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刺骨的冰冷,混合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灼痛,如同冰与火的毒蛇,在禇砚的每一寸神经里疯狂撕咬、缠绕。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剧痛的深渊中沉沉浮浮,如同暴风雨中破碎的舢板。每一次试图挣脱黑暗的束缚,都被更猛烈的痛楚狠狠拽回。
浓烟灼烧喉咙的剧痛。
左手掌心伤口被撕裂、被火焰舔舐般的灼痛。
摔落时骨骼撞击硬物的钝痛。
还有…心底那片被彻底冰封、却依旧能渗出汩汩鲜血的荒芜。
“嘀…嘀…嘀…”
规律的、冰冷的电子音,如同某种来自异界的召唤,持续不断地穿透厚重的迷雾,钻入禇砚混沌的意识。这声音单调而固执,像一根细小的针,一下下刺着他麻木的神经。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试图撑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只有大片大片晃动的、惨白的光晕。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某种药水的刺鼻气息,霸道地冲入鼻腔,呛得他喉咙发痒,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咳!咳咳咳——!”
每一次咳嗽都如同引爆了胸腔里的炸弹,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尤其是左手!那被层层包裹的地方,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剧痛和灼热感!仿佛整只手都被放在炭火上炙烤!
“醒了!他醒了!”一个带着惊喜和紧张的年轻女声在旁边响起。
模糊的视野渐渐聚焦。惨白的天花板,惨白的墙壁,惨白的被褥…空气中弥漫着医院特有的、冰冷而洁净的气息。他躺在病床上,身上连接着各种导线和管子,冰凉的液体正通过手背的留置针缓缓流入血管。
一个穿着护士服的年轻女孩正俯身看着他,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关切和一丝松了口气的表情。
“感觉怎么样?别急,慢慢呼吸。”护士的声音放得很轻,试图安抚他剧烈的咳嗽。
禇砚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他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嘶哑破碎的气音:“水…”
护士立刻会意,用棉签蘸了温水,小心地润湿他干裂出血的嘴唇。“还不能大量喝水,先润润。你吸入了大量浓烟,肺部有损伤,左手伤势也很严重,需要静养。”她一边说着,一边调整了一下点滴的速度。
左手…
禇砚的视线艰难地移向自己的左臂。那只手被厚厚的、几乎看不到皮肤的纱布包裹成一个巨大的、僵硬的茧,固定夹板从手腕一直延伸到小臂。纱布的边缘,隐隐透出暗黄和浅红的药渍。剧烈的、持续的灼痛感,正从那厚厚的包裹物深处清晰地传来,伴随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麻木感。
火。
阁楼。
紧闭的门。
宋栖迟决绝的背影。
林清如凄厉的呼救。
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裹挟着浓烟、火光、灼痛和冰冷的绝望,瞬间冲垮了他刚刚苏醒的脆弱意识。巨大的窒息感和恐惧感再次攫住了他。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呼吸变得更加急促艰难。
“放松!放松!你现在很安全!”护士连忙按住他试图挣扎的肩膀,语气带着安抚,“火灾已经扑灭了,你现在在医院,很安全。”
安全?
禇砚灰败的眼中只剩下空洞的茫然。身体或许暂时脱离了火海,但心呢?那颗被彻底冰封、碾碎的心,还有安全可言吗?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还有…医院消毒水也无法完全掩盖的、淡淡的烟尘味道。
是宋栖迟。
他换下了那身沾满烟灰的睡袍,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羊绒大衣,里面是熨帖的黑色衬衫,领口微敞,露出线条冷硬的喉结。他脸上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但那份与生俱来的矜贵和压迫感并未减少分毫。
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瞬间落在了病床上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的禇砚身上。那双银灰色的眸子里,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审视,有惯常的冰冷,但似乎…也夹杂着一丝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释重负?
护士看到宋栖迟,立刻恭敬地站直身体:“宋先生。”
宋栖迟微微颔首,目光依旧锁在禇砚脸上,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他怎么样?”
