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霜降,秋风气肃,草木凝霜。
小鱼今个儿十分快活。他家住淮阳,这地方霜降讲究吃柿子,柿子他平常日子是吃不着的,姥怕他贪吃闹肚子。他知道姥买了六个柿子吊在房梁上,今日吃可算得上名正言顺,故而下了学就一溜风似地顺着墙沿溜回家中。
一转进巷口,远远地看见些高头大马的兵爷将宅院团团围住,小鱼从没见过这么多兵,这些人都勒着护额,戴着高帽,披风垂地,腰上横着刀,和街上寻常见的卫兵不同样打扮,他一时之间吓住了,不敢往前去。
小鱼想跑又不敢,正避在墙根上不知如何是好,街上又转进两个牵马的官差,这可把他堵个正着。一个大高个兵爷瞧见他,问:“你是谁家小孩?”这人一低头,小鱼闻见一股花香味儿。他不敢吱声,又不敢不回兵爷的话,脖子登时僵住了。
“你俩个来的这么快!”巷子里面迎出一个汉子,膀大腰圆,声如洪钟,十分够派头。“赶了一夜,腿肿得穿不上靴子。”那高个叹口气。
“怎么样?”大汉问他。
高个压低了声音道:“什么也没捞出来。”两人一阵嘀嘀咕咕。
“你就是纪家大哥么?”那大汉突然看见了小鱼,“过来。”
他更害怕了,一叠声地说“是......是......”“有几句话问你。你过来,问你什么说什么,知不知道?”大汉朝他招手。
“是、是......”他整个儿地僵住了,脖子也硬了,膀子却哆嗦了起来。
“你甭唬他,我看这小孩胆小得很。”高个圈着他的肩,拥着他往家里走。高个一近身,小鱼又闻见了清甜花香。官差们闹哄哄,小鱼从一群鞍子比他头顶还高的大马里挤过去,汗味、铁锈味、烟腥味、马粪味混作一团,闹得他晕哄哄的。
高个拎着他进了门,他脚软得几乎在门槛上绊倒。家中门窗大开,黑衣官爷拱卫堂上,只见一青年男子在院当中坐着喝水,他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一溜在墙边站着。
“大人。”高个两人弯腰作揖。小鱼悄悄朝上一觑,那男人衣裳上一轮红日当胸。
他怕极了,四下里去觑,不知道姥在哪里。那男人却对他一招手,“你来”。高个拍拍他后背“甭怕,实话实说”。他头皮一阵一阵地发紧,在原地蹭着不肯动。谁知那男人却上前一步单膝跪倒在他面前,看着他,道:“我乃是銮仪司辖下,你可是纪非渝?”
他正眼看着那男人了。星眉剑目,护额是金丝缀玉的,心知这是话事的大官,忙说“是、是”。
“我问你,你母亲可是包兰姑?”他的舌头也硬了“是、是”。
“不要怕”,那人捏了捏他的肩,“你母亲生前延请何医、如何用药?”他父亲生前曾在建川城做过文书小吏,去年正月里害痨病死了,他娘却有了遗腹子,可惜胎位倒错,没出六月便难产而死。
“我、我、我......娘她、她......娘她......”他舌头硬、脖子硬,一句话哽在喉喽里。“大人,这怕是个结巴。”一个圆脸小官爷上前一步,掰着他的胳膊“会好好说话不?”
“我娘、娘、她生、我、我弟......弟死、死、死了......”他吓得一哆嗦,“我、我、娘她、生......弟弟死、死......”
那男人一点头“丹栖,你领他进屋去。”
“是。”圆脸抱剑作礼,拎着小鱼往屋里去了。
小鱼进了屋,弟妹也被丹栖脚不沾地地拎了进来,大弟抱着小妹,二弟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这时候他知道了,他是最大的,是大哥,这几个小的都要靠着他。小鱼一手一个扯住,四个小孩缩在墙根上。
丹栖在屋子里溜溜达达,一屁股坐上西屋的炕。“你们家几口姊妹啊?”他在炕上架起了腿。
“啊、啊......我......”
“得了得了,听你说话我急得慌。”丹栖又不坐着了,飞身下炕,“哟,你们家梁上着一溜吊着些什么玩意儿。不撞脑袋么”。丹栖挨个看吊在房梁上的篮子,捏出一个柿子来,“给我吃一个,跑一天了。”他作势要吃,小鱼急的喉喽里咳咳作响,有话说不出来。
“还挺护食,小东西。哥们儿还和你们抢一口么。”丹栖举着柿子给小妹,小妹畏畏缩缩地不敢伸手。
“拿着吃去,你怕什么?”丹栖把柿子塞进小妹手里。
小妹吸了一小口,柿子破了,熟透了的柿子汁流出来,小妹把破口凑到二弟嘴上喂他喝。
“行啊,大的让着小的。”丹栖笑了,拿出柿子给小鱼几个一人一个。小鱼拿着了柿子,掖进衣服里拿手捂着,想了想,他一咬牙,上去抱着丹栖的腿,把这一个柿子擎出来,一直擎到丹栖脸上去。“爷吃、吃......”
