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希罗德精心设计的哭腔尚未完全发挥,他忽然发现自己浮悬半空,身体骤然一轻。
不对,并非半空,他是被什么东西抱起来了。
“目的地!蒙迪第一医院!最高速!”乌利声线急促僵硬。
希罗德发现自己被拦腰抱起,塞进一辆自动出租浮空车。
然后,无论他说什么,都没用了。
乌利眼眶翻红,眼泪汪汪,哭腔颤抖:“坚持住,希罗德先生,别闭眼!”
希罗德歪头:“……?”
他一路被直接抱进急诊治疗室。
希罗德这才切实体会到,就算乌利·霍默尼斯虽然现在只是一只F级雌虫,力气也大得惊人……大到能把一米八希罗德公主抱起,从一楼冲到十八楼,气息都不曾紊乱半分。
三十分钟后。
希罗德按下按钮,梭形治疗舱内保护屏障无声降下,他起身,正色道:
“你知道的,乌利,当我说放我下来的时候,我不是在开玩笑。”
希罗德用一种冷硬的、命令式的口吻开口。
按照预计,这位莫名其妙应激发疯的F级雌虫,此时会羞愧垂下头颅,对他道歉。
但是——
“可是,先生您的手臂都伤成这样了,一点都耽误不得啊!”
乌利的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我做得对”的理直气壮。
希罗德:……可我刚刚明明才告诉乌利对于高等雄虫来说脑袋开洞也能活三十分钟!
乌利体内的某种核心逻辑,希罗德始终无法理解。
但乌利用湿润漆黑眼眸望向自己时,希罗德从那张俊秀的青年面孔上,成功的辨认出某种“幽怨委屈”的情绪。
那种情绪强烈而真挚,带着无与伦比的感染力。
希罗德逐帧学习。
希罗德甘拜下风。
希罗德眼球转动,不动声色轻轻揭过话题。
希罗德说:“既然这样,今晚,你能留下来陪我吗?乌利。”
希罗德起身,尝试着缓缓转动接受完治疗光线照射的手腕。
袖口滑落,一截莹白肌肤暴露于乌利的瞳孔。
乌利忍不住看,又像被烫到般慌乱错开视线。
等等!
乌利猛然抬头:“您,先生,您刚刚说什么?”
希罗德重复一遍刚才所说的话。
而乌利面部瞬间烧红,如同煮沸的小水壶,砰的一声,被掀开壶盖,咕噜咕噜热气直冒。
“真的可以吗,先生,您真是太好了,我、我只要睡在您住所楼梯间和地下室就行了,实在不行,我可以睡地板也可以……我保证不会打扰您!”
希罗德忍不住笑了。
他又一次感到费解。
如同偷偷藏起那九份机甲展手册一样,乌利总能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展现出一种得寸进尺、近乎贪婪的执着。
希罗德不可能让乌利在他的住所过夜。
B世世界,他也从未让任何虫走入他的住所。
他隐瞒着某些秘密。
29岁的乌利,曾窥得一丝,就闯下弥天大祸。
但对于此刻的19岁乌利,希罗德不准备泄露再次任何东西。
“我的住所正在翻修,”希罗德随意找了个借口,语气平淡,“目前长期住在弦金丝酒店。我会给你安排好的……你对房间有什么特别要求吗?”
乌利眨眨眼,傻不拉几沉默了半天:“一张床。”
希罗德忍住不笑:“嗯,还有呢?”
乌利:“双人床,一张双人床。”
希罗德:“……?”
乌利脱口而出:“还有希罗德先生!”
当然,说完这句话之后,乌利慌了,情绪波动警报再次响起:
【情绪波动突破阈值!紧急警告!倒计时开始,十、九……】
“对对对不起我只是开个玩笑,不是,我好像有点昏头……”
乌利再度因为警报而手忙脚乱。
但这一次,乌利似乎有了进步,手举起,似乎终于准备即使拿出上衣口袋中的霍默尼斯族专用镇定类药品。
希罗德注视着。
注视着乌利那只该死的手举起后,越过上衣口袋,往上伸,呈现摊开姿态……乌利扇了他自己左脸一巴掌!
希罗德:……!
希罗德瞳孔微微颤抖,心中再次喟叹:
原来那位日后搅动星海风云、令整个虫族为之战栗的乌利·霍默尼斯阁下,在十九岁的年华里,竟是如此一位浑然天成的……傻白甜。
自己算不算是得偿所愿?
在警告的倒计时中,希罗德不得已再度出手,抽出药瓶,拇指撬开瓶盖,白色药粒倒在手心。
乌利终于反应过来,他配合的张开嘴,等着投喂。
希罗德皱了皱眉,轻轻啧了一声。
希罗德略显粗暴地拽过乌利的手腕,用力掰开他的手掌,将药粒拍在他掌心。
希罗德:“自己吃!”
