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110-120

作者:水沐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11章 做戏(下)“我……讨厌你。”……


    薛南星到流云渡时已是入夜。


    日暮渐沉,流云渡湖中心,“碧波仙子”的轮廓被四周的灯火勾勒得格外分明,宛若仙境楼宇。画舫之上,彩灯高悬,流光溢彩,映照着精致的雕花窗棂和绣金帷慢。


    薛南星一袭淡青锦袍,随其他宾客一同登船。甫一登上甲板,便听见有人大声唤道:“耿星!”


    凌皓站在不远处,一身华贵的鎏金衣袍格外醒目,正朝她用力挥手,就差没跳起来。


    薛南星点头回应,目光却落在凌皓身旁的魏知砚身上。


    身姿颀长,雅致不掩英挺,温润不失潇飒。只是眉宇间没了往昔温和,透着疏离,落着清冷。


    薛南星走近,朝二人略一施礼。


    魏知砚眸中的暗淡清冷忽然化开,“你来了。”


    薛南星浅笑,“我本以为魏大人不爱这样的场合,没想到也来了。”


    魏知砚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薛南星会有此言。


    他尚未来得及细想,凌皓已经大笑着插话,“那是自然!本世子亲自相邀,你们谁敢不给面子?”言罢,不由分说地一手拽住一人,拖着他们往画舫上层走去。


    “这‘碧波仙子’共分作三层。”凌皓边走边高声介绍,“底层是普通宾客的雅座,甲板上能赏景听曲,二层雅间专供贵客小憩,而顶层才是今日的主宴厅。赶紧的,梦璃姑娘都快登场了。”


    魏知砚却一个字没听进去,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向薛南星,却见她神色专注地听着凌皓讲解,目色渐渐沉了下去。


    原来这赏乐宴又称赏月宴,上京城最大的画舫每月十五前后设此盛宴。今夜恰逢“怀古”之题,宾客需以诗酒相和,而传闻那位江南第一美人梦璃将弹奏古曲助兴。


    凌皓兴致勃勃地拉着二人穿过回廊,径直往三楼主宴厅去。


    三人踏入主宴厅,迎面便是一座金丝织就的高台,光华流转间,数名舞姬正随着乐声翩然起舞。两侧的贵宾席上,锦衣华服的公子们早已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世子来了!”有人眼尖,立刻起身相迎,殷勤地将三人引至最前排的席位。凌皓大咧咧往中间一坐,顺手把魏知砚按在左边,又拽着薛南星坐在右边。


    刚坐定,凌皓便往薛南星那边挤了挤,兴致勃勃地指点起来,“瞧见没?那边穿紫袍的是户部侍郎家的公子,上月刚被他爹揍得下不来床。听说是因为在赌坊输掉了祖传的玉佩。”


    他凑近薛南星耳边,声音却一点没收着,“再往右那个蓝衣服的,前几日还跟我吹嘘自己千杯不醉,结果昨晚在醉仙楼抱着柱子喊‘娘子’”


    薛南星听着他的介绍,眉眼间渐渐漾开笑意。


    凌皓更来劲了,自右侧的坐席依次点过去,喝一杯便是一个小故事,间或有人来敬酒也是应付了事。


    魏知砚目光落在薛南星含笑的侧脸上,手中酒盏不知何时已空了又满。


    二人谈笑间,乐声突然转缓。


    舞姬们翩然退场,一袭素白罗裙的女子抱着琵琶款款登台。那女子生得极是标致,肌肤胜雪,杏眸含情,唇若点朱,微微垂首时,长睫在灯火中投下浅浅的影,更添几分楚楚动人的风致。


    想必正是那位江南第一美人——梦璃。


    梦璃莲步轻移间,落座后,素手轻拨琴弦,一声清越的泛音荡开。


    满座宾客顿时屏息。


    凌皓滔滔不绝的话卡在喉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台上,张了张嘴,半晌只挤出一个字,“美……”


    美人指尖翻飞间,一曲《春江花月夜》流淌而出,时而如月照花林,时而似水绕芳甸。抬眸时,眼波若有似无地扫过席间,流转片刻,落在魏知砚身上。


    梦璃是正对三人而坐的,那脉脉含情的眼波,旁人或许看不真切,却全落在了凌皓眼里。


    这位世子虽在朝堂之事上懵懂,可对这等风月情愫却是格外敏锐。他忽然朝另一边挪了挪,凑到魏知砚跟前,“知砚兄,你觉不觉得这梦璃姑娘看上你了?”


    魏知砚连眼皮都未抬,只淡淡摇了摇头。


    凌皓却来了兴致,目光投向台上独奏的美人,又沿着美人的目光循到魏知砚,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我敢打包票!这一曲还没过半,她都偷瞄你七八回了。”


    他说着突然拍腿叹气,无不惋惜道:“定是本世子方才只顾着跟耿星说话,让你得了头彩。”随即又无不洒脱道:“也罢也罢,美人多得是。不过本世子向来大方,这梦璃姑娘虽是天仙般的人物,但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你若是喜欢,让给你便是。”


    魏知砚这才抬眼瞥了下台上,淡淡道了句,“缺了个性。”


    本是不经意间的一眼,却正对上梦璃含情脉脉的目光,台上的美人霎时双颊飞红。


    一曲终了,她将琵琶交给侍女,轻提裙摆款款下台,径直朝他们走来。


    梦璃先朝凌皓行了一礼,“早听闻琝王世子殿下今夜赏光,而今一见,果然比传闻中还要丰神俊朗。”


    凌皓最经不得夸,还是这样的美人,摸着后脑勺,“袁老板这张嘴,连本世子都敢打趣。”话虽这么说,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梦璃眸光一转,朝魏知砚欠身行礼,“这位公子气度不凡,不知……”


    凌皓一把将身边的魏知砚拽起身,“这位是京兆府最年轻的少尹大人——魏大人。”他清了清嗓子,“除了本世子,整个上京城就数他最出挑了!”


    梦璃以袖掩唇,眼波流转间漾开一抹浅笑。


    凌皓正欲拉过薛南星引荐,却见梦璃已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柄鎏金酒壶。


    “这壶‘醉江南’是奴家特意从姑苏带来的陈酿。”她素手执壶,琥珀色的酒液倾入青玉盏中,“取虎丘山泉酿制,埋藏梅树下整十载。”说着将酒盏递向魏知砚,“今日得遇魏大人,方知何为酒逢知己。”


    魏知砚余光扫过不远处的薛南星,只见她正垂眸剥着莲子,神色淡然。他略一迟疑,接过酒盏,不等梦璃碰杯,仰首饮尽。


    梦璃微微一愣,转而唇角微勾,执壶款步上前,柔若无骨地倚向他,“大人这般豪饮,当心伤身,不如让奴家……”


    她指尖轻抚过魏知砚的酒杯边缘,红唇微启,作势就要亲自喂酒。


    凌晧醉眼迷蒙,拍桌大笑,“妙啊!梦璃姑娘亲自伺候,知砚兄,你可不能辜负美人恩!”说着,还觉得不够,竟踉跄起身,借着酒劲将魏知砚往梦璃身上推去。


    魏知砚皱眉侧身避开,梦璃却顺势倾身而来,突然,一只纤手横插进来,牢牢扣住魏知砚的手腕,一把将他拽开来。


    “魏大人。”薛南星声音清冷,“借一步说话。”


    梦璃笑意凝固在脸上,“这位公子是何意?”


    薛南星冷冷扫她一眼,“魏大人酒量浅薄,再饮只怕要当众失仪。”


    凌晧摆了摆手,声音已然沾了醉意,“嗐,耿星,你也太不了解知砚兄了,他可是千杯不醉……”说着,作势要拦。


    薛南星侧身避开,拽着魏知砚快步往外,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世子醉了,改日再聚。”


    出了宴会厅,薛南星拉着魏知砚在曲折的廊道间穿行。


    画舫内部比想象中还要复杂,回廊交错,灯火幽暗。魏知砚任由她牵引着,在迷宫中转来转去,不知道要去哪里,却觉得无论去哪里都好。


    终于,薛南星在一处僻静的甲板停下。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江水特有的凉意。魏知砚这才如梦初醒般轻唤道:“南星?”


    薛南星转过身,胸口微微起伏,她正欲开口说些什么,魏知砚余光忽瞥见甲板上一方素白巾帕波光映照下,似有鹅黄绣纹。


    他眸光微动,弯腰拾起,然而还未及细看,就被薛南星一把夺了过去。


    魏知砚疑惑道:“这帕子……?”


    薛南星没有回答他,将帕子收入怀中,看仰头打量着围栏与檐顶的距离,突然问道:“要赏月吗?”


    “嗯?”魏知砚还未反应过来,只觉腰间一紧,身形一晃,整个人已被带着腾空而起。


    夜风在耳边呼啸,转眼间两人已稳稳落在檐顶。


    魏知砚难掩惊讶,“你会功夫?”


    薛南星笑了笑,“谈不上,但会逃命。”


    她随意坐下,拍了拍身侧的青瓦。


    魏知砚谨慎地挪了挪步子,见她神色自若,便也跟着坐了下来。


    夜色沉寂,却又似乎被月色照得很明亮。江风拂过,带着微凉的湿气,吹动两人的衣袂。


    两人并肩而坐,檐下隐约还能听见宴会的喧闹,却仿佛隔了很远。


    魏知砚望着远处江面上摇曳的灯火,终于打破沉默,“宁川一别后……”他声音低沉,像是压抑着什么,“你还好吗?”


    薛南星凝视着江面,安静地点了一下头,“那晚……说来,还欠你一声多谢。”


    魏知砚唇角泛起一丝苦涩,“没能护你周全,这声谢,我受之有愧。”


    他的语气依旧温柔似水,落入薛南星耳中却渐生寒意。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所以……”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你就想要一辈子护着我,对吗?”


    这话的意思分明该是柔情,从她口中说出却冷得像冰,没有丝毫温度。


    魏知砚一怔,转眸看向她。月光洒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片阴影,辨不清她眼中的情绪,亦读不懂她话中的语气。


    正恍神间,又见薛南星已抬起眼眸,神色一如往常,“其实,你不必因那纸婚约而觉得有负担。”


    她转过来,唇角轻扬,绽开一抹明媚笑意,“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这笑容让魏知砚恍然第一回见她笑时,也是唯一一次见她笑时。


    明眸微微一眨,便漾开潋滟波光,仿佛方才的冷意只是他的错觉。


    或者,是他醉了。


    魏知砚也抿唇一笑,“不论如何,你决定回薛府总是好的。”


    薛南星轻轻应了一声,“如今王爷既已知晓我的身份,再留在昭王府终究不妥。她顿了顿,“早些回去也好……”


    夜风忽然转急,吹散了她未尽的话语。


    魏知砚喉结动了动,似乎犹豫了很久才问,“乘渊他……可曾与你说过什么?”


    薛南星知道他想问什么,自然也明白该如何回答。那日在何茂别苑,陆乘渊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许多事已经瞒不住了,不如都说出来,真假参半,只要有一句是魏知砚想听的便足够。


    她点了点头,“说了许多,不过都是小时候的一些旧事。”她转头看向魏知砚,月光映在明眸中,“你知道吗?原来王爷从前不仅认识我,还说常常与我玩在一块儿。只是……这些我都不记得了。”


    魏知砚魏知砚沉默片刻,最终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依我看,不记得也好,一切从新开始。”薛南星深吸一口气,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鎏金酒壶,“喝了这个,你面前这个就是一个全新的薛南星。”


    魏知砚诧然,“你何时……?”


    “方才顺手拿的。”她晃了晃酒壶,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梦璃姑娘不是说这是珍藏的佳酿吗?岂能浪费。”


    “可是你向来不能喝酒……”


    “那是从前。”她打断他,仰头饮下一口,“那时要扮男装,自然得处处小心。如今我恢复身份……”


    她将酒壶递过去,唇角微扬,“又是在你面前,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见他没反应,又晃了晃,挑眉道:“怎么,那梦璃姑娘递的酒喝得,我递的就喝不得了?”


    魏知砚的目光在她唇瓣沾过的壶口停留一瞬,含笑接过酒壶。


    喉结滚动间,酒香在夜色中弥漫。


    “哎!”见他似要饮尽,薛南星急忙抢回,护宝似的将酒壶搂在怀里,“给我留点儿。”她咕咚又灌了一大口,双颊已泛起绯红,嘟着嘴嘟囔,“不给你了。”


    魏知砚被她这般孩子气的模样逗得失笑,方才的郁结顿时烟消云散。


    “从前得了什么好吃的,你总是第一个分给我。”他温声笑道。


    薛南星将酒壶抱得更紧了些,歪着头认真思索片刻,忽然摇头,“不对,你明明比我年长五岁,该是你让着我才对。”


    “你记得我的年岁?”魏知砚眸光微动。


    薛南星垂下眸,“婚书上写了,我便记下了。”咬了咬唇,“只是我还没想好,还……不确定。”


    魏知砚没有追问,只觉于他而言,这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薛南星又抿了一口酒,仰头望向天边明月。清冷的月辉映在她眸中,却隐约有一抹化不开的暗色。


    “其实我回去……还有另一个缘由。”她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若他知晓,当年陆将军之死与我娘有关……你说,他还会留我在身边吗?”


    魏知砚分明看出她眸中暗色,喉间发紧。他明知不该问,却还是低声问了一句,“你……心悦于他是吗?”


    薛南星怔了怔,正欲再饮的手突然顿住,将酒壶从唇边移开。


    “心悦?”对于这一问,薛南星似乎很茫然。


    她歪着头,眼神迷蒙,双颊酡红,像是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我不知道。”她仰头又灌了一口酒,声音染上几分醉意,“我回京后就一直跟着王爷查案,他待我严苛极了,动不动就罚,连去宁川都是我自己翻山越岭跟过去的……”


    “可直至后来在宁川,他又突然变得很温柔,那种温


    柔似乎只对我一个人,似乎我是他心里特别的人。”


    目光飘向魏知砚时,薛南星忽然笑了,“你待我也很温柔……可是……”她皱了皱鼻子,似乎在努力思考,“可是你不一样。”


    魏知砚愣了愣,“我不一样?”


    “嗯。”薛南星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对,你不同,你待每个人都很温柔,就像谁递来的酒你都会接,我……”


    她的声音突然哽住,像是有什么堵在喉间,难以启齿。


    魏知砚低头看她,“你怎么?”


    话音未落,薛南星突然扑进他怀里,将脸深深埋在他颈间,一字一句道:“我……我讨厌你。”


    第112章 先后“这话,似乎应该我问你才对。”……


    薛南星将脸深深埋在他颈间,紧紧闭上眼,关上眸中近乎厌恶的冷寂,而后清晰却飘渺地道:“我……我讨厌你。”


    话一出口,魏知砚彻底怔住了。


    声音带着七分醉意三分嗔怪,分明很近,近在咫尺,却又很远,远得像是从梦里传来。


    连带着下意识抬起的手臂也僵停在她背后,迟迟不敢落下。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沉而喑哑,“所以,你是在宁川才与他生情,你是觉得我对谁都好,所以你才选择了他?”


    怀中人突然收紧双臂,没有回答,只闷闷地道:“我讨厌你,为什么不早些来宁川,早些让我见到婚书,若是早些,我们就不必错过了。”她似乎真的醉了,自顾自地说着,像是埋怨,是无奈,更像是遗憾。


    末了,她的拳头攥紧他的衣襟,也狠狠揪住他的心。


    魏知砚终于收拢双臂,将她紧紧拥住。


    “对不起……”他的声音染上湿意,“南星,对不起……”


    听到这声“对不起”,薛南星仰起脸,眼中噙着盈盈水光。


    “所以,你不是对所有人都这般好的,是吗?”月色流淌进她的眸底,迷离的光晕竟透出扣人心扉的澄澈。


    当然,他当然只对她好。只是他将种子隐藏得很深很深,近乎小心翼翼地避免它凋零,却冥冥中避免了它的盛放。


    魏知砚安静地看着她,点了一下头,却是无声的,仿佛唯恐哪怕一丁点的动静,便会惊散那一抹刚淌进他心底的,似真似幻的温软月色。


    她似乎对这了不可见的动作不甚满意,撅了撅嘴,“那你方才为何要接那梦璃姑娘的酒?”


    魏知砚下颌抵在她的发顶,哑然道:“是我不好。”


    短短四字,说得极轻极慢,却又无字字千钧,仿佛回答的并非那杯酒的问题。


    薛南星似乎听懂了,分外沉静地垂下眼帘。


    夜暮的风吹来,一缕发丝从簪中脱落,拂过她盛满月色的眉眼。


    魏知砚眸色渐深,抬手拂开她散落的鬓发,“南星,从始至终,我都只对你好,此生此世,也只对你一人好。”


    话音落,一个珍而重之的吻在她额间落下。


    薛南星微颤着阖上眼,便有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这个吻缓缓落下,轻柔地触碰在她的睫,她的鼻尖,吻去她脸颊上的泪痕。就在双唇即将相触的刹那——


    “嘭”一声闷响,紧接着“哐当”一声,酒壶砸在甲板上,摔得粉碎。


    “哎哟喂——”底下传来一声痛呼。


    薛南星如梦初醒,撑着开魏知砚的前襟探身去看。


    “当心!”魏知砚捞回她,然而二人还未及多言,就听见底下炸开了锅:


    “他奶奶的,是谁!?谁在上面?”


    “快来人,给老子抓住他们!”


