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别再扒我马甲了》 1、修觉寺 景瑄十年的暮春,天气格外反常。 一场雨从清明下到谷雨,从奉川下到禹州,都未有丝毫歇停的意思,反倒越下越大,搅得天地一片混沌。 天幕如同一张湿润的巨网,紧紧笼罩着层峦叠嶂,一间山寺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咚咚——咚咚——” 淅沥的雨声中参进一阵阵敲门声。 薛南星单薄的身影蜷缩在宽大的蓑衣里,门檐上的雨帘连绵不绝地打在斗笠上,一滴一滴滚落下来,仿佛刻漏,在不断催促着什么。 “小姐——” 薛南星闻声回头,忙问道:“怎么样?” “小姐,你猜的没错,官道果真因山泥倾泻被封了。咱们把马车弃在龙门县驿馆,那些官兵只会以为我们在龙门县,断不会料到我们已冒着暴雨翻野道到了这里。”梁山跺了两下脚,蓑衣上的雨水如乱珠跳下。 “嗯。”薛南星颔首,可眼底的忧虑仍未消散。 这障眼法糊弄寻常衙差倒还行,但若是影卫司,怕是没那么容易。 她虽不确定离开驿馆时看到的那些影卫司目的为何,可龙门县只是距京百里的小县,圣上直掌的影卫司突然出现在此,其中必有蹊跷。 “咚咚——咚咚——”又一阵敲门声打断薛南星如麻的思绪。 她回过神来,后退半步,仰头凝视门楣,纤长的睫羽沾满了细小的水珠,透过氤氲的水汽,这才看清寺庙的名字——修觉寺。 突然“吱呀——”一响,门缓缓拉开。 一个小沙弥探出头来,脸庞稚嫩,眼底闪过些许戒备。 梁山舒了口气,上前一步,恭敬地合十行礼,“小师傅,我随自家公子赶路去京城,不巧遇上连日暴雨,山泥封路。想在此借宿两晚,待山路畅通后再上路,还望小师傅行个方便。” 小沙弥眉头微蹙,上下打量起面前两人。 左侧这人青衫玉簪,是位面容俊美的少年,尽管发髻有些凌乱,几缕青丝轻拂在额前,显得有些狼狈,但依旧沉静从容,颇有修竹之风。右侧那位身材魁梧,面容朴实,一副质朴可靠的模样,显然也并非凶恶之辈。 可今日早些时候,寺里乌泱泱来了近十人,说是京中贵人,不得怠慢,客房一下全住满了,连柴房里都住了侍卫,哪里还有多余的地方给这两人。 小沙弥思索片刻,为难道:“施主,寺里没多的禅房可以安排了。” “啪——”的一声,门再次关上。 梁山的五官瞬间皱成一团,低声嘟囔:“莫非真要在那马棚躲雨不成?” 薛南星没来得及应声,忽觉脊背一凉,似乎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他们。 她猛地回头,左右四顾,除了淅沥的雨水和缭绕的雾气,视线所及之处,一无所获。 困惑之际,身前的门意外地再次打开,门后又探出小沙弥稚嫩的脸。 他轻声道:“出家人慈悲为怀。本寺东偏院尚有一处废弃的禅房,虽杂草丛生,久未有人居住,但也算是有瓦遮头。方丈说,若二位施主不介意,可暂作避雨之所。” 梁山闻言大喜,“太好了,多谢小师傅。”随即转身冲进马棚,牵起马车,依着小沙弥的指引,将马车安置妥当。 二人前脚刚跨过门槛,一道破空之音伴随急促的喘息,从角落中迸发而出: “千手一破,水溺火焚,土葬残躯,永无安宁!” 一道衣衫褴褛的疯僧闪现,仿佛从地底的阴影中挣脱而出,带着不可名状的狂乱,直扑薛南星。 梁山飞身上前,环抱住那狂人。 小沙弥见状,骇得不轻,惊呼一声:“了能师兄!?”遂又转身大叫:“了悟师兄——了悟师兄——” 那狂人力大无比,稍息片刻,又突然冲破梁山的阻拦,伸出骨瘦如柴的手,紧紧攫住薛南星的手臂,撕扯着嗓子喊:“东偏院有神灵,你们冒犯神灵会遭天谴!”声音颤抖,带着不可抑制的恐慌。 薛南星和梁山只觉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直冲脑门。 二人对视一眼,眸中尽是惊疑。 不多时,一位僧人匆匆赶来,箭步冲上来揽住那狂人,温声安抚道:“了能,了能,是我!了悟师兄,别怕别怕,没事的。”来人厚唇圆鼻,模样敦厚和善。 了能见到他,眼中惊恐渐散,情绪平复下来,怔怔地站在原地,双目涣散,如行尸走肉。 那人松了口气,双手合十,垂首向薛南星二人道歉:“贫僧了悟,见过二位施主。方才实在抱歉,师弟了能因患有癔症,常常发狂,言语无状,吓到二位施主,还请莫要见怪。” 薛南星注视着眼前的疯僧,他头顶一件破袈裟,脸上泥水斑驳,仿佛刚从坟墓中爬出,难窥真容,两边手腕各一道血痕,可见皮肉外翻,他竟不觉疼痛。 片晌,她缓过神来,颔首回礼道:“无妨。”心中却仍有些惊恐未定。 了悟未多停留,很快便带走了了能。 …… 二人收拾好破败的禅房后,已是戌时。 许是太过疲累,薛南星方一躺下,就听见帷幔另一侧传来阵阵呼声。 外面又下起暴雨,雨点砸在檐顶噼啪作响,极富节奏,如催眠序曲,薛南星蜷紧的手指一松,呼吸渐渐绵长。 忽地,一道闪电划破暗夜。破窗前,一道黑影闪过。 ...... 翌日,晴空如洗,万里无云。 一夜暴雨洗净了乌云,天空异常清澈。才刚过卯时三刻,天色就已大亮。 薛南星仍在榻上沉睡。 “开门!开门!”突然,门外传来阵阵催促声,重如捶鼓。 她猛地惊醒,一道刺眼的光线射入。 “里面的人快出来!” 声音越发急促,仿佛下一刻就有人要破门而入。 “谁啊?”破帷幔的另一侧,梁山翻了个身,不耐烦地喊道。 门外突然安静下来。 薛南星擦了把眼角的泪痕,还未缓过神来,又听“砰”的一声巨响,门被一脚踹开,几人扶刀鱼贯而入。 薛南星抬眼去看,一道刺目的金芒晃得她睁不开眼。她下意识抬手去挡,手臂刚抬到半空却忽的一阵吃痛,待反应过来时,双臂已被人反手扣住,动弹不得。 会痛?那便不是做梦。 “你们是何人,为何要绑我们?”梁山一边怒吼,一边不住地挣扎,可显然无济于事。 薛南星侧头避开刺目的金光,紧闭双眼,再睁开,努力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 倏地眼前一暗,一道黑影挡在她跟前。因着逆光,只得见颀长的轮廓,看不清模样。 他单手一抬,指着薛南星,回过头问道:“就是他吗?”语气漫不经心。 “是,世子殿下,就……就是他。”声音从后面传来,略带颤抖。 沉默一瞬。 薛南星感觉一双眼睛在自己身上徘徊,似窥探,似审视,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行吧,带走。”四个字轻飘飘地落下,眼前瞬间没了人。 下一刻,薛南星只觉双臂被反剪得更紧了,整个人往上一提,被人粗暴地向外拖去。 “我自己会走!”薛南星挣着肩膀,厉声反抗。 “好!料你们也跑不了。” 手上的劲稍微松懈了些,薛南星踉跄几下,稳住步子,被人押解着往院外走去。 薛南星目光迅速掠过四周,共四名身着精制黑甲的侍卫分列二人周围,个个腰间悬刀,神色严肃。 “黑甲胄!?”她心中一惊。此乃大晋亲王或一品以上武将的府兵专属,方才隐约听到有人唤“世子殿下”。如今大晋只得一位亲王——琝王,那适才带头来拿人的,不是琝王世子还能是谁。 她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开始理清思绪。如今她已是奉川县衙的通缉犯,若是要捉拿她,大可将通缉令发至禹州,名正言顺地由官府缉拿,何故舍近求远,从京城派遣府兵。若是要杀人灭口,方才一刀砍了她便是。 思及此,心中虽仍有疑惑,她却反倒松了口气。 半柱香后,薛南星被押解至寺内的讲法堂,跨进门槛的一刻,她全然明白了。 ……【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三日之约 此刻讲法堂地上躺着一具尸体,浑身湿透,皮肤被水泡得肿胀发皱,额间一颗痦子在了无声息的脸上格外刺目。 薛南星的眉心一下就拧了起来。 昨日下午,薛南星二人住进东偏院的禅房,无意发现,墙院后的山泥正随高处的雨水不停向下冲刷,已然将墙垣下半部尽数淹没,若是再下几场暴雨,必然会没过院墙冲到院内。 她出门找人帮忙,谁知那疯僧了能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对着她不停喃喃,狂笑不止。慌乱躲避间,她无意撞到了一个眼生的和尚,身后的了能见状竟是撒腿就跑了。 那人身形微胖,额间一颗肉色痦子颇为显眼。薛南星见他面带笑意,还算和善,就攀谈了几句,与他说了东偏院后山泥下滑之事。 可那和尚一听,脸色霎时阴沉下来,怒声呵斥了她几句就拂袖而去,此事便不了了之。 没想才过了一夜,人竟然死了!? “是,就是那个住在东偏院的程施主。唔......” 薛南星闻声望去,是昨日寺前那个敦厚和善的了悟和尚,此刻跪在讲法堂内,涕泗横流地哭诉:“......昨日下午我最后一次见着了觉,见他满肚子怨气就问了一句。他说刚撞见住东偏院的香客诸多挑剔,非命他把东偏院后墙外的山泥挖开。这几日世子殿下暂住寺内,本就不够人手,还要帮手去疏通山道,实在没空管那片荒院的后墙,便推辞了。谁知......”话未说完,又哽咽了起来。 听罢了悟所言,薛南星嗤笑一声,“我礼貌相求,何来命令一说。若是因为这无羁的原因就给我安个杀人泄愤的罪名,未免太过荒唐!”说完,怒目看向堂前之人。 堂前分立两人,左侧是一位年长僧人,年近花甲,慈眉善目,乃修觉寺方丈。 堂中则是一位锦衣玉带的年轻男子,他剑眉星目,容貌俊美,看年纪不过双十之龄,举手投足间带着京中纨绔独有的傲慢轻佻。 想必正是那位身份显赫的琝王世子——凌皓。 凌皓负手走到薛南星身旁,绕着她信步转了一圈,目光在她身上来回逡巡片刻后,突然停在面前,俯身凑上来,扬眉道:“哟,竟还生气了?” 薛南星撇过脸。 突然有什么东西在眼下晃了晃,她垂睫一看,半块玉蝉昆仑佩赫然躺在一个宽大的掌心之中。 薛南星瞳仁一缩,猛地挣扎起来,想要伸手去拿。 这半块玉佩是她偷验尸体时,从外祖父腹中取出的,是这场惨案仅剩的线索。一路以来,她都是随身携带,眼下怎会出现在这琝王世子手里!? “怎么会在你那里?还给我!”她咬牙道。可身后的力道仿若沼泽,越是挣扎,双臂被钳得越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折断。 眼前的手掌往回收紧,凌皓反问道:“你问为何会在我这里?我倒要问你,为何会在他那里!” 他指向身侧了觉的尸体,语气不由凌厉了几分。 薛南星心中一个激灵。 自离开奉川以来,她便一直浅眠,昨夜却破天荒地沉睡至清晨,直到那些黑甲卫闯进来拿人时,都还有些恍惚。 个中古怪,不言而喻。 薛南星沉默不语,只是顺着凌皓手指的方向看去,敛起眸光,仔细端详起了觉的尸身。 尸体肤色淡黄,面色呈青紫,眼睁口开,两手不拳曲,腹部不膨胀,口鼻耳眼无水流出,指缝干净无泥藻。 此时,她已是心中有数。 “……咳……” 凌皓见她不应话,刻意清了下嗓子,正声道:“今晨卯时初刻,僧人了觉被发现溺死于西院水井。尸体捞起来时,手中挂着这半块玉佩,有僧人认出,乃归你所有,眼下又有人证,证实你二人确实起过冲突。依本世子看,定是你触了霉头,心中不悦,回去后怒气难消,便又去找了觉。争执间,你将人推入井中……” “……而这玉佩……”他举起手中的玉佩,扬声道:“正是在慌乱间被了觉抓住,一同掉入井中的,是不是?”他神色肃然,声音却清朗生涩。 薛南星一直将这半块玉佩贴身戴佩戴,只是入寺时见绳扣有些松动,便取下放在包袱里。未曾料,这小小举动竟成了指控她杀人的罪证? 可这逻辑实在不敢恭维,她听着只想笑。 “无稽之谈。”薛南星挺直脊背,仰视凌皓,哂笑道:“且不说我会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杀人,世子殿下连这人如何死的都没搞清楚,就想定罪,未免太过草率。” 她这一笑看在凌皓眼里,只觉心底发怵,一时没能沉住气,脱口便道:“能怎么死的,不就是淹死的吗?” 说完,他见眼前的少年神色镇定,嘴角甚至浮出一抹轻笑,更是恼火。 不能被这小子淡定的模样给蒙蔽了。凌皓定了定心神,接着道:“本世子看的是证据,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 “人证可以说谎,物证可以栽赃!” 未说完的话被堵在喉咙,凌皓不愤道:“那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有人栽赃?这玉佩既是你贴身之物,又怎会轻易被别人拿到?” 薛南星一声不吭,只死死盯着地上的尸体。 “说不出了吧?”凌皓轻蔑一笑,“哼,我当你有多大的本事。” “死者的尸体就是最好的证据。”眼前跪着的少年缓缓开口,“只需详细查验尸体,真相便一清二楚。” “昨夜又是暴雨,眼下去龙门县那条路也堵了,上哪儿去寻仵作来验尸?”身后不知谁喊了一声。 堂内众人纷纷应和,“就是……就是……” “请世子准允草民查验尸体,自证清白!”混乱中,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此话一出,堂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薛南星身上,方才还应声附和的小僧们霎时噤了声。 法堂内突然静下来,针落可闻。 凌皓猛地蹲下来,与薛南星目光齐平,满脸不可置信,“你会验尸?” 料他如何也无法将眼前这位十七八岁的清俊少年郎,与那些他见过的那些粗鄙仵作联想在一块。 “嗯。”薛南星颔首,心中略一盘算,平静道:“草民家贫,自幼便在义庄替人守尸,后来为得一技傍身,便学了一些验尸之术,偶尔也会去县衙帮忙。” 众人不知,交她验尸之术的并非别人,而是她的外祖父,前朝大理寺卿,后任刑部尚书兼内阁次辅的法界灵犀——程启光。 程启光自幼立志于法曹,誓要扫尽天下悬案冤案,他不仅言出必行,更自学验尸之术,创制诸多新奇的验尸法门。为官二十年,破奇案、洗冤狱,凡经他手,无一冤假错案。 可他却要被迫颠沛逃亡,隐姓埋名,最终落得死于非命的下场。 提及此,薛南星神色微动,眸光黯淡下来。 竟还真是个仵作?凌皓见她言辞切切,再次审视起眼前的少年,这略显单薄的少年之躯,仿佛蕴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稳可靠。 他抬手轻挥,薛南星身侧的黑甲卫醒目地松开手。 薛南星胳膊上的力道突然一卸,顿时松了口气。她揉了两下手肘,说道:“既是山路皆封,我已无处可逃,还请世子殿下给草民一次机会。三日,不出三日定能查明真相。” 凌皓诧异,“你当真能在三日内就找到凶手?” 薛南星点头应是,“那凶手必然仍在寺内,甚至就在这法堂上。雨势难测,若非暴雨连绵,不出三日,山道必将通畅,届时再想捉拿凶手就难了。所以,三日之内必须破案,亦只需三日!” 三日,足够那帮衙差搜遍龙门县,若是山道通畅,他们随时有可能寻至这里,所以也必须只能是三日。 她紧抿双唇,目光坚定,竟是有种难以名状的气势。 “起来吧——”凌皓站起身,拍了拍袍摆,“那本世子就许你三日罢。” “谢世子殿下!”薛南星拜谢,遂起身走到方丈跟前,恭敬问道:“请问方丈,寺里的人可都齐了?” “是的施主,皆已在堂内。本寺只是山中小寺,僧人并不多,除贫僧外,平日里寺内事务多由师弟慧能打点。”方丈介绍道,抬手指向法堂最左侧。 薛南星沿着手指方向看去,慧能年逾四十,身量瘦小,两道极为浓郁的粗眉在清瘦的面容上尤为突出,粗眉下目光炯炯,虽未说话,却给人一种辞严厉色之感。 方丈接着道:“旁边依次是了善、了静和了悟,‘了’字辈排在‘慧’字辈后,乃寺内第二的辈分,他们几人都是自小在寺里长大的,师兄弟几人感情颇深。另外六人都是十二三岁的小沙弥,来寺里不过数年。” “嗯。”薛南星颔首,转而依次看向对面三人。了善和了静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站在一起颇为滑稽,了悟她昨日见过,中等身材,面目和善,无甚特点。 她转头看向凌皓,“还请世子让寺内所有人先行回房,并派人看守,出入皆要有人跟着,不得擅自行动。” “行,就先按你说的办。”凌皓双指摩挲着下巴。 沉吟一瞬,他又信步走到薛南星身侧,“这三日,本世子亲自看着你,量你也玩不出什么花样。” 一只手掌覆下来,正正好搭在薛南星的右肩。【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验尸 “咳……咳……”薛南星心头一紧,惊得喉咙发痒,不由咳嗽起来。她赶忙虚掩口鼻,顺势向一旁侧转身子,从凌皓的臂弯中滑脱出来。 众人回房,薛南星被凌皓监视着,取来验尸的箱笼。 了觉的尸体已被放置在香案上,因从水中捞出,突然遇热后尸体腐败加速,此刻已散发出淡淡腐味。凌皓方一靠近,肚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适才离得远还不觉什么,这会儿近了才发现这么臭。”凌皓捏住鼻子抱怨,不由后退半步,一脸恶心之状。 薛南星没吱声,甚至更近一步,从容自若地打开箱笼,拿出一颗苏合香丸递给凌皓,“条件有限,暂无苍术、皂角等僻味之物,世子可含下这个顶一阵。” 凌皓紧捂口鼻,眉眼皱成一团,狐疑地看向薛南星,不肯伸手去接。 “若是世子不想黄胆水都吐出来,还是接下为好,看尸体的状况……”薛南星扫了眼尸身,“稍后还需剖验。” “剖……剖验?”凌皓顿时瞪大双眼,胃里又是一阵翻腾,赶紧接下那颗苏合香丸含下,这才勉强摁下那阵汹涌澎湃之感。 薛南星压了压唇角的笑意,也含下一颗苏合香丸,随即又递给凌皓一本检尸格目。 “劳烦世子殿下了。” “这又是什么?”凌皓接过来,在手里翻得哗啦作响。 “检尸格目。前朝郑提刑创制,由刑部镂版颁发至各州县,规定凡查验尸体须备检尸格目,按格目逐条填讫,一式三份,其中两份分别申报所属州县及提刑司,一份交至被害人家属。”薛南星解释道。 “眼下我还是世子认定的头号嫌疑人,朝延又未能派官检验,唯有劳烦世子亲自将验尸细节一一记录。” 凌皓瞳仁震惊,“你竟然让我堂堂琝王世子给你填验尸记录?” 薛南星神色严肃,语气却带着几分戏谑:“殿下若非亲自记录,又怎知道我不是在诓骗殿下呢?” 凌皓瞥向她,瘪了下嘴,极不情愿地接过检尸格目,又从一旁的案几取了笔墨,依薛南星所言,落笔填写起来。 薛南星转身戴上护手,周身气韵一变,肃穆和专注从眼底浮上来,额上仿佛瞬间刻上了“生人勿近”四个字。 凌皓看在眼里,竟是觉着与自己那不苟言笑的表哥有些神似,不由地屏住呼吸,不敢再打扰。 薛南星除去死者的贴身衣物,让尸体全身赤裸,开始对照检尸格目从头到脚,一项一项仔细检查起来。 她查看完所有衣物,无任何发现,开口道:“在遗物一列,写明死者衣物齐整,干净无泥渍。” “啊?”