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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入宫

作者:遂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翌日楚暄起得很早,天色尚蒙昧,等到要进宫的时候,差不多也天亮了。


    马车从巷子里缓缓驶出,辘辘赶往皇宫的方向,出了坊,行过市,街道上两旁已经支起各式摊子,渐渐有买卖的摊贩和行人,楚暄略勾着马车的窗帘看着外面的街景。


    离京三年,京城看起来和三年前似乎并无区别,几个月前那场举世皆惊的混战过了一段时日对寻常百姓也没有什么影响,他们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些深藏的风云诡谲都跟他们无关。


    到宫城的时候还很早,今日不逢大朝,他到未央宫的时候,皇帝还未起身,只先见到他身边的大宦官曹桉,楚暄在偏殿等候,小黄门奉上饮食,低眉顺眼道:“殿下请用。”


    楚暄手里随意翻着一卷《孟子》,偶然一抬眼看见这小黄门的脸,目光停留了一瞬,忽而觉得有些眼熟,却不大想得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但见这奴婢尚且年少的模样,生得一张好容貌,眉目青涩而五官昳丽,只是压在一身暗沉的服饰和谦卑的神情下不大容易叫人注目。


    他数年未曾踏足长安,即便见过也是几年前的光景了。楚暄一瞥而过,不过一瞬之念,犹如飞鸿之羽飘飘而落,又转然无踪。


    等了约摸半个时辰,皇帝起身了,楚暄才过去拜见,他本是该昨日来,所以恭敬问过安后便告罪,昨天太医回宫后已经回禀过,皇帝也没怪罪,关心了几句。


    皇帝有诸多子嗣,他非嫡非长,从前就不是格外得他看重的,又几年没见,这场请安也没维持多久便结束了。


    楚暄便又恭恭敬敬地告退,从未央宫出来后本该去中宫请安,但如今皇后也没了,他便径直往母亲李夫人的宫殿去。


    宫城巍峨壮丽,楼宇重重,飞阁流丹,花木扶疏,跟三年前相比,时间仿佛在砖石中凝固,却能从人的面容上捕捉到痕迹。


    皇帝老了。


    他行走在宫道上,眼眸微垂,心中第一次有这个认知。


    从他记事起,皇父在他心中,从来是威严,英武,圣明的印象,他英明神武,开疆拓土;执掌朝政,乾纲独断;权力牢牢掌握在他手中,没有人敢欺瞒他,所有人都敬他,畏他,对他俯首称臣。


    哪怕是三年前,他怀着一点不舍,忐忑和忧虑不得不离开京城时,拜别父母,看着御座上的父亲,也依旧觉得反抗他,超越他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情。


    仅仅三年而已,他却突然觉得,这个在他心里一直以来堪比泰山之威的皇父,也如同任何一个凡夫俗子一样,在老去。


    不仅是未央宫里用了熏香也还是能察觉出来的丹药味,不仅是他的鬓角出现丝丝缕缕的白发,不仅是他的脸庞上有了深深的纹路,还有一些什么,或许是太子和皇后薨逝的变故,总之让他年轻的儿子清晰地认知到,他老了。


    行至昭阳殿,李夫人早就等了他多时,一见到他眼眶便红了。


    “九郎!”


    “母妃,”楚暄唤了一声,跪下给李夫人行了大礼。


    “快起来,快起来!”李夫人不舍得他跪,忙去扶他。


    她是个姿容婉丽的女人,华衣高髻,体量纤纤,年过不惑,相貌依旧犹如三十年华,此时泪盈于睫,双手在楚暄脸庞和肩膀手臂上抚过,试图透过他如今的样貌来弥补这三年来不能相见的每一日月。


    “长高了许多,比从前健壮些了。”李夫人又忍不住笑开,脸上泪痕还未干,她一边拭着眼泪一边道。


    楚暄替过侍女的位置搀扶着她,也有些动容,母亲和父亲是不一样的,大抵天下子女都会对母亲更亲近一些。


    何况他的父亲是皇帝,坐拥天下,三千后妃,子息众多,除了长子,嫡子,宠妃的儿子,其他皇子对他来说都差不多,但对李夫人来说,他是唯一的孩子,入宫数年才怀上,又千辛万苦生出来,费尽心思地教养长大,在他身上倾注了全部的感情和希望。


    花了好一会时间,李夫人才平静下来,从楚暄十六岁离开京城去往封地,路途遥远,连书信都难以送达,她原本以为要等到哪天皇帝殡天才能跟儿子再见,没想到还能有今天。


    昨日她便在昭阳殿里等着与儿子相见,楚暄却突然昏倒,她收到消息的时候险些也跟着昏过去,焦灼万分等到太医回来禀报的时候才放下半颗心。


    今日见到人了,又觉得儿子太过清减,气色不甚佳,不免很是心疼。


    楚暄安抚道:“阿娘不必忧心,儿臣一向康健,昨日只是一时不适。儿臣如今在京城,日后总能常相见的。”


    李夫人闻言,想起他们母子如今已不必隔着迢迢千里,情绪稍稍平复,又忙唤身边的宫女,“快,将吃食都端上来。”


    “你在府里想来也不曾用过什么,娘晨间叫人炖了汤,如今火候正好,备了一些吃食,都是你从前喜欢的。”


    膳食送了上来,李夫人的贴身宫女芸娘笑道:“夫人挂心殿下,一大早就起了,还亲自做了两样糕点。”