乌利一愣,乖乖闭上张开的嘴,低头看看掌心的药粒,又看看希罗德,然后才慢半拍地、阿巴阿巴地把药片塞进了自己嘴里。
希罗德对乌利的智商产生了深切的怀疑
希罗德当场决定让乌利在蒙迪星第七医院,做一套全面体检。
包括智商检测那种。
*
【亲爱的乌利:
明日我将带你继续游览蒙迪星。你即将报考高等学府,理当多看看这个世界,慎重选择未来的道路。作为你的资助人,我愿为你提供指引。
你的房间号是12B层1098号。我的房间是12B层1097号。尚有事务待处理,预计晚归。不必等我,早些休息。
希罗德·阿莫因卡】
希罗德提笔,在已经作废的纸质船票背面,流畅地写下这段话。
钢笔是他从第七医院VIP接待室收获的礼物。
医院院长同样对纸笔书写情有独钟,S级雄虫亲临,索性借花献佛,把这只年代颇有些久远,但保存完好的古董钢笔送给了希罗德。
希罗德用不上这些东西。
但乌利,那个来自科技落后的萨马拉星的小雌虫,或许会用得上。
希罗德把纸质船票便条、泛着温润金铜光泽的钢笔留在桌面,当做某种无人所知的再度重逢的赠礼。
门外,是墨汁般浓稠、寒意刺骨的雨夜。
希罗德孤身一人走入只属于他的地下室,沉入只属于他的私人领域。
厚重冰冷的闸门无声打开,白雾状的森然冷气如活物般流泻蜿蜒而出,地下空间的核心,庞大无比的超级计算机发出从不间断,永不停息的轰鸣,运转的数据洪流在虚拟幕上无声奔腾,散发出明灭交错的蓝色微光。
希罗德抬眼,这件地下室安放着一台超级计算机,还安放着一位名为“哈里”的智能AI。
“尊敬的希罗德主人,蒙迪星上今日有12位单身雌虫向您来电,其中有一名S级雌虫,和您的基因匹配度为92.8%……”
“立刻运用百分之一的算力,结合个体差异背景,生成合理回复,发送给他们所有虫。”
希罗德发出指令,脱掉湿漉漉的风衣,兜帽表面雨珠顺着布料滚落地面,形成一滩水迹,希罗德注视着水迹,眯眼:
“呃……大体意思为本虫深陷感情的伤痛中,暂时不考虑开展一段新关系。”
“希罗德主人,”哈里冷静地分析,“此类回复存在显著诱导性漏洞。基于历史交互模型预测,这12位雌虫有92.1%的概率将此解读为情感突破口,进而对您展开更密集的关怀攻势,甚至试图扮演‘救赎者’的角色……”
“嗯,就这样。”希罗德点头。“发送。”
再次重申,若以人类那套脆弱的道德标尺衡量,雄虫希罗德·阿莫因卡,是个不折不扣、劣迹斑斑的混账玩意儿。
“之前的运算完成了吗?”希罗德又问道。
“数据复原基本完成,已经生成预览模型,您要先确认一遍吗?”机械空灵的声线响起。
希罗德咬唇,婴儿蓝眼眸深处,高高在上的淡漠褪去,那层常年覆盖的、睥睨众生的淡漠冰壳,悄然裂开一道细微的、几不可察的缝隙。
希罗德犹豫,沉默,还是点头。
“先确认一遍。”
漆黑深夜,雨珠砸落地面,倒影在地面光怪陆离的灯光碎裂,变成无规则跃动的迷离线条,逐渐融入浩瀚黑暗的宇宙星辰。
希罗德注视这世间最大的秘密。
瞬间,画面展示在希罗德面前。
模糊柔和的笔调下,画面呈现琥珀般的暖棕色调,以曲折河流,起伏山峦为背景。某种存在的面容圆润柔和,皮肤细腻而温暖,端坐在扶手椅上,身体微侧,形成一种优雅隽永姿态,双手交叠身前,嘴角勾起一抹沉静永恒的神秘微笑。
微笑,那抹微笑。
被笼罩薄雾般,若有若无,微妙而缥缈。
纵使这幅画早已存在于记忆之中,希罗德忍不住呼吸微窒,驻足凝望。
“判断,画中个体前胸部分区别于虫族,是否为主人臆造出的幻想生物?”AI哈里发出提问。
“你怀疑我向你传送的数据是捏造的?”希罗德问。
“主人有过上传虚假数据浪费算力的行为,不能排除这一可能性。”AI哈里沉默了半晌,继续相应回答:
“并且,情报显示,这份数据的储存硬件是容量微小到不可思议的粗糙芯片,制造技术简陋如同三岁虫崽的手工作业,哈里有合理理由怀疑,此为希罗德主人即将到来的愚虫节准备的预热节目。”
希罗德微笑不语,他微微歪头侧身。
他下意识地、近乎虔诚地模仿着画面中那抹令他神魂颠倒的微笑弧度,嘴角向上牵扯,却无论如何也捕捉不到那缕神韵。
如同夜深人静时悄然萌发的幼蕾始端。
又如转瞬即逝又无影无形的风。
抑或是某种炽热沸腾的希望迸发后又褪去的余韵。
希罗德开口,韵律奇特又轻盈。
那是一种语言,一种不存在于虫族语系外的语言,
“人类,她是人类。”
“乌利告诉我,画面上的人,是一位人类雌性,或者说,一个女人。”
AI的指示灯不断闪烁:
“主人,哈里对您的话语识别失败。”
无人理解。永远无人理解。
希罗德没有理会,他继续使用了那种陌生的、单音节组成的语言,声音轻盈得如同一个无痕的美梦:
“乌利告诉我,这幅画的名字,叫《蒙娜丽莎的微笑》。”
“主人?”AI再次发出疑问,“您是否摄入过量酒精因此语言功能和思维功能暂时受损?哈里一直在这里,哈里无法理解,哈里请求立刻呼叫护理机器管家……”
希罗德抬手,打断了AI的询问,他抬至半空的手指颤抖了几下,带着某种难以抑制的、神经质的挣扎,如同某种垂死的昆虫最后的振翅。
他要让世界的天平倾倒于别侧,让某种荒唐炽热的星火悄无声息的熄灭。
他要更自私、更残忍、更冷酷……更温柔。
为了乌利。
或者说,为了一己私欲。
“好了……销毁它。”他吐出冰冷的字节。
“主人?”
“销毁这份数据,还有有关数据来源的一切记录。”
无人知晓的雨夜,地底冰冷的地下室,希罗德放声大笑,面具破碎,他出尽洋相,疯癫又快乐:
“哈,真惭愧,被你看出来了,这的确只是一个拙劣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