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昨夜弃我不归郎  (主攻)》 第1章 广陵王 前情 [景宏十五年,章冲以太子通术士,行巫蛊事,诅咒皇父,以图九五,大逆不道,枉为人子人君之罪,呈罪证,上书废太子东宫。 皇帝听信,大怒,着禁卫军围禁东宫,诏书下,太子不从,起事,皇后调中厩车架为太子助,混战多日,血流入渠,太子不敌,自刎身亡,皇后闻讯,留血书,自缢于长乐宫,以死明志。 帝命章冲彻查,一时东宫后族门人党羽,下狱者无数,不过两月,获罪者万,京城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太子薨后三月,帝传封地诸子携家眷回京。 景宏十六年春三月,先皇后太子平冤,章冲党夷三族,酷刑处死,京师动荡一时,帝深悔,着人建思子宫,其后,上不豫,病多日,近侍徐青弦进灵丹,圣躬渐愈,徐氏晋黄门侍郎。 九月重阳,上出巡长安,遇刺,广陵王以身相护,为箭所伤,帝深感其孝,赐婚骠骑将军吴氏女。 新年,帝下旨改元,为镇元元年,三月,帝卧病建章宫,章冲党余孽伙同黄门何从持刀行刺,帝重伤,危重时传位皇九子暄,不久,崩。 新帝践祚,吴氏封后,黄门令徐青弦晋中常侍,先帝诸子王侯遣往封地。五月颖川王暴毙身亡,帝遣廷尉彻查。 九月,廷尉正上书告中常侍勾结藩王,居心叵测,引荐妖道,残害先帝,私通大臣,结党营私等十七项大罪,徐氏由是下诏狱,十一月,徐氏处死。十二月,帝晨间于议政殿猝然呕血,翌日骤崩。 帝无子脉,重臣奏请皇太后恩准,扶先太子幼子为帝,为孝宣帝。] ————————————— 广陵王府。 “来,这边请。” 广陵王府的长史步履匆匆,引着身后的医官进入正殿,他脸上神色焦急,“实在是不知何故,昨夜殿下还好好的,今早起来正要进宫去拜见陛下,忽然就昏倒了,至今未醒啊。” 他身后留着山羊胡的太医提着药箱跟着,听罢安抚道:“长史莫急,待下臣为殿下诊过。” 寝殿里守着好几个侍从,见太医到来忙让开了床榻身前的位置。那榻上躺着一个身形颀长的年轻男子,双眸紧阖,容色清俊,脸色稍显苍白。 太医上前,撩开广陵王的衣袖为他诊脉,又上前抚过他额头,撑开他的眼皮看了看,方才下了定论,“殿下并未发热,但脉息有些快,想来是初回京城,京城与广陵府风候又大不相同,一时冲到了,并无大碍。” 白长史闻言皱着眉道,“并非有疑太医医术,只是殿下并非文弱书生,平日亦勤练武艺,如何会因一时气候不同便昏迷不醒。”他犹疑道,“会不会是别的...” 燕朝自建立起,就颇为忌惮巫蛊之术,以为邪异,何况现在是多事之秋,废太子巫蛊之祸就在前头,广陵王一向康健,可才到京城不久就突然昏倒了,实在很难让他们不多想。 太医闻琴知意,不敢多搭话,忙道:“长史不必多虑,人体有时异于平时也是有的,待下臣施针,殿下不多时便会醒来了。” “劳烦太医。” 太医没有虚言,他施针后没多久,榻上的人便眼皮微动,悠悠转醒。 楚暄醒来时,但觉头疼不已,眼前一片模糊,缓了片刻才看得清楚人。 白长史和近侍见他醒来,忙上前去,“殿下总算醒了。” 太医见状,行礼回道:“下臣留个温补的方子,殿下服下几贴药,便可大安了。” 白长史客气送走太医,一屋子人去煮药的煮药,去端水的端水,还留下两个在他身边殷殷问询着。 楚暄缓过那阵劲后便觉身上只是稍显乏力,他还记得自己突然昏过去的事,但也说不出因由,只是觉得明明只过去一夜,他却有仿若隔世之感,仿佛被困在一场大梦中许久,如今终于醒过来。 白长史送走太医回来,忙上前来,楚暄揉揉额角,声音还有些沙哑,“孤昏过去的事,宫里知道了?” 长史回道:“是,今日殿下本是要进宫请安的,这事瞒不住,陛下和夫人都很是担心,臣已经叮嘱过太医,殿下是一时受了风热,又饮多了酒,才会一时受不住,便是陛下问起来,亦可应答。” 楚暄点点头,没再多问,白长史为他打理内务多年,跟随他从京城到广陵又回到京城,最是周到细致。 白长史又道:“殿下要好生将养身子,如今京城尚不平稳,臣本担心是有人以巫术谋害殿下,李医官又不在,只能请了宫里的御医来,幸好并无大碍。” “孤无恙,大约只是一时意外,何况太子之事仍有余波,我们又是刚回京,孤此身又有何可图。” “何况巫蛊之术,”他眼里几分讽色,没再说下去。 楚暄掀开身上的薄被起身,待近侍服侍更衣后便往外走,下令道:“传韩秋明他们来南轩,孤明日进宫请安,先遣人进宫回禀。” “喏。” 