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此时此刻,身处B世界的希罗德欣然接受了这诡异的现状。
不过今天还是过得太刺激了点。
那神秘莫测的“穿越”,似乎带来了类似晕车般的强烈后遗症,他感到一阵虚脱般的乏力。
无视身边年轻乌利焦急的呼唤,希罗德虚弱地闭上双眼。
思绪在混乱中开始运转,如果未来的大魔王与此刻的小可爱乌利并存,且时间线都在同步推进……那么,最合理的解释便是:【这是两个时间进程不同的平行世界。】
29岁的乌利·霍默尼斯,是缔造壮举的的激昂传奇,是平等之光,自由之火,金戈铁马,尘土飞扬,他掀起萨马拉星上的狂热于混乱,点燃沉寂已久的星火与暴力,世界为之倾倒。
19岁的乌利·霍默尼斯,一无所有的单薄肩膀上背负沉甸甸的迷茫,连幼稚的理想都尚未成型,他只是一只来自乡下的、胆怯又快活的小老鼠,偶尔会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勇气,最劣质的美味与欢乐也会让他兴奋得吱吱乱叫。
19岁的乌利·霍默尼斯,是个穷学生,诞生于萨马拉星的F级雌虫,要不是希罗德资助的傅雷登币,他这辈子都不有有踏上蒙迪星的机会。
希罗德倏然睁眼,目光落在身前雌虫头顶那根不听话的呆毛上。
随风飘荡的呆毛。
堪堪只够到,希罗德鼻尖,的呆毛。
希罗德低声哼笑:“你以后会长得很大只。”
乌利:“……?”
希罗德不再解释,意念微动,光脑瞬间响应,虚拟屏幕在他视野中无声展开——星际时代称项技术为“眼屏”。
眼屏显示的时间已从正午跳至傍晚。
地点也从阳光炽烈、游人如织的时代广场,切换到了秩序森严的航空离岸港。
记忆里,赫然出现了长达四个小时的空白断层。
“你自己好好想想,”希罗德眯起冰蓝的眼眸,唇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我为什么……不把船票给你?”
乌利抬起头,两只黑幽幽、水汪汪的眼睛,无辜又委屈地望向他,像极了被雨淋湿的小动物。
毕竟只是个19岁、心思单纯的小鬼。他立刻如同倒豆子般,磕磕绊绊地交代:
“先生先带我去时代广场吃了冰淇淋,还带我去看了最前沿的机甲技术展……搭乘公共星轨列车时,我、我错误使用了光脑感应片通过闸口,引来了警戒机器人的包围……我……我没忍住动了手。”
“最终……我造成了一定的公共财产损失。”
“我本该被星警拘留十五日,还要赔偿损失……是先生您动用了关系才帮我摆平……真的非常抱歉,希罗德先生……”声音越来越小,带着浓重的羞愧。
希罗德微微歪头。
一切细节,都与记忆中发生过的严丝合缝。
暂且,将这个世界称为A。
如果自己会突然从世界A,“跃迁”到世界B(那个有29岁乌利的世界),那么A世界的时间,似乎会继续流淌。目前看来,其轨迹与曾经在B世界的经历,完全一致。
那么,想改变些什么呢,无耻的希罗德?
一丝笑意爬上希罗德的嘴角,他修长的手指优雅地夹着那张薄薄的、略显陈旧的纸质船票。
乌利的故乡,萨马拉星。那里曾经的有过无人知晓的辉煌,如今是破败荒芜的旧工业星区,旧时代的技术尚且在萨马拉残留,连船票都要纸质打印。
萨马拉星,同时也是虫族中数量最庞大的族类——【霍默尼斯族】——最大的聚居地。
希罗德手腕一转,将船票轻轻塞进乌利左胸前的口袋。紧接着,他的手指并未停留,而是沿着乌利后腰,一路向下滑去。
“咿呀!”伴随着乌利一声小小的、受惊般的低呼,希罗德的手指擦过他的后腰。皮带被什么东西顶得微微鼓起——几本小小的、印刷精美的纸质纪念册,正别扭地别在那里。
那是刚才在新式机甲展览会上领取的介绍册。眼屏技术的普及,早已让大多数虫族遗忘了纸质书籍的存在。
如同某种隐秘而窃喜的纪念,乌利偷偷拿了三份,藏在后腰。
还有三份,小心翼翼地塞在裤管小腿内侧。
甚至还有三份,鼓鼓囊囊地塞在肚子前的衣服里。
希罗德眯起了眼。难怪这小鬼刚才一直勾着腰、耸着肩,动作僵硬又别扭。
乌利目光躲闪,慌乱得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对、对不起,先生!只有雄虫或者C级以上的雌虫才有资格领取介绍手册……我、我是个无耻的小偷!真的非常非常抱歉!”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仿佛面临灭顶之灾。
乌利眼神慌乱,如临大敌。
雪上加霜的,是来自手环嘀嘀嘀的警报声。
【情绪波动超过上限,警告!警告!】
“对不起!!!!”乌利彻底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在裤兜里翻找,掏出一个紫色的小玻璃药瓶。他颤抖着用拇指去撬瓶盖,药粒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撒了一地。
【情绪波动值过高!紧急程序启动倒计时:十、九、八、七……】
眼看就要来不及了。
希罗德反应极快,俯身,闪电般从地上拈起一粒药,不容分说塞进了乌利微张的口中。
“唔!”
