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7岁那年,银行账户里多了120万。
那是我爸、我妈,还有我哥的命换来的。
葬礼那天,我没哭,只是盯着灵堂上那三张黑白照片发愣。照片里的他们还在笑,好像下一秒就会从相框里走出来,问我晚上想吃什么。
19岁生日那晚,我和三个弟兄在街边大排档喝得烂醉。深秋的风刮得人脸皮生疼,我摇摇晃晃的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
“草…!”我扯着嗓子骂了一句,唾沫星子混着酒气喷在空气里。胃里翻江倒海,刚才灌下去的廉价白酒一个劲儿往上涌。我扶着电线杆干呕,喉管火辣辣的疼,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远处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啜泣。
眯眼看向声源,巷子口蹲着个学生妹,校服洗得发白,手腕贴着膏药,双手抱膝把头埋进大腿。
我盯着看了一会儿,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脚边滚来一个易拉罐,我下意识抬腿就踢,铝罐撞上消防栓的巨响里,女生惊鹿般跳起,她攥紧书包带逃进黑暗时,我分明看见她左耳垂缺了一小块——上周一中那帮杂碎拽人耳钉的传闻突然有了画面。
我咧嘴笑了,心里莫名涌上一股快意,可膝盖却在这时一软,整个人栽倒在马路牙子上,手肘蹭破一大块皮。瘫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看着天上稀稀拉拉的星星,突然觉得特别没劲。
身后传来机车的轰鸣,夹杂着警笛的蜂鸣,由远及近。我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最后一根华子不知什么时候折断了,烟丝撒在口袋里,和我糜烂的人生混作一团。
夜风吹过,困意绵绵。
“睡吧。”风里似乎传来我妈的声音,“反正明天也不会更糟了。”
再次时醒时已是凌晨4点,我摇摇晃晃回到住处,掏出钥匙打开门时,脚边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低头一看,酒顿时醒了一大半——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我门边,正是巷子口那个学生妹。
“喂!”我蹲下拍她的脸。她的皮肤冰凉,嘴唇发紫,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我这时才注意到她校服袖口有血迹,左耳残缺处还在渗血。
拨开黏在她脸上的发丝时,我终于想起来了——魏姮奺,住我隔壁的高中生,家门口总摆着两双落灰的成人拖鞋。
我们偶尔在楼道里碰面,她总是低着头快步走过,像只受惊的野猫。
“妈的,醒醒!”我摇晃她的肩膀,她毫无反应。我顾不得自己满身的酒气,冲进屋抓起摩托车钥匙,一把将她抱起冲向车库。她轻得像片羽毛,校服下露出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夜风一吹,酒劲又上来了。我强撑着把她放在我的凯越450RR引擎盖上,用皮带将我们绑在一起。她迷迷糊糊中似乎醒了,发出微弱的呻吟。
“抱紧我的脖子!”我吼道,她冰凉的手臂环住我的脖子时,我闻到她校服上洗衣粉的茉莉香。发动机轰鸣的瞬间,我听见她在我耳边气若游丝地说:“陈…瑞安…”
她记得我的名字,这个认知让我心头一颤。
诊所的白炽灯下,老医生后退时撞翻了器械盘。“这得送医院……”他眼镜后的目光闪烁。我攥紧他衣领的手突然想起那个坐在家人尸体旁的自己,在车上与家人爆发争吵的“蠢货”。
最终只是把挂号台踹出一个凹坑。
医院走廊,我瘫在长椅上,在汽油和消毒水味中,梦见了那天郊区的农田。我从乱石堆爬向扭曲变形的车,驾驶位的窗玻璃碎了,哥哥陈平安上半身露在外面,鲜血模糊了他的脸颊,却依然笑着对我说:“老弟…别慌…”
我被护士摇醒,发现自己在睡梦中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病人稳定了,但需要留院观察。”护士递给我一叠单据,“先去缴费吧。”
走出医院,凌晨的风吹散了我最后的醉意。买了一包烟,坐在利店外门口的电动木马上抽着,什么也不愿去想,就这么一直等…直到晨光洒下,直到我看见从医院慌慌张张跑出来的身影……
“你他妈就是这样报答我?”摩托车横在她身前,我扭了扭“咔嚓”作响的脖子,一脸的怒意,“滚回去躺着,别浪费老子的医药费。”
我以为她会乖乖听话回去,却没曾想她呆立在原地,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我必须回去。”她颤抖着,声音染着哭腔,“我家的钥匙还没拿回来。”
我盯着蹲在一中校门口抽烟的三个男孩看了五秒,突然笑了:“魏姮奺是吧?东西拿回来就给我老老实实回去养伤,听见没?”