楚暄到南轩的时候,韩秋明一众人已经侯在里面了,见他入内,行礼后又纷纷关怀,得知楚暄无碍后才放下了心。 此时南轩内五人都是昔日广陵王宫里最得力的幕僚,一路跟随他到京城,他们和广陵王的利益完完全全绑在一起。 楚暄落座主位,看过几个幕僚,“先生们以为,京中时势如何。” 满室气氛顿时肃重起来,离他最近的韩秋明拱拱手,沉声道:“皇后与太子皆因巫蛊之祸薨,陛下不允许任何人谈论起此事,又召诸位殿下从封地回京,此中心思,已经昭然若揭了。” 另一谋士惠均道:“此前中宫地位稳固,皇储又已经长成,声名为人称道,今日局面,我等远在广陵,着实意料之外。” 他身旁的人却摇摇头,道:“陛下深信巫蛊之毒,视若蛇蝎,陶后因此而折,而许氏后族自当年理阳公主一事也大受牵连,只是实在没料到,太子今日竟然也因此获罪。而章冲一党,臣以为,不过一柄快刀罢了。” 在坐没有愚钝的,那位谋士点到为止,没再说下去。 旧时信陵君门客三千,楚暄作为一地藩王,手下谋士客卿,也不在少数。他们几人能做到座上宾的位置,自然皆本事不俗。 虽此前不在京城,此时方初来乍到,目光却很是敏锐,一眼洞见。 楚暄见他们闻言都面露几分赞同,目光转向一旁鲜少出言的一人,“子俨如何看。” 其他人看向他,高子俨抬手施过一礼道:“臣赞同鸿先所言,皇储党羽与后族经此已再难成气候,请殿下细思,真正得利者何人?且储君身份贵重,此事又牵连甚广,岂是几个臣工能轻易操持,章冲之流,纵使还在御前行走,但臣以为,不过秋后蚂蚱罢了。” 韩秋明道:“此人出身寒微,深得宠信,听闻太子曾与他有隙,他当日敢亲自站出来告发太子,定然是做足准备,又看准陛下最忌惮巫蛊之术。只是,从前陛下很是看重太子,没想到....” 没想到竟真的忍心舍弃了太子。 堂内一时有些寂静,众人心知肚明言下之意是什么。 说实话,比起前面三位先帝的子嗣斗得乌眼鸡一样,他们这位也是从诸多兄弟中一路坎坷登位的陛下,子嗣虽然也不少,但是还算和睦相处。 皇帝早年间堪称英明神武,第一位皇后陶氏无子,后来被废,第二位许皇后生三女才得太子,太子是嫡长子,彼时皇帝年近而立才得此子,爱若珍宝,而太子又天资聪颖,他们母子二人都不是心狠手辣之辈,许家又出了两个堪称天纵之才的能将,皇帝也不犯糊涂,对中宫一向尊重,其他妃子皇子知道争也争不过,不如安生过富贵日子,所以竟然上上下下竟然可算和谐。 谁知皇帝年岁渐大,对怪力乱神之事就更加忌讳,忌讳到,对宠爱多年的太子也狠的下心。 又或许,这只是个借口。 这话在众人心里溜了一圈,却谁也没说出口,他们效忠的主君是个聪慧人,天家颜面在那,君臣之间,有些话是不必说破的。 不过古来帝王之心一向寡情,如此想倒也没什么不可思议了,再是宠爱的儿子,也不容觊觎君位罢了。 另有一人形容不羁,性情直接,懒懒直言:“不管他们什么时候倒台,现在陛下春秋已高,把其他皇子都召回京,摆明要重新立储。” 他这一声过于直白地打破了寂静,却没有人说什么,因为彼此都知道,就是如此。 从前没得争,各自在封地上安安生生过自己的富贵日子,当个小国之王,要忧虑的大约就是太子登基后他们这些兄弟的日子好不好过。 现在太子没了,储君的位置空了出来,皇父摆明要在他们里面选出新的继承人,但凡有点野心的皇子,没有不想争一争的,毕竟争赢了,江山万里,生杀权势,尽在手里,哪还用看着朝廷的脸色过日子,战战兢兢担心让新帝觉得碍眼了。 皇帝也确实岁数不小了,几年前就已是过了知天命的年纪。 高子俨道:“殿下离京多年,如今是初初归来,又时势特殊,不宜招摇,臣以为,还是待明日进宫请过安后再议。” 除了太子是储君留在京城,皇帝其他几个皇子都是一到十六岁封爵后就被遣往封地,生母不得随行,无诏不得回京,除了家书外,朝臣后妃的通信也被严格监视,就是为了防止皇子争权威胁到社稷的安稳。 楚暄离京已三年多,跟生母李夫人三年未见,这三年来他们虽然未雨绸缪小心探听各方事宜,大事痕迹难掩,小事却不能尽数知晓,为防细微处行差踏错,确实最好等楚暄亲自入宫见过皇帝再说。 楚暄颔首,对他道:“子俨回去便修书给子然,广陵上下文武官员,多加约束,万万不能出纰漏,这些时日,他们要多辛劳些了。” 高子然是高子俨的弟弟,也是楚暄的心腹之臣,此次没有随着进京,而是留在广陵为他坐镇后方。 “是”,高子俨抬手作揖,“殿下宽心,子然定然有数的。” 第2章 入宫 翌日楚暄起得很早,天色尚蒙昧,等到要进宫的时候,差不多也天亮了。 