雄虫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深深陷入乌利柔软的脸颊两侧。
希罗德紧紧捂住他的嘴,直到三秒后警报声戛然而止,才缓缓松开。
虫族个体皆拥有精神力。
精神力连接光脑、操控眼屏、驾驭仪器、感知方位、攻击敌方精神领域……
更能操纵强大的机甲。
个体精神力强弱有别,但公认的是,霍默尼斯族的虫族,其精神力是最为不稳定的。作为虫族中数量最多的种族,霍默尼斯族内多诞生C至F级的低等虫类,且多为雌虫。即便是该族的雄虫,历史记录的最高等级也不过是B级。
蒙迪星,虫族主星。任何来到此地的霍默尼斯族雌虫,都受到极其严苛的管控。他们佩戴的光脑均强制植入了“情绪波动监管系统”。
过大的情绪波动,可能引发精神力辐射灾害,导致蒙迪星上各类精密设施的芯片超载、损毁。
乌利“小偷”行径被戳破的瞬间,那急剧攀升的羞愧与恐惧,瞬间引爆了监管系统的警报。
“哪来的霍默尼斯下等贱虫!管好你那该死的精神力!”一个路过虫族愤怒地咆哮。他眼前闪烁不定的眼屏显然受到了干扰,于是便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抱歉。”希罗德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地致歉。他低头瞥了一眼自己虎口处沾染的某种可疑的、晶亮的液体——方才情急喂药,手指不小心蹭到了乌利因紧张而湿润的唇角。
乌利红着脸,要不是吃了镇定类药物,他就要再度尖叫了。
“抱歉,希罗德先生,我、我这就去买消毒液!”
希罗德失笑,忍不住伸出手指捏了捏乌利滚烫的脸颊,制止了他的下一步行为。
“藏了这么多册,你对机甲很感兴趣?”
乌利扭头,试图避开的希罗德的手指:“先生,我真的错了,我、我把介绍册都还给您行吗?我真的要走啦,星舰就要开啦,来不及了!”
乌利像是只上蹿下跳的小老鼠,急着要逃走。
希罗德:“等等。”
希罗德指了指洒满地面的药粒。
“这些药,你不带走吗?”
乌利愣住了。撒在地上的,是专门为霍默尼斯族研发的镇定类药物。凡霍默尼斯族都离不开它:佩戴光脑时需要服用一粒;搭乘飞船时每三小时需服用一粒;甚至……当一只雌虫遇见某位过于温柔英俊的雄虫阁下,心跳失控时,也需要服用一粒!
这些药不算太昂贵,但也绝不便宜,刚好在他微薄财力能勉强承受的边缘。
其价值,几乎等同于那张返回萨马拉星的船票。
乌利陷入了两难的窘境,不知所措。
希罗德冰蓝色的眸子微微转动,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与强硬:“留下来吧。船票,我再给你买一张。”
“可是——”
“乌利,”希罗德打断他,声音放得低沉而温和,“你还是个学生,而我是你的资助人,忘了吗?这么多年,这是我们第一次真正见面。我很想……和你多聊聊。”最后,他刻意放缓了语速。
一位位高权重的资助者,对一位贫穷窘迫的被资助者如此开口。
一只S级高等雄虫,对一只来自偏远星球的F级霍默尼斯雌虫如此开口。
这杀伤力,足以让刚成年的乌利陷入长达半分钟的石化状态、
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希罗德别过脸,假装没有看见乌利那红得滴出血来的耳垂。
“跟我说说吧,嗯?乌利,你对机甲……很感兴趣?”他一边问,一边垂下浓密的金色睫羽,优雅地屈膝,伸手去捡拾散落在地上的药粒。
……
“对的,先生。”乌利也跟着跪下来,黑发有些凌乱支棱在后脑勺。
“您不是带我去看了新式机甲展览吗?我……我很感兴趣,您觉得呢?高中课程马上就要结束了。我该报考机甲驾驶系吗?啊,我不是说战斗型号的机甲,能操纵工业机甲在新殖民星进行建设作业我就很开心了……”
希罗德垂眸,脑海中瞬间闪过的是未来那位大魔王乌利,以一敌十八,三分钟内将联盟精英特种机甲部队撕成碎片的光辉且暴力战斗场面。他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即便乌利真的愿意去开工业机甲搬砖头,那也堪称是宇宙级的和平伟业了。
但,不速之客似乎还没离开。
“喂,你个霍默尼斯族的贱虫,我的光脑芯片因为你的精神力波动损坏了,你该赔偿我!”