“刚醒不久。吸入性损伤比较严重,左手…伤势很复杂,需要进一步观察和治疗。情绪可能不太稳定。”护士快速地汇报着,语气谨慎。
宋栖迟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病床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禇砚完全笼罩。那种熟悉的、带着强大压迫感的气息瞬间包裹了禇砚,让他本就艰难的呼吸更加滞涩。
禇砚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想避开这让他窒息的目光和气息。但身体的剧痛和虚弱让他动弹不得。他只能僵硬地躺着,如同砧板上的鱼,被动地承受着宋栖迟的审视。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像冰冷的探照灯,扫描着他脸上的每一寸苍白,每一道细微的表情,最后,落在他那被包裹成巨大白色“茧”的左手上。
宋栖迟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终于,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低沉:
“命挺大。”
三个字,轻飘飘的,听不出是庆幸还是嘲讽。
禇砚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微微颤抖着。心口那片冰封的荒原,因为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又裂开了一道新的、深可见骨的伤口。是啊,命挺大。怎么就没死在那场大火里呢?死了,也就干净了。
“清如受了惊吓,吸了些烟,轻微灼伤,没什么大碍。”宋栖迟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是在陈述一件与禇砚毫不相干的事情,又像是在…解释?他的目光落在禇砚缠满纱布的左手上,“老宅损失不小,尤其是古董仓库。你的工作室…烧得最彻底。”
工作室…
烧得最彻底…
禇砚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那间地下室,是他在这冰冷的宋家唯一的避风港,是他倾注了无数心血、堆满了修复工具、半成品和珍贵资料的地方…是他灵魂唯一能喘息的地方。如今,也化为了灰烬。
宋栖迟看着他细微的反应,停顿了一下。他似乎在犹豫,最终,还是用一种极其生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语气,补充了一句:
“消防员…在阁楼门口发现你的。门板烧穿了。”
阁楼门口…
门板烧穿了…
禇砚的脑海中瞬间闪过那扇滚烫的门,他用尽最后力气拍打呼救的画面,以及那彻底将他抛弃的绝望。原来,他最终还是爬到了门口。原来,那扇门是被火烧穿的,而不是为他打开的。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再次涌上喉咙。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咳出来。
宋栖迟的目光扫过禇砚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和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睫毛。病房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心电监护仪那规律的“嘀嘀”声,冰冷地切割着凝滞的空气。
过了许久,久到护士都有些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脚步,宋栖迟才再次开口。这次,他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火是从古董仓库开始的。电路老化短路,引燃了包装填充物。”
他像是在陈述调查结果,但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却如同鹰隼般,锐利地锁定着禇砚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
“起火的时候…你为什么会在阁楼?”
为什么会在阁楼?
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禇砚最隐秘的伤口。
为什么?
因为被你们像垃圾一样丢进去自生自灭。
因为林清如那枚蛇戒的诱饵。
因为那个“S-07”的陷阱。
巨大的冤屈和愤怒如同岩浆,在他冰冷的胸腔里翻腾。他想嘶吼,想控诉。可当他睁开眼,对上宋栖迟那双冰冷的、带着审视和怀疑的银灰色眸子时,所有的声音都被堵在了喉咙深处。
告诉他真相?告诉他蒋玉梅和林清如的阴谋?告诉他那条“丢失”的翡翠项链根本就是个圈套?
他会信吗?
他只会觉得这是自己又一次卑劣的狡辩和栽赃。
在宋栖迟的认知里,他禇砚,永远都是那个心怀叵测、贼性难改、需要被防备和惩戒的罪人。
绝望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禇砚。那刚刚因为愤怒而升起的一丝力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重新闭上眼,将所有的情绪都锁进那片冰封的荒原深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吐出几个干涩到极致的字:
“你…锁的。”
声音嘶哑微弱,却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了死寂的潭水。
宋栖迟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丝复杂的情绪似乎剧烈地翻涌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中了。他薄唇紧抿,病房里的气压瞬间降到了冰点。
护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再次被推开,带着一阵香风和一个娇柔急切的声音:
“栖迟哥哥!”
林清如穿着一身昂贵的香奈儿套装,外面裹着厚厚的白色皮草,脸色有些苍白,眼圈微红,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快步走了进来。她的右手小臂上缠着一圈洁白的纱布,显然是“轻微灼伤”的证明。尾指上,那枚蛇形戒指依旧闪着幽冷的光。
她一进来,目光就精准地捕捉到了病床上形容枯槁、缠满纱布的禇砚。那眼神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怨毒和快意,随即被浓浓的担忧和同情覆盖。
“禇砚师傅!”她快步走到床边,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一丝哽咽,“你怎么样?天啊,怎么会伤得这么重…”她说着,目光落在禇砚那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左手上,脸上露出不忍卒睹的表情,“这手…医生怎么说?”
