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寿宴(下)凌皓突然噗通一声……
凌皓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大殿中央,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景瑄帝:“皇叔,您要给南星赐婚是不是?那赐给我吧!”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凌皓却全然不顾,见景瑄帝沉吟不语,转头又朝太后撒娇:
“皇祖母,孙儿心悦南星已久。我二人缘分起于修觉寺,曾共患难,经生死。她验尸断案时冷静自持,私下洒脱率真,从前不知她是女儿身,只道是惺惺相惜。如今方知,这便是情之所钟!皇祖母不是问孙儿要寻怎样的世子妃吗?孙儿如今想明白了……”他微微沉了口气,字字铿锵,万分笃定道:“就要南星这样的!”
“世子?”薛南星直接愣在原地。
原来他这两日这般反常,想的不是如何面对自己的女子身份,竟是在琢磨这些。
突如其来的“赐婚”一事本就令她措手不及,眼下凌皓这番言辞更是叫她一个头两个大。满殿目光齐刷刷投来,其中一道尤为灼人。不用抬头,她都知道陆乘渊正以怎样的目光看着他二人。
偏生太后不明所以,追问一句,“南星,你与云初当真早就相识相知?”
薛南星喉咙更紧了。相识是早就相识了,还是不打不相识。可这“相知”……
这话实在不好答,凌晧说的那些倒也不假,但彼时二人以兄弟、甚至师徒相称,哪里有什么男女之情,饶是在修觉寺三日三夜待在一起,那也只是查案,连榻都未曾沾过,谈何“缘分”二字。
正自难安,一道清冷的声音倏然响起。
“皇祖母。”陆乘渊禀道:“云初与南星的确因修觉寺的一桩案子相识。不过,后来南星一直随孙儿查案,二人交集并不太多。婚姻大事终究要两情相悦,实则,南星已有心上人。”
凌晧如遭雷击,蓦地呆住了,瞪大双眼看向薛南星。
太后似并不意外,笑道:“姑娘家长大了,有心上人也是常理。”转而对景瑄帝道:“皇帝,既然南星意有所属,不如就成全了她。”说着,又对凌晧道;“云初,你看着南星做什么,再怎么看,感情之事也强求不得,总归要她自己情愿才好。”
凌皓犹不死心,撇着嘴嘟囔:“可她明明说过喜欢同我一道查案!我俩配合天衣无缝。若她当了我的世子妃,我们便能日日携手破案,做一对……”他眼珠一转,突然灵光乍现,“神探侠侣!”
“噗——”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紧接着满殿哄笑此起彼伏。连素来威严的景瑄帝也不禁莞尔,“云初,查案归查案,姻缘归姻缘,岂可混为一谈?况且南星从前为仵作乃形势所迫,你难不成还要她验一辈子尸首?”
凌皓见圣颜缓和,立刻顺杆往上爬,“我不管,我就要……”然而话音未落,忽被一声厉喝打断:
“凌云初!”琝王面沉似铁,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御前失仪成何体统,还不快回来。”
凌皓偷瞄父亲一眼,心念一转,想起还有一人没求过。他一个箭步窜到陆乘渊身侧,扯了扯他的衣袖,“表哥,你帮我说句话嘛!”不料抬头对上的却是一张寒霜覆面的脸,这张脸,脸色比他爹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陆乘渊阖了阖眼,沉声丢给他两个字,“回去。”
接连碰壁的凌皓肩膀一垮,只得无奈看一眼薛南星,耷拉着脑袋一步三回头地往席位挪去。
景瑄帝这才淡淡开口,“南星的婚事,朕早有考量,也已问过她的意思。”他目光掠过陆乘渊,又落回薛南星身上,停留一瞬,最终却落在席间某处。
“云初都这般直来直往地争取了,怎么有婚约在身的反倒沉得住气?”
婚约……
二字一出,薛南星心头猛地一跳,抬眸看去,见景瑄帝说这话时看的不是站在殿前的陆乘渊,目光分明是落在席间某处,是魏知砚的坐席。
她心中大震,本能地想要看向陆乘渊,却在转瞬间硬生生止住。此刻满殿目光如炬,不止是陆乘渊,还有有魏明德、有魏知砚、有蒋昀,有所有想利用她这颗棋子的人,都在等她的反应。
她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甚至每一个眼神,都可
能被人看在心里,她既然选择了,走到这一步,断不能在这紧要关头功亏一篑。
薛南星睫梢一颤,将所有情绪敛入眸底,缓缓垂下视线。
下一刻,她便听得席间有动静,沉稳的脚步声响起,在她身侧停驻,有人朝御座深深一揖,温润的声音在耳畔落下,“陛下明鉴,臣与南星幼时便有婚约,一别经年,终得重逢。今日斗胆,恳请陛下恩准完婚。”
自方才提及赐婚一事起,薛南星的一颗心便如一叶扁舟浮浮沉沉,到凌皓那番闹腾,又自心中掀起阵阵惊涛,可此刻听着魏知砚的求亲之言,她本以为会慌乱无措,可不知怎的,心中惊涛竟意外落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再无波澜。
或许正是因为魏知砚这番话,让她意识到局势已定、退路已断,她回不了头了。而这无法回头的决然,反倒让她迅速冷静下来。
尔后,她便清晰地听到殿上,景瑄帝与魏太师叙话,听到魏皇后细说二人的童年旧事,听到魏知砚提及他们的重逢——
凤南街上,随手掷出的一颗石子,竟阴差阳错砸中了失散多年的未婚夫。从京城到宁川再回京,兜兜转转的缘分,定情信物桂花帕子的见证。
任谁听了都会叹一句,多么天造地设的佳话啊!
席间隐约传来贵女们艳羡的私语,就连方才还不依不饶的凌皓也偃旗息鼓,自觉输了一头,闷头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
可她知道,唯有一人,此刻听到这些他们共同去过的地方,共同经历过的人和事,所想到的一定与她一样,满脑子都是对方,是旁人无法体会的惊涛骇浪。
思绪到了这里,薛南星安静地看向魏知砚,对方也正温柔地看着自己,而他身后不远处伫立立着熟悉身影也堪堪落入眼中。
她看不清陆乘渊的神情,亦不敢细看,只能借着这一眼确定他仍安好,只要他安然无恙就好。可她不敢看太久,怕自己忍不住,怕魏知砚看出来,更怕陆乘渊察觉出什么。
可这殿上看出端倪的,又岂止她一人?
太后静静听完几人所言,目光似不经意落到陆乘渊身上,满殿灯火辉煌,觥筹交错,唯独他似一轮孤月,饶是一袭锦衣绣袍再华贵,也只会衬得那身影尤自清冷孤寂。
太后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她收回视线,看向眼前这对璧人,温声问道:“南星,你可愿意?”
薛南星怔了一怔,只觉这句话似有深意,却一时琢磨不透。
未及细想,景瑄帝已含笑开口,“南星,太后是问你,你的心上人可就是知砚?”
魏皇后执扇笑道:“陛下,女儿家面皮薄,您这般直白相问,让她如何作答?”她眼波流转,“依臣妾看,方才那一对视啊,可不就是最好的答案了么?”
魏知砚深深望进薛南星眼底,转而对景瑄帝郑重揖道:“是臣对南星倾心已久,此生非她不娶。”
景瑄帝似为他的深情所感,展颜而笑,连说两个“好”字,“既然南星与知砚有婚约在前,又两情相悦……”
“陛下!”一道冷冽的声音骤然打断圣言。满殿为之一静。敢在这等场合打断天子的,除了那位,还能有谁?
殿内原本和乐融融的气氛骤然凝滞。
陆乘渊喉结微动,终是朝御座深深一揖,“陛下,南星尚未亲口应答太后垂询。”
此言一出,众人都面露诧异。几位长辈分明已将婚事谈得热络,薛南星始终沉默不语,不正是默许之意?可话说回来,陆乘渊这话虽突然,却也不无由来。圣上方才确实说过“要她自己情愿”,如今不听她亲口道一声“愿意”,倒显得名不正言不顺。
凌皓醉眼朦胧间听到这话,竟从酒意中挣出几分清醒,大着舌头嚷道:“就是!方才要我……嗝……要南星情愿,现在怎么又不问她了……”话未说完,琝王一个凌厉眼刀甩来,硬生生将他后半句话逼成了个酒嗝。
然而,不等景瑄帝开口再问薛南星,也几乎不给魏知砚任何插话的机会,陆乘渊径自上前一步,声音沉冷如铁,“陛下可还记得小满宴当日,臣曾说过,程耿星早将自己的人头压给了臣。”
景瑄帝眸色骤然转深,沉默片刻方道:“确有此事。不过那是昔日的‘程耿星’,彼时南星为形势所迫,才委身你昭王府。”
“陛下明鉴。名姓可变,身份可改,可人终究是同一个。程耿星也好,薛南星也罢,不都是她么?”言毕,陆乘渊慢慢回身看向薛南星。
薛南星被这灼灼目光烫得心头一颤。
景瑄帝面色微沉,“乘渊,你待如何莫非南星的婚事,还要经你首肯不成”语气已然带了几分愠怒。
“臣,不敢僭越。”陆乘渊拱手深揖,指节用力到泛白,“只求陛下恩准,容臣当面问她一句话。”
景瑄帝沉吟片刻,终是颔首。
陆乘渊谢恩起身,步履沉重地行至薛南星面前。四目相对的刹那,薛南星才看清他此刻的模样——
他面上没有丝毫温度,连唇色都是泛着青白。可那双幽深的眸子里,却分明盛着震惊,藏着惘伤,一丝一缕仿若有形,却又是黯淡无光的。
“你……”他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你,真的想好了吗”顿了顿,又似有不甘地多问了一句,“不后悔”
薛南星心下轰然,只觉五脏六腑都被震得发颤。心中好不容易筑起的高墙,却在听到这一问后,一下溃不成军。
离开宁川的前夜,那次不正式却真实的洞房花烛夜里,他也曾这样问过。彼时她毫不犹豫地点头,将身心尽数交付。而今同样的问题,却已是沧海桑田。
她张了张口,喉间却似有千钧重石,难受得快要窒息,可她却只得拼命忍住。
还未等她真的回答,陆乘渊却仿佛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缓缓阖上眼,喉结上下滚动,连呼吸都沉重了几分。然而,当他再睁开眼时,眼底那一丝一缕的不可置信、震怒与惘然已尽数消散,落下的只有一片空茫。
不,是死寂。
薛南星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即便是在识破她身份的那夜,至少他的眼中还有怒火,还有痛楚,而不是像眼前这般,如同枯井,深不见底,毫无生气,仿佛……一个死去的人。
自思绪深处忽然挣脱而出的一个可怕的念头,将她的心狠狠一扯:
他还活着,可他的心已经死了。
薛南星还欲再多看他一眼,却见他已木然转身,朝景瑄帝恭敬一揖,“陛下,臣,问完了。”
不等景瑄帝发话,陆乘渊头也不回地转身,紫色衣袍在殿门处一闪,便融入了沉沉夜色。
第122章 诀别“这句话,似乎应该我问你。”……
薛南星看着他的背影融入沉沉暮色,脚尖不自觉地朝殿门方向转了几分。
可眸光一转,却瞥见薛茹心正附在太后耳边低语。太后略一颔首,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殿门。薛茹心会意,朝帝后盈盈一礼,便悄然退席。
薛南星知道,她是要去寻陆乘渊。
薛南星攥紧了袖中的手指,又缓缓松开。也好,也罢。她对自己道:总该有人去看看他是否安好。
“南星、知砚……”
景瑄帝的声音将她飘远的思绪拉回。他神色如常,目光平静地落在他们二人身上,仿佛方才那场风波从未发生。
他接着先前的话道:“今日朕便正式为你们赐婚,以续两家之好。”
圣旨既下,再无转圜的余地。
薛南星心中空茫茫一片,满心想的只是让这一切快些结束,于是怔怔地点头,怔怔地谢恩,怔怔地走上前,任由太后将自己的手与魏知砚的手交叠于一起。
殿内的恭贺声此起彼伏,或真心或假意,可她听不到任何声音,一张张笑脸在眼前晃动,或真诚或虚伪,她也全然不在乎了。整个人如坠云雾,直至眼前出现一张俊逸却阴鸷的脸——
蒋昀。
她蓦然清醒过来,是他,一定是他!她原打算瞒着陆乘渊假意应下魏家亲事,只待从魏知砚手中取得解药后再作解释。可皇上此番赐婚实在太突然,甚至偏生要选在这样一个众目睽睽的场合,分明是要将这桩婚事昭告天下,令她再无转圜余地。
再想深一层,谁最乐见这般局面?
魏明德?不,他既是杀害她至亲的凶手,根本不可能对她信任,又遑论真心让她做魏家儿媳妇了。魏知砚?是,他的确一心想成此姻缘,可前日分明应允过要等她,方才的反应也不是不惊诧的。
如此想来,便只剩一人——蒋昀。
薛南星不知蒋昀用了何种手段说动皇上赐婚,亦不知他对魏明德是真心倒戈还是另有所图。但此刻,陆乘渊所受的伤痛,却是实实在在,锥心刺骨的。
思及此,薛南星心下凉了一片,是她太天真,贸然将陆将军的亲笔信给了蒋昀,以为可以换来解药。却不妨此人
城府之深,远超她所想。
正与薛以鸣举杯相庆的蒋昀似有所感,忽而抬眼望来,细长的眼尾微挑,唇边笑意更深。
薛南星将指尖狠深深掐入掌心,直至一阵锐痛传来,才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
眼下并非意气用事的时候,既然蒋昀如此迫不及待要促成这桩婚事,她也顺水推舟应下了,那么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拿到解药。
薛南星不再犹豫,抬脚就要朝蒋昀走去,却忽然见一名内侍匆匆上前,附耳低语几句。
蒋昀眸色一寒,将酒盏往侍从手中一塞,转身对太后行礼告退,似乎在说不胜酒力,要出去醒醒酒之类的话。
此时帝后已离席,殿内大多宾客皆酒至半酣,醉意朦胧,提前离席的不在少数,因此蒋芸的离去并未引起多少注意。
但薛南星分明瞧出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异色,心头蓦地一紧,隐隐生出几分不安的预感。
不行,她必须得去看看。
薛南星搁下手中酒盏,从围着她攀谈的几位贵女中抽身而出,见太后正与命妇们闲话,便借口酒意上头,出去透透气,对方氏告知了一声。尔后她趁着无人留意,沿着殿边阴影往外走去。
夜风拂面,她刚要松口气,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唤:“南星”
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裹着湖边吹来的沁凉的风,分明是夏夜,却无端让人脊背生寒。
薛南星眸色暗了暗,不露声色地沉了口气,转身时已换上恰到好处的讶色,“知砚”她看一眼殿内灯火通明处,先开口问道:“太师和几位大人都还在,你不陪陪他们吗”
魏知砚轻笑摇头,“左右不过是些场面话,我听着也无趣。倒是你,方才饮得急,我放心不下。”
他放心不下什么,薛南星自然是知道的。她促狭地笑了笑,“方才那几杯不过是莲子茶罢了,我的酒量你是知道的,这样的场合哪敢贪杯。”
魏知砚眸光微动,“那你是要去……?”
