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祀与戎》 第1章 小鱼 今日霜降,秋风气肃,草木凝霜。 小鱼今个儿十分快活。他家住淮阳,这地方霜降讲究吃柿子,柿子他平常日子是吃不着的,姥怕他贪吃闹肚子。他知道姥买了六个柿子吊在房梁上,今日吃可算得上名正言顺,故而下了学就一溜风似地顺着墙沿溜回家中。 一转进巷口,远远地看见些高头大马的兵爷将宅院团团围住,小鱼从没见过这么多兵,这些人都勒着护额,戴着高帽,披风垂地,腰上横着刀,和街上寻常见的卫兵不同样打扮,他一时之间吓住了,不敢往前去。 小鱼想跑又不敢,正避在墙根上不知如何是好,街上又转进两个牵马的官差,这可把他堵个正着。一个大高个兵爷瞧见他,问:“你是谁家小孩?”这人一低头,小鱼闻见一股花香味儿。他不敢吱声,又不敢不回兵爷的话,脖子登时僵住了。 “你俩个来的这么快!”巷子里面迎出一个汉子,膀大腰圆,声如洪钟,十分够派头。“赶了一夜,腿肿得穿不上靴子。”那高个叹口气。 “怎么样?”大汉问他。 高个压低了声音道:“什么也没捞出来。”两人一阵嘀嘀咕咕。 “你就是纪家大哥么?”那大汉突然看见了小鱼,“过来。” 他更害怕了,一叠声地说“是......是......”“有几句话问你。你过来,问你什么说什么,知不知道?”大汉朝他招手。 “是、是......”他整个儿地僵住了,脖子也硬了,膀子却哆嗦了起来。 “你甭唬他,我看这小孩胆小得很。”高个圈着他的肩,拥着他往家里走。高个一近身,小鱼又闻见了清甜花香。官差们闹哄哄,小鱼从一群鞍子比他头顶还高的大马里挤过去,汗味、铁锈味、烟腥味、马粪味混作一团,闹得他晕哄哄的。 高个拎着他进了门,他脚软得几乎在门槛上绊倒。家中门窗大开,黑衣官爷拱卫堂上,只见一青年男子在院当中坐着喝水,他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一溜在墙边站着。 “大人。”高个两人弯腰作揖。小鱼悄悄朝上一觑,那男人衣裳上一轮红日当胸。 他怕极了,四下里去觑,不知道姥在哪里。那男人却对他一招手,“你来”。高个拍拍他后背“甭怕,实话实说”。他头皮一阵一阵地发紧,在原地蹭着不肯动。谁知那男人却上前一步单膝跪倒在他面前,看着他,道:“我乃是銮仪司辖下,你可是纪非渝?” 他正眼看着那男人了。星眉剑目,护额是金丝缀玉的,心知这是话事的大官,忙说“是、是”。 “我问你,你母亲可是包兰姑?”他的舌头也硬了“是、是”。 “不要怕”,那人捏了捏他的肩,“你母亲生前延请何医、如何用药?”他父亲生前曾在建川城做过文书小吏,去年正月里害痨病死了,他娘却有了遗腹子,可惜胎位倒错,没出六月便难产而死。 “我、我、我......娘她、她......娘她......”他舌头硬、脖子硬,一句话哽在喉喽里。“大人,这怕是个结巴。”一个圆脸小官爷上前一步,掰着他的胳膊“会好好说话不?” “我娘、娘、她生、我、我弟......弟死、死、死了......”他吓得一哆嗦,“我、我、娘她、生......弟弟死、死......” 那男人一点头“丹栖,你领他进屋去。” “是。”圆脸抱剑作礼,拎着小鱼往屋里去了。 