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甚好,茂树遮阳。溪边浣衣,手被衣沫吞住,朝煟往流水中盯视一眼,心道:“这个人是谁?”朝煟顿住洗衣的动作,冥想之际,愈来愈近的成熟温柔的声音:“狗儿,爷爷叫你回去吃饭,衣服暂时搁置一旁吧。”
朝煟往后一看那女人穿着闲衣正与他招手唤自己回家,再细看身后的木屋似乎是新修的。他放下那堆杂衣也不理溪中那张陌生脸,径直朝母亲走去。
朝煟怪骄不好意思道:“娘,我不是说了别让你叫我狗儿吗?”
母亲捧住面红羞滴滴的朝煟,道:“你是娘的心肝,而且这里也没人听见呀。快进屋吃饭吧,衣服待会再洗。”
朝煟牵住母亲那双厚茧的手。走进木屋时看见新劈的柴,问娘:“娘,你劈的?”
母亲与他边走边道:“你爷爷说要活动筋骨。自己下床劈的。”
朝煟有些恼,道:“娘,爷爷八十了他能动吗?”
“你个臭小子,说什么呢。”女人手轻轻一敲心肝的脑袋,不敢敲重怕折了家唯一的年壮男丁。
朝煟也知道错了。跨进门槛,正桌摆屋子的中央,爷爷坐在主位。他熟练地坐到自己的位置,拿起碗筷开始夹菜吃饭。
“狗儿,你去修行考入内门,当个刺客吧。”这句话仿佛是经历重大之事拖压才说出。朝煟抬眸看向爷爷,戴着一顶似乎与他一样年迈的织帽。
朝煟仅仅一眼一口否决道:“不。”
闷热的夏季,令人焦躁的蝉鸣要将沉寂迸出成争吵。母亲见状,连忙道:“你先让狗儿多待一段时间再说吧。毕竟,当了刺客以后就很难见到了,爹。”
朝煟放下碗。那一声好似要一锤定音,朝煟道:“……你们是谁?”他感到熟悉又陌生,太阳光大得要将他拢进一片未知白茫茫的天地。
那女人摔下碗筷,跑过去捧住朝煟的脸:“狗儿,我是娘啊!”
“……”随之而来一位女人的哭泣声,再是枯木嗓音的辱骂声,与蝉鸣混合不休。
“呜呜呜……”
朝煟惊恐地起身,头痛欲裂。他捂住头,视野模糊不堪。他不清楚在梦里为什么会出现个陌生女人和老人,自己还与他们其乐融融,后面还因为当不当刺客吵起来了。他缓了半晌,迟疑道:“外面的是,紫藤花吗?”他凝望还在飘扬的紫藤花。
泠偰站在床榻边。朝煟继续发问道:“这是哪里?”
良久,才有回应。泠偰道:“百相宫。”
朝煟睁大双眼,但只能看清那一簇簇的花被风吹得自在,震惊道:“这里是百相宫?!”他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攥紧森白的床单,他像受到惊吓的动物立马松开了手,皱巴巴的床单有些委屈地泄气了。
他扫视这间屋子,除了几张凳子,一张床,什么也没有。
泠偰道:“我不记得你还有位爷爷。”
自从朝煟睡了半个时辰后,嘴里便一直嘟囔着什么。
他软下了身子,疲惫道:“我……也不记得我有个爷爷。”他的头中仿佛有什么在不停地击敲,要将他的头敲碎才肯善罢甘休。
泠偰隐忍着不明的情绪。他关心道:“不舒服的话继续睡一会儿?”
朝煟喃喃自语:“不用,不用。修行?”他知道自己在疯言疯语,可他明白这样使他好受一些。
泠偰屏气一瞬单膝蹲下,握住朝煟的手。他看向神色混乱的那人,好像在看世上最珍贵,也是最贵重的宝物一般。轻声道:“要不还是出去走走?”
朝煟恍惚地点点头,他并没有察觉到如秋枫烈火的目光,视线逐渐从模糊换为清晰,然而泠偰自然垂落的玉佩闪闪发光。
朝煟眉宇间愤难夹杂,好像要将梦里未发泄的情绪涌出才能好,可他死憋忍住了。
外面一如既往地翻起沉重的击鼓声。朝煟站在游廊中,前后都是一片空荡荡,偶然有人出来闲逛。他由衷觉得不可思议。
泠偰道:“你闻到花香了吗?”不时地飘来花香。
朝煟道:“闻到了。但有些腻。”他举起手,想要抓住风。他们常常能听见万物的声音,抱怨的、忧郁的、开心的,什么都有。他耳边回起那个灵魂深处的问题:“你觉得,什么声音最好听?”