凌皓愣了一下。 “记好了吗?”薛南星又问,手上动作却未停下。 “哦。”凌皓反应过来,立马奋笔疾书。 “死者男性,年约三十,全尸身长五尺四寸,表面无明显外伤。” 薛南星轻拍尸体腹部,俯身侧听,而后双手交叠,轻压数下,观察口鼻,“死者肚腹未闻水声,按压之,口鼻内无泡沫溢出。” 她以双指探入死者口腔,带出些许淡红色粘液,又抬起死者双手,仔细端详,继续道:“以指探入,有血色粘液,死者指缝无与井下环境符合的泥藻,可判断非溺水而死。” 凌皓咂舌:“所以你方才在堂内看那一眼,就知道了觉不是溺死的了?” 薛南星抿唇一笑,是默认了。 凌皓像被看了笑话,脸颊瞬间涨红,对眼前之人又不由多生了几分敬服。 “死者口鼻无明显外伤,面部紫绀,舌根后坠,推测为窒息而死。面部有数处擦伤,伤痕颜色较浅,边缘平滑,未见出血,皆为死后形成。” 凌皓不敢懈怠丝毫,依照薛南星检唱,运笔如飞,一一记录在检尸格目上。 薛南星指腹按压尸身大关节,细观全身尸斑情况,继续道:“尸斑主要分布于尸体下侧,颜色暗红,按压不褪色,表明尸斑已进入固定阶段。根据尸斑的形态和色泽,结合尸体僵硬程度,推测死者死亡时间约在四个时辰前,也就是子时。” “……死亡时间……子时……”凌皓边记录边喃喃自语。 “尸斑分布不均,证明死者死亡后曾被移动,第一凶案现场并非后院井边。” 凌皓记完,顺着薛南星手指处看去,果然已经有不少深浅不一,形状不规则的紫红色斑块。 “劳烦世子搭把手。”薛南星看向凌皓。 凌皓即刻意会,放下纸笔,与薛南星一同将尸身反转过来,背部朝上。 薛南星眉心一拧,目光落向尸体脑后。 “死者脑后有一处环形淤伤,宽约一寸,色呈暗紫,边缘不清晰,伴有皮下出血。”她轻触伤处,继续道:“上方有破损口,伤口表皮微缩,乃死前伤,但不足以致死。” 她扫视尸体背部及下肢,“尸体背部尸斑呈浅色长条形,与下肢的尸斑差异较大,初步推测,可能是被凶手翻转背起造成……” 目光在尸体腿上停留片刻,“双腿后侧,膝窝上两寸处有条形淤青,宽约一寸。” 凌皓飞快地记录完,突然未听见薛南星的声音,抬头看了一眼。只这一眼,就足以让凌皓五脏翻腾。 眼前之人正用一把小巧的解剖刀对准尸体鼻孔边缘,轻轻切开。刀刃划过皮肤的声音细微,此刻听在凌皓耳里,却异常清晰,仿佛像是在自己的头骨上刮蹭,他实在没能忍住,冲到墙角干呕起来。 薛南星专注如初,若入无人之境,继续用镊子仔细翻检,须臾后轻轻夹出一根发丝粗细的细丝,放入身侧的清水。 细丝上的血液触及清水,瞬间晕开,露出本来的靛蓝色。薛南星用指腹托起,仔细端详,轻搓几下,陷入沉思。 “世子,死因和凶器已基本确认,现在只需确认凶案现场。”薛南星展眉,转头却见身侧已没了人。 薛南星目光流转,落到墙角的背影,轻笑着摇了摇头。 凌皓正蹲弯腰扶着墙角,面色苍白,大口喘着气,听见身后之人说死因和凶器已经确认,立马腾起身子,一时竟忘了适才因何而泛恶心。 “死因和凶器是什么?”他三步并作一步凑上前,神色凝重地看向薛南星,一手握着检尸格目,一手提起笔,笔尖跃跃欲试。 “死者是被枕头或被褥之属捂住口鼻,窒息而亡。” 凌皓飞速记下,随即递出手中的检尸格目,试探问道:“你看我记的如何?” 薛南星让凌皓做记录,本就是有些戏弄的意味,对这检尸格目从未报过多期待。此刻见他吐得离了魂还如此认真,心中已是有所改观,暗自打算着晚些时候自己再将验尸记录一一补全。 她伸手接过,一目十行,随意翻看,可翻着翻着,手上的速度慢了下来,眼底逐渐泛起惊讶之色。 手中的检尸格目上满满当当,记录详尽,条理清晰,竟与从前衙门的书吏所记相差无几。 薛南星看完,展眉笑道:“世子殿下颇具天赋。” “有天赋?莫非我天生是干司法刑狱的奇才?”凌皓仿若被这句话打通了任督二脉,双目放光,拉着薛南星的衣袖不停嘟囔。 京中权贵皆知,琝王对长子凌皓的教诲从来都是不求功名,但求平安,以明哲保身为上。因此凌皓自小便宽松自在的环境中长大,学业未有建树,武艺亦不精进,成年后便常常与京中其他世家子弟厮混在一起,纨绔之名人人皆知,多少人也都暗自看笑话。凌皓早有耳闻,心中难免失落。 眼下薛南星这句“颇具天赋”,凌皓听进了十二分,难怪自己从小一无所长,原来是这天赋太偏门,隐藏太深。 他自顾自地得意起来,甚至畅谈起未来执掌天下司法刑狱的情形。 薛南星不想杵了世子殿下的面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向门外走去。 …… 不多时,二人到了死者了觉的禅房。 薛南星环视四周,眸光微微一沉。这间屋子不过十丈见方,陈设极为简朴,只得一张铺着凉席的床榻、一张案几和一只双开门衣橱。 薛南星走到衣橱边,柜门两边各一环形把手,宽约一寸,与死者脑后的淤伤形状大小相符,可细观各个角落,都未发现血迹。她打开衣橱细看,里头只得几件叠放整齐的僧袍和中衣,并无异样。 随即,她转向床榻边,凝视其上。被褥被叠成豆腐块状,整齐置于塌前,上面是一靛蓝色枕头。 薛南星伸手拿起枕头,捻起表面起毛的细丝,低声喃喃:“与死者鼻腔中发现的纤维质地相同……” “……相信这就是凶器了。”她猛地提高嗓音,半举枕头,转身对凌皓道。 凌皓快步上前欲接过枕头看看,可谁知手刚抬到半空,就被薛南星一把抓住手腕,按到她肩头。 “世子,大力推我一把!” 见薛南星神色凝重,不似玩笑,凌皓也不再犹疑,使出七分力道,将她一把推开。 薛南星身体失衡,向后倒去,一头撞到硬板床榻上,脑后顿时吃痛,只觉眼冒金星。她本能地护住后脑勺,没能忍住,轻叫出声:“嘶——” “你没事吧!好在我收了三分力。”凌皓忙上前。 薛南星闭眼稍缓了缓,却未应话。只片晌后,她咬牙忍着痛,转身趴下,去看方才撞到的地方,用手指细细摩挲察看。 果然,在凉席的缝隙中发现了一丝凝固的血渍。 她噌一下坐起身,指向床榻边缘,对凌皓道:“这床边的木条宽度与死者大腿后侧的淤伤吻合,很可能是死者背对床榻,被人猛推至床边,随即倒下后用枕头捂死。我身高与了觉相近,方才世子将我推倒,我摔倒的位置很可能就是了觉受到撞击,继而被杀害的地方。” 凌皓恍悟过来。 薛南星又回身指向方才发现的血渍,“世子请看。” 凌皓凑上去,微眯眼睑,片晌后也隐约看到了凉席缝隙中有一点极细微的暗红色印记。 “所以这里就是了觉被害的地方了!?” “正是!”【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4、诅咒 “正是!”薛南星道:“眼下凶器和第一现场均已确认,该问讯人证了。” 凌皓命人将寺内所有人带至讲法堂内。 众人集聚一堂,分列两排,凌皓负手站在对面,目光扫过众人,问道:“都说说吧,昨日入夜后可有见过死者,子时都在干什么,可有人证?” 在场几人皆是忌惮凌皓琝王世子的身份,不敢托辞,挨个儿将昨夜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问遍一轮,除了了善、了静、了悟三人在藏经阁抄经文,其他人都早早歇下了。也就是说,只有方丈、慧能没有时间证人,其他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薛南星略一沉吟,又问道:“那你们平时与了觉关系如何,可有过争吵?” 未等其他人开口,方丈先回道:“他们自幼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向来和睦。至于争吵……”他略有迟疑。 “昨日上午,我与方丈在膳堂撞见了悟和了觉有些口角。”慧能倒是毫不犹豫。 几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了悟,了悟一怔,忙解释道:“我都是为他好!昨日上午了觉跟我说,想趁路还能通,赶去龙门县换点日常用度。但那会儿雨势未歇,随时可能山泥倾泻,我觉得太危险了,坚决反对。谁知他突然情绪激动,说非去不可,我们就争了几句。”他垂下眼睑,语带哭腔,“若是早知他有此一劫,我绝不会与他争执。” 慧能闻言,拧起眉头不再吭声。 如此大的雨,却坚持要下山购置用度……薛南星心中生疑,目光在堂内众人身上一一掠过,似是要看穿人心。 她的目光凌厉如剑,此时已有人心里发毛,按捺不住。 “世子殿下,我……我昨晚看到慧能师叔跟了觉起了冲突。”说话之人正是站在慧能左侧的了善。 慧能瞪向了善,咬牙道:“你……你休要胡说!” 了善吓得缩开半步,一脸无辜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我…我只是实话实说。” 他避开慧能的眼神,转而看向凌皓,“昨夜是我和了静被罚抄经文的第三天,我实在困得不行,就趁去完茅厕后偷溜至禅房,打算小憩一会儿。没想到,刚走到房门口,就看到慧能师叔气冲冲地从了觉房里出来。慧能师叔当时气急了,嘴里还念叨着……”说着又怯怯地瞟了慧能一眼,颤声道:“念叨着什么‘死就死了’,我怕被师叔骂,也敢没去看了觉,转头就溜了。” 薛南星又问道:“你可记得那会儿是什么时辰?” 了善摇头,“我抄经抄得昏昏沉沉,压根没留意是什么时辰。不过……”他顿了顿,“……不过后来了悟师兄到的那会儿是亥时三刻,估摸着那会儿应是亥正吧。” “你是亥时三刻才去的藏经阁?”薛南星疑惑地看向了悟。 了悟点头,“是。昨夜戌时我便躺下了,可因腿疾发作,久未能入眠。后来听到隔壁了觉房里有动静,争吵声还越来越大,便留心听了几句。没多久,隔壁的声音就没了,我翻来覆去还是有些担心,就出去看了眼。见了觉房间熄了灯,我想着他此刻怕是心情不好歇下了,便没再打扰,这才去了藏经阁找了善他们。后来见了善和了静都累了,反正我也是睡不着,便帮着一起抄经,过了丑时才回去。” 薛南星问:“既是留心听了几句,那都听到了什么?” 了悟瞥向慧能,咽了啖口水,“师叔说了觉不老实,还吃花酒,了觉似是哭得厉害,一直在求饶。可师叔却说……说‘你这种人死不足惜’。” 薛南星眉心微蹙,未再多言。 “如今人证确凿,还不快快如实交代?”凌皓突然指向慧能,昂声道。 “我……”可慧能从齿间只挤出一个字,又将剩下的话生生吞了回去。他紧咬下唇,藏在袖中的手指死命往掌心里掐,额角憋出层层细汗来。 “不说是吧,来人……”凌皓抬手示意门口的黑甲胄,立刻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脚步声沉重有序,一声声砸在地上,如催命符咒,慧能双腿一软,“咚——”一声跪倒在地,“昨夜亥时,我确实去找过了觉,可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我发誓,人真的不是我杀的。” 他跪伏着身子道:“了觉负责每月下山采购寺内用度,每次都是按两月的量备货,以备不时之需。这几日山泥封路,寺里人数骤增,我便想去库房看看,够不够日常所需。可谁料,昨日去库房一查,大米油盐仅剩半月的量,细审账目才发现有人暗中做了手脚。我当即就去找了觉对质,他心中有鬼,一经盘问便露了马脚,他不光是偷了钱,还去吃了一次花酒,简直荒唐至极!我当时怒火中烧,便说了些气话,当真就只是气话呀!” “然后了觉哭着求你原谅,你当然不肯,拉扯推搡间,你错手把人杀了。冷静下来后,你干脆不做二不休,将尸体抛至井中,是不是!?”凌皓抬手指向他,带着怒气喝道。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慧能双目圆睁,连连摇头,“我只是不小心将他推到衣橱上,当时人还是好好的。我见他痛哭流涕,于心不忍,便让他自己考虑一晚,第二日一大早去找方丈认错,谁知……谁知人竟然死了。” “我之所以闭口不言,实为保全敝寺的清名,若此事传扬出去,修觉寺的名声将毁于一旦啊!”他捶胸顿足,仿佛变了个人,方才的庄严肃穆荡然无存,只剩满脸惶恐与无措。 方丈合十双手,阖紧双目,虽未发一言,却止不住地浑身轻颤起来。 堂中一时间寂然无声。 薛南星心中存疑,不大相信慧能是凶手。以他的身量和体格,移尸时必然是拖行,那尸体的衣摆鞋面必定会沾上泥渍,且井水不如河水的冲击力大,泥渍并不会轻易被水冲刷干净。 可眼下了觉的衣摆和鞋面都是干净无污…… 莫非寺内还有其他人?她心中猛地一个激灵,还有疯僧了能! “世子殿下,寺内还有一人被我们忽视了。”薛南星凑上去向凌皓禀告。 “施主所说的可是了能?”未等凌皓回应,方丈先行开口。 “是。”薛南星颔首,她想起昨日下午,那疯僧见到了觉撒腿就跑,定是惧怕了觉。若他并非真疯,而是装疯弄傻,故弄玄虚,趁慧能和了悟离开后,潜至房内行凶也极有可能。 怎料方丈却断言:“绝不会是了能!” “何以见得?”薛南星问道。 方丈沉吟片刻,叹声道:“每逢雨天了能的疯症便格外严重,因此雨天都会将他锁起来。昨日小僧为其上药,不慎被他跑了出来,惊扰了程施主。酉时之后,老衲便让慧能亲自将他锁牢了,钥匙亦一直由老衲保管。” “昨晚暴雨,了能定又是一夜惊恐。”他说完,悲悯之情溢于言表。 薛南星眼中的光霎时暗了下来,不是了能,又会是谁呢?她稍顿了顿,又看向慧能,“你昨日去找了觉时是什么时辰,离开又是何时?” 慧能摇头,“记不清了,当时我正在气头上,哪会去钟楼看水钟。只因查核库房与账簿之后前往,想来时辰不早了。” 薛南星的眉心再次拧紧,半晌未再出声。 凌皓见她默然不语,再问不出什么,便秉退了众人。 …… 夜幕降临,月挂中天。 难得一日无雨。 用完晚膳,薛南星便提出想再去讲法堂看看尸体。才刚穿过廊庑,就看见法堂门口丧幡瓢扬,在昏黄的灯火中格外醒目。 二人步入堂内,只见堂中已变作简易灵堂,尸身前一排白烛,青烟袅袅。 方丈、了善和了悟三人身披素缟,面色如水,默然诵经。伴随着木鱼声声,回荡在空旷的法堂内,有种说不出的凄凉。 “阿弥陀佛,世子殿下,程施主,了觉因一时之误,铸成大错,我等特为其设置灵堂,诵经超度,愿能替他洗净尘世罪孽,早登极乐。”方丈双手合十,声音微颤。 薛南星也双手合十,“逝者已矣,方丈节哀。眼下凶手还未找到,时间紧迫,我想再看看尸体上有何遗漏的线索。”说完,扫了眼祭台后面。 方丈颔首,侧身让开,示意她自便。 过了一日,尸僵和腐败程度更加明显,可细查一番后,并没有新的发现。 夜色渐深,方丈已告辞离开,了善和了悟仍在垂首低诵经文,声音不绝如缕。 二人见不便打扰,正欲离开。 经过了善和了悟跟前时,薛南星脚步一顿,眸光突然转深。 他们念的哪里是超度往生的佛经,明明就是驱邪避凶的“金光神咒”! 她转向身侧诵经的二人,“两位师傅是为何不念诵消除业障,超度往生的佛经,反而念起制鬼驱邪的金光神咒?” 了善和了悟闻言皆是身子一僵,继而心虚地把头往下又压了压。凌皓见他二人不吭声,也转身看过去,愠怒道:“快说!” 了悟见瞒不住了,一咬牙,面露惊恐地回道:“世子殿下,程施主,你们难道不觉得了觉的死很诡异吗?” “你们难道认为是鬼神作怪?”薛南星反应极快。 二人相看一眼,点了点头。 了善先开口道:“了觉无故死于井里,可不就是应了那疯子天天念叨的吗?” 千手一破,水溺火焚,土葬残躯,永无安宁……薛南星想起疯僧了能那几句近乎癫狂的叫喊。 “了觉做了恶事,定是被神灵惩罚,死于诅咒。” “是啊,东偏院当真是有腌脏东西,一有人住下就出了事。” 二人越说越玄乎,听得凌皓头皮一阵发麻,忙把薛南星往外拉。 “世子是信了这天道鬼神之说吗?”薛南星反问道。 凌皓抱起双臂,左右环顾,又打了个哆嗦,“按我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按我说,人心远比鬼可怕。”薛南星眼帘微狭,尽是凌厉之气。【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5、着火 “不行不行,我得赶紧去把这身晦气洗干净咯。”凌皓自顾自地说着,往西院走去。 薛南星苦笑,抬脚准备回房再看看供词。 谁料凌皓突然回首,扬声唤道:“还愣着干嘛?快跟上!” 薛南星微微一怔,小跑两步跟上去,“世子不是不怀疑我了吗?” “谁说不怀疑了,我还要与你一同沐浴,同住一房,看着你呢!”凌皓双唇一条线,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信步朝前走去。 一同沐浴?四个字如雷击心。 见说话之人云淡风轻地背影,薛南星几欲吐血。此刻,她只恨不能冲上前将他打晕,一了百了。 缓了半晌,她才勉强摁住自己的冲动,拖着沉重的步伐跟了上去。 …… 净房内共六个隔间,均装有竹门,每个隔间仅一丈宽,最靠里的那间稍大。 见有隔间,薛南星两眼放光,整个人一下活了过来,几乎跳着指向最里头那间,“世子殿下,我去那间!”话音未落下,人就已经冲了过去,抓起门把就准备关上。 可这竹门却怎么也推不动,仿佛被什么力量定住,是卡住了? 疑惑间,凌皓的声音悠悠地从门后传来:“本世子还未进来,你关门做什么?” “进……进来?”她身体一僵,这是真要与她同浴? 凌皓推开门,全然不在意,坦荡说道:“都是大男人,何必怕羞,快些宽衣吧。”说着就开始解腰封,眨眼的功夫,竟是褪得只剩一件中衣。 “不行!”两个字几乎是脱口而出,薛南星急得连连摆手,忙不迭地解释道:“请世子恕罪,我素有隐疾,恐怕...恐怕会冒犯殿下。” 隐疾? 凌皓疑惑,停下手中的动作,上下扫了眼薛南星。眼前之人五官清秀,皮肤白净,若不是见过他验尸时眼都不眨的样子,又…胸前平平,他定会误以为是个女子。 这样的人会有什么隐疾? 薛南星瞥见凌皓眼中的疑惑,心中极速盘算,连忙又诌了几句:“不瞒世子殿下,我常年验尸,不甚被尸水腐蚀,染上皮肤隐疾,春日必发,这几日更是溃烂流脓,颇为可怖……” “行了行了。”凌皓不甚其烦,摆了摆手,“那你便在一旁等我,不可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是!”薛南星如释重负,赶忙背过身,阖上双眼,负手而立。 不多时,四周便水汽氤氲,水声潺潺水声,蒸得她两颊通红。 “哗啦……哗啦.……” 不知是不是因为闭上眼的缘故,此时此刻,薛南星只觉得听觉被无限放大,周围的水声格外刺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一勺勺水淋下来,仿佛浇在她心头,烫得她莫名烦躁。 她深吸几口气,定了定心神,轻声安慰起自己来:只当是一具男尸,在清洗尸身罢了,对,清洗尸身! 念及此,她拧了一路的眉眼终于舒展了些,心情忽地轻松了不少,干脆默念起《洗冤集录》来:“尸于平稳、光明地上,先检验一遍,用水冲洗。次皂角洗涤尸垢腻,又以水冲荡洁净。洗了,如法用糟醋拥罨尸首,仍以死人衣物尽盖,用煮醋淋,又以荐席罨一时久。候尸体透软,即去盖物,以水冲去糟醋,方验。