    声音很快引来护卫,杂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逼近。


    薛南星站起身,一把拽住他的手腕,眉眼弯弯,“魏大人,要不要跟我逃一次?”不等回答,人已经拉着他跃向邻舱的屋顶。


    魏知砚任由她拽着自己纵身跃下檐角,在错综的廊檐间穿梭,猫腰躲过灯笼的光亮,一路往画舫外的长桥逃去。


    “这边!”薛南星回身扬眉,明亮的眼含带笑意,鬓边青丝在风中肆意翻飞。


    魏知砚抬眼看去,前方是暮色,是长街,是水上浮灯和她。


    千花灼眼,月色流光里,是他多年来,杳渺不及的一场梦,此时此刻,却紧紧拽着他,如此真实地触碰着他。


    ……


    两人一路奔至街尾,在魏家马车旁才停下脚步。


    薛南星扶着车辕轻喘,回头望向来路,笑道:“堂堂京兆府少尹,居然跟着我当了一回梁上君子!”


    魏知砚气息微乱,却也不禁莞尔。


    薛南星喘匀了气,方才的酒意似乎也散了大半。她忽地想起什么,摆着手道:“不对,方才太过着急。你是京兆府少尹,他们若真要抓人,你大可以站出来说要将我带回衙门问话,还能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现在倒好,若是被人瞧见堂堂京城第一才俊被个‘男子’拉着跑,明日不知要传出什么闲话来。”


    魏知砚笑意温润,握住她的手,“英雄救美也好,月下私奔也罢,左右都是你,在下甘之若饴。”


    薛南星耳尖一热,慌忙抽回手。


    魏知砚望着落空的掌心,怔了一怔。


    薛南星低声嗫嚅,“你不是还与薛家大小姐有婚约吗?若是被人旁人瞧见你与‘男子’亲昵至此,叫人家姑娘日后如何自处?”


    方才还失落的眸中漾开笑意,魏知砚收回手,郑重其事地作了一揖,“遵命,我的薛家大小姐。”


    薛南星也弯了弯眉,可笑意只一瞬便褪去,声音忽然转低,“可是我怕自己没办法……”


    “没关系。”魏知砚知道她想说什么,但他不愿听,更不敢听,于是只好小心翼翼地重复,“没关系,我不在乎。”


    薛南星摇头,“可这对你不公平。”


    “我不要公平!”魏知砚近乎慌乱地截断她的话,又短促地笑了一下,“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要。”


    薛南星不解地看向他。


    此刻,没了画舫的华灯,只剩月色自他身后浇下,她该是什么也瞧不清的,却自他这一笑里辩出了几分卑微。


    薛南星心里莫名有些难过,却知这难过不该示人,甚至根本不该有。


    薛南星强行搅碎满腹纠结,从怀中取出一块素白巾帕。


    魏知砚借着月色看去——帕子上“星”字绣纹下,多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黑色字迹,像是一个未完成的……“石”字?


    “是‘砚’。”薛南星咬了咬唇,“那夜你将帕子还我后,我便开始绣了。可我实在不善女红,笨手笨脚的,熬了一整夜也只绣成这样。隔日便匆匆去了宁川,这帕子也落在京城了。”她顿了顿,望进他的眼里,“回京这些时日,我想明白了。宁川的种种,终归是要放下的。若你不嫌弃这蹩脚的绣工……我想把它绣完。”


    她睫梢一颤,又低下头去,“你说你什么都不要,那我许你这块帕子的承诺,你要吗?”


    魏知砚愣怔地听薛南星说完,片刻,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俯下脸,“要。”


    他想,这丝光亮无论真假,他都要。


    魏知砚送薛南星回到薛府时,戌时的更鼓早已响过。薛南星坦言是瞒着二婶


    偷溜出来的,执意要从后院翻墙而入。见识过她今晚矫健的身手,魏知砚便也由着她了。


    月色如水,他站在高墙外,笑意清浅地抬目望去,那道纤细的身影利落地翻上墙头,探出一截皓白的手腕,朝他挥了挥,转眼便沉在暮色里。


    魏知砚眸中笑意也跟着沉了下去。


    他在幽暗的后巷独自站了一阵,直到确认院内再无动静,方才转身,然而甫一行至薛府正门,脚步忽地顿住。


    ******


    陆乘渊离京不过半月,大理寺的案牍已堆积如山。


    这些几乎全是他离京前部署下属去查的各地换粮案线索。虽说这些案子都与龙门县一案相似,皆没有直接证据指向魏明德,但细究之下,近几年的几桩案子竟都有一个共同点——被调包的粮食最终都辗转流向了西南边陲。


    如今宁南国突然犯境,魏明德已然按捺不住,越是按捺不住,越容易露出马脚,而这正是最好的突破口。只要详查西南督军的军粮调度,必能寻得蛛丝马迹。


    他迅速整理好线索,快马入宫,却在御书房得到了景瑄帝头也不抬的一句:“你太心急了。”


    “心急?”陆乘渊不解,“如今西南督军已开赴宁南,若他们借平叛之名暗调私兵入京,那一切都晚了。”


    景瑄帝朱笔未停,依旧未抬眼,“证据呢?”


    陆乘渊道:“可是您明知道魏明德包藏祸心,难道要因为一句没有证据而放任不管吗?”


    “啪!”朱笔重重掷于案上,“魏家现在动不得。”


    “为何?”陆乘渊猛地抬头,眸中写满的失望转而灼烧为怒火,每个字都像是从齿间碾碎而出,“是因为……您怕了吗?”


    “放肆!”景瑄帝终于抬眼,眸中渗出的尽是杀伐之意,“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天子震怒,惊得满殿侍卫内侍齐齐跪下。


    陆乘渊双手紧握成拳,心中怒意一压再压化作眸中一闪而逝的暗沉色,终是直直跪下,跪伏下身,“臣……知罪。”


    景瑄帝看着地上的人,长久的静默后,声音忽然染上疲惫,“起来吧。”


    他负手走到陆乘渊身边,“你可知,朕为何独予你重权?”


    “臣愚钝。”


    “是因你能力卓绝?杀伐决断?”景瑄帝缓缓摇头,声音里带着少见的温和,“都不是。你自幼天资过人,七岁便能与太傅论策,十岁就在御前说要为朕平定四方。后来你确实做到了,五年戎马,战功赫赫。可那五年,你在边关每封捷报里,都藏着求死之心,朕岂会不知?”


    “所以你回京后,朕偏要你执掌大理寺,要予你协理六部的重权,让你看尽朝堂朝堂倾轧,看清天下海晏河清下的黑暗,阅遍昭昭天明下的冤屈。想让你能从中找到一丝,哪怕一丝要活着的理由。不是为朕,而是为了天下苍生。”


    他转头看向陆乘渊,“朕知道你心里清楚,所以才带着痛苦活了这十年。难道要在曙光将至时,让所有隐忍付诸东流?”


    陆乘渊眸中闪过一丝惘然。


    然而这惘然却很快消散,化作眸中清浅的笑,像是踏遍尸山血海后归来见到湖光山色,见到他的日月星光。


    他平静地道:“我没那么伟大,也不似舅舅心怀天下,让我活着的唯一一个理由只是她。”


    景瑄帝默然看着他,忽而很慢很慢地笑了,随着这一笑,那些惊诧、不可置信,连带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全都毕现眼底。


    是啊,他姓陆,不姓凌,他是臣,而非君,他可以不去想江山万民,但是他不行。


    沉默良久,景瑄帝忽然问,“你知道南星与知砚的婚约了是吗?”


    “你回京后三番两次求朕赐婚,若非你知道他二人有婚约,大可直接上门提亲,何须借朕之口。”


    陆乘渊垂首默了一瞬,“舅舅可还记得十年前,他们离京前夕,我曾偷跑出宫?


    “那日我去了程府。”


    景瑄帝微微颔首,“那时你中毒后刚醒来不久,听闻程家出事便不管不顾跑了出来。”


    “彼时程府已经遣散了家丁护卫,我直奔程老先生的书房想寻南星,却听到……”


    陆乘渊敛着双眸站着,眼底罩着雾气,恍惚间,那些尘封多年的对话又清晰地在耳边响起:


    “明德兄今日又与我提了此事,你看看。”


    “也好。天下大局未定,若有人能护南星周全也好。只是乘渊那孩子……”


    “乘渊是好孩子,与南星感情也好。可经此一事,你觉得他们还有可能吗?”


    “但愿我们离京后,他们能忘了彼此。”


    陆乘渊心知是因为自己体内蛊毒未解才让他们不敢将南星托付于自己,在宁川认回薛南星后,他曾无数次纠结自省,也比谁都清楚,自己体内的蛊毒一日不解,就一日没有资格许她余生安稳。


    “可是……”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我忘不了,也做不到。因为那年清秋,我亲口答应过会娶她。”


    他缓缓抬眸,原本蓄在眸中的雾气忽而散开,目色静得像清秋无声的霜,“该做的我都会做。只是……能否让我兑现这个承诺?”


    良久,景瑄帝终是叹息,“十年寻觅,十年等待。”他抬手拍了拍陆乘渊肩头,“赐婚之事,朕可以答应你,不过终归要问问南星的意思。”


    *****


    出了宫门,夜色已深如浓墨,陆乘渊径直来了薛府。


    崔海陪他一同从宫里出来,心知自家主子心情不大好,连忙上前叩门询问。


    “王爷。”崔海小心翼翼地回禀,“薛夫人遣人回话,说大小姐是申时回府的,陪她用过晚膳后说了好一会话,许是累了,眼下已经歇下了。”他偷眼打量着陆乘渊的神色,又补充道:“这些日子不见,老奴瞧着她的确清减了不少,明日还要入宫面圣,早些歇下也好。”


    陆乘渊淡淡道:“你先回去吧。”


    崔海还欲再言,可张了张口,还是将劝慰的话咽了回去,“是,那老奴让车夫晚些来接您。”


    恰在这时,有脚步声自巷口传来,崔海下意识回过头,蓦地怔了怔。“魏、魏大人?”


    魏知砚一袭天青色锦袍缓步而来,月色流转,照见他眼底一闪而逝的复杂神色,那双向来含笑的眸子此刻竟如深潭般幽邃难测。


    崔海稍一咂摸,总觉得这位平日里温言笑语的魏大人有些不一样了,可到底哪里不一样了?


    正愣神间,忽听得一道冷声落下:


    “腿断了不会走了吗?”


    崔海一个激灵,急急应了声是,便慌忙钻进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渐渐远去,只剩一青一白两道身影。


    陆乘渊一脸清冷地站着,背对来人,“你来做什么?”


    魏知砚仰头望着薛府高悬的匾额,“这话,似乎应该我问你才对。”


    第113章 对峙“你确定要这样逼她吗?”……


    陆乘渊一脸清冷地站着,背对来人,“你来做什么?”


    魏知砚仰头望着薛府高悬的匾额,“这话,似乎应该我问你才对。”


    他收回视线,轻笑一声,“如今南星既已回府,不再是你昭王府的人,更不是那个仵作。你还有什么理由将她困在身边吗?”


    “理由?”陆乘渊缓缓回身,眸中尽是摄人的寒光,“本王行事,何需向你交代?”


    魏知砚不疾不徐地理了理袖口,“看来你这些年的确恣意惯了。不过……”他忽然抬眸,“你别忘了,这里是薛府,你要见的,是我的未婚——”


    他的话未说完,站在他对面的陆乘渊忽然唇角微弯,慢慢地露出一个笑来。


    夜风袭来,檐角的风灯摇曳,将陆乘渊的脸映照得晦涩难辨,乍看这一笑似乎是极自然极柔和的,然而若是细看,他眸中流露的并非善意,而是一种让人心颤无比的讥诮与嘲弄。


    正此时,长街一头忽传来醉声醉气的嚷嚷:


    “都、都别拦着!本世子今日倒要瞧瞧,那薛家大小姐……嗝……到底是何方神圣!”


    二人同时侧目,只见宽阔的街道中间,三个醉汉歪歪斜斜地挤作一团,跌跌撞撞地朝这边挪动。待走近了,才看清中间一人是被左右两人架着往前的,那人一身扎眼的鎏金锦袍,嘴里不停嘟囔着“本世子”,不是凌晧还能是谁?


    两人的眉头不约而同地皱了起来。


    然而,这三个醉鬼显然对眼前的局面浑然不觉。


    凌晧身边两人仍在起哄:


    “走,去薛府看看,我就不信见不到了。”


    “就是!今日非要见到不可!”


    这左右护法的声音倒是比凌晧的清醒一些,但也没清醒太多。


    “右护法”一袭宝蓝色织金锦袍,正是早前与凌晧斗嘴的谢小侯爷。此刻他似乎等不及了,松开凌晧,脚步虚浮,却一马当先。然而他一抬眸,正对上门外相对而立的两道颀长身影,登刻傻了眼,结结巴巴道:“昭、昭王?”


    “左护法”是个面若银盘的公子哥,上一刻还说着嘲讽的话,下一刻笑容便凝固在脸上,哆哆嗦嗦半晌,也挤出三个字:“魏大人?”


    凌晧一脸迷茫地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嘴角不满地耷拉着,“什么昭王魏大人的,休想糊弄本世子。他们一个该在大理寺办案,一个明明在画舫……”


    话到一半,迷离的目光终于飘到前方,凌晧陡然怔住了。


    可他似乎并不信邪,往前踉跄几步,几乎要贴到二人脸上,眯着眼睛来回打量。


    嗯,长得都不错。


    他先是伸手戳了戳陆乘渊的衣袖确认触感,又扯了扯魏知砚的衣带检验虚实。待确认眼前并非幻觉后,他歪着头陷入沉思——京城三大美男子  ,自己稳居魁首,那剩下的两位……


    “嗝!”一个酒嗝打散了满脑子浆糊,凌晧猛地瞪大眼睛,酒意顿时散了大半。他讪讪后退两步,脸上堆起讨好的笑,“你、你们……也是来……呃……赏月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了嘴里。


    陆乘渊眸中已然翻起腾腾怒气,声音沉如闷雷,“凌云初,给本王滚回去。”


    凌皓身边两人见形势不妙,匆匆拱手作揖,忙作鸟兽散,跌跌撞撞逃也似地跑了。


    骤然被孤零零留下的凌皓,酒意顿时又醒了三分。可这余下的半分醉意却给了他无比的勇气。他脚步一动不动,垂着脑袋,小声嘟囔,“表哥,可是我才刚到……你们都没回去,凭什么单赶我走。”


    他抬头瞥见魏知砚,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其身后搜寻,也不等陆乘渊再说什么,兀自问:“怎么就你一个人?”


    陆乘渊眼神骤变,“还该有谁?”


    凌皓喉头一哽,心道不好:糟了,说多了。抬手便给了自己一巴掌。


    魏知砚似欲答话,凌皓一个激灵,想起薛南星的叮嘱,急忙拽过他的衣袖,“你不是该和梦璃姑娘在一处吗?怎么把美人撇下,跑到这儿来了?”


    陆乘渊脸色沉得要滴出水来,一字一顿,“凌云初,你见过程耿星?”


    “我……”凌皓还想辩解,却猛然被他目中的杀伐之气震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轰然消散,什么理由都编不出来了。他缩了缩脖子,声音细若蚊蝇,“就……就在公主府附近……无意撞见的……”


    陆乘渊凝视凌皓片刻,眸色深沉如墨,终是拂袖转身,径直朝薛府大门迈去。


    魏知砚抬袖一拦,“站住。”


    陆乘渊的声音冷寒彻骨,“让开。”


    “若我不让呢?”魏知砚寸步不退,“怎么?又要如那晚一般,刀剑相向吗?”


    凌皓虽算不得十分清醒,却也隐约嗅到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困惑地挠头,“你们这是做什么?”他转向陆乘渊,“你这是要去哪儿?薛府?”


    陆乘渊懒得理会,推开魏知砚的手,继续往前。


    “陆乘渊!”魏知砚的喝止在夜色中格外清晰,“你确定要这样逼她吗?”


    陆乘渊脚步一滞,慢慢回眸,冷笑道:“逼她?”他唇角勾起的弧度是讥诮的,目中却有不解。


    魏知砚上前一步,“不是吗?自她逃回京的第一日起,你便逼她住进昭王府,逼她在你身边。她去何处,见何人,你都要过问。她处处谨慎,唯恐行差踏错。甚至那日……她中了那样的毒想要快些离开,也不得不被你强行带走。你可有一次问过她是否愿意?”


    陆乘渊静立不语。


    “如今不过因她与世子偶遇,你便要兴师问罪,你还要说不是在逼她?”话到这里,魏知砚深深吸了口气,而后一字一句,无比清晰道:“你有没有想过,她对你的心意,不过是你想让她有的,自始至终,她根本没有选择。”


    他的话音落下,夜一下静了下来,仿佛这寂寂深夜本就应该这样安静。


    然而在这样的寂静里,陆乘渊分明听到什么裂开的声响,起初只是细微的,像木材裂了一个口,然后自上而下,一下整块裂开,最后颓然坠地,塌陷得满是尘埃。


    凌晧茫然地眨了眨眼,这话里的每个字他都听清了,可连在一起他却不懂了,只知道眼前两人儿时是好兄弟,后来虽疏离些,却也算恭敬,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他迟疑半刻,伸出手,在半空中顿了顿,最终还是转向扯了扯魏知砚的衣袖,“你们说的那个‘他’……是谁啊?”