小鱼进了屋,弟妹也被丹栖脚不沾地地拎了进来,大弟抱着小妹,二弟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这时候他知道了,他是最大的,是大哥,这几个小的都要靠着他。小鱼一手一个扯住,四个小孩缩在墙根上。 丹栖在屋子里溜溜达达,一屁股坐上西屋的炕。“你们家几口姊妹啊?”他在炕上架起了腿。 “啊、啊......我......” “得了得了,听你说话我急得慌。”丹栖又不坐着了,飞身下炕,“哟,你们家梁上着一溜吊着些什么玩意儿。不撞脑袋么”。丹栖挨个看吊在房梁上的篮子,捏出一个柿子来,“给我吃一个,跑一天了。”他作势要吃,小鱼急的喉喽里咳咳作响,有话说不出来。 “还挺护食,小东西。哥们儿还和你们抢一口么。”丹栖举着柿子给小妹,小妹畏畏缩缩地不敢伸手。 “拿着吃去,你怕什么?”丹栖把柿子塞进小妹手里。 小妹吸了一小口,柿子破了,熟透了的柿子汁流出来,小妹把破口凑到二弟嘴上喂他喝。 “行啊,大的让着小的。”丹栖笑了,拿出柿子给小鱼几个一人一个。小鱼拿着了柿子,掖进衣服里拿手捂着,想了想,他一咬牙,上去抱着丹栖的腿,把这一个柿子擎出来,一直擎到丹栖脸上去。“爷吃、吃......” “这可是怎么地,给我吃么?又大方了?”丹栖笑了。丹栖带着乌漆漆的手套,冰凉滑腻,激得小鱼一哆嗦。 小鱼怕极了,他看见丹栖腰后横着两把刀,走路的时候蹀躞上银钩铁剑锵然作响。他有过经历,知道官老爷要钱要命,只好把柿子给他吃,巴望他不要打杀他们弟妹几个。 几个人正在吃柿子,忽听得外面有人长嚎一声“大人——”扑通一声不知道是什么砸在地上。 丹栖一抹嘴,一根手指头点在小鱼脑门上“你看着这几个,不准做声,知道么。”他一阵点头,丹栖摔了帘子出去了,他立刻扑到门上去看。 * 丹栖打今年九月离了京,为着一桩离奇案子奔波已有月余,一路从帝都撵到建川,今早进了淮阳城门槛儿,一路直奔包家来。这一路昼夜兼程,肚里泛酸,身上发馊,老严长一胳肢窝疥疮,丹栖嘴里也起了泡。吃了一个柿子,煞得他牙也倒了。撩帘子一看是包兰姑母兄提到,也没好声气,只往他顶头上司銮仪少使卫杭之身后一戳,两个眼睛盯着脚尖。 卫杭之坐着,包大舅趴在他腿上,两个手扒着他膝盖“大人!大人!纪程纶早死了!包兰姑也死了!大人!大人,那些个孽事实在与我们娘两无关哪!大人!”卫杭之一动不动,眼睛盯着茶盏。 包大舅见大官老爷不动声色,自己先靡了,只觉得一口气泄下来,讪讪地搓起了手。卫杭之放下盏子,缓缓道:“请起。”包大舅心说这官爷金令银绶,大半辈子也未见过,可是纪程纶那杀才早死了,一笔烂账,早就结案的事,怎么惊得动这排场呢? 丹栖见这包大舅畏畏缩缩,不懂礼数,是个不经事的,上去连刀带鞘插在他腋下,一步将他推了起来。 卫杭之道:“本官乃御下銮仪司少使,堂下何人。” 包大舅:“草民......草民包、包、包白芳......”丹栖心想,姓字家系都说不清楚,好一个软蛋,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儿。 卫杭之对左首任九玄一点头,九玄便将梁老妪请进来。二人站定,杭之说:“堂下可是包兰姑之母、兄?”那梁老妪道:“见过大人,老身正是包梁氏。此人是我儿包白芳,老身女儿包兰姑去年已死去了。”