【注】” “你说什么?水声太大听不清。”凌皓突然抬高嗓门。 声音冷不丁地打断了薛南星,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念出了声。 “哦,没什么,我……” “等等,世子你方才说什么?”她猛地睁开双眼。 “我说水声太大听不清,让你说话大声点,有什么问题吗?”凌皓见她问得出奇,停下手中的水勺。 对,水声太大听不清!薛南星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昨夜既然是连绵大雨,电闪雷鸣,了悟又如何能从隔壁房间听得到了觉和慧能争吵,还如此清晰,除非…… “世子,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不过现在还要再确认一件事。”薛南星顾不得太多,只丢下一个“快”字,便踱步而出。 薛南星径直跑到了觉的禅房,又从禅房走到藏经阁,从藏经阁走到古井,随后又去了钟楼,来来回回,几乎将这寺里走了个遍,近半个时辰后才停下来。 “果然不出所料。”她敛着眼睑,心中已是有九成把握。 “到底哪里不对劲了?”凌皓满头雾水地跟了一路,这会儿才敢开口追问。 薛南星这才解释道:“今日在法堂内,慧能、了善、了悟三人的供词看似对得上,实则却漏洞百出。慧能并不知道具体时辰,了善虽知道,但也是听了悟说的,也就是说,三人中,只有了悟知道时辰,且能具体到几时几刻。” “你怀疑了悟?” “嗯。昨夜大雨,若无特殊原因,谁会特意去钟楼看时辰。” 薛南星一把掀开袍摆,单膝跪地,捡起手边的枯枝,在地上画了起来。 不多时,泥地上多了个大方框,里面是几个小框,标着寺内几个主殿的名字。 薛南星一边用树枝比划,一边道:“假设这是修觉寺,入了山门就是天王殿,西侧是钟楼,也就是放置水钟处,再往前依次经过大雄宝殿、讲法堂和讲法堂西侧的禅房,最后则是藏经阁。” “世子,你看这里。”她轻触左下方,画了个圈,“设想这里是西院,也就是禅房所在,钟楼和抛尸的水井都在北侧,但藏经阁在东南侧。若按了悟所言,他离开禅房后径直去了藏经阁,又怎会舍近求远,绕道去钟楼看时辰呢?除非他刻意为之,又或许……”她略微一顿,眸光转深,“……或许他本来的目的是这里,之后才顺道看了时辰。” 凌皓顺着枯枝指的方向看去,正是方才她所指出的水井所在。他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他抛尸到井里,然后故意绕回藏经阁,再谎报时辰误导了善他们?” 薛南星抿唇一笑,“世子英名。这样他就有了不在场证明。” “这只是你的个人猜测,可他若真的就是想看看时辰,绕了一圈呢?”凌皓并未全信。 话音一落,又见薛南星摇了摇头,笃定地说:“自是还有依据。世子可还记得方才在净房说的那句‘水声太大听不清’?” 凌皓疑惑地点点头。 “方才在净房,世子与我同处一室,即便我就站在世子三步之外,世子也未能听清我说话。何况昨夜雷电暴雨?禅房皆由石砖所砌,了悟又如何能在一墙之外还听得清了觉和慧能的争吵?” “倘若…倘若他二人争吵声极大呢?”凌皓又问。 “是与不是,世子与我一试便知。” 二人分处了觉和了悟的禅房,试了几遍,果然发现有问题。即便眼下没有下雨,另一间房内的声音也及其细微,附耳倾听也未必能听得真真切切。 “果真听不清!”凌皓惊道,可转念一想,又是疑窦丛生,“可了悟又确实将昨夜慧能所言逐词逐句复述出来了,那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很简单,如果他在这房内,那自然能听得一清二楚。”薛南星环顾四周,昨夜这间禅房的景象一帧一帧在眼前闪过,与她所描述的画面渐渐重叠。 “昨夜亥时前后,了悟来找了觉,因某件见不得人之事起了冲突。这时慧能突然敲门,惊慌之下,了悟躲进了衣橱。”说着她指向衣橱,“因而,慧能和了觉争吵推搡之事被了悟尽数听到,他把心一横,意欲杀了了觉,嫁祸慧能。” “了觉死后,他将尸体背到水井抛下,路过钟楼看了时辰。未避免自己被怀疑,他迅速换下衣物,去了藏经阁找了善,替他做不在场证明……若没猜错的话,此时了悟房间应该还有一套昨夜淋湿的衣物没来得及处理。” 凌皓瞪大双眼,心中亦是了然,“竟是中了他的障眼之法。那还等什么,立刻去抓人!” “世子殿下且慢,还请世子派人先看着了悟,切忌打草惊蛇。”薛南星提醒道:“我们先去搜证据,届时看他还如何狡辩。” 凌皓还未应声,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声音,只听一名黑甲胄大声禀报:“殿下,不好了,讲法堂着火了!” “讲法堂着火!?”二人异口同声,皆是一惊。 “是,属下赶到时火势已经起来了,眼下已经让人都去救火了,可是火势越来越大,似是淋了火油,怎么灭都没用……” “里头可还有人?”薛南星急切问道。 来禀报的黑甲胄顿了顿,抬眼看向凌皓,见他并无怪罪之意,这才继续道:“有……可里头的人怕是救不活了。” “谁在里面?可是了悟和了善?” 黑甲胄摇头,“只有那位了悟师傅。” 竟是了悟!? 薛南星和凌皓相视一看,眼中聚起层层迷雾,同时飞身向外冲去。 【注】引用自《洗冤集录》“卷之二”中的“十一、洗罨”部分。《洗冤集录》是南宋宋慈所著的法医学专著,成书于淳祐七年(1247年),该书对后世的法医学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6、应验 二人赶到讲法堂时,已是火光冲宵,烟尘滚滚,映红了半边天际,寺内几乎所有人都在忙着救火。 薛南星不顾凌皓阻拦,径直冲向那熊熊火舌。 亮眼的火光映着这单薄瘦削的少年,她虽面有倦色,一双杏眸却仍炯炯有神,映照着腾腾烈焰。 她一桶一桶地抬着水和沙土,原本光洁的双手,被磨出一道道血痕,竟也不觉痛,仿佛只要她再努力些,留下的线索就能更多些。 然而如此火势,怕是什么都烧没了…… 半个时辰后,火势终于被控制。数名黑甲胄进去搜寻,片刻,抬出两具焦黑的尸体。 两具尸体烧伤程度不一,其中一具还能依稀辨别出微胖的身形,从尸僵程度判断,确系是了觉的尸体。另外一具,则已彻底化为焦炭。 薛南星顾不上准备,就地查验起来。 数数名黑甲胄整齐列队,手持火把,将堂前的空地照得通亮如昼。 在明亮的火光下,薛南星手上每一个动作都格外清晰。她先是小心翼翼地掰开尸体微张的嘴,细看一番,然后将手探入尸体口鼻,带出些许粘稠的烟灰,随即由上至下,在焦黑的尸骨上轻压,每一处关节、每一寸皮肉都不放过。 凌皓虽已见过她验尸剖尸的模样,可眼下这人徒手在一具可怖扭曲的焦尸上摩挲,连眼都不眨,他仍是有些头皮发麻。 其余众人更是倒吸一口凉气,大气都不敢出。 约半个时辰的详尽勘验后,薛南星才撑着双膝,缓缓起身。 她抹了把额角的汗,负手向凌皓禀报:“世子殿下,死者为男性,据牙齿磨损程度和形态推断,其年龄约为三十左右。” 她迅速扫视尸体,又看向焦黑的颅骨上,“尸体烧焦严重,面部特征已完全损毁,无法以寻常手段辩认死者身份。然而,死者左腿胫骨有折断之痕,愈合错位,从骨骼修复形态推断,损伤至少发生在十年前,属陈年旧伤。” “了悟……!真的是他!”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薛南星和凌皓几乎同时看过去,只见一旁的方丈颤颤巍巍,被慧能扶着才勉强站稳。他满脸悲痛地看着地上的尸体,显然对死者的身份已是心中了然。 “了悟今年二十有九,十几年前确实曾从上山摔下,断了左腿,养了近半年才好。” 薛南星还是听到了她极不愿听到的话,手指往掌心嵌得更紧了,顿了片晌才继续道:“尸体颅骨后部有一处明显的凹陷伤痕,边缘特征清晰,烧伤程度与周遭组织略有不同,应是死前被钝器击重击,导致颅骨损伤,伴随有失血迹象,但并非致命伤。尸体口微张,口鼻内残留黑色烟灰,结合手指蜷曲的姿势,与了善所言一致,确系因大火焚烧致死。” “孽债,孽债啊!”方丈恸哭,忽地两眼一翻,昏倒过去。 “方丈…方丈…”几个小僧围上去,抽泣声不绝如缕。 薛南星望着几人搀扶方丈离开的背影,心有不甘。两条人命,难道真的就是只能化作一句“孽债”吗? 她陡然转身,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人群中一个蜷缩的身影。 此刻,了善抱着双膝坐在地上,双眼直勾勾地看着火光,双唇一开一合,不住地念叨着什么。 薛南星快步走近,这才听清了善嘴里嘟囔的话:“水淹火焚,土葬残躯……” 又是这句!她眉心一皱,双眸微寒。 了善意识到有人靠近,恍恍惚惚地抬起头,见是薛南星,突然双目圆睁,一把抓住她的衣袍,扯着嗓子哭喊起来:“程施主,救我!救我!” 没头没尾的话哆哆嗦嗦地从齿间逸出来,“是诅咒!了能的诅咒应验了!水淹火焚,土葬残躯,先是了觉,再是了悟,下一个……可能就是我!” 了善随即又瞥见后头的凌皓,立马跪伏着身子爬过去,连连磕头:“世子殿下,救救我!” 凌皓才理清的思绪一下又乱了,脚下叩拜之人声嘶力竭地呼救,满脸惊恐,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直叫他心里发怵,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薛南星蹲下身,抬手摁住了善颤抖的肩头,“了善师傅,镇定些,听我说!”声音坚定有力,了善仿佛一下被叫醒,缓缓转过脸看向她。 她继续道:“了善师傅,你看这火势不觉奇怪吗?水泼不灭,黑烟滚滚,又有火油气味。若是鬼神乱力,何须用上火油?” 了善瞳仁微微一缩,抬头看向火场,鼻翼翕动,“火油……是了,方才着火前我好像是闻着火油味了。” 薛南星见他恢复神智,轻舒一口气,“还请了善师傅将今夜所见所闻尽数告知,切勿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了善木然地点了点头,“世子殿下和程施主离开后不久,了能突然来了,说是刚上完药经过,想与了悟说说话。我们见他神色如常,想着今日无雨,许是不会发狂,便让他进来了。没想他一见到了觉的尸体又开始突然狂叫不止。我怕出事,便让了悟赶紧将他送回柴房了。” “后来呢?” “后来……没过多久,了悟师兄就回来了。我们继续诵经,也没什么特别之事,再后来我起身去茅厕……就是那会儿,在门口确实闻到一股火油味。可我那会儿发困得很,脑子昏昏沉沉的,也没留意。待回来时,讲法堂就已经着火了。” “脑子昏昏沉沉?”薛南星迅速捕捉到关键。 “嗯……许是连着几夜都未曾休息好,我竟是念着经文就睡着了。” “所以你是睡着了,醒来就闻到火油味了?” “是……”了善略加思索后回道,“可我只是打了个盹,了悟师兄见我睡着,立马叫醒了我。” 提及了悟,了善又惊恐起来,“我看见了悟师兄,他脸上手上全是火,发狂似的到处翻滚挣扎,痛苦不堪。可房檐一道道塌下来,周围全是火,我没办法救他,我真的没有办法……”说完,他眼中浸满愧疚与绝望,整个人伏倒在地,只听得见颤抖的抽泣声。 薛南星心中生疑,线索再次指向了能。昨日了觉死前撞见过他,今日了悟死前他也来了。无论他是真疯还是假疯,这两条人命都与他脱不开干系。 可见眼前的了善已然泣不成声,她不忍再问,便转向凌皓:“世子殿下,定是有人在利用这条诅咒作祟,还请世子派人捉拿了能,问清这咒语从何而来?” 见凌皓应下,薛南星又走到慧能跟前,问道:“慧能师傅,请问寺内的火油存放在何处?可有上锁?” 慧能瞬间明白她的意思,经过今晨一问,他不敢再有隐瞒,一五一十回道:“火油锁在库房,钥匙有两把,一把在我这里,另一把……”他咽了口唾沫,仿佛想到什么可怖之事,压低嗓音,“在了觉那里。” 声音虽低,可也还是被周围几个小僧听见,惊呼连连: “是了觉师兄!?” “是啊,他向来与了悟师兄交好,莫非是想让他陪葬?” “你们还记得了能的诅咒吗?水淹火焚,应验了两个,该不会还有下一个吧?” …… 霎时间,刚沉寂下来的气氛又变得诡异起来。 凌皓有些心慌,摊着手问薛南星:“这些人越说越玄乎,眼下这情形该如何是好?” “倘若轻信这怪力乱神之说,就正中了凶手下怀。世子放心,相信只要捉到了能回来,细加审问,真相定会水落石出。”她一身凛然,言辞铿锵,叫凌皓心中安定不少。 又过了半个时辰,二人分头听完所有人的供词,皆是无甚发现。 此时一名眼熟的黑甲胄小跑过来,正是方才派去捉拿疯僧了能那个。 薛南星见他独自一人,心中已觉不妙,却仍是不死心,快步上前问道:“那疯僧了能可捉到了?” 谁知那黑甲胄径直走到凌皓跟前,倏地跪下,俯身回禀:“殿下恕罪,那疯僧……跑了。” “跑了?”薛南星心中一惊。 “如何跑的?”凌皓追问。 “属下还未去到,远远就看见那疯僧从柴房里出来,他一见到属下,拔腿就跑。属下虽带了人去,可不熟悉山路,黑灯瞎火的,不一会儿就跟丢了,绕了好一会儿才找着路回来。” 唯一的线索又断了。 此时已过三更,再过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了,三日之约只剩最后一日。 薛南星仰首凝望,目光穿透薄薄夜幕,只见弯月如眉,星辰闪烁,无一丝乌云遮蔽其辉。她心中默然,明日应又是个好天气,也就意味着,官道畅通仅在朝夕之间。 不能再等了! 她深吸一口气,对凌皓说:“眼下山道还封着,了能应是跑不远,还请世子再加派人手追寻了能的踪迹!” 说完,遂又转身叫来梁山和了静。 “世子殿下,了静师傅熟悉周边环境,草民兄长梁山知道一条野道,虽不知还能否通行,但也不妨去寻寻看。” “好!我与他们同去。”凌皓果断应下,只留下三五人负责看守,其他人兵分两路往后山方向走去。 薛南星只顾垂头沉思,跟着凌皓的脚后跟往前走。突然,眼前之人猝不及防地停下来,她来不及收脚,一头撞了上去。 头顶上冷不丁地传来凌皓的声音:“你跟着做什么?” 薛南星捂着头抬眼望去,有些发懵,不应该跟着吗? “你再好好盘问盘问,或者再看看尸体上的线索,我带人去便是。”经此一夜,凌皓哪里还怀疑薛南星,反倒是对她信服不已。 突然,一道白光在眼前闪过,薛南星下意识伸手去抓,下一刻,玉质独有的温润触感在手心散开,她缓缓低头,只见掌心躺着半块玉佩。 敛眸几瞬后,她朝凌皓深深一拜,多谢世子殿下!”【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7、土葬 一夜无眠。 一个在暗夜中寻了一夜,一个在灯火下查了一宿。直至东方既白,晨光微露,二人才几乎同时踏回禅房的门槛。 “可有发现?”二人异口同声,随即又同时摇头,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凌皓倒是很快提起精神,“不过查遍了整个山头,几乎无路可出,想必那疯子还藏在寺内某处。将才已经又派人去搜寺了,大不了翻个底朝天,我就不信这人能突然消失了不成。” 薛南星抿唇,勉强勾了下嘴角,却仍是心绪难平。若是藏在寺内,了能会藏去哪里?最熟悉寺内了能的非方丈莫属,可他偏偏还昏睡不醒。 她坐到案几前,一手扶额,一手轻蘸茶水,在暗红的台面上自顾自地轻划起来。 自她与梁山踏入修觉寺那一刻起,怪事便接踵而至。先是了能和尚的疯言疯语,后又是了觉提及东偏院的异样反应,仿佛他们都不愿有人住进东偏院,可又有人暗中安排自己住了进来。 从入住东偏院,到撞见了觉,再到被莫名的怀疑缠身,她所走的每一步都仿佛踏进一个个环环相扣的圈套。昨夜,了悟离奇丧命火海,诅咒之说更是甚嚣尘上……凶手故弄玄虚布下这个迷宫,到底想隐瞒什么? 薛南星凝视着台面上逐渐消散的水痕,目光突然定格在右下角的圈圈点点,心中一道灵光闪过,“既是迷宫,那便要找到源头。是神是鬼,抑或是人在作祟,亲自会会便知……” 她蓦地腾起身子,“烦请世子与我一同去趟东偏院。” 二人踏入东偏院,进到禅房。 薛南星一如前日那般推开后窗,目光越过院墙,满眼尽是泥石流后的狼狈景象。 前日匆匆一瞥,她并未留意过多细节,今日细看才发现,最靠东侧的一角坍陷程度远比其它地方来得严重。 她心中暗生疑窦,快步绕出院门,径直往院后东侧的山坡上去,凌皓紧随其后。 从禅房里远望不易发觉,离近了才清晰看到,此处的青苔和杂草相比四周明显少了些,颜色也更为浅淡。 薛南星撩袍蹲下,用手往土里挖了几下,抔起一把土,在手心捻搓几下,继而又扒开旁边的泥地反复细看。她忽地眉心一展,从身侧捡起一根粗树枝挖了起来。 凌皓不解地盯着她,“可是发现异常?” “嗯。”薛南星微微颔首,手上的动作未有丝毫减慢,“我方才看过,两边的土质并无二致,但这边山泥倾泻程度却明显更甚,土质也显得格外松散,应是前两日有人在此翻挖过。暴雨过后,自然流失地更……” 话未说完,紧握树枝的手突然一顿,薛南星的双眸瞬间寒如冰刃。 凌皓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直冲脑门。他惊得连连后退,脚底打滑,一屁股跌坐在泥泞之中。 深褐色的泥坑里,一颗头骨赫然出现,白得刺眼,触目惊心。 “世子,快!”薛南星手上的动作更快了,全然不顾枯枝刺入掌心的生疼。 凌皓被她一唤,瞬间回过神来,嗖地弹跳而起,顾不上一身的泥泞直冲院门,高声呼喊:“来人!快来人!” 不久,几道黑甲身影闻声赶来,手持铁锹,围着那片土坑小心翼翼挖起来。 泥土被一铲一铲掀翻,森森白骨件件显露,越挖越多…… 薛南星就着一旁的空地耐心拼凑起来,不多时,一副完整的人骨骨架逐渐成型。 她站起身,目光在尸骨上停留了许久,缓缓开口:“够了……” 暮春的清晨,斜阳入林,半空中浮动的水汽丝丝缕缕,清晰可见。明明是澄黄的暖阳,透过层层树叶,却好似被滤掉了温度,照得人心底发寒。 “还真是邪门!”凌皓惊呼出声。 薛南星自是清楚这“邪门”二字从何而来,可她偏不信这个邪,仍是盯着地上的尸骸,垂着眸喃喃道:“据尸骨的特征、齿间磨损程度以及腐化程度判断,死者为男性,年约四十,死亡时间应在五年前。” 她忽然向前一揖:“劳烦世子着人备下两桶水,二升酒和五升醋,再挖个土坑,我需要蒸骨。” “蒸骨?”凌皓犹疑地瞟了眼地上,又看向薛南星,劝诫的话在嗓子里梗了梗,好半晌才开口,“程兄,不是我不信你。只是这诅咒实在是邪门,一个死在水里,一个死在火中,这眨眼的功夫,又从土里挖出一个……翻翻看看且算了,你还要蒸……?” 他闭了闭眼,退开半步,“若真是有诅咒一说,怕是还未蒸出个所以然,咱们就都得陪在这儿。” 见薛南星仍是面色不改地看着他,他轻咳一声,挺了下腰身,“我堂堂七尺男儿虽不怕,可京城里倾慕我许久的那些个姑娘可就……” “世子!”薛南星不等他说完,厉声打断,“前两次验尸世子都是亲眼见到的,所谓死于水中、死于火中皆是人为。