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取邮件弹出来时,我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手机。
麻省理工学院材料科学与工程系,全额奖学金,导师是诺贝尔化学奖提名的威廉姆斯教授。实验室的师弟师妹们已经开始欢呼,有人开了一瓶香槟,泡沫喷溅在我的白大褂上。
“陈博士,请客啊!”师妹小林把香槟杯塞进我手里,“你可是咱们学院十年第一个直通MIT的!”
我笑着应付所有人的祝贺,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手机里另一条消息。大学同学群里有人转发了一条行业新闻:《本土设计师品牌“织梦”陷债务危机,创始人魏姮奺或将联姻救市》。
配图是她挽着那个五十岁富商的手臂,笑容精致得像橱窗里的瓷娃娃。
三年前的雨夜突然在脑海中闪回,那是毕业答辩后的庆功宴,她穿着墨绿色旗袍坐在角落,指尖绕着酒杯打转。我们是怎么从KTV包厢溜出去的,又是怎么滚到她公寓床上的,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醒来时枕边放着一杯蜂蜜水和一张字条:“冰箱里有早餐,实验室打电话找你”。
而我,连张字条都没留就落荒而逃。
“陈博士?”小林推了推我,“院长找你呢。”
院长办公室里,我父亲的老友祁教授正拍着我肩膀对院长说:“老周啊,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小陈,他本科那篇关于高分子聚合的论文……”
我盯着窗外一株开败的玉兰,突然打断他:“周叔,您认识做服装行业的人吗?”
三天后,我站在“织梦”工作室门口。
玻璃门上贴着法院封条,透过缝隙能看到里面东倒西歪的人台和满地布料。转角传来杂物碰撞的闷响,我转头看见魏姮奺抱着纸箱走来,素颜,马尾,牛仔裤,帆布鞋。
膝盖处磨得发白。
她看到我时纸箱掉在地上,设计稿雪花般散落。
“好久不见。”我蹲下来帮她捡稿纸,发现全是服装草图,角落都标注着日期——最近的一张是昨天。
她夺过稿纸:“来看笑话的?”
“我来应聘。”我把MIT的录取通知塞进她手里,“化学博士,精通新型材料研发,不要工资。”
接下来的半小时里,我见识到了这个女人全部的尖刻。她嘲笑我的学术头衔在商场上一文不值,讽刺我天真得可笑,最后直接把茶杯摔在我脚边。
我带她去吃了大学后门的牛肉面,她饿狼似的吞完两碗,嘴角沾着辣椒油:“为什么?”
“你设计的那件会变色的旗袍。”我递给她纸巾,“用的应该是温感涂料吧?如果换成高分子变色纤维……”
“我问你为什么来找我!”她突然提高音量,引得周围食客惊恐地看过来。
我擦掉她嘴角的辣椒油:“因为那晚之后,我每天早上喝的都是蜂蜜水。”
父亲把茶杯摔在书房的地板上时,我正往行李箱里塞最后一件衬衫。
“你哥说得对,你就是个傻缺!”他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为了个女人放弃MIT?那种小服装厂满大街都是!”
母亲坐在沙发上默默流泪:“安安,你是不是被胁迫了?妈妈认识律师……”
“她甚至不是我女朋友。”我拉上行李箱拉链,“但她的设计值得被世界看见。”
哥哥陈平安堵在门口,他拳头捏得咯咯响:“弟,听哥一句劝吧,这事你不该管,也管不了。”
“我知道我没有能力去管,但我不能就这么看着她因为这件事走上一条不归路。”
“妈的,她到底是给你灌了什么**汤,让你变得这么傻缺!”哥哥一拳砸在门框上,“滚吧,有种永远别回来!”
我拖着行李箱从他身边挤过去,听见母亲在后面喊:“安安,你的护照和录取通知书!”