这梁老妪身材伛偻,双眼结翳,说话却颇有条理,原来这包家是老娘当家,丹栖心里便有计较。 卫杭之问:“稍安勿躁。梁氏,你家女儿包兰姑可是今年六月十三因胎位不正难产而死么?”梁老妪应声“是。” 果然!丹栖与严夺玉对视一眼。 “可记得包兰姑生前可有何疾病、曾延请何医,用过什么药么?” 梁老妪道:“小女一向康健,只是姑爷年前染痨病没了,小女看顾他,也染上了。亏是建川城有一位大夫擅治,小女才有一条命在......小女变卖家私,带着外甥回来淮阳娘家,一是纪家无人,二是小女有孕在身。”梁老妪年老,有些气短,“延到今年六月里,请了对罗街上肖婆子接生。可是肖婆子说小女胎位不正,孩子又大......难以生产。请过慈安堂赵老麻子,从初十挣命到十三......”声音渐低下去。 丹栖急道:“建川这大夫姓甚名谁!”梁老妪缓缓道:“......这.....也许是姓舒,人都叫“舒大夫”。” 丹栖高声道:“他如何用药?可有方子字据?”梁老妪告罪:“因老身不识字,所以没有方子留下。”任九玄执笔疾书。 卫杭之又问包兰姑葬于何处,梁老妪道纪氏无人,纪程纶又告罪,包兰姑葬在淮阳城外云龙山脚下,叫做半亩洼的。 卫杭之略略点头“包兰姑死因蹊跷,我等奉命行事。”他一亮腰上玉符,“须得复查纪氏尸身,若有隐情,还其公道,官府执幡,再送入土。”任九玄逐字宣读梁老妪口供“请苦主画押。” 梁老妪拿一个手指头摁在纸上,因为不识字,只画个十字。包白芳却惊疑不定,连连告罪道:“大人!大人!我妹子如何死的蹊跷?大人,大人,她是——她是难产而死哇!” 任九玄胡子一翘:“梁老妪所述属实否?”“属实!属实!”包白芳急得头上出汗,连忙也画下一个十字。 丹栖进了屋,拎出一个半大孩子来,“刚才你姥姥讲的,都听见了么?”那孩子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又猛一阵摇头:“我!我没听、听、偷听......”“得了,你在这里摁上一个手印——在这下边——会写字么?” 这小孩既胆小又结巴,竟然识得字,抖抖索索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纪非渝”。 卫杭之也签字画押,任九玄拿出一颗蓝田玉印,盖在纸上。 “包兰姑长子、长兄随我走一趟。”卫杭之站起来,左手扶刀,看着小鱼道。 第2章 尸孕 八月十五,明月初上。 这是建川城一年中最美的日子,却非是明月动人。 贵女们身着遍绣珍奇的绫罗织锦,臂上搭上一整匹“雾云”细蚕纱,十指流朱,露出雪也似的脖颈。钗光影乱,灯月相逐。 中秋夜是她们少有的放肆日子,一连三天,她们可以夤夜出门,提灯游乐。青年男子常戴面具,或耍奇异把戏,妖童媛女,眉目传情,灯火昼夜不熄。 裴桦洺提着一盏金镂玉芯莲子灯,灯罩既非裱纸也非琉璃,而是鸡子蛋膜糊的,须得入夜了剥蛋三十枚,且蛋膜不碎。糊得了,也不过玩上一二时辰,蛋膜便干枯萎靡了。灯芯一点微光,乃是流萤。糊萤入灯,建川地界城少有这手艺,这是桦洺陪嫁高老婆子从帝都望云带过来的,一路上无人不羡。 桦洺今日打扮得十分清丽,绿萝裾,素月袄,一匹云流天青软云纱披帛,发做同心髻,当中一只金镶蓝玉莲花簪。今日是陪小姑子——建川镇守陈家二小姐妙恕来逛灯会,妙恕有意许给建川织造家次子,正好趁着赏月暗中相看一番。