眼下这幅尸骨,很可能与这两桩命案有莫大的关联,只要蒸骨细验,定能破局。” 她沉了口气,突然抬起右手,三根指头直指苍穹,字字铿锵道:“尸乃我程耿星一人所验,骨是我程耿星执意要蒸,若世间真有‘诅咒’,愿一切责罚恶果,尽数加诸于我一人之身。” 若世间真是有神灵,她倒是要问个彻底,问个明白。为何双亲无辜,却惨死异乡,尸骨无存,为何外祖父一生正直清明,却难逃奸佞之手。 这天理昭昭四个字,究竟是悬于恶人头顶的利剑,抑或只是对枉死之人及其亲人一句苍白无力的慰藉而已。 凌皓心中一震,一股熟悉之感霎时涌上心头。他定睛望去,眼前之人言辞凿凿,目光锐利,通身气韵与那个人还真是如出一辙。 “唉——”他长叹一声,“行了行了,最受不了你们这副模样。” “你们?” 不等薛南星想明白这“你们”二字如何而来,凌皓昂着头又道:“好在本世子我是个风雅之人,出行从不离美酒佳酿,否则在这佛门清静之地,上哪儿给你去寻二升酒。” 他瘪了下嘴,面上虽是不胜其烦,转头却即刻吩咐手下速速去备,不得有误。 不出半个时辰,一切便已准备就绪。 薛南星请人将尸骨移至院内,用清水将遗骨一根根洗净,一边清洗擦拭,一边凝目观察。头骨后有一道宽约半寸的骨裂,应是致命伤。此外,手骨指节和腕骨处有骨刺,且关节明显大于常人,髋臼及股骨头骨质增生明显,此乃久坐的工匠常有的骨骼特征。 洗净尸骨后,她用细麻绳将遗骨串好定形,平放在竹席上。待一旁的土坑烧到通红,她让几人扑灭明火,将提前备好的酒和醋均匀泼在土坑中。 土坑内顿时热气蒸腾,酒味和醋味混在一起,弥漫开来,绕是训练有素的黑甲胄,也忍不住纷纷掩鼻。 凌皓的五官更是皱成一团,却不忍好奇,捏住鼻子向前探看。 薛南星面不改色,反倒上前与两名黑甲一同将放置遗骨的竹席抬入土坑之中,再用篾席盖好。 等待蒸骨期间,薛南星不时触摸土坑旁的地皮,待其完全冷却,才着人将遗骨抬出来,放置于近处一片阳光直射的空地上。 她在竹席边蹲下来,从头到脚细观尸骨,片晌后抬起手道:“伞。” 梁山才刚照薛南星吩咐拿来随身带着的红油伞,还未来得及挪步,只觉眼前一晃,手中的伞已到了凌皓手里。 薛南星接过凌皓递来的红油伞,撑开后对着阳光,遮住尸骨。在红油伞笼罩之下,整副骸骨表面并未有太大变化,仅头骨上的裂?微微泛出些许淡红色。 她又凑近细看,目光突然停留尸骨右手手骨上,只见其尾指指节根部,显露出淡淡红色。 薛南星目光微变,立即绕到另一侧细看左手骨,果然见两侧手骨结构略有不同。 “世子,有结果了。”她将红油伞斜立在地上,然后站起身来。 凌皓心弦微松,凑上前问道:“如何?” 薛南星先是指着头骨上的那处淡红色:“世子请看。” 凌皓道:“这是什么?” “是血荫。” “血荫?”别说血荫了,这短短一两个时辰,又是蒸骨又是红伞,凌皓皆是闻所未闻。 薛南星解释道:“血荫原本难以辨别,但蒸骨之后,迎日隔伞看,血荫便可显现。若骨上生前有被打处,即有红色微荫,骨断处其接续两头各有血晕色1。依此推断,死者应是被人用利器击穿头骨,失血而亡。” 说完这番话,她目光移开,又看向尸骨右手尾指,指向指根关节处,“世子,再看看这里。” 凌皓凑近,“这里……如何会有一处血荫。”他想到方才薛南星所言“骨断处其接续两头各有血晕色”。 “莫非尾指被折断过?”凌皓疑惑地看向她。 薛南星摇头,“我原也以为是,可细看,血荫并非在尾指指根关节处,而更像是在掌骨上。我对比过两只手手骨结构略有不同,右手掌骨稍宽,结合血荫的位置推断,这里应该少了一根手指。” “这里不就是五根手指吗,怎会……”凌皓一顿,“你是说他有六指?” “是。”薛南星颔首,“且生前被砍掉了。” 凌皓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目光落在尸骨右手上,不禁打了个寒颤。 1《洗冤集录》卷三“验骨”一节:“验尸并骨伤损处,痕迹未现,用糟(酒糟)、醋泼罨尸首,于露天以新油绢或明油雨伞覆欲见处,迎日隔伞看,痕即现。若阴雨,以热炭隔照。”“将红油伞遮尸骨验,若骨上有被打处,即有红色路,微荫;骨断处,其拉续两头各有血晕色;再以有痕骨照日看,红活乃是生前被打分明。骨上若无血荫,纵有损折,乃死后痕。”【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8、第三人 “竟真的是土葬残躯……” 薛南星虽不信鬼神之说,可看着眼前的残骸,心中不免再度琢磨起了能的那句诅咒“千手一破,水淹火焚,土葬残躯,永无安宁”。 眼下“水淹火焚、土葬残躯”皆已有对应,那“千手一破”又作何解释? 她缓缓迈步,身影在禅房前凝固,目光穿透禅房的檐角,由近及远,望向山林。 此时,山林正上方,厚重的云层被阳光撕裂,万道金光直插而下,如道道金箭,形状清晰可见……眼前此景,宛如佛光普照。 薛南星回过神,忽然间,一个念头划过——千手观音? 她猛地转身,问道:“世子,你久居京城,可曾听闻五年前相国寺佛法大会一事?” 五年前,相国寺曾宣称要举办佛法大会,展出一件千年难遇的珍宝——千手观音像。相传那尊观音乃上古名匠以心头血融千年古玉之中雕琢而成,千手的每一手都形态各异,栩栩如生,遇热则红,堪称稀世奇宝。举国上下无数信徒提前数月赶往京城,为的就是一睹观音像风采,沐浴福泽。 可大会却在开始前夕突然取消,一时间有关观音像的传言满天飞。 时隔五年,薛南星又远在奉川,却仍记得此事,只因那之后朝廷处置了几名外祖父的旧部,他曾多次提及,似对个中真相十分在意。 她心中揣度着,相国寺乃京城名寺,凌皓身为琝王世子,或许了解些内情。 凌皓双目微闪,颔首道:“何止是听闻,那年我十四岁。我娘得知相国寺举办佛法大会,并有意展出国宝‘千手观音’,便想着带我一同前往祈福。可谁曾想,大会前夕突然得了消息说观音像底座损坏,不得不取消。明眼人都知道,这观音哪里是损坏了,分明就是失窃了。” “我虽对祈福之事不甚在意,可未能得见那尊千年难遇的宝物,着实失落了好一阵子。”提及此,他话语中流露出几分少年时的遗憾。 “这么说来,那宝物是真的失窃了?”薛南星问道。 凌皓“嗯”了一声,“失窃一事是我后来从表哥那里得知的,假不了。那观音像乃国之重宝,又是在佛法大会前失踪,圣上震怒,下令大理寺和刑部合查此案,可查了数月之久却始终没有实质进展。最后,为平息谣言,便处置了几个办事不力之人,草草结了案。当年大理寺卿也因此事牵连被降级,也就是那会儿,我表哥刚回京就被委以重任,协管大理寺事务,因此我还记得此事,可具体案情细节就不大清楚了。” 说到这儿,他不忘解释一句:“哦,对了,我表哥就是大晋的昭王——陆乘渊。” 陆乘渊……薛南星有些印象,外祖父从前与陆家也算有交情。 听说他幼时谦和有礼,文韬武略、才智超群,可不知怎的,后来承其父亲之志上了战场后,得了个屠城阎王的名号。 既是“活阎王”,那必定是雷厉风行,手段狠厉之人,没理由放任这桩案子不了了之。薛南星又问:“那昭王没有继续追查此案吗?” “呵,还追查?”凌皓一手扶额,“他说……神鬼之说本就是无稽之谈,那东西不见便不见了,懒得理。” 语罢,他看了眼薛南星,“对了,就跟你一样,信自己多过信神佛。” “……办起案子六亲不认的模样也一样。”凌皓又在心里暗暗补了一句。 见薛南星的眉心仍是拧着,他猜到这两桩案子怕是有关系,忍了片晌,支支吾吾道:“不瞒你说,我此番路过这修觉寺是从龙门县‘逃’出来的……” “我表哥眼下应还在龙门县,你若是想知道观音失窃案的细节,待官道通畅后,我带你去寻他。唉……大不了被他骂一顿。”说完,他泄了口气,好似方才说的那番话下了极大的决心。 “来不及了!”薛南星摇头。 如今寺内人心惶惶,那人逃开黑甲胄的监视来此,断不是为了挖一副白骨,定还有其它东西值得他冒险。思及此,她突然抬脚,疾步向挖尸的土坑走去。 薛南星绕着土坑转了一圈,又拿起铁锹里里外外翻找起来,仿佛要翻遍每一颗尘土才罢休。突然,一抹不寻常的白光闪过,她弯下身,从土中拾起什么,剥去表面的泥土,一颗指盖大小的白玉珠显露真容。 玉珠通透无比,光泽莹润,是上等的古玉。 薛南星迎着微弱的光线,惊讶发现,指腹触及玉珠之处,竟逐渐晕染出淡淡红色,恰如一滩血氲。 凌皓的双眼瞬间被点亮,他接过玉珠仔细端详,合和于掌心轻轻摩挲,惊呼道:“遇热变红,竟是与那‘千手观音’像一般无二的玉质,是上等之中的上等!” 听完这话,薛南星心中的猜测又确定了几分。 “公子——公子——”此时,梁山的声音遥遥传来,“方丈醒了。” 薛南星眉目舒展,“醒得正好!” 几人赶到方丈房,方丈仍是面色苍白躺在榻上,见凌皓和薛南星进来,立刻撑起身子,合十行礼。 “不必多礼。”凌皓抬手一挥,直截了当地问道:“五年前,寺里可有来过一位六指的香客?”他与薛南星进门前就已商量好由他来问,身后数名黑甲胄扶刀而立,想来眼前之人不敢隐瞒。 见方丈摇头,薛南星有些意外。 “那可曾见过这颗玉珠?”凌皓又摊开掌心,一颗玉珠立于其中。 玉珠上的一层淡粉色,如被风拂去的晚霞,缓缓褪去,重新转为莹润通透的白玉色。 “这玉珠……”方丈敛起眼眸,倾身看去,眉宇间渐渐凝起疑惑,“……殿下是从何得来的?” “方丈见过?” “是!”方丈颔首,侧身俯下,从床头的矮柜里取出一个梨花木锦盒。“啪嗒——”一声,锦盒打开后,一颗白玉珠躺在其间,与凌皓手中那颗一无二致。 凌皓与薛南星异口同声,“方丈这颗玉珠又是从何而来?” “了善交于贫僧的,约在……”方丈顿了顿,“……五年前。” 果然又是五年前。 “来人,将了善带来!”凌皓即刻下令。 不多时,了善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耷拉着头,两手垂于身侧,手指紧紧拽着僧袍,微微有些发颤。 “这东西……可是你的?”凌皓的声音从头顶落下。 了善小心翼翼地抬眼,目光落在面前的锦盒里,歪了下头,“是,此玉珠是我五年前无意所得。”他的余光瞥见一旁的薛南星,见她正面色凝重地盯着自己,心中不由生出一股莫名的不安。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整个人如惊弓之鸟,抖成了筛子,“世子殿下饶命,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了善师傅不必畏惧,还请将这玉珠的由来如实相告。”薛南星见他仍是惊魂未定的模样,不由放轻了语气。 听到这话,了善如释重负,紧抠地面的手指稍松了些,说道:“这玉珠是我捡来的。” “捡来的?” “是的,我记得是五年前……”了善的思绪回到五年前,“那日寺里来了位很奇怪的香客。他明明衣衫褴褛,看上去像是个流浪乞丐,但出手却异常大方,一来就添了不少香油钱,要求我安排间清净的禅房给他歇脚。我想着东偏院的禅房刚修缮好,环境幽静,便带他住了进去。就是那会儿,他身上掉了颗玉珠,我捡起来给他,他竟然说不是他的……”说到这儿,了善眼中仍有不解,“可我明明见到是从他身上掉下来的……” “……我拗不过他,就先收了起来。后来我越看越觉得这玉珠是贵重之物,不敢私藏,便交给了方丈。” “那此事你可曾告知过其他人?” 了善沉思片刻,颔首道:“除了方丈,了觉和了悟师兄也都知道,还是他们劝我将玉珠交给方丈的。” “那其他人呢?” “慧能师叔和了静师弟那段时日在外游学,且此时也非大事,我并未与他们提过。” “了能呢?”薛南星追问。 “了能?他向来痴痴傻傻,我从不与他说话。” 薛南星又问道:“你说的那位香客可是六指?” “六指?”了善眼珠转了转,回道:“倒未见他有六指。不过……他右手尾指用白绢布包了起来,还渗出点血。我当时见着,还问他需不需要上药,谁知他霎时变了副脸色,还将我赶了出来。”忆起当时的情景,了善又嘟囔了一句:“脾气古怪得很。” 问及此,薛南星已是确认了白骨的身份。她继而问道:“你可知道他姓甚名谁?何时离开寺里的?” “全名倒真不知道。寺里的功德簿向来只登记姓氏,隐约记得好似姓李,对,是李施主。”了善又想了想,“翌日一大早我去送早膳时,房内就不见人了,许是天未亮就走了。” 短暂的沉默后,薛南星突然调转话头,问道:“你方才说五年前东偏院刚修缮好,既是修缮过为何后来又会荒废?” 了善脊背一僵,不知她为何突然问及东偏院的事,于是抿紧双唇,怯怯地看向方丈,似在惧怕什么。 薛南星与凌皓目光交汇,同时看向方丈。方丈见事已至此,无法再隐瞒,唯有长叹一声,“因为自那之后,东偏院便闹鬼了……” “那夜之后,先是了能突然疯病更甚,整日念叨着东偏院有神灵不可侵犯,还不时发狂,后又是有人在深夜见到鬼影飘忽,甚至好几位香客都称听见院后有厉鬼哭嚎之声。”他说着,眼中尽是无奈,“佛门净地,若是闹鬼一事外传,定会影响寺内香火,因此老僧不得不下令,不再安排香客入住,久而久之便荒废了。” “您是说,了能是五年前才突然发狂的?”薛南星反应极快。 方丈回道:“是,了能从前只是稍显痴傻,脑子不大灵光,但平日里还能在寺里干些杂活,自力更生。可就在五年前那个暴雨夜后,他突然开始发狂,此后但凡是雷雨天气,便如同被恶鬼缠身,癫狂不止。” 了善似又想到什么,扬声道:“对了,我想起来了!就是李施主来寺里的那日,那日也是大暴雨,与了觉死的那夜一样。” 霎时间,薛南星如麻的思绪被缕缕展开。她朝凌皓微微颔首,示意已是问到了答案。 了善被带了出去。 薛南星取过白玉珠,捏在手中端详,玉珠莹润通透,将她的瞳仁映照得无比清晰。 了能的癫狂,了觉的异常,了悟的谎言,后山的白骨,都在此刻被这颗玉珠串起。 她心中有了推论。 五年前,倘若是了觉和了悟为夺玉珠,联手杀人埋尸,又在前几日被另一人知晓,那人为了玉珠,接连杀了了觉和了悟,再挖尸寻玉,那这一切都能说通了。 可唯一想不通的是,这第三个人到底是谁?【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9、结案 来这一趟前,薛南星曾怀疑了能,可真会有人装疯装五年吗? 此刻,她心中竟是有了动摇。 薛南星移步至方丈塌边,躬身施礼,“想必方丈已是得知了能失踪一事。”她声音轻而恳切,“昨夜世子亲自寻了一夜,却仍未见其踪影,山道又尚未通畅。想来他应是仍躲藏于寺中某处。不知方丈能否指点一二,告诉我们他会躲在何处?” 方丈闻言,眼中似有沉思,可垂眸一瞬后,还是摇了摇头。 薛南星不放弃,干脆在榻前蹲下,轻声道:“方丈,那能否与我说说他们师兄弟几人的事。” 听到“师兄弟”三个字,方丈眼底竟是闪过一丝迷茫和不解。他一生潜心修行,诚心向佛,可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几个徒弟要接连遭受如此不幸。 那双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捏住被褥,微微可见发白的指尖,好半晌才松开。 他缓缓开口道:“他们师兄弟几人自幼一同长大,感情甚好。了悟年纪最长,是大师兄,从小就格外懂事,对几个师弟照顾有加。了觉和了善虽怕事些,却也勤勉踏实。了静年纪最小,但也最乖巧听话。了能……” 提及了能,方丈的声音突然哽咽,眼尾泛起一丝红晕,“他幼时最聪慧,对佛法的悟性极高。可他十岁那年随了悟一同上山砍柴,不慎从山上摔下来,自此便摔坏了脑子,变得痴痴傻傻了。” 他稍顿了顿,待情绪平复些,又感慨道:“当初,他与了悟一同滚下山,拼了命护住了悟,自己才撞上山石,摔坏了脑子的。了悟也是个知道感恩的孩子,这么多年来,都对了能如亲生兄弟般照顾。好几次了能疯症发作,也都是了悟在旁耐心哄着,才安抚下来。” 薛南星猛地直起身,“您是说了能是与了悟一同从山上摔下去的?” 方丈点头。 “那可曾摔坏腿?” “嗯,当时两人的腿都摔断了,且都是左腿,幸而及时接上了。了能那会儿年纪尚小,恢复得快,未损步履。但不知是否因为了悟年长两岁,他倒是落了病根,每逢阴雨天,旧伤便隐隐作痛。” 薛南星阖上双眸,思绪渐渐拉回两日前,二人的身影在眼前轮番闪过,了能……了悟…… 忽然,她眸光一亮,若是如此,那一切便都合理了。 她连忙又问道:“方丈,您可知了悟平日里常去哪儿?” “他自幼性格沉稳,不爱到处去。平日里,大多时候都是在佛堂和大殿里待着,未曾见过他常去其它地方。” 薛南星欲再追问,突然又听方丈道:“说来倒是有一事,贫僧至今仍记忆犹新。” “大约在了悟七岁那年,有一次他因犯了错,被贫僧训斥了几句。他性格一向沉稳,可那日后竟然跑了,足足失踪了三日,寺里上下寻了个遍,都不见踪影。” “后来呢?” “后来,贫僧无意中在寺外西侧的枯井边找到了他。那时,他刚从井里爬出来,浑身泥泞。他说是不小心掉了进去,可再细问,他却一概不提了。也不知那孩子如何在井里过了三日,那三日,他定是受了不少苦……”方丈摇摇头,叹声道:“贫僧知他心中有气,不愿多言,便也不再多问,只是封了井口,免得再生意外。那井,自那以后,便再未开启。” 提及旧事,过去种种如潮水般涌来,直冲眼眶,他顿时又激动起来:“他们都是一心向善的好孩子,了觉也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误入歧途而已……他们……”声音逐渐哽咽,越来越低,最后只听得见哑声的啜泣。 眼前这位六旬老人泪眼婆娑,形容枯槁,声音再也不似前日般沉稳有力,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年。 薛南星心中微恸,她不敢去想,若是方丈得知他口中的“好孩子”,可能犯下杀人埋尸、残杀兄弟之事,他会如何? 一时间,她不忍再问,也不知如何再问。 薛南星未再多言,退后几步,对着方丈深深一揖,“多谢方丈!” 她垂首凝视地面,停留了几息,将眼中翻涌的热意生生压了回去,须臾后才慢慢抬起身,面色平静地退出方丈房…… 刚阖上房门,薛南星神色一凝。 凌皓方才站的远,未听清她与方丈的对话,此时见她神色凝重,问道:“如何?可有问到了能藏在何处?” 薛南星只“嗯”了一声,便往院外踱步而去。 声音很轻,但足以听得分明。 凌皓眉眼立刻舒展开,朗声道:“真有你的!在哪儿,咱们赶紧去拿人。” 薛南星没有直接答话,而是自顾自地嘟囔了一句,“不过还需要再确认一事。”脚上的步伐又加快了些。 凌皓只得跟上。不多时,二人在讲法堂门前停下。 眼前,讲法堂已是焦黑一片,四周弥漫着烟熏和尘土的气息,半壁屋檐颓然倾塌,只剩几根主梁和残垣勉强支撑。 两具焦尸就摆放在门口,虽覆了一层白布,却也极为瘆人。春风卷起粒粒尘埃,带来的不是生机,而是满目凄凉。 凌皓蹙起眉心,不由抬起手,在鼻前扇了扇。 薛南星没有看他,而是径直走到两具尸体中间,掀开白布,略一观察,很快便转向其中一具。 她打开验尸箱笼,取出一柄锋利的解剖刀,手起刀落,不带丝毫迟疑。 