    可面前的两人却仿佛被定住般,一动不动。


    陆乘渊沉默片刻,缓缓回身,直直地看向魏知砚。


    那双素来清冷的眸子里忽然起了一阵风暴,吹散他眼底所有困惑与不解,露出一片深不见底的暗色。


    “本王与她的感情,还轮不到你来置喙。”声音平静得可怕,字字如冰刃。


    魏知砚不怒反笑,眉梢微挑,“你以为,我为何会说这些话?”


    此言一出,陆乘渊神色骤变,目中情绪变得复杂不堪。


    凌晧心中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还未等他想明白这丝不好的预感从何而来,然后他就看到陆乘渊猛地揪住魏知砚的襟领,指节泛白,一把将他狠狠推了出去。


    魏知砚一介文官,哪里扛得住这般力道,整个人踉跄往后,往阶下摔去。


    这一推,凌晧余下的半分醉意也彻底没了。


    然而他还没从这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甚至来不及伸手去扶,只听身后传来一道清凌凌的女声:


    “王爷?”声音微顿,又带着几分诧异,“魏大人?世子??”


    凌晧猛然回首,只见月色下一道袅娜身影款款而来,一袭熟悉的藕荷色罗裙,正是白日里才碰过面的薛茹心。


    饶是凌晧平日再不懂规矩,此刻也明白眼前这场景着实不成体统——京城里最显赫的几位人物,竟在深更半夜于他人府邸前推搡纠缠。


    他急忙俯身扶起魏知砚,忍不住小声嘀咕,“平时口口声声教训我荒唐,现在到底谁更荒唐。”语气里带着几分委屈,几分埋怨。


    凌晧偷眼瞥向陆乘渊,见他仍冷着脸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犹豫片刻,还是朝薛茹心点了点头,规规矩矩地唤了声,“薛小姐。”


    薛茹心步上前,在三人面前盈盈一福,又望了眼天色,无不诧然道:“这都亥时三刻了,几位在这里是……?”


    夜风拂过,无人应答。


    其实她方才看见三个人三种表情,心中已猜到七八分,却也还是明知故问,“莫不是……来找姐姐?”


    这句话倒是点醒了凌晧,他这才想起自己方才醉着酒过来,扬言要冲进薛府的荒唐行径,心中不免心虚,竟一时答不上来。


    正发愁,魏知砚温润的声音适时响起,“今夜流云渡设宴,世子与在下小酌了几杯。月色正好,便遣散随从打算步行回府。恰巧遇见乘渊,便结伴同行。”


    琝王府、昭王府、魏府都在永康坊,薛府虽在平康坊,但从流云渡回府的确会经过附近,倒也说得过去。


    凌晧自觉找到说辞,连声附和,“正是正是!我们就是路过。表哥他也……”说着朝陆乘渊挤眉弄眼,


    却被对方一记冷眼吓得噤声,只得讪讪转向薛茹心,“倒是薛小姐,怎的这么晚才回府?”


    “太后寿宴在即,徐嬷嬷忧心宫人们办事不周,偏又分身乏术,便托我代为照看一二。”薛茹心轻抚鬓角,眼波似不经意地掠过陆乘渊,“这本就是我该做的。”


    陆乘渊恍若未闻,只冷冷抛下一声“凌云初,跟本王回府”便拂袖而去。


    凌皓如遭雷击,整个人霎时蔫了下来,垂头丧气地拖着步子跟上。


    直至二人的身影完全隐没在夜色中,魏知砚才朝薛茹心微微一揖,“时候不早了,不打扰薛小姐休息了。”


    “魏大人且慢。”薛茹心忽然开口,“难道大人就没什么话要单独同我说吗?”


    魏知砚脚步一顿,缓缓转身。


    只见眼前之人仿佛变了个人。一双翦水秋瞳,映着这单薄的夜色,折射出的不是方才的温柔,而是冷寒。


    “若是要问在下拿乘渊的题字。”魏知砚唇角挂着浅淡的笑意,“恐怕要让薛小姐失望了。”


    薛茹心轻笑一声,“大人当真以为,我当日找她是为了一幅字?”她抬眸直视魏知砚,“我要的从来都不是一幅字。”


    魏知砚眼尾微颤,“你早就知道了?”


    “倒也不算早。”薛茹心缓步走近,“起初只是觉得蹊跷,王爷向来对旁人冷漠,怎会对个小仵作如此上心。直至我见到伯母旧时的画像,又听闻父亲要去宁川见一位故人。我才猜到,原来这位故人我早就见过。”


    魏知砚眸色骤冷,“我警告你,休想对她怎么样。”


    薛茹心掩唇失笑,“大人说笑了,我一介弱质女流能做什么?她终究是我血脉相连的姐姐,我自然盼着她好。”


    她抬眸望向檐角风灯,语气忽转幽深,“听父亲说,程家早年为她定下过婚约。她多年漂泊在外,如今于她而言,能有个好归宿便是最好的。”


    她转头看向魏知砚,“我啊,最是乐见有情人终成眷属。”


    魏知砚冷道:“我与她的事不劳薛小姐费心。”


    “是么?”薛茹轻叹一声,“也是,我总是操心太过,连太后娘娘这次病得蹊跷……都不小心留意到了。”


    魏知砚眉心微蹙。


    薛茹心摆弄着手中绢纱,不疾不徐道:“太后素来康健,宁川寿宴更是早几个月前就定下的。可这半月来,凤体却莫名倦怠。太医查遍御膳也没找出个所以然,只说是暑热所致。但倘若这问题不是出在膳食上,而是在那日日焚着的熏香上呢?”


    “西华宫十年来用的都是南海檀香,偏今年开春,皇后娘娘特意换了新制的艾桂香。”她唇角微弯,“艾叶最是养人,能温经脉、止虚寒,桂香又沉郁安神,太后爱不释手。偏是凑巧,上月荣安公主又端了一盆洋金花来,公主给的东西,太后自然珍惜,又听说这洋金花能安神,便摆在寝榻边,日夜相对。”


    “只可惜……”她突然抬眸,眼中寒光乍现,“对寻常人能安神,对于太后却不是。”


    “太后有个从西北带来的习惯——每日服过养生茶,必要佐两枚莨菪蜜饯。这蜜饯用西域莨菪果腌制,太后吃了十余年,宫中上下都道是寻常零嘴。艾桂香活血通络,洋金花安神定志,莨菪蜜饯生津止渴,单看都是好东西。可这三物相遇……”她轻轻摇头,“便是华佗再世,也救不得太后凤体渐衰。”


    魏知砚面色骤变,“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知道皇后为何这么做,也不知与你是否有关?只不过想着……无论如何,你都不希望姐姐知道这些吧!”


    第114章 回府“决而不绝……”……


    薛南星踏着月色回到西院厢房,首先察看了门缝与窗沿下的草木灰,除了被风微微吹散开的痕迹,并没有被人动过的迹象。


    她轻轻舒了口气,足尖一转,便打算去东院问问陆乘渊可曾来过。可当她迈出院门,被兜头浇下的清亮月色一照,这才惊觉此时已经很晚了。


    她在院门口站了片刻,还是转身回了屋里。


    这是她第一晚躺在薛府的榻上,明明窝在锦被软枕里,明明身子已经很累了,却怎么都睡不着。


    她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却始终没有困意,索性披衣起身,点了盏油灯,在屋里转悠起来。


    昏黄的灯光渐渐晕开,映出这间陌生厢房的轮廓。这间屋子大是大,可除了薛以鸣后来添置的那几张过分华丽的桌椅外,一应陈设并不繁杂。


    房门朝东开,正对门的墙上悬着幅泛黄的山水画,下方摆着张与旁边那套金丝楠木桌椅格格不入的寻常方桌。南侧是个不大不小的简朴书案,桌上早没了笔墨纸砚,只搁着一个青瓷瓶,瓶身有些旧了,但仍是清丽素雅的。


    书案旁立着一排书架,缝隙间积着薄灰,显然打扫的人并不用心。薛南星想起薛以鸣信誓旦旦说“日日派人打扫,就等你回来”的话,不免有些想笑。


    她站在书架前,指尖轻轻划过书脊。没有一本是寻常闺阁中常见的《女则》《女训》,一排排摆的全是各类典籍和兵书。


    她随手抽出一本《孟子》,书页泛黄卷边,显然被翻看过无数次。翻开扉页,密密麻麻的批注映入眼帘。有笔力遒劲的楷书,也有歪歪扭扭的童稚字迹。


    她将书一本本拿下来,翻开。有些书册已经被翻得很厚了,有些还是新的,没能来得及看。


    她虽没了旧时的记忆,却也几乎能想象,在无数个日夜里,爹娘将她抱在膝头,一字一句讲解的不是如何做一名循规蹈矩的女子,而是家国天下的大道理,可年幼的她哪里懂那些大道理。稚嫩的笔迹写下了一个又一个“何解”,或许是等着爹娘来解答,却不知,这些答案,终究要自己在成长中慢慢参透了。


    眼前逐渐模糊,薛南星揉了揉眼,吸气定神,将书籍一本一本推回书架,却忽然发觉异样——最下排的木板后似乎略有松动。


    她屈指轻叩,木板后传来空鼓之声。


    薛南星当即便知这块木板必有巧妙,用力一按,一个长约一尺,宽约六寸的暗格应声打开,露出一本泛黄陈旧的书籍。


    薛南星双眸一亮,顿时凝神屏息,将灯盏小心地搁在地上,顺势跪坐下来,迫不及待翻开书页。


    须臾,眼底的光亮又扑哧黯了下去。


    暗格里藏着的并非什么机密文件,而是一本《越绝书》的抄本。扉页上落着一枚暗红的私印,上书“陆江望”三字。姓陆……而“江望”这二字她今日见过,就在画轴中的那封陆将军的亲笔信上。


    是陆将军的字。


    陆将军的书为何会藏在此处?此书不过是寻常抄本,并非贵重之物,却要放在这样隐蔽的暗格内。那么……真正贵重的,便只可能是这书中藏着的意思。


    可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薛南星带着满腔疑惑翻开书页,书中还夹着一张纸笺,上书力透纸背的“决而不绝”四字。字迹潇洒飘逸,是陆将军的亲笔。


    “决而不绝……”薛南星喃喃,“这是何意”


    可她反复翻看书页,却始终参不透其中玄机。


    正凝神思索之际,门外忽然响起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姐姐,还没睡吗?”薛茹心柔柔的声音透过门扉传来。


    “姐姐”声音再次传来,比方才更近了几分。


    屋里还明晃晃亮着灯,此时再佯装入睡反倒显得刻意。薛南星饶是心有一万个不情愿,却也知道这一面终归是要见上的。


    既来之则安之。


    薛南星深吸一口气,将手中书册利落地塞回暗格,指尖轻推复原机关,又快速系好中衣,拉开房门。


    门扉开启,站在门外的薛茹心明显一怔。


    门后之人分明只着素白中衣,梳着男子发髻,一头墨发半披而下,落在颈侧,而正正是这披下的青丝,衬得那张本就清隽的面容添上几分女子独有的柔美。月色扑在她的眉眼间,杏眼娇俏可人,眼尾微微上翘,却偏偏透出清冷的目色。


    好一张雌雄莫辩,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


    薛茹心勾起唇角,微微笑道:“姐姐,夜深露重,不请妹妹进去坐坐吗”


    薛南星默了片晌,侧身让开半步,“进来吧。”


    薛茹心进屋,稍稍打量了一下,径自在那张金丝楠木圈椅里坐下了,又指了指另一张同样华贵的椅子,笑盈盈道:“来,姐姐也坐。”


    薛南星扯了扯嘴角,还是在一旁的旧方桌下拖出个圆凳,笔直坐下了。


    薛茹心不以为意,亲昵道:“真没想到,你我二人再见面时,竟是以姐妹的身份。命运当真奇妙,我从小盼着的姐姐,原来早就回来了。”


    薛南星淡淡一笑,“当时情势所迫,不得不做男子装扮。”


    薛茹心叹一声,“也是。后来我听父亲大致说过一些,姐姐这些年在外漂泊,想必吃了不少苦。”


    她说到此,眼睫微垂,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若早知姐姐处境这般艰难,当初就不该让你替我……”


    后头的话没说完,但薛南星心里清楚,她指的是托自己向陆乘渊求字一事。此事到底是她应允在先,失言在后,回京后也一直未得机会解释。既然眼下提及了,倒不如坦坦荡荡道个歉。


    “该道歉的是我。”薛南星坦然道:“你所托之事我确实未能办到。不过太后知你一片孝心,想来无论送什么寿礼,太后都会欢喜的。”


    薛茹心倒似放下了,轻轻颔首,“我明白姐姐的难处。王爷性子是冷了些,对下属也严苛。就拿方才来说,我回府时都已亥时,竟见王爷还在府门外徘徊。若非听母亲


    说你已经歇下,只怕王爷还要来找你商议公务呢。”


    薛南星诧然,“王爷来过”


    “嗯。”薛茹心眸光微闪,“他说只是路过,可究竟是路过还是专程过来,我一眼便瞧出来了。”


    薛南星心中一动,不是惊诧陆乘渊来过,而是既然方氏说她已经歇下了,替她推辞了陆乘渊,薛茹心为何深夜还要特意来西院一趟?


    沉默片刻,她直截了当道:“你这么晚过来,应该不止为说这个吧?”


    薛茹心微微一愣,很快笑道,“自然不是。”


    她往前倾身,拉起薛南星的手,“你回京的消息早就在宫里传开了。太后虽在病中,耳目却清明得很,这两日总念叨着想见你。今日皇上陪太后用早膳时提起你明日要面圣,太后特意嘱咐我,无论如何都要来传个话,让你明日务必去西华宫一趟。”


    薛南星心下了然。


    她听陆乘渊说过,太后出身将门,在西北长大,年轻时还曾披甲上阵,是位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后来入宫为妃,始终难改豪爽性子,也一直不习惯宫里的生活。直到在一次宫宴上遇见程府大小姐——也就是薛南星的母亲,二人因讨论西北边关的布防策略而惺惺相惜,结为忘年之交。


    据说后来勤王与母亲的相识,也是太后从中牵线。即便母亲嫁入薛府后,仍时常入宫陪伴太后。再后来有了薛南星,她也常随母亲进宫请安,她自幼性子肖母,自然也深得太后喜爱。


    十年前青锋崖一事发生得突然,这些年来太后始终对她们念念不忘。


    旧事虽不记得,可旧日恩情不能忘。


    薛南星郑重颔首,“这是自然,我明日定当去给太后请安。”


    薛茹心见她应下,展颜而笑,“明日太后见了姐姐,定会开怀。”可话音未落,她眉间又笼上一层轻愁,“只是太后近来总是精神不济,但愿见了姐姐能好些。”


    薛南星凝眸,“太后的病一直未见起色?”


    “时好时坏罢了。”薛茹心沉吟道:“说来也怪,太后向来身子骨硬朗,也就是这一个月突然就……”


    一个月……


    薛南星本就怀疑太后这回病得有蹊跷,眼下听了这一句忍不住问,“这段时日太后的饮食可有什么变化”


    “变化”薛茹心蹙眉细思,摇头道:“没有,御膳房一切如常。太医院连熏香都查验过了,什么相生相克都考虑周全,就是找不出病因。最后只说是暑气侵体,可怎么调理都不见效。”


    薛南星暗自思量。一个月前,也就是四月,不过初夏时节,来的哪门子暑气。


    薛茹心见她神色凝重,不由问道:“姐姐可是看出什么不妥?对了,你精通验尸之术,想必也通晓一些医理。”


    薛南星沉默一阵,摇头道:“医理我不算擅长,只是这些年勘验尸首,对毒物毒性倒是略知一二。”


    薛茹心听此一言,握着她的手骤然收紧,“既然如此,明日还请姐姐务必仔细瞧瞧太后。”


    第115章 青衣“青玄……?”


    一夜辗转,薛南星也不知道自己何时睡去,抑或有没有睡着,只觉得许多事情在脑中纠结盘桓,结成一个线团,她解啊解,线团缠啊缠,迷迷糊糊间,天色就亮了。


    几乎是在天色亮起来的同时,外间陆陆续续传来阵阵嘈杂一一


    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器物碰撞声、偶尔几句交谈,以及一个刻意收敛却愈发刺耳的嘱咐声:


    “搁这儿,就这儿。”


    “仔细着点!这里头可都是御赐的物件,摔碎了把你们全家卖了都赔不起!”


    是尖锐甚至有些刺耳的女声,与昨日假意温婉的语调截然不同,但薛南星一听便知是方氏。


    横竖也无法再睡了,薛南星索性起身下榻。伴着外间的压也压不住的喧嚣,她草草梳洗完毕,整好衣衫,一把拉开了房门。


    门一开,她瞬间愣住了。


    这院子昨日都还空落落的,别说伺候的人,连盆花都没有,眼下却满满当当站了一院子的人。有杂役、小厮、护院,间或还站着几个内侍模样的。


    内侍太监只侍奉皇室,薛府不过是没落门第,何来这等排场?看来,是宫里来人了。


    薛南星的目光又落在阶下一名服饰华贵的内侍身上。那人怀抱拂尘,鹤立阶前,看气度年岁,必是宫中有头脸的大珰。


    她刚要上前,那内侍似有所觉,先一步转过身来。


    “哟,醒了?”一张白净无须的圆脸上绽开笑容,眼角堆起细密的纹路,目光慈祥地将薛南星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


    “见过公公。”“薛南星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那公公见她行礼,眼中笑意更深,连连点头,“大小姐客气了。”


    这声“大小姐”实在亲切,薛南星总觉得似曾听过,心中涌起一阵暖意。


    可又没等她再开口,耳边再次响起那道唯恐别人听不到的呼唤:


    “星儿——!”