“与你一样。”薛南星随意拢了拢衣袖,“觉得无趣,出来透透气。”
魏知砚怔了怔,随即失笑,“倒是我糊涂了。也是,你素来不爱这种场合。”
他望向廊外月心湖,一弯新月高悬,星河倒映,四下清风雅静,好一个良辰美景夜。
他目光落回薛南星,“既然出来了……那我陪你走走。”
这话不是在询问,而是一句决定,语气温润却不容推拒。
薛南星心下一窒,在这深宫禁苑,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甩开魏知砚去寻蒋昀,并非易事。正暗自焦灼间,余光忽地扫见殿内一道踉踉跄跄的身影。
凌皓已然酩酊大醉,正搂着个年纪相仿的锦衣公子絮絮叨叨,时而高声嚷叫,时而低声嘟囔。
她眼波一转,看向魏知砚,浅浅漾开一笑,“既有你作伴,倒也不能负了这良辰美景。不如……”眉梢一挑,“照旧”
这个“照旧”,魏知砚怎会不明白,便是照旧拎一壶酒上檐顶的意思。他不由失笑,却又迟疑,“可这毕竟是宫里,若是被当做刺客……”
不等他说完,薛南星笑道:“哪有刺客不穿夜行衣,打扮成你我这般招摇的。你且等等,我去与太后说一声,顺便……”她压低声音,“顺壶御酒来。”说罢转身便走,走出几步还不放心地回首张望,像是生怕魏知砚不等她了。
然而正是这一回头,再转身时,她直直撞进一个酒气熏天的怀抱。
“哪个不长眼的敢撞本世子……”凌皓似已醉得不轻,他本就心生郁闷,方才又被那姓谢的小子一顿嘲讽,憋得满肚子火正无处发泄,眼下忽然被人这么一撞,也不顾在场的都是高门贵族,直欲撒酒疯。可待他眯着醉眼看清来人,顿时呆住了。
眼前人影重重叠叠,恍若梦中。那人轻声唤道:“世子?”嗓音清凌凌的,像浸在月色里的泉水。
嗯,好听。
凌皓咧开嘴,满足地笑了笑,可笑着笑着,转而又陡生感伤,唇角眉梢都弯下去,“南星……不,师父,来……”他大着舌头,一把抓住薛南星的衣袖,“今晚,咱们不醉不归……”
薛南星见他这般又哭又笑的醉态,心中暗叹,颇为无奈,却也正中她下怀。
来得正是时候。
她推了推凌皓塞过来的酒杯,“世子知道的,我向来不胜酒力。况且,知砚他还在等我,知砚……”
凌皓听了这两个字,气不打一处来,顿时酒醒三分,鼓起腮帮子,一脸愠色道:“开口知砚闭口知砚!从前你都是唤他魏大人的,我们相识这么久,怎么不见你叫我一声云初”一抬头,正瞧见那个让他恨得牙痒痒的身影朝这边走来。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凌皓不由分说,冲着身旁的华服公子嚷道:“谢阡陌!给本世子拿酒来!”
谢阡陌一个激灵,转瞬的工夫就不知从哪儿摸出个酒壶双手奉上。
凌皓抄起酒壶就往魏知砚冲去,一把揽住他的肩头,“魏知砚!我把你当兄弟,还想着把师父引荐到你京兆府。你倒好,明明早就认出她来,却……”
他一股脑说着,越说越激动,根本不给对方任何开口的机会,把酒壶凑到魏知砚嘴边,“喝!今日你若是喝不过我,就别想娶南星!”
醉酒的人本就蛮力大,凌皓又是习过武的。殿内宾客早已醉眼惺忪,三三两两散去,无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魏知砚拗不过他,只得苦笑着朝薛南星摇摇头,接过酒壶抿了一口。
薛南星心下一松,朝太后方向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先行过去。恰逢太后也显倦意,薛南星看了眼仍被凌皓缠住的魏知砚,顺势搀扶着太后,随凤驾一同出了琼华殿。
出了琼华殿,薛南星并未送太后回寝殿,待过了月心湖的栈桥,便寻了个借口告辞离开。
蒋昀离席不过一刻钟的工夫,薛南星向殿外值守的宫人略作打听,便得知他往蓬莱阁去了。
从西华宫到蓬莱阁的路她尚有印象,当下不再迟疑,沿着宫灯照亮的回廊疾步而行。所幸两处相距不远,途中偶遇三两巡逻侍卫,见她身着华服,略问几句便放行了。
犹记小满宴后崔海曾说起,这蓬莱阁由六座精巧殿宇组成,分别是荣安公主夫妇、琝王与昭王等人入宫小憩之所。虽规模不大,却各自独成院落,彼此以游廊相连。
今夜太后寿宴,想是料到皇亲们会多饮几杯留宿宫中,此刻蓬莱阁各处院落前皆悬着明灯,早有宫娥内侍在阶前候着。
薛南星绕着小径转了片刻,只见六座殿宇中唯有一处亮着灯火——正是荣安公主与驸马所居的“撷芳殿”。她整了整衣襟,对院门前值守的内侍道明身份,只道找驸马有要事,便由内侍引着往殿门方向去。
沿着曲折回廊前行,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眼前豁然开朗,一座灯火通明的殿宇静静矗立在月色中。
引路的内侍欠身道:“姑娘,前头便是公主与驸马下榻的撷芳殿。公主此刻仍在琼华殿,驸马爷房中有客,容奴婢先行通禀。”
“有客?”薛南星略一诧异,刚要道谢,忽听得“吱呀”一声轻响 。抬眸望去,但见雕花殿门缓缓开启,一道颀长身影踏着月色而出。
夜色中,紫色衣袍仿佛染上一层暗色,唯腰间悬着的一枚月白香囊尤为刺目。虽隔得远看不清纹样,薛南星却再熟悉不过了,正是那枚绣着“晚”字的桂花香囊。
是他?他怎么会从蒋昀房中出来
薛南星脚步一滞,怔怔地望向陆乘渊。对方似也怔住了,身形定在暮色中,回看着她。
四目交汇,明明不过数步之遥,两人之间却仿佛隔了很远,远到谁都没有勇气走出第一步。
夜实在太静了,到底是薛南星先迈出步子。
她扫一眼他身后的殿门,问道:“王爷怎会在此”
陆乘渊依旧看入她的眼,目色泠泠,语气也泠泠,“这句话,似乎应该我问你。”
陆乘渊这一问,薛南星这才看清他眸中的寒意。是,在陆乘渊看来,她此刻实在不该出现在蒋昀的寝殿前。
那么,唯一能说的理由便只有一个——她不是来找蒋昀,而是来找他的。
薛南星沉默了一下,轻声道:“听殿前的内侍说你往蓬莱阁来了,我心中担心,所以……”
“担心”陆乘渊简直觉得可笑,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担心”二字,尔后便有深深伤色自眸中溢出。这伤色是失望到极致的伤,是那颗心明明已经死过一回,却偏要被生生剜出再插上一刀的伤。
他惨然笑了一下,声音平静得不像活人,“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残忍。”
话音甫落,薛南星蓦地怔住了。她近乎本能地想解释,“未晚,我……”可话一出口,一下又哽在喉间,整个人像是被点了穴一般地定住,她不该再唤他“未晚”。
因她突然明白这“残忍”二字从何而来,她分明已经将自己交付于他,方才却应下与别人的婚事,此刻又来说担心他。
忽然间,她有一瞬茫然无措,她分明不想伤害他,却偏偏在自以为的步步为营、处处小心中给了他最大的伤害。
薛南星心中钝痛不堪,一时间竟无法面对陆乘渊的目光,仿佛说甚么都是苍白无力的。她别开脸,不敢再看他,只得不停对自己道:忍一忍,就差最后一步,只要再忍一忍,今夜拿到解药就好。
她逃避般的沉默落入陆乘渊眼底,眸中墨色忽然化开,像是想到什么,抑或是想通了什么,“他说得对,我不该逼你。你从来都不是我的。”
声音很轻,遇风便散了,甚至不像是说给她听,更像是在对他自己说。
薛南星心头一颤,不明白这话中的意思,也不知他口中的“他”所指何人,正待抬眸去问,却见陆乘渊近乎决绝地解下腰间那枚桂花香囊。
他执起她的手,将香囊轻轻放入她掌心,又轻柔地替她合拢手指。动作温柔,更盛那一晚。
可薛南星知道,这是他留下的最后的温柔。
陆乘渊收回手,“你说一切未晚,可事实上一别十年,终究是晚了。从今往后,本王与你再无瓜葛。”
他又自称“本王”了,声音依旧清冷,难辨悲喜,仿佛一切又回到初遇他的时候。
薛南星低垂着头,慢慢打开掌心,一滴滚烫的泪猝不及防地砸在那团靛蓝色绣纹上,只一瞬便浸开,消散不见了。
就像他一样。
薛南星近乎茫然地抬起眼,目光堪堪不远处的殿宇。
殿内灯火荧荧一晃。
她幡然惊醒,蒋昀就在殿内,甚至或许此刻正透过某扇窗棂冷眼旁观。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发冷,却也硬生生从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拽出一丝清醒。
那滴泪为何而流,她心知肚明,刺骨的寒意化作愤恨,自眸中燃起灼然星火。
薛南星将香囊死死攥进掌心,头也不回地朝殿门走去。
第123章 蝴蝶钗(微修)他怎么会死?又怎么能……
檐角高悬的宫灯将“撷芳殿”三个鎏金大字映照得格外刺目。薛南星死死盯着那匾额,拾级而上,正要抬手叩门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姐姐。”
这声轻唤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薛南星指尖微蜷,转身见薛茹心立在台阶下,月色下那双眸子盈盈如水。
“姐姐,能借一步说话吗?”薛茹心又道了一句。
薛南星虽心急如焚,不欲多做理会,可到底是要与蒋昀当面对质。眼前这位妹妹心思深沉,实在不便有她在场。
她快步下阶,因担心蒋昀离开,并未走远,只随薛茹心来到方才的回廊转角处,目光也能瞥见殿门前的动静。
待一站定,薛茹心便轻声道:“姐姐这么晚了还要去见驸马?”
薛南星不答反问,“你找我究竟何事?”
薛茹心睫稍微微一颤,目色黯淡下来,“姐姐向来直来直往,妹妹也不拐弯抹角了。方才……王爷与姐姐的那番话,我多少听到了一些。”
见薛南星神色淡漠,薛茹心继续道:“其实我这般急切找姐姐不为别的,只是听了那些话后突然想通了许多事。若不说出来,今晚怕是难以安眠。”
她突然正色,直视薛南星,一字一句道:“姐姐,对不起。”
薛南星心中微微一怔,然而面上却不显分毫,默然问一句,“何出此言?”
薛茹心道:“姐姐定是知道我对王爷情根深种,但是你可知道我为何心仪于他?”
薛南星没有应声。
薛茹心垂眸浅笑了一下,“说来可笑,因为他是第一个……真正记住我名字的人。”
她缓缓抬眸,望向天际一轮孤月,“景瑄三年,圣上开设女子学堂。紫云紫云书院这等从前高不可攀的学府,终于向女子敞开了大门,自然成了所有世家贵女的首选。薛家无男丁,若我能入读,与皇亲贵胄、世家贵女们同窗共读,便是攀附权贵的良机。所以父亲拼了命,耗尽人脉,终于为我争得一个名额。”
话到这里,声音渐渐发紧,“可她们不一样,她们生来就能昂首而入。即便学业不精,只需报上姓氏,连家中长辈都不必出面,先生自会另眼相待。只有我,饶是我学业再精,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个‘落魄世家’的女儿。我再怎么用功,都得不到任何人的关注。”
她顿了顿,忽然又摇头,“不,倒也不是全然无人关注。只是每当有人提起薛家,说的永远是大伯,永远是你——薛南星。南星的星,不是茹心的心。”
薛茹心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心不同于星,却又偏偏听着相似。以致于那些记住‘南星’这个名字的人常常会混淆,抑或他们根本从未在意过我这个替身。你能想象吗?整整一年,除了授课的夫子,书院里没人记得我叫薛茹心。直至那日……”
她的眼神忽然亮了起来,“王爷受柳公之邀来书院讲学,所有人都涌去了讲堂,没有人留意到角落里的我。我独自坐在空荡荡的课室里,望着门外刺眼的阳光,只觉漫漫天光与我无关。就在这时,门口的光里出现一道身影。我永远记得,他穿着一袭月白长衫,更胜清风皓日。他立在门口问:‘薛茹心,你为何不去听讲学?’”
“不是‘那位薛姑娘’,不是‘南星的妹妹’。”她哽了哽,“他清清楚楚地,叫了我的名字。”
薛南星微微蹙眉,“就因为这一句话?”
薛茹心平静地道:“即便你死了十年,都有人念念不忘。你一回来,什么都不必做,就能得到万千宠爱,多少王孙公子争相求娶,你自然不懂这句话的分量。”
“但是你想想。倘若你是一只蝼蚁,一粒尘埃,被人遗忘在角落,只能躲在阴影里、躲在自己筑起的壳中,甚至忘了这世间的光亮。忽然有一日,有人轻敲你的壳,清清楚楚唤出你的名字,将万丈光华带入你的世界,照亮那颗微不足道的尘埃。你还会觉得这仅仅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吗?”
薛南星心头一震。
她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因她自始至终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即便得知父母双亲惨死,也有外祖父给了她无尽的疼爱。饶是后来逃亡回京,身边总有关切之人,她心中也有想做的事,有自己的信念。
她始终是带着光芒的星辰,哪怕微弱,也自觉有照亮一方的力量。
可眼下听了薛茹心这番话,她忽然明白,在黑暗中太久,哪怕一点微光,也会像是整个天地的回应。
薛南星看见薛如心泪盈于睫,那泪水却始终倔强地不肯落。这般倔强,倒真真是薛家女儿的模样。
“茹心……”她的语气柔和下来,“其实你便是你,从来都不是谁的替身。”
薛茹心苦笑,“不是我不想做,是根本做不成。你不在的这些年,我甚至一度想着,能一直做你的替身也好。所以你回来时,我嫉妒得发狂,以致在太后身上用心思,恨不能将你的一切都抢过来。可直至方才,我看见王爷看你的
眼神了。那里面有爱而不得的痛,有刻骨铭心的恋,有千般不舍万般无奈,有所有我穷尽一生也得不到的目光。”
“现在我终于明白……他当年为何能记住我的名字。”她声音轻却坚定,“因为在他心里,从来没有人,能与你相提并论。”
薛南星心口骤然一空。
她与陆乘渊之间的情意,于她不过是回京后这两个月的朝夕相处,殊不知,于他而言,整整十年的魂牵梦萦。脑中陡然冒出陆乘渊方才那句话“你从来都不是我的”,他该有多痛,才能下定决心说出这句话。
思绪到了这里,心尖就像被人生生捅了一刀。但此刻绝非沉溺伤情之时,她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既然身在局中,就不得不为这棋局所困。
她能做的,唯有拼尽全力破局。
薛南星将目中一丝伤色强忍下去,对薛茹心道:“不必道歉,我从未怪过你。”一顿,余光瞥见撷芳殿前,几名内侍正提着氤氲热气的铜壶叩门而入。
她心知时辰不早,蒋昀怕是准备沐浴就寝了,于是又转念交待道:“长乐郡主并非中毒,我不过吓唬她罢了,你且去与她说一声。”
薛茹心恍然,点了点头,正当要应声,廊下突然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啊——!”