妙恕螺髻上簪着一双翡翠飘花金步摇,眉心贴红,耳坠碧玉,团扇掩面,正在玉带桥头看小坠子。 “二嫂,你看这小团兔坠儿呢”妙恕问她,“将来给小侄儿压帐子,怎么样?”桦洺看了,“嗳呀,这个倒颇可爱。”她四月里梦觉有孕,如今已是有近四个月身子了。肚子倒是很大,婆子们都说是怕是双胎呢。 高妈妈早拿了钱赏那老贩子,桦洺便将小兔坠儿放进荷包里。那老贩另得了赏,连连作揖。桦洺腹中忽而胎动,受了一惊。这是她头一回觉着胎动,不禁百感交集,生出一种为人母的恬然来。 正恍惚间,暗香袭人,身后一女子吐气如兰,道:“唐突娘子。” 桦洺转身瞧去,一时之间惊呆住了。身后是一位身量极高的女子,桦洺中等身材,竟不及她肩头。这女子八月里仍着雾纱织造,发髻高束,露出的胸口肌光胜雪,加之修眉俊眼、秋水凝瞳,灯火流照中,恍然竟不似凡人。桦洺听她道:“请娘子恕妾无礼,只是娘子这灯着实精巧,妾心中艳羡,故而唐突娘子——请问娘子,是谁家手艺?” * “狐妖?”丹栖胡乱套上官服,这袍子上绣着落雁归鸿,袖扣嵌珠,正是圣驾銮仪司座下袍服,穿出去也是颇硬通的名刺,只是被酒渍茶渍脏得都硬了。 銮仪司是紫明宫十三司之一,专管皇家车马仪驾,正儿八经儿的天子近臣。丹栖出身本不高,是宫里侍女养的私孩子。宫女难产而死,这个无父无母的私孩子被她在宫里认的“干爹”——銮仪司养马的老太监毕老三匿在马厩里偷偷抚养,从小喝马奶、吃马料长大,无名无姓,只叫做“小毕”。小毕右眼皮上和右眼与鼻梁中间各有红痣一点,玉雪可爱,又生得天资聪颖、伶牙俐齿,白天替毕老三料理马厩,晚上给銮仪司老爷们温酒倒茶,洗马刷靴,拾掇果子下酒,处处留心,一心想要挣个前程。 恰逢当年大殿下在禁苑失足坠马,天子面前,銮仪司把惊马之罪全推到毕老三身上,说话间就要凿死惊马。小毕越众而出,口称恕罪,径自上马跑了一圈,马匹进退如常,又趁请罪之机在皇帝面前打了一套拳,博得大殿下破涕为笑。 皇帝见他脸上有两处红痣,玩笑道“令如画之”,赐名丹栖,从此过了明路,进大殿下栖梧宫当差。毕丹栖一朝得道,连毕老三都跟着鸡犬升天,在宫外置了毕家别苑,小老婆干儿子认了一屋子。丹栖与大殿下青梅竹马,情分非常,大殿下十六岁兼领銮仪司,丹栖也放了銮仪司副指挥使,在皇帝面前大大地露脸,帝都宫墙内外没有不知道小毕公子的,风头比正经少使卫杭之更劲。 今日四更天京兆尹飞马来报,八月十五建川出了人命案子,当街杀人,一尸两命。死的女子是卫尉尹裴凝独女,去年秋天嫁与建川镇守陈绍真次子陈坊的。裴凝统共就这么一个女儿,一朝暴毙,夫家忽而百般搪塞匆忙下葬,裴凝气急攻心已称病多日,这回居然夺了尸身来告御状了! 建川是三殿下楚王娘家云氏老家,当地高门谢氏与三殿下过从亲密,云谢两家俨然做了楚王的左右护法。建川镇守家里死了人,云谢两家不帮忙捂住,任由裴凝一口棺材一纸诉状捅到帝都来了,这是个什么说法。 丹栖一脑门子汗往銮仪司赶。奏报帝都按制该送大理寺,可惜大理寺是云家把持,裴家只好夜犯宵禁送进京兆尹,京兆尹崔如琢也颇给裴凝面子,居然牢牢扣住尸身,只等早朝裴凝亲自面圣伸冤。这事天一亮无论如何捂不住。如今两宫殿下渐成水火,这案子分明另有关窍,若真查着了...... 干他们秋官的,掌刑罚,司牢狱,什么死法没见过?若说女子生产之中断气,却仍产下活婴的,也有;若说女人孩子都死了,骨骼舒张,死婴从母体滑出的,也有。