    薛南星浑身一颤,循声望去。只见一众护院小厮里钻出个珠光宝气的脑袋,金钗玉簪在朝阳下晃得人眼花,她竟被刺得睁不开眼,举手搭在眉梢。闭目半刻,再睁眼时,方氏已扭到跟前。


    “星儿啊——”又是一声让人头皮发麻的称呼,下一刻,薛南星未及放下的手便被合入对方掌心。


    方氏堆笑道:“这位可是宫前殿的张总管,奉了皇上口谕,特意来接你的!”


    薛南星这下算是知道了。难怪方氏这般殷勤,原来这位大珰还不是普通的大珰,而是皇上跟前的人,是宫前殿的内侍总管。


    她按下心头疑惑,又向张公公深施一礼,“有劳张公公了。”


    张公公含笑将拂尘一甩,道:“皇上特意嘱咐老奴,除了接大小姐入宫,还让带了些日常用度来。”他环视院落,“不过这院子到底还是小了些,暂且先搬进来这些。其余的……”


    “其余的婶娘先替你收着了!”方氏抢声道。


    张公公笑意微敛,目光转向薛南星,似在等她示下。


    薛南星看一眼满院的人,几乎人人脚边都搁着一两件大箱子,粗略估算,少说也有十好几个。她咽了啖口水,“无功不受禄,这……”


    “大小姐言重了。”张公公温声打断,“无功不受禄那是朝臣们的说法,大小姐就不必推辞了。”言下之意,她与皇上之间,原就不必论这些。


    的确,她是女子,不涉朝政,又谈何功禄?只是这满院子的赏赐,属实太夸张了。


    她又瞥了一眼,暗道:太夸张了。于是道了声谢,转而对方氏道:“只可惜我这院子……”


    不必等她将话说完,方氏已然会意,面上默契地堆出为难之色。


    方氏拍了拍薛南星的手背,“是二婶考虑不周。只想着你或许念旧,就安排在这院子里了。忘了我们星儿如今可是大姑娘了,该有个像样的住处。”她抬手遥指,“西南边还有个闲置的别院,婶娘这就命人打通了。只是这些东西……”


    “那就有劳二婶先代为保管了  。“薛南星接话。


    张公公瞧着二人一来一往,便也看破不说破,微微笑道:“大小姐还是同儿时一样。”


    薛南星一愣,转眸却见张公公将拂尘轻扬,指着一名内侍道:“东西拿过来吧。”


    这时薛南星才注意到,一名年轻内侍手捧着一个约莫三寸见方的锦盒。待内侍走近,张公公看了眼薛南星,温声道:“皇上体恤大小姐此前男装面圣实属无奈,但今日入宫不宜再着男装。”


    说着,他指尖轻挑,锦盒应声而开,一支桂枝纹白玉簪静静躺在绛色丝缎上,“还请大小姐换上女装后,戴上这个。”


    “这是……?”薛南星不解。


    张公公没有直接答,只道:“皇上御赐之物。”


    一旁的方氏眼神一暗,眼珠转了转,突然上前接过锦盒,“时候不早了,来,星儿,二婶替你梳妆。”


    说罢,她一面吩咐人引张公公一行去前厅用茶,一面指挥仆役将满院的箱笼搬往南院,自己则不由分说地将薛南星拉进屋,按在了梳妆台前。


    方氏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支桂枝玉簪,对着窗棂透进的晨光细细端详。簪身在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她不禁轻叹:“到底是御赐之物,这玉质、这雕工……”她说着,将簪子搁在一边,“来,二婶给你挑身相配的衣裙。”


    正说着,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一个尖细的声音隔着门扉道:“薛夫人、薛小姐,公公让奴婢来传话,说是御赐的簪子,需得配御赐的衣裙才妥当。”


    “这是自然,自然是要用御赐的……”方氏嘴上应着,忽想起什么,扭过头对薛南星挤了挤眼,示意她安心等着,随即快步上前拉开房门,“这位公公,瞧我这记性,方才竟忘了取衣裙,都一股脑儿先搬去南院了……不碍事不碍事……我这就随您去取,怎敢劳烦公公……”声音越飘越远,似乎真的去取了。


    方氏的声音一停,整个世界便安静下来。难得片刻清静,薛南星揉了揉被吵得突突疼的太阳穴,目光落到那只桂枝簪上。


    这一看才发现,玉簪并非新制。她拿起玉簪,只见宝石做的花瓣耀彩夺目,可细看簪头桂枝纹路间,藏着几道几不可见的细痕,白玉虽依旧温润,却已失了新玉的锐光,显然有些年头了。


    她忽然忆起崔公公曾提及,皇上当年还是勤王时,曾经属意于母亲。再联想方才张公公待她的慈爱神色,以及陆乘渊说过皇上对青峰崖之事后一直心存愧疚……种种迹象串联,她心中豁然。


    这簪子,怕是旧物。


    皇上大约是在弥补什么。或许让心怀愧疚之人亲眼见到她平安无恙,便是最好的慰藉。


    想到此,她便不再多虑,皇上赐什么便穿戴什么吧。


    不过片刻,方氏便抱着一个雕花木匣匆匆返回。薛南星换上那身御赐的衣裙,簪上桂枝玉簪,任由方氏在自己脸上细细描画起来。


    约莫半个时辰后,方氏终于搁下手中的胭脂笔。


    她望着薛南星的脸,一时竟怔了怔,半晌才张了张口,却没想出个合适的词。最后索性一把抓过铜镜塞到薛南星手中,“你瞧瞧。”


    铜镜里映出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容,薛南星自己也稍稍愣了一下。她已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施过粉黛,饶是之前在何茂的别苑假扮柳烟儿,也只是描了眉,点了颗朱砂痣而已。而眼前这张脸太不一样了。


    发髻挽得简约却不失精致,一支桂枝玉簪斜插其间,与妆容相得益彰。唇上朱色浅淡,反而衬得杏眼愈发清亮,眼尾轻轻上扬,勾勒出恰到好处的妩媚,双颊薄施胭脂,又添几分少女的娇憨。


    最令她意外的是,方氏虽在首饰搭配上品味堪忧,这梳妆的手艺却出奇地精妙。


    方氏见她出神,不由笑道:“如何?二婶这梳妆的手艺可还入得了眼?”她语气里带着几分自豪,“茹心那丫头,从小到大就没夸过我这个娘亲什么,唯独这梳妆的功夫,她倒是心服口服。”


    薛南星抬眸,竟从方氏含笑的眼底捕捉到一丝落寞。恍惚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方才方氏为她梳妆时,或许真的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她轻轻放下铜镜,诚心道:“多谢二婶费心。”


    方氏笑意更深,目光落在她的衣裙上,“来,再看看这身衣裳。”说着牵起她的手,引到角落的落地铜镜前。


    这袭衣裙是她喜欢的淡青色,素雅大方,方才方氏拿出来时她就很喜欢。此刻在镜中细看,才发现裙摆处还暗绣着疏落的竹纹。女子衣裙多绣牡丹芍药,鲜少用这般清雅的纹样,若非裙裾翩跹,倒真有几分书生袍的韵味。


    “怎么样,可还称心?”方氏问道。


    薛南星点头,眉宇间旋即又闪过一丝疑惑,“只是这衣裳……似乎不是新制的。”


    “你前两日才回京,就算皇上早得了信儿,底下人连夜赶制也来不及啊。”方氏不假思索道:“这身衣裳一看便是命人在民间采买的成衣。那些绸缎庄里的好料子,放上个三五年也是常有的。”


    方氏答得周全,薛南星也觉得有理,便不做他想,随方氏一同出了房门。


    *****


    进宫的路是薛南星第二回走,上一回是陆乘渊带着她,彼时要与他假扮有断袖之癖,一路忐忑不安,谁曾想,这一扮竟扯出后头这许多事,假戏也成了真。


    也不知他眼下在做什么?可曾问过那画轴的事?才过了一日,白先生应该还没能重新打开。经过昨夜,魏知砚想必已确信她会应下那门亲事,只是不知他会不会去找蒋昀,将账本给他。想来这事还得再与蒋昀确认才行,务必要在白先生重启画轴前拿到解药。


    脑子思绪飞转间,张公公的声音突然打断沉思,“大小姐想什么呢?”


    薛南星猛然回神,抿唇摇了摇头,“没什么。”抬眼时,发现御书房已近在眼前。


    张公公温声道:“皇上刚下早朝,眼下正在德政殿议事。大小姐且在此稍候,想来不会太久。”


    “有劳公公。”薛南星微微颔首。


    张公公交代完便躬身退下,只留一个小太监在旁伺候。


    张公公虽说快了,可朝堂议事哪有个准时候。日头渐渐爬高,薛南星站得头晕目眩,只觉脸上的脂粉都要被晒化了。


    她不想面圣时顶着张大花脸,于是转头对一旁的小太监道:“这位公公,我昨夜没歇好,这会儿实在乏得很,怕待会儿御前失仪。不如您去宫门外守着,若见圣驾,行礼时唱得响亮些。我嘛……”她指了指不远处的紫藤花架,“先在那儿稍微歇会儿。”


    “奴婢明白。”小太监应得干脆,不愧是宫里调教出来的,转眼就没了踪影。


    殿前角落里还三三两两站着些宫女侍卫,薛南星也顾不得那许多,径直走向花架。她先按了按那根最粗的、形似秋千的枝干,确认结实后,才放心坐了上去。这姿势倒还舒适,她又往后靠了靠,寻了个半倚的姿势,阖起眼来。


    谁知左等右等,始终没听见“皇上驾到”的唱报。暖风拂面,紫藤花香阵阵,不知不觉间,她竟真的睡了过去。


    ……


    景瑄帝与陆乘渊议完朝政走出德政殿时,已是日近正午。


    “张宣。”景瑄帝驻足问道道:“人可到了?”


    张公公连忙上前,“回陛下,已在御书房前候着了,都按您的吩咐安排妥当。”


    景瑄帝微微颔首,侧目看向陆乘渊,“方才议的不过是西北军饷调度这等小事,你迟迟不肯告退,又始终不发一言,等的就是这一刻吧?”


    陆乘渊抿了抿唇,“外甥这点心思,瞒不过舅舅法眼。”


    “行了,少来这套。”景瑄帝摆摆手,神色十分缓和,“不过有些话,朕要听实话。你若在场,那孩子难免要看你的眼色。”他略一沉吟,“你且


    随朕去看一眼,随后便去影卫司把先前定下的那件事办了。”


    陆乘渊抱拳,“臣遵命。”


    御书房与德政殿相距不远,不多时一行人已至殿外。未等殿外的小太监唱报,景瑄帝已率先迈入院中,身后跟着昭王、张公公及一众宫人侍卫。


    进得院来,却见殿门前空无一人。景瑄帝眉头微蹙,正欲询问张公公,目光却不经意落在不远处的紫藤花架上——


    形似秋千的粗壮藤蔓间,正倚着一道淡青色的身影。


    夏光透过紫藤花叶洒在那袭淡青罗裙上,斑驳光晕中,裙摆竹纹若隐若现。


    景瑄帝眸光一滞,面上血色瞬间尽褪。


    张公公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顿时冷汗涔涔,刚要上前提醒,却被景瑄帝抬手制止。


    他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前,待稍稍走近些,看清那衣裙上若隐若现的竹纹时,素来沉静的眸中骤然掀起惊涛骇浪。


    景瑄帝喉结滚动,似惊似喜,似不可思议,又近乎小心翼翼地唤了声:


    “青玄……?”


    第116章 决而不绝(微修)“可乘渊与你……终……


    陆乘渊立于景瑄帝身后三步之遥,闻此二字,眸色一寒。


    他快步上前,声音比平日高了三分,“南星!”


    这一声唤得又急又响,与他平日的沉稳淡然截然不同。


    景瑄帝面色微沉,眼底恍惚被一丝不悦取代。


    薛南星正睡得迷迷糊糊,听了这一声,蓦然惊醒,慌忙从花架上起身。转身的瞬间,一抹明黄猝不及防撞入眼帘。


    “草……民女……”她手忙脚乱地抱拳行礼,又惊觉不妥,赶紧改为女子福礼。


    惊惶失措的模样落入景瑄帝眼底,阴霾稍霁,漾开清浅的笑意,“免礼。”


    薛南星暗自舒了口气,起身时余光瞥见陆乘渊,又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王爷。”


    除了汤泉那夜的惊鸿一瞥,这是陆乘渊第一次真正看清她女装的模样。本就出挑的五官被恰到好处的脂粉修饰,将那份神清骨秀柔和去了,凭添几分娇媚可人,仿佛她本就是个世家千金。


    是啊,她本就是世家千金,不是该待在他身边的仵作。


    陆乘渊目色微微暗了下来,朝薛南星点了点头。


    景瑄帝侧首,目光淡淡扫过陆乘渊,“既已见过,便退下吧。”


    陆乘渊执礼的手紧了紧,“陛下,臣想……”


    “退下。”景瑄帝不容置疑地截断他的话,眉宇间已染上几分寒意。


    “陛下!”陆乘渊眉心微蹙,深吸一口气道:“太后还在西华宫等着南星。她对宫中规矩不熟,臣……在此等候,陪她一同过去。”


    “朕说过什么,你忘了吗?”景瑄帝语气不重,却让周遭空气都为之一凝。


    “可是……”陆乘渊还欲再言,却被张公公开口打断。


    张公公连忙上前打圆场,“王爷放心,这宫里的规矩大小姐不熟悉,但有老奴在呢。待会儿定会将大小姐安然送至西华宫。”


    陆乘渊深深看了薛南星一眼,半晌,终是缓缓垂下眼帘,行了一礼,“臣……告退。”


    ……


    薛南星随景瑄帝步入御书房,厚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缓缓合上。


    她曾无数次听闻景瑄帝勤政爱民、励精图治的美名,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独自站在他的御书房中。这感觉有些微妙,叫她忍不住悄悄打量四周,出乎意料的是,这间象征着天下权柄的御书房竟与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若非要用两个字形容,那便是——“空旷”。


    偌大的殿堂里,除了正中那张堆满奏章的御案和龙椅,便只有东侧整墙的书架和西侧一张摆放边关舆图的长案,再不见半分奢华的装饰。


    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道清晰的光柱,连空气中漂浮的微尘都看得分明。


    这样空旷的布局,使得即便景瑄帝站在近一丈开外,他说话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不过她没想到,景瑄帝对她单独说的第一句话是——


    “你的确很像青玄……”景瑄帝缓缓转身,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却又不太像。”


    薛南星不知他为何有此一言,愣了一愣。


    景瑄帝负手,微微仰首,“若是青玄,绝不会在紫藤架下等那么久。等不到一刻钟,她定会不顾侍卫阻拦,直接破门而入。”


    “破……破门而入?”薛南星不可思议。外祖父虽宠爱她,可也不许她粗莽无理,没想到在管教他女儿这件事上,倒是比管教外孙女更纵容。


    “嗯。”景瑄帝道:“谁若说她举止不像闺阁女子,她定要反驳‘什么男子做得,女子就做不得’。”他顿了顿,“所以当未晚告诉朕,他身边那个小仵作就是南星时,朕一点儿也不意外。不过……”目光重新落在薛南星身上,“不过,你倒比你娘识礼。”


    薛南星低垂着眼帘,不敢直视天颜,却也能清晰感知他语气中的笑意,又因提及旧事,殿内氛围不觉轻松了不少。


    她便也放下拘谨,这才敢稍稍抬起头来,浅笑道:“许是外祖父将当年没用在娘亲身上的严苛,全数用在了民女身上。单是学验尸这事,民女求了外祖父整整半年他才应允。”


    提及程启山,景瑄帝眸色微暗,“程老的事,朕都知道了,只是有些事得需从长计议,急不得。”


    薛南星垂眸,“民女明白。”


    景瑄帝正色道:“朕答应你,定会还薛程两家一个公道。”


    “多谢陛下。”薛南星郑重跪拜,却并未立即起身,而是想到什么,默了片刻,语气微变道:“不过有一事,我想问陛下。”


    她不再自称“民女”,而是用了“我”这个字眼。


    景瑄帝眸光微动,抬手示意,“起来说罢。”


    薛南星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笺,“敢问陛下,这四个字当作何解?”


    宫人接过纸笺,呈于景瑄帝。


    当看到这纸笺上“决而不绝”四个字时,他瞳仁微震。


    “这纸笺你是在何处发现的?”


    “在我儿时房中的一处暗格,夹在一本《越绝书》的手抄本里,想来是爹或娘多年前藏下的。”薛南星答道。


    景瑄帝凝视着纸笺,指腹在“决而不绝”四字上缓缓摩挲,“是青玄。”声音沉而缓,带着几分了然的叹息。


    他看向薛南星,“当年之事,你知道了对吗?”