“救命!驸马、驸马——”
二人大惊失色,同时循声望去。
只见撷芳殿内跌跌撞撞冲出两名内侍,后头还跟着个连滚带爬的,嘴里不住地喃喃道:“死……死了……”
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顺着廊庑飘来,薛南星浑身一震,脸上血色褪尽。
她三步并一步冲过去,揪住那名瘫软在地的内侍,“你说什么!?”
那内侍似吓破了胆,面如土色,双目发直,“死了,驸马爷死了……就倒在塌边,全是血,好多血……”
薛南星一听这话彻底愣住了。
死了?蒋昀死了!?
他怎么会死?又怎么能死?
薛南星如遭雷击,脑中一片空白,拔腿就往殿内冲去。
殿中幽深,除了正堂两盏鹤颈灯投下昏黄的光晕,两侧进深都隐在黑暗中,宛如噬人的深渊。
薛南星疯了一般在殿内搜寻,破开重重帷帐,终于在穿过一个暖阁后见到了。借着窗外透入的光线,她见到了床榻,以及塌边地上躺着的人。
蒋昀仰面倒在血泊中,身下蔓延开的血迹几乎浸透了整个半身。光线昏暗,却也能隐约见到暗红的血水泛出奇异而诡谲的光,如此大量的失血,只怕早已回天乏术。
身侧传来薛茹心惊恐无措的声音,“姐姐,驸马……驸马他死了!”
薛南星阖了阖眼,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靠近。
正当要蹲下查看,头顶突然落下一声惊呼,“啊!有人!”
她猛地抬头,只见一旁的薛茹心脸色惨白,颤抖地指着某处,“姐姐,那边有人!”
薛南星瞳孔骤缩,暖阁与寝室相连处竟还有一道侧门,门扉紧闭,在黑暗中几乎难以察觉。
难道凶手方才就藏在殿内?
这个念头闪过的一瞬,她甚至来不及多想,人已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薛南星顺着薛茹心所指的方向疾奔而去,又在撷芳殿四周仔细搜寻了一圈,却连半个人影都没发现。此刻冷静下来,她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整个院落竟不见一个侍卫踪影。
她分明记得来时路上,即便是空置的殿宇前,也有侍卫来回巡视。可这住着驸马的撷芳殿,除了几个惊慌失措的内侍宫娥,竟无一名侍卫值守。先前她一直站在殿门前,不曾察觉,此刻绕殿一周才惊觉异常。
搜寻无果,她也不再浪费时间,立即折返殿内。方才吓坏的内侍中,有一人年纪看着稍长者,已勉强镇定下来,见她回来连忙请示,“薛姑娘,驸马爷出事,可要立即禀报陛下?”
薛南星略一沉吟,正欲颔首,薛茹心从殿内走出来,“姐姐,不如由我去吧。”
薛南星看她一眼。的确,这三名内侍是见到尸体的第一人,不能轻易离开,需待初步验尸后详细询问。
见薛茹心面上虽带着惊色,但声音比方才镇定了些,薛南星终是点头叮嘱道:“记住,只需禀明陛下,切莫声张。尤其是西华宫那边,暂时别让让太后和公主知晓。”
“好,我明白。”薛茹心神色凝重地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薛南星将三名内侍叫进屋,命他们再点了几盏灯。
薛南星立即将三名内侍唤入殿中,命他们多点了几盏宫灯。随着烛火渐亮,寝殿内顿时亮如白昼,地上的血迹也愈发触目惊心。
她这才惊觉,地上的血泊竟比方才昏暗中所见的还要大,并且一直在流。
薛南星眉心微蹙,蹲下身仔细查看,目光循到血流的源头时,瞳孔骤然收缩。蒋昀右颈上赫然插着一支蓝色的蝴蝶钗,鲜血仍汩汩涌出,触目惊心。
是蝴蝶钗!?
第124章 褫权“知砚,送南星回府。”……
蒋昀右手捂着脖颈处,指缝间不断涌出暗红的血液,将整只手掌都浸得黏腻猩红。而在那狰狞的血色之间,一抹幽蓝若隐若现。一支琉璃蝴蝶钗的半截钗身,宛如一只贪婪的吸血妖物,正随着汩汩涌出的鲜血微微颤动。
是蝴蝶钗!样式竟与望月楼案中宋源放入曲澜生房中的分毫不差!
望月楼一案中,宋源虽认罪伏法,幕后指使实为蒋昀。可当时苦于找不到这支关键的蝴蝶钗作为证物,终究未能将其定罪。而后来为了顺藤摸瓜,从蒋昀身上引出魏明德,此案便不了了之。
可如今,这支消失已久的蝴蝶钗,为何会突然出现,还成了夺走蒋昀性命的凶器?
更蹊跷的是,彼时对蝴蝶钗的怀疑,除了她和陆乘渊,再无第三人知晓,就连案卷中也刻意隐去了这一线索。
陆乘渊……
一个念头在忽地在脑海中闪过,可她知道不该这么想。她逼自己强自掐断这个念头,将注意力重新落回眼前的尸体上。
蒋昀的尸体平躺在地,面容安详,唇色苍白如纸。若不是右手捂在颈侧以及身下那滩血迹,倒像是沉沉入睡一般。
她目光下移,注意到他仍穿着宴席上那身锦袍,衣着大体齐整,唯有领口处略显凌乱。她伸手轻触衣领,指腹感受到细微的褶皱,像是被人用力揪扯后又整理过。
一个画面突然浮现在眼前:有人愤怒地揪住蒋昀的衣领质问,在听到某句话后强压怒火将他推开,而蒋昀则带着讥讽的笑意,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襟……
视线继续往下,就在落到脚部时,忽地滞住了。
他竟未着靴?
蒋昀陈尸于床榻之侧,而宫人方才正提着热水入内。即便他要沐浴,按常理也该先解外袍,再脱靴换上木屐才是。薛南星环顾四周,只见一双木屐整齐摆在床尾,而他的靴子竟不见了!
几乎就是这一个疑点,她就确信绝非陆乘渊所为。可究竟
是谁要特意脱去他的靴子?那靴中藏着什么秘密?方才在侧门一闪而过的人影又是何人?这些疑问在她脑海中盘旋,一时难以理清。
薛南星屏息凝神,轻轻移开蒋昀捂在颈间的右手。就在这一瞬,她发现了异常……
正要细看时,殿外突然传来黄门太监尖细的唱报:
“陛下驾到——”
薛南星指尖一顿,回过身去。只见景瑄帝面色沉凝,龙纹锦靴踏着青砖大步而来,魏明德父子以及薛茹心紧随其后。
她心头紧了紧,上前屈膝行礼,“民女参见陛下,魏太师……魏大人。民女方才初步查验过,驸马尸身尚有余温,死亡时间应在一刻钟内。右颈处插有一支蝴蝶钗,伤口极深,初步判定为致命伤,但详细死因还需进一步详验,另外……”
“行了……”不等她把话说完,景瑄帝突然抬手打断,目光从她身上略过,直直落在那三名抖若筛糠的内侍身上,“你们,将所见如实道来。”
年长些的那内侍悄悄扫了眼身侧二人,心知指望不上,只得以额触地,“回、回陛下,奴才小恩子,是撷芳殿的掌事太监。今日太后寿宴,奉内务府之命在殿内伺候。”
“拣要紧的说。”立于一旁的张公公低声提点。
小恩子额头沁出冷汗,忙简明扼要,“是、是!今日戌时三刻,驸马爷回殿后吩咐备水沐浴,奴才们刚去准备,昭王殿下就来了。殿下脸色阴沉得吓人,奴才们不敢近前,便只在廊下候着。”他咽了口唾沫,“两位贵人在堂中说话,起初还……还平静,后来就……就吵起来了。”
“可听清所为何事?”景瑄帝眸光一沉。
小恩子以头抢地,“陛下明鉴!公公平日教导,做奴才的目不能斜视,耳不能妄听。奴才当真不敢偷听主子说话。只是后来突然听见‘咣当’一声,像是茶盏砸了。奴才担心主子伤着,大着胆子去问要不要收拾,却被驸马爷厉声呵退。这才、这才猜到是起了争执。”
“后来昭王殿下走了,奴才们刚要进去……”他偷瞄了眼薛南星,“正巧薛姑娘来了,就耽搁了。等再进去时,却见驸马爷他倒在地上,满地是血……”
说到最后,声音已细如蚊呐。
魏知砚闻言立即转身去堂中查看,片刻后回来禀报,“陛下,此人所言非虚,堂中茶案确有移位痕迹,地上碎瓷片未清,显是发生过争执。”
薛南星回想方才蒋昀衣襟的褶皱,心头一紧,她能看到的,魏知砚定然也能看到
魏知砚似乎想到什么,上前蹲到尸身边,凝视片刻,果然伸手拨开尸体衣襟。
只见蒋昀脖颈两侧赫然现出几道指压痕,边缘处刚刚开始泛出淡粉色,是新鲜扼痕的特征,显然死亡前不久曾被人用力掐住咽喉。
魏知砚的指尖在尸体颈间微微一顿,神色复杂地望向薛南星,眼中闪过一丝犹疑。
“说!”景瑄帝的声音如寒铁坠地。
魏知砚缓缓直起身,喉结滚动了一下,“陛下,从扼痕的间距和指节形状来看……”他声音沉了沉,“应是成年男子无疑。”
殿内烛火猛地一晃,映得景瑄帝的面容阴晴不定。他面色骤然阴沉,“来人,即刻让乘渊来见朕。”
“传昭王殿下觐见——”随着张公公一声传唱落地。
魏明德适时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按律驸马遇害当由大理寺主审,影卫司协查取证,刑部复核。只是……”他欲言又止地顿了顿,“如今这三司权柄,皆系于昭王殿下一身。”
话虽含蓄,可话中意思已然明了,最该负责查案的三大衙门,偏偏都由眼下唯一的嫌疑人执掌。
景瑄帝眸色一沉,“是朕这些年太过纵容,让他忘了君臣本分。”转头对张公公道:“传朕指令,此案交由京兆府去查,有任何进展,由京兆府少尹魏知砚直接向朕禀报。”一顿,声音更沉几分,“他旧疾复发,暂居蓬莱阁静养,无朕手谕,不得踏出院门半步。”
“陛下!”薛南星突然跪地叩首,“民女敢以性命担保,绝非昭王所为!民女亲眼见王爷从容离殿,还与民女交谈。若真行凶杀人,岂会如此镇定?再者……”她抬起脸,眼中闪着锐光,“以王爷的身手,若要取驸马性命,徒手便可扼毙,何须多此一举用钗行刺?”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景瑄帝负手而立,沉默如山。
魏明德悠悠地看向薛南星,捋须轻叹,“南星啊,你与昭王相识日短,不知他素来杀伐决断。当年北境平叛,他谈笑间便能屠一城百姓。这般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你看不透也是自然。”
“可是……”刚要辩驳,忽觉不妥,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不对,今晚的一切都太巧合了。
魏明德字字诛心,分明是想要坐实陆乘渊的罪名。无论蒋昀的死是否与他有关,若此刻说出尸体上的疑点,难保他不会暗中销毁证据。
景瑄帝目光如炬,缓缓落在她身上,“南星,你可还有话要说?”
薛南星倏然回神,郑重跪拜,“陛下容禀,发现尸首时民女就在现场,且民女通晓验尸之术。恳请圣上恩准,让民女详细查验驸马尸身。”
不等景瑄帝发话,魏明德先温声道:“南星,有知砚查办此案,你还不放心吗?”
“南星。”景瑄帝语气虽缓却不容置疑,“你如今身份不同,验尸这等事不该再沾手。此案朕自会命最好的仵作彻查。”
“可是陛下……”
“够了。”景瑄帝拂袖,“不必再说了。今日你们姐妹受惊不小,早些回府歇息吧。”
薛南星跪地不动,只将头埋得更深了。
薛茹心似察觉气氛不对,上前扶住薛南星的手臂,轻声劝道:“姐姐,王爷面圣后自会向陛下陈情,眼下若再坚持,反倒徒惹圣怒。不如先回府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
四个字说来轻巧,可验尸之事最忌耽搁,每拖延一刻,关键证据便可能消逝一分。所谓“最好的仵作”,谁知何时能到,又是何人皆不可知。眼下尸体就在眼前,要她袖手旁观,实难从命。
薛南星不为所动,朝地上重重叩首,“陛下明鉴!民女并非不信任魏大人,只是验尸讲究时效。民女曾随外祖父验尸不下百具,深知尸伤初验最是要紧,稍迟则变。驸马颈间扼痕初现,正是勘验最佳时机。恳请陛下准民女先行初验,待仵作到场,必当将所见如实转达。”
少女的倔强坚韧落入帝王深不见底的眸中。景瑄帝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颤,眼底锋芒黯淡下来,然而只一瞬,这暗色便凝成更冷的寒霜,“知砚,送南星回府。”
一道寒声落下。
薛南星倏然抬头,眼底满是不可置信,“陛下?!”