这他娘一尸两命,两个都死了,尸首还千里迢迢地搬来,明明是另有隐情。甚么狐妖杀人,扯淡。 丹栖飞马赶到銮仪司,天已破晓,进门瞧见少使和各营领事都到齐了,丹栖心知怕是不能善了,卫杭之这意思是要扛着大理寺咬住这案子。 * 皇帝果然令銮仪司领了裴女案,卫杭之向来雷厉风行,晨雾未破,銮仪司一行就进了京兆府大门。京兆府尹崔如意与裴家私交甚笃,当即免过虚礼就往仵作房中去。仵作房臭不可闻,那女尸仰面躺着,天灵上贴张黄纸。两个眼睛已经烂得没了,能从眼眶一直看进脑子里去,凭你生前如何千金贵女玉貌花颜,死后也是这幅糟烂样子。验尸床下用大桶的冰镇着百合沉香,想来是裴家送来的,拳拳爱女之心令人扼腕。 銮仪司天玄营仵作官刘霈忙把尸身上装殓的衣物首饰都取了,先查首、颈、舌、心等要害部位,并无异状。只有脐上三寸关元穴向下一道撕裂伤,裂至会阴,深可见骨,脏器已经不全。刘霈先将女尸全副肚肠摘下放在托盘里叫徒弟拿去用醋熏蒸,看有无发黑中毒之兆,然后一寸一寸摁着女尸四肢皮肤,眉头皱了起来。 丹栖已看过诉状,这女子是八月十五和小姑子逛灯会死在街上,被人一根簪子刺在关元穴上,当时就死了。行凶的是一美貌女子,据说身量极高,天人之姿。事发在宝带桥上,那女子杀了人便跳水而去。死的是建川镇守二媳妇儿,况且一尸两命,建川府险些将淮阳地皮翻过来,却连头发丝也不曾找到一根儿。 丹栖满腹狐疑:簪子尖且脆,伤人容易,杀人却难。那女子能用簪杀人,想必并非弱质淑女,跳河而去无迹可寻,是非临时起意。既然早有筹谋,却为何不用刀兵?再者,女子杀人本就罕见,这女子身手不凡、思虑周全,当街出手只为杀一妇人,这是什么道理? 崔如意正是有个江湖诨号叫做崔如琢的,倒不是说他有匪君子如琢如磨,而是说他纵横官场恰如母鸡啄米,不打鸣,只点头。此刻崔大人果然一言不发,一个劲儿的猛力点头。 刘霈对卫杭之低声道:“大人,这女子......死于八月十五,今日八月二十七,不及半旬,按说五脏腐烂生气,尸体应胀大如牛,同时尸水横流,眼球凸出、舌出于口。”刘霈拔出女尸舌头。崔如意早出去呕了,丹栖心想,糟老头子废物点心,可笑。 刘霈接着说:“大人请看这舌,并非腐烂,而是僵硬干瘪,上覆黄蜡。女尸也是如此,腹不胀气,眼却已经烂尽了。这天气尚不如何干燥,却不见尸水流出,反而有黄白尸蜡附于其上。不像新死,倒像老尸。”刘霈把手伸到卫杭之眼皮子底下,黄黄白白一手尸蜡。这一下子尸臭直冲脑门,丹栖差点也呕出来。 刘霈说个没完“死者致命伤乃关元穴上一簪,未见凶器,辩其伤口,入肉尚不及两寸。关元虽是命门大穴,簪子却并未伤及脏器,只是皮外伤,如何登时就死了?”刘霈指着女尸脐下三寸,乃是关元穴所在。“更蹊跷的是,这女子说是死后产子,从脐下几乎撕做两半,腹内不见胎盘,观其创口——却是......从腹中往外撕开的......” 从腹中撕开的?生孩子撕裂产道倒常见,可女尸产子,大多是母亲死了,骨骼舒张,婴儿从腹中滑出。若母亲先死,血脉流毒,孩子几不可能独活。而且状子上白纸黑字写着这女子四月中有孕,至死胎儿不足四月,怎么可能还活着,甚至撕腹而出? “死婴呢?”卫杭之突然问。 第3章 劈棺 “死婴呢?”卫杭之问。 黄昏时分銮仪司一行拎着包白芳舅甥两个策马疾驰到了半亩洼,这半亩洼是个山脚洼地,地势低,污水横流,风水不佳。