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明月初上。
这是建川城一年中最美的日子,却非是明月动人。
贵女们身着遍绣珍奇的绫罗织锦,臂上搭上一整匹“雾云”细蚕纱,十指流朱,露出雪也似的脖颈。钗光影乱,灯月相逐。
中秋夜是她们少有的放肆日子,一连三天,她们可以夤夜出门,提灯游乐。青年男子常戴面具,或耍奇异把戏,妖童媛女,眉目传情,灯火昼夜不熄。
裴桦洺提着一盏金镂玉芯莲子灯,灯罩既非裱纸也非琉璃,而是鸡子蛋膜糊的,须得入夜了剥蛋三十枚,且蛋膜不碎。糊得了,也不过玩上一二时辰,蛋膜便干枯萎靡了。灯芯一点微光,乃是流萤。糊萤入灯,建川地界城少有这手艺,这是桦洺陪嫁高老婆子从帝都望云带过来的,一路上无人不羡。
桦洺今日打扮得十分清丽,绿萝裾,素月袄,一匹云流天青软云纱披帛,发做同心髻,当中一只金镶蓝玉莲花簪。今日是陪小姑子——建川镇守陈家二小姐妙恕来逛灯会,妙恕有意许给建川织造家次子,正好趁着赏月暗中相看一番。妙恕螺髻上簪着一双翡翠飘花金步摇,眉心贴红,耳坠碧玉,团扇掩面,正在玉带桥头看小坠子。
“二嫂,你看这小团兔坠儿呢”妙恕问她,“将来给小侄儿压帐子,怎么样?”桦洺看了,“嗳呀,这个倒颇可爱。”她四月里梦觉有孕,如今已是有近四个月身子了。肚子倒是很大,婆子们都说是怕是双胎呢。
高妈妈早拿了钱赏那老贩子,桦洺便将小兔坠儿放进荷包里。那老贩另得了赏,连连作揖。桦洺腹中忽而胎动,受了一惊。这是她头一回觉着胎动,不禁百感交集,生出一种为人母的恬然来。
正恍惚间,暗香袭人,身后一女子吐气如兰,道:“唐突娘子。”
桦洺转身瞧去,一时之间惊呆住了。身后是一位身量极高的女子,桦洺中等身材,竟不及她肩头。这女子八月里仍着雾纱织造,发髻高束,露出的胸口肌光胜雪,加之修眉俊眼、秋水凝瞳,灯火流照中,恍然竟不似凡人。桦洺听她道:“请娘子恕妾无礼,只是娘子这灯着实精巧,妾心中艳羡,故而唐突娘子——请问娘子,是谁家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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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妖?”丹栖胡乱套上官服,这袍子上绣着落雁归鸿,袖扣嵌珠,正是圣驾銮仪司座下袍服,穿出去也是颇硬通的名刺,只是被酒渍茶渍脏得都硬了。
銮仪司是紫明宫十三司之一,专管皇家车马仪驾,正儿八经儿的天子近臣。丹栖出身本不高,是宫里侍女养的私孩子。宫女难产而死,这个无父无母的私孩子被她在宫里认的“干爹”——銮仪司养马的老太监毕老三匿在马厩里偷偷抚养,从小喝马奶、吃马料长大,无名无姓,只叫做“小毕”。小毕右眼皮上和右眼与鼻梁中间各有红痣一点,玉雪可爱,又生得天资聪颖、伶牙俐齿,白天替毕老三料理马厩,晚上给銮仪司老爷们温酒倒茶,洗马刷靴,拾掇果子下酒,处处留心,一心想要挣个前程。
恰逢当年大殿下在禁苑失足坠马,天子面前,銮仪司把惊马之罪全推到毕老三身上,说话间就要凿死惊马。小毕越众而出,口称恕罪,径自上马跑了一圈,马匹进退如常,又趁请罪之机在皇帝面前打了一套拳,博得大殿下破涕为笑。
皇帝见他脸上有两处红痣,玩笑道“令如画之”,赐名丹栖,从此过了明路,进大殿下栖梧宫当差。毕丹栖一朝得道,连毕老三都跟着鸡犬升天,在宫外置了毕家别苑,小老婆干儿子认了一屋子。丹栖与大殿下青梅竹马,情分非常,大殿下十六岁兼领銮仪司,丹栖也放了銮仪司副指挥使,在皇帝面前大大地露脸,帝都宫墙内外没有不知道小毕公子的,风头比正经少使卫杭之更劲。
今日四更天京兆尹飞马来报,八月十五建川出了人命案子,当街杀人,一尸两命。死的女子是卫尉尹裴凝独女,去年秋天嫁与建川镇守陈绍真次子陈坊的。裴凝统共就这么一个女儿,一朝暴毙,夫家忽而百般搪塞匆忙下葬,裴凝气急攻心已称病多日,这回居然夺了尸身来告御状了!