    薛南星眼帘低垂,“只知其一,不敢妄断全貌。”


    景瑄帝沉声道:“你所知道的,就是全貌。”


    薛南星心中大震,倏然抬头,“陛下的意思是,当年与宁南国勾结,致使陆将军战死的就是……”


    “是朕。”景瑄帝指节骤然收紧,声音里压着经年累月的沉痛,“是朕……害死了他。”


    原来蒋昀的猜测没错——当年还是勤王的景瑄帝,为扳倒太子,竟以边境两城为饵,暗中勾结宁南。谁料宁南背信弃义,佯攻变作真战,精锐尽出。边关守军节节败退,百姓危如累卵。


    “江望得知真相后,确与朕大吵一架。朕原本以为他会向先帝揭发,谁知他竟连夜点兵,自请出征。鹰落峡那三重杀阵,本是给


    太子准备的死局,有去无回。可朕来不及告知他,甚至……来不及与他道别。”


    景瑄帝说到这里,声音已然哽咽,“待朕率援军赶到时,见到的就只有他的尸体了。尸首焦黑,浑身上下除了一段手臂,无一处完好。朕也是凭着那截手臂上的胎记才……认出了他。”


    薛南星听罢,思绪一瞬空茫,不由地跌退半步。


    原来他们所言都是真的。


    可转念间,薛南星突然浑身一颤——不对!若陆将军是临时请命,连夜出征,连皇上都来不及相送,那母亲又是何时拿到这本《越绝书》和纸笺的?


    难道说!?


    一个可怕的念头爬上心头:莫非陆将军出征前,曾见过母亲?


    “不、不可能……”薛南星面色凝重,声音却止不住地发颤,“若真如此,娘亲为何不阻止他?那杀阵本就是她亲手设计,她明明可以告诉他真相,避开这一劫……”


    “因为这四个字。”景瑄帝突然打断,眼中浮现前所未有的怅然,“直到今日,朕见到这四个字才明白为何,并非青玄没有阻止。”


    “《越绝书》有三绝:其一绝子贡,以仁义之道搅动五国风云;其二绝勾践,卧薪尝胆终成霸业;其三绝勾践遵周室而安天下。这‘决而不绝’四字夹在其中,想来是江望留给朕……最后的箴言。”


    “决而不绝……”薛南星将这四字在心中反复咂摸,目光无意掠过西侧长案的兵阵图,忽然顿住,“是绝境,是绝处逢生……是……明知必死仍要决然赴战,却为后人留一线生机?”


    她倏然抬头,眸中似有星火迸溅,“陛下是说,陆将军明知鹰落峡是死局,仍执意出征?”


    “当时宁南十万铁骑压境。”景瑄帝闭了闭眼,“西南军新败于沂水一战,东南军困于倭患江望仓促间仅能调动两万兵马。宁南杀得猝不及防,要想扭转战局就必须兵行险招。那三重杀阵本无生门,却是以少胜多唯一的希望。他要用自己的命,为边境百姓搏一个转机。”


    薛南星缓缓抬眸,目光越过景瑄帝,落在上首“励精图治”的鎏金匾额上。御书房本该是天子彰显威仪之地,可眼前这间却质朴得惊人。东面整墙的书架上,兵书与农桑典籍分门别类,饶是不曾翻看,也仿佛能透过磨损的书脊窥见里头密密麻麻的朱批注疏。


    她忽然想起随外祖父漂泊的年岁。最远至祁南,连茶肆说书人都在传颂“景瑄治水”的佳话。五年前他们逃去奉川时,途经青州,见老农捧着新收的稻谷对天叩拜,说自陛下登基后,再未见过饿殍遍野。那时外祖父驻足良久,只道了两个字——值得。


    原来如此。


    原来他们当年都做了同样的抉择——愿以血肉之躯,换这天下得一明君。愿以生死相托,盼四海升平之日。


    而眼前的君王,的确做到了。


    薛南星的目光重新落回景瑄帝手中的纸笺,眸中似有星火灼灼,“若换做是我,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我想,乘渊也一样。”


    景瑄帝身形微滞,眼底明灭着深深浅浅的光。他静默良久,直至眼底波澜尽数归于平静,方才开口,声音轻得仿佛叹息,“可乘渊与你……终究不同。”


    ……


    薛南星踏出御书房时,日头已高悬中天。夏光明媚,却照不透她心中忧思。


    一名小太监引着她穿过宫道,还未至德政殿,便瞧见陆乘渊负手立在一处偏门旁,绣金丝狮纹补子在朱墙映衬下格外醒目。


    “王爷没走?”话一出口,薛南星自觉是句废话,可陆乘渊方才那样顶撞皇上她怎会看不出来,犹豫片刻,还是问道:“有事是吗?”


    陆乘渊沉声道:“你这身衣裙,从何而来?”


    薛南星一怔,低头看了眼,“今晨皇上命人送来的。”不解地抬眸,“有何不妥吗?”


    陆乘渊没有答,只道:“日后别再穿了。”余光扫过她发间,又补了一句,“珠钗也是。”


    薛南星半疑惑半犹豫道:“可你送来的那些太过华丽了,我不大习惯。”


    陆乘渊双眸微敛,“越华丽越好。”


    薛南星迟疑片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二人沉默地走了一阵,脚步声有节奏地在宫墙间回荡,敲得薛南星心中阵阵不安。


    身侧之人今日实在反常,不仅无故触怒圣上,又说了这些有的没的。可偷眼看去,只见陆乘渊面容沉寂,清清冷冷的,倒与平日没什么两样。


    他这人薛南星最清楚了,越是面上不显,心中装的事越多。她忽然想起昨夜薛茹心说他来过薛府,可走了这一段路下来,他不仅只字不提,甚至连那画轴里的东西也不过问。


    奇怪,当真奇怪。


    思及此,薛南星愈发觉得不对劲。他断不会是被方氏三言两语打发了,定是还有别的事,莫非他怀疑那画轴里的东西了?


    她暗自沉了口气,开口道:“王爷昨晚来过薛府了?”


    “嗯。”陆乘渊淡道:“听说你歇下了便没进去。”


    薛南星扯了扯嘴角,“是,昨晚原本还想等王爷,顺道说说那画轴的事,没想到人没等着,我自己倒先睡着了。”


    陆乘渊侧目看过来,“听说画轴里的东西你看过了?”


    心中咯噔一下,果然,他就是想问这个。


    她强自按下心中慌乱,按照此前编好的理由道:“嗯,看过了,里头是一封张启山写给月娘的信,内容……倒没瞧出什么特别。可他又让月娘毁了这画,所以我猜,他想毁的是那幅有外祖父和魏太师画像的《碎玉图》,而并非这画轴里的东西。”


    陆乘渊沉吟道:“那十字锁里装的并非腐水,若只是寻常信件,倒也说得通。只是……”


    薛南星知道他有所怀疑,当即接过话来,“只是一封寻常信件为何要装在这样精巧的锁里,我也没想通。”尔后叹一声,无不懊恼道:“都怪我昨日太大意,不小心将那锁阖上了。”


    “没事。”陆乘渊道:“白先生已在重开,实在不行砸开便罢。”


    砸开……


    薛南星心下一沉,面上却不显,只点头道了声“好”。


    陆乘渊似乎想起什么,忽然停住脚步。正当薛南星以为他还要追问时,谁知听到的却是一句:


    “方才皇上可曾提起你我婚事?”


    薛南星心中又是咯噔一下,也不知当松口气,还是该提一口气。


    喉头哽了哽,“提是提了,只是眼下……并非议亲的良机。”


    “这是你的意思……”陆乘渊眸色暗了暗,“还是他的意思?”


    薛南星一怔,她答不上来。


    其实这是皇上与她共同的意思,抑或说是共同的默契。


    她压下喉间涩然,抿唇笑了笑,“可是你我本就已经是夫妻了,不是吗?”


    眸光干净清透,却无意间掺了几分怜悯。而这一闪而过的几分怜悯,堪堪落入对方幽深难辨的眼底。


    陆乘渊不再追问,或许答案已不重要,又或许已经不言自明。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却不等笑意抵达眼底便转开了脸,“太后还在等着。”他后退半步,“就送你到这儿了。”


    薛南星这才惊觉西华宫门已在眼前,一嬷嬷正立在宫门外。这位嬷嬷她曾在小满宴那日见过,是太后身边的那位徐嬷嬷。


    薛南星朝她福了福身。


    徐嬷嬷见状,急忙碎步上前,双手虚扶,“薛大小姐这可折煞老奴了。”说罢,又转向陆乘渊恭敬一礼,“王爷万安。太后娘娘方才还念叨呢,说若不是知道王爷亲自相送,她老人家都要亲自出来迎了。”


    陆乘渊目光掠过宫门,淡道:“进去吧。”


    薛南星沉静地点了一下头,转过身。但她知道他一定还站在原地看着自己,于是将脚步放得很慢很慢。


    只可惜这段路太短了。


    心中莫名空茫茫的,却不期然,被身后一声轻唤填满。


    “南星……”


    薛南星顿住脚步,回眸时,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浅笑。


    陆


    乘渊向前迈了一步,日光透过宫墙的飞檐,将他幽深的眸底重新映亮,“先前让梁山回京置办聘礼一事,眼下倒不必着急了。但那聘礼里有件东西,我想先交予你。”


    薛南星问:“是什么?”


    陆乘渊却只是微微一笑,“到时你便知道了。”


    薛南星也没有问“到时”是何时,只定定地望入他眼底,道:“好。”


    陆乘渊负手立于宫墙之下,目光追随着薛南星的身影,直至她随徐嬷嬷转过西华宫的影壁。


    不知何时,崔公公已悄然来到身侧。


    “王爷。”崔公公压低声音,“老奴打听过了,大小姐所戴玉簪确系御赐。据张总管所言……此物原是薛夫人旧物。皇上念及薛夫人遗物无多,特意赐予大小姐以慰追思。”


    陆乘渊沉吟一瞬,“那身衣裙呢?”


    “衣裙……他倒没特别印象。”崔海躬身更甚,“只是老奴瞧着大小姐那身不像是新制的,便多问了一嘴。张总管倒是十分确定御赐衣物皆为新制的好料子,还以为大小姐特意择了旧衣来穿。”


    陆乘渊收回视线,沉声道:“你替本王去一趟薛府。”


    第117章 中毒嫁人的时候可别哭花了妆。


    薛南星低眉敛目,随着徐嬷嬷穿过西华宫的九曲回廊。


    约莫行了一刻钟,但见花木扶疏,凉风习习,暑气顿消。


    她微微抬眸,前方一泓碧水之上,玲珑水榭半隐在轻纱幔帐间,隐约可见几道身影,欢声笑语顺风飘来。


    “皇祖母永远都是二八佳人。要孙儿说,明日这哪是寿宴,分明就是闺阁小姐的及笄礼!”那清朗跳脱的声音,薛南星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凌皓。


    “小猢狲,连你皇祖母的玩笑都敢开。”年迈的女声笑骂道,语气里满是宠溺,“你看看你,都这般年纪了,说话还没个正形。哀家看啊,得赶紧给你找个世子妃好好管教管教。”


    “别别别!”凌皓连连讨饶,“孙儿现在逍遥自在得很,才不会这么想不开,娶个母老虎看着自己。再说了,那些世家贵女又娇气得很,整日要人哄着,流云渡的姑娘嘛,美则美矣,太过温顺无趣。就算真要娶个母老虎——”他似撅了撅嘴,“那也得是孙儿心甘情愿看对眼的才行。”


    “照你这般说,娇纵的不可,温顺的也不要。”太后笑着追问,“那你究竟要娶个什么样的?”


    “娶个……”凌皓一时语塞,支吾半晌,索性耍赖道:“若遇不着合心意的,我、我宁可终身不娶!”


    “胡闹!”太后轻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


    几句话听下来,薛南星已行至栈桥一头。


    徐嬷嬷转身低语,“老奴先去禀告太后,您且先等等。”


    薛南星微微颔首。


    从栈桥走去水榭还要一段距离,却因着此处临风,薛南星虽无意偷听,可水榭里几人的声音愈发清晰起来。


    凌皓的声音忽然一顿,带着几分促狭,“表哥年长我许多都未成家,要娶也该他先娶。”说完似乎看了谁一眼,又道:“薛小姐,你说是不是?”


    原来薛茹心也在。


    只听她轻声细语道:“王爷的婚事,岂是臣女能妄议的。”


    凌皓正要再开口,太后已先一步截住话头,“一码归一码,你表哥的事哀家自有主张。”语气忽转温和,也不知在对谁说,“你且宽心,哀家说过的话,断不会食言。”


    “什么话?”凌皓不依不饶地凑近,嗓门丝毫不减。


    只听薛茹心岔开话题,“世子方才所言倒有一句不假,太后这两日气色确实愈发好了。”


    “说来也怪。”太后舒展了下筋骨,“这两日身子轻快不少,连精神头都足了。”


    这么三言两语下来,方才的话头便也换了。又或许凌皓本就无心追问,只因他的目光忽地被栈桥尽头那抹淡青身影攫住。


    水榭里的谈笑声突然停了,里头传来凌皓难掩雀跃的声音,“可算来了!”


    薛南星一怔。他这是在等自己?想必这几日京中流言四起,这位世子按捺不住好奇,特来一探虚实。她敛眸笑了笑,也不知待会凌皓见着自己这身装扮,还认不认得出来。


    然而她尚未等到太后传唤,眼前猝不及防跳出一道身影。


    鎏金衣带在眼前一晃,一道清朗的声音落至耳畔,“你便是近日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薛家大小姐?”


    薛南星低垂着头,规规矩矩福了一礼,“民女见过世子殿下。”


    声音落下,那身影蓦地一僵。


    薛南星这才慢慢抬眸,挑眉看向凌皓,“世子,昨日才见过,今日便认不出了?”


    她这一抬眼,震撼力绝对不亚于惊雷劈落。


    只见凌皓双眼顿时瞪大了,嘴巴大得几乎可以塞下个鸡蛋,整个人如泥塑木雕般定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薛南星早知他会震惊,却不知他会震惊至此,不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世子?”


    凌皓的嘴终于在这两个字音中阖上了,喉结几番滚动,唇瓣开合数次,终是挤出三个字,然而这三个字却是——


    “母老虎?”


    薛南星:“嗯?”


    不等她反应过来,臂间忽地一沉,身侧又多了道窈窕身影。


    薛茹心踏着白玉栈桥款款而来,亲昵地挽起她,笑语,“姐姐快些,太后娘娘都等急了。”


    薛南星应下,顾不得再看凌皓,随她向水榭行去。


    这水榭临水而筑,四面临风,中央设着张梨花木圆台,四周错落摆着五六张绣墩。台上层层叠叠摆满了时令消暑的精致茶点,清香扑鼻。


    薛茹心笑吟吟将薛南星引至座前,“太后,姐姐来了。”


    “民女拜见太后娘娘。”薛南星端端正正行了个福礼。


    “好孩子,快过来。”太后抬手招了招,“让哀家瞧瞧。”


    薛南星走上前,见徐嬷嬷奉来绣墩置于太后身侧,便也不推辞,道了声多谢便坐下了。


    清风徐来,吹动她鬓边碎发,桂枝玉簪在光影间若隐若现。


    太后温热的手掌轻轻覆在薛南星手背上,目光慈祥地端详着她,“这眉眼,活脱脱就是青玄的模样。哀家当真是老眼昏花,上回小满宴就该认出来的。”


    薛南星心头微涩,“是民女有意隐瞒,请太后恕罪。”


    “傻孩子,这有什么罪不罪的,不知者不罪。”太后轻叹,“哀家听皇帝说,当年程大人也活下来了,只是后来……这些年苦了你了。”


    念及外祖父被害之事尚在查证,不宜多言,薛南星只宽慰道:“外祖父走前将一身本事都教给了民女。后来进京路上也有同乡照应,不算太苦。”


    “还说不苦。”太后指尖抚过她泛着青紫的指甲,心疼道:“哪家姑娘会做这等辛苦营生?从前不得已便罢了,往后啊……”她拍了拍薛南星的手背,“就安心当你的薛家大小姐。”


    薛南星点头,“民女谨遵太后教诲。”


    这般的客气疏离落入太后眼中,“你小时候可是追着哀家喊‘祖母’的,如今倒生分了。”说着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哀家就爱听你唤‘祖母’,就像未晚、云初他们那样,都是哀家的好孩子。”


    薛南星迟疑了一下,不是不愿唤这声“祖母”,也并非顾忌礼数,只是……


    她抿唇一笑,“王爷和世子殿下唤您皇祖母,若我贸然唤您祖母,叫皇上听去了,我怕是要再死一回了。倒不是惜命,只是怕还没能好好孝敬您呢。”


    虽是推拒之词,太后却听得眉开眼笑,尤其见她改了自称,更是欣慰,“你这张小嘴啊,从小就最会哄人。”说着目光掠过她肩头,看向薛茹心,“还有茹心,都是贴心的好孩子。”


    视线最后落在最远处,故意板起脸,“就数那个混小子最没良心,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个巴巴地跑来说要陪哀家用膳,那便是破天荒了。”


    此刻,被点名的那个“混小子”却仍呆若木鸡,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还能想什么,脑中无非是一阵接一阵的惊雷,一次又一次的恍悟,最后暗自捶胸顿足好一阵,才堪堪止住满腔无法排出的懊恼和苦闷。


    薛南星循着太后的目光回头看一眼凌皓,不由掩唇笑了笑。


    凌皓涣散呆滞的目光突然一颤,却不是回神,而是染上几分惶然,仿佛多看一眼,胸腔里躁动的火苗就会烧穿喉咙。


    不见的三魂终于归位,他豁然起身,草草行礼,“皇祖母,孙儿突然想起来还有急事,今日就不陪您用膳了!我、我先走了。”


    薛南星回首瞥见凌皓这副模样,不由以袖掩唇。


    凌皓仓促地瞥了薛南星一眼,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薛南星以为他要道别,刚要开口,却听“哐当”一阵巨响——只见他像是见了鬼似的,一手扶着撞疼的腰,一手揉着磕到的膝盖,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


    水榭内众人目瞪口呆。


    倒是太后见怪不怪,“哀家早说这皮猴坐不住,好像哀家西华宫的饭菜会要了他的命似的。”


    薛茹心掩唇笑道:“世子许是真有急事。今日有姐姐陪着,太后可不能再推说没胃口了。”


    “知道了。”太后笑着指向薛茹心,“南星,你瞧瞧你妹妹,这些年倒叫这丫头管起哀家来了。”


    谈笑间,宫人们已撤去茶点,在水榭中央摆上午膳。


    水榭周围三面树荫遮蔽,清风徐徐还算舒爽。待用罢午膳,又陪着太后说了会子话,徐嬷嬷便端着药盏过来了。


    薛南星记得此行目的,待太后接过药盏,便顺势问道:“太后近日身子可好些了?”


