗荫蔽,自己是啃父兄供给,彼此彼此嘛!这么一想,对那位煞星,陆梧凤心里那点残余的恐惧,竟诡异地被一种“同是天涯啃食者”的微妙亲近感冲淡了些许。
当然,这“亲近感”仅限于心里想想,真要他凑上去套近乎,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
陆梧凤与秦鸢能成为莫逆之交,除了臭味相投——都不爱在圣贤书上死磕,都对音律有着天然的亲近感——更重要的一个共同点,便是两人都是不折不扣的“饕餮之徒”。
搜罗京城美食,探寻深巷老店,是他们除吹箫听曲外的另一大人生乐事。若在前世,他俩得应该能做个不错的吃播。
金秋时节,正是菊黄蟹肥之际。
兴隆饭庄的螃蟹宴,堪称京城一绝,尤其是那道招牌名菜——蟹酿橙。
将饱满的蟹肉蟹黄,精心剔出,佐以秘制调料,重新酿入新鲜挖空的橙盅之中,上笼蒸透。出炉时,橙皮的清香与蟹肉的鲜甜完美交融,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一口下去,蟹肉的鲜嫩、橙汁的酸甜、油脂的醇厚、橙皮的微苦回甘,在舌尖层层绽放,口感丰富得令人惊叹,是视觉与味觉的双重盛宴。
这等美味,岂能错过?陆梧凤与秦鸢提前两日便兴冲冲地订好了兴隆饭庄临窗的雅座,就等着大快朵颐。
雅间内,时令鲜蔬、各色冷碟流水般上齐。两人搓着手,眼巴巴地等着今日的主角——那心心念念的蟹酿橙。然而,当店小二端着托盘进来时,两人脸上的期待瞬间凝固了。
预定的十五只蟹酿橙,盘中只孤零零地躺着五只。
“怎么回事?”秦鸢的眉头立刻拧了起来,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悦,“我们订的是十五只!”
那店小二面色尴尬,眼神躲闪,支支吾吾道:“回……回小侯爷,陆公子……实在是……后厨……后厨今日……就……就只剩这五只了……”
“只剩五只?”陆梧凤也纳闷了,“这秋蟹刚上市,你们这么大的招牌,备货如此不足?再说,我们可是提前两日就订下的!”
店小二额角冒汗,更加语无伦次。秦鸢见他吞吞吐吐,心头火起,猛地一拍桌子:“叫你们掌柜的来!我倒要问问,这是哪门子规矩!”
掌柜的来得倒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了雅间,一进门便连连作揖,脸上堆满了惶恐的苦笑:“小侯爷息怒!陆公子息怒!实在是……实在是天大的误会,小店万万不敢怠慢二位贵客啊!”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压低声音,带着哭腔道:“实不相瞒,就在方才,张相爷家的二公子张清恪张公子,还有户部尚书范大人家的大公子范明澈范公子,带着几位朋友突然驾临……他们……他们也没提前招呼,一上来就点名要五十只蟹酿橙……这……这秋蟹刚下来,备货本就有限,后厨紧赶慢赶,把预备给其他客人的份额都挪用了,也只凑出四十来只……这……这五只,还是小的好说歹说,磕头作揖,才从张大公子眼皮子底下硬抠出来,专门留给二位的啊!实在是……实在是得罪不起那边……”
掌柜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带了哽咽。他说的“得罪不起”,既是向秦鸢和陆梧凤告罪,更是道尽了夹缝中求生的艰难。
一边是侯府公子和御史家的少爷,另一边更是当朝宰相和户部尚书的亲儿子,哪个都是他这小小饭庄惹不起的“活阎王”。
秦鸢一听“张清恪”、“范明澈”的名字,一股邪火“噌”地直冲脑门!他本就看不惯这伙人平日里狗仗人势、横行霸道的做派,此刻更是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他霍然起身,脸色铁青:“岂有此理!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他们没预定就能强抢?我倒要去问问张二公子、范大公子,这是哪家的王法!” 说着就要往外冲。
那掌柜的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死死抱住秦鸢的腿,声泪俱下:“小侯爷!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求小侯爷可怜可怜小的吧!小的一家老小全指着这间铺子过活,您这一去,小的……小的全家就都没活路了呀!求小侯爷开恩!求陆公子劝劝小侯爷吧!” 他涕泪横流,额头几乎要磕到地上。
陆梧凤也被掌柜这阵仗吓了一跳。
他虽不如秦鸢那般嫉恶如仇,但听着隔壁隐约传来的、肆无忌惮的喧哗笑闹声,看着眼前掌柜的惊惶绝望,心中也涌起一阵强烈的不适和厌恶。这哪里是吃饭,分明是仗势欺人!他连忙上前,一把拉住怒火中烧的秦鸢:“九皋!九皋!冷静点!”
他用力将秦鸢按回座位,又赶紧俯身去搀那抖如筛糠的掌柜:“掌柜的,快起来!地上凉!我们不吃便是了,何至于此!” 他心知秦鸢并非真为了几只螃蟹置气,而是那一身尚未被世故磨平的少年意气,最见不得这等恃强凌弱之事。
掌柜的见陆梧凤语气温和,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道谢:“多谢陆公子体谅!多谢陆公子!您二位大人大量!这顿饭算小店的,改日!改日小的做东,一定让二位公子尽兴!”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又对着秦鸢深深作揖,这才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后背的衣衫已然湿透。
雅间内,桌上那五只金灿灿的蟹酿橙,此刻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却显得格外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