“烧了吧。”我没回头。
织梦工作室的阁楼成了我的卧室,魏姮奺睡在隔壁样品间,用三排衣架当隔断。第一天晚上,我听见她在梦里哭。
第二天清晨,她红肿着眼睛扔给我一沓文件:“看完这些,你就知道我们死定了。”
账面上欠供应商两千八百多万,五家代工厂同时违约,最大的经销商刚终止合作。最致命的是,江南集团买通媒体散布谣言,说织梦使用的染料含致癌物。
“还有希望。”我指着仓库里堆积的滞销成衣,“这些可以拆解重组,我研究过一种纳米级防水涂层……”
“陈瑞安,”她打断我,“你知道我为什么给品牌取名‘织梦’吗?”她抚摸着一个人台上半成品的旗袍,“因为我奶奶说,梦想和绫罗一样,经不起现实的火烧。”
我抓起她的手按在我胸口:“感觉到了吗?这里跳动的不是梦,是野心。你的,和我的。”
最初两个月我们像两具行尸走肉,靠着匿名捐款苟活。我白天用拓扑学重组生产线,晚上躲在洗手间计算还有几天会被高利贷砍死。
魏姮奺的办公室总在凌晨两点亮灯,有次我撞见她对着人台模特自言自语:“要是当年没睡他就好了……”她说的是我们毕业那夜的错误。
三个月后,我们用拆解的库存面料加上我研发的光致变色涂层,做出了第一批「朝暮系列」。白天是素雅的月白色,阳光下会浮现出暗纹,夜晚则变成深邃的蓝。魏姮奺熬夜修改了七次版型,让旗袍既能展现曲线又方便日常活动。
样品刚出来那晚,她罕见地开了瓶红酒,我们坐在天台上,看对面商场LED屏播放的江南集团广告。
“知道吗。”她晃着酒杯,“那个秃头今天又给我发消息,说可以再加一千万。”
我攥紧了拳头:“你答应了?”
“我说……”她突然靠过来,酒气喷在我耳畔,“除非他先把你从MIT请回来。”
我转头看她,发现她眼角有泪光。
那一刻我差点就要吻上去,却听见她说:“下周上海时装周,我们只剩这次机会了。”
时装周后台混乱得像战场。
模特临时加价,化妆师摆工,最关键的压轴展品在运输途中被刮破了三处,魏姮奺跪在地上缝补那件渐变鱼尾裙,手指被针扎得鲜血淋漓。
“别补了。”我夺过裙子,掏出实验室带来的喷雾罐,“相信我。”
当模特穿着看似残破的裙子走上T台时,全场哗然。然后灯光骤变,破损处开始自动延伸出新的纤维,在观众注视下完成自我修复。掌声雷动的那一刻,我转头看魏姮奺,发现她正看着我,眼里有我不敢确认的光芒。
秀后酒会上,江南集团的CEO,那个秃头端着香槟过来:“魏小姐好手段,连MIT的高材生都甘愿当你的……”他意味深长地扫视我,“助理?”
魏姮奺挽住我的手臂:“不,他是织梦的首席技术官,也是我的未婚夫。”
回去的车上我们都假装醉了,她靠在我肩上哼着走调的歌,发丝蹭得我脖子发痒。
司机急刹车时,她整个人扑进我怀里,心跳快得像受惊的小鸟。
“刚才的话……”我们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
“应急措施。”她最终说,迅速从我身上弹开。
那天之后,我们之间莫名多了道天堑。
她开始叫我“陈博士”,我则称她“魏总”。我们熬夜讨论智能面料专利,为融资计划争吵,在供应商面前演双簧,却再也没提过那个虚假的婚约。
转机出现在第二年春天。
一家芮士环保组织偶然发现我们的边角料能在六个月内自然降解,主动联系要做全球推广。订单像雪片般飞来时,魏姮奺却在庆功宴上不见了。
我在消防通道找到她时,她正对着手机哭:“妈,我真的不能嫁他……什么MIT的陈博士?不,我们不是……”
我夺过手机关掉,她仰起泪湿的脸:“为什么撒谎说我们要结婚了?”
“因为…”我擦掉她的眼泪,“这个谎我想变成真的。”
她瞳孔猛地收缩,然后狠狠咬在我肩膀上:“妈的!你知道我等这句话等了多久吗?从大二你帮我修电脑那天开始!”
后来我们在堆满面料的样品间里zuo爱,她骑在我腰上扯开衬衫纽扣:“这比三年前那晚如何?”
“那次我紧张得差点吐在你床上。”我翻身把她压在下面,“现在我要慢慢补偿。”
婚礼定在公司还清所有债务的那天。
我哥带着父母不请自来,父亲全程板着脸,直到魏姮奺拿出亲手织的羊毛护膝:“爸,瑞安说您膝盖不好。”
我与陈平安相视一笑,他趁机撞了下我肩膀,用只有我们能听见的声音说:“下不为例。”
我一把将他抱住,在他耳边轻声道:“谢了,老哥。”
现在我们的孩子正在阁楼玩我的MIT录取通知书——当年母亲到底没舍得烧。魏姮奺总说那是她最恨的一张纸,因为它差点带走我。而每当她设计的礼服又在芭黎时装周大放异彩时,我就会想起那个选择放弃的自己。
“后悔吗?”她昨晚又问我,手指缠绕着我的头发。
我亲了亲她腕间的伤疤——那是债务最重时她试图割腕留下的:“我唯一后悔的,是那天连纸条都没留就跑了。”
窗外,第一批春蚕正在啃食桑叶。
那些纤细的银丝,终将织就世界上最坚韧的锦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