    太后接过青瓷药盏,轻啜一口道:“这几日倒真有了些精神头。”转头笑问徐嬷嬷:“阿琴,你说是不是自从听闻南星还活着的消息,哀家这病就好转了  ?”


    徐嬷嬷仔细将蜜饯碟子往太后手边推了推,“老奴记得真切,就是四五日前得了信儿。药方未变,可太医来请脉时,直说脉象平和了许多。”


    太后笑道:“莫不是这世间还真有什么相思病?”


    薛南星面上陪着笑,心里却一紧。四五日前,正是陆乘渊将她“死而复生”的消息传回京城之时。这其中蹊跷不言自明:有人想借太后的病势,将朝局困锁在京城。可若真如薛茹心所言,西华宫的膳食熏香皆已查验,既非单物有毒,又非两相冲克,那便只能是三种或更多。


    正思量间,见太后服完汤药,正从徐嬷嬷手中接过一枚蜜饯。


    “这是……?”薛南星目光微凝,盯着那枚蜜饯。


    徐嬷嬷道:“是西北特产的莨菪蜜饯,太后用惯了的,每日服药后都要用上一两枚。”


    “用了很久吗?”薛南星追问。


    “十多年了。”太后接过话头,“若是有毒,哀家怕是早去见了先帝一百回了。”


    言罢,她忽然敛了笑意,“南星,你不会以为这果子有问题吧?”


    薛南星抿唇摇了摇头,“只是瞧着新奇,多问一句。”


    太后将蜜饯放入口中,慢条斯理道:“哀家知道你们忧心。可这人上了年纪,病来如山倒,由不得自己。况且这几日已见好,你啊,不必太过挂怀。”


    薛南星颔首,不在多言。


    薛茹心开口,“太后要我们安心,自己可得好生将息才是。”她望了望日头,“已到午憩时辰了。”


    太后似笑似怒,“你看看你,又来了。”


    “臣女哪敢。太后,今日在水榭用膳已是瞒着太医,若再不劝您好生休息,皇上怕是要问罪了。”


    “罢了罢了。”太后扶着徐嬷嬷起身,“被你这么一说,倒真觉得乏了。”


    *****


    薛南星与薛茹心陪着太后一同回寝殿,刚踏入太后寝殿,一缕艾桂幽香便扑面而来。


    其实这这香气薛南星方才在太后身上就隐约嗅到过,只是艾叶桂花都是正气之物,一时倒未深想。


    只是这会儿听薛茹心提了起来,“皇后娘娘送来的这熏香当真是好。”她抬手摁了摁额角,“方才日头下走了一遭,这会儿闻着这香,连暑气都消了大半。”


    太后颔首,“她倒是有心。”


    薛南星本已按下追查的心思,乍闻“皇后”二字,心头猛地一跳。


    这香竟是魏皇后所赠。


    虽说太后不愿再提病因,但毕竟与魏家有关,眼下本就没有指证魏家的铁证,若能从这当中顺藤摸瓜,一来或许能找到什么证据,二来也能护太后周全。


    她暗自权衡,心知不得不查,于是轻步上前,借着搀扶太后入内殿的机会低声问道:“太后,不知皇后娘娘是何时送来这熏香的?”


    太后微微侧首看向她,默了一默才道:“约莫是开春那会儿送来的。那时湿气重,这艾桂香最是祛湿正气,哀家闻着舒坦,便一直用着。”


    薛南星略一迟疑,又问:“那皇后娘娘可还送……”话音戛然而止,她的目光被凤榻旁一盆茉莉吸引。


    “太后喜欢茉莉?”


    太后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你说这个?”眼中泛起慈爱,“是荣安那丫头送来的。”


    她缓步至榻边,抬手抚上花枝,“这孩子近来迷上了莳花弄草,倒也是个雅致的喜好。”


    茉莉如雪,可当薛南星靠近时,却在花泥间瞥见一抹微不可察的橙黄。她捻起那点碎屑,轻轻摩挲——是花瓣?


    薛南星问,“荣安公主可还送过其它花?”


    太后眉头微蹙。


    见她神色有异,薛南星补充道:“比如菊科类的,特别是大洋菊,或者……”她凝视着指尖那不足指甲盖大小的残瓣,忽然想起曾在《南诏奇花录》中见过的记载,声音不自觉地沉了下来,“……洋金花。”


    “够了!”一声怒喝打断她的沉思,“哀家说了多少次,哀家的身子用不着你操心。自打进了这寝殿,你就东查西问,先是熏香又是花卉——怎么?你是怀疑哀家的亲生女儿要谋害哀家不成?!”


    薛南星浑身一颤,“太后息怒,民女绝无此意。”


    一直静立在后方的薛茹心连忙上前劝道:“太后,姐姐也是一片孝心。”


    见太后仍沉着脸,她又掏出绢帕为薛南星擦拭指尖,“姐姐也是,好端端的去碰那花泥作甚?这茉莉是荣安公主新近送来的,混些旧花残瓣再寻常不过,何必揪着不放?”


    薛南星抽回手,转眸看向她,眼底寒意如霜。


    “哀家看你是在外头待久了。”太后冷声道:“如今既回了京,就该记着自己的身份。仵作那套,该收起来了。”


    薛南星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民女知错。”


    太后自眼尾看她一眼,面露愠色地摆了摆手,不再与她多说一言。


    ……


    从西华宫出来,薛南星并没有离开,而是立于西华宫外的檐角下,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直至见到薛茹心款款而出。


    而正是等的这半个时辰,她已将前因后果想明白了。


    “姐姐怎么还在这儿?”薛茹心面上似有惊讶,眼底却闪过一丝了然。


    薛南星冷道:“等你。”


    “等我?”薛茹心掩唇轻笑,“姐姐早说呀,若是早些说,我便早些出来。只是太后方才动了大怒,我也是替姐姐说了好一阵话,带她才老人家消气才敢出来,姐姐莫要怪妹妹。”


    薛南星懒得与她废话,径直道:“你早就知道太后是中毒,对吗?”


    薛茹心勾了勾唇,笑而不语。


    薛南星向前一步,缓缓侧目,“那点洋金花瓣,是你放的吧?”


    “不是这毒落的隐秘,也并非太医无能,而是太后不愿后宫生乱,此事才不了了之。你早就知道太后不欲追究,却故意引我追查。你知道公主是太后的软肋,却偏要将线索引向那里,好让我一步步追问至荣安公主身上。”


    “没有哪个母亲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卷入漩涡,更何况是荣安公主。所以,即便太后再疼爱我,若是触碰到她的逆鳞,也照样会激怒她。”


    她盯着薛茹心的双眼,“所


    以,这正是你想要的。”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一字一句,泠然如冰。


    薛茹心笑意渐渐凝固,自眼底蓄起一丝近乎于恨的寒意,“太后说得没错。姐姐做仵作的时间久了,看谁都能怀疑上一番。不过我可是你的妹妹,自然也不差。”


    薛南星看入她眼底,声音压得极低,“正因为你是我妹妹,我才要告诫你。宫中这潭水,比你想的更深。我不知道你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但你记住,这些小把戏只会害了你自己。”


    “你告诫我说宫中水深?凭什么这趟浑水你能蹚,我就蹚不得!?”


    她说完这话,忽地露出一个很慢很慢的笑,但眼底那丝恨意却更甚,以致这一笑是扭曲的、瘆人的、陌生的。


    薛南星不解地看着她,看着她收起笑意,又恢复往日人畜无害的温柔模样,看着她慢慢地凑上前,然后在自己耳畔柔声道:


    “对了,我这个做妹妹的也劝劝你。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嫁人的时候可别哭花了妆。”


    第118章 薛茹心酉时末,天边云端染上……


    酉时末,天边云端染上血色彤彩,将整个平康坊拢上一层红纱。


    一辆马车在薛府门前缓缓停下。


    薛茹心扶着丫鬟的手踏下马车。她正低声嘱咐着什么,抬眸便瞥见阶前立着一道身影。


    “崔公公?”薛茹心眉尖微蹙,面上闪过一丝讶异。


    崔海拢着袖子立在阶下阴影处,闻言只是略一颔首,脚下却纹丝不动。


    薛茹心下意识扫了眼周围,目光在不远处的一辆华盖马车上停了停,眸光微微一动,迟疑半刻,才提着裙裾步上前。


    她朝崔海福了福身,眼尾余光扫过府门,“崔公公,姐姐不在府上吗?”


    崔海笑看着她,“咱家今儿个来,是专程来寻二小姐您的。”见她面露诧然,他笑意一敛,开门见山,“王爷要见您。”


    *****


    暮色初上,薛茹心跟着崔海走进一间茶楼。


    这茶楼就在薛府后巷挨着的安庆街上,早年曾是城中富贵子弟常聚之处,只是自流云渡兴起后,生意便渐渐冷清下来。此刻正值戌初,楼里却空无一人。


    时日久了,茶楼里的东西未免也陈旧起来。而东西一旧,加之无人气,便会添上几分死气。


    薛茹心步入死气沉沉的前听,听崔海指引上了二楼,在隔间门前站定,抬手轻叩。


    “进来。”一道寒声从门内传来。


    薛茹心呼吸微滞,柔柔应了一声,推门而入。


    窗边立着一道挺拔身影,那人负手背对着门,月色衣袍在暮色中清冷如月。


    薛茹心攥紧了手中绢帕,轻轻提起一口气,暗暗扫视隔间内,却见再无他人,不由怔了一怔。


    这是自去年春猎后,他头一回与自己共处一室。这一年来,陆乘渊对她从冷淡变为厌恶,她不是看不出的。可她能怎么办,只能尽量不去想,尽量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将自己卑微地埋做地底泥。


    然而此刻,无论出于什么缘由,他竟然终于肯低头看过来了。


    于是那点惊讶转瞬被欣喜替代。


    薛茹心款款上前,盈盈下拜,“王爷召见,不知所谓何……”


    然而不等她把话说完,陆乘渊已冷声打断,“本王叫你来,是要送你件东西。”


    “送我?”薛茹心指尖一颤,将绢帕攥得更紧了。


    陆乘渊悠悠回过身,眼尾扫过茶案上的一个檀木匣子。那匣子约莫一尺见方,四角包银,表面雕着缠枝花纹,看着像是盛放首饰的物件,可又似乎散发着一丝不大一样的味道。


    这味道她方才进来时已经隐约闻到,有些熟悉,像铁锈味。可屋里沏了茶,茶香四溢,混在一起,她只以为是什么茶在铁罐子里放久了。


    眼下靠近这匣子,味道愈发浓烈,再一闻,倒不像铁锈味了,疑惑不止是铁锈味,而是混着一种说不清的黏腻感,叫人喉头发紧。


    薛茹心缓缓抬眸,只见陆乘渊已落座茶案旁,正执壶斟茶,一双黑眸却深得望不见底。


    她忽地打了个激灵,却也忍住没有抬捂鼻,而是指了指那匣子,轻声问道:“王爷,这是……?”


    陆乘渊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打开看便知。”


    薛茹心见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暗道许只是寻常物件。虽不解他为何突然赠礼,可能独处片刻,说上几句话,总归是好的。


    她抿了抿唇,伸手掀开匣盖,朝里头看了一眼。


    然而只这一眼,也足够她看清里头的东西。


    不、不是一个东西,而是一个人!一颗人头!


    “啊!”薛如心被吓得尖叫出声,脸上血色霎时尽褪,猛地收回手,整个人踉跄着退后几步,摔坐在地。


    陆乘渊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侧目睨了一眼地上的人,寒声道:“可还认得?”


    薛茹心已被吓得花容失色,这声质问像冰水泼下,反而将她从惊恐中浇醒,寻回一点理智。


    她指尖紧紧抠在地上,咬紧牙关,将一切颤抖都吞下去,飞快地换了一个哀戚而无辜的神情,“不、不认识……”


    “不认识?”陆乘渊轻笑,“那便再看清楚些。”


    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挑,木匣应声翻倒。一颗人头碌碌滚落出来,仿佛被一根线牵着,正正滚到薛茹心的绣鞋边。明明已经死透了,一双浑浊的眼球却暴突着,直勾勾盯着她。更为可怖的是,那张嘴是张开的,里头是个黑红的血窟窿。


    他……他没了舌头!


    强撑的理智轰然崩塌。


    薛茹心双腿胡乱踢蹬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整个人蜷缩到墙角,十指死死捂住双耳,“认、认得……是……是民女,民女府上的小厮。”


    陆乘渊似乎并不意外,淡淡道:“所以,今晨提醒南星要换上御赐衣裙的,并非是宫里的小太监,而是你府上的人,是吗?”


    比起被一颗人头吓到的恐惧,陆乘渊的这声质问更为令人窒息。


    强烈的恐惧与窒息感侵蚀而上,薛茹心再抵抗不住,紧闭上眼,咬破的唇瓣渗出血丝,“是。”


    话音落下,屋内静了一息。尔后,薛茹心便听到沉沉的脚步声,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逼近。


    越来越近,停在咫尺。


    清冽的气息混着同样泠然的声音落下,“这份薄礼,是教你记住——若再敢碰南星一根头发,本王不介意将薛府上下都制成这样的摆件。”


    字字如刀,剜进心口。


    薛茹心抱着双膝,蜷缩在角落里,整个人止不住地发颤,可当“南星”二字入耳,她浑身一颤,竟奇异地平静下来。


    她将脸从膝间抬起来,自那道长身投下的阴影中望去。


    他逆光而立,面容隐在暗处,神色难辨,唯一双如漆如曜的深眸她能看清。


    或者说,她看清的并非这双眸子,而是眸中透出的眼神。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睥睨,没有半分情绪,没有一丝温度,仿佛眼前之人只是一只蝼蚁,一粒尘埃。


    这样的眼神她见过。


    去年春猎,她不慎被猛兽围困,是他及时出现救了她,可也因此,两人在一处灌木林中迷失了方向。


    林子不疏不密,却因初春寒潮未褪,天边阴云密布,整座山林都笼罩在朦胧雾气中,兜兜转转怎么也找不到出路。


    她腿上受了伤,虽只是皮外伤,但也不是不疼的。可她拼命咬牙忍着,沉默地跟着他的脚步,不敢发一言。


    天色忽暗,眼看风雪将至。陆乘渊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催促她快些,尽快寻个山洞避雪。


    她只觉腿上的伤忽然不疼了,于是加快了脚步,一起找起来。所幸,二人很快便寻到了一处猎户歇脚的山洞。


    洞中还留着些干柴火石,燃起火堆,暖意一下就起来了。


    那一刻,是她最接近他的时刻,即便相对无言,她也觉得一辈子这样就很好了。


    然而变故很快就出现了。


    陆乘渊不知是受伤抑或受寒,体内蛊毒突然发作。他双目赤红如血,脸色却煞白得可怕。即便火堆燃得再烈,也丝毫驱不散他周身散发的刺骨寒意。


    薛茹心慌了神。这方寸山洞里,哪还有能为他贴身取暖之物?除了……她自己。


    是啊,除了她这副身子。若能以肌肤之亲救他,那从此以后,她就理所应当是他的人了。


    这份痴念在她心底埋藏太久,久到她几乎以为,他本就该属于她。


    薛茹心颤抖着解开衣带,一件件褪去罗裙。可就在她靠近的瞬间,陆乘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将她推开。


    那样的眼神薛茹心一辈子都记得,没有丝毫情感,哪怕是厌恶、是愤怒、甚至鄙视……


    都没有。


    记忆中的一幕与眼前渐渐重合,薛茹心方才的恐惧被近乎疯魔的恨意填满。


    她忽然笑了,似乎想起什么好笑之事,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狂。


    这丝癫狂给了她力气。


    薛茹心撑地起身,目光直直刺入陆乘渊眼底,“王爷可知,这些年你对我说过最多话的时候,是何时?”