凌皓见状,顿时屏息凝视起来。 只见道道银光闪过,解剖刀在焦尸的头骨上游走,焦黑的皮肉层层剥落。 足足一炷香功夫后,薛南星手头的动作才停下来。她轻吁一口气,缓缓开口:“世子,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凌皓憋了满腹的疑问,眼下总算逮住机会,他追问道:“那凶手可是了能?” “不是他。”薛南星语气肯定,“从身形判断,杀了觉的凶手应是比他高大,且要将尸体从禅房背至井边并非易事,因而不会是慧能所为。了静对五年前之事一无所知,且前两晚皆有不在场的证据,也不会是他。至于方丈和那几个小沙弥,就更不可能了。” “寺里拢共就这么几人,照你这么说,那凶手还能是谁?莫非……”凌皓左右环顾,突然压低声音,“……真是有腌臜东西?” 薛南星轻轻摇头,将话头一转,“世子可还记得讲法堂着火前的那番推断?” 凌皓颔首,“自是记得,了觉之死确实是他嫌疑最大,可偏偏人又突然死了。” “若是他没死呢?” “没死?”此言一出,凌皓顿时头皮发麻,一股冷意从脊背散开,惊得呛出一串咳嗽,“咳——咳——” “世子难道不觉得昨夜那场火事,很是蹊跷吗?”薛南星将目光移向他,“据了善的供词,他去完茅厕回来,讲法堂已是火光滔天,了悟满脸满身都是火。可后来我验看尸体发现,却是脸部烧伤最为惨重,面目全非,皆已焦黑。” “这,有问题吗?脸露在外头,自是烧得更严重。”凌皓问道。 薛南星摇头,“殿下有所不知,人体在着火时,就如同蜡烛一般。” “蜡烛?” “是!不过是反过来的……”她解释道:“衣物是灯芯,皮脂则是灯油。殿下且想想,是灯油易燃,还是灯芯更易燃?” “自是灯芯,没有灯芯,灯油如何自燃。”凌皓不假思索。 “没错!火从法堂外而起,若非有人刻意烧这‘灯油’,又怎会致使没有‘灯芯’的面部比‘灯芯’下的皮肉烧毁得更严重呢?” “有人刻意烧毁他的面容?”凌皓理了理头绪,“你的意思是,有人不想让我们知道他是谁!?” “是。”薛南星微狭眼眸,“那谁最不想我们知道尸体的身份?又或者说,谁最想我们以为这具尸体是了悟呢?” 凌皓突然恍悟,“是了悟!?他若一死便可洗清嫌疑。”但他转念一想,又觉不妥,“可方丈不是说了悟腿上有伤,身形年龄也对得上吗?” 薛南星扯了扯嘴角,“巧就巧在,了能的左腿也有旧伤,且他们二人无论是年纪还是身形都相差无几。尸体齿间的磨损程度虽可判断年龄,但也只是大致而已。所以仅通过这些特征推断,其实并不能确定死者就是了悟。” “那照你这么说,也不能确定是了能啊!”凌皓双手抱胸,不由撅起双唇。 “没错。所以方才在路上时,这一切都还只是猜测。直到我看到这个……”薛南星指向手边那具焦尸的头颅。 此时,那颗焦黑的头颅后侧,大片皮肉已被剥除,露出刺目的白色头骨,森然可怖。 凌皓俯身细看,头骨表面虽仍沾着些黑灰和深褐色血迹,但不难发现上面一处浅浅的凹痕,“这是……?” “了能十岁那年与了悟一同上山砍柴,二人同时摔断了左腿,但不同的是,了能还摔伤了头。” 凌皓双目圆瞪,抬起手指,“所以…我们找了一夜的了能,在……?” 薛南星注视着眼前的焦尸,闭了闭眼,“是,就在这里……” 凌皓倒吸一口凉气,只觉脑里“嗡嗡”作响,震惊的话堵在嗓子眼,竟一时发不出声来。 待他反应过来时,眼前已没了人。 不远处,清俊的少年回首看过来,阳光从她身后倾泻而下,打上一层似有若无的光晕,虽看不清脸,却有种说不出的明朗。 薛南星招手唤道:“世子,快,拿到人便可结案了……”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转身朝西院方向疾跑而去。 结……结案?凌皓双唇微启,这几日他与薛南星几乎形影不离,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怎么突然就能结案了? 西院外侧不远处果然有一口枯井。井上盖了一个方形石板,原本应是被紧封的井口,此时敞开了一掌宽的缝隙。 薛南星俯身细看,眼神快速掠过整块石板,落在靠近缝隙一侧的几抹指印上。 就是这里了! 她沉了口气,掌根靠在石板侧边,大力一推。 光线一寸一缕倾泻而下,将井壁上凹凸的石砖逐块点亮。只听得“咣当”一声巨响,整块石板掉下,浓烈的泥腥味扑面而来。 凌皓围上来,伸长了脖子往里探。 枯井不深,约莫两丈,一眼见底。借着微弱的光线,他依稀见到井底几处脚印,以及侧边上的一片黑影,似乎是个洞口。 “有人!?”凌皓呼吸一滞,看向薛南星。 薛南星笃定地颔首,她紧抓住井口边缘,身体微微前倾,高声唤道:“了悟!我知道你藏在这井中,如今一切真相大白,你已无处可逃。” 话音如落入深渊的水珠,在井里激起层层回音。 良久,却没有丝毫回应。 “不出来是吧!”凌皓是个急性子,起身撩袍,抬起左腿就往里井里跨。 突然暖风乍起,井口上方竟飘落一片梧桐叶,它摇摇晃晃,缓缓坠向井底。 两人都不由一愣。分明不是落叶的季节,但眼前这片青绿却是义无反顾往井里坠去,仿佛这就是它的宿命。 就在梧桐叶即将触底的一刻,一只手突然从侧壁的黑影中伸出,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温柔,将它轻轻接住。 了悟的身影逐渐从黑暗中显露,微光照亮他的身影,却看不清他的表情。【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0、挟持 了悟爬出井口,双手被反扣,跪伏在地上。此时的他,双目深陷,眼底青黑一片,面容憔悴不堪,双腿往下沾满泥泞,指尖上不知是泥渍还是血渍,宛若鬼爪,与三日前简直判若两人。 凌皓先是愕然,随即想到薛南星此前的推断,很快眼底浮出怒意,“好你个了悟和尚,竟然偷梁换柱骗了所有人!快说!你是如何残害同门的,又为何要对手足痛下杀手?” 了悟闭口不答,只怔怔地盯着前方的虚空。 凌皓气不打一处来,撸着袖口厉声下令,“不说是吧,来人!给我……”话未出口,手臂被人轻轻一挡,是薛南星。 “世子,他不说也行,那我先说!”薛南星微点螓首,示意黑甲胄松开了悟。待人跪稳了,她缓缓开口:“五年前,京城相国寺的佛法大会,十年一度,传闻将展出镇国之宝‘千手观音像’。大晋各地的信徒不远千里前往,只为一睹国宝真容,祈求福泽。然而,就在大会前夕,这尊‘千手观音像’竟不翼而飞,令这场盛会不得不宣告取消。” “谁也想不到,一个月后,这尊国宝居然会出现在京城百里开外的一座山寺里。”她眼风一扫,直视了悟,“那正是修觉寺!”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什么观音,什么国宝,我一无所知。”了悟面无表情,侧脸避开她的目光,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 “的确,观音失窃与你无关。”薛南星语气依旧沉稳,不疾不徐,“那倘若是玉珠呢?” 陡然听到“玉珠”二字,了悟不由地身体一颤。 薛南星继续道:“当时观音像失窃,朝廷倾尽全力追查,却始终一无所获,为何?很大原因在于这观音像早已被一位技艺高超的工匠化整为零,打磨成千颗玉珠,悄然带出城外。而这个工匠……就是五年前来寺中借宿的李姓施主!” 了悟眼底渐生波澜,却仍是一言不发。 薛南星又道:“正所谓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他偷窃国宝,为隐藏身份,甚至不惜自断一指,躲避重重追查逃至修觉寺,却终究难逃一死。是你!” 她抬手指过去,“你与了觉贪念玉珠,联手杀人,企图将玉珠据为己有。你们原以为一切天衣无缝,待风波平息后便可远走高飞,却未料五年后,也就是了觉被杀的前日,你们起了冲突。我猜,是了觉手脚不干净怕被发现,便想带玉珠离开,可世子殿下恰巧住进寺内,你担心他突然失踪会惹人生疑,所以你不同意。也就是在那时,你起了杀心!” “而我,从踏入修觉寺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落入了你的圈套。入寺时我便奇怪,起初开门的小沙弥明明说没有地方给我们歇脚,可没多久又说东偏院还有地方。寺里人皆是对东偏院讳莫如深,那么是谁暗中安排我们住进来呢?”她微微俯身,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诮,“是你吧,了悟师兄——” “你每一步都走得如此精心,却也留下了痕迹。那日在寺门口,了能突然发狂,小沙弥第一反应就是回头叫‘了悟师兄’,而不是跑进寺内才叫人,只因你当时就在附近。” “你嘱咐了小沙弥改口后并没有马上离开,是想确认我们住进来了。因为这样,你才能多了我这个替罪羊,即便嫁祸不成,也能将一切归咎于‘诅咒杀人’。对吗?”薛南星目光扫过了悟额角的细汗,心中已是有了十成把握。 了悟虽是强行稳住心神,说出来的话却断断续续。“这些全都是你的猜测而已,你、你有什么证据?” “你要证据是吧!?自然不缺。”薛南星抬手一挥。 了悟随着她的手势看去,这才看到梁山不知何时赶来,怀中微鼓,似是揣了什么东西。 只听薛南星道:“了觉被害那晚雷雨交加,你之所以能清楚听到他与慧能师傅的争吵,不是因为你的房间就在隔壁,而是因为你当时正身藏于了觉房内的衣橱之中。”她一挑眉,“你心思缜密,杀了了觉之后,还不忘检查现场,结果在衣橱中发现了沾有你鞋印的僧袍。慌乱中,你只能将它带走藏匿,却一直未能找到机会将其销毁。” 她走到梁山跟前,梁山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件僧袍,交到她手中。 “寺里的僧人都有个习惯,为了避免僧袍混淆,都会在衣袍里侧缝上自己的法号。早在讲法堂着火那晚,我便让人稍稍从你房内找到了这件属于了觉的僧袍,上面的鞋印,就是你杀害了觉的铁证!”薛南星双手轻轻一抖,僧袍哗然展开,一对脚印赫然映入众人眼里。 “不!不!你胡说!”了悟双目圆瞪,指着眼前的僧袍,不住地摇头,“那件僧袍我分明已经……”他猛地一惊,待反应过来时,话已经脱口而出。 “你、你诈我!?”他转而怒吼。 薛南星面色不改,将手中的僧袍递回给梁山,双手负于身后,“接下来的事,就不必我替你说了吧?” 此刻,了悟心中的防线彻底崩塌,本是直挺的背脊终是瘫软下来。 “不必了……”他沉声喃喃,宛若在细数压在心头的大石,“后来我见你验尸、盘问如此细致,生怕你会查到一丝端倪,这才想到替死之法。我本不忍伤害了能,他若能一直疯下去,兴许我会念在他曾救过我,而另寻他法。但那晚……”他紧咬牙关,眼中闪过一抹痛苦,“他见到了觉的尸体后,竟然将一切都想了起来,我别无选择,只能动手!” “别无选择?”薛南星嗤笑一声,“你知道我善验尸之术,要替死之计,自然要找一个身形、腿上特征都与你相仿的人,这寺内除了了能,还能有谁?你主动提出与了善一同守夜,实则是为找个时间证人。你提前安排了能前往讲法堂,假借送他离开的机会将其迷晕,并换上你的僧袍。随后,你返回讲法堂,迷晕了善,布置好一切后再叫醒他,让他误以为自己只是小憩了一会儿。待他去茅厕的间隙,你放火烧人,自己则假扮了能逃之夭夭。这一切部署环环相扣,显然早有预谋,你竟然还敢说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简直可笑至极!”话到末了,语气已带怒意。 了悟垂下头,将手指深深插进泥地里,好半晌后,忽然吐出几个字:“不!不对!你错了!” 薛南星不知他何意,一时怔住,错了? 了悟冷笑几声,“是,你错了!哈哈哈,你错了!”他越笑越大声,肩头止不住颤抖起来。 “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他突然侧过头,目光中带着阴鸷,看向薛南星,“我对了觉的杀心,并非起于前几日,而且五年前,我就想杀了他!” 薛南星顿觉脊背一凉。 “李施主是我杀的,那些玉珠,他了觉根本不配分得一半!” “是你杀的?”薛南星诧异,“那为何了能如此惧怕了觉,却唯独听你的话?” “因为那晚,他并未撞见我杀人,只看到了觉埋尸。我见他疯疯癫癫又肯听我的话,不足为患,还能替我散播鬼神谣言。可了觉不同……”了悟目光渐寒,“了觉生性胆小,又贪财怕事,这五年来,一直战战兢兢,隔三差五就说要带玉珠离开。那玉珠遇热则红,乃稀世珍宝,若是匆忙销赃必然会被官府盯上。” 他冷哼一声,“我好不容易等到有人能收这批玉珠,但这厮若是留着早晚会出事,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让他交出玉珠,彻底消失的机会。你们来寺里,只是恰好给了我这个机会。” “所以,你早就想杀了了觉独吞玉珠?这就是你明明已经得手,却要冒险去东偏院后山的原因?”薛南星追问。 了悟扯着嗓子怒吼,“是!那本就是我应得的!吃斋念佛,诵经打坐,有几个真的心如止水,清静无味!?我做这些不过是人之常情!” “畜牲!简直冥顽不灵!”嘶哑苍老的声音从喉间挤出,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原本并列而立的黑甲胄闻令分开,让出一条道来,一张苍白虚弱的脸缓缓出现,竟是方丈来了。 他被慧能搀扶着,艰难地挪着步子,却在看清了悟的脸那一刻,突然定住不动了。 透过他模糊的双眼,薛南星仿佛能看到其中翻涌的愤怒与悲痛,她的心被一把揪住。 了悟满脸惊恐,仿佛做错事被抓了现行的孩童,伏身拜下,颤抖着身子哭喊道:“师傅,我错了,师傅!” 眼前之人没有任何回应。 了悟见状又抬起身,一边双膝跪地往前挪,一边指着身后的枯井,失声痛哭道:“师傅,我小时候做错事,躲在这井里三日,您就原谅我了。现在我做错事,师傅……还能原谅我吗?”豆大的泪珠一颗颗砸进地里,可任由他如何拽着,方丈仍是紧闭双唇,不去看他。 身旁的慧能怒指过去,“想不到竟是你!?你还有脸求方丈原谅?” “不,不,师傅,师叔……”了悟扑上前,如同一个无助的孩童,不停重复着,“都是他们逼我的,他们逼我的……” 方丈瞪向了悟,突然一股气从腹腔涌上,他终是忍不住,一口鲜血随着一个“你”字喷涌而出,“噗——” “师傅!”“方丈!”“师兄!” 几人同时惊呼,方丈应声倒下。 了悟面上闪过一丝扭曲,他指向薛南星,“都是你!如果不是你,我也不用假死,不用杀了了能。师傅也不会知道这一切!” “都是你!”他怒吼一声,突然腾起身,如猛兽般扑向薛南星。 薛南星离得太近,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瞬息间就被了悟一把勒住。 “住手!”凌皓喝道,他没料到了悟会突然发难,想出手时,薛南星已被紧紧挟持。 了悟的手臂如铁钳般箍住薛南星的脖颈,他迅速从腰间抽出一把极小的匕首,在众人眼前扫过,“都别过来!谁敢再靠近一步,我立马杀了他!”说着,又将匕首紧紧抵住她的颈侧。 匕首不停抖动,尽管薛南星已是极力稳住,但那刃尖仍是刺破了她的皮肤,一丝鲜红黏腻的液体沿着刀刃滑落。 薛南星向来胆大,再凶悍的匪徒她也不是没见过。然而此刻,她心中竟是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惧怕。她怕自己还未沉冤昭雪的那日就命丧于此,也怕眼下这道勒住自己的手臂,若是再往下挪两寸,即便是最终获救,她女扮男装的身份也是瞒不住了。 一念及此,她用尽全力,将紧扣住了悟的手臂往上顶了顶,微微侧目道:“如今山路未通,你杀了我也跑不掉了。还有你想要的玉珠,杀了我你更别想拿到!” 脖间的力道稍稍松了些,薛南星暗自松了口气。 正想着如何脱身,突然一道呼喊遥遥传来,越来越清晰。 “世子,世子!山道通了!山道通了!王爷他……”凌皓的伺从喘着粗气跑来,一见到眼前的情形霎时噤了声。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 薛南星两眼一抹黑,恨不得将后牙槽咬碎,可等不到她咬碎,身后的了悟就已经发难了。 “你骗我!山道明明已经通了!” “我不知道,我……” 了悟不听解释,扼住薛南星的手臂猛地收紧,将她喉间的话生生掐断。他举起匕首,向前猛刺,将众人向寺门的方向逼退,嘶吼道:“都别过来!退后!我说往后退!” 薛南星根本来不及挣扎,只觉喉间疼痛加剧,几乎无法呼吸。她看到凌皓张开双臂步步后退,嘴唇一张一合在说些什么,可怎么也听不清。 她被拖着往外走,眼睑越来越沉,眼前的画面逐渐模糊起来。就在双眼阖上的瞬间,她陡然瞥见一道黑影闪过……【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1、初见 薛南星心头一震。 她努力让意识回笼,撑大双眼,去确认那道黑影所在。 没错了。 四目相对之下,她拼尽浑身气力,死死抠住脖间的手臂,猛然张口咬下去。 “啊!”身后之人突然吃痛,却并未松手,耳后一道狂吼随之而来,“我杀了你!” 声音震耳欲聋,仿若被激怒的猛兽。 薛南星整颗心猝然提了起来,难不成赌错了?她本能地闭紧双眼,宛若鹰爪下的幼兔,等着阎罗王的审判。 “噌——”耳侧一阵冷风扫过,一股黏腻的热意撒到脸上。 迎面而来的不是刀尖,是了悟的血。 阎王爷没收她。 脖颈间的手臂陡然松开,薛南星没站稳,一下扑倒在地。 她顾不上爬起来,本能地捂住灼烧的喉咙,猛地深吸几口气,呛出阵阵咳嗽来。 “表哥?你……”凌皓的惊呼声传来,似还想说什么,但又突然悻悻地闭了嘴。 “王爷!”众人齐声拜下。 薛南星知道是另一个阎王来了。她没有抬头,而是揉着颈间,立马去看身后的了悟。 只这一眼,就让她惊出一身冷汗。 此刻,一把龙纹短匕死死钉在了悟的喉间,若是再往右半寸,这短匕就是在她头上了。 了悟双目圆睁,紧捂喉咙,极其痛苦地挣扎着,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几乎能听到喷溅声。 薛南星稳住心神,半跪着身子冲过去,撩起袍角,死命按住了悟的伤口,“了悟!了悟!你说的处置玉珠的法子是什么?可与观音失窃案有关?” 可眼下之人只能发出极微弱的“啊—啊—”声,再吐不出一个完整的词。只短短瞬息,他瞳孔散大,便没了声息。 薛南星蜷紧双拳,怔怔地看着地上的人,看着温热的血沿着颈侧淌下,一圈圈蔓延开来,直至感受到掌心的刺痛,才缓缓松开。 了悟一死,五年前相国寺一案便无从可查了。 霎时间,无力感与不甘交织袭来。 “程兄,你没事吧!?方才真是吓死我了。”声音断了薛南星的思绪。 她回身看去,凌皓已经蹲到眼前。 薛南星摇了摇头,撑着双膝站起来,余光瞥见地上那滩血氲。不知何时,里头多出一道身影。 