建川是三殿下楚王娘家云氏老家,当地高门谢氏与三殿下过从亲密,云谢两家俨然做了楚王的左右护法。建川镇守家里死了人,云谢两家不帮忙捂住,任由裴凝一口棺材一纸诉状捅到帝都来了,这是个什么说法。
丹栖一脑门子汗往銮仪司赶。奏报帝都按制该送大理寺,可惜大理寺是云家把持,裴家只好夜犯宵禁送进京兆尹,京兆尹崔如琢也颇给裴凝面子,居然牢牢扣住尸身,只等早朝裴凝亲自面圣伸冤。这事天一亮无论如何捂不住。如今两宫殿下渐成水火,这案子分明另有关窍,若真查着了......
干他们秋官的,掌刑罚,司牢狱,什么死法没见过?若说女子生产之中断气,却仍产下活婴的,也有;若说女人孩子都死了,骨骼舒张,死婴从母体滑出的,也有。这他娘一尸两命,两个都死了,尸首还千里迢迢地搬来,明明是另有隐情。甚么狐妖杀人,扯淡。
丹栖飞马赶到銮仪司,天已破晓,进门瞧见少使和各营领事都到齐了,丹栖心知怕是不能善了,卫杭之这意思是要扛着大理寺咬住这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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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果然令銮仪司领了裴女案,卫杭之向来雷厉风行,晨雾未破,銮仪司一行就进了京兆府大门。京兆府尹崔如意与裴家私交甚笃,当即免过虚礼就往仵作房中去。仵作房臭不可闻,那女尸仰面躺着,天灵上贴张黄纸。两个眼睛已经烂得没了,能从眼眶一直看进脑子里去,凭你生前如何千金贵女玉貌花颜,死后也是这幅糟烂样子。验尸床下用大桶的冰镇着百合沉香,想来是裴家送来的,拳拳爱女之心令人扼腕。
銮仪司天玄营仵作官刘霈忙把尸身上装殓的衣物首饰都取了,先查首、颈、舌、心等要害部位,并无异状。只有脐上三寸关元穴向下一道撕裂伤,裂至会阴,深可见骨,脏器已经不全。刘霈先将女尸全副肚肠摘下放在托盘里叫徒弟拿去用醋熏蒸,看有无发黑中毒之兆,然后一寸一寸摁着女尸四肢皮肤,眉头皱了起来。
丹栖已看过诉状,这女子是八月十五和小姑子逛灯会死在街上,被人一根簪子刺在关元穴上,当时就死了。行凶的是一美貌女子,据说身量极高,天人之姿。事发在宝带桥上,那女子杀了人便跳水而去。死的是建川镇守二媳妇儿,况且一尸两命,建川府险些将淮阳地皮翻过来,却连头发丝也不曾找到一根儿。
丹栖满腹狐疑:簪子尖且脆,伤人容易,杀人却难。那女子能用簪杀人,想必并非弱质淑女,跳河而去无迹可寻,是非临时起意。既然早有筹谋,却为何不用刀兵?再者,女子杀人本就罕见,这女子身手不凡、思虑周全,当街出手只为杀一妇人,这是什么道理?
崔如意正是有个江湖诨号叫做崔如琢的,倒不是说他有匪君子如琢如磨,而是说他纵横官场恰如母鸡啄米,不打鸣,只点头。此刻崔大人果然一言不发,一个劲儿的猛力点头。
刘霈对卫杭之低声道:“大人,这女子......死于八月十五,今日八月二十七,不及半旬,按说五脏腐烂生气,尸体应胀大如牛,同时尸水横流,眼球凸出、舌出于口。”刘霈拔出女尸舌头。崔如意早出去呕了,丹栖心想,糟老头子废物点心,可笑。
刘霈接着说:“大人请看这舌,并非腐烂,而是僵硬干瘪,上覆黄蜡。女尸也是如此,腹不胀气,眼却已经烂尽了。这天气尚不如何干燥,却不见尸水流出,反而有黄白尸蜡附于其上。不像新死,倒像老尸。”刘霈把手伸到卫杭之眼皮子底下,黄黄白白一手尸蜡。这一下子尸臭直冲脑门,丹栖差点也呕出来。
刘霈说个没完“死者致命伤乃关元穴上一簪,未见凶器,辩其伤口,入肉尚不及两寸。关元虽是命门大穴,簪子却并未伤及脏器,只是皮外伤,如何登时就死了?”刘霈指着女尸脐下三寸,乃是关元穴所在。“更蹊跷的是,这女子说是死后产子,从脐下几乎撕做两半,腹内不见胎盘,观其创口——却是......从腹中往外撕开的......”
从腹中撕开的?生孩子撕裂产道倒常见,可女尸产子,大多是母亲死了,骨骼舒张,婴儿从腹中滑出。若母亲先死,血脉流毒,孩子几不可能独活。而且状子上白纸黑字写着这女子四月中有孕,至死胎儿不足四月,怎么可能还活着,甚至撕腹而出?
“死婴呢?”卫杭之突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