    不等回应,她自问自答,“是方才,就是方才。”


    她唇边还挂着笑,眼角却不受控地滑下一滴泪,那滴泪滚落至唇边,她抬手抹去,盯着指尖水痕喃喃,“我哭什么?该高兴才是,你终于肯正眼看我了。”


    “即使当年我在你面前褪尽衣衫,哪怕你当时快死了,都不愿碰我分毫。可如今为了她,你倒肯与我说这许多话。”


    她自言自语地说到这里,忽地收起笑意,微微蹙起眉心,“早知如此,我该慢慢折磨她……”


    不等她说完,喉间猛然一阵剧痛,后背“砰”一声,重重撞到墙上。


    陆乘渊的指尖狠狠掐住她颈间。


    薛茹心痛苦地仰着头,却用尽力气,硬是从苍白的唇边挤出一个笑,缓缓合上眼帘。


    陆乘渊眼底闪过一丝异色,骤然松手。


    “咳……咳咳……”薛茹心瘫软在地,大口喘息着,捂住喉咙冷笑道:“怎么不杀了我?莫非……王爷舍不得?”


    陆乘渊并未看她,转身离开,只冷冷丢下一句,“你不值得让本王脏了手。”


    “陆乘渊!”薛茹心十指深深掐入掌心,指节泛白,声嘶力竭,“在你眼里,我就这般不堪吗?我究竟哪一点不如她!?”


    那道月白身影在门前顿住,缓缓侧首。


    双眸里,凝着化不开的冷色。这种冷,不是冰霜的寒,而是一种淡漠,一种疏离,如方外人垂眸俯视,世间百态、人心鬼蜮,皆在这一眼中无所遁形。


    仿佛被他看着的人,其实就是个笑话。


    薛茹心突然僵住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心底蔓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连哽咽都凝固在喉间,化作冰棱刺得生疼。


    待她终于从这彻骨寒意中挣脱时,眼前只剩那颗冰冷的头颅。


    *****


    薛茹心回到府上已过戌时,进了东院见正堂亮着灯,不由加快了脚步。


    然而立在正堂门外不知等了多久的方氏,一眼便瞧见了她,焦急的神色缓和下来,快步迎上前。


    薛茹心却不欲理会,转身就往厢房去,不妨被方氏叫住,“茹心,你终于回来了。”


    薛茹心头也不回道:“有些事办晚了,先回房了。”


    方氏立马拽住她,绕至她面前,朝屋里努了努嘴,怯怯道:“你爹他……有些事想问你。”


    薛茹心别开脸,“有什么事,过了明日再说。”


    “可是……”方氏还欲再说什么,目光落到她颈间一左一右两道红印,忽地一滞,“茹心,你这里怎么了?”


    薛茹心拂开方氏的手,“与你无关。”说罢,抬脚便要走。


    然而未走出两步,身后落下厉声一喝:


    “站住!”


    方氏神色一凝,慌慌张张道:“老、老爷……”


    薛以鸣道:“你给我进来!”


    薛茹心没有动。


    声音更沉了,“你若不进来,明日休想出这道门!”


    薛茹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是足尖转向,往正堂提步走去。


    东院正堂,方氏屏退了下人,将门阖上。


    几乎在门阖上的同时,薛以鸣猛地拍案,声音里压着雷霆之怒,“你到底做了什么?”


    薛茹心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父亲这话,女儿听不明白。”


    方氏急忙扯了扯她的衣袖,声音发颤,“茹心,你爹他……都知道了……”


    薛茹心脸色骤变,狠狠剜了方氏一眼,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她施施然走到茶案前坐下,动作柔雅地斟了盏茶,“知道又如何?伯娘那身衣裙好看极了,就这么压箱底可惜了。”


    “胡闹!”薛以鸣转过身,“为父告诫过你多少次了,不要惹她,不要惹她!她的亲事爹自有盘算,你做这些小动作,当真以为昭王查不会知道?”


    薛茹心眸色更冷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知道又如何?”她冷笑一声,讥诮道:“他陆乘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别忘了,他再位极人臣,终究不过是个臣。父亲觉得,他能争得过当今圣上?”


    薛以鸣道:“但你可曾想过,你这么一闹,被他知道了,你二人之间便再无转圜余地了!”


    方氏满脸懊悔,苦口婆心道:“是啊,茹心,都是娘糊涂。当时听你说起这计策,只觉得妙极,未及细想便照做了。可你爹说得对,若没有这桩事,就算……就算南星最后真嫁了昭王,有太后娘娘为你做主,说不定还能当个侧妃,总比随便许个商贾员外强上百倍……”


    “侧妃?”薛茹心似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指着自己心口,“你要你的女儿给别人做妾?”


    方氏慌忙解释,“不是妾,是侧妃,也是正经的王妃礼制……”


    “够了!”薛茹心寒声打断,“你们自己窝囊一世也就罢了,还想让自己的女儿去给别人伏低做小?”


    “放肆!”薛以鸣再扼制不住怒意,指着她,“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我是你爹,她是你娘,你竟敢……”


    “爹?娘?”


    不等他说完,薛茹心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一个在朝堂上混了十几年,至今不过得了个五品的闲职。你去外面听听,外头谁提起薛家二房不是嗤之以鼻,说你靠兄长、靠女儿,就是不靠自己。”


    她转身,又看向泪流满面的方氏,“还有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连府上最简单的账目都理不清楚。亏我还指望你这回能醒目些,把事办妥帖了,没想到……”她轻蔑地吐出最后几个字,“还是个蠢货!”


    “啪!”随着她话音坠地,一记响亮的耳光在堂内炸开。


    别说动手了,薛茹心自小到大,薛以鸣也是头一回如此厉声呵斥她。因而这一掌落下,堂内三个人都怔住了。


    薛茹心猝不及防,整个人踉跄着跌坐在地,左手下意识捂住了火辣生疼的脸颊。


    方氏瞪大双眼,“老爷!您这是做什么??”回过神来,急忙扑上前去,慌忙扶住女儿,“茹心,疼不疼?让娘看看……”


    “别管她!”薛以鸣怒挥衣袖,别开脸,咬牙道:“我薛以鸣没有这样大逆不道的女儿!”


    声音落下,堂内静默一瞬。


    尔后,地上的人很慢很慢地吐出两个字,“没错……”


    二字出口,薛茹心长睫轻颤,眼泪无声掉落,声音却异常平静,“你们不是一心想着攀龙附凤吗?如今你们的好侄女回来了,她嫁给昭王也好,入宫为妃也罢,横竖都能让你们如愿以偿,自然也不需要我这么个女儿了。”


    薛以鸣不忍侧目,分明看出她眼中的绝望,心头一软,语气缓和下来,“爹知道你不容易。这些年来,若非有你在太后跟前得了宠,又常在皇亲贵胄面前替爹美言,爹也走不到今时今日。只是……”他重重叹了口气,“如今朝堂局势复杂,你姐姐身份特殊,实在不能轻举妄动啊!”


    “姐姐?好一个姐姐!”薛茹心猛地挣开方氏的手,撑地站起身,“从小到大,就不停有人在我耳边说你姐姐,你姐姐!说她如何聪慧、如何漂亮,说她死得多么可惜,甚至说你要是她就好了,说我连个死人都不如。”


    “你们以为太后为何偏爱我?无非是因为我姓薛,是她的妹妹,轮廓与她有三分相似罢了。可我知道为了薛家,我必须得到他们的欢心。就为了这一点点的怜爱,这些年来,我尝试去读她从前读过的书,模仿她儿时的性情,揣摩太后和昭王的喜好,努力去做一个合格的替身。我原以为,只要能陪在心爱之人身边,维持薛家体面,即便要这样一辈子也无妨。”


    话到这里,她语声缓了下来,木然扯了扯嘴角,“可是有一天,你们却告诉我她回来了,我连做替身的资格都没有了。”


    一滴泪砸在地上,她惨然笑了笑,“当我想要再回去做自己时,才发现我早就已经没有了自己。除去那些刻意学她的东西,我心里剩下的只有嫉妒与恨。我嫉妒嫉妒她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所有人的爱,更恨你们每一个人,恨你们永远只看得见一个死人,却看不见活生生的我!”


    方氏抱住她,早已泣不成声,“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爹娘疼你,无论如何,你都是爹娘最疼爱的女儿啊!”


    薛茹心任由她抱着,眸中是死一般的冷寂,“有用吗?人人都说她可怜,心疼她自幼父母双亡、流落在外。是,我是有爹生有娘教,可那又如何?还不是要一辈子活在她的阴影里。”


    薛以鸣目光呆滞,闻此一言,直直地瘫坐在地,他又何尝不是活在他人的阴影里,一辈子。


    薛茹心缓慢拭去眼角的泪痕,眼神逐渐变得锋


    利,“若你们真如所说这般疼我,就该亲眼看我,把本该属于我的一切,一件一件,亲手夺回来。”


    第119章 寿宴(上)五月二十六,夏至……


    五月二十六,夏至刚过三日,太后的寿宴便设在西华宫琼华殿中。


    太后素来不喜铺张,加之病体初愈,所邀宾客不过寥寥。除却皇室宗亲,便只有几位重臣及其家眷,规模与上月小满宴相仿。因主宴设在殿内,男女席位的距离反倒更近了些,乍看之下,倒比小满宴还要简朴几分。


    唯一的不同,在于座次的微妙变化。


    按官阶品级,薛以鸣本是没资格受邀参加太后寿宴的,但因着薛茹心的缘故,薛氏夫妇也成了座上宾,只是往年都坐末席,今日却被宫人引至前席。在座宾客心照不宣,这是因为薛家大小姐回来了。


    稍了解些十年前夺嫡之争的人皆知,这位薛大小姐自幼便因薛尚书与程老先生的缘故,深得皇上与太后宠爱。如今寻回,只怕恩宠更甚。不仅蒙圣上亲自召见,今日寿宴,更在太后御座之侧独设一席,荣宠之盛,令人侧目。


    旁人眼中的荣宠,对薛南星而言却是煎熬。甫一入殿,她便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灼灼目光。若真坐到太后身侧,只怕要被这些视线刺得坐立难安。


    于是趁着宴席未开,她便先随方氏入了女眷席。


    可这女眷席也并非什么清静的地儿,自落座起,耳边的莺声燕语就没停过。


    有拉着她亲近的,“南星姐姐这珠钗当真别致,这般精巧的样式,妹妹还是头一回见呢。”


    也有不屑一顾的,“不过是寻常琉璃珠罢了,也值得大惊小怪?”


    还有人显然是听了不少京中流言,三五贵女聚在一起嚼舌根,声音却分毫不减的,“劝诸位离远些为好。死了十年突然还魂,谁知道是不是练了什么邪术?”


    薛南星只觉啼笑皆非。她自幼随外祖父四处逃亡,从未进过闺阁学堂,更不曾与这么多闺秀同席。此刻耳边叽叽喳喳,除了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一句话也接不上来。


    不过奇怪的是,向来长袖善舞的方氏今日竟格外安静,怔怔坐在一旁,连发间的珠翠都比往日简素许多,全然不似昨日那般张扬。


    薛南星递了杯莲子茶过去,“二婶,怎的不见茹心”


    方氏如梦初醒,勉强扯出个笑容,“哦,想必是还陪着太后。”一顿,又补了句,“往年都是如此。”


    薛南星点了点头,视线不经意掠过对面的男宾席,一眼便见到靠近上首而坐的蒋昀。


    蒋昀正与荣安公主低声交谈,忽似有所感,抬眼望来。四目相对的刹那,他神色未变,目光却不着痕迹地转向席间的魏知砚,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薛南星目色一凝,心知这个笑意味着什么。正欲移开视线,却不期然撞上魏知砚直直的目光。他似乎已经看了她好一会儿,甚至有些入了神,直至见她也看过去,才恍然回神,朝她温润一笑。


    薛南星回了一个浅笑,余光瞥见坐于他左侧的魏太师。魏太师正与人举杯,面色谦和,似乎并未留意她。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思绪。


    如今魏明德已知晓他们带着画轴回京,多半认定陆乘渊已看过其中内容。这意味着,魏明德随时可能向陆乘渊坦白当年的真相,以此让陆乘渊倒戈。


    她不是不愿相信陆乘渊的忠心,只是皇上说的没错,陆乘渊与她不同。她未曾亲历被至亲下毒的痛楚,甚至遗忘了那些不好的过往,才能以旁观者的心境,理解当年陆将军与母亲选择襄助景瑄帝的苦衷。


    可是,陆乘渊不一样。


    她不能轻易替他道出“原谅”二字,这一切必须由他自己抉择。而他会作何选择,她也不确定。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赶在魏明德行动前,尽快从蒋昀手中取得另一半解药,至少她得保他一条命。


    正凝神思索间,冷不防,眼前闪出一道身影。一身鎏金绣线绣着复杂的蟒纹,被满殿的灯火一照,更晃眼了。


    不必抬眼,她也知道来者何人。


    薛南星诧然道:“世子怎的还不入席”


    “我……”凌皓支吾半晌,抬手挠了挠后脑,“昨儿个一时没缓过神来,都没好好跟你说话。趁还未开席,特来、来瞧瞧你。”


    就这么一句话,说得那是磕磕绊绊。


    薛南星想起他昨日落荒而逃的模样,不由莞尔,“所以,现下是终于回过神来了”话到一半,她忽地顿住,疑惑地打量凌皓,“世子,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凌皓连耳尖都红得能滴出血了。


    他手忙脚乱地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干笑两声,“热,热的,太热了!这殿里闷得慌!”


    可这琼华殿本就是为避署而建,毗邻月心湖,三面开窗,清风穿堂而过,饶是盛夏时节也沁凉宜人。更别提还有宫人执扇、冰饮不断,哪来的暑热可言?


    薛南星暗自纳闷。这位世子向来以风流自诩,自称被香粉帕子从街头砸到街尾也脸不红心不跳,眼下却跟烤熟了似的,莫不是真中了暑?


    于是她弯身斟了杯冰镇莲子茶,递过去,“那世子赶紧用些凉茶解解暑气。”


    凌皓直愣愣盯着她手中的茶盏,怔怔道:“给、给我的?”


    “不要?”薛南星道:“那便算了。”


    “我要!我要!”凌皓见她作势要收,急忙伸手去接。情急之下,竟将她执盏的纤指也一并握入掌心。


    这一碰,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连脖颈都泛起绯色,像被火燎般猛地缩回手。


    薛南星看在眼里,心下了然,这位世子怕是还没适应她女子的身份。


    说来也是。他好不容易寻到人生志向,纡尊降贵地追着她喊“师父”,指望着学些验尸的本事。结果本事没学成,她这“师父”去趟宁川回来,竟摇身一变成了闺阁小姐。也难怪他这般手足无措,许是不知该如何与她这个不称职的“师父”共处了。


    薛南星干脆将茶盏塞进凌皓手里,清了清嗓子,“世子且看清了,我,程耿星。那个被你在修觉寺抓起来,拴在身边三日的程耿星。你还说要认我做师父,怎么,女子就教不得你验尸了?”


    提及“师父”二字,凌皓仿佛被点醒,神色终于松动,这才懊悔道:“不是,我只是不习惯,前两日还与你……嗐!”


    薛南星轻叹,“别说你了,连我自己都不习惯。实则前几日我也没想过会穿着这身出现在此。”


    凌皓指了指身后,也不知在指谁,忿忿道:“可是他们都知道了,只有我一人被蒙在鼓里。”


    见他委屈得嘴角都耷拉下来,薛南星不由莞尔,“有时候知道太早太多未必是好事。若是有得选,我还是喜欢与世子同去查案的日子,那时只需想着案子,倒比如今轻松多了。”


    凌皓闻言,眼睛倏地亮了


    起来,“当真?”


    “自然当真。”薛南星郑重点头。


    只此一语,犹如拨云见日。


    凌皓脸上的懊恼委屈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掩不住的欣喜,他高兴道:“其实你若愿意,也并非不可,只要我……”


    然而话未说完,殿门处突然传来宣唱:


    “琝王殿下、琝王妃到——”


    凌皓笑意瞬间凝固,垂下眼睫,嘴唇轻颤着低语了几句。


    薛南星见他神色几番变化,正自疑惑,忽见他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不由微微倾身细听。谁知传入耳中的并非在说什么,而是一串刻意压低的数数声。


    “三、二、一……”


    那声“一”甫一落地,身后便传来一声厉喝,“兔崽子,杵在这里做什么?”


    凌皓闭目长叹,缓缓转身时已换上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硬着头皮唤了声,“父王……”目光触及父亲身侧之人,又无奈补了句:“母妃。”


    薛南星定睛望去,琝王她是认得的,此刻他身旁多了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那妇人云鬓高挽,眉目如画,一袭绛紫罗裙衬得肌肤胜雪,腰间玉佩叮咚,举手投足间尽显天家气度——正是琝王妃。她连忙敛衽行礼,“民女见过琝王殿下,琝王妃。”


    身边原本叽喳说笑的一众女眷渐渐噤了声,纷纷起身行礼,珠钗轻晃间响起一片问安声,“琝王殿下、琝王妃,昭王殿下……”


    薛南星抬眸望去,这才惊觉方才未留意到后头的唱报声,只见陆乘渊已进入殿内。今日他着了一袭绛紫色锦袍,衬得原本清隽挺拔的身姿多了几分贵气,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


    她微微欠身,隔着人群向他遥遥一礼,抬眸时瞥见他腰间悬着一枚香囊,心中不由一动。


    琝王的目光先是在自家儿子身上冷冷一扫,转向薛南星时却柔和了几分,“当年本王于薛尚书也算有些交情,如今见他安然无恙,心中甚慰。”


    薛南星正要答话,却见凌皓突然双眼放光,一个箭步凑到琝王跟前,“父王!您认识薛伯父?”他急得直挠头,“可我小时候怎么全无印象……”说着突然福至心灵般一拍手,“莫非南星与我幼时便相识?只是我忘了?对了!我十二岁那年不是发过高热吗?会不会……”


    琝王脸色一沉,不耐烦道:“你那次高热退了后第一句话就是抱怨前日的鸡腿不够味,记性比谁都清楚,你会忘了?”说着,目光朝男宾席一扫,“跟我过来!”