马车从巷子里缓缓驶出,辘辘赶往皇宫的方向,出了坊,行过市,街道上两旁已经支起各式摊子,渐渐有买卖的摊贩和行人,楚暄略勾着马车的窗帘看着外面的街景。 离京三年,京城看起来和三年前似乎并无区别,几个月前那场举世皆惊的混战过了一段时日对寻常百姓也没有什么影响,他们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些深藏的风云诡谲都跟他们无关。 到宫城的时候还很早,今日不逢大朝,他到未央宫的时候,皇帝还未起身,只先见到他身边的大宦官曹桉,楚暄在偏殿等候,小黄门奉上饮食,低眉顺眼道:“殿下请用。” 楚暄手里随意翻着一卷《孟子》,偶然一抬眼看见这小黄门的脸,目光停留了一瞬,忽而觉得有些眼熟,却不大想得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但见这奴婢尚且年少的模样,生得一张好容貌,眉目青涩而五官昳丽,只是压在一身暗沉的服饰和谦卑的神情下不大容易叫人注目。 他数年未曾踏足长安,即便见过也是几年前的光景了。楚暄一瞥而过,不过一瞬之念,犹如飞鸿之羽飘飘而落,又转然无踪。 等了约摸半个时辰,皇帝起身了,楚暄才过去拜见,他本是该昨日来,所以恭敬问过安后便告罪,昨天太医回宫后已经回禀过,皇帝也没怪罪,关心了几句。 皇帝有诸多子嗣,他非嫡非长,从前就不是格外得他看重的,又几年没见,这场请安也没维持多久便结束了。 楚暄便又恭恭敬敬地告退,从未央宫出来后本该去中宫请安,但如今皇后也没了,他便径直往母亲李夫人的宫殿去。 宫城巍峨壮丽,楼宇重重,飞阁流丹,花木扶疏,跟三年前相比,时间仿佛在砖石中凝固,却能从人的面容上捕捉到痕迹。 皇帝老了。 他行走在宫道上,眼眸微垂,心中第一次有这个认知。 从他记事起,皇父在他心中,从来是威严,英武,圣明的印象,他英明神武,开疆拓土;执掌朝政,乾纲独断;权力牢牢掌握在他手中,没有人敢欺瞒他,所有人都敬他,畏他,对他俯首称臣。 哪怕是三年前,他怀着一点不舍,忐忑和忧虑不得不离开京城时,拜别父母,看着御座上的父亲,也依旧觉得反抗他,超越他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情。 仅仅三年而已,他却突然觉得,这个在他心里一直以来堪比泰山之威的皇父,也如同任何一个凡夫俗子一样,在老去。 不仅是未央宫里用了熏香也还是能察觉出来的丹药味,不仅是他的鬓角出现丝丝缕缕的白发,不仅是他的脸庞上有了深深的纹路,还有一些什么,或许是太子和皇后薨逝的变故,总之让他年轻的儿子清晰地认知到,他老了。 行至昭阳殿,李夫人早就等了他多时,一见到他眼眶便红了。 “九郎!” “母妃,”楚暄唤了一声,跪下给李夫人行了大礼。 “快起来,快起来!”李夫人不舍得他跪,忙去扶他。 她是个姿容婉丽的女人,华衣高髻,体量纤纤,年过不惑,相貌依旧犹如三十年华,此时泪盈于睫,双手在楚暄脸庞和肩膀手臂上抚过,试图透过他如今的样貌来弥补这三年来不能相见的每一日月。 “长高了许多,比从前健壮些了。”李夫人又忍不住笑开,脸上泪痕还未干,她一边拭着眼泪一边道。 楚暄替过侍女的位置搀扶着她,也有些动容,母亲和父亲是不一样的,大抵天下子女都会对母亲更亲近一些。 何况他的父亲是皇帝,坐拥天下,三千后妃,子息众多,除了长子,嫡子,宠妃的儿子,其他皇子对他来说都差不多,但对李夫人来说,他是唯一的孩子,入宫数年才怀上,又千辛万苦生出来,费尽心思地教养长大,在他身上倾注了全部的感情和希望。 花了好一会时间,李夫人才平静下来,从楚暄十六岁离开京城去往封地,路途遥远,连书信都难以送达,她原本以为要等到哪天皇帝殡天才能跟儿子再见,没想到还能有今天。 昨日她便在昭阳殿里等着与儿子相见,楚暄却突然昏倒,她收到消息的时候险些也跟着昏过去,焦灼万分等到太医回来禀报的时候才放下半颗心。 今日见到人了,又觉得儿子太过清减,气色不甚佳,不免很是心疼。 楚暄安抚道:“阿娘不必忧心,儿臣一向康健,昨日只是一时不适。儿臣如今在京城,日后总能常相见的。” 李夫人闻言,想起他们母子如今已不必隔着迢迢千里,情绪稍稍平复,又忙唤身边的宫女,“快,将吃食都端上来。” “你在府里想来也不曾用过什么,娘晨间叫人炖了汤,如今火候正好,备了一些吃食,都是你从前喜欢的。” 膳食送了上来,李夫人的贴身宫女芸娘笑道:“夫人挂心殿下,一大早就起了,还亲自做了两样糕点。” 