她坐在车后紧紧抓着我的外套,点了点头。
当我掰断那个黄发男孩的第二根手指时,他终于交出了那串满是烟味的钥匙,可我的怒火却并因此而退却半分。“你挺勇啊。”我左手抓起他的头发,右手帮他将歪斜的手指掰正,惨叫声回荡在巷子里,他的两个小弟蹲在墙角瑟瑟发抖。
我将魏姮奺送回了医院,钥匙扔在了床头柜。晚上和兄弟们喝酒时,臭屁的周远明难得正经:“这事就应该交给警察去管。校园欺凌太常见了,外面有你罩着,里面就不好说了。”
“对的陈哥,你替她交的几千块医药费也算是仁至义尽了。”魏明掐灭烟头,叹了口气,“这操蛋的屁事就交给警察去干吧。”
我点了点头决定不再管这事。直到十点的酒后散场,我经过昨晚的巷子时,又听见了熟悉的啜泣声。五个人围着缩在墙角的魏姮奺,一个女生甚至还在用打火机烧她的头发。
“臭婊子,以为找了个混混男朋友很了不起?”黄发男扯着她的衣领,“我看上你是……”
我的拳头比脑子动得快,等我回过神时,那个黄发男正趴在水坑里吐血,另外四个早就跑没影了。魏姮奺的校服满是鞋印,抬头看向我时,右眼肿得睁不开,却还在傻笑。
“陈哥…”她递来一个塑料袋,里面是完好无损的课本,“能、能送我回家吗?”
外面下起小雨,我坐在沙发上闷头抽烟,嘀咕着“为什么多管闲事”。现在事态已经恶化,等待她的只会是更变本加厉的欺凌。在我考虑是否应该去打残那个黄毛时,敲门声响起。
推开门时,她正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我以为她是来讨要说法的,却见她颤抖着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叠钞票。
“这是…退回来的1783块医药费。”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手指不受控制地发着抖,“剩下的钱…我会想办法尽快还清。”
她低着头,飞快地把塑料袋塞进我手里,冰凉的指尖一触即离。
“谢谢你救我…晚安,陈哥。”
“找过警察吗?”看着她即将离去的背影,我还是问了。
“找过了,没用。”她哽咽着,“反正还有一年……”
关上门的那刻,我知道自己摊上大事了。
次日下午,我提前半小时蹲在校门口,顿时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直到放学铃响后,人群像潮水般涌出,我却没看见她。直到人快散尽,才看见她被两个女生架着拖向体育馆后面。
我翻墙进去时,她们正逼她跪在地上擦写满污言秽语的墙壁。
她手腕被反绑着,脸上有新鲜的掌印。我踹开门的巨响吓得施暴者尖叫,最胖的那个女生居然还想狡辩:“我们是在帮她练习做家务……”
我一拳砸在她旁边的墙上,石膏板凹下去一块。
“再他妈碰她一次。”我凑近她耳边轻声说,“我就把你的手指一根根折断,塞你嘴里。”
她们逃走后,魏姮奺还跪在地上发抖。我解开她手腕上的鞋带时,发现皮肤已经磨出血痕。
“为什么不反抗?”我粗鲁地拽她起来。
她眼泪砸在我手背上,如此滚烫。
“反抗…会挨更多打…”
那一刻我胸口涌起陌生的暴怒,不是平时那种想毁掉一切的冲动,而是更尖锐、更灼热的东西。我扯下领带粗暴地擦掉她脸上的脏水:“明天开始,我接你放学。”
从那天起,我成了她的影子。早上七点送她去学校,下午四点接她回家。她总会在书包里备着醒酒汤或解酒药,尽管我从未要求过。渐渐地,我酒喝得少了,因为清晨的宿醉会让我握不住油门。
黄毛那帮人再没找过她麻烦——我在厕所隔间里又折断了他两根手指,全校都知道了魏姮奺有个杀人犯预备役的“男朋友”。
兄弟们的酒会去得也少了。
有次周末的酒会上,商二代祁洛维揶地揄肘了肘我,道:“防护措施记得做到位啊!”
“**的,你嘴可真他妈损!”我手肘夹着他脖子骂道。大家笑得合不拢嘴,却默契地不再提她。我们都知道,等她考上大学我与她就不会再有联系——瘸子腿好后第一件事就是扔掉拐杖。
“他们都在传我们在谈恋爱。”某个深秋的傍晚,魏姮奺突然在路口停下脚步。她穿着我给她买的藏青色羽绒服,衬得皮肤像雪一样白。
我点燃一支烟:“少做梦。”
“如果是真的呢?”她抓住我的袖口,眼睛亮得吓人,“如果我……”
“你他妈读书读傻了?”我甩开她的手,烟头差点戳到她脸上,“看看老子这副德行!你将来是要考京大的,跟个高中辍学的混混谈恋爱?”