“南星……”魏知砚微微摇头,示意她不可再驳。
薛南星却恍若未闻,只是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身着明黄龙袍的男人。
他负手端立,如刀削的脸上没有丝毫神情,然而周身散发的威严足以让人心头一震。
只这一眼,她便确认了,她如何再怎么争取都没用了。
因为这才是真正的九五之尊,是那个万人之上的帝王,而并非昨日那个和善可亲的,与她在御书房论“决而不绝”的温和长者。
或许这才是君王真正的样子。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惊雷般劈进脑海:难道皇上已经知晓陆将军亲笔信函的存在?若圣上认定此信能揭露当年秘辛,那么对陆乘渊的猜忌便再难消弭。她从不怀疑帝王对陆乘渊的愧疚与怜惜,但她更不能忽视一个君王对自己皇位的在意。
她竟险些忘了,眼前这位勤政爱民的君主,亦是当年手刃兄长,不惜引狼入室与敌国串通的勤王。伴君如伴虎,帝王的疑心谁都不敢赌。
若让他知晓这封可能令陆乘渊倒戈的信件存在,最稳妥的做法,便是在局势失控前,先削去陆乘渊的权柄。
那么这一切,就都能说通了。
她不确定是蒋昀还是魏明德暗中挑拨,但几乎可以确信,她不能再完全毫无保留地相信景瑄帝能保住陆乘渊了。
薛南星终是不再言语,伏地而拜。
第125章 了断本王娶了一位妻子,将整颗心都给……
皇宫到平康坊的路途实在太短,短到薛南星还未能将今夜这接二连三的变故理出个头绪,马车便已在青石板上碾过最后一个弯,稳稳停驻。
“到了。”魏知砚的声音温和如常,“夜已深,你且好生休息。待我处理完手头的要务,便来看你。”
薛南星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目光沉沉地望向他。一旁的薛茹心似有所觉,适时开口,“魏大人,既已到府,民女便先行告退了。”又转向薛南星,“姐姐,我先进去了。”
待薛茹心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府门内,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知砚……”薛南星终于开口。
唤的既不是魏大人,也不是知砚哥哥。
这两个字悬在夜色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重量。
魏知砚眸光微动,将她微凉的指尖拢入掌心,“我知你心中所虑。你放心,京兆府的仵作虽不及你精通,到底也替衙门办过不少案子。待明日验尸完毕,我亲自将验状带来给你过目。”他拇指在她手背轻轻摩挲,“若仍有疑点,再设法让你暗中复验,可好?”
薛南星眼中倏然亮起一簇光,可很快这光又黯淡下来。
且不说魏知砚是否可信,即便他真的拿了验状来给她也远远不够。
薛茹心分明在殿内瞥见一道黑影,若真是陆乘渊,他既已离开,为何又要冒险折返?何时折返的?蓬莱阁中各殿,为何单单只撷芳殿没有侍卫夜巡?侍卫、宫人,他们的证词才是关键。因此,光看验状还不够,蓬莱阁所有人的口供、现场痕迹的勘验
记录都得看。
可是景瑄帝方才的态度分明是不准允自己碰这案子,那么眼下唯一能接触这案子的途径就只有魏知砚了。
她不确定魏知砚是否知晓其父的阴谋,也不知他对陆乘渊还存有多少儿时情谊。但有一点她很清楚——
若能让他多信一分她的“情意”,他对陆乘渊的敌意便会少一分。那么,她所有对这案子的坚持都只是出于一个负心之人的愧疚,以及一个仵作对真相的执着。如此,她获取案卷的机会才能多一分。
思及此,薛南星轻轻“嗯”了一声,“其实我如此坚持想查这案子不为别的。”
魏知砚握住她的手紧了紧。
她抬眸望进他眼底,忽而问道:“知砚,你为何不问我今夜去撷芳殿做什么?”
魏知砚寥落地笑了一下,“你若愿说,自会告诉我,不是吗?”
薛南星道:“其实你知道我是去找昭王的。”
魏知砚眸色暗了暗,没有应声。
薛南星又道:“但是你不确定我去找他所为何事,对吗?”
魏知砚只是摇头,神色难辨。
薛南星慢慢将手收回,自袖囊中取出那枚桂花香囊。
“这是……”魏知砚眼尾一颤。
“王爷入琼华殿时戴在腰间,你怕是已经见过了。”她将香囊托在掌心,“宁川时他赠我的。那时你也送过我一个,可是我没拿。其实……”
“其实你已收了他的。”魏知砚声音微哑。
薛南星点了一下头,又摇头道:“确切来说,是我收下后,又绣了个字还赠于他。”
她低垂着眼睫,声音渐低,“所以即便知道与你有婚约在先,那时也不敢再收你的香囊。”
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薛南星指尖收紧,“不过今夜,我去要回了这个香囊,算是做个了断。可王爷他……”喉间哽了哽,“终究是我负他在先,他的怨怼理所应当。但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眼睁睁看他蒙冤。”
魏知砚默了一瞬,“我明白。你放心,此案我必当竭尽全力。”话虽这么说,可他的目光却始终定在她手中的香囊上。
薛南星比谁都清楚,这枚香囊一日还在,便永远是扎在魏知砚心头的一根刺。于是,她把心一横,她突然攥紧香囊,拽着魏知砚跳下马车,朝长街尽头的河岸飞奔而去。
……
河风扑面,薛南星在堤岸站定。魏知砚气息未匀,“你来这里做什么”
薛南星自唇边绽开一抹释然的笑,“做个了断!”声音清亮如碎玉。
她弯腰拾起一块卵石,那石子在她掌心颠了颠,随即被塞进香囊。河面波光粼粼,映着月色在她眼中跳动。
她抬手,五指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倏然松开……
“南星!”魏知砚蓦地一怔,忙探身去抓,却只扑到一缕夜风。
可到底是晚了一步,那抹月白坠下,转瞬便被黑沉沉的河水吞噬。
他转身看向她,“南星,你不必这样,我并非不信……”
未尽的话语被薛南星的指尖轻轻封住。
薛南星轻叹道:“我知道你是信我的。只是我的心太小,有些人有些事就是非此即彼,容不下太多。”
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浅浅阴翳,她咬唇道:“既蒙陛下赐婚,这颗心到底是放不住了,不如先给了你去。”
魏知砚呼吸一滞。
见她的每一眼他都记得,或恭敬疏离,或冷静自持,或倔强执拗,饶是前日檐顶那短短一拥,也不过是醉了酒,露了些不真实的朦胧醉态。
但此刻的她是清醒的,长睫低垂,如蝶翼轻颤,俯眼望,颊边飞起的红晕比晚霞更动人。
“南星……”魏知砚再难自持,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如论真相如何,此案一旦了结,我们便完婚可好”
怀中的人身子微微一僵,片刻后,也缓缓抬手回抱住他:
“好。”
这一声应答轻飘飘的,辨不出悲喜,背后是流转在薛南星眼底的无尽惘伤。
袖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点锐痛让她勉强维持住平静。她抬眸时,眼中已是一片澄明,“知砚,时候不早了,明日你还有得忙。”
魏知砚低低“嗯”了一声,双臂却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良久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回府吧,你且在府中安心等着,明日一有消息,我立刻来寻你。”
薛南星乖顺点头,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往回走。
来时一路疾奔尚不觉得,此刻与魏知砚并肩缓行,薛南星只觉每一步都重如灌铅。
她无意识地想加快脚步,却在瞥见薛府门前那对石狮时,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魏知砚也随之停步。
府门前,赫然立着两人,一高一矮。
薛南星的目光全然被那道颀长的身影吸引,那轮廓她闭着眼都能描摹。
她本能地想要抽回手,却被魏知砚更用力地握住。
这一握,如冷水浇头。
她猛然清醒——此刻松手,便是松开了她接触蒋昀案的唯一机会。指尖微微发颤,终究没有挣脱。
薛南星仓皇移开视线,转而看向那道稍矮的身影,这才看清是白先生,而他手中捧着的,正是那个画轴。
不,确切地说,是半个。
薛府檐角的风灯燃得极亮,将那画轴照得异常清晰,那画轴分明是已经打开的半个。
心头再次一紧,她知道陆乘渊为何此刻会出现了,不为别的,为的是与她对峙!
……
白九昭此刻心中惊疑不定,昭王明明该在宫中赴宴,却突然夤夜造访,执意要取那幅画轴。可这画轴岂是说开就能开的?明明前日还说宽限两日,怎的今夜就如此急不可耐?
打不开怎么办?那便砸呗!
这一砸下去,白九昭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他收回神思,见三人僵立当场,急忙眯着眼睛上前几步,声音里透着焦灼,“南星,这里头的东西……”
“我知道了。”不等他说完,薛南星打断,语声一噎,“想必王爷也知道了。”
魏知砚在场,她不便多言。
白九昭似有所悟,掀起眼皮觑了魏知砚一眼,“既是如此,那老朽先与王爷说一声。”
“不必了。”一道寒冽的声音截断他的话,“先生回去罢。”
白九昭如蒙大赦,松了一口气,草草向众人拱手作别,也顾不得夜深难寻马车,踉跄着往街角疾步离去。
待人没入夜色,魏知砚沉声开口,“乘渊,你可知驸马遇害一事”
陆乘渊眸光微微一动,似有意外,却并未答他,而是将目光往下落了落,定在二人十指紧扣的手上。
“魏大人素来公私分明,此刻牵着未婚妻与本王谈命案,不觉得可笑么?”
他嘴角挂着一抹极淡的、嘲弄的笑,清冷的眼尾微微上挑。这么看上去,他竟不像陆乘渊了。
薛南星指尖一蜷,下意识望向魏知砚。
魏知砚沉默片刻,松开她的手,“南星,你先回府,我带他入宫复命。”
“不行,你独自一人如何能……”薛南星担忧道。
然而她话未说完,就被两声轻啧打断。
“真是令人艳羡啊!”陆乘渊上前两步,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听见了吗?魏大人,有人心疼你呢!”
他忽地长叹,自眼尾打量着魏知砚,“也是,在何茂别苑那日,你可是被本王一掌打到呕血,是该疼惜着点。”
魏知砚指节捏得发白,声色一寒,“驸马毙命于撷芳殿内,死前唯与你独处。陛下已下旨提审,我劝你……”
陆乘渊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胸腔震动出一声低笑,“劝?”他危险地眯起眼,“魏大人莫非忘了,那夜你也这般‘劝’过本王。结果呢?本王可听你劝了?”
他忽然敛了笑意,目光懒懒投向薛南星,带着戏谑地审视,“本王非但没听,还当着你面……带走了她。”
最后一个“她”字咬得极重,尔后那目光便如淬毒的芒刺,直直刺向方才被魏知
砚牵过的那只纤手上。
炽烈得几乎要在她肌肤上烙下印记。
魏知砚面色骤寒,上前半步挡在薛南星身前,“陆乘渊,你究竟想做什么”
陆乘渊眸中寒芒乍现,面上讥诮尽褪,只剩刺骨的冷意,“你以为本王要做什么?”他越过魏知砚,直直望进薛南星眼底,“不如让本王告诉你,本王做过什么”
语声渐沉渐缓,每个字都像带着血,从他齿间生生撕扯出来,“本王娶了一位妻子,将整颗心都给了她。”
字字句句似在说给魏知砚听,可那双深眸分明看着她,明明灭灭,翻涌着他们的过往种种:
“天为证,月为盟,结发夫妻,洞房……”
“陆乘渊!”薛南星再听不下去,也不能再让他说下去,她厉声喝止,“够了!”
陆乘渊怔了怔,目色不由一阵空茫,然而这空茫只持续了一息。
下一瞬,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挑眉凑得更近了,声音低沉而蛊惑,“怎么?本王不过涉了一桩小小的案子,你就要抛弃这个与你日日耳鬓厮磨,夜夜缠绵悱恻的真夫君了吗”
“啪!”
随着陆乘渊话音落下,一记耳光清脆地落在他的右颊。
这一掌落下,薛南星自己也怔住了,手悬在半空,指尖不受控制地发抖。
陆乘渊缓缓抬手,指腹轻触发烫的脸颊。清晰的痛传来,然而这痛又怎及他心头的万分之一。
苍白阴郁的脸上缓缓扯出一抹笑,他笑到眼角泛红,笑到满目凄色再也藏不出。
然而最后,他竟意外地以一种极尽哀求的眼神看向薛南星,“怎么,如今你连骗都不愿再骗我了?”
声音哑得几乎破碎,仿佛已耗尽了他所有力气,“可你骗我的还少吗为什么……为什么不再骗我最后一次?”
薛南星心下轰然一声。
眼前的陆乘渊哪里还是那个高高在上、杀伐果决的昭王,她只见到一个伤得体无完肤的可怜人。他明知自己偷了画轴里的东西,他带白先生过来分明是要与自己对峙的,可目下,他却破碎地哀求着自己再骗他一回。
一时间,心中似有无数声音在嘶吼,几乎在下一刻就要破开胸膛。
她胸口剧烈起伏,忍不住想去抱住他,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她甚至开始自暴自弃地想,什么天下大势、什么昭雪沉冤、什么斩奸除恶,她统统不要了,她愿意抛下一切跟他走,去青州,去祈南,去……
可这个念头刚起,却又被生生扼断了。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他余毒未清,他们能去哪儿?
倘若她走出这一步,才是真的害了他。这盘棋,她必须下完。即便……即便此刻要亲手将他推入深渊。
薛南星阖了阖眼,将所有伤痛埋入心底,只敢露出一片空茫之色,“王爷……从前种种,皆是南星之过。”心中亦是空茫无着,以致声音都是支离破碎的,“时局所迫,不得已……而为之,还望王爷……见谅。”
她抬眸直视陆乘渊,眼中藏着千言万语,只希望他能从她眼中读出些什么。
然而随着她话音落下,陆乘渊忽然呛咳一声,唇角涌出一抹刺目的红。
第126章 草民程耿星“什么?姑父死了!?”……
那一巴掌当然不足以伤陆乘渊至此,是心中钻心刺骨的痛,让他所有的恨、所有的伤,都随着这一口心头血,决堤而出。
“王爷!”薛南星再也顾不得魏知砚在场,伸手就要去扶。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及陆乘渊衣袖的刹那,长街尽头突然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御前军铁甲森然,转眼已将府门团团围住。为首的统领抱拳行礼,“王爷,陛下急召,请即刻随末将入宫。”
寻常觐见何须动用御前军?来人虽不多,却分明是拿人的架势。
薛南星心头剧震,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此番进宫,再见他怕是难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军阵后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让开,都给咱家让开!”一道尖细苍老的嗓音穿透夜色,是崔海!
铁甲军阵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窄道。
高泽率先跨步而出,朝陆乘渊抱拳一揖,“王爷!”