楚暄朝离他最近的两盘模样精致的糕点看去,一看就是费工夫的,从前在母亲宫里也吃过许多回。 “阿娘费心了,”他夹了一块放在李夫人的碗里,为哄母亲欢心,虽然不饿,还是下箸用了不少。 用过饭,李夫人屏退左右,门扉合上,只留他们母子二人。 * 楚暄出了昭阳宫离开皇宫的时候天色快到正午,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下起雨来,外面传来马儿轻轻的一声嘶鸣。 幸好雨下得不算大,马车还能走,只是稍慢了一些,雨水蛛丝一般地落着,轻轻的雨声隔绝了一切。 他晨间起得太早,此时半闭着眼养神,头脑中思绪却停不下来。 见过李夫人后,京城中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像一张蛛网在他脑海里一点点成型。去年其实还发生了一桩大事,前丞相孙尚的儿子孙诉担任太仆时,挪用军费之事败露,被下了大狱,孙尚四处奔走想要将儿子捞出来,却反而被人告发孙诉和理阳公主私通,还用巫术诅咒皇帝。 理阳公主又和驸马一向夫妻不睦,年初时罪名落了下来,不仅孙家满门抄斩,连理阳公主和皇后的母族都被牵连,理阳公主和皇后的一个侄子都因此而死,当时这件事闹得很大,楚暄远在广陵都有所耳闻。 这就是昨日谋士说的理阳公主一事,在那之后皇后便告病深居简出,后族许氏亦是被牵连折损惨重,在朝中势力大不如前,否则太子怎么着也不会败得这样快。 他们远在广陵,只知道个大概,对其中细节却一直知之不甚清晰,今日才知道里面种种纠纷。 这一场巫蛊之祸的祸根,哪是从太子早前和章冲有嫌隙开始的,分明就是在更早更早之前就已经埋下了。就是不知道,许家到底有没有料到今天。 楚暄想起很小的时候,那个时候的许家,真真正正是满门风光,大燕的国母和最倚重的两位大将军,都出自这个原本寒微的家族。 皇后宠冠后宫,边关战事又全仰赖用兵奇绝的许家子保卫家国,皇后所出的儿子又封储君,许家迅速跻身贵门豪族,子女姻缘,往来宾客,都是皇亲贵戚,一时风头无两。 帝国倚靠将军,许家两个将军在,就是许家,许皇后和太子最稳固的依仗,可惜十年前,那两位将军都相继逝去,擎天之柱刹那倒塌。 皇后恩宠渐衰,许家也开始衰落,后来理阳公主之事又让许家在朝廷的势力几乎尽数折损,到太子之事起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了。 许氏本就根基浅薄,靠着武将和后妃起家,当英雄折戟,美人老去,皇帝恩宠不再,许家的根基根本撑不住风雨摧折。 倒是那两位将军若还在,便是十个章冲,也动摇不了太子分毫。 巫蛊。 楚暄心中默念着两个字,只觉讽刺,皇帝这一朝,因为这两个字,不知道牵连了多少人命,皇帝或许对此深信不疑,可是若是巫蛊真有用的话,人心又何必汲汲营营地算计?怪力乱神,哪里比得过人心诡谲。 京城绝不会因太子死去而混乱平息,只会因为储君之位的空缺堆出更多的白骨。 “殿下,到府上了。”马夫的声音传来。 楚暄睁开了眼。 雨还在下,下马车的时候雨水溅湿了一点衣角,他让人去传幕僚,径直去了南轩。 从正当午的时候一直到暮色渐起,一行人才从南轩里出来。雨水断断续续下了一下午,天上阴云密布,仿佛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雨。 楚暄回了正殿,用过膳之后侍从端上来一碗药,正是昨天太医留下的补药,不知放了什么东西,苦的让人舌尖发麻。 他拧着眉一饮而尽,忍不住捡了颗蜜饯放进嘴里。他不是在安慰李夫人,他确实一向身子康健,当年初到广陵的时候,也未曾有过什么不适,三年来也只有去年冬天时候外出回去病了一场,再就是这一次,简直叫人莫名。 若不是昨夜李医官回来后又诊了一次,他几乎要怀疑真有人在他一到京城就下手。 他下意识觉出几分怪异,回想起前几个月的事情,竟感觉有些混沌,倒不是想不起来,只是仿佛那些记忆隔了一层纱一般。 思索不通,楚暄没再多费心神,只当是自己这些日子疲倦了些,他年年祭祀之礼不落,心中却一向不信鬼神,只要身体无虞,便不必多虑。 明日有早朝,又要应付各方人士,总归轻松不了,亥时一刻,他已经歇下,外面几声雷声响动,不过须臾,便传来雨打窗棂的声音。 雷雨声似乎惊动了安睡的人,楚暄眉宇微拧,眼睫轻轻颤动了几下,终究没醒来。 