“这可是怎么地,给我吃么?又大方了?”丹栖笑了。丹栖带着乌漆漆的手套,冰凉滑腻,激得小鱼一哆嗦。
小鱼怕极了,他看见丹栖腰后横着两把刀,走路的时候蹀躞上银钩铁剑锵然作响。他有过经历,知道官老爷要钱要命,只好把柿子给他吃,巴望他不要打杀他们弟妹几个。
几个人正在吃柿子,忽听得外面有人长嚎一声“大人——”扑通一声不知道是什么砸在地上。
丹栖一抹嘴,一根手指头点在小鱼脑门上“你看着这几个,不准做声,知道么。”他一阵点头,丹栖摔了帘子出去了,他立刻扑到门上去看。
*
丹栖打今年九月离了京,为着一桩离奇案子奔波已有月余,一路从帝都撵到建川,今早进了淮阳城门槛儿,一路直奔包家来。这一路昼夜兼程,肚里泛酸,身上发馊,老严长一胳肢窝疥疮,丹栖嘴里也起了泡。吃了一个柿子,煞得他牙也倒了。撩帘子一看是包兰姑母兄提到,也没好声气,只往他顶头上司銮仪少使卫杭之身后一戳,两个眼睛盯着脚尖。
卫杭之坐着,包大舅趴在他腿上,两个手扒着他膝盖“大人!大人!纪程纶早死了!包兰姑也死了!大人!大人,那些个孽事实在与我们娘两无关哪!大人!”卫杭之一动不动,眼睛盯着茶盏。
包大舅见大官老爷不动声色,自己先靡了,只觉得一口气泄下来,讪讪地搓起了手。卫杭之放下盏子,缓缓道:“请起。”包大舅心说这官爷金令银绶,大半辈子也未见过,可是纪程纶那杀才早死了,一笔烂账,早就结案的事,怎么惊得动这排场呢?
丹栖见这包大舅畏畏缩缩,不懂礼数,是个不经事的,上去连刀带鞘插在他腋下,一步将他推了起来。
卫杭之道:“本官乃御下銮仪司少使,堂下何人。”
包大舅:“草民......草民包、包、包白芳......”丹栖心想,姓字家系都说不清楚,好一个软蛋,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儿。
卫杭之对左首任九玄一点头,九玄便将梁老妪请进来。二人站定,杭之说:“堂下可是包兰姑之母、兄?”那梁老妪道:“见过大人,老身正是包梁氏。此人是我儿包白芳,老身女儿包兰姑去年已死去了。”这梁老妪身材伛偻,双眼结翳,说话却颇有条理,原来这包家是老娘当家,丹栖心里便有计较。
卫杭之问:“稍安勿躁。梁氏,你家女儿包兰姑可是今年六月十三因胎位不正难产而死么?”梁老妪应声“是。”
果然!丹栖与严夺玉对视一眼。
“可记得包兰姑生前可有何疾病、曾延请何医,用过什么药么?”
梁老妪道:“小女一向康健,只是姑爷年前染痨病没了,小女看顾他,也染上了。亏是建川城有一位大夫擅治,小女才有一条命在......小女变卖家私,带着外甥回来淮阳娘家,一是纪家无人,二是小女有孕在身。”梁老妪年老,有些气短,“延到今年六月里,请了对罗街上肖婆子接生。可是肖婆子说小女胎位不正,孩子又大......难以生产。请过慈安堂赵老麻子,从初十挣命到十三......”声音渐低下去。
丹栖急道:“建川这大夫姓甚名谁!”梁老妪缓缓道:“......这.....也许是姓舒,人都叫“舒大夫”。”
丹栖高声道:“他如何用药?可有方子字据?”梁老妪告罪:“因老身不识字,所以没有方子留下。”任九玄执笔疾书。
卫杭之又问包兰姑葬于何处,梁老妪道纪氏无人,纪程纶又告罪,包兰姑葬在淮阳城外云龙山脚下,叫做半亩洼的。
卫杭之略略点头“包兰姑死因蹊跷,我等奉命行事。”他一亮腰上玉符,“须得复查纪氏尸身,若有隐情,还其公道,官府执幡,再送入土。”任九玄逐字宣读梁老妪口供“请苦主画押。”
梁老妪拿一个手指头摁在纸上,因为不识字,只画个十字。包白芳却惊疑不定,连连告罪道:“大人!大人!我妹子如何死的蹊跷?大人,大人,她是——她是难产而死哇!”
任九玄胡子一翘:“梁老妪所述属实否?”“属实!属实!”包白芳急得头上出汗,连忙也画下一个十字。
丹栖进了屋,拎出一个半大孩子来,“刚才你姥姥讲的,都听见了么?”那孩子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又猛一阵摇头:“我!我没听、听、偷听......”“得了,你在这里摁上一个手印——在这下边——会写字么?”
这小孩既胆小又结巴,竟然识得字,抖抖索索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纪非渝”。
卫杭之也签字画押,任九玄拿出一颗蓝田玉印,盖在纸上。
“包兰姑长子、长兄随我走一趟。”卫杭之站起来,左手扶刀,看着小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