她下意识抬头去看,撞上一对清冷的眼眸,正是将才被挟持时所看到的。 方才只是远远一瞥,未曾看清,此刻离近了细看,才发现,这是一双摄人心魄的桃花眼。眼尾细而微挑,本应有几分多情,可偏偏囚着如深潭般的眸光,让人不寒而栗。 在此之前,料她如何也想不到,这令大晋百官闻风丧胆,朝野上下谈之色变的“活阎王”,竟并非面目狰狞之辈,而是这样一个玉质金相,看似朗月入怀的——年轻人。 “多谢王爷出手相救。”薛南星负手行礼,“那凶徒了悟已经伏法。只是……” 话未说完,被一声冷哼打断,“意料之中,死不足惜。” 薛南星心中腹诽,传闻果然没错。 凌皓见她愁眉紧锁,以为她仍然惊魂未定,凑过去用肩头碰了碰她,挑眉道:“欸,程兄,你方才是看到表哥来了吗?居然跟他配合得天衣无缝!”说完又看了眼陆乘渊。 “隐约看到了。”薛南星低声道:“但,也不确定,只是赌一把。” 凌皓瞠目,“赌?那若是……”他看了眼地上的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只是赌一把!?陆乘渊微微挑眉,目光越过凌皓,落向那个单薄的少年身上。 少年十六七岁的模样,微垂着头,干裂发白的嘴唇紧抿着,似有不悦,脸上还留着未擦净的血迹,衣袍上满是泥渍和血渍,实在脏乱不堪。陆乘渊清楚这层不悦从何而来,但与他又有何干。 正欲转身,那少年突然抬头,一双杏眸迎上陆乘渊的目光。 春风拂来,撩动薛南星鬓角的发丝,竟流露出一种不合时宜的凌乱美。 他心头一颤,蓦地怔了怔。 薛南星躬身一揖,“王爷,世子,若没猜错,那些玉珠应藏于枯井之中。” “王爷?” “表哥!” 陆乘渊回过神,眼底波澜忽散,寒声回道:“知道了。”转头示意身后。 几名绣衣带刀侍卫闻令而动,有序分散。 原来这就是影卫司突然出现在龙门县的原因,薛南星心弦微松。 须臾,凌皓转念问道:“表哥,你是如何知道我在这里的?” “龙门县几家客栈无人,城外驿馆失火,方圆十余里,除了这间寺庙,你还能去哪儿?”陆乘渊懒得看他,揭开影卫司递来的麻布包裹,淡淡扫了眼,仿佛不是什么稀奇物件。 薛南星只听到驿馆失火几个字,心中又是咯噔一下。那帮人竟是一不做二不休,烧了整间驿馆!? “又是失火?”凌皓又想到昨晚那场火,只觉头疼。 陆乘渊轻“嗯”一声,徐徐道:“县衙的人在查了,初定是意外。死了几人,据说当中还有一名外县的——逃犯。” “逃犯”二字不轻不重,说的人有意,听的人有心。 薛南星仍是躬着身,一时看不清表情。 “什么逃犯?”凌皓问道,不等对方回答,又自顾自说:“定是罪恶滔天,连天都要收拾。” 陆乘渊不露声色地睨视薛南星,目光停留了好半晌,突然背手转身,漠然道:“也罢,一名杀亲焚尸的女子,也算是死得其所。”声音寒若冰霜。 “杀、杀亲?还焚尸?”凌皓望着陆乘渊离开的背影,打了个寒颤,凑过去问薛南星:“程兄,你断过的案子里,可曾见过此等违背人伦的行径,还出自女子之手!?” 薛南星拱手,往后挪了小半步。“草民只是一小小仵作,不敢多加妄言。不过……”她稍稍顿了顿,“……不过,人谁无父母,为人子女的,想必不会做出这种事。” “唉!”凌皓略微感叹,“可眼下人都死了,无论如何,希望她下辈子好好做人吧!”末了,不由拉长了语调。 是,眼下薛南星已经“死”了,如今这世上只有程耿星。 她肃然道:“世子,此案涉及三条人命,更是牵连出五年前相国寺国宝失窃一案。事关重大,我会尽快将结案文书、审讯记录和检尸格目一并呈上。” 凌皓抬手,一把拍到她肩头,“好!有劳程兄了!” “还不走?”三个字从不远处悠悠传来,旁人许是听不出,可凌皓心里清楚,陆乘渊这一句明显带着怒意。 他心下一沉,瘪着嘴直呼:“完了。”然后极不情愿地跟了上去。 禅房内,陆乘渊端坐于书案前,一目十行,翻看着手中的结案文书。 眼前这份文书,虽然遵循了普通县衙惯用的格式,但其中用逻辑之严谨,词之考究,说是大理寺的案卷都不为过。即便是直接呈递给圣上,也无丝毫不妥。 一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小子,既懂得蒸骨验尸之法,又能在短短半个时辰里,撰写出如此水准的公文,显然非泛泛之辈。 “竟是半个时辰就写好了,案中细节一应俱在,还有这检尸格目,这、这是人写的吗?”凌皓将手中的检尸格目翻得哗啦作响,满脸的不可置信。 陆乘渊搁下手中的文书,修长的手指轻敲着书案左上角的两页纸,“这……是出自你的手笔?” 凌皓嘿嘿一笑,露出几分得意:“怎么样,是不是三日不见刮目相看?我可是头一遭目睹验尸的场面。表哥,你是没见着,那尸体泡了整整一夜,又晾了半日,那股子气味……” 说到这,他不由自主地环抱双臂,仿佛仍能感觉到那股恶臭,“我那时真是怕得要命,但转念一想,我好歹是琝王世子,不能丢了官家的颜面啊。于是,我就拿着这检尸格目,站到一边,埋头奋笔疾书,心里只盼着能速战速决。完事后,我拿给程兄过目……你猜他说什么?”他清了把嗓子,眉毛轻挑,道:“他说我‘记录详尽、条理清晰,颇具天赋’!” “这就把你糊弄了?”陆乘渊慢悠悠端起手边的茶盏,眉头微不可查地拧了拧。 冲茶的水是临时煮的,茶叶是寺里的粗茶,一条茶梗浮在茶盏中,像长了腿似的绕着盏盖跑,始终不往边上去。 陆乘渊凝视着这条茶梗,忽然冷笑一声,没来由地道了句:“这茶梗借着与茶叶有几分相似就混了进来,可梗又如何与叶相提并论。” 说完,他将茶盏往桌上一搁,力道不轻不重,盏中的茶梗却正好随着水珠跳了出来,沾到了案几边缘。 凌皓见他突然哂笑,只以为在嘲讽自己,一屁股重重落到凳子上,负气道:“你们总说我游手好闲,把我带来这穷乡僻壤,让我干点正事。我这会儿干了正事,还破了桩大案,你、你竟然嘲笑我!?” 陆乘渊侧目,“你一声不吭从龙门县逃走的事,我还未跟你算账,眼下你反倒先跟我算起账来了?” 凌厉的目光刺得凌皓脊背发寒,他慌忙避开陆乘渊的眼神,心虚地垂下头。 “行了,功过相抵,不与你过多计较了。”陆乘渊振袍起身。 不计较了?凌皓自以为逃过一劫,暗自窃喜。 陆乘渊没理会他,径直走向书案另一头,单手覆在一个满是尘土的包袱上,道:“我会吩咐高泽把这些玉珠先送回京,你再与我去一趟龙门县。” “什么?还要再回那破县城?”凌皓腾起身子,仿佛那龙门县有什么吃人的妖怪。 吃人的妖怪没有,不过,“活阎王”倒是有一个。 一想到要日日跟着眼前的“活阎王”,凌皓就脑仁疼。还有那龙门县,虽是个县城,但正街不过寥寥两条。田耕是百姓主要的生计,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任何多余的乐子。若非几年前朝廷在此建下粮仓,只怕仍是个大乡里。 他两眼一抹黑,扶着额头蹲坐下来。 陆乘渊微狭眼眸,“驿馆的火灾还得去看看。” 这场火来得蹊跷,说是烧死了一名女逃犯,却拿不出通缉文书,一应细节皆是含糊其辞,只道人是从奉川逃来。更古怪的是,奉川的官衙似乎急着结案,连夜带走了一具焦尸。 倘若逃犯只是个幌子,那这场火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 “你不是说是意外吗?”凌皓打断他的思绪,嘟囔着嘴道:“这种案子,交给县衙处理不就得了吗?若真不行,就让禹州那位知州大人去办。我看他那副油头粉面,大腹便便的模样,准是因少了案子操劳才养得这般滋润满。”他愈发觉得自己言之有理,索性站起身,“对,就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他去头疼!” “人被我拿下了,家也抄了。” 凌皓双眼瞪得像铜铃,“这、这才几天,怎么就……?” 话音还未落地,一道清朗的声音隔着门扉传来,“王爷,世子——” 陆乘渊眼睑倏然一跳,那根茶梗来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2、回京 薛南星是来辞行的,她没进来,只在门口对着陆乘渊行了个礼,道明了来意。 凌皓见状,未理会身后那人的脸色,赶忙大步跨出来,掩上房门。 “这么晚了还要赶路?”他讶异道。 “嗯。”薛南星颔首,即便是知道了奉川的官衙已经离开,她也难保无黄雀在后。“接连大雨已经延误了行程,不宜再耽搁。” “可是,我只知你姓程名耿星,从哪儿来、上哪儿去一概不知,日后如何寻你?”凌皓急道。 “草民从祈南而来,此行前往京城寻亲。”薛南星早就备好答案。 “你要去京城?”凌皓大喜,忽又想到适才陆乘渊所言,眼眸瞬间黯淡下来。他轻叹一声,“可惜我还要随表哥去一趟龙门县,不然还能与你同行,路上有个照应。” 薛南星抱拳回礼,“无碍,正事紧要。待到京中,若是有缘,自会再相见。” 本是随口而出的客套话,凌皓却听进心里了,他认真回应道:“不必说什么有缘无缘的,我一回京城,定去寻你。你那亲戚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别的不说,这京城地界我可是了如指掌,说不定我还真认识你那亲戚。” 薛南星心中飞速盘算,回道:“我与他已是十余年未见,连能否找到都是未知之数,若此行不顺,可能等不到世子回京,就要收拾包袱回乡了。” “那怎么行?我可还指望着回京后,向你学习那些验尸绝技呢!”说罢,伸手拍了拍薛南星的肩头,顺势就要往怀里搂。 她赶忙抬手抱拳,将伸过来的手臂隔空挡了挡,自然地后撤半步,“不敢当,不敢当。我一小小仵作,何德何能?” 凌皓闻言,不以为然,“程兄,哦不,耿星兄,你这般妄自菲薄就太见外了。经此一案,你验尸断案的本领,我可是看在眼里的。我敢断言,放眼整个京城,就找不出第二个。”他话语一顿,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微微侧身,对着虚掩的房门,刻意抬高嗓门,“当然了,除却我那位英明神武的表哥,他自是另当别论。” 说完他又折转头,继续道:“总之,不管你能否寻到亲戚,也不管什么情形,你程耿星就是我凌皓的兄弟,只要你开口,我定能保你在京城大富大贵。其实以你的能耐和才智,何愁无落脚之地,大不了我去与表哥商议,让你入大理寺,多少人抢破头都进不了。” 大理寺?薛南星双眸一亮。 昭王陆乘渊虽是手段狠厉,城府极深,可却比她原本想要借助的任何力量都要强大太多。与其冒险去寻外祖父的旧部帮忙,她宁愿深入险局,自己去查。 薛南星下意识瞥了眼门缝,二人说话的声音不算大,方才她又刻意退开了几步,也不知里头的人听到没有。 “世子殿下此话当真?”她稍稍抬高语调,故作为难道:“可大理寺卧虎藏龙,我这等无名小卒,不知能否入得了王爷的法眼?” “大理寺是什么地方,那可是三法司之一,旁人自是不行。”凌皓挑了挑眉,一拍胸脯,“不过我是谁?若程兄你真有此意,我定能替你谋个优差。” 他又凑近,压低嗓子,“方才我见表哥对你写的结案文书甚为满意,我可是头一回见着他眼里的赞许之色,此事指定能成。” 薛南星粲然一笑,拱手行礼,“那草民就先谢过世子殿下了!” 屋内,陆乘渊细长的眼尾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薛南星离开后,凌皓回到房内,正思忖着如何开口,却没想陆乘渊突然发问,“他,从祈南县来?” “你说程兄?”凌皓脚下忽的顿住,望了眼门外,心下一凛。想来方才二人所言已是一字不落,被陆乘渊尽收耳底了。 “是。”他点点头,一转念,反过来问道:“对了,这祈南是何地啊?” “祈南……”陆乘渊略一迟疑,半带轻笑道:“祈南乃大晋最南端,与宁南国交界的小县城。从京城到祈南,少说也得数月时日。” 他说的是从京城到祈南,而非从祈南到京城。若要从京城派人去祈南查探,以影卫司的速度,也至少要四个月——看来此人是铁了心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凌皓见他既然主动开口问了,定是也有此意,于是趁热打铁,“表哥,他三日不到便破了这桩连环杀人案,验尸断案的本事比沈逸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你不是说大理寺正值缺人之际吗,何不……?” 陆乘渊一言不发,眸光漆深,难辨情绪。 凌皓见他不做声,又试探道:“不行、不行的话,让他做个仵作也行。” 仍是沉默。 话已说了出去,若是转头就退信,岂不是扫了他堂堂亲王世子的颜面?可他无计可施,只得继续软磨硬泡,“表哥,我都已经答应他了。况且,你们不总说我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吗?若他能在大理寺做当职,那我便能向他学些验尸断案的本事,也算是做了件正经事。” 陆乘渊不置可否,只将目光落向案几边,轻描淡写道:“本是一根无关轻重的草芥,可脾气太倔,谎话连篇,留不得。”他抬起手指,漫不经心地朝案几边缘轻轻一弹,原先沾上的茶梗瞬间消失了。 此话来得不明所以,凌皓愣愣地看过去。 “听不懂?”陆乘渊侧眸反问回他。 凌皓被他眼风一扫,瞬间明白过来,错愕道:“你是说程兄撒谎?” “可是……”凌皓不明白哪句有假,他只知道这几日所见全都是真。他还欲辩解,却被陆乘渊厉声打断。 “来人!” 贴身侍卫高泽闻令而入。 “将这叠文书与玉珠一并送回王府,带本王回京后再做处置。另外……去祈南县查,可有个程耿星。”陆乘渊缓缓踱步走向凌皓,拍了拍他的肩头,“要查得清清楚楚,好让世子殿下死了这条心。” …… 初夏的雨,短促却清脆,一滴一滴,掷地有声。 接连行了近半月,马车终是驶入了上京城地界。 “啊啾——啊啾——”薛南星坐在车内,拢了拢身上的薄毯,“离寺以来,这风寒断断续续的,小半月了也未见好。” 一旁的梁山递上牛皮水壶,“小姐,喝点温水吧,出身汗好受点。” 薛南星接过水壶,却没有拧开,只是轻声道:“应是快到了吧!?” “嗯。”梁山点头,“方才我问过了,应该能赶在城门关上前进城。我们这半个月一路走官道果然没错,不仅没人再追来,连通缉令也未见一张。” “欲加之罪,本就立不住脚,龙门县驿馆大火算是让他们交了差。眼下奉川的逃犯已死,我拿着程耿星的身份,越是光明正大,越是安全。只是……”薛南星略微一顿,“为保万全,外祖父早前置办的宅子怕是不能回了。” “没事,不是还有大理寺吗?”梁山开怀道:“那位世子殿下不是答应了让你入大理寺吗?那可是老爷年轻时待的地儿,小姐您去了就是继承衣钵,到时不愁没机会翻案。” 薛南星只淡然笑笑,抬起水壶,轻抿了几口。耳边回响起离开修觉寺时,凌皓的话:“耿星兄,你放心,我既是开了口肯定没问题。只是……眼下我表哥心里惦记着龙门县的案子,还未点头。待我回京,定替你办妥此事。” 此话几分真几分假薛南星心知肚明,她便也不抱指望了。 一股暖流从喉间划入,水很暖,可装水的壶却是冷的。 她将水壶递给梁山,往后挪了挪,懒懒地倚在车壁上。 车帘有一搭无一搭地被风撩起,透过帘外,能隐约看见城门,却看不真切里头的路。 她曾以为,归来便是安宁,可如今却是荆棘满布。那些未解的谜团,未知的危机,今后都只能靠她一人揭开。 马车晃晃悠悠,薛南星浑浑噩噩地睡去。 梦中又回到奉川,她背上验尸箱笼,“这是我在奉川验的最后一人,我一定要去。” “你这脾气啊,与你母亲一样倔。”程启光嘴上抱怨着,脸上却带着宠溺的笑,“既是去了就不着急,好好验,外祖父就在家等你。” 薛南星转身迈出屋门,身后是程启光对家仆的嘱咐: “行李都放上马车了吗?” “别忘了备些玉芳斋的桂花糕,星儿嘴馋,这一路上省得她吵。” “京城可有回信了?” …… 一阵暖风穿帘而入,外祖父的声音越来越远,有些声音却愈发清晰。薛南星睡得不沉,甚至能分辨出梦里梦外。 梦外嘈杂极了,似是有人在争吵,她不愿醒来,阖着眼贪念着梦中的安宁。 车身却陡然一晃,将她彻底摇醒。 薛南星蓦地睁开眼,侧耳去听,这才听清外头的争吵——是梁山的声音。 “你没事吧?”梁山指着地上的大胡子中年男子,转头看向车夫,眉头紧锁,“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也不知道啊!”车夫的声音断断续续,满是惊惶无措,“方才也不知从哪儿滚来一块石头,我急忙避让,可这个人他、他突然冲出来。我已经第一时间勒马了,可谁知……” 被车夫一指,地上那人似乎被触动了痛处,顿时大声哀嚎,“哎哟,我的腿……疼死我了!你这马车当街横冲直撞,还说是我突然冲出来,我看你们是撞了人不认账!哎哟……疼、疼……” 他这一叫唤,四周的行人纷纷围过来,眼看着越聚越多。 梁山心道不好,赶忙上前去扶他,好言劝道:“这位兄台,我们家公子还有要事,我见你身强力壮,伤势也并不重,不如这样…我给你些银子,你拿去看大夫,咱们就此了结此事,如何?” “银子”二字一出口,那大胡子瞬间停下了呻吟。他眼珠左右打转,偷偷瞟了眼马车,故作无奈道:“唉,算了算了。既然你这么有诚意道歉,只当我倒霉了。”说完,他撑起身子,正欲站起来。 “那怎么行?”随着清朗的声音传来,一只手掌轻轻落下,按在那大胡子的肩头,看似力道不大,可他却不由闷哼一声,重重地坐了回去。 薛南星不知何时下了马车。 “公子,这……”梁山左右环顾,面露难色。虽已是黄昏时分,此处也并非主街,围观的人群不算密集,可他这一路被追怕了,唯恐会引来衙差。 薛南星却未多言,径直走到大胡子身旁蹲下来,盯着他捂住的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大胡子被看得心底发毛,不耐烦道:“看看看,看什么看!你们是不是想赖账!?别忘了,这里可是京城,不是你们那些个乡野之地。如果真闹去衙门,恐怕你们要吃不了兜着走!” “兄台,可我看你这腿伤颇为严重,我们赔这点银子恐怕不行。唉——”薛南星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虽然我们乡野之人见识浅薄,但‘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道理还是懂的。依我看,还是得去衙门请仵作来好好验个伤。” 她起身对梁山道:“山哥,既然来了京城,就得守京城的规矩。你且去报官,我在这里等着,待仵作查验过后,不管要赔多少,咱们都认了!” 梁山瞧见她眼中的一丝狡黠,连声应下:“好嘞!”转头就要离去。 可那大胡子不干了,一把扯住梁山的衣摆,“等等,兄台!我、我觉得腿好像没那么疼了。”他迅速翻身,两腿蹬地而起,一溜烟便没了人影。 看热闹的行人一哄而散。 车夫身子一松,赶忙上前道谢:“多谢公子解围!” “无碍,那人本就是有意讹钱,不怪你。”薛南星思忖片刻,又问道:“不过,我刚才听你提到,是有块石头突然滚来,你避让不及,才让他有机可乘是吗?” 