破碎的梦境在他睡下的时候侵袭而来,他恍恍惚惚地听见一些说话的声音,看见几张一闪而过的人影,一截反复出现的,颜色暗沉的青色衣摆,还有红的灼烈的东西,分不清是衣服还是血,在他混沌的意识里晃动着,慢慢归于平静。 翌日醒来的时候,楚暄依稀记得自己似乎做了好几场梦,却一点都想不起来。他索性不再深究,起身准备着一会去早朝。 第3章 徐青弦 宫中。 一夜骤雨,天色放晴,天空现出青湛湛的颜色,阳光都格外柔软和煦。只是地面上还是湿漉漉的,花苑和宫道上的花木更是被打落得枝叶花瓣落了满地,和着尘土粘在路上。 天不亮的时候各宫便忙清扫着这些落叶败蕊,免得贵人出来走动的时候看见怪罪。 未央宫是第一要紧处,洒扫的活如今用不着徐青弦来做,但他一向起得早,穿衣裳的时候看见手臂上的疤痕时,目光停顿了一下,才如常一件件穿戴妥当。 幸而这疤不在显眼处,平日掩盖在衣裳下面,也没人看得见,在御前伺候,是不允许见着疤痕胎记这些东西的。 他眼前晃过一张面容,眸光微动,又平静地敛下去。 收拾妥当,徐青弦估摸着时间,打开门往皇帝寝宫走去。 早朝的时候,殿中一下就多出好几个皇子的身影,皇子十几岁时便能上朝听政,楚暄三年前也见过朝臣,只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人事变迁不少,除了几个居要位的相公,许多脸孔他也不认识了。别说朝臣,便是他的几个皇兄,有的年岁差的太大,离京年头更长,他看着都觉得有几分陌生。 楚暄没有多话,默然听着皇帝和朝臣议政,他倒是见着那位宠臣章冲了,大约四十许岁的模样,若光看相貌,与奸滑佞臣完全沾不上关系。可就是这个人,一手搅弄出一场风暴。 一晃将近一月,京中时有宴会,各家王府里都有收到请柬和拜贴,声势不算大,却是暗流汹涌。 在这个圈子的人,都心知肚明宴非寻常,随着这些皇子重新回到京城,势必又会有新的朋党出现。 因为未来的皇帝将在他们之间诞生,这是一场豪赌,赌对了是泼天富贵,赌错了是牵累满门。 即便如此,甘愿做赌徒的人还是数不胜数。但是他们离开京城太久了,两相免不了试探和思量。楚暄还没有成婚,没有王后,送到广陵王府的宴会的帖子自然都堆在他身上。 他在皇子之中不是炙手可热的那个,送来的邀会不算多,有些他推了,有些不好推辞的便应邀而去,既不出风头,也不刻意避退,平平行事。 所以这一月来他应对四方,竟还算闲暇,只是时间久了白长史忍不住操心:“殿下也当思虑婚事了,若有王后为殿下操持,岂不更加得宜。” 虽说白长史能力非常,料理偌大个王府上下也不出乱子,但有些时候,却是替代不了当家主母的,譬如那些勋贵要臣的夫人之间往来交际,楚暄若有王后,有些事也好办很多。 像江阳王,鲁王,齐王几个年长楚暄好几岁的,早就妻妾满室,儿女成堂,楚暄已经快及弱冠,像他这个年纪还未成婚才是罕事。 本来他十六岁离京那一年李夫人就打算为他选妻成婚,但是那一年皇太后突然薨逝,他又即将离京,诸事繁忙,这事便搁下了,皇子要守孝三年,今年刚好出了孝期,白长史才有所一提。 便是他回京这一个月,每逢宴会,便有人上来言语试探,或欲结亲,或欲以美人相送。 楚暄闻言道,“此事不急,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勿要扎眼。” 凡是皇帝,大约没有不想自己真的千秋万岁,永享帝位的,尤其是曾经政绩辉煌的帝王,可惜人有穷时,选出继承人是迫不得已,但是他活一天,就绝不会乐意看到他的儿子过于积极地觊觎皇位。 外戚姻亲最容易成为皇子的势力和依仗,也是最容易扎到皇帝眼的地方,尤其如今,君王年岁渐长。 何况皇后虽薨逝,且原因不太好听,但她确实还是保留了皇后的名分,皇帝不曾下旨废弃,名义是她还是楚暄的嫡母,若按寻常时候算,他其实还要再为皇后守丧三年。 在楚暄看来,此时太子之事带来影响还残留在皇庭之中,若是他一回京便急着要成婚,恐怕要引得皇帝和他那些皇兄侧目了。 况且若是势力强大的碰不得,家世平平的,楚暄又不愿意——他不认为自己要倚靠妻族才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但若是顺势能多添几分助力,何乐不为?外祖李家不显,并不能在军中与政事上给他有力的支持,但是未来的岳家却不一定。 他并非没有野心的,他并非,不想争上一争的。 因先帝时藩王之乱,皇帝一登基便有意削藩,后行推恩之法,此法一行,藩王之势,几代必斩,现在鱼肉改作刀俎的通天大道就在眼前,何人不欲争? 