崔海紧随其后,细眼扫过森然铁甲,声音不高不低却字字清晰,“王爷,太后娘娘忧心您旧疾复发,特命老奴去蓬莱阁贴身伺候。”
薛南星紧绷的脊背终于松了半分。还好,还好这深宫之中,还有人护着他。
她上前一步,想多交代一句,可还未开口,便被高泽横臂拦住,他眼中怒火灼灼,目光如刀般在魏知砚与她身上剜过,仿佛在看一对奸佞之徒。
魏知砚似乎察觉到薛南星眼中的忧色,温声对崔海道:“崔公公,乘渊身子不适,去了蓬莱阁还望您多费心。”
崔海微微颔首,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薛南星,没说什么,转而对陆乘渊道:“王爷,圣上候着呢,耽搁不得。”
陆乘渊眼神空洞,明明望向薛南星的方向,目光却似乎穿透了她,落在某个渺远的地方。
薛南星喉间哽了哽,将翻涌的情绪在心头压了又压,终是别开眸光,不再看他。
薛南星不知道陆乘渊是怎样离开的。她只记得当铁甲声远去时,自己的魂魄仿佛也被生生抽离,只剩一具空壳。
她行尸走肉般回到府中,每一步都像踩在棉絮上。
深夜寂寂,空无一人。,
她回到院子里,走到廊下时,便再也撑不住,像断了线的木偶般,直直跌坐在石阶上。
寒露浸透了衣衫,她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望着漆黑的天幕,直至黎明的第一缕晨光破开暮色,越过高高的墙檐,斜斜地照进院子里。
这便是曙天了,她想,可她心中所求的曙天到底何时才能见到。
薛南星站起身,却未走向卧房,而是径直转向后院。
她在墙角纵身一跃,攀上那棵歪脖子老槐,衣袂翻飞间,人已利落翻过院墙。
落地后,她片刻不停,朝着长街尽头的河岸疾奔而去,循着记忆找到昨夜扔下香囊的地方。
绿水盈盈,如碧玉明镜。
昨晚她特别留意过,现下是枯水期,水流平缓,加之香囊里塞了石块,必定沉在附近。
没有半分犹豫,薛南星一个猛子扎进冰冷的河水中。
“噗通——”
水花四溅的声响后,世界骤然陷入一片幽寂。
薛南星睁大双眼,在碧绿的河水中搜寻着。晨光透过水面,在水中折射出扭曲的光影。她发疯似的拨开水草,翻动河底的每一块石头,指甲缝里嵌满泥沙也浑然不觉。
肺里的空气一点点耗尽,她却固执地不肯浮上水面。直到眼前开始发黑,耳膜嗡嗡作响,才短促地换上一口气。
就这样来来回回,不知找了多久,游了多远,直至日光越来越烈,在水中形成一道道刺眼的光柱。
一个恍惚的身影才终于从水里出来。
湿透的青丝黏在惨白的脸颊上,薛南星缓缓仰起脸,任由破天的日光灼烤着自己,照着自己灰暗的脸色。
一双曾含带微雨烈火的双眸,空洞得像了却生念。
“没了,什么都没了。”她喃喃一句,阖上眼,一滴滚烫的泪混着冰凉的河水滑落。
这滴泪仿佛打开了某个阀门,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很快便连成了线。
河岸长长,空寂凄凉。
一个缩得很小很小的人,像是一个蜗牛,蜷缩在河岸边的石阶上,整张脸、整个人都是湿的,肩膀止不住地颤抖着。
后来,日头渐高,抽噎声终于止息。泪水在脸上干涸,留下道道浅痕,湿透的衣衫也被晒得半干,贴在身上皱皱巴巴的。
远处渐渐传来市井的喧闹声,吆喝、嬉笑,鲜活的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
天彻底亮了,她又要重新做回那个带着面具的薛南星了。
薛南星深深吸气,将满心破碎强行拼凑,提步往河岸上走。眸光流转间,落到不远处民宅前晾晒的
一排粗布袍衫上。
她低头看向自己一身半湿半干的衣裙,脑中有个念头在一瞬间破茧而出——或许她可以先换掉这身束缚,做回程耿星。
*****
驸马于太后寿宴后突然毙命,又是死于非命,此等消息皇家自是秘而未宣。加之荣安公主心智不全,受不得惊扰,因而公主府表面仍是一派常态。
魏知砚既掌此案,公主府自然是必查之处。只是薛南星不曾想,他的动作竟这般迅疾。
薛南星悄然摸至公主府外时,但见朱漆大门外虽看似如常,可但凡有人进出,开门的不是上回见到的家仆,而是官服差役。绕至后巷,更见后门外,两名常服男子正来回逡巡,不必想便知道是衙门的人。
她暗自咬牙。适才她换上粗布衣衫,草草束了男子发髻,本想趁着公主府内主子不在,守备松懈,混进去找解药,可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此刻府中究竟有多少衙役驻守,已盘问过哪些人,问出什么线索,全都不得而知,贸贸然闯进去绝非良策。
正当迟疑不决时,忽见一顶鎏金华轿在府门前稳稳落下。前后簇拥着十余名内侍丫鬟,其中紧挨轿帘的那位身着锦缎比甲的丫鬟尤为醒目。
薛南星认得,是荣安公主的贴身侍女。
她眸光一闪,心中顿生计较:既然公主已然回府,那么有一个人,便可光明正大地踏入这公主府了。
*****
凌晧正在房内与案几上那碗解酒茶对着干,突然一扭头,“不喝!”
一支缀满珠翠的纤手将茶盏又往前推了推,“乖儿子,就抿一口,喝了头就不疼了。”
“我——不——喝!”凌皓一字一顿,理直气壮地嚷嚷,“喝来干嘛!解了酒还不是又得喝酒,我宁可就这么醉着。”
琝王妃眸光一转,劝道:“解了酒才能喝得更多不是?”
见凌晧听了这话突然一愣,似有所动,她趁势端起茶盏送到他唇边,“来,喝完了娘亲再给你些体己银子,去流云渡、烟柳巷寻些更标致的姑娘。你父王那儿,自有母后替你周旋……”
谁知凌晧听了这话不高兴了,豁然拍案而起,“娘!我说过多少回了,我不要那些庸脂俗粉,我就喜欢南星!”说着,他猛地瞪圆眼睛,恍然大悟般“哦”的一声,惊道:“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我之前常拉她去那些地方,让她误以为我是个浪荡子,所以才不选我?”
还没等琝王妃接话,凌皓自以为找到问题症结,一拍脑门,“一定是了。可我那只是逢场作戏,装装样子,连姑娘家的嘴都没碰过。跟谢阡陌吹的那些牛,都是瞎编的!”
“嗐!”他一拍大腿,无不懊恼地在屋里腾来腾去,抓耳挠腮坐立不安,自顾自道:“这下可好,误会大了。”
琝王妃无奈摇头,将解酒茶往案几上一搁。得,这酒是醒了,解酒茶也用不上了,可是脑子又开始犯浑了。
她正欲再劝几句,忽听门外一阵骚动。凌皓的贴身小厮慌慌张张冲进来,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世、世子——”
“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琝王妃斥责一声,抬眸间却瞥见门外还立着个清瘦人影。
一身粗布麻衣,素面朝天,鬓角发梢都还未干,泠泠水意却称着修眉明眸,清致至极。
她张了张口,“你……你是?”
“南星!?”
琝王妃眼前一晃,只见凌晧已如离弦之箭飞身出去,下一瞬,人便已经站到了门口。
薛南星见琝王妃在场,连忙欠身行礼,“民女薛南星,拜见……”
谁知琝王妃眉头皱了皱,掩唇咳了一声,“本妃听错了还是记错了,你不是那个……那个小满宴上姓程的仵作么?叫……耿星?”
薛南星微微一怔。是了,如今“薛南星”已是御赐婚约在身,贸然现身琝王府确实不妥。可程耿星不一样,眼下着男装来找凌晧的,就该是程耿星,而非“薛南星”。
她抿了抿唇,郑重抱拳行了个男子礼,“草民程耿星,见过王妃。”
琝王妃看了看她,又望向早已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儿子,幽幽叹了口气,端起那盏凉透的解酒茶往外走。
“茶凉了,儿大了,管也管不住了。”待经过薛南星时,她脚步微顿,不咸不淡地丢下一句,“一身湿气,莫惹给世子了,且去换一身干净衣裳。”
“是!草民谢王妃体恤。”薛南星恭敬地长揖到地。
第127章 进府“是你大爷!”
“是!草民谢王妃体恤。”薛南星恭敬地长揖到地。
凌晧似被她这阵仗唤醒,莫名道:“你谢她做什么?”未等回答,又瞧见她发梢滴落的水珠,声音陡然一紧,“怎么连头发都湿了?”
这话头一起,便如开闸的洪水,再也收不住了。
“你怎么穿了这一身?”
“王府守备也算森严,你如何进来的?”
……
直至问到“你急着找我有事?”时,薛南星才终于寻到开口的机会。
她郑重地点点头,“正是!有要事需世子相助。”
凌晧眸色一凝,将她拉入房中,又挥手屏退左右侍从,左顾右盼一阵后,无比慎重地阖上门扉,这才转身问道:“究竟何事?尽管说。”
刚听了个起头,凌晧便惊得双目圆睁,“什么?姑父死了!?”
他越听眉头锁得越紧,待听到“圣旨”二字时,眼睛瞪得更大了,压着嗓子惊呼,“什么?皇叔要革了表哥的权!?”
“嘘!”薛南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眸光扫过窗棂,“根据撷芳殿那三个内侍的供词,王爷是昨晚唯一一个与驸马单独会面的人,且他们亲耳听见内间传来争执之声,而驸马尸体颈侧的指痕……”她顿了顿,“确系成年男子所为。”
“就凭这个,皇叔就怀疑表哥?”凌晧不可置信,“表哥若真要取姑父性命,脖子都掐上了,怎么不用力点掐断算了,何必留他半口气。这般拖泥带水,岂是表哥的行事作风!”
他实在想不通,一掌拍向案几,“连我都看得明白的事,皇叔怎会犯了糊涂。”
薛南星一时没做声。
不是皇上犯了糊涂,而是他正好能借此机会压制陆乘渊。于他而言,真相是什么或许并不重要。
她沉默片刻,转而继续道:“所幸在圣驾到来前,我粗略地看过尸身。驸马面容安详,肤色惨白,周遭未见挣扎痕迹。致命伤确在右颈大动脉处,但有一处很奇怪——”她指尖轻点自己颈侧,“驸马右手虽覆于伤口,却未施力,左臂更是自然垂落。按理说,被利器刺入颈脉之人不会立时毙命,必会因剧痛而死死捂住伤口,指节必然紧绷,身躯也会剧烈挣扎。”
凌晧眸光一凛,“可他手指压根没用力,面容平静,四周也全无挣扎迹象?”
“没错,这就是疑点所在。”薛南星颔首,“我曾验过数具类似尸身,死者指节往往僵硬如铁,需费大力方能掰开。但昨夜我拿开驸马的手时,发现他的右手只是虚搭在伤口上,就像是死后被人刻
意摆成这般模样。”
凌晧托着下巴沉思片刻,忽然抬眸,“你方才不是说离开过片刻吗?莫非就在那片刻之间,有人动了手脚?”
薛南星神色微怔,随即又摇头,“不会。我记得初进内室时,驸马便已是右手扶颈的姿势。”她略作迟疑,又道:“况且我离开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这段时间茹心一直都在。”
凌晧心念一转,猜测道:“莫非那支蝴蝶钗上淬了剧毒?见血封喉,姑父还未来得及挣扎便气绝身亡了?”
“不排除这个可能,只是如今我无法再验尸取证。”薛南星眉间忧色更甚,“眼下王爷被软禁于蓬莱阁,我又不能直接接触案件,逼于无奈,这才来找世子你。”
“包在我身上!”凌晧一拍胸膛,目光灼灼如炬,“昭雪沉冤、铲奸除恶,乃本世子毕生追求,有师父你与我强强联合……”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压在心底的“师父”二字竟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了。
薛南星见他怔忡,眼波微转,了然笑道:“云初,说实话,是不是看我这般打扮,唤声‘师父’,反倒更自在些?”
一声“云初”似春风化雨,消融隔阂。
凌晧心头一热,可不是吗?这般称兄道弟,谈论案子才是他想要的。
他抿了抿唇,眼底泛起少年时特有的执拗,却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那往后你便唤我云初,我……还叫你师父?”
薛南星不答,只轻咳一声,挑眉道:“走罢,云初。事不宜迟,带为师去个地方。”
*****
公主府外,日头愈发毒辣。
门外的守卫新换了一波,却并非府中原有的侍卫,而是两个身着公服的衙役。一胖一瘦,如门神般立在朱漆大门两侧。
瘦衙役最先耐不住这毒日头,扯了扯汗湿的领口抱怨道:“往年四处巡街倒不觉得,今年这暑气怎的这般磨人?”
胖衙役也忍不住抹了把油汗涔涔的额头,“谁说不是呢。说来也怪,魏大人既怀疑驸马之死有蹊跷,为何不将人带回衙门审问,偏要咱们在这儿守着?”他朝紧闭的府门努了努嘴,“早间公主不在时还能在门房里躲躲日头,如今倒好,公主回来了,倒把咱们赶到外头来了。”
“你懂什么?”瘦子嗤一声,压低声音道:“方才公主回府时你可瞧真切了?远远看着倒还端庄,可走近了细瞧……”他左右张望一番,声音压得更低,“我亲眼瞧见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回廊自言自语,还……还突然对着墙角痴笑呢。”
胖衙役闻言猛地一颤,脖颈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快别说了!这大热天的,听得人瘆得慌。”
“我诓你作甚?”瘦衙役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那位主儿这儿明摆着不灵光,最是经不得吓。要是瞧见府里突然多了咱们这些生面孔,还挎着刀,保不齐就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胖子恍然大悟,也跟着点了点脑袋,“你是说,因为公主……这儿有问题,所以驸马的案子才要这般遮遮掩掩?”
“是,也不全是。”瘦子一扬下巴,瞥那胖子一眼,见他一副求“知”若渴的神情,这才好心凑得更近了,贴着他耳朵道:“昨儿夜里我可是亲眼瞧见魏大人带着人往宫里去了,说是嫌犯就在宫中,要圣上亲审。”
他挤眉弄眼,“你猜是谁?”
胖子顿时来了精神,两颗脑袋几乎要碰在一处,“莫不是……?”
“是你大爷!”一道清越嗓音突然从二人头顶炸响。
二人浑身一震,慌忙抬头。
只见一位锦衣公子正甩着腰间玉牌,迈着不可一世的四方步子朝他们走来。
那胖子惊怒交加,结结巴巴地喝道:“你、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出言侮辱朝廷命官!”
“我呸!”凌晧不屑地啐了一口,“区区两个破衙差也敢自称朝廷命官?说是你大爷,都是抬举你祖宗十八代了!”
胖子顿时涨红了脸,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动手,却被瘦子抬臂一拦。
瘦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看那公子手中的玉牌。
胖子眯起眼睛凑近细看,待看清玉牌上的字样后,登刻定住了,嘴巴张了又合,硬是挤不出半个字来。
凌晧故意将玉牌往前一送,笑得恣意张扬,“怎么?不识字?让本世子来教教你。”他修长的手指划过玉牌上的鎏金文字,点在第一个字上,“琝——琝王的琝,可认得了?”
那瘦衙役眼疾手快,一把将胖子拽到身后,躬身行礼道,“世子殿下金安。不知殿下驾临,有何贵干?”
