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魏晏灸,是在《贵妃醉酒》演完后的后台。
汗水把贴片黏在我的鬓角,我正用棉片狠狠擦着脸上的油彩,助理小林慌慌张张跑进来:“薇然姐,有个观众非要见你,保安都拦不住。”
“跟他说我卸妆不见客。”我拧开矿泉水灌了一大口。
“他说…他母亲是程派传人魏姮奺。”
我的手顿住了,魏姮奺——九十年代红极一时的青衣,老爸陈瑞安的师妹。
镜子里我的左眉骨上还留着12岁那年练“卧鱼”时磕出的疤,我爸那老登罚的,因为我把魏姮奺的唱片听坏了三张。
“让他进来。”
他走进来时带着一股雪松混着墨水的气息,西装革履与斑驳的化妆间是那么的格格不入。我注意到他右手无名指戴着枚古朴的玉戒——后来才知道,那是他母亲登台唱《春闺梦》时戴过的。
说来也巧,老登也有枚一模一样的,现在就戴在我的右手中指上,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陈老师。”他微微颔首,姿态恭敬却不卑微,“我是魏晏灸。”
这个名字像戏台上的锣鼓点,干脆利落。后来他告诉我,“晏”取“海晏河清”之意,“灸”却是他父亲为了让他记住“痛觉使人清醒”。
“魏姮奺老师的儿子?”我直截了当,“找我什么事?”
他掏出手机播放一段录音,杂音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唱《锁麟囊》,突然变成玻璃碎裂的声响。
“我母亲。”他指节发白,“她现在连《春闺梦》都记不全,但医生说熟悉的旋律可能……”
“你想学戏?”我打断他,“为什么不去戏曲学院?”
“他们说要学三年才能登台。”他直视我的眼睛,“但我母亲可能没有三年了。”
化妆间的灯泡滋滋作响,在他解开的领口处,我看见一道细长的疤痕——后来在养老院,我目睹他母亲发病时用指甲抓出来的那些血痕,才明白这伤口的来历。
“每周三下午,排练厅。”我把卸妆棉扔进垃圾桶,“先说好,我骂人很凶。”
他笑了,眼角挤出两道细纹,那是我们认识以来,他第一次露出破冰般的笑容。
第一次教学简直是一场灾难,魏晏灸把“海岛冰轮初转腾”唱得像政府工作报告,最后一个“腾”字差点把我耳膜震破。
“停!”我拍响惊堂木——从道具间借来的,“你这是在唱京剧还是在念悼词?”
他西装革履地站在排练厅中央,领带纹丝不动:“陈老师,我认为应该先掌握基本音准……”
“转三个圈。”我突然说。
“什么?”
“转圈!现在!”我抄起水袖甩过去,“边转边唱。”
当他晕头转向地唱到第五遍时,声音终于有了点醉态。我永远记得那一刻——这个永远理性克制的男人,头发散乱地扶着把杆,却唱出了杨贵妃三分醉意。
第三次教学下暴雨,他开了辆奥迪A6送我回剧团,车载音响在放《传说dj》,我全程板着个脸听。红灯时他突然问:“为什么选择唱戏?现在年轻人都不爱这个。”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扇形轨迹,我脱口而出:“十六岁那年我爸肝癌晚期,我在病房给他唱《霸王别姬》,他听完拔了氧气管说‘这才够味’。”
车内突然安静得能听见雨滴砸在车顶的声音,魏晏灸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收紧:“抱歉。”
“道什么歉?”我摇下车窗,“我老爸说人生如戏,要坦坦荡荡地活。”
后来他告诉我,那天他回去查了我所有演出视频,在我唱“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的片段前暂停了半小时。
第五次见面是在养老院,魏母坐在轮椅里,像一尊褪色的绢人。但当魏晏灸唱起“春秋亭外风雨暴”时,老人突然抓住我的水袖:“师兄!该排《武家坡》了!”
