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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乐观」哥哥的海

作者:欧诗兰蔻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我总记得那个潮湿的夏夜,空调外机嗡嗡作响,哥哥蹲在阳台上抽烟,火星明明灭灭。那年我12岁,他18岁,我们全部的家当?就只剩卡里的1342.6,?七十平的老房子?,以及一辆父亲?扔下?的二手黑色大切诺基——那辆车的刹车不太好,每次踩下去都会发出垂死动物般的尖啸。


    “哥,妈真的不会回来了吗?”我趴在窗框上,闻到他身上飘来的廉价烟草味。


    陈平安把烟头摁灭在易拉罐里,转过头时脸上已经挂上了那种我熟悉的笑容:“想什么呢,有哥在还不够?”他伸手揉乱我的头发,“明天带你去新学校报到,早点睡。”


    那是父母离婚后的第三个月,父亲带着他的新欢去了南方,母亲则消失在了某个牌桌上。陈平安撕掉了大学录取通知书,白天在超市搬货,夜里做物流调度。他总说这样正好能照顾我,却绝口不提卖掉那辆大切诺基。


    “留着装逼用啊。”每次我问起,他都这么笑着说。但我知道,他是怕那个暴戾的男人某天突然回来,连最后这点念想都不留给我们。


    我坐在新教室的第一排,看着窗外陈平安跟班主任点头哈腰的背影。他脱胶的皮夹克在秋风里晃荡,像面褪色的旗。


    阳光穿过玻璃,照见他鬓角的一根白发。


    那天回家路上,我们在路边摊要了两份蛋炒饭,他没有动筷,只是看着我,一根又一根的抽着烟。


    “瑞安,好好读书。”他突然很认真地说,“哥供得起。”


    大学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陈平安在物流公司晕倒了。我在医院走廊里攥着他的工资卡,上面还有刚存进去的我第一年学费。医生拿着检查报告欲言又止,最后只说需要进一步检查。


    “就是低血糖。”陈平安醒来后满不在乎地摆手,“昨晚卸货忘了吃饭。”他抢过报告单塞进裤兜,动作大得带倒了床头的水杯。


    我偷偷翻过他的抽屉,在一堆止痛药下面压着神经内科的复诊单,诊断栏里写着“Huntington''s Disease”——亨廷顿舞蹈症,后面跟着三个触目惊心的问号。那晚我在医院厕所里咬着拳头哭到干呕,而陈平安在病房里给同事打电话,商量下周的排班表。


    大三那年冬天,陈平安开始频繁跌倒。


    起初他说是地太滑,后来变成鞋子不合脚。


    直到某个凌晨我被厨房的响动惊醒,看见他正徒劳地试图抓住四处飞溅的瓷片,右手像风中枯枝般不受控地抽搐。


    “别看!”他第一次冲我吼,声音却支离破碎。


    我跪在地上帮他捡碎片,发现他秋衣后背全湿透了。


    确诊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遗传性神经退化疾病,发病率约十万分之三,无有效治疗方法。医生对着电脑屏幕念出平均病程时,陈平安正努力控制颤抖的手指系衬衫纽扣。


    回家的车上,他望着窗外说:“瑞安,哥可能没法看着你结婚了。”


    我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收紧,皮革的纹路硌进掌心.


    “哥…他不会回来了。”喉咙发紧,“这辆老古董……”


    “不许卖。”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铁锤砸在心上。


    我侧头看他,发现他正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路灯,那些光点在他眼里明明灭灭,像极了他抽烟时的火星——最终我留下了这辆大切诺基。


    我放弃了美国研究生offer,相恋两年的女友在机场甩了我一巴掌。


    “你哥的病就是个无底洞!”她将我们的定情戒指扔进垃圾桶,“爱情?呵,你先活下来再说。”


    本地设计公司的HR问我期望薪资时,我报的数字精确到与陈平安的医药费持平。


    他开始用拐杖的那天,我在客厅铺满了从二手市场淘来的厚地毯。


    “你小时候学走路……”陈平安扶着墙练习迈步,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哥也是这么跟着的。”


    病情进展比想象中快,28岁生日那天,陈平安已经需要轮椅代步。我带他去海边,他坐在沙滩上看着潮起潮落,突然含混不清地说:“海…好…看。”那是他最后能完整说出的句子。


    亨廷顿舞蹈症最残忍的地方在于,它一边蚕食着患者的躯体,一边又强迫他们清醒地看着自己一点点支离破碎。当陈平安只能用睫毛颤动回应我时,那双眼睛依然清亮如初。渐渐的,我学会了通过他睫毛颤动的频率猜谜语,在无数个深夜读《老人与海》给他听——那是他初中时最喜欢的书。


    有时候读到桑提亚哥与鲨鱼搏斗的段落,他的睫毛就会急促地颤动,像在暴风雨中挣扎的船帆。护士说这是肌肉痉挛,但我知道他听得见,因为每当我念错字时,他的睫毛总会多颤动两下,就像当年在客厅里纠正我错题时那样。


    最后一次急诊是在凌晨三点,陈平安的监测仪发出尖锐警报时,我正趴在病床边浅眠。医护人员冲进来实施抢救,我被推到走廊,透过玻璃看见他瘦成骨架的身体在电击下弹起又落下——就像他年轻时教我打水漂,石子在海面上跳动。


    死亡证明上写着“多器官衰竭”,享年32岁。


    整理遗物时,我在他枕头下发现本泛黄的记事簿,最后一页写着:“老弟,给哥笑一个。”旁边画着个拙劣的笑脸。


    葬礼很简单——几个老同事,邻居阿婆,还有总来送药的小护士。


    我抱着骨灰盒走回家,阳台上那盆绿萝已经枯萎——陈平安生病后总是忘记浇水。我把它移到厨房窗台,第二天发现靠近根部的茎秆上冒出了嫩芽。


    现在每天清晨,我都会对着镜子练习陈平安式的笑容。有时我会开着那辆修好的大切诺基去海边,把油门踩到底,听着刹车发出熟悉的尖啸。公司同事说我像棵晒不死的野草,其实我只是记得,有个人用一生教会我如何在海啸来临时,仍然相信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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