凌晧见他们这般恭敬模样,反倒觉得无趣,撇了撇嘴,“真没意思。”这才懒洋洋道明来意,“本世子来探望姑母,还不赶紧让开。”
瘦衙役面露难色,“回禀殿下,魏大人严令,未经许可,任何人不得擅入公主府。”
凌晧眉峰一挑,一提“魏大人”三个字,他气就不打一处来,声音陡然拔高,“是他魏大人大,还是我晋凌皇室大?拿着鸡毛当令箭,本世子探望自家姑母,还要他姓魏的点头不成?”
瘦衙役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凌晧身后,见只得一个低眉顺眼的内侍,并无其他侍卫随从,朝一旁的胖子使了个眼色。
胖子会意,二人默契地齐齐抱拳,腰杆挺得笔直,“恕难从命!”
凌晧简直要气炸了,双手叉腰连连点头,“好好好!跟本世子摆起谱来了是吧?小修子——”
薛南星躬身向前,垂首道:“奴才在!”
“立刻回府调黑甲卫来!”凌晧指着朱漆大门厉声道,“给本世子把这碍眼的门板卸了!”
薛南星眸色一惊,“世子要……要拆公主府的大门?”
话一出口,那“胖瘦二将”相视一笑,眼中尽是讥诮。常年办差,琝王世子的荒唐名声他们没少听过,殊不知,此人不仅纨绔不羁,还是个没脑子的。
二人正暗自得意,却听他身边那“小修子”开了口,“世子殿下,若您实在忧心公主,何不进宫求太后懿旨?只要太后传召,公主自然要进宫面见,届时不就见上了?”
凌晧故作不耐地挥了挥手,“太麻烦了,皇祖母若是不愿怎么办?”
薛南星垂首低眉,声音却字字清晰,“世子,若是太后不愿,您只管如实禀报便是。京兆府的差役狗仗人势,连您探望姑母的孝心都要阻拦。若太后问起缘由,问他们为何这般大胆?那您便也实话实说……”她突然抬眸,眼尾扫过那两个衙役,“如今魏家势大,连小魏大人手下的衙役都敢骑到世子头上作威作福了。”
那胖瘦二人闻言,脸色顿时煞白。
薛南星又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方才这位差爷不是说知道嫌犯是谁吗?他若真知道内情,就该明白皇上为何把这案子交给京兆府而非大理寺”一顿,幽幽地瞥了那瘦子一眼,“不过是防着有人权势过大,闹出如今这般主仆不分、尊卑颠倒的乱子罢了。”
胖子听得云里雾里,那瘦衙役却已是冷汗涔涔,双腿不自觉地发软。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那瘦衙役哪还敢阻拦。不等凌晧继续发作,他立即躬身赔笑道:“世子殿下息怒,都是小的们奉命行事,实在为难。这大热天的,怎敢劳烦您跑一趟宫里。”
他小心翼翼地让开身子,“小的这就带您进府,只是……”
凌晧一摆手,颇为贴心道:“得了得了,本世子自己进去便是。你们俩该干嘛干嘛去,免得回头出了什么岔子,那姓魏的又要赖在本世子头上。”
说罢朝薛南星使了个眼色,大步流星地迈进府门。
待转过影壁,确认四下无人后,凌晧忽然放慢脚步,偏过头压低声音问道:“师父,你怎的不问我为何唤你‘小修子’?”
薛南星正暗自回忆着通往蒋昀书房的路,听了这问愣了愣,“嗯?”
凌晧咧着嘴,得意地笑道:“咱们师徒的缘分始于修觉寺,‘小修子’这称呼,岂不妙哉?”
薛南星扯了扯唇角:“……”
第128章 婚期做我的娘子,只需做原来的你便好……
为免惊动荣安公主,府内果然未设衙役看守,只余些许仆从往来。薛南星随凌晧径往东院,远远便见公主独坐花丛间,正专心侍弄花草。
见二人前来,公主既不惊也不喜,只如孩童献宝般,捧起一盆开得正好的素心兰递到凌晧面前。
凌晧素来嘴甜,惯会哄人,此刻更是放柔了语调,像哄稚子般与公主说笑。令人意外的是,公主竟展颜一笑。那笑容纯净如初雪消融,眸光清澈似山间溪水,仿佛从未沾染过世间愁苦。
薛南星望着这一幕,心头微颤。若能让她永远活在这般无忧无虑的天地里,该有多好。
约莫一炷香后,薛南星见众丫鬟的注意力都被公主与凌晧吸引,便不动声色地退至廊柱阴影处,悄然离去。
行至回廊转角,她忽觉异样。
前次来访时,府中内侍往来如织,尤其尤其蒋昀书房里那位,能知道蒋昀将解药放在何处,定是心腹无疑。可此刻穿庭过院 ,不仅寻不见那内侍踪影,就连其他着内侍服饰的下人也寥寥无几。
不及细想,她已行至蒋昀书房前。但见雕花木门紧闭,窗棂落锁,四周寂然无人。这反常景象令她心头警铃大作,然而时不我待,已容不得她踌躇迟疑。
薛南星轻轻推开房门。书房外间陈设如旧,唯有窗边那只鎏金鸟笼里的雀儿倒在笼底,脖颈上缠着一条细铁链,早已气绝多时。
她快步转入内室,却在踏入的瞬间僵住了脚步。
室内一片狼藉。黄花梨多宝阁上的古玩珍品不翼而飞,只余空空如也的锦缎衬垫;紫檀书案所有抽屉都开着,像张着血盆大口的兽,就连墙上的字画也被粗暴扯下,胡乱堆在角落。
薛南星踉跄着向前几步,指尖抚过被翻得底朝天的抽屉。整间屋子被人搜刮得如此彻底,显然有人先她一步来过了。
可她仍不死心,将每个角落都翻遍,连暗格机关可能藏匿之处都细细摸索,却终是徒劳。
攥紧的拳头微微发颤,薛南星强压下心头懊恼,忽而灵光一闪。不对,搜刮之人绝非为解药而来。这般掘地三尺的架势,分明是要将值钱物件尽数卷走。
是蒋昀身边那个小内侍!
记忆如电光石火般闪现:那日他与蒋昀独处一室,眼波流转的模样,不似心腹,更像是男宠。
思及此,她心头一凛。衙差突然登门,主子又彻夜未归,那内侍必知大事不妙。无论自己主子出了何事,以他这等身份,一旦事发定是首当其冲。那么,他心中害怕,极有可能连夜出逃,而临走前会做什么——自然是带走所有他认为值钱且有价值的东西。
思及此处,薛南星心中已有七八分把握。她闭目凝神,那内侍的容貌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生得唇若涂朱,齿如编贝,一双杏眼盈盈似水,这般品貌若是再见,断不会认错。
正思忖着该往何处寻人,门外忽传来“笃笃”轻响。
“师父——”凌晧的唤声隔着雕花门板传来,刻意压低的嗓音里透着几分急切。
薛南星倏然睁眼,心知不宜久留,最后环视一圈满室狼藉,终是转身拉开了房门。
门扉方启,凌晧便急急凑近,“可找到了?”
薛南星掩上房门,将凌晧引至廊柱后的暗处,才摇了摇头,“被人拿走了。”
“被人拿走?”凌晧惊道:“什么人?要那解药做什么?”
薛南星简要将内侍之事道来,“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人。”略一沉吟,“驸马男宠的,必是精于侍奉之人。蒋昀既有屋藏曲澜生的先例,这内侍多半也是从南风馆寻来的。”
她眸光渐亮,“所幸昨夜案发后,魏大人说防城司已严查城门出入。那人带着古玩财物,定不敢贸然出城,最可能之处,便是回到原先的南风馆暂避风头。”
话到这里,她看向凌晧,“云初,我可将那人样貌绘成画像。你对烟花之地熟悉,人脉又广,不如……”
话音未落,凌晧突然斩钉截铁道:“不行!”
他别过脸去,怏怏然道:“你提任何要求我都答应,唯独此事不行。”
薛南星一脸莫名,“为何?”
“我……我不去那种地方。”凌晧打了个寒颤,一脸晦气道:“要我对着那些不男不女的货色,只怕话未出口,拳头先招呼上去了。”
薛南星幽幽一叹,“那你看我,可算得不男不女?”
凌晧顿时语塞,低声嗫嚅,“你怎么一样……”
“凌云初!”薛南星陡然厉声。
凌晧浑身一震,抬眸相望。
“查案者当不拘形迹,纵处秽地,亦当以真相为要。”薛南星神色凛然,“为师所言,你可记得了?”
她这般是真的端起师父的架势了,凌晧不敢再推拒,只得垂首应好,旋即又想起什么似的,急急辩白,“不过有一事我得替自己正名!”
薛南星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我虽常随他们出入风月场,可都是插科打诨,逢场作戏,我……”凌晧耳尖腾一下烧红了,声如蚊蚋,“我还是处子之身呢。”
薛南星原以为他要说什么要紧事,闻言不禁失笑,却未搭话,转身往外走。
凌晧不甘心,急急追上,“诶,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薛南星头也不回。
“好歹……好歹也夸赞几句。”凌皓絮絮道:“譬如什么正人君子、洁身自好、守节不移、玉洁冰清之类的。诶,你别光顾着笑啊……”
……
行至府门外,薛南星抬眸望了望天色。日头已经在西边了,想起魏知砚说过今日会去薛府寻她,这个时辰,她该回去了。
薛南星交待道:“时辰不早了,我得先回去。待到戌时,你来薛府后巷,届时我将画像给你。”一顿,补充道:“记得特别留意会唱曲的。”
凌晧颔首应下。
*****
薛南星回到薛府时刚过申时,尚不算太晚。她轻巧地翻过后院墙垣,脚步甫一踏入西院,便见自己的房门竟大敞着。
想来也是,一整日未现身,方氏命人送来的早午膳都原封不动地搁在门外。主母担忧之下,遣人开门查看倒也合情合理。
她定了定神,抬步向房内走去,却在看清屋内情形的刹那,呼吸蓦地一滞。
日光如金,细碎斑斓,斜斜照入屋内。
浮光微尘里坐着一个人,清隽身影正执盏独坐,似乎入了神。片刻才似察觉到门口光影微动,那人指尖一顿,缓缓转眸望来。
如玉般无可挑剔的脸迎着光线,自眼底漾开如春水初融的笑意,“回来了?”
薛南星没料到魏知砚来得这样早,甚至还未及她换下这身内侍服。她略显局促地应了声,“嗯。”
魏知砚却似浑然不觉她这身打扮有何不妥,起身将她引至茶案旁。
青瓷茶盏在他修长的指间流转,斟满一盏清茶推到她面前,他轻描淡写道:“早知你闲不住,说说,这一日都探得什么?”
薛南星接过茶盏,心神一动,又将茶盏搁在一边,抱怨道:“你瞧我这身就知道了,原想混进宫去,结果……没进成。”
魏知砚见她这副委屈巴巴的模样,不由莞尔,“禁宫森严,岂是换身衣裳就能蒙混过关的?”扫了眼她面前的茶盏,“好了,先喝口茶歇一歇,待会儿好看验状。”
薛南星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色,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缓缓啜了口茶,“竟这么快?”
魏知砚微微颔首,取过手边一册卷宗,“仵作刚写完验状,墨迹尚新,特送来请薛姑娘过目。”
薛南星接过验状,展开细细读来。
然而越看,眉间神色愈发凝重。并非验状不够详尽,相反,这份验状远比她预想的更为完备,连内腑剖验都记载得一清二楚。可偏偏,没有一个字记录尸体有中毒的迹象,除了颈侧那道致命伤与指痕外,尸身竟再无任何外伤痕迹。
魏知砚将她神色变化尽收眼底,沉声道:“蓬莱阁上下宫人侍卫也都一一问过,众口一
词,皆言昨夜只有乘渊、你与茹心三人去过撷芳殿。而进入内室面见驸马的……“他顿了顿,“唯有乘渊一人。”
“那可有见到其他可疑之人?”薛南星略一沉吟,又追问道:“不限于撷芳殿,整个蓬莱阁附近都可。”
魏知砚摇头,“没有。”忽而话锋一转,“只是……”
“只是什么?”
魏知砚似有踌躇,终是道:“据巡卫所言,乘渊入蓬莱阁后,曾特意下令撤去撷芳殿的巡卫。”
薛南星眸色一沉。昨夜她便察觉蓬莱阁巡卫有异——六殿之中,唯独驸马所在的撷芳殿不见侍卫踪迹。却不想,这竟是陆乘渊亲自下的令。
魏知砚静默片刻,突然问道:“你可要听听乘渊的供词?”
薛南星心头蓦然收紧,可面上只微微有些许讶然,“王爷……如何说?”
魏知砚道:“他供述甚简,只说因疑望月楼一案与驸马有关,故往撷芳殿质问,二人也的确起过冲突。”
薛南星沉吟道:“那支蝴蝶钗呢?他可曾见过?”
魏知砚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薛南星见他如此,心中忽然有不好的预感,声音几乎凝滞,“他……见过。”
几乎是已然确认的断言。
“没错。”魏知砚点头,“据称是前日有人送至大理寺的,这一点,大理寺的沈逸亦可作证。”
薛南星心中疑惑更甚,何人会突然将这枚发钗送到大理寺?还正巧是在案发前夕,就像有人专程送了这样一个凶器给他。
正思忖间,忽闻魏知砚一声轻叹,“他正是见了这蝴蝶钗,才确信驸马与望月楼一案有关,谁知……”
此言一出,心中不知有何,忽然出现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揣测。
而这个揣测一出现,一颗心便如坠万丈寒潭,凉了一大片。
她缓缓抬眸望向魏知砚,心中只觉得极静极静,静得可怕。
魏知砚见她沉默不语,眸光微微一暗,起身从身后的矮几上取来一个雕花食盒。
“桂花糕。”他揭开盒盖,甜香顿时盈满一室,“记得你从前最爱吃这个。奔波一日,先用些点心好好歇一歇,剩下的交给我去查就好。”
薛南星几乎要冷笑出声。
陆乘渊早在审理宋源一案时便知蒋昀与望月楼有牵连,何须等到见了蝴蝶钗才确认?若真要质问,又岂会拖延至今?魏知砚方才一番说辞,分明是要将二者的因果相连,坐实陆乘渊的杀人动机,眼下却还假惺惺说着这样的话。
可笑,可笑至极。
她凝视着食盒中晶莹剔透的桂花糕,良久,才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不吃了,昨夜一宿没睡好,有些头疼,我想先歇会儿。”
抬眸望向魏知砚时,眼底已换作关切,“你也辛苦了,早些回去吧。”
魏知砚目光在桂花糕上停了停,喉结滚了滚,慢慢阖上食盒,“也好。这点心且放着,若饿了再用。”
薛南星点头应下,将人送至院门外。
天边霞光渐染,云霭流金。
行至院门处,魏知砚忽地驻足,似想起什么要事,“还有一事,昨夜没机会告诉你。”
薛南星脚步一顿,“何事?”