    “诶——我还没说完呢!父王!你别——”凌皓的抗议声戛然而止,琝王一个凌厉的眼风扫来,他只得悻悻噤声,被父亲不动声色地引向男宾席。临去时还不忘回头朝薛南星使眼色,一副心有不甘的模样。


    薛南星见状不禁失笑,唇角笑意还未散去,忽觉一道目光落在身上,抬眸望去,陆乘渊不知何时已站在她面前。


    今日宴席虽未设屏风相隔,但男女宾客席位分明。大晋几位身份最金贵的人接连至此,已引得周遭女眷频频侧目。薛南星连忙恭敬地行了一礼,“民女见过昭王殿下。”


    陆乘渊却旁若无人,温声问道:“昨夜睡得可还安稳?”


    薛南星促狭地点了点头。昨日出宫前她特意去找了徐太医,得知他已服下那一半解药,心头大石落地,倒是难得睡了个踏实觉。


    陆乘渊道:“昨日怕扰你休息,便没去找你。青州之事不日便可了结,届时我让高泽来接你。”


    青州之事。


    不必多言,薛南星知道是她父母的尸骨即将运回京。


    她肃然颔首,“好。”


    宴席间宾客渐多,毕竟人多眼杂,又念及魏知砚与蒋昀都在,薛南星不欲多生事端,便轻声道:“宴席快开始了,王爷也去入席吧。”


    陆乘渊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往对面去。


    紫色衣袂刚隐入男宾席间,一道尖细的嗓音便混着礼乐声飘来:


    “我还当真是什么通灵巫女,原来修的不是巫术,而是狐媚之术。”


    那声音刻意拿捏着腔调,在一片喜庆乐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薛南星指尖微蜷,不动声色地循声望去。只见薛茹心不知何时已在右侧席位落座,身旁挨着一位华服少女。


    那少女身着藕荷色缕金百蝶穿花缎裙,鬓边一支累丝金凤步摇,凤眸翘鼻,乍看五官是好看的,可细看那动个不停的嘴,唇瓣尤其薄,使得整张脸多了几分刻薄。


    那少女见薛南星看过来,不仅不收敛,反而抬高了声调,故作亲热地挽着薛茹心的手臂道,“茹心妹妹,我早说小满宴那日让个贱籍仵作入席不合规矩。如今看来,人家是早有谋划。”她轻蔑地瞥了薛南星一眼,“妹妹你这般单纯,哪斗得过这等狐媚子?”


    薛茹心听罢轻轻摇头,纤纤玉指捏着锦帕半掩朱唇,欲言又止,“郡主别说了,被人听去了只怕不好。”


    几分是劝慰几分是拱火,薛南星怎会看不出。


    她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位盛气凌人的少女,正是小满宴上出言讽刺的那位。方才隐约听到旁人唤她“长乐郡主”,琝王膝下无女,这位郡主想必是哪位太后的外亲。


    薛南星本不欲理会这位长乐郡主的闲言碎语,但此刻宴席之上人多口杂,被不该听到的人听去,并不是好事。


    既然对方毫不避讳,那她也不必顾忌。


    薛南星款步上前,在长乐郡主席前站定,尔后微微俯身,看向她。


    长乐郡主猛地一惊,身子不由后仰,“你、你靠这么近做什么?”


    薛南星唇角含笑,声音却带着几分寒意,“郡主方才那些话,我都听得一清二楚。只是有几处与事实不符,特来指正。”


    长乐郡主以为她是要辩解,冷哼一声,扬起下巴道:“本郡主说的话,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薛南星低笑一声,“听与不听,全凭郡主心意。不过有句话我得说明白——”她眉梢轻轻一挑,“这十年来,巫术没学会,狐媚之道更是不通,唯独用毒的本事,倒是略知一二。”移目看向薛茹心,“这个,妹妹可替我作证。”


    薛茹心闻言脸色骤变。


    薛南星继续道,声音平淡得像在谈论今日的天气,“我这人野性难驯,也顾不得太多,只知道不爱听的话,毒哑了便听不到了。”


    话音未落,薛南星忽然抬手,指尖在长乐郡主肩头轻轻一拂,在她耳畔低道:“郡主说了这许多恶言,可觉得喉间不适?”


    长乐郡主正要怒斥,可一开口喉咙像咯了沙一样难受,脸一下就急红了。她惊恐地摸着喉咙,呛咳几声,“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一旁的薛茹心忙递上水,轻抚着她的后背,“郡主,快喝口水。”


    薛南星好整以暇地看她喝下水,又道:“你怎么知道,有毒的不是这杯水?”


    “噗——”长乐郡主刚咽下的茶水顿时喷了出来,瞪大的双眸里噙起泪花,眼看就要哭出来,却还欲开口再骂,“你……”可话一出口,却在对上薛南星眼神的刹那僵住了。


    那双含笑的杏眸此刻寒光凛冽,犹如淬了冰的刀刃。长乐郡主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来,生生将到嘴边的咒骂噎了回去。


    薛南星面无表情,缓缓直起身,“想要解药就管好你的嘴。”


    长乐郡主顿时像被掐住脖子的鹌鹑,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一口气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憋得满脸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只能求助般地拽着薛茹心的衣袖,无声地跺着脚。


    薛南星甫一坐定,殿外突然传来内侍高亢的唱报声:“太后娘娘驾到——”


    第120章 寿宴(中)要给南星赐婚是不是?那赐……


    殿外突然传来内侍高亢的唱报声:“太后娘娘驾到——”


    太后在宫娥搀扶下缓步入殿,凤眸微眯,目光在席间逡巡,经过薛茹心坐席时停了停。


    “长乐丫头,往日就数你话


    最多,今日怎么反倒成了锯嘴葫芦?”


    长乐郡主撅起嘴,正要诉苦,却被薛茹心在案几下悄悄按住手腕。


    “启禀太后。”薛茹心站起身,盈盈一拜,“长乐郡主想是着了暑气,嗓子不适。偏又见这满桌御膳却不得享用,正闹小性子呢。”


    太后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二人,“哦?哀家记得长乐丫头素来天不怕地不怕,怎么今日倒怕起这区区暑气了?”一顿,声线陡然一沉,“长乐,抬起头来,看着哀家回话。”


    长乐郡主手指绞紧裙裾,求助似的望向薛茹心,目光又不自觉地瞥向薛南星。这一看,喉间那股莫名的痒意又涌了上来,她慌忙咽了咽唾沫,支吾道:“孙女……只是馋那荷花酥。”


    太后眸光流转,将三人神色尽收眼底,眼尾余光在薛南星身上停留了一瞬,转而笑道:“罢了,既然想吃就吃。”语气平淡地辨不出喜怒,“来人,给长乐郡主多备些金银花露。”


    “谢太后恩典。”长乐郡主匆匆应声,话音未落便又紧抿双唇,生怕多说一个字。


    太后太后缓步向上首凤座行去,华贵的裙裾在青玉砖上逶迤而过。经过薛南星席前时,她脚步微顿,不轻不重地道:“南星,既然回来了,就好好陪着你二婶坐吧。”


    薛南星抬眸觑一眼太后身侧那张空置的鎏金坐席,反倒松了口气,恭敬福身,“民女遵命。”


    待太后落座,满殿宾客才纷纷就位。不少人并未留意到方才的动静,此刻目光在太后身侧那张空席与薛南星之间来回游移,窃窃私语声渐起,似等着看薛家大小姐入座。


    正这时,太后忽然抬手,“茹心,这些日子有你陪着哀家都习惯了。来,到哀家身边坐。”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哗然。薛茹心在众人瞩目下盈盈起身,朝座上移步而去。


    薛南星神色自若地品着茶,倒是身旁的方氏按捺不住,压低声音道:“长乐郡主是太后的姨甥孙女,向来骄纵惯了,说话没个轻重。你何苦与她较真?不如快些将解药给她,若是闹出什么好歹,最后受累的还是咱们薛家。”


    薛南星抿了口茶,“二婶放心,根本没什么解药。”


    方氏一惊,“没有解药?”


    薛南星道:“我不过拍了一下她,看了眼她的喉咙,她便觉得嗓子不舒服了。她自己心中有鬼,我不过顺水推舟,吓吓她罢了。”


    方氏眉头紧蹙,“这……不行,我得告诉她。”作势就要起身,却被薛南星抬手拦下,“二婶不觉得,现在耳根清静多了吗?”


    “可太后突然让你与我同坐,分明是疑心你对郡主做了什么。你这又是何苦呢?”


    “二婶又怎么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呢?”薛南星笑了笑,不以为意道:“这里挺好的。太后说得是,我确实该好好陪陪二婶。”说着又给方氏递上一碗羹汤,“我看二婶精神不大好,来,这莲子羹最是安神,您多用些。”


    “可是……”方氏还欲再劝,可余光朝座上首瞥一眼,似乎看到了什么,立时咽下了后头的话。


    “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不多时,随着大门边陆续的宣唱声响起,殿中瞬间安静下来,众人慌慌张张放下手中酒杯,整齐跪拜。


    殿门处,明黄仪仗缓缓而入。景瑄帝一袭玄色龙纹常服,腰间玉带生辉,步履沉稳间尽显帝王威仪。魏皇后紧随其后,凤冠上的东珠流转着温润光华,称得她本就明艳的面容更显端庄雍容。


    “恭请陛下圣安,皇后娘娘金安——”


    山呼声响彻殿宇,帝后二人颔首致意,在侍从簇拥下入席就座。随着礼官一声“开宴”,沉寂多时的乐声再度响起。


    琼华殿内,九枝鎏金蟠龙烛台高燃,将大殿映照得如同白昼。


    殿中按品阶设下三十二张紫檀案几:帝后居左首,太后坐右首,两侧依次排列着亲王、重臣及其家眷的席位,案几上错落摆放着鎏金酒樽和青玉食器。


    众人正依序上前祝寿,礼官高声宣读贺礼名录。珍玩宝物在侍从手中流转,殿内一时珠光璀璨。


    琝王夫妇率先上前,恭敬献上和田玉雕寿桃。凌皓突然从旁窜出,笑嘻嘻道:“皇祖母有了这仙桃,定能青春永驻!”太后忍俊不禁,笑骂:“就属你这猴儿嘴甜!”


    接着是蒋昀携荣安公主献礼,献上工部新制的鎏金寿字屏风,屏风转动时会浮现百鸟朝凤的暗影,引得满座惊叹。


    陆乘渊稳步上前,双手奉上紫檀木匣,“孙儿觅得前朝《药师经》孤本一卷,恭祝太后福寿安康。”匣中经卷墨香犹存,纸色古雅。


    紧接着,陆乘渊上前,双手呈上一方紫檀木匣,“孙儿寻得前朝《药师经》孤本一卷,愿太后福寿绵长。”


    太后含笑接过,转头看向身侧的薛茹心,“茹心丫头,你给哀家准备了什么?”


    薛茹心起身,两名侍女徐徐展开一幅金线刺绣的《万寿图》,只见千姿百态的“寿”字缀满锦缎,每个字皆用不同针法,精巧绝伦。


    太后抚掌笑道:“一个寻古籍,一个绣寿字,倒像是商量好的。”


    陆乘渊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若说商量,孙儿倒是与南星商议过。她手中另备了一份贺礼,恰与这经书相得益彰。”说着,目光遥遥落向席间的薛南星。


    “哦?”太后眉梢微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只见薛南星款步上前,双手捧着一册蓝布封皮的《六韬新注》,盈盈下拜,“民女斗胆,听闻太后当年巾帼不让须眉,曾亲临沙场。恰巧回府后整理先母遗物,发现她对兵法的批注心得,便斗胆誊录成册。虽笔拙技浅,但愿太后不弃。”


    宫人将书册呈上。太后翻开扉页,指尖忽然一颤,“这是……青玄所注?”


    “回太后,批注是先母手笔,民女只是誊抄整理。”薛南星垂眸道:“民女不通兵法,只能依样画瓢,若有谬误之处,还望太后见谅。”


    太后默了一默,摩挲着纸页上密密麻麻的朱批,那些铁画银钩的字迹仿佛带着沙场风尘。她抬眸时眼角微红,却绽开真切的笑颜:“好孩子,这份心意,哀家收下了。”


    她将薛南星唤至身前,温声嘱咐,“这些年你在外头受苦了。只是京城不比外面,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昨日哀家嘱咐你的话,可要记在心上。”


    薛南星垂首应是。


    景瑄帝淡淡笑道:“母后,别让晚辈们一直站着了,不如先让他们回座。”


    “瞧哀家,人老了就爱絮叨。”太后笑着摆了摆手,“行了,都回去坐着吧。”


    待众人落座,以魏明德为首的文武百官依次上前献礼祝寿。觥筹交错间,殿内气氛渐渐热络起来。


    最后上前的是官居末品的薛以鸣夫妇。


    太后看着他们,感叹道:“你们教养出茹心这样懂事的孩子,就是给哀家最好的寿礼了。哀家徐嬷嬷说,这次寿宴从布置到酒水,都是茹心在操持,这些日子着实辛苦她了。”


    她含笑望向景瑄帝,“皇帝,今日既是哀家的寿辰,哀家想讨个恩典。”


    景瑄帝温声道:“母后言重了,您但说无妨。”


    “茹心。”太后朝薛茹心招了招手,“到哀家跟前来。”


    薛茹心微微一怔,双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她莲步轻移间,眼波不经意地扫过陆乘渊的方向,随即恭顺地立在太后身侧。


    太后执起她的手,面向满座宾客,“哀家想请皇帝恩准,册封茹心为县主。”


    “太后?”薛茹心唇角笑意一僵,眸中似有不解。


    太后轻拍她的手背:“这些年,是哀家委屈你了。”


    薛茹心连忙摇头,“能侍奉太后是茹心的福分,茹心不求其他……”


    “傻孩子。”太后温声打断,“这县主之位哀家早就属意于你,只是前些时候身子不争气耽搁了。”她环视众人,语气中带着几分骄傲,“今日正好,让大家都看看,咱们大晋又添了一位蕙质兰心的县主。”


    太后话音甫落,席间立即响起一片恭贺之声:“恭喜县主!贺喜薛大人!”


    从入席


    起便沉默寡言的魏皇后此刻开了口,对殿前立着的三人笑道:“茹心、薛大人,莫不是欢喜得忘了谢恩?”


    话已至此,任何说辞便都是不知好歹了。


    薛以鸣夫妇听了这话,立即双膝着地,额头几乎贴到地砖上,“微臣全家叩谢太后隆恩,谢陛下、娘娘恩典——”


    薛茹心咬了咬唇,侧目扫过地上二人,默了一瞬,这才缓缓屈身行礼。


    “都起来吧。”景瑄帝微微颔首,目光在满座宾客间扫过,最后落到一旁的薛南星身上,略作停留,若有所思道:“今日双喜临门,借着母后寿辰,朕也有一事要宣。”


    魏皇后顺着帝王视线望去,略显诧然道:“陛下莫非也要给南星赐个封号?”稍稍一顿,又道:“只是南星刚回京,若是赐个封号便是多了一层束缚,反倒拘着她了。”


    景瑄帝未置可否,只淡淡道:“南星,上前来。”


    薛南星怔了怔,走上殿前,行了个全礼。


    景瑄帝默然看了她一瞬,这才道:“皇后说得在理。朕瞧你也不是个受拘束的性子,封号就免了。”突然话锋一转,“若朕没记错,你今年该有十八了?”


    薛南星垂眸眼帘,“回陛下,是,过了今秋便到十九了。”


    “十九……”景瑄帝指节轻叩案几,“都快十九了,再野的性子也该收一收了。你母亲在你这个年岁都为人母了。”


    魏皇后眼底闪过一丝晦暗,却很快展颜笑道:“陛下,如今又怎同过去。南星离京十载,漂泊无依,怪不得她。不过……这丫头吃了这么多苦,如今既已归家,确实该寻门好亲事。”


    景瑄帝微微颔首,“嗯,是该有个人管管。”


    太后凤眸微眯,笑意渐深,“皇帝这意思,莫非是要给南星赐婚?”


    “赐婚”二字一出,殿内忽然就安静了下来。酒过三巡的宾客们强打精神,有伸长脖子好奇的,有交换眼色嫉妒的,有端了新酒想听个热闹的。


    自然,也有不明所以的。


    薛南星呼吸不由一滞。赐婚一事她分明已婉言推辞了陆乘渊,且昨日面圣,一番话下来,并未听出皇上有此意,眼下怎会突然提及?她下意识抬眸,正对上陆乘渊同样诧异的目光,两人视线一触即分,不约而同转向御座。


    景瑄帝眸光微敛,缓缓道:“说到赐婚,朕确有一番思量。”


    然而话未说完,忽听得“哐当”,一声脆响骤然打破殿内寂静。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靠近上首席位的凌晧不知何时已从席间站起,掌心空悬,案前鎏金酒樽翻倒,显是方才脱手掉落的。


    一旁的琝王脸色一沉,正要去拽他那个宝贝儿子,却见凌皓整了整衣冠,神色肃穆地行至殿中,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大殿中央,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景瑄帝:


    “皇叔,您要给南星赐婚是不是?那赐给我吧!”【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