禇砚闭着眼,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已经沉沉睡去。
林清如也不在意,她转向宋栖迟,自然而然地挽住了他的手臂,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栖迟哥哥,吓死我了…要不是你及时冲进来救我…”她说着,眼圈更红了,将头轻轻靠在宋栖迟的肩膀上,一副惊魂未定、寻求依靠的样子。
宋栖迟的身体在林清如靠上来的瞬间,似乎有一丝极其细微的僵硬。他没有推开她,但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给予回应。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病床上闭目不语的禇砚身上,眉头紧锁,眼神深不见底。
林清如依偎着宋栖迟,目光扫过禇砚惨白的脸,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微弱的、转瞬即逝的冰冷弧度。她抬起头,看向宋栖迟,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
“对了,栖迟哥哥,警察那边…怎么说?起火原因查清楚了吗?真是意外吗?”她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禇砚,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我总觉得…太巧了。偏偏是古董仓库…偏偏是禇砚师傅被关在阁楼的时候…”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的暗示意味,如同毒蛇的信子,无声地弥漫在病房冰冷的空气里。
宋栖迟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他看向林清如,眼神锐利:“你想说什么?”
林清如像是被宋栖迟的语气吓到,瑟缩了一下,连忙摇头,眼神无辜又带着一丝委屈:“没…没什么。我就是觉得…觉得害怕。毕竟…毕竟之前还丢了妈妈的项链…家里接二连三出事…”她欲言又止,目光再次飘向病床,带着一种害怕又不敢明说的怯懦。
病房里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而沉重。护士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角。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又一次被敲响了。一个穿着警服、神情严肃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
“宋先生,林小姐,打扰了。”警察的目光扫过病房内的众人,最后落在病床上的禇砚身上,“关于宋宅火灾的事情,我们有些初步调查情况需要向当事人了解一下。禇先生现在方便吗?”
林清如立刻接口道:“警官,禇砚师傅刚醒,伤得很重,情绪也不太稳定。有什么问题,不如先问我和栖迟哥哥吧?或者等禇砚师傅好一点…”
警察皱了皱眉:“我们理解伤者的情况。但火灾现场勘查发现了一些疑点,需要尽快厘清。”他看向病床,“禇先生,我们是市消防局火调科和分局刑警队的,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你看现在能配合一下吗?”
禇砚依旧闭着眼,没有任何反应,仿佛真的昏睡了过去。
宋栖迟看着禇砚紧闭的双眼和毫无血色的脸,又看了看身边一脸担忧的林清如,最后目光落在表情严肃的警察身上。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什么。
最终,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需要休息。有什么问题,先问我。”
警察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宋栖迟冰冷的眼神和禇砚那副明显无法沟通的状态,只得点了点头:“好吧,那麻烦宋先生和林小姐先跟我们到外面做个笔录。”
宋栖迟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如同失去生气的瓷偶般的禇砚,眼神复杂难辨。他轻轻拍了拍林清如挽着他的手,示意她一起出去。
林清如顺从地点头,挽着宋栖迟的手臂,转身前,又深深地看了一眼病床上闭目不语的禇砚,那眼神如同淬毒的冰针,充满了胜利者的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
病房的门被轻轻带上。
房间里只剩下禇砚和那个大气不敢出的护士。
死寂。
只有心电监护仪那规律的“嘀嘀”声,冰冷地响着。
当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外走廊尽头时,病床上那具如同失去了灵魂的躯壳,终于有了细微的动静。
禇砚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浅褐色的眸子,不再空洞,不再绝望。里面翻涌着一种极致的冰冷,一种被彻底淬炼过的、摒弃了所有温度的寒光。如同千年不化的冰川深处,冻结着足以毁灭一切的暗流。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那只被层层包裹、依旧传来剧痛和灼热的左手上。厚厚的纱布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是疼痛,是麻木,还有一种…被火焰焚烧后留下的、刻入骨髓的印记。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右手。那只手同样伤痕累累,布满细小的划痕和烫伤留下的红痕,但还能动。他用尽全身力气,极其艰难地、一寸寸地,探向自己身上那件宽大的病号服内侧。
指尖,在粗糙的布料下摸索着。终于,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那片薄如蝉翼、边缘锋利的碎瓷片。它竟然还在!被他藏在贴身衣物最深处,躲过了检查和更换!
他紧紧攥住那片冰冷的碎瓷。锋利的边缘瞬间割破了他指尖脆弱的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鲜血,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渗出,染红了苍白的指尖。
禇砚低下头,看着自己指间那抹刺目的猩红。看着那片沾染了自己鲜血、冰冷而锋利的碎瓷。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那只缠满厚厚纱布、剧痛钻心的左手,一点一点,挪到了自己的眼前。
冰冷的碎瓷片,锋利的尖端,对准了那层层包裹的、象征着伤痛和屈辱的白色“茧”。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勾出了一个冰冷、破碎、毫无温度可言的弧度。
那不是笑。
那是被地狱之火焚烧后,余烬中凝结出的、第一道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