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
那是宋家老宅最顶层,一个被彻底遗忘的角落。尖顶倾斜,空间逼仄,空气里弥漫着经年累月的灰尘和腐朽木头的呛人气息。唯一一扇狭小的天窗被厚重的木板钉死,只留下几条缝隙,吝啬地透进几缕惨淡的天光,映照出空气中飞舞的尘埃。角落里堆放着早已被虫蛀空的破旧家具,覆盖着厚厚的、灰白色的蛛网。
这里,成了禇砚新的囚笼。
手腕上被宋栖迟攥出的青紫指痕,如同两圈丑陋的烙印,深深刻在皮肤上,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带来钻心的疼痛。但这疼痛,比起左掌心那撕裂般、持续灼烧的伤口,比起心底那片被彻底冰封的绝望荒原,又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他被像丢垃圾一样丢进了这里。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药,只有一条散发着霉味的、单薄的旧毯子。高烧虽然褪去,但身体的虚弱和伤口的感染,让他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疼痛,每一次咳嗽都带着血腥气。左手的纱布早已被脓血浸透,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像是在伤口深处引爆一颗微型炸弹。
寒冷,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骨髓。他蜷缩在角落里,裹紧那条散发着霉味的毯子,身体却依旧无法抑制地颤抖。阁楼里的温度,比外面阴冷的雨夜更加刺骨。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在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饥饿感如同贪婪的蠕虫,啃噬着他空荡荡的胃。喉咙干渴得像被砂纸反复摩擦,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刀割。视线模糊不清,眼前只有飞舞的尘埃和从木板缝隙透进来的、冰冷的微光。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身体的痛苦和精神的绝望,在无休止地循环、叠加。
他想起宋栖迟在废弃库房里那双盛满暴怒和憎恶的眼睛,那如同看垃圾般的眼神,那空荡荡的首饰盒,还有那句如同诅咒般的话语:“…你这双偷鸡摸狗的手,也只配用来碰碰这些垃圾了!”
巨大的冤屈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巨蟒,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想嘶吼,想辩解,想告诉宋栖迟那个“S-07”的线索,想告诉他林清如的纸团,想告诉他蒋玉梅的阴谋…可所有的声音都被堵在喉咙深处,化作一阵阵压抑的、破碎的咳嗽。
他摸索着口袋,那里空空如也。那张画着蛇戒和写着“S-07”的纸片,还有那支被宋栖迟夺走的录音笔…他仅有的、证明清白的微末希望,都被彻底剥夺了。
黑暗,彻底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吞噬。不仅仅是视觉的黑暗,更是心灵的,是未来的。他像一艘失去了所有动力的破船,在绝望的冰海里沉浮,等待着最终的覆灭。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时,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念头,如同风中残烛般,在他冰冷的心底摇曳起来。
不能死在这里。
不能就这样背负着“小偷”、“骗子”、“背叛者”的污名,无声无息地腐烂在这肮脏的阁楼里。
就算死,也要撕下蒋玉梅和林清如那伪善的面具。也要让宋栖迟知道…他错了。
这念头,如同注入濒死躯体的强心针,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力量。他艰难地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摸索着身上。外套早已被剥去,只剩下一件单薄的、被冷汗和血污浸透的旧衬衫。
指尖,触碰到衬衫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用同样破旧布料缝制的暗袋。这是他最后的习惯,一个修复师藏匿最微小、最珍贵工具的习惯。
他用尽仅存的力气,颤抖着撕开那粗糙的针脚。指尖探入,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一小片薄如蝉翼、边缘被打磨得极其锋利的碎瓷片!这是他修复豆青釉瓶时,偷偷藏起的一片最薄、最锋利的残骸。当时也许是出于修复师的本能,也许是潜意识里预感到了什么…如今,却成了他唯一的武器。
他紧紧攥住那片冰冷的碎瓷,锋利的边缘瞬间割破了他早已麻木的指尖皮肤,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一瞬。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沉闷却巨大的爆炸声,毫无预兆地从楼下传来。如同平地惊雷,狠狠砸在寂静的夜空,也砸在禇砚昏沉的神经上。
整个阁楼的地板都随之剧烈震动了一下。堆积的灰尘如同雪崩般簌簌落下。
禇砚被震得身体一歪,差点摔倒。他猛地抬起头,灰败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更猛烈的爆炸。伴随着玻璃被震碎的刺耳声响!火光!刺目的、跳跃的橘红色火光,如同地狱的恶魔之眼,骤然映红了阁楼那狭小天窗的缝隙。浓烈刺鼻的烟味,混合着某种化学品的焦糊气息,如同毒蛇般,顺着木板缝隙,迅速钻了进来。
着火了。
而且火势极其猛烈!