坟也是东一头西一头葬得极乱,包大舅吓得傻了,不认得路。銮仪司一碑一碑寻过去,找了小半个时辰才找到这可怜寡妇的孤坟。本来这案子邪性,日近西沉,不该开棺。可卫杭之心知事急从权,迟则生变,令人当即劈棺。 那薄棺八个月埋在这阴湿地界早朽烂了,棺木出坟两尺,丹栖双脚分立两侧,沉肩屈膝,一刀劈在棺盖中央,棺盖应声而裂!包大舅哭天抢地,咕噜一声背过气去。卫杭之踢开碎棺,只见半朽的女子沉在水中。 那尸体浮浮沉沉看不明了,刘霈师徒上手捞将出来,才发现这女子已被开肠破肚,下半身不翼而飞,多数脏器烂肉皆烂作了棺中尸水。遍寻棺中,捞出女尸腿骨,却不见死婴影子。 这回丹栖当真吐了,今早淮阳府招待的玫瑰梅花糕很是香甜软糯,他颇吃了几个,这可好,午饭捞不着,早点都呕出来了。妈的什么屁差事...... 卫杭之眉头紧皱,只是让人寻死婴,手下几个轮番用官帽舀干了水,但见棺壁上斑驳凹凸,哪里有尸婴的影子? 銮仪司几个面面相觑,拎着包大舅三番五次询问,死婴是否尚在腹中、一起封棺了无?包大舅吓得涕泗横流,再三说哪里有把孩子掏出来的呢? 算上这位肚肠沤水的,这桩案子已经连死三女,女子皆孕妇,且死后婴儿都不翼而飞......眼看着这包兰姑情形与前案别无二致,必然是一人所为。可这这线索却断在这了...... “不对......”卫杭之喃喃道。这女子生前是足月生产,胎位不正,一尸两命。送葬的眼见着大着肚子封进了棺材,开棺时却开膛破肚,不见了腹中死婴......他翻开棺盖,横刀平切,竟如刀过热蜡,没怎么用力就刮下一层黑脂,木头纹路露了出来。他变了脸色。“丹栖,你去看看棺材四面可还完整。”丹栖脸色发青,一脸肃容,寸寸检查棺木。 “别碰!刘霈!”卫杭之突然大吼。刘霈并徒弟肖恪正验尸,蓦然抬头看见那纪家大儿摇摇晃晃地一头栽倒在女尸身上! 老尸有毒,过水尸更甚,肖恪立刻就要把这添乱玩意揪起来,谁知那木讷孩子突然自己蹿了起来,结结巴巴地呜咽几声,竟然“啊——!”地一声惨叫起来。 “你叫个屁!这是你亲娘,你怕龟毛!”丹栖勃然作色。此时四野俱寂,风过树摇,嘈嘈切切如人低语,小鱼脸色煞白,连连却步,丹栖没来由住了声。 “她......她......她!”小鱼岔了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动了!” “刘霈速拿席子来卷。肖恪!套马过来,天黑之前赶回淮阳。”卫杭之反手握住刀柄,拎着后脖子将小鱼提了起来。 小鱼指着女尸不住发抖,卫杭之看着他,刹那间灵光一闪。 未等他抓住这一线闪光,变故陡生,一股腥臭尸水喷在刘霈脸上! 刘霈愣住了。 只听得丹栖放声大喝:“老刘闪开!”他感觉一只冰凉滑腻的手黏上了前襟。 棺材没有破损,棺盖上是尸脂并残沫,女尸腹上是撕裂而非腐烂伤口......这是有东西在棺里撕开了女尸,脏器炸在棺材盖上,后才积水!最重要的是——棺木未损,那东西还在棺材里! 他们一直以为女尸产子,满棺里找死婴,却忽略了棺中最可能藏尸的地方——那东西自始至终就在女尸身上! 那东西顺着肚腹爬进了女尸胸膛里! 小鱼眼睁睁看着一个狰狞妖怪破胸而出,攀在了高个官爷胸前!那妖怪浑身透黑,四肢细小,身上流脓,还拖着一条极其细长的尾巴,脑袋极大却没有脖子,不辨五官,只看得见它森然白齿,一张怪脸正扭过来盯着他。