那位路人虫族气势汹汹,他望向希罗德:
“还有你一个蒙迪星首都虫,跟个乡下来的霍默尼斯族掰扯这么多干嘛! 又是个精神力最不稳定的低级雌虫,哦!我看看!”
刚才的路人虫族健步如飞折返,目光先扫过乌利,随即落在希罗德身上,带着一种本地虫特有的傲慢:一下子扯过乌利手中的光脑环。
光脑环上有着乌利的详细信息。
“呵,F级,见鬼,蒙迪星是什么人都能来到地方吗?妈的,你恐怕兜里连一个子都没有啊,我的光脑芯片怎么办!”
那位路人虫的眼神闪过某种奇异的失望,又燃起某种卑劣的期待。
希罗德看见过很多次这样的眼神,特权者想要从任何地方,任何生物身上攫取压榨出一切利益的贪婪。
“走,跟我去警局,你还没有被标记吧,对吧?”
路人虫笑容危险:“付不起钱,就给我把身份数据录入分配库,这是你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雌虫的人身自由权,是商品买卖的一环。
进入分配库的雌虫,就是雌奴,会如同商品般出现在联邦政府拍卖展台上。
在雌虫无力赔付自身造成的损失时,出卖自己,不失为一种解决方案。
“先生。”希罗德打断。
“怎么,你是个愿意帮他赔付的好心虫,可以啊,2000傅登币,这就是市价!”
路人虫立刻转向希罗德,仿佛早已等着这一刻,这一切都正中路人虫的下怀。
他是虫族首都蒙迪星的居民、他是雄虫、他是受害者,他有权夺回一切损失。
特别是在对待一名来自萨马拉星的F级雌虫时,他就是毫无质疑的特权。
2000傅登币,一分也不能少。
但下一刻。
滋啦!
一道闪亮、美丽又致命的光线,照亮了路人虫骤然收缩的瞳孔。
他后颈的光脑连接端口处,传来塑料烧焦融化的刺鼻气味。
希罗德微笑着,举着枪:
“滚开。”
“你什么人啊,都是蒙迪星市民,我一个雄虫谁怕谁——”
路人虫的叫嚣戛然而止。
任何虫,无论雌雄,在面对虫族中S级的存在时,都会本能地感到窒息般的压迫。
那双天空般湛蓝的眼眸深处,翻涌着从未止息的的风暴与汹流。
那是一个等级远远凌驾于他之上的存在。
S级本身,就是特权中的特权。连法律,都会因其存在的特殊性而主动避让。
“阿莫因卡!您是阿莫因卡家族的成员!”路人虫的嘴唇剧烈颤抖,汗珠瞬间布满额头,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手指抓住希罗德的衣袖。
阿莫因卡家族!成员稀少,却代代皆是S级的怪物!
希罗德·阿莫因卡,从诞生伊始,便是这世俗意义上、彻头彻尾的、无可撼动的绝对特权化身。
希罗德将枪口缓缓下移,冰冷的准星稳稳瞄准了叫嚣者眉心的正中央。
太吵了,为什么还要聒噪?
希罗德轻轻扣下扳机。
平常得如同拂过落在肩头的落叶。
滋啦!
*
希罗德垂下持枪的手,浓密的金色睫羽低垂,在他脸上投下小片阴影,神情莫测。他仿佛无事发生般,继续用那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捡拾着地上的白色药粒。
为保护你,我履行身为虫族的秩序与尊卑。
如此一来,我们是否感到同样卑劣与喜悦?
希罗德抬头,望向乌利苍白颤抖的面孔。
看来,小小的乌利,并未感到喜悦,那是截然相反的某种……恐惧?