巨大的惊恐瞬间攫住了禇砚。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身体虚弱得如同烂泥,双腿根本支撑不住重量,又重重地摔倒在地。左手掌心的剧痛在震动和恐惧下达到了顶点,他感觉伤口彻底崩裂了,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了厚厚的纱布。
“咳咳…咳咳咳…”浓烟呛入他的口鼻,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眼前阵阵发黑!
楼下,已经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尖锐凄厉的火警警报声撕破了雨夜的寂静。佣人们惊恐的尖叫、奔跑声、东西倒塌的巨响混杂在一起!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如同魔鬼的狞笑,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浓烟如同黑色的巨蟒,迅速在整栋老宅里蔓延。
“起火了!快跑啊!”
“古董仓库!是古董仓库炸了!”
“夫人!少爷!快!快下楼!”
混乱的呼喊声透过楼板隐隐传来。禇砚的心沉到了谷底。古董仓库?那里存放着宋家最值钱、最易燃的字画、木器和大量包装填充物!一旦烧起来…
就在这时,阁楼那扇唯一的、厚重的木门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钥匙慌乱插入锁孔的声音。
“咔嚓!咔嚓!” 锁被打开了。
门被猛地推开。
刺鼻的浓烟瞬间涌入狭小的阁楼。火光映照下,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光,带着一身焦灼的气息——是宋栖迟。
他显然是从楼下冲上来的,昂贵的睡袍上沾着烟灰,头发有些凌乱,那张总是冰冷无情的脸上,此刻却布满了前所未有的焦急和一种…禇砚从未见过的恐慌?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锁定了角落里蜷缩着、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的禇砚。
“起来!”宋栖迟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近乎失控的急迫,“快跟我走!”
他几步跨进来,浓烟呛得他也咳嗽了两声。他朝着禇砚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带着一种急切。
禇砚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有一瞬间的恍惚。那是在救他?在火灾中,宋栖迟…竟然第一时间冲上来找他?
然而,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就被残酷的现实狠狠碾碎。
“栖迟哥哥——!救命啊!”一个凄厉得变了调的尖叫声,如同淬毒的利箭,猛地从楼下传来。是林清如。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火焰吞噬。“栖迟哥哥!我在书房!门被反锁了!救我!快救我啊!火…火要烧过来了!啊——!”
这声尖叫,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禇砚心底那丝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彻底点燃了宋栖迟眼中那刚刚浮现的一丝急迫。
宋栖迟伸向禇砚的手,猛地僵在了半空中。他脸上的焦急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撕心裂肺的恐慌取代。他猛地转头看向楼梯口的方向,火光和浓烟正从那里疯狂地涌上来!林清如那持续不断的、充满绝望的哭喊和呼救声,如同魔咒般钻进他的耳朵。
“清如!”宋栖迟发出一声低吼,声音里充满了惊骇和无法言喻的恐慌。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那只伸向禇砚的手,硬生生地、极其生硬地收了回去。
他深深地、最后看了一眼蜷缩在角落浓烟里、脸色惨白如鬼、眼神空洞绝望的禇砚。那眼神极其复杂,充满了挣扎、痛苦、一丝难以言喻的歉疚,但最终,都被对林清如安危的极致担忧所覆盖。
“待在这里别动!等我回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混乱和急迫。说完,他不再看禇砚一眼,猛地转身,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义无反顾地冲进了楼梯口那翻涌的火光和浓烟之中。
“砰!” 阁楼的门,被他临走时下意识地用力带上了!隔绝了外面疯狂的火光和浓烟,也彻底隔绝了禇砚最后一丝渺茫的生路。
“嗬…”一声极其短促、充满了无尽荒凉和自嘲的轻笑,从禇砚干裂的唇间逸出。他看着那扇紧闭的、隔绝了生死的门,看着门缝里透进来的、越来越亮的橘红色火光,看着空气中越来越浓、几乎要凝成实质的黑色烟雾…
原来如此。
在他和所谓的“白月光”之间,宋栖迟的选择,从来都如此清晰,如此决绝,如此残忍。
那句“等我回来”,更像是一个冰冷而讽刺的告别。
浓烟越来越重,疯狂地钻进他的口鼻,灼烧着他的喉咙和肺部。剧烈的咳嗽让他蜷缩成一团,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滚烫的刀片,带着浓郁的血腥味。左手的伤口在高温和浓烟的刺激下,如同被放在火上炙烤,剧痛钻心。