魏知砚牵起她的手,“父亲与薛大人商量过了,说想将我们的婚期定在下个月。”
“下个月?”薛南星眼睫轻颤,眸光几度明灭,才自唇角勉强牵起一抹笑,“会不会太仓促了些。你知道的,我才回府不久,连薛家大小姐都没学会怎么做……”
魏知砚温言笑道:“做我的娘子,只需做原来的你便好。”
薛南星正欲再言,却感觉握着自己的手明显紧了几分,心间莫名滑过一丝冷意。
她默了一默,沉静地垂下眼帘,算是答应了。
魏知砚抬手为她拂开鬓边散乱的青丝,指尖流连间,深深凝视她片刻,“回去吧,好生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薛南星轻轻应了声,看着那道颀长身影没入漫天霞色之中,眸色渐寒。
……
待薛南星回到房中,她盯着桌案上冰冷的食盒,只觉里头散发出的甜腻香气如有实质般在房中弥漫,化作无数粘稠的触须,顺着肌肤攀爬缠绕,挥之不去。
她整个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再忍不住,踉跄着冲进内室,伏在铜盆边干呕起来。
直至最后一丝气力耗尽时,她终于支撑不住,如同被抽了脊梁骨,正自栽倒在榻边,青丝散乱,冷汗涔涔。
薛南星浑身脱力地瘫软在地,思绪却异常清明起来,千头万绪在脑海中纠缠盘旋,打成一个又一个结。可最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陆乘渊为何要隐瞒面见蒋昀的真实缘由。
魏知砚的言辞已不可轻信,她必须设法进宫面见陆乘渊问个明白。还有那内侍的画像,需得尽快绘就交给凌晧,迟一刻便多一分变数。
她咬紧牙关想要撑起身子,可四肢仿佛灌了铅,连抬手的力气都挤不出来。
薛南星艰难地仰起头,目光涣散地望向外间,想再看清楚什么。然而视线越来越模糊,眼前的光亮如同被墨汁浸染,一点一点暗了下去。
很快,眼前一切坠入无边黑暗,她再没有任何知觉。
第129章 囚禁“夫人,你太不乖了。”……
薛南星幼时最是耐不住性子待在府里,一得空便往程府跑。外祖父书房里那些稀奇古怪的物件总叫她挪不开眼,南海的砗磲贝、西域的水晶透镜、甚至还有一尊会报时的鎏金自鸣钟。但最令她着迷的,却是角落里那副半人高的骸骨架子。
“乘渊哥哥,快看这个!我偷偷数过,足足有两百零六块呢!”她踮着脚,指尖轻点骸骨泛着冷光的指节。
陆乘渊蹙眉后退半步,“这是……人骨”
“嘘!”她慌忙拽住他的衣袖,“是仿的。外祖父说是什么……石膏混着瓷粉?”小脸突然凑近,“你摸摸看,冰凉凉的。”
“也怪瘆人的。”少年别过脸,耳根却悄悄红了。
“哪里瘆人?”她不满地嘟囔,“多精巧啊。你看这脊椎,一节节像小玉连环似的……”见他要走,急忙扯住他腰间玉佩的穗子,“别走嘛,再陪我看看……”
“我不看!”
“看嘛,看嘛……原来是铜丝连起来的……”
“不看!”
“当心!”
少年一回身,不料撞上身后的书架,整座檀木书架剧烈晃动。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慌忙扑上去扶,书架虽稳住了,顶层却摔落一个描金锦盒。
身后的书架一晃,一高一矮两个身形赶紧扑身去扶,书架是扶稳了,上头却掉下一个锦盒。
薛南星几乎没反应过来,下一刻便见到锦盒“哐当”一声摔开了。
锦盒裂开,半块青玉坠了出来。
“这上头怎么刻着半只虫子?”她捏起玉佩。
陆乘渊凑近细看“不是虫,是蝉。”
“蝉?”她翻来覆去地看,”那还有半只呢?摔哪儿去了?“不等回答,已提着裙摆趴在地上摸索。
地上都不见,她便一头钻到书案下,阴影渐渐笼罩过来,四周忽然静得出奇。
“乘渊哥哥……”她唤了一声,却无人应答。
黑暗如潮水般漫上来,她慌忙想退出去,可任她怎么挣扎,身子却像陷在泥沼里。忽然,她发现按在地上的手变了——纤长的指节,淡青的血管,分明是双成年女子的手。
她茫然抬起手,玉佩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掌心。只是这半块玉浸透了鲜血,黏腻的触感让她猛地一颤。
视线下移,一具尸体横陈眼前。被剖开的腹腔像张狰狞的嘴,露出里面青白的脏器,是她亲手解剖的外祖父。
她踉跄后退,后背撞上一具薄棺。腐朽的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转身刹那,对上一张灰白的死人脸。她这才惊觉,自己竟站在义庄中央,四周横七竖八堆满了尸体。
薛南星强自稳住心神,想要再看清外祖父的遗容,可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快追!格杀勿论!”
那喊杀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几乎要刺破耳膜。她猛地睁开双眼,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浸透了单衣。
屋内漆黑如墨,唯有窗棂透进几缕惨淡的月光。薛南星缓了好半晌,自混沌的梦境中抽离出来,才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
她仔细分辨周围的声音,隐约听到阵阵蝉鸣,心中稍微安定了些。
竟已入夜了……
她想起与凌晧的约定,心下焦急。强撑着想要起身,浑身像是浸透了水的棉絮,沉重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她将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借着那点锐痛才勉强支起身子,一点一点挪到床沿,再扶着墙壁一点一点踉跄往外,短短几步路,走到书案旁时,已是汗如雨下。
薛南星扶着书案急促喘息,颤抖的手指摸索到火折子,点亮一盏油灯。借着微弱的光亮,她这才惊觉自己已换回了女子装束。可她顾不上想是谁替她换的,只知道不能再拖,必须尽快完
成画像交给凌晧。
她铺纸研磨,可就在笔尖即将触及纸面的一瞬,余光扫过书案一角,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这张书案,……是新的,新的!
薛南星瞳孔骤缩,猛地擎起油灯转向一旁的书架。刺骨的寒意瞬间爬上脊背,激得她浑身战栗——书架也是新制的。
本就苍白的面容霎时血色尽褪,她伸出冰冷的手指,抽出一本、两本、三本……书册内容依旧,却全都散发着新墨的气味。
油灯在她手中剧烈晃动,昏黄的光晕扫过房间每个角落。不止书案书架,连窗棂上的雕花、床榻边的绣墩、甚至是帷帐上的流苏,所有物件都崭新得刺目。
这里根本不是薛府,而是一个精心复刻的囚笼!
薛南星浑身血液瞬间凝固,本能地冲向房门。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拽动门闩,可回应她的只有金属锁链冰冷的碰撞声。
是锁,门被人从外面牢牢锁死了。
她踉跄着转向窗棂,可窗户同样纹丝不动。
绝望如潮水般涌来,却又被更强烈的求生欲击碎:必须逃出去,无论如何都要逃出去!
这个意念给了她些许力气,她发狠般用肩膀撞向房门,木门却连震颤都不曾,旋即转身扫视屋内,目光掠过瓷瓶、矮凳、案几……最后定格在一张红木角几上。
可当她刚抬起角几,下腹突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腿根蜿蜒而下,浓重的铁锈味弥漫开来,然后再也止不住。
那血泊像有了生命,贪婪地向外扩张,渐渐浸透她的绣鞋,仿佛要将她一点点吞噬。
她死死捂住小腹,不可置信地向后退去,想从这滩血泊里逃离,仿佛这样,这些血就不是她的了。
可脚底已经沾了血,每退一步,绣鞋就在地上留下一个猩红的印记。惊恐与疼痛交织,她浑身脱力,整个人重重跌坐在地。
冰凉的触感透过裙料渗进来,她怔怔望着地上凌乱的血脚印,看着自己染血的绣鞋,竟奇异般地冷静下来。
血泊……
记忆如闪电劈开迷雾,蒋昀的尸体也是这样浸泡在血泊中,唯独那双靴子不翼而飞。
她之前一直想不通凶手为何要脱掉蒋昀的靴子,这双靴子到底隐藏了什么。此时此刻,断掉的一环终于接上了,凶手想隐藏的正是靴底沾满的血。
薛南星强忍腹中绞痛,缓缓闭目。疼痛渐渐消失,她又回到了撷芳殿,推开门,见到一道华服身影,是蒋昀。
他在堂中与陆乘渊激烈争执后,因喉间不适饮了口水。他不愿让下人看见颈间红痕,也无意赴宴,便独自掌灯前往寝殿更衣。行至榻边时,靴底突然踩到一片湿滑。他疑惑后退,提灯照看,赫然发现一滩暗红血迹。
惊骇之下,他欲唤人相助,却发觉喉头刺痛难言。手指刚触及颈部,便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不多时,内侍端水入内,见其倒在血泊中,自然以为已然气绝。以致薛南星进去时,也被大量血迹迷惑。
可她再一细想内侍的供词,并无一人确认过鼻息。而她真正接触蒋昀的尸体,也是在追查黑影返回之后。
而这期间,唯有薛茹心独处殿中。若蒋昀当时只是昏迷,而后才遭蝴蝶钗刺喉……
薛南星猛然睁眼,那这个人就只可能是她——薛茹心!
至于她为何要脱去蒋昀的靴子,正是怕自己发现靴底沾染的血迹,从而猜到蒋昀是生前曾踩到那滩血水,知道那摊血是被提前做了手脚,泼在榻边的。
一念及此,所有线索如珠串般串联起来:
薛茹心先是随陆乘渊离开琼华殿,又在撷芳殿前刻意叫住她,与她说那许多话卸下她的防备。进殿后明明惊惧万分,却坚持跟到尸体旁假意帮忙……还有那声恰到好处的惊呼,所谓的“有人影”,不过是为了引开她的注意,好趁机对昏迷的蒋昀下杀手。这也解释了为何尸体毫无挣扎痕迹,那看似捂住伤口的手,根本是事后摆出的假象。
想到这里,薛南星浑身发冷,心中一阵钝痛,腹中疼痛竟显得微不足道。她居然让人在自己眼皮底下行凶,明明只差一步就能发现蒋昀未死,明明只差一步就有机会拿到解药。
解药!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她要去南风馆,要找到那个内侍。
强烈的执念支撑着她试图站起,却因失血过多再次跌跪在地。她索性以肘撑地,拖着染血的裙裾向门口爬去。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及门框时,木门突然“吱呀”洞开。
“哎哟,我的天爷!”一道带着吴地口音的惊呼从头顶炸响。
薛南星艰难仰头,看见个穿着靛青粗布衫的中年妇人。
那妇人似被这满地血和她惨白无色的脸吓着了,急忙扑跪下来搀扶,“少夫人怎的私自下床了?若让少爷瞧见您这般模样,奴婢这身骨头怕是要……”
一声“少夫人”入耳,薛南星浑身一震,耳中嗡鸣作响,再听不清后面的话。
苍白到近乎死寂的脸上慢慢浮起一抹冷笑,喉间挤出几个气音,分明几不可闻,却字字浸着讥诮,“少…夫…人?”
那妇人似乎并未听到,只顾扶起她,口中絮絮叨叨,“那大夫明明说药效不会这般快,怎的会这样……唉,本就昏睡五日水米未进,眼下又……”
薛南星原本涣散的眸光突然一凛,喉咙也终于发出了一点声音,“五……日?”
那妇人一怔,似乎意识到自己多言了,立马闭紧了嘴。
然而这两个字仿佛一根针尖扎入薛南星心头,她猛地挣扎,“放开!”却被枯瘦的手死死攥住。
“少夫人使不得啊,您出了这么多血,身子虚弱,若再妄动只怕……”
“我说放开——!”突然一声厉吼,声音依旧不大,却似利刃出鞘,眼中迸出冷厉寒光,直直刺向那妇人。
那妇人被这目光刺得一颤,随即却沉下脸来,手上力道又重三分,“少夫人莫要任性,今日便是死,也得死在这屋里头!”她常年做惯粗活的手像铁钳般,三两下便将虚弱的薛南星按回榻上,“您且安生躺着,奴婢这就去请大夫。”
刚转身要走,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气若游丝的:“等等。”
妇人慢悠悠转回身,只见薛南星惨白的唇轻启,只说了四个字:“我要见他。”
见主子态度放软,妇人面色稍霁,斟酌道:“少爷公务缠身,今儿个来瞧过您了,怕是要明日才能来。”一顿,又道:“少夫人宽心,少爷明日定会再来。眼下最要紧的是请大夫来诊脉,可再耽搁不得了。”
薛南星近乎绝望地垂下眸,目光落向地上的血水,眼中尽是惘然与不解,她张了张口,突然哑然问了一句,“我……这是怎么了?”
妇人喉头滚动,却终是一言不发。正欲离去时,又听得薛南星道:“我要喝水。”
那妇人听她声音气若游丝,迟疑地看了眼地上的血泊,犹豫片刻,还是走到桌案边,终是走到桌边
斟了盏茶。就在转身的瞬间,后颈突然一阵吃痛,眼前一黑,重重栽倒在地。
身体是她自己的,其实薛南星到底怎么了她怎会猜不到,只是她不愿去想,也没有时间去想,满心满脑只有“离开”二字,离开这个让她作呕的地方。
所幸身下的血已渐渐止住。薛南星忍痛换上妇人那件粗布衣裳,仍咬着牙,拖着虚浮的脚步往外挪去。
推开门的刹那,山风迎面扑来,刺骨的寒意再度蔓延上来。
她原以为魏知砚将她关在魏府或别苑,可眼前分明是座荒废的山间孤院。除却身后这间屋子和旁边一座摇摇欲坠的农舍,四野空旷,唯有山岚呜咽。
农舍里还亮着灯,想必是那妇人的住处。薛南星屏息贴在门边窥探,但见院门处赫然立着两个佩刀守卫,正来回踱步。
她咬破舌尖保持清醒,借着夜色的掩护,贴着墙根阴影,借着柴堆掩护缓缓移动。每走一步都似踩在刀尖上,冷汗浸透了粗布衣衫。待守卫转回身,她趁机翻过矮篱,跌进院外的草丛。
院外便是山道了,山道旁零星散布着几间农舍,她蹒跚着走到最近的一间,将染血的衣裙塞进墙根的柴垛,尔后朝着反方向艰难前行。
身体已经没多少力气,双腿如灌了铅般越来越重,眼前景象也开始模糊扭曲,她只怕撑不到走到大路了。
就在她即将不支倒地时,不远处传来马蹄和车轮声。
有马车过来……
薛南星心头一紧,拼尽最后力气滚入路旁杂草丛中,透过杂乱的草茎,她看清来者,是一辆朴实的青篷马车,并非魏府式样。
腹腔都要被撕裂了,可在这剧痛之下,她的头脑却异常清明起来。她努力回忆方才种种,想起那妇人所言“少爷明日才会来”,紧绷的心弦稍稍松了些。
夜色如墨,那辆渐近的马车恰似划破永夜的一道流光。
薛南星睁大双眼,干裂的唇颤抖着翕动,她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想要呼救,却只吐出几不可闻的气音,于是只得努力抬起手臂,然而手也没了力气,在半空中颓然垂下。
马车声渐行渐远,她的心也随之沉入谷底。可就在她以为希望即将湮灭之际,车轮声戛然而止。
恍惚间,似有人踏叶缓步而来。
蒙眬的视线里,一双锦靴停在眼前。
那人蹲下身,一道温凉的触感落在她的眉眼,尔后掠过轻颤的眼睫,描摹过脸颊、嘴唇,最后捏住她冰凉的下颌。
寒意自骨髓深处蔓延开来,她整个人如坠冰窟。
薛南星想挣扎,想嘶吼,可这副身躯再挤不出一丝力气,发不出一点声音。视线渐渐模糊,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将她意识一点点吞噬。
随着沉重的眼皮缓缓阖上,熟悉的温润嗓音裹着夜风灌入耳中,“夫人,你太不乖了。”
第130章 哀求“跪在地上求我!”