他年少无知,回道:“世间上的声音没有最好听的,倒不如说,哪个最难听。”提问的那人,并没有再言。
泠偰见他发愣,问道:“你要看看这游廊吗?”
朝煟还是回答不出“声音”哪个最好听。他回神道:“好。”
二人像漫步在紫藤花园,凉风吹拂向面,在百相宫内居然还能如此惬意。朝煟左顾右看,又正过头,好似在思索什么。
泠偰问道:“你怎么晕倒的?”
朝煟回忆道:“当时有个人一直在看我们,我觉得太烦了,本想瞪回去。结果是个小女孩。”他说着一股阴燃的气爬上他的脚尖,须臾,接着道:“她的眼睛不像人,可以说像鬼也不足为过。”
泠偰单手搭在下巴,疑道:“被盯的感觉是什么样。”朝煟努力回想。道:“像蚂蚁在身上爬一样,弄得我很不舒服。”
泠偰神情严峻道:“狐鹿。”
“为何断言?”毕竟那是个小姑娘啊。
泠偰道:“看你的不是那个小姑娘。而是你看过去的正巧是位小姑娘。狐鹿迷惑万人,而我门守心明镜,他蛊惑不了无望的人也就整日徘徊,喜爱躲在黑林间观察我门弟子,有时看守在外的弟子就会私下讨论此事。如同细针扎在身上,如同蚂蚁侵蚀。”
朝煟不解:“那他应当看你才对,怎么看我??”
泠偰道:“只是我的猜测。在你晕倒之际我细想,十一月雪可不会大张旗鼓地暴露身份。应该是那狐鹿混进了人群,因为你与我结伴,所以想着通过你陷害我。他认为你是我的软肋,正好你要找谁在看你时,一不小心中了十一月雪中某个人的法术。”
如果这地板有块石头,他真想踢一脚来宣泄一下。他若是一人的软肋,他必定会不留片刻痕迹地斩断。语气带着不愉快道:“这狐鹿是不是没事找事。可是那个小女孩笑了是怎么回事?”
“那大概是,她在笑竟然有人敢看她的眼睛?”泠偰正色道。
十一月雪其中一位成员眼睛能够洞悉它物恐惧,回到深渊的苦恼,再至崩溃到自我毁灭。
“那么小的小孩居然是十一月雪的人。”朝煟眸子暗下,内心侥幸着,幸好只是无意对视。如果那个小女孩真要杀他,要醒来还是会费些劲。回忆那场梦,恐惧就要蔓延到脊髓穿心。
泠偰却道:“下次遇见,我会替你杀了他们。”他说得十分认真,像是下定了决心。朝煟瞳孔一缩,“嗯……”杀了也好。可他并不想要泠偰动手。
朝煟抛去目光,注意到这条游廊仿若没有尽头,好像一直在延伸。每个房门都长得一模一样,他心想:“这能找到之前的房间吗?”
这时,泠偰道:“有人。”
“谁?”朝煟定睛一看。那不是,那天的红衣少年吗?再仔细一看,在那红衣少年的身后是——白未玉,四人双双在游廊环圈正巧能对视的位置,由于紫藤花垂得休闲掩住了他们的脸,那二人并没有看见他们。
朝煟道:“他们怎么在一块?”
两人性子看着全然不像能交为好友的模样,白未玉走在后面,虽不能看清脸,但看动作,有种无奈且不自在的感觉。倒是那红衣少年欢快自在得不行。
泠偰道:“问。”
“不好吧!毕竟我都不认识他们。”朝煟抗拒道。
泠偰道:“我认为彼此认识一番,并无坏处。”
朝煟其实并不内向,甚至纯着一股劲,有什么说什么,但也懂得分寸。他觉得泠偰说得也没错,在这比武中能找到几位正常人已经很难了。虽第二试只和泠偰也会赢,可他看出泠偰在隐藏实力。二人对五人似乎有些吃力,若是对上十一月雪更加麻烦了。于是朝煟快步踱去,泠偰随至而后。
闻人望手臂环起支撑着自己的脑袋。他道:“白小姐,你好无聊啊。”
白未玉低眼垂首,无精打采。
“白小姐,你不会上了这游廊就被吸走了精神气吧?”他转身端详白未玉,面无表情,头发丝都显着没生气的倾告。
白未玉嗔怒,推着闻人望向前走,烦道:“别看我了!你要找的人就在前面。”
闻人望茫然地转首,真是!紫色瞳孔的家伙走在前面,跟白小姐一样像被吸光了精神气。或许那家伙本就长得厌厌之样,眸中点星坚毅却含孤倦,好像一辈子也睁不圆睁不大,又像是一个人活了几百年一样的疲惫,但是笑起来还是挺有活人样。而他要找的泠偰慢慢悠悠地跟着,活像个傀儡娃娃被主人操控而行。
闻人望瞬时如被定住了般。白未玉逗引道:“你不是要找他吗?怎么不动了?”