她固执地仰着脸:“那又怎样?”
我一把将她推到墙上,故意露出最狰狞的表情:“听着小丫头,老子保护你只是因为闲得蛋疼。再敢说这种话,我就……”
“就怎样?”她突然踮起脚,温软的嘴唇擦过我的下巴。我像被烙铁烫到似的后退两步,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声音。
“蠢货!”我转身上车,余光偷偷回看。她还站在原地,用手指碰了碰刚才吻过我的嘴唇,笑得像个偷到糖的孩子。
那天之后我刻意躲着她,但每天还是雷打不动地接送。十二月的一个雪夜,她在我家门口蹲到凌晨两点,鼻尖冻得通红。
“给你。”她塞给我一个毛线织的平安符,针脚歪歪扭扭的,“处女座今年的幸运色是墨绿哦。”
我盯着那个丑兮兮的小玩意,突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疼痛。这么好的女孩,怎么就遇见了我这种烂人?凭什么要在最美好的年纪,把温柔浪费在一堆即将腐烂的垃圾上?
“魏姮奺。”我第二次完整地叫她的全名,“离我远点,我身上背着三条人命,迟早会有报应。”
她眨眨眼:“哪三条?”
“我爸,我妈,我哥。”我扯开领口露出锁骨上的刀疤,“这是他们死的那天我自己划的,现在满意了?”
雪落在她颤抖的睫毛上,融化成水珠滚下来。我以为她会逃跑,可她突然扑上来抱住我的腰:“那不是你的错…车祸鉴定书我看过,是卡车司机疲劳驾驶……”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闻到她头发上廉价的洗发水味道。三年来第一次,有人让我觉得活着或许没那么恶心。
“考上大学就别回来了。”二月十七日她生日时我说。她假装没听见继续切蛋糕,可我分明看见了她递蛋糕的手在颤抖。
春节那天,她偷偷在我门把手上挂了饺子。我吃完才发现每个饺子里都藏着张纸条:“希望陈哥今天少抽两支烟”、“这次月考我考了年级第七!”、“春节快乐!(●''?''●)”。
五月二十九日的雨夜,我被警笛声惊醒。
推开窗看见楼下停着救护车,巷子挤满了人。
我光着脚冲下楼,看见魏姮奺面色苍白的倒在血泊里,怀里抱着个被雨淋湿的蛋糕盒。
我跪在地上,看见蛋糕盒上贴着的便签:「陈瑞安,今年也要平安啊!」。奶油混着雨水流进我的指缝,甜得发苦。
警察说凶手是个惯犯,专挑雨夜抢劫独行女性。
我在停尸房见了魏姮奺最后一眼,她闭着眼睛的样子像在睡觉,只是脖子上有一圈可怕的淤青。
法医说她死前一直紧紧抱着那个蛋糕,手指要用力才能掰开。
两天后我找到了那个杂种,他在城中村的出租屋里数钱时,我用魏姮奺送我的钢笔捅穿了他的喉咙。
血喷出来的时候,我听见自己在大笑,笑声里混着她曾经念给我听的诗句:“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警察破门而入时,我正用打火机烧那叠沾血的钞票。火光照亮墙上的日历——距离高考还有七天,魏姮奺用红笔圈出来的日期旁边画着小太阳。
入狱那天,兄弟们在门口送别。我拒绝了祁洛维的打点,但他还是背着我搞了小动作,因为监狱长让我带进了那个平安符。
“是个汉子。”他拍拍我的肩。
现在我在监狱的禁闭室里继续腐烂,狱友成了我怒火的发泄对象。他们都叫我“暴犬”——一条咬断项圈、獠牙沾血的疯狗。监狱长不得不将我列为重点囚犯,单独关押的铁栏上全是撕咬的痕迹,仿佛我仍在试图挣脱什么。可项圈早就没了,只剩下一圈无形的枷锁,深深勒进皮肉,和她的名字一样刻在骨头上。有时半夜惊醒,会恍惚看见铁窗上结着冰花,而17岁的魏姮奺站在晨光里对我笑。这时我就用拳头砸墙,直到关节露出白骨。疼痛让我确信自己还活着,也提醒我永远不配得到救赎。
他们说愤怒是燃烧自己的火。
可如果连这团火都熄灭了,我还剩下什么来记住她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