他还很年轻,这有好处也有坏处,像他几个兄长,或许一回京便有妻族相助,又能通过儿女亲家结下盟友,但是还是那句话,富贵如烟云,京城的局势变化太快了,今日是王侯公卿,明日是庶人罪犯,都是寻常的。 白长史长吁短叹,“便是殿下谨慎,暂不娶王后,纳几位夫人服侍您也好啊。” 虽说在孝期,可藩王远在封地,只要不想着拥兵自重,也没人成天盯着你纳了几个侍妾睡了几个面首,巴巴地去跟皇帝告状。 但白长史这些亲近伺候的人最清楚,这三年守孝,楚暄府里别说夫人美人,就是没有名分的侍妾也一个没有,镇日早出晚归不是在军营就是外出查访。 如今年十九,一个藩王,天家皇子,后院空荡荡的,说不去怕是没有人信。 楚暄失笑,“长史何必想这些。” 闺闱欢好,是最不足费心的。 他不再多言,抬眼目光落在宫城的方向,未央宫高高矗立在那里,即便从这么远的地方依旧隐约可见其身影。那里是皇帝居所,代表着一个国家至尊的权势和威严。 当年他远赴广陵,广陵山清水秀,是灵秀之地,虽说他是王,封地也不大,可是一地大大小小官员,数地百姓的治理何其复杂,他花费了许多心血,才真真正正成为名副其实的广陵王。 少年皇子走出宫城,在繁杂的人心和军政之事中历练蜕变,他的体魄增长,心性成熟,看到的再也不只京城的锦绣繁华和身份带来的理所当然的尊贵和臣服。 他看见更多,属于王的权力和责任都累累实实落在他身上,他不是傀儡,不是不谙世事的富贵闲人,是手里抓着整个广陵府的广陵王。 ———————————————————— 皇帝十月召藩王回京,楚暄到京城的时候已经是十月末,京城的冬日来的早,转眼秋衣便要收起换上冬衣。 从十一月起,宫中民间都开始热闹起来,腊月到正月是年节,所谓“日穷于次,月穷于纪,星回于天,数将几终,岁且更始”。 冬至,腊日,正旦都是极为重要的日子,祭祀宴饮不断,且万寿节也在这一个月,大抵有想借皇帝大寿冲一冲几月前京城的血气,朝中尤为重视。 到腊日这一天,宫中民间,送寒驱疫,祭祀先人,击鼓欢宴,公卿免朝,阖家团聚。 楚暄晨起就进宫,随皇帝祭祀过后又到朝露殿参宴,殿中四处都备了火盆,又熏了香,使得殿外寒风凛凛,殿内却能温暖如春,香风阵阵。 楚暄解了身上的大氅落座,宫人奉上美酒和羊肉瓜果,待到满座融融,推杯换盏时,身姿曼妙的舞姬从殿外翩然而入,霎时弦乐丝竹,不绝于耳。 宴会大抵都是这些样式,楚暄这些时日不知参加过多少宴会,早就厌倦,有些乏味地应付往来的搭话敬酒。 皇帝子嗣多,但以往都在封地,只有太子皇后陪伴身边,今年突逢大变,在这样应当阖家团聚的日子大抵心情复杂,往下面赏了些吃食之后没多久就离席了。 皇帝离席,这宴倒没散,反而更加放开起来,楚暄对面坐着他的一个兄长,西海王楚旰,他年长楚暄十来岁,身形壮硕,他的封地在西海,地方大,但偏远荒凉了些,与京中大不能比,自回京后,每逢宴会,楚暄都能看到他身边美人如云,喝得酩汀大醉。 方才皇帝在宴上时他还有个正形,这会皇帝不在,他怀里不知什么时候便搂了个舞姬,旁边的西海王后脸色难看却不置一语。 楚暄蹙了蹙眉,西海王如何好色享乐与他无关,只是他酒劲一上去,就口无遮拦,他最喜爱纤细柔弱的女子,曾经在一位公卿的宴上醉后抱怨西海没有美人,尽是庸脂俗粉,有些言语简直不堪入耳。 似乎应他所想,一壶酒一饮而尽后,西海王搂着怀里的美人对旁边一个王侯笑道,“还是这京城的女人好,腰细得跟水蛇一样,皮子也是滑溜溜的,不像西海那些女人,一个个黑皮糙脸。” 他声音粗犷,这会喝得半醉又没控制声音,顿时引得不少人侧目。西海王后脸色乍红乍白,强撑着笑意拉扯了一下西海王,“....王爷。” 西海王不耐地甩开她的手,照旧和怀里的美人**。这会一些年纪大的宗亲都因精力倦怠离席了,他是皇帝的儿子,序齿又在前,一时也没有人去斥他。 西海王后大约也是受不了了,没多久便带着侍女离开。楚暄备觉乏味,正要告辞离席,却一抬头就看见徐青弦的身影,他正捧着一盅羹汤放在他面前,他一怔,见左右都有宫人奉上吃食,才想起皇帝离席前的赏赐。 他倒还记得这个奴婢,低头看了一眼他掀开盅盖的手,心下忽然觉得他不仅长了一张出挑的脸。 “殿下请用。” 楚暄正想应一声,那头西海王不知道吃错了什么,忽然提到他,“....说起来九弟还不曾娶妻,广陵不比孤那西海,多的是美人,九弟在广陵必定是艳福不浅吧。” 他们的位置就在对面,装听不见都不能,这话又实在称不上是好话。 徐青弦手上的动作一顿,眼眸微抬,便见楚暄眼里转瞬而逝的厌烦,旋即仍是温和冲西海王道:“王兄醉糊涂了,三年前皇祖母仙逝,这几年弟远在广陵,却也不敢忘记为皇祖母守孝,何来艳福?” 