车夫抬手指向马车前轮,果然有一块半拳大小的石头躺在一旁,“喏,就是那块,许是些顽童胡乱扔过来的,真是累人不浅。” 薛南星顺着车夫所指的方向望去,目光一下凝重起来。 她三步并作两步靠近,俯身捡起那块石头——一个规整的四方形刻痕清晰可见,另有一些斑点随意散乱着。 桂花糕? 她猛地抬头,迅速扫视四周。 此时,暮色渐浓。先前围观的路人早已散去,只得三五行人步履匆匆,赶在宵禁鼓敲响前归家。唯有一人,他步伐从容,不紧不慢,尤显突兀。 薛南星快步跟上,“山哥,你先去街口的客栈安顿下来,我去去就来!【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3、记忆 薛南星快步跟上,然而那人有如脑后生眼,突然加快了步伐,眨眼间,便转进街角的窄巷中。 上京城的小巷纵横交错,如细密的蛛网,他却驾轻就熟地穿梭其中。一追一赶间,巷内的光线越来越暗。 拐进一道暗巷,那人的身影戛然而停,薛南星轻舒一口气,正欲开声,只见那人衣袂一扬,疾风扫过,眼前的人影消失地无影无踪。 薛南星站在原地,不敢声张。待双眼适应了昏暗,她这才看清,眼前竟是一条死胡同。 忽然,一个黑影从夜色中剥离,一道剑光突如其来,划破黑暗,剑气如寒风席卷,直逼薛南星而来。 她身形一晃,侧身避开。 黑影却不打算就此罢休,身随剑势而起,在空中翻转,再次长剑挥洒,直指要害。 薛南星闪身斜走,余光隐约瞥见地上一条细竹竿。脚尖轻挑,竹竿应声而起,正正落入她的掌心。她回身挡格,剑气却以千钧之势压迫而来。 薛南星避之不及,被逼的连连后退,直到后背紧贴墙壁,退无可退。 剑尖嘶嘶破风,即将触及她的鼻尖,电光火石之间,却见黑影身形一滞,剑风猛地收紧,剑头扭转,险而又险地擦过她的面颊,刺入旁边的墙壁。 “为何不还手?”语气带着薄怒。 寒光一闪而逝,剑身已然归鞘。 薛南星猛地呛咳几声后,道:“忠叔,你持剑,我持竿,你是师父,我是徒弟。还手也没用,倒不如省口气……咳咳”声音明明沙哑,却带着几分俏皮。 此时夜色尽暗,不远处的民宅逐渐点亮了灯火。 迎着昏暗的光线,程忠这才看清薛南星的面容。她面色苍白,额角细汗涔涔,病态尽显。 “星儿,你怎么了?”他伸手探去,手背却被薛南星的额头一烫,蓦地缩了回来。 程忠的眉头一下皱了起来,“都病成这样了还贫嘴。” 薛南星毫无血色的嘴唇勾了勾,“无妨,这风寒断断续续快一个月了。发热了正好,排出风寒之邪就好了。” 程忠心中懊悔,未再多言,急忙领着她往胡同深处去。 巷尾的死胡同爬满藤蔓,薛南星靠近了才看清,藤蔓下还藏着一道小木门。 “叩——叩——”只听三短两长的几声后,小木门缓缓而开,一位年过六旬的老翁探出小半个身子。 “这是?”薛南星疑惑。 “放心,这是老爷置办的一处暗宅,无人知晓。来,快进来!” 薛南星方一踏进去,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个雅致的小别院。 院中央,一方小巧精致的荷花池静静躺着,隐约倒映出一弯新月。院里头灯点得不多,却被这清澈见底的池水映照得格外亮堂。 微风拂过,沙沙作响,她闻声望去,院墙一排皆是绿竹掩映。 “外祖父生前最喜竹,常言道‘竹,君子之风也。其节坚贞,不畏霜雪,其心虚怀,能容百川。’这竹虽不如百花艳丽,却清雅高洁。” 程忠微笑,可眼底却分明流露着悲伤。他轻吸一口气,顿了顿,“来,进屋再说。” “这些是从老爷腹中取出的?”程忠虽知道薛南星必会想尽办法验程启光的遗体,可亲耳听见她竟然剖验了,还真找到线索,心中不免一惊。 “是。”薛南星将手中的小半张信笺和板块玉佩置于案上,轻轻敲了敲台面,“这玉,暂不知出处。可这信笺……”她手中动作一顿,“我查过史书,前朝皇帝曾设局令承御监制一款宫中御纸,其身光润如玉,吸墨而不洇,书中称其‘滑如春冰密如茧’【注】,乃澄心堂纸。” “所以,这是宫中之物……”程忠凝眸看向信笺。 “没错!”薛南星语气笃定,“经胃液腐蚀而不糜烂,仍然质地细腻,薄而坚实,唯有澄心堂纸能做到。”刚查到这条线索时,薛南星自己都颇为震惊,为何外祖父会突然与大晋皇室扯上关系。 可此时她看向程忠,对方脸上并未露出讶异之色。 薛南星直截了当问道:“忠叔,你可是知道这信笺的由来?” 须臾,程忠颔首,“一定是他…前废太子!” “前废太子?不是说圣上登基后就将他软禁在禁宫了吗?”薛南星虽对朝政之事甚少过问,但跟随衙门的捕快查案多年,闲时也多少听闻些宫中轶事。 “他被软禁在禁宫的思罪堂没错,可他一心要害老爷也是真!”程忠紧咬后牙槽,目光透着习武之人独有的犀利,“当年,废太子为夺权势,不惜与宁南王暗中勾结。老爷一纸弹劾,让他的野心化为泡影。先帝震怒之下,废了他的太子之位。他因此怀恨在心,设计陷害老爷,致使程家满门被流放。可谁知他仍是贼心不死,竟然……”话到这里,他突然顿住。 好半晌,程忠才接着道:“……十年了,他竟然还不肯放过程家,对我们赶尽杀绝。” “他若真要赶尽杀绝,为何不在先皇驾崩前,趁自己还未彻底失势时动手?”薛南星问。 程忠迟疑道:“或许,他那时一心想着夺储,忘了……” “那为何等了十年又突然想起来了呢?我们经年辗转,五年前才在奉川落脚,他一个被软禁了十年的活死人,又是如何找到我们的?” 薛南星连番追问下,程忠一时语塞。 她垂眸盯着桌上的东西,沉吟良久,突然看向程忠,“忠叔,你有事瞒我。” 程忠心头一凛,低头避开她的眼神,不敢去看。 “方才你听到这信笺来自宫中时毫不意外,似是早就笃定了外祖父之死与他有关。可他已被软禁十年,太子党也要在圣上登基后一年内被肃清。眼下这案子还没个头绪——外祖父为何突然要回京,临终前又是在等谁的信,这玉佩来自何处…疑点重重、一概不知,你怎么就确定是他?” 薛南星紧盯着程忠,一字一顿道:“你知道答案,对吗?” 程忠只觉得薛南星的目光似乎要将他灼穿,他突然起身,厉声喝道:“你别再问了!” 一瞬间,屋内静得出奇,夜色昏暗,外间的风声不知何时也停了。 没有风的侵扰,香案上的灯芯烧得肆意,很快就触到了灯油。屋内陡然暗了下来,只留一点儿光亮,照得二人的脸半明半暗。 薛南星蓦然站起身,走到香案边,捻起一旁的铜签,挑出灯芯,“如果事事藏在心里,人是无法往前走的。如今我心中只剩这一点光亮,若不趁灯油燃尽前连根拔起,如何等得到天明?” “小姐,星儿长大了。”过了许久,程忠终于开了口,“我认定是他,因为他十年前就曾经痛下杀手!因为老爷决定回京就是为了查明此案!” …… “康仁十二年,黄河泛滥成灾,灾民流离失所,饿殍载道。然而,废太子为讨先帝欢心,在先帝寿辰之际,献上一把‘五谷丰登’的华盖,企图用一派虚假的丰饶来粉饰太平。彼时,作为内阁次辅的老爷,不愿见到先帝被蒙蔽,毅然决然呈上一幅千里饿殍图,为苍生百姓发声。可那废太子煽风点,先帝怒极之下,将程家上下十三口贬为奴籍,流放蜀中。小姐当年虽已嫁人,却不忍见老爷孤苦无依,决然与姑爷同行,带着年幼的你共赴蜀中。但废太子竟然狠下毒手,将程家赶尽杀绝!” “记得启程那天,星儿你哭闹着要吃桂花糕。城外荒凉,哪里寻得桂花糕?老爷无奈,只好带你去摘桂花,小姐担忧你们的安危,命我随行。也正是因此,我们三人侥幸逃过一劫。” 他声音微顿,手指蜷紧,将愤怒狠狠嵌入掌中,“我们返回时,只见程家十数口人已惨遭杀害,小姐和姑爷被活活打死!那些畜生,他们把尸体堆上马车,连人带车推入山崖,意图毁尸灭迹!” “我一路追上去,亲眼看到,领头那人的腰间挂着宫中禁军的腰牌!彼时东宫虽已失势,废太子却掌管禁军卫多年,仍能调得动禁卫军。能下此毒手的,除了那太子,还能有谁!?”话到末了,程忠再也抑不住胸中的怒火,愤然起身,恨不得将那废太子生吞活剥。 片刻后,他情绪稍缓,声音突然沉下来,“后来老爷带走了你,我则四处寻觅小姐和姑爷的遗骸,直至五年前才在奉川重逢。据老爷所言,你们离开后,你突然大病了一场,小半年后才痊愈。也是那场病后,你便不记得那日之前的事了。” 薛南星讷讷地张口,却发不出声,脚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直到整个人隐入黑暗之中。 她在黑暗中盯着房梁。 这些年,她与程启光之间仿佛形成了某种默契,对于爹娘的死,他不说,她也不去问。她记得爹娘如何教导她,疼爱她,却不记得他们因何而死。 可就在一瞬前,程忠的话颠覆了她的记忆。 此刻她才知道,原来不是因为她太小了不记事,而是她忘了,或者……是那些事太沉太重,她不敢触碰,藏起来了。 “快、跑——” “爹!娘!” “星儿,别出声!” “唔——” 声音杂乱似细针,一根又一根扎入脑海。她分不清是记忆还是幻觉,只觉得心里像被灌了冷铅,坠着她直往下沉去。 “星儿,星儿……”程忠颤抖的声音,在此刻显得异常悲凉,“都是我,是我不好!我就不该告诉你!” “砰——”一拳重重地砸向桌面。 夜风将起,短暂的沉默后,黑暗中再次响起脚步声。 薛南星缓缓靠近,跳动的火光映入她的眼里,将她的眸子衬得格外清澈,“不,你应该告诉我。我已经贪晌了十年的幸福,早该醒了。” “我流的是薛家和程家的血,立的是投身法曹之志,若是蝇营狗苟,逃避一生,又怎么对得起他们!”她再次转眸看向程忠,目光里早已卷起千层涛澜。 “所以,外祖父突然决定回京,是为查案?提前替我安排好新的身份和姓名,甚至连户籍、过所都已备好,就是为了护我周全?”薛南星忆起离京前种种,突然恍悟。 “嗯!”程忠回道:“老爷收到京城旧友的来信,信中提及找到了小姐和姑爷的遗骸。所以他才想回京,亲自验骨,沉冤昭雪。可此行凶险,老爷必须先让你与当年的‘薛程’两家毫无关联。” “你可知道那人是谁?为何你多年追寻无果,却在此刻被他人寻得?”薛南星切切追问。 程忠摇头,“老爷未曾言明,但想来应是可信之人。或许,这消息不慎外泄,被那废太子的余孽得知,这才招来杀身之祸。” 如此听来,似乎说得过去了。可那澄心堂纸的指向太过明显,她反倒心生怀疑。 据传,景瑄帝即位之初便大举清剿太子余党,亲手斩杀慎王。其手段之狠厉、行事之果断,令朝中上下皆如惊弓之鸟,人人自危。如此彻底的清洗,想必经年累月之下,太子余孽已被连根拔除。而前废太子虽留得一命,但在景瑄帝铁腕统治下,怕也只是苟且偷生,恐难以再掀波澜。 可若是有人借废太子及其余党之名作祟呢? “星儿,你不会想……?”程忠清楚,薛南星接二连三发问,心里定是有了主意,可又不忍见她深入险境。 薛南星却露出许久不见的释然,笃定地道:“夜色再深,也终有窥见天光之时。忠叔放心,我自有盘算。” 分明是一双楚楚动人的杏眸,却早已没了寻常女子的柔情,只剩如炬的目光,坚毅而倔犟。 程忠仿佛见到小姐十年前的模样,心知劝也无用,便不再多言。 …… 夜色渐浓,薛南星向程忠辞别,“我爹娘的遗骨还请师父继续追查!此案既是牵涉到十年前,又与大晋皇室有关,要查起来必然不是易事,日后难免深入险境。此处要替外祖父保住,我不能留下。”说完,便踏出门外。 “那你要去哪儿?”程忠轻唤一声,却没有阻止。 薛南星脚步一滞。 是啊,她要去哪儿?她能去哪儿?从前饶是辗转奔波,好歹有个落脚之处,眼下这一走,她竟不知该去往何处。 她抬眼望向夜空,适才那轮新月已隐入梢头,长夜漫漫,只得寥寥星光…… 【注】出自北宋文人梅尧臣:“滑如春冰密如茧,把玩惊喜心徘徊。”【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4、接近 薛南星寻到客栈时已是戌时,远远就看见一道身影在门口踱来踱去。 不用想便知道是梁山。 她快步走过去,还未看清他的脸,就听到抱怨声。 声音刻意压低,从嗓子里挤出来,却难掩又急又气的情绪:“公子,你上哪去了?担心死我了,可我又不敢去报……”戛然而止。 梁山左右顾盼,确定四下无人,小跑两步过来,靠近了才接着道:“……不敢报官。” 薛南星抿唇一笑,“进去说!” 客栈前堂是间脚店,已经打了烊,只在角落里留了几盏油灯。 店内大约十张八仙桌,每桌四把长凳,倒放在桌上。凳腿被昏黄的灯火一照,黑戳戳的影子一根根映在地上,像在堂中的窄道上铺了一条桥。 二人穿过堂中来到后院,是个简单的四合院,稀稀落落的灯火从四面透过来,夹杂着几声低语。 梁山引着薛南星穿过回廊,踏入厢房,刚阖上房门,他忙转身行到桌边,稳稳端起一碗药汤,就要往外间去,“这药都凉了,我先去热一热。” “不必了。”薛南星一挥手便将药碗接过,毫不犹豫地仰头饮尽,还未尝出是苦是甜,碗已经见了底。 她将空碗塞回梁山手中,轻声笑道:“渴了……”言罢,她从包袱里翻出一张干饼,又从桌底挪出一张圆凳,坐了下来,“也饿了……”对着干饼咬了一大口。 梁山愣愣地看向手中的空碗,浓眉一蹙,喃喃道:“这药可不便宜,也不知凉了可还有效?” 薛南星一口干饼还未咽下,微微怔住,抬眼望向梁山。向来粗枝大叶的他,何时变成了管家婆,竟唠叨起价钱来。 “山哥,可是银钱不够了?”她开门见山。 梁山脊背一僵,早该想到任何事都逃不过自家小姐的双眼。他低下头,支支吾吾,“也不是不够。只是……” 薛南星半侧起身子,“只是什么?” “只是,这上京城不光是吃穿用度比奉川贵出不少,人人还都跟钻进钱眼里似的,样样都要银两!”话头打开了,他索性将憋了一夜的苦水,一股脑全吐了出来,“这煲药的壶要银子,额外生火的碳要银子,连沐浴的热水都要收我几蚊钱。也不知咱们剩下的盘缠,还能在这客栈里支撑多久?” “那盒珠钗首饰呢?不是说寻个地方当了吗?” 程启光出事之前,曾给过薛南星一个精巧的木匣,让她收起来带回京。彼时,她不甚在意,将其随手丢进行囊里,尔后,她带着行囊去邻县查案,将木匣也就带在了身上。也因此未被烧毁,保了下来。 有些事仿佛冥冥中就已经注定。 “那可是小姐的嫁妆!”梁山不同意。 薛南星苦笑,“饭都吃不上了,还嫁什么人?况且……” ……况且大仇未报,她哪里有心思谈儿女情长。填饱肚子、养足精神、沉冤昭雪,哪一样都比嫁人来得重要。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只是垂下眸子,淡淡地笑着,睫羽呼扇,好似在看手中的干饼,又好似什么也没看。 梁山说不过她,只得调转话头,“可咱们在京城也不是一朝一夕,总得有个着落。我粗人一个,随遇而安,即便去做个护院、卖个苦力也无妨。可小姐你不同啊!” 他无奈转身,似乎低声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那琝王世子回京没,若是小姐能去大理寺,那我便放心了。” 夜深人静,屋内空旷,薛南星听得真切。 早前在修觉寺,她虽曾想过投身大理寺,可归根到底,只因当时投奔无门罢了。 今夜,从程忠口中知晓了过去种种,眼下又听到梁山这番话,薛南星是真正下定了决心。 一来,当年获罪流放的是程家,父亲薛以言并非待罪之身。朝廷三品大员,全家一夜之间惨遭不幸,无论是否意外,按照常理,大理寺都应当立案,立案就代表有卷宗可查。若能进入大理寺,就能找到当年京郊坠崖案的卷宗,重新彻查此案。 二来,大理寺办的皆是重案要案,若是寻着别的案子查到宫中,那信笺和玉佩的来历便有迹可循。 再者……嘴里的干饼实在食之无味,弃之又可惜,官家饭怎么都得比这口好吃。 思及此,她放下手中的饼,“山哥,你放心,这大理寺我去定了!” …… 翌日,薛南星醒来时,天已经敞亮,许是难得的一夜无梦,整个人神清气爽。她抬手探额,烧也退了。 桌上搁着一个食盒,香气隔着食盒窜出来。 还未动手揭开,她的目光就被底下压着的一张字条吸引。 字迹潦草,歪歪扭扭,短短几个字仿佛使出了洪荒之力。薛南星仔细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 “公子、别乱走等我——山” 她摇头苦笑:“真是难为你了。” 薛南星简单梳洗完,换了身素色外袍,三两口吃完桌上半凉的早膳,便推门往前堂去。 午市还未开始,前堂的脚店就已经坐了几桌客人,零零散散,悠闲地吃着茶。 薛南星步出堂中,脚尖方才跨过门槛,便见三五个衣着光鲜的公子哥,谈笑风生地走进来。 此处不过是城南一家不起眼的脚店,四周皆是寻常百姓的民宅,而来人却锦衣华服。 薛南星向来警觉,不由得多看打量了几眼,缓缓收回脚步。 店里的小二眼尖,似是瞧见她心中的狐疑,连忙上前招呼道:“客官,您是住店的吧?”他一边介绍,一边将薛南星往店里引,“您别看咱们店只是城南的一处脚店,不比那潘楼街上的酒楼气派。但咱们的茶点都是别具匠心,尤其是‘茉莉香’,从前朝流传至今,京中不少公子哥可都是慕名而来。” 走到方才那几人的邻桌,店小二麻利地拉开长凳,扯下肩头的白麻布,往凳面上啪嗒掸了几下,“客官请上座,可是来一壶咱们店的招牌‘茉莉香’?” 既来之则安之,薛南星笑道:“好,那便试试,一壶两盏。” “好嘞!”小二仰头向内堂高声叫唤:“一壶茉莉香——” 茶还未上,旁边桌上的茉莉香气,混着不大不小的议论声飘过来。 “诸位可曾听闻,昭王今日就要回京了。”其中一人挑起话头。 “这么快?这才不出两个月,看来六部的逍遥日子要到头咯。” “可不是吗?”有人压着嗓子抱怨,“我那在刑部供职的叔父,昨夜还与我约定吃酒,今日一大早就派人来传话,言道这几个月的邀请皆不宜相邀。” “我看令叔父未免过分紧张了。”另一人轻描淡写地说道:“这人从龙门县带回京,按例须先经大理寺审讯,尚且轮不到刑部呢。” “害!昭王的铁腕手段你们还没听过吗?他行事向来果断狠厉,据说此去禹州,一夜之间便将龙门县涉案之人悉数捉拿,就地审理,连知州府邸也抄了,妻儿老小无一幸免。”他轻啜口茶,接着道:“将人犯押解回京不过是走个过场,想来,不必经过大理寺审讯便要移交刑部处置了。” “依我之见,就地审讯已是宽宏大量了,若是回京再审,指不定要进影卫司的地牢,进了那地方,恐怕早已命悬一线了。” 有人附和,“可不是嘛,那昭王可是屠城的‘活阎王’,他的手段谁人能料?传闻他的府邸内,每到夜里,冤魂四散,哀嚎声声不绝于耳……” 话到末了,越说越离奇,薛南星便没再细听,只消确定昭王一行今日回京就够了。 思忖之际,左侧长凳“吱呀”一声被挪开,转眼间,桌旁已多了一道身影。 薛南星回过神来,只见梁山气呼呼地坐下,面色不悦。 “一大早跑遍了附近的当铺,不知那些掌柜的是否早都串通好了,出的价一家比一家离谱。”梁山从怀中摸出一支翠玉簪,语带愤懑,“这簪子可是先帝亲赐的宝贝,他们竟然以款式过时为由,只肯给一两银子。” “还有这个……”说着,再次探手入怀。 薛南星抬手按了按梁山的手臂,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言。 梁山意会,收回了手,可心中怒气未消,索性猛灌了两口茶,一壶茉莉香被他喝出了豪饮烈酒的气势。 薛南星轻轻抿了口茶。如今得知昭王一行已经回京,那便要尽快寻个恰当的机会,再见见这位“活阎王”了。 