闻人望小声道:“他就是无望门主!”
“真的?”白未玉其实心里万般不信,要是无望门主失踪了,那无望不就得分崩离析被他人觊觎或换个新门主吗?哪能在这参加比武。更何况无望门主,带头叛门?天下笑话岂不是。
朝煟道:“你们好。”可他眼见面前之人互相推搡的模样又很好奇,放慢了脚步。
泠偰道:“小心,你刚醒。”
朝煟安心地道:“没事。我身体很好。”泠偰将手放下,站在朝煟身后。
闻人望立马站正。
四人驻足。闻人望先是观察了一番泠偰,形似青松活雪,那颗唇中痣他岂能认错?这就是无望门主,早在金陵时就感觉到不对,叫玄策跟着结果还被发现了,真面对面上反而油然而生一种压迫、紧张的感觉。这么多年没见,泠偰生透出威严之气,闻人望心道果然:“做了六七年门主,还是有模有样了!”
朝煟见少年不动,以为是害羞。他放缓了语气,再次询问道:“你好?”
白未玉按捺不住地碰了碰闻人望,随后她道:“就是那晚太不好意思了!希望你身体还好!”
朝煟摇摇头和气笑道:“没事没事,请问你们是朋友吗?”
白未玉尴尬道:“算罢……”
闻人望旋即,假装咳嗽了两声,观朝煟片刻,他还是第一次见齐发似垂不垂锁骨、半遮眸目又不遮,要在离步,无疑会被批骂叫去剪了,毕竟他就是被这样骂过了。他道:“我是离步的闻人望。”
朝煟礼貌地回道:“顺云,朝煟。”
泠偰跟着道:“无望,泠偰。”
白未玉也道:“我叫白未玉,那是假名哈哈哈,实问门,就是抱歉冒充了你们顺云刺客。还有那晚实在实在是对不起!是我手快了!”她双手一合满怀真诚地致歉。
朝煟可听不得他人对自己说抱歉,立马摆手道:“没事,尚能理解。”又好奇心作祟,道:“你们是许久就结识的吗?如果是的话,那怪不得。”
白未玉可不想跟这家伙算得什么多年知己,道:“不是,是他死缠烂打。”
闻言,闻人望急忙道:“白小姐,我这可不是死缠烂打啊!!”他当然不是,那是不要脸。明知人家生了气,非要跟着。闻人望反思,又确实在这个“死缠烂打”的理,也没话反驳了。
朝煟吃惊这二人刚认识关系居然还挺不错,看来是和缘。他回忆道:“白姑娘——其实,那日你留下的宣纸是为了让我们看见这个比武吗?”泠偰会问起他要不要看那张宣纸,必定是白姑娘提了他。
然而白未玉确实有意放在最明显的地方希望他们看见。但她不知朝煟根本没看。她道:“是,但是你们还是来了不是吗?”
朝煟道:“但是,你为什么想要‘我们’看见。”目的太明显了,朝煟反而希望各自坦诚相待。多一人倒也好,更何况白姑娘非凡。
白未玉几乎是脱口而出:“如果你们能够在这群人中脱颖而出,我想要与你们成为朋友。”她说得极其认真,眼里没有掺杂任何谎言。
朝煟心不知为何一紧。闻人望听这话头皮发麻,忍不住道:“你们能不能等我不在的时候说——唉!”
朝煟手指向面前二人,道:“你们不是朋友吗?这有何听不得。”
闻人望尚未理解朝煟口中“朋友”的含义,见朝煟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道:“算半个。”他时不时将目光移向朝煟身后的人,依旧沉默。
朝煟发问:“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泠偰看?你们认识?”
闻人望以为自己戴着黑蚕暮好歹不明显,他应付着:“见真正的无望弟子,有些吃惊罢了。”
白未玉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并未拆穿。她道:“身为离步弟子,却有无望的黑蚕暮,还会顺云的听术,这才令人吃惊吧?”