皇太后仙逝,他们这些嫡亲的皇孙都要守足三年孝期,饮酒享乐,娶妻纳妾一概不允,只是远在封地,只要别做得太过分,也没人天天盯着。 指望西海王三年来不近女色不饮酒享乐怎么想都不太可能,但是明面上他也不能认,叫楚暄拿这一点刺了一下,他仿佛清醒了许多,讪笑两句便匆匆转过头拉着别人说话了。 他这一头消停了,却给楚暄开了个麻烦的口子,他至今未有婚配,这么个现成的话题当下就引得有人持着酒杯过来。 徐青弦躬身往一边退下,匆匆一瞥看见楚暄眼底刹那间强压下的不快,他垂下眸,没有再多看。 被劝了不知道多少杯酒才得以脱身,楚暄佯醉半靠在近侍身上,脚步虚浮地走出朝露殿,饶是他酒量不算差,也不免沾了几分醉意,这会被冷风一吹,顿时清醒不少。 天色还早,且难得佳节,他便没有立时出宫,转而朝昭阳宫去。只是刚走出几步拐了个角就又碰上一桩事。 第4章 被拦 不算宽敞的廊道上站了一行人,西海王脚下踉跄,一半身体都靠在身边的侍从身上勉强站稳,一只手在空中乱晃着去摸前面站着的人,醉意浓浓的眼里填着欲色,嘴里含糊不清道:“...一个阉人,长得倒是细皮嫩肉,有几分姿色,躲什么!孤瞧得上你是你的福气……” 那道青色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双手拢在身前,他原本垂着头却被西海王掐着脸被迫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秀致的容貌来,因为恐惧显得脸色苍白,嘴唇紧抿,唇上几乎失了血色。 他身子控制不住地微颤,仍极力冷静道:“奴婢本侍奉御前,奉曹中常侍之命调度宴席,殿下醉了,奴婢遣人去给殿下端醒酒汤。” 一旁的侍从脸色有些焦急,西海王醉得脑子都成了浆糊,他可没醉,一个黄门不算什么,可是眼前这个是御前的人,还是中常侍曹桉手底下的,今天闹的难看了,在皇帝那里绝对落不得好。 他知晓西海王一向是个沉溺美色的,现在又脑子不清醒,只能好声劝道:“殿下,王后方才着人寻你呢,想来是有要紧事,我们先过去吧殿下。” 曹桉随侍皇帝身边,徐青弦代他留在朝露殿调度宫人,也是他运道不好,燕朝从宫廷到民间,男女不忌的大有人在,连皇帝后宫都有不少男宠,任是他长的好,但毕竟是未央宫里的,平日他又谨慎形事,也没人敢放肆,谁知他不过是出来一趟,就招了西海王这个色中饿鬼的眼。 现下大多宫人都在朝露殿里伺候,这地方就他们几个人,如果西海王要硬来,哪里会有人管顾他。徐青弦拢在青衣下的手无声攥紧,指甲几乎陷入皮肉。 他不是不能反抗,只是得罪了一位久在京的王爷,他日后必定麻烦无穷。 西海王闻言更不肯罢休,一把推开身边的侍从,拉拽起徐青弦的衣裳来,脸上的肥肉都在抖动,轻蔑道:“贱货,少拿御前来唬本王,曹桉又怎样,你一个奴婢,孤看上你是给你脸!” 几个侍从想阻又不敢阻,徐青弦被拉拽得站不稳,徒劳地挣扎着,他脸色惨白,浑身颤栗,眼里一片暗色,在几乎要忍不住时,手臂上忽然传来一股力道将他拉开。 他半撞在一个人身上,浅淡的杜蘅香靠的很近很近,他一愣,抬头看去,入眼一片华贵的黑色,是一件玄黑的狐裘大氅。 楚暄本是在一旁站着不欲现身,打算等西海王走了再离开,却不想场面越闹越难看,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上去将人拉开了。 他侧首看了一眼面无血色的徐青弦,松开了抓着他手臂的手,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他今天真是喝得有点多了。 “哪个敢管孤的事!”西海王一见有人敢出来多管闲事当即就骂开了,眼珠子一瞪看清是楚暄,略收敛了一些,确仍轻蔑道:“原来是九弟,九弟如今还要管到兄长头上吗?” 楚暄不耐烦和西海王打交道,他们年岁差的多,见都没见过几面,过去这段时间也只是维持面上兄友弟恭罢了。只是如今管都管了,他又瞥了身后的人一眼,那人垂着头死死躲在他身后,他若是现在不管走开,恐怕楚旰更不会放过这人。 他扯着笑道:“弟岂敢,只是见王兄醉得厉害,生怕王兄糊涂,这毕竟是在宫里,又值佳节,若是惊动了父皇,可就不妥了。” 这话由他说得才有份量,西海王命令不了楚暄,他本也只是酒气上头,看见个相貌勾人的奴婢一时见色起意罢了,谁知徐青弦执意不从,越是不从他越是不肯罢休,他是堂堂王爷,还动不了一个奴婢不成。 