    楚暄朝离他最近的两盘模样精致的糕点看去,一看就是费工夫的,从前在母亲宫里也吃过许多回。


    “阿娘费心了,”他夹了一块放在李夫人的碗里,为哄母亲欢心,虽然不饿,还是下箸用了不少。


    用过饭,李夫人屏退左右,门扉合上,只留他们母子二人。


    *


    楚暄出了昭阳宫离开皇宫的时候天色快到正午,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下起雨来,外面传来马儿轻轻的一声嘶鸣。


    幸好雨下得不算大,马车还能走,只是稍慢了一些,雨水蛛丝一般地落着,轻轻的雨声隔绝了一切。


    他晨间起得太早,此时半闭着眼养神,头脑中思绪却停不下来。


    见过李夫人后,京城中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像一张蛛网在他脑海里一点点成型。去年其实还发生了一桩大事,前丞相孙尚的儿子孙诉担任太仆时,挪用军费之事败露,被下了大狱,孙尚四处奔走想要将儿子捞出来,却反而被人告发孙诉和理阳公主私通,还用巫术诅咒皇帝。


    理阳公主又和驸马一向夫妻不睦,年初时罪名落了下来,不仅孙家满门抄斩,连理阳公主和皇后的母族都被牵连,理阳公主和皇后的一个侄子都因此而死,当时这件事闹得很大,楚暄远在广陵都有所耳闻。


    这就是昨日谋士说的理阳公主一事,在那之后皇后便告病深居简出,后族许氏亦是被牵连折损惨重,在朝中势力大不如前,否则太子怎么着也不会败得这样快。


    他们远在广陵,只知道个大概,对其中细节却一直知之不甚清晰,今日才知道里面种种纠纷。


    这一场巫蛊之祸的祸根,哪是从太子早前和章冲有嫌隙开始的,分明就是在更早更早之前就已经埋下了。就是不知道,许家到底有没有料到今天。


    楚暄想起很小的时候,那个时候的许家,真真正正是满门风光,大燕的国母和最倚重的两位大将军,都出自这个原本寒微的家族。


    皇后宠冠后宫,边关战事又全仰赖用兵奇绝的许家子保卫家国,皇后所出的儿子又封储君,许家迅速跻身贵门豪族,子女姻缘,往来宾客,都是皇亲贵戚,一时风头无两。


    帝国倚靠将军,许家两个将军在,就是许家,许皇后和太子最稳固的依仗,可惜十年前,那两位将军都相继逝去,擎天之柱刹那倒塌。


    皇后恩宠渐衰,许家也开始衰落,后来理阳公主之事又让许家在朝廷的势力几乎尽数折损,到太子之事起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了。


    许氏本就根基浅薄,靠着武将和后妃起家,当英雄折戟,美人老去,皇帝恩宠不再,许家的根基根本撑不住风雨摧折。


    倒是那两位将军若还在,便是十个章冲,也动摇不了太子分毫。


    巫蛊。


    楚暄心中默念着两个字,只觉讽刺,皇帝这一朝,因为这两个字,不知道牵连了多少人命,皇帝或许对此深信不疑,可是若是巫蛊真有用的话,人心又何必汲汲营营地算计?怪力乱神,哪里比得过人心诡谲。


    京城绝不会因太子死去而混乱平息,只会因为储君之位的空缺堆出更多的白骨。


    “殿下,到府上了。”马夫的声音传来。


    楚暄睁开了眼。


    雨还在下,下马车的时候雨水溅湿了一点衣角,他让人去传幕僚,径直去了南轩。


    从正当午的时候一直到暮色渐起,一行人才从南轩里出来。雨水断断续续下了一下午,天上阴云密布,仿佛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雨。


    楚暄回了正殿,用过膳之后侍从端上来一碗药,正是昨天太医留下的补药,不知放了什么东西,苦的让人舌尖发麻。


    他拧着眉一饮而尽,忍不住捡了颗蜜饯放进嘴里。他不是在安慰李夫人,他确实一向身子康健,当年初到广陵的时候,也未曾有过什么不适,三年来也只有去年冬天时候外出回去病了一场,再就是这一次,简直叫人莫名。


    若不是昨夜李医官回来后又诊了一次,他几乎要怀疑真有人在他一到京城就下手。


    他下意识觉出几分怪异,回想起前几个月的事情,竟感觉有些混沌,倒不是想不起来,只是仿佛那些记忆隔了一层纱一般。


    思索不通,楚暄没再多费心神,只当是自己这些日子疲倦了些,他年年祭祀之礼不落,心中却一向不信鬼神,只要身体无虞,便不必多虑。


    明日有早朝,又要应付各方人士,总归轻松不了,亥时一刻,他已经歇下,外面几声雷声响动,不过须臾,便传来雨打窗棂的声音。


    雷雨声似乎惊动了安睡的人,楚暄眉宇微拧,眼睫轻轻颤动了几下,终究没醒来。


    破碎的梦境在他睡下的时候侵袭而来,他恍恍惚惚地听见一些说话的声音,看见几张一闪而过的人影,一截反复出现的,颜色暗沉的青色衣摆,还有红的灼烈的东西,分不清是衣服还是血,在他混沌的意识里晃动着,慢慢归于平静。


    翌日醒来的时候,楚暄依稀记得自己似乎做了好几场梦,却一点都想不起来。他索性不再深究,起身准备着一会去早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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