他完全愣住了,从脖子到脚脖子都直了,耳朵里头嗡嗡作响。 一道刀光映在他脸上,丹栖长刀出鞘,劈手往刘霈面门砍去,这一刀若挨着,必定戳进刘霈胸口里!电光火石之间,刘霈竭力下腰后仰,丹栖变刀为横,刀锋平掠过刘霈胸膛,将那东西砍飞了出去! 尸婴尖声嘶叫,四脚着地往黑影里逃窜。只听得女尸身上“蹦”地一声肚肠四溅,一坨不知是何物事被拽了下来,贴地向前滑去!卫杭之出手如电飞身上前一脚踩住,脚下一腻他知道自己猜对了——这是女尸胎盘!方才那怪物是女尸腹中胎儿,他的长尾其实是连着母体的脐带! 卫杭之沿着地上脐带疾步去寻,谁知走了两步只见脐带盘落在泥里,哪里还有尸婴影子?他用刀挑起脐带细瞧,断处细细牙印,分明是尸婴自己咬断的,这东西竟然开了灵智,他面上不动,牙却咬紧了。 “举火!列队!纪家那两个提过来!”小鱼听见卫杭之大喝,自己被推到他身后,大舅软绵绵的,也被扔了过来,官爷们迅速列队作圆,将他们团团围在中间。“刘霈!”“老刘!”光移影乱,火把哔剥作响,烟气呛人。 刘霈被搀了起来,腥臭黏腻的尸液顺着袍子流下来。“是......是那孩子......那是女尸那孩子。”刘霈颠三倒四地说。 “有毒么?!有毒么?”丹栖用力晃刘霈脑袋,以刀破衣,将刘霈从黏腻官服中扒了出来。 “警惕四周,宋鸣打烟火,让他们速来迎!”卫杭之沉声道。宋鸣迅速拔出烟火箭,在火把上点燃了对空一箭。箭芯镂空,破风有声,一缕火光呼啸着划破夜幕,炸开作绯红颜色。銮仪司众人纷纷抽出刀来。 刘霈用力掐包大舅人中,包大舅不知是否吓破胆子,牙关紧咬两眼翻白。刘霈一脚将他踹进泥里,自己也自靴筒抽出机关弩。 卫杭之道:“往山脚去,骑马回淮阳。快!”仪卫们迅速变队作行,弓手开道,刀手断后,忙而不乱,沿着泥路往山下撤去。小鱼和大舅被他们裹挟在中间,这回大舅可醒透了,抱着肖恪肩膀不肯撒手。 宋鸣且走且放火箭,那箭杆绑着浸了油的棉花,照的周围一片灯火辉煌,哪里还有尸婴影子? 真是邪门了......丹栖斜眼看着自己的刀,粘稠的尸水顺着血槽缓缓流下来。丹栖能使双刀,他腰后负有两把长兵,一名映月、一名断玉。其中断玉乃是今上御赐,刀如其名,摧金断玉,刀身细窄笔直,猝火纹有如凤凰展翼。当日陛下赐刀,钦天监龙司夜曾为此刀祝,断一切奸佞污秽,无往不利。 可是刚才他大惊之下横刀砍那东西时,清清楚楚地感到如入泥沼,他明明砍中了,刀刃却像被吸住了无法发力......他立即拧腕旋刃抽回断玉,那东西却像是在他刀下愈合了一般...... ......丹栖蓦然回神。仪卫撤到密林边缘驻马所在,马匹高声嘶叫,地上一片污血横流,他们的马倒在血洼里,幸存的则用后腿人立起来猛挣辔头。卫杭之大喝:“雁阵!”丹栖心未至身先动,当即迎头单膝跪倒,自靴子里抽出弩来,弓手在弩手身后拉开了弦。 他们从山上撤下来不过盏茶时候,还有尚未断气的马在血泊中挣扎,那东西就在附近!丹栖眼见着自己的爱驹肠子被扯出丈二尺远,也发了狠,心说管他是个什么玩意剁烂了再说。一声唿哨,弓弩齐射,弓箭穿透马尸发出噗嗤声响。 四野俱寂,风声也无。 火箭渐渐熄了,仪卫们盯着黑暗。卫杭之道:“两人一骑,受伤的一概弃了,速回城!”丹栖砍断马辔,将刘霈拉在马上,刘霈竟瑟瑟发抖,“你怎么样?”“没事......