两日前。
驸马毙命案已经查了三日,人证物证是全了,却桩桩件件皆指向凝辉殿内那位“抱恙静养”的昭王。
昔日陆乘渊权倾朝野,杀伐决断令人胆寒,满朝文武莫不噤若寒蝉。而今稍露颓势,便遭群起攻之。
这三日来,弹劾奏章如雪片般堆满御案,尤以太子最为激愤。驸马蒋昀身为半个太子少傅,太子闻讯后竟在德政殿前长跪两昼夜,以头抢地恳请严惩凶手,最终被罚禁足东宫一月。自此,朝野议论纷纷——有言皇上以养病之名行软禁之实;亦有揣测圣心仍在保全,暂避锋芒。
然不论何种说法,皆已默认了陆乘渊的罪名。
前两日崔海尚可借太后名义出入凝辉殿照料,岂料第三日拂晓,一纸诏书骤降。殿外侍卫尽数撤换为天子亲军神策卫,连洒扫宫女也全数更替。崔海、高泽等旧仆皆被拦在百步之外,不得近前。
这般阵仗,不知是案情有了惊天变故,还是朝堂上诛杀昭王的声浪已压不住了。
太医院直至中夜时分仍灯火通明,崔海在阶前徘徊了两个时辰,终于等到徐太医掀帘而出。
他忙迎上前,连礼数都顾不得了,急道:“总算见着了,怎么样?东西呢?”
徐正疲惫地摇头,“崔公公,您要的是解药,若是我有,何须等到今日?”
崔海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可你前两日诊脉时,明明说王爷入宫前服的药丸见效,既是见效,为何不再制些?”他突然噤声,眼中闪过一丝狐疑,“莫非你也……好个徐正!王爷平日待你不薄,外头那些声音大一些就将你吓着了?虎落平阳被犬欺,你……”一股脑抱怨着,显然这几日没少受气。
“崔公公!”徐正猛地打断,胡须发颤,“我是从前跟着陆将军的军医,你觉得我会因为那点无羁之谈,就放任王爷的病情不管吗实在是这解药……”他重重叹气,“非我所能制。”
“那先前那颗从何而来?”崔海一把攥住他的衣袖。
徐太医沉默良久,终是低声道:“是薛大小姐给的。”见崔海变色,急忙补充,“万不可让王爷知晓!”
崔海当然知道为何不能说。这蛊毒最忌心绪动荡,前次服药后本已见好,眼见得止住了胸前那些血纹蔓延,偏生太后寿宴那晚又……倘若再提那个名字,指不定要出什么岔子。
他眉头紧锁,长叹一声,“杂家自然明白其中利害。再说,眼下这般情势,杂家连凝辉殿的台阶都近不得半步,如何告知王爷。太后娘娘凤体违和,杂家也不敢真的去求太后懿旨啊!”
徐太医面色愈发凝重,“其实还有一事……”
崔海见他欲言又止,急得直跺脚,“都什么时候了还吞吞吐吐!”
徐正喉头哽了哽,“前些日子……太医院里着了火,太医院走水,烧的正是禁药库房。”
“什么”崔海脸色骤变,“你是说王爷的药……?”
徐正沉重颔首。
“糊涂!”崔海几乎要跳起来,“这等要命的药也敢不留后手?”
徐正愧色满面,“原想着薛小姐那颗真解药若能续上,何须再用那以毒攻毒的红丸?那解药可是真真正正能杀蛊的,所以……”
“所以你一粒都没留?!”
“府上还存着些。”徐正声音越来越低,“可王爷近来用药太猛,蛊虫已生抗性。如今虽只剩一只蛊虫,但这回蛊虫苏醒后若察觉同伴尽殁,极有可能会反噬发狂,我留的那一点红丸怕是不够。”他抬头看向没有半点月影的苍穹,“今夜三十月晦,王爷怕是要遭大罪了。”
崔海急得眼眶发红,“王爷这些年受的罪还少么?”话刚出口便觉失言,强压下翻涌的情绪,颓然道:“罢了咱家会想法子送些炭盆进去,热水汤药也断不会缺。若实在不成……”他咬了咬牙,“拼着这条老命,也要去求太后开恩。这些年太后亲自盯着王爷用药,兴许还有些存药。”
徐正点了点头,谨慎地环顾四周后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我虽不能随时进去,但圣上既命太医院遣药吏照料,我暗中安排了个妥当人。若有异状,必会即刻传信,公公且放心。”
崔海听了这话,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几分,郑重拱手,“有劳了。”
时值盛夏,凝辉殿内却透着刺骨寒意。
两名内侍早早便在寝殿四角都燃了炭盆,却仍驱不散那股森冷。其中一人偷眼望向床榻,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悄悄碰了碰同伴的衣袖。
见同伴朝塌上努了努嘴,他鼓足勇气,躬身轻唤,“王爷,戌时已过,奴才们去给您备些热水来?”
床榻上,陆乘渊半倚着引枕,大半发丝已自髻中滑落,映着苍白的颊。他双目微阖,唇色淡得几乎与面色融为一体,没甚气力地说了句,“不必,退下吧。”
那内侍如蒙大赦,退出时,不忘朝外间的小药吏使了个眼色,意思是“靠你了”。
小药吏十分尽责,捧着个药盒肃立,心中反复默念徐太医的嘱咐:亥时服药,若子时寒气未消,即刻来报。
殿外蝉鸣聒噪,殿内却静得能听见炭火轻微的噼啪声。小药吏不敢懈怠分毫,强撑着眼皮,目光一刻不敢离开榻上之人。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吱呀”一声轻响,一名身着青袍的药官捧着红木药盒,朝他招了招手,低声道:“你过来看看,这药盒可是拿错了?”
小药吏低头看了看手中乌木药匣,疑惑地掀开盖子,“不对啊,师父交待的就是红丸啊!”
那药官扫了眼他手中,“嗐”一声,“是红丸没错,可你这乌木匣里装的是旧方。你师父说给错了药,让我赶紧送来换给你。”说着便将红木药盒塞进他手中。
小药吏的师父便是徐正。
他一手端一个药盒来回看,又凑近细闻,气味确有差异。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明明今早是师父亲手交给自己的,又怎会拿错。
“若是不信,不如带着两个药盒去问问,耽误了王爷用药,你我都担待不起。”那药官道,见小药吏仍在迟疑,又补了句,
“这里我帮你守着,你快去快回。”
事关重大,一个小小药吏自然不敢怠慢。虽未到亥时,但为求稳妥,他还是匆匆出了殿门。然而他刚走不久,内间的雕花木门便又“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了。
来人步履轻盈,一袭白色斗篷裹住全身,看不清脸。
守在殿内的药官见了,竟不惊不诧,反是恭敬一拜,无声作揖后悄然退下。
殿内烧着炭火,在这寂无声的夜里哔啵作响,将那道身影映得忽明忽暗。
白衣斗篷之人静立片刻,抬手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清丽秀美的脸。
陆乘渊其实并未睡去,听到动静,微睁开眼,“何人?”
话音落,殿内仍是静静的,连案上烛火都瑟缩了一下,似乎连它都不敢发出声音。
然而就在这时,陆乘渊见到来人解开斗篷系带,露出里面淡青色的裙衫,腰间一枚月白香囊莹莹生光。
原本涣散的目光渐渐聚拢,尔后缓缓向上移,待看清那张脸时,眸中方才燃起的些许骤然熄灭。
陆乘渊突然笑了一声。
他斜倚在榻上,衣襟微敞,几条血色细纹自心口处蜿蜒而上,冷玉般的眸中泛着骇人的红,乍看之下,竟如画中妖一样摄人心魄,人却是在笑。
只是这一笑无悲无喜,仿佛世间万千情绪都化作了眼底的一抹讥诮。
薛茹心最是憎恨见到这样的笑,可眼下见他这般,心底却说不上的畅快。
“王爷没听见么?”她晃了晃手中的药瓶,“太医院的人糊涂,竟送错了药。我特地来给王爷送对的药。”
陆乘渊眼底的讥诮渐次消散,一双猩红得近乎妖冶的眼眸望着床幔,又似穿透了虚空,什么也没看,片晌,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薛茹心恍若未闻,拔开药瓶的红绸塞子,端起矮柜上的茶盏就要近前。还未触及榻沿,就被他猛地推开。
“哐当”一声,茶盏与药瓶同时坠地,碎瓷四溅。
“滚!”这一声带着粗重的喘息。明明已是强弩之末,却仍用尽全力抗拒她的靠近。
熟悉的厌恶感瞬间冲散了薛茹心方才的快意。她眼角抽搐,寒声道:“那小药吏是有去无回了。如今整个太医院的药都在我手里,你若是想活命就乖乖听话。”
话音落,陆乘渊却彻底低笑起来,胸口起伏,牵动心口的血纹,蛛网般的红痕在他苍白的肌肤上蔓延开来,那双猩红的眸子愈发妖异,“你以为……本王还在乎这条命么?”
幽深的瞳仁没有一丝神采,尽是漠然。确切来说,是空洞,空洞得像一个死人。
薛茹心只觉得满腔怨恨如重拳打在棉花上,连一点水花都未激起,新怨旧恨涌上心头,却反倒令她冷静下来。
她解下腰间香囊,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绣纹,“王爷只怕是真的被姐姐伤透了心,见到这个都无动于衷。不过……”
她一颗颗拾起散落的药丸,又缓缓靠近陆乘渊,在他眼前慢条斯理地拨弄手心的药丸,幽幽地道:“若我说……姐姐腹中已有了王爷的骨肉呢?”
此言一出,陆乘渊瞳孔蓦地放大,死死盯着她,哑声吼道:“你说什么?!”
“听不懂么?”积压多年的怨恨终于冲破了从前对他的畏惧,薛茹心猛地逼近,直视着他几欲滴血的双目,一字一顿道:“我说,薛南星有了你的骨肉。”
“可惜啊……”她冷笑一声,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榻上之人,“……她很快就要嫁做他人妇了,也不知魏大人得知自己要当个便宜爹,会如何对待这个孩子。”
薛茹心话到这里,一股扭曲的快意骤然自心底炸开,混着多年来积压的怨恨、嫉妒与求而不得的爱,如同殿内那盆炭火般越烧越近,越燃越旺,自她心头催开,五脏六腑都要被这烈火焚烧殆尽。
她忽然笑出声来,见到陆乘渊那双死水般的眼眸掀起惊涛骇浪,她笑得越发欢快,几乎要喘不过气。
“怎么?”她边笑边将药丸在掌心颠弄,“现在还要说不想活么?不想护着你那未出世的孩子么?那可是一条命啊!药就在我手里,你确定不要?”她故意摊开手,见陆乘渊伸手来夺,又攥紧拳头。
“且慢——”薛茹心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觉得这般玩弄还不够。她收起笑意,眼底浮起淬毒般的恨意,“我改主意了,我要你求我……”恶狠狠自齿间溢出几个字:
“跪在地上求我!”
陆乘渊几乎没有犹豫,翻身下榻,却因毒发体虚,几乎是滚落下来的。“砰”的一声闷响,整个人摔倒在地。
他撑着手臂想要起身,却再度栽倒,可他紧咬牙关,只微微喘息了一阵,不知是怎样的力量支撑他又艰难地爬起身。
薛茹心冷眼看着他喘息着一点点爬向自己,染血的指尖在地砖上拖出暗红的痕迹。
终于,他跪伏在她裙边,一字一顿仿佛浸满鲜血,“求你……”
薛茹心听了这二字,微愣了愣。
更清晰的三个字从她脚边传来,“我求你……”
一股无名怒火骤然窜起,烧得她指尖发颤。她恨恨地盯着地上的人,突然摊开手掌,慢慢倾斜,任由红色药丸一颗接一颗掉落在地,在青砖上弹跳着四散开去。
“要一颗颗捡起来才算……”
话音戛然而止,薛茹心嘴角讥诮的笑意也蓦地僵住,因她看见陆乘渊竟真的开始捡拾那些药丸,他甚至已经爬不动了,只能拖着身子,仅靠双臂拖着残破的身躯一寸寸挪动。
发白到不像活人的手,在地上颤抖着摸索,每找到一颗药丸就如获至宝般塞入口中,像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疯狂吞咽着救命的水滴。
那是何等强烈的求生欲望。
薛茹心胸口突然涌上一阵难以名状的窒闷。她为了这一刻筹划多时,甚至不惜双手沾满鲜血!她曾无数次幻想过这个高高在上、对她不屑一顾的男人,能有一日也像蝼蚁般哀求她。
可分明这一幕就在眼前,甚至只要她愿意,她可以随时让他死。
但临到头,她却连一丝快意都没有了。因为他所有的卑微与挣扎,都是为了另一个人。
他竟能为薛南星卸下所有铠甲,抛却上位者的尊严,像条丧家犬般匍匐哀求。
真是可怜啊!然而可怜之人又岂止他一个。
炭火将内室烤得闷热难当,薛茹心心中翳闷不堪,像堵了一块巨石一般难受到无法呼吸。
她愣愣地看着陆乘渊的眸色渐渐转黯,看着他终于力竭昏厥,然后木然转身,推开雕花殿门,慢慢地走了出去。
夜风呼啸着灌入长廊,胸口的巨石仿佛突然被掏空,留下一个漏风的窟窿。她浑浑噩噩地走着,直到在蓬莱阁与琼华殿交接的甬道里,撞见一道隐在斗篷下的黑影。
薛茹心勉强稳住心神上前行礼。
那人蓦然回首,不待她开口,“啪”的一声脆响,一记耳光已重重甩在她脸上,“混账东西!你可知险些坏了老夫的大事!”【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