她枯瘦的手指绞着我的袖子,力道大得惊人。护工要来制止,我却就着这个姿势唱起了“一马离了西凉界”。老人渐渐安静下来,最后竟跟着哼完了整句。
回程时魏晏灸的车开得很慢,路过文化局大楼时,他突然说:“我父亲是魏明。”
我的安全带猛地勒进肩膀,魏明——主张“戏曲现代化改革”的文化局副局长,上个月刚砍掉传统戏曲专项补贴。
“所以魏少这是在微服私访?”我冷笑。
“不。”他急刹在红灯前,“我父亲不知道这事。”他转向我,领带第一次歪了,“薇然,我在档案室发现他年轻时写给母亲的情书——用的全是戏词。”
那天我头一回仔细看他的眼睛,在夕阳下像两潭窖藏多年的龙舌兰,晃着细碎的光。
变故发生在第七次教学后,团长紧急召集全员,宣读文化局新规:传统剧目必须加入30%的现代元素才能公演。会议室炸锅时,我盯着文件末尾“魏明”的签名,指甲掐进了掌心。
我冲进养老院时,魏晏灸正在喂母亲喝药。见我进来,他平静地放下碗:“我知道你会来。”
“你早就知道。”我的声音抖得像散板的鼓点,“看我像个傻子一样……”
“上周组会决定的。”他递来一份文件,“但我争取到试点延后三个月。”
文件上密密麻麻全是他的批注,我突然发现他眼下有浓重的青黑——这半个月他应该没睡好。
“为什么瞒我?”
“需要时间想对策。”他按了按太阳穴,“直接告诉你,你会……”
“会直接杀去文化局?”我抢白,“没错!”
魏母突然咿咿呀呀唱起来,是《锁麟囊》的“团圆”。魏晏灸苦笑着给她擦口水:“你看,连她都懂得圆融的道理。”
“那不是圆融,是妥协!”我抓起包要走,却听见身后“咚”的一声——魏母把药碗砸在地上,碎片飞溅。
后来在急诊室,护士给魏晏灸包扎手臂上的伤口时,我看见了更多旧伤疤。
“14岁那年。”他忽然说,“母亲发病撕了父亲的重要文件,而父亲转头就摔了她最爱的留声机。”他抬头看我,“我从那时就明白,有些事需要迂回地抗争。”
手机震动起来,团长发来消息:文化局要求下周提交改编方案。我盯着魏晏灸手臂上渗血的纱布,突然做了决定:“帮我约你父亲。”
“什么?”
“我要当面告诉他。”我把他歪掉的领带扶正,“《贵妃醉酒》加电音就像往茅台里兑可乐——糟蹋东西!”
魏晏灸怔住了,然后低低笑起来,笑着笑着,他眼角有了水光:“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学戏吗?因为全城旦角里,只有你的杨贵妃敢直视君王眼睛。”
见魏父那天,我特意穿了件墨绿旗袍——魏母年轻时最常穿的颜色。魏晏灸在文化局门口等我,手里拿着个老式录音机。
“必要时候按播放键。”他把我耳边一缕头发别到耳后,“母亲年轻时唱得最好的一段《春闺梦》。”
会面比想象中顺利,当魏父面色涨红地拍桌子说“传统戏曲就是封建残余”时,录音机里飘出“去时陌上花似锦”的唱腔。老男人的手突然抖了,钢笔在文件上洇开一片蓝。
三个月后,我们剧团上演了新版《贵妃醉酒》。没有电音,但在“海岛冰轮”处加入了全息投影。谢幕时,我看见第一排的魏晏灸扶着母亲站起来鼓掌——老人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散场后,他在化妆间找到我,递来一份企划书:《传统戏曲创新保护基金》。
“父亲批的。”他眼角笑纹深陷,“他说你骂人比他老领导还狠。”
我正用卸妆油狠狠擦着脸上的油彩,闻言抬头:“魏晏灸,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教你唱戏吗?”
他摇头,领带上的温莎结完美得像他的行事作风。
“因为你明知母亲可能永远认不出你,还是每周雷打不动去养老院。”我扯过他的领带擦手,“这年头,傻子比聪明人金贵。”
后来我们在文化局档案室办了婚礼。
魏母那天格外清醒,给我戴上了她的点翠头面。魏晏灸在众人面前唱了段《锁麟囊》,最后一个音跑了调——那是我见过他最完美的失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