啊……真麻烦。
希罗德抬起眼帘,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微笑始终未曾落下。
“ 别怕,你的精神力波动只持续了十秒不到,那位雄虫阁下的光脑芯片受损轻微,主要是我的原因。”
希罗德再次强调,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是我开了枪。”
乌利却再次颤抖起来,抖得更厉害了。
希罗德皱眉,他转头顺着乌利的目光往后延伸,目光最终落在那位路人雄虫的眉目中心的血洞上。
希罗德:“原来重点在这里。”
乌利声音发颤:“先生——”
希罗德起身,湛蓝眼眸扫了一眼的倒在地上的雄虫,轻微抬颚。
“站起来。”
这是一道极度蛮横不讲理的强硬命令。
那位路人雄虫额间血洞仍在汩汩流出献血,瞳孔放大涣散,仰面瘫软在地。
以人类的角度来看,这是确确实实的中枪而亡,瘫软地面的肉块躯体。
但希罗德命令他“站起来”。
高等虫族的信息素,对低等虫族拥有着近乎本能的威慑力。
于是,变化开始了,从眉间中心开始分裂,和柔软光滑皮肤不同质地,那是某种灰色外骨骼破体生长而出,脊柱呈节状块块凸起,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奇异的外骨骼迅速蔓延,覆盖体表,闪现出某种金属类光泽。
这只雄性虫族,以一种怪诞而恐怖的姿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啊,痛昏过去了吗?竟然露出原本的丑态。”希罗德轻笑泄露出一丝轻蔑。
路人雄虫无法回应,只能发出“嗬嗬”声,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此刻的他,更像是一只半人半虫、狰狞可怖的怪物。
希罗德歪头,乌利瞳孔中翻涌的震惊与恐惧。
希罗德无法理解乌利此刻的情绪。
“真奇怪,萨马拉星普及教育……没有教授你们虫化的知识吗吗?”
希罗德看着哑口无言的乌利。
——哦,看来我亲爱的老婆,以前真的是个头脑空空的白痴。
“这是一只B级的雄虫,虽然体质没有雌虫强健,但他现在至少还能活三十分钟,在我的命令下,为了起立,虚弱如他也不得已展现出虫化姿态。”
希罗德希罗德一边平静地解释,一边拨通了紧急救援通讯。
“医疗救援队还有三分钟到达,作为B级,他享有较高等级治疗舱使用权限,除了长达半月的康复期疼痛外,他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他语气轻松如常。
希罗德把药瓶塞进乌利的口袋:
“雄虫很珍贵,我不至于杀了他,这只是最轻微的警告。”
乌利眼中对希罗德的恐惧却更深了。
这是个不好的预兆:
“可是,先生,那看起来真的很疼,我觉得语言交涉就能解决问题……”
希罗德:“原来如此。”
他了然地点点头。
明明尊严、人格、身体、器官,还差一点就会被放上拍卖台。
原来,伟大的乌利·霍默尼斯,传奇的叛军首领,带来自由平等意志的天降猛将,曾经是这样一只唯唯诺诺、知识浅薄、同理心过剩、全身贯彻着某种清澈愚蠢的气息的……傻白甜。
希罗德眨眨眼,原本湛蓝的眼眸忽然泛起某种无机质的冷光。
之前说过,霍默尼斯族,精神激昂极易波动,精神力等级和其血统等级都极其低下。
而阿莫因卡族,拥有最高等纯粹的血统,最平稳镇定的精神力,平日里大部分时间,他的精神世界平静、冷淡,宛若高效运转的机械,任何情绪只泛起浅浅一层波纹,便很快消失不见。
雄虫希罗德真正无法理解乌利的恐惧。
但他能解决问题。
19岁乌利过剩的同理心,他可以利用。
于是希罗德垂下头颅,他咬唇尝试模拟出某种“幽怨委屈”交织在一起的情绪:
“我为什么不能开枪?明明我也很疼。”
乌利:“……?”
希罗德把受伤的手臂慢慢举起,将那只扭曲折断的手腕,展示在乌利眼前。
“你看,他也弄疼我了。”
乌利瞳孔睁大,他飞快伸手,又小心翼翼把袖口布料掀开。
手腕以奇异的角度歪斜下垂,软组织挫伤带来的严重水肿,让整个伤处显得更加触目惊心,青紫一片!
希罗德眨眨眼,他努力调动眼眶周围的肌肉,试图让那双漂亮的蓝眼睛蒙上一层水汽,完美演绎出“受害者”的脆弱气息。
成功于睫羽尖端挂上摇摇欲坠的泪珠后,希罗德目光低垂:
“太痛了,所以开枪了,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