朝煟闻言,严肃道:“你会顺云的法术?”顺云乃所有门派中第一严格,并且法术、灵行绝对不外泄的门派。虽说他门之法尚能学习一二,然而有些门派的灵行是绝对不外传。平日的修炼场飞进个苍蝇都别想出去。
闻人望长了八张嘴都说不清了,他内心纠结,最后还是甘拜下风。只能实话实说:“我的师傅会你们顺云的法术,也就教了我一个而已!你放心吧,我也就小会小会。”
朝煟叹息道:“不是,你没被反噬?虽说灵行并不是每个门派必须相生相克,倒是你即会离步法五行金,那你岂不是会无望水,顺云风喽?这么杂,不得反噬成……”反噬得不成样,成了比妖兽还要极丑的怪物。
有人尝试七大门皆学,偷学而来他还得意扬扬整日炫耀夸赞自己多么天才,也有人跟着迎合。可日子越往后,那人眼球暴起,嘴裂耳后,顶如枯草,身生奇异的白屑,如要即将蜕皮的蛇而蜕不了,一层层地黏在身上脱不下,七窍流血乃是常事。因样子太过奇怪,被人打骂着怪物被关进了黑屋,每日每夜待在里头,他不肯出来,也不敢出来,他整日在里面痛哭呜呜咽咽,摔得屋内乒乒乓乓叮当响。
一年后,心胆如熊的人打开那经久生锈的铁锁,他探头向内望去,仅仅一眼,那人被吓得浑身哆嗦,吐了半会,颤颤巍巍地将手搭在门锁,锁了半天才锁好。回去后,有人问起,而他只言:“他什么也不像,什么也像。”
没多久,那全不像也像的人死了,由于那熊心胆的人而言,干脆一把火烧光了那屋子。
闻人望抽了抽嘴角,道:“看来我得把家底告诉你了。我只会离步金,像什么水啊风啊,都不会。只是我的眼睛会与无望相同,顺云就会一个而已,没那么厉害。你说的反噬也有,也就吐吐小血、流流鼻血而已啦。”
闻人望天不怕、地不怕的高傲姿态,众人只佩服他命真大、真硬,居然还能活这么久,也是个奇才。白未玉这时想起什么,道:“你的侍卫呢?”
闻人望四处张望,道:“上哪玩去了吧?我叫叫他们。”
朝煟觉得游廊就与这百相宫一样是活妖物,诡谲至极。他打住闻人望:“你先别叫。”
闻人望提了提胆,问道:“为什么?”
朝煟也想不出个理由,搪塞了几句:“人多,我害怕。”
“……”闻人望。
朝煟向前走了两步,又来回踱步,问道:“前面你们都看过了吗?”
白未玉点头道:“嗯,看过了,除了有人在的屋子。每间屋子应该都长得一样。”
泠偰终于开口道:“怎么了。”
终于安静顷刻。他目光不慌不忙地游在右边的第二扇门。
“声音很怪。”朝煟正色道。他缓缓转过身,鼓起勇气正准备推开门,闻人望拦住了。
“干什么?”朝煟疑惑了,这人为什么要阻止自己。
闻人望道:“你也感觉到不对劲了吧,你不觉得,这里有点太安静了吗?”鬼话一说,仿佛有幽森森的鬼飘飘而来,紫藤花一飘漫出甜腻的香气,更加诡异了。朝煟是认为不对劲,但没必要这么紧张。
众所周知,百相宫就是个诡异的妖物,现如今如同踩踏在这妖物的胃中没有区别。可小鬼怎敢游来百相宫,这内有百名刺客,不知道得被打成什么模样。
闻人望招架不住,只能道:“好吧,你推开吧。”
松开手,朝煟本是抱着看看的心态,反而被吓得有些紧张了,但他还是推开了这扇千篇一律的门。
“——吱呀。”门被轻轻一推,老旧木头声在游廊回荡。
恶臭扑鼻而来,浑浊的油面般的雾气奔涌而出。白未玉忍不住干呕,所有人迅速捂住口鼻,再闻到这臭味怕是五脏六腑都得腐烂。
“妈的,什么东西这么臭。你是怎么发现这里有东西的。”闻人望止不住叫骂。
“方才听见的,每间房都有细微的动静,唯独这间有种空灵的声音。”朝煟攒眉道。泠偰身子微动。
这房间没有一点光,如同被人塞进在坟墓的棺材中,呼吸也不得。破烂的椅子倒在地板中间,悬挂着一具——没有头的尸体!!!朝煟倒吸一口凉气,吸进去的却是尸臭,他开始剧烈地咳嗽,咳了半晌才好,他连忙捂得更紧。尸气有了苍白,仿若将他们置身于阴曹地府。
泠偰冷道:“看起来,死了一个月。”鼓声这时击起,臭味更加浓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