没事......”刘霈脸色尚可,只是更深露重,他深衣湿透,冻僵了。 卫杭之一把薅过小鱼飞身上马,一夹马腹向官路方向冲去。身后纷乱马蹄声由远及进渐渐整齐,仪卫们迅速整队,十余匹马并步奔驰,宋鸣单骑越过少使,对天又放一只焰火,凄厉火光一闪即没。 他们的马是清一色的漠北马,接了差使刚刚换了蹄铁,脚程极快。今日黄昏銮仪司曾派三只小队分头去查包兰姑生前大夫,若看到令箭,此时应该出城来迎了!卫杭之用披风包着小鱼脑袋纵马疾驰。 宋鸣一路一马当先放着令箭,忽见一朵蓝色焰火凌空炸开,蓝色是天机营令箭,是严夺玉到了!几息之间,马蹄上包着麻布的天机营就冲到了卫杭之眼前,来势太快无法勒马,十余骑绕着天枢营漩涡跑马才收住了冲势。 严夺玉袍子脱了半截掖在腰里,**的脊梁冒着白气,并马到卫杭之身旁。卫杭之却一打手势示意噤声,厉声道:“调转马头!速回淮阳!” 严夺玉正要作声,突然身后一声惨叫,却是包大舅堕下马来! 包大舅本死死抱在肖恪马上,谁知突然惊了马,大马人立起来,包大舅登时被甩了下去,那马也长嘶一声倒在地上,肖恪甩镫不及被砸个正着,大半身子压在马下。 “我操!”严夺玉看见一只血淋淋的猴子撕开了马腹。 肖恪是仵作,他马腹上吊着皮麻尺锯,马鞍比寻常仪卫都大,尸婴一直扒在马鞍下跟着他们!这东西聪明得很! 严夺玉眼疾手快一梭镖飞去插在尸婴身上,噗嗤一声尸水四溅,那玩意却咯咯笑了起来。眼睛嘴唇都已烂了,一笑白牙露到耳后,眼窝里绿光森森。 一路奔马火把已熄,黑灯瞎火,尸婴鬼笑,马也惊了,包大舅又连声惨叫,不知是不是被掏了肚肠。这几十骑人马慌乱不迭,马嘶怒吼混作一团。卫杭之从腰抽刀出鞘道:“列队!噤声!”仪卫们纷纷提马,前腿蹬地,后腿尥蹶,迅速合拢成团。 “肖恪人呢!”丹栖怒吼。只听得黑暗中肖恪大叫:“我——操!我操!” 众人忙打火折子去照,肖恪的头膨大了三倍有余,那鬼东西居然攀在肖恪脸上!四条细腿紧紧勾入肖恪脸皮,硕大的脑袋拧着挂在身后,嘴朝上眼朝下,空洞的眼窝盯着众人。仪卫惊得呆了,投鼠忌器,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动作。 肖恪只觉得这尸婴紧紧抱着他的脸,冰冷的嘴黏在自己鼻子上,甚至感觉到细细的牙齿啃自己面皮,不禁一股热血上了头,反手拔出腰上匕首,一刀扎进那玩意脖子,同时拧身卸力,要将尸婴戳进泥里。可刀一入肉就顿感一“糅”,刀锋竟被吸住使不上力——糅尸!这紧要时刻肖恪竟然走神想到棺中积水,不可能有糅尸,分明是有人故意炼化!他这片刻失神,尸婴陡然面孔拧转,变笑为泣,双手作爪抠向肖恪一双眼睛! 千钧一发,一箭破空。哭声夏然而止。 “我操!”丹栖也惊呆了。 长箭穿过尸婴右眼,脑后露出一点朱红的箭矢。尸婴畸形的脑袋被射穿了,去势之劲炸甭了一半颅骨,黑水喷溅。箭翎颤鸣声止,尸婴缓缓掉在地上。 宋鸣听声辨位盲射一箭,猛力之下竟崩断了弓弦。 油黑脓腻的絮状浆水从尸婴破损的脑壳里涌出来,仪卫面面相觑,包大舅犹自尖叫不绝,两足蹬地在泥地里打滚,失声道:“啊!啊!” 卫杭之紧紧搂着小鱼,小鱼怀里的柿子压破了,糊在衣服上。 肖恪溅了一嘴血水脑浆,终于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