如今楚暄又上来拦,方才在殿里被他刺了一句他已经是心里积了火,加上平日里他心中早有满腹牢骚,他分明年长楚暄,得的封地却荒凉僻远,完全不能和丰庶秀丽的广陵相比,为此在封地时他没少骂老皇帝昏了头。 这会他知道自己得不了手,却也不肯忍下心里这股气,阴阴嗤笑了一声,“九弟倒是规矩,父皇日理万机,一个阉人也配惊动父皇。” 他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躲在楚暄身后的徐青弦,“方才还烈得跟什么似的,这会就巴巴躲在广陵王身边,九弟啊,莫不是这阉人已经爬上你的床了,若是如此,倒是当哥哥的不对,跟你抢人了。这张脸确实有几分姿色,要是真勾上你倒也不稀奇.....” 西海王嘴里吐着腥臭的酒气,越说越不干不净,身后的侍从早就吓得脸色发青,楚暄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个干净,“王兄慎言!” 他眉眼都冷下来,半点看不见平日的温和,“他父皇身边服侍的人,弟弟原本是好心,生怕王兄酒醉误事做出不敬的事来才提醒一二,却不想被王兄如此猜疑,王兄若是觉得弟行事不妥,不敬兄长,不若你我二人到未央宫去请父皇裁夺。” 西海王敢跟他到皇帝面前才怪,他被这一通话浇得酒都醒了不少,当即脸色铁青,他断不肯出口服软,一时下不来台。 他身边的侍从心里发苦,心里暗道这叫什么事,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嘴上忙道:“广陵王殿下恕罪,王爷醉糊涂了,一时口不择言,奴婢这就带王爷回去醒酒,等王爷清醒了,定会向殿下赔礼的。” 有了台阶,西海王靠在侍从上身上,当真装起醉意浓浓的样子来,楚暄心中厌恶,却也知道不可能对西海王做什么,冷淡道:“那就带王兄下去醒酒吧。” 侍从如蒙大赦,忙道:“喏,喏,奴婢告退。” 西海王走了,廊道上只剩下他们一行人,徐青弦走出来当即跪在楚暄面前,他深深叩首行了大礼,声音沙哑,“奴婢谢殿下大恩。” 楚暄眼里情绪复杂,他记得,这已经是第三回见到这个人了,经此一回,他算是和西海王结怨了,他本不必如此,西海王这个王兄在他心里不算什么人物,但总归是个王爷。 但是他也不至于去迁怒眼前之人,毕竟也没人把刀架他脖子上逼他去做。 “起来吧。” 徐青弦站起来,楚暄垂眼端详着他,一经细看,才发现这人真是身量纤瘦得堪比女子,年岁看着也不大,鬼使神差的,他伸手拢了一下他身上方才因被拉拽有些松散的衣襟,“多大了?” 徐青弦一愣,垂眸道:“回殿下话,奴婢年十七。” 十七岁,不算小,毕竟宫里年纪更小的宫人多的是,但也不算大,这个年纪,放在寻常人家,还在书塾里读书。 还长了一张过于招眼的脸,内庭不少腌臜,他虽是男子,可是身份低微,这张脸放在一个奴婢身上,若没有借此攀附富贵的心,那就是祸害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京中许多王侯贵族,最喜欢纤细美貌的少年,尤其是这般眉目青涩的,叫他们觉得狎弄起来更有滋味。且看今日,遇上西海王这样的权贵,一个御前伺候的身份委实不算什么。 “你这张脸……若是不想惹麻烦,日后,多遮掩些罢。”大抵是脑子还没完全清醒,他难得开口多提醒了一句。 说完楚暄便没再看他,一行人往昭阳宫去了。 他便也不知道,身后有一道目光,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许久。 闹了这一通,楚暄原来那点酒意也散了,他的近侍鸣琴跟着他身侧,一贯了解自家主君的性子,奇道:“殿下当时怎的就去和西海王对上了?” 楚暄自少时便性情持重端谨,绝不会因一时冲动便不管不顾,那个黄门身份低微又不曾和他有旧,却让他和西海王对上,实是奇事。 虽说确实是好样貌,可是自家殿下也素不是重色之人,不见多少美人送来都被挡了回去。 楚暄哑然,他能说这会也不太能理解自己吗? “当时......罢了,先回去吧。” 徐青弦看着那道身影彻底不见了,才垂下眸整理好冠帽和衣裳,慢慢往另一个方向离开,他仍旧垂着眸,双手规矩地拢在身前,身量单薄纤瘦,每一步都像丈量出来一般,极为合乎宫里的规矩。 第二次了,他心中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