视线开始模糊,意识在浓烟和缺氧中迅速涣散。阁楼里的温度急剧升高,空气灼热得如同蒸笼。那扇狭小的天窗外,火焰燃烧的爆裂声、房屋结构不堪重负的呻吟声、远处消防车凄厉的警笛声…混合成一首末日般的交响。
宋栖迟冲入火海去救林清如的背影,如同最锋利的碎瓷片,一遍遍在他模糊的视线里回放。每一次回放,都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上,划下更深、更绝望的伤口。
他护着宋栖迟,失去左耳听力。
他为宋家修复无数珍宝。
他承受了所有的污蔑、羞辱和暴力。
他甚至差点被抽干了血…
可最终,在生死关头,他得到的,只是一扇被重重关上的门,和一句轻飘飘的“等我回来”。
多么可笑。
多么讽刺。
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浓烟和剧痛中摇曳。身体里的力气正在被迅速抽空,连攥紧那片冰冷碎瓷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不能死在这里…
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再次微弱地升起,却比之前更加绝望。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拖着如同灌铅般沉重的身体,一点一点,朝着那扇紧闭的阁楼门爬去。粗糙冰冷的地板摩擦着他裸露的皮肤,左手掌心的伤口在地上拖出一道暗红的血痕。浓烟呛得他几乎窒息,每一次移动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咳嗽。
终于,他爬到了门边。门板已经变得滚烫!他伸出那只还能动的右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拍打着厚重的门板。
“砰!砰!砰!”
沉闷的声响在浓烟弥漫的阁楼里回荡,却显得那么微弱,那么无力。
“开门…放我…出去…”他用嘶哑得如同破锣般的声音呼喊,声音被剧烈的咳嗽打断,淹没在门外更加猛烈的火焰燃烧声和房屋倒塌的轰鸣里。
没有人回应。只有火焰在楼下疯狂肆虐的声音,如同魔鬼的嘲笑。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彻底将他淹没。拍打门板的手无力地垂下。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空了。他瘫倒在滚烫的门边,脸颊贴着灼热的木板,浓烟熏得他睁不开眼。
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朝着无边的黑暗深渊坠落。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一些破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七岁那年,水晶吊灯轰然坠落时,他扑倒宋栖迟时对方惊恐的小脸…
三年前雨夜,宋栖迟醉醺醺地把那枚粗糙银戒套在他手指上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微光…
废弃库房里,宋栖迟举起空首饰盒时,那双盛满憎恶的银灰色眼眸…
还有…刚才,他转身冲入火海时,那决绝而急迫的背影…
原来…他欠宋栖迟的,早已用半条命和一生的痴妄,还得干干净净了。
原来…到头来,是他禇砚,欠了自己一条命。
一股温热的液体,混杂着浓烟熏出的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滑落,瞬间被滚烫的门板蒸发,只留下一道淡淡的、咸涩的痕迹。
“宋栖迟…”他用尽最后一丝气息,在浓烟与意识消散的边缘,无声地翕动着干裂出血的嘴唇,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我…不欠你了…”
黑暗,彻底降临。
阁楼门外,楼梯口的方向。
翻涌的火光与浓烟之中,宋栖迟高大的身影如同浴火的修罗。他怀里紧紧抱着被浓烟呛得昏迷过去的林清如,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上方不断掉落的燃烧碎屑。他英俊的脸上布满了烟灰和汗水,银灰色的眼眸被火光映照得如同燃烧的熔岩,充满了焦急和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他抱着林清如,在摇摇欲坠的楼梯和肆虐的火舌中艰难地穿行,每一步都惊险万分。林清如手臂无力地垂下,右手尾指上,那枚造型独特的蛇形戒指,在跳跃的火光中,折射出冰冷而诡异的幽芒。
宋栖迟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通往安全地带的出口,全部的意志都集中在保护怀里的女人和冲出火海上。他仿佛完全忘记了那个被他锁在阁楼顶层、浓烟弥漫的囚笼里的人。
忘记了那句被他抛在身后的“等我回来”。
火焰,如同贪婪的巨兽,吞噬着一切。老宅在烈火中发出痛苦的呻吟。消防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尖锐刺耳。
而阁楼那扇紧闭的门内,死寂无声。只有浓烟,越来越浓,越来越重,将那个蜷缩在门边、失去意识的单薄身影,彻底吞没。
[爆哭][爆哭][爆哭]把我给写哭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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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焚心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