她放下茶盏,压低声音道:“山哥,你帮我打听打听,从进城到朱雀门的必经之路。” “那你呢?”梁山问。 “方才听人说,烟柳巷最是热闹,我去走一趟……” * 离开龙门县后,陆乘渊一行快马疾驰,不过半月就已踏入上京城地界。直至日前,凌皓实在受不住连夜奔波,对着陆乘渊软磨硬泡,甚至搬出太后的名头,这才说服他换乘马车入京。 乌泱泱的车马到达城门口时,天际的晚霞已喷薄而出。 出入城门的百姓见到气势煊赫的影卫司,纷纷朝这边望过来。 “走走走!” “看什么看,都快点、快点!” 马车外,防城司的守卫火急火燎地催促着,车内却是平静如水的另一个世界。 陆乘渊一目十行,翻看着手中的供词。 高泽垂首坐于一旁,屏息凝神,不敢吱声。 “就这些?”陆乘渊合上手中的供词,眼底锋芒渐露。 高泽心下一凛,惶恐回道:“启禀王爷,在龙门县就已经审过几轮,这一路上也未消停,如今人已然奄奄一息……” “妻儿亲眷呢?”陆乘渊未抬头,缓缓伸手取过案几上的茶盏,拨去浮沫。 “都已按王爷吩咐囚禁起来,可要……?”高泽试探道。 “冷了。”陆乘渊盖上茶盖,双指并起,抵着茶碟轻轻一推,“凡事都要趁热,按以往那样办就行。” “是!卑职明白。”高泽领命,双手捧起茶盏,将半凉的茶水倒进案几下的小桶。 新茶还未冲好,车身陡然一晃,停了下来,窸窣的喧闹声远远传来。 “表哥——”车帘被撩起,凌皓一头栽进车里,抱怨道:“前面不知出了什么事,全是人,堵得水泄不通。” 后头两辆马车里还囚着人犯,不容耽搁,高泽负手禀道:“王爷,是否需要卑职前去查看?” 陆乘渊微微颔首,鼻息间轻“嗯”一声,吩咐道:“速去速回。” 高泽得令出了马车。 陆乘渊扫了眼凌皓,未多加理会,阖上双眸,闭目养神起来。 新出的霞光刺眼,透过帘隙照进来,混着浮动的尘埃,打在陆乘渊精致的侧脸上,隐约在他周围度上一层霞雾。 他身姿挺拔,端坐如松,呼吸平缓而深沉,被这层霞雾一笼,静谧得仿佛一尊沉思的佛像。 而身旁那人——就像佛龛前一只不安分的飞蛾,扑棱个不停。 凌皓如坐针毡,几度欲言又止,不过四尺余宽的车厢被他沾了个遍。末了,他实在忍不住,双手撑膝,将脸贴近陆乘渊,抬起手在他鼻前轻轻晃了几晃。 “有话快说……”陆乘渊突然开口。 凌皓被吓了一跳,这人竟然闭着眼都能看见。他慌忙应道:“没…没什么…就是觉得闷热。没错,实在是太闷热了!”说着又扯了两下衣领。 见陆乘渊闭着眼未看他,撅了撅嘴,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真没出息! “你若不说,那就再也别想说了。”语声淡淡的。 凌皓怔忪,他心知眼前这个人说到做到,登时挺直腰板,“说说说,我说!不就是那件事吗?” “不说就算了。”声音更淡了。 “欸欸欸,别啊……”凌皓心中着急,猛地站起身,却忘了是在马车里,重重地撞上车顶,“哎哟!” 车内又是一晃。 他一屁股蹲坐下来,捂着头顶道:“你这是明知故问!一路上我都提过多少回了,不就是让程耿星进大理寺那事吗?” 陆乘渊冷声冷气,“你既是知道自己问过多少回了,还不清楚我的答案?” 凌皓怎会不知,陆乘渊疑心重,一日未将程耿星的底细彻查清楚,一日不会点头。可眼看着就要进京了,上京城说大不大,万一程耿星来找或是撞见了,他该如何是好? 仿佛一拳打进了棉花堆里,凌皓满脸愠色,却也没辙,只好负气道:“你不同意我自己想办法!” 陆乘渊轻笑一声,“好,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办法。” 话音刚落,车帘再度被撩起,高泽俯身跨入,回禀道:“王爷,前面有人闹事,几个小摊被掀翻,瓜果蔬菜散落一地。看热闹的、捡便宜的全都凑上来,将凤南街堵了个水泄不通。不过只是银钱问题,也好办,眼下已经派人在疏散,估摸着快了,不必绕道。” “何事闹得这么大?”凌皓来了劲儿。 高泽看了陆乘渊一眼,见他不露声色,继续道:“据说…是一位外地来的公子,吃了花酒不给钱,还卷包袱要跑,几名青楼女子追出来与他争执。妓子泼辣,一把扯开那公子的包袱就开始翻找,东西散得到处都是,拉扯间还推翻了几个瓜果摊,这才闹得不可收拾。” “竟有这等事?哪儿来的乡野鄙夫,竟然吃花酒不给钱!?”凌皓那颗怜香惜玉的心不免愤愤不平。 “说是……”高泽顿了顿,“祈南县来的。” 祈南县?凌皓只觉耳熟,却又想不起来,“管他祈南祈北,我倒要去看看。”说着就要起身。 高泽连忙负手打揖,“这人……王爷、世子都见过的。” “正是修觉寺那位精通验尸的程公子。” “耿星兄!?”凌皓猛地瞪大双眼,“我去看看!”一溜烟就钻出了马车。 高泽看向陆乘渊,“王爷,可要……?” 暮色渐沉,车内似乎在一瞬间暗了下来。陆乘渊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好半晌,车轮重新滚动,一个声音冷冷飘来:“走罢,本王没功夫看戏。”【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5、画屏 一刻钟前,凤南街的喧嚣中。 “影卫司来了!”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真的是影卫司!” “别看了,赶紧走吧!” …… 惊呼声此起彼伏。几名绣衣侍卫扶刀而来时,人群已散了大半,只剩那几名妓子和商贩还在与最中间的少年人纠缠不休。 这场闹剧再荒唐,不过只是银钱问题,既是钱解决得了,那便不是问题。 凌皓大手一挥,很快也都打发走了。 “多谢世子殿下!”薛南星紧抱着那堆散乱的行李,满脸愧色:“不曾想,再次见到世子殿下时,竟是如此不堪。” “耿星兄,可是寻亲不顺?自修觉寺一别,究竟发生了何事?”凌皓问道。 薛南星长叹一声:“说来惭愧!”她将自己进京后的“经历”娓娓道来:寻亲无果的失望,误入胭脂巷的迷茫,被无端讹诈十两银子的无奈,以及被几名妓子追到凤南街的窘迫……叙述详尽,滴水不漏。 此刻的薛南星衣衫褴褛,手腕上带着几道血迹斑斑的抓痕,怀中抱着刚拾起的行李,周身狼狈不堪。 哪里还有一星半点当日在修觉寺侃侃而谈,意气风发的模样。 凌皓看着她,霎时间心中生愧,倘若当日能执意让陆乘渊留下程耿星,眼前之人也不至于落得如斯田地。 念及此,他宽慰道:“耿星兄,你放心!我堂堂七尺男儿,一诺千金。当日在修觉寺所言,我定会兑现。”他瞥了眼渐行渐近的车马,继续道:“大理寺去不了,那就去京兆府。以你的本事,在京兆府定能大展拳脚,至于那个人,就让他后悔去吧!” “世子有心了,草民别无它求。只是眼下手头拮据,但求能寻个安身立命之所,也好尽早将银钱还给世子。”薛南星语声恳切。 凌皓语带薄怒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堂堂琝王世子,岂会在乎这点银两?你若是再如此见外,我可要生气了!” “世子慷慨,是草民小人之心了。”薛南星微微垂首,用眼角的用余光迅速扫了眼车马驶来的方向,然后将怀中堆叠的衣物拢了拢,不经意间露出最外层一本一掌宽的册子。 册子上书有“大晋过所”四个字,左上和右下分别绘有两朵大红海边花,格外醒目。 大晋沿袭前朝的“过所制”,规定百姓迁徙或出行时,必须持有当地官府颁发的“过所”方能通行。景瑄帝重农商,为促进商贸往来,将“过所”的有效期限延长至半年之久,并允许少数偏远地区的官府,按当地特色定制“过所”样式,以便于识别,而大晋最南端的祈南县便是其中之一。 眼下薛南星手中这份,正是由祈南县颁发,是外祖父为她“程耿星”这个身份而备。 她在用这份东西赌一个机会! 昭王陆乘渊此人手段狠厉,城府颇深。他年纪轻轻就已立下赫赫战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约是个极度自信,甚至自负之人。若是贸然求见,即便能顺利呈上“过所”,他也未必相信,不如让他亲眼见到,或许能迎来转机。 行人纷纷自觉让开一条道来,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固,只余车轮与铁蹄交叠的声音愈发清晰。 薛南星面对着路中间站着,陆乘渊的马车缓缓驶来,不疾不徐。就在马车经过她正前方的刹那,分不清是风吹还是人为,车帘轻轻掀起一角。 晦暗的车厢内,似乎有一道目光斜睨过来,可再定睛看时,车帘又恢复了平整,仿佛方才那一眼只是错觉。 马车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 直至所有车马消失在街角,薛南星悬着的心终于沉到了谷底。 她勉强勾起唇角,朝凌皓打了个揖,“那去京兆府之事,就全权仰仗世子了。” 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薛南星刚直起身,便注意到凌皓身侧不远处,悄无声息地多出一道人影,那人虎头鹰目,胸阔腰挺,抱刀而立,静静地盯着着凌皓,一言不发。 凌皓斜眼一瞥,立刻拧起眉头,转过身朝来人吼了句:“高泽,你知不知道自己走路没声啊!” “世子殿下,天色已晚,您该回府用膳了。”高泽不急不躁,恭敬行礼,语气却不客气。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凌皓有些不耐烦,摆手示意,尔后迅速转身,朝薛南星手里塞了点什么,“你先在此安顿下来,我明天来寻你。”他扬手指了指薛南星身后,便匆匆离去。 薛南星手中突然一沉,稍一掂量,是个钱袋! “世子殿下,我……”薛南星追上前。 可只追了几步便停了下来,那人既然有心给了,哪里还会回头。 她低头看向怀中的册子,不免苦笑。到底是高估了自己,还是高估了昭王? “程公子,何事如此可笑?” 薛南星猝然抬头,高泽竟还未离开。 他伸手比了个“请”,“程公子,王爷请您进店一叙。” * 薛南星被高泽领着,进了不远处一间酒楼。酒楼虽大,可整间店空无一人,显然已经被包下。 来到二楼,高泽在廊道最深处的雅室前停下脚步,“程公子,请!”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薛南星向高泽颔首致意后,踏入雅室,门在她身后重新阖上,高泽并未随她一同进来。 雅室中间矗立着一道山水图屏风,暖黄的灯光在屏风上剪出一道人影。 那道人影侧身而坐,轮廓分明,宛如精雕玉琢,他那修长的手指轻取茶盏,缓缓送至鼻尖,稍作停留。 似有若无的雾影撩过,他轻启唇瓣,浅尝辄止。 一举一动,优雅至极。 光影与屏风上的山水完美融合,仿佛那道人影本就是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每一笔都恰到好处,赏心悦目。 有那么一瞬,薛南星晃了心神。 那道人影忽地站起身,被明晃晃的烛火一照,再投到屏风上时,转瞬间化作一道庞然黑影。黑影越来越大,将另一侧的薛南星囚在其中。 霎时间,先前的赏心悦目消散殆尽,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压迫感扑面而来。 “还要本王亲自请你进来?”那黑影开口。 薛南星心头一凛,迅速绕过屏风,俯身跪下,“草民不敢奢望能得王爷召见,内心惶恐。” “不敢?”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带着森然寒意,“本王倒是觉得,你的胆子大得很。” 薛南星只觉背脊一凉,不由将头压得更低了。 短暂的静默后,耳畔传来清冽的水声。 陆乘渊似乎在斟茶,一杯…… “当日在修觉寺,你便已萌生了要入大理寺的念头,是或不是?” “是!” “你得知本王拒绝凌皓,是因为对你的身份心存疑虑。于是你精心策划这场戏码,是想让本王见到你那份祈南‘过所’,好打消疑虑,是或不是?” “是!” “可一份不明由来的‘过所’证明不了任何事。”陆乘渊话锋一转,淡淡道:“说吧,你打算如何说服本王?” 薛南星沉思着从何说起,只听茶水撞击的声音再度响起,一杯……两杯…… 两杯? 薛南星微微抬眸,目之所及,陆乘渊的双指正轻推茶盏,手指修长如玉,几乎与指尖的白玉茶盏一样色泽。她试探着将目光往上挪了挪,这一眼,便撞见了一双静如深海的眼眸,正直直地看着她。 此刻,薛南星只觉得自己几乎要被这样的目光灼透了,蓦地垂下头。 沉默半晌,陆乘渊才淡淡开口,“起来吧,本王不习惯低头与人说话。” “是,草民谢过王爷!”薛南星起身,却不敢妄动。直至桌面传来两声叩响,她这才想起桌上还有另一盏茶——是给她的。 薛南星方才跪在地上,心中紧张,不曾察觉,此刻心神稍定,又离得近了,似乎闻到了陆乘渊身上一股干净而冷冽的味道,竟有种不可言喻的熟悉感。 她心弦微松,从桌下挪出圆凳,坐了下来。 她双手捧起茶盏,茶香浓郁,水温而不热。思及自己折腾了大半日,都未曾沾过一滴水,她赶忙润了润皴裂的双唇,又实在没忍住,仰头一口饮尽。放下茶盏后,还不忘捏起衣袖,抹了把嘴角。 陆乘渊扫了她一眼,手中的茶盏顿在半空,似是头一回见到有人在他面前这样品茶——更准确地说,是喝水。 薛南星倒不觉有异,揣摩片刻后道:“王爷,修觉寺一案虽已结案,可五年前的千手观音失窃案,却仍是悬案一宗。” 陆乘渊并不意外,轻描淡写道:“窃取观音之人乃工匠李瀚,此人借修缮观音的机会,偷龙转凤,将真品打磨成千颗玉珠偷运出城,不料在禹州境内的修觉寺遭遇不测。如今玉珠已尽数寻回,不日将呈交圣上,由圣上亲自定夺,何来悬案一说?” “王爷,您应该知道,此事并非如此简单!”薛南星言辞凿凿,“当年千手观音展出一事举国皆知,朝廷派遣重兵把守,礼部、户部皆有官员参与筹划。即便是真的损坏,又怎会轻易被一名工匠偷龙转凤?事后,大理寺与刑部联合追查,数月来却一无所获,当真只是办事不力吗?” 言罢,她抬眸看向陆乘渊,默了一默,道:“王爷心思澄明,个中蹊跷又怎会不知?” “你的意思是,本王明明知道,却放任不管吗?”声音不怒自威。 一股森然寒意侵袭而来,薛南星心道不妙,立马撩袍跪下,“草民不敢!” 可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已经收不回了。 薛南星稳住心神,想起凌皓曾说过,陆乘渊五年前不愿彻查此案,只因不信神佛,懒得理会。于是,她硬着头皮道:“那尊千手观音像,传言再神秘,褪去怪力乱神之说,也不过是石头一块。王爷不加以深究,定是有王爷的理由。不过……” “……倘若窃取观音的幕后主使一直潜伏在六部之中,并且主导了龙门县的换粮案呢?” 陆乘渊斜睨薛南星,眼底波澜渐起。她跪在地上,脊背却是挺直的,即便看不到表情,也依然能感受到她骨子里透出的倔犟。 巧言令色,冥顽不灵,一如当日在修觉寺初见时的模样。 陆乘渊沉默着盯了她半晌,吝啬地说了两个字:“继续。” 薛南星瞬间意会,接着说道:“玉珠性状奇特,遇热变红,普通商贩等闲不敢轻易收购。这也是修觉寺一案中,真凶了悟蛰伏五年都不曾出手的原因。但他伏法前,为何还要冒险潜伏寺中,寻找这些难以脱手的玉珠?草民推测,这背后有人指使,而这个人,极有可能是五年前与工匠李瀚里应外合,窃取观音像之人。彼时,王爷正在龙门县查换粮案,那人不敢轻举妄动,因此才借了悟之手行事。” “那你又如何得知,此人与龙门县一案有关?”陆乘渊问。 “直觉!”明明颇为荒谬的两个字,却被薛南星说得坚定无比。 “直觉?”陆乘渊轻笑一声。 未等他继续开口,薛南星又道:“虽不能凭直觉断案,但能寻着直觉去查案。王爷,若真有这样一个幕后之人,他为何急不可耐?为何不等到龙门县的案件告一段落,王爷和世子离开后才出手?因此,草民才心生猜疑——这玉珠背后的观音失窃案,可能与龙门县换粮案有着错综复杂的联系。他,甚至是他们,担心王爷会先一步找出玉珠,进而抽丝剥茧查出端倪,这才冒险行事。” “修觉寺不过是禹州境内、龙门县外一间偏僻小寺,能够查到这里并非易事。草民大胆推测,王爷从龙门县押解回的嫌犯中,或许就有向他们提供玉珠线索的爪牙。” 话到末了,她将声音抬高三分,一字一顿道:“还请王爷准允草民入大理寺,协助彻查此案!” 薛南星一口气说完,也不知是耗尽了气力,抑或是心里没底,整个人跪伏拜下。 “你这动不动就跪的毛病跟谁学的?”方才言语间的戾气竟是散了不少。 薛南星松了口气,直起身子,拱手回道:“王爷英明神武,气度非凡,如画中谪仙,草民心生敬畏,不敢造次。” 陆乘渊振袍起身,居高临下看向薛南星,“聪明之人,本王很是欣赏,可既聪明又巧言令色之人,就令人生厌了。” 薛南星愣了愣,刚刚松下的心弦一下又绷紧起来。 “草民所言句句属实,除了……除了大闹凤南街一事,实属迫于无奈,其余种种,皆是发自肺腑。草民盘缠用尽是真,走投无路是真,对修觉寺一案存疑是真,立志入大理寺投身法曹也是真!恳请王爷明鉴!” 薛南星终于道明心底那句,今日种种,皆因她想入大理寺。 屏风另一侧,硕大的山水图中,两道人影相对而立。 一道瘦削单薄,如山间劲草,另一道,颀长俊逸,若林中修竹。 她低着头,不知在看向何处,他也低着头,在看她。 …… “需要多久?” “回王爷,争取三个月。” 半晌沉默后,清冷的声音忽然落下: “给你一个月,若是查不出结果,本王亲自派人送你回祈南。” 颀长的人影消失在屏风上,唯有另一道还怔怔地伫立着。 直到门被拉开,又阖上。好半晌,她才动了动,“什么?一个月?”【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6、魏知砚 薛南星反应过来,拔腿追了出去。 “王爷请留步!” 陆乘渊一袭玄色锦袍,长身玉立,在马车边顿了顿,却又好似没听到般,撩起袍摆,欲抬脚上车。 薛南星冲到跟前,顾不上行礼,火急火燎道:“王爷,草民是否明日就去大理寺应卯?” 陆乘渊一步跨上车辕,头也不回,“本王只答应让你查案,从未说过让你进大理寺。” 话音甫落间,高泽抬手将车帘放下,把薛南星与陆乘渊隔出里外两个世界。 高泽折回身,手中缰绳一勒,“驾”!马车绝尘而去。 什么?薛南星喉间一噎。 方才的话断断续续在耳畔打转:“查案可以,进大理寺不行”。 她猛然惊醒,抬起掌根,“啪”一声重重打在自己脑门上,心中懊恼不已——还是大意了,将这“活阎王”想得太好应对,不料被这人故意避重就轻绕过去了。 眼下可好了,入不了大理寺,却要替他查案,折腾一日下来,反倒把自己卖了。 …… 大晋民风开化,城内虽设宵禁,但并不严谨。尤其是城西的潘楼街、城南的流云巷一带,不少楼馆得了衙门特许的牙贴,便可通宵挂牌,上灯点火。 此处靠近流云巷,虽不及那头热闹,却也有几家酒馆仍在经营。 迎着街边酒馆透出的光,马车一路扬起的尘土,浮在空中成了一团团烟煴。 薛南星心中郁闷难当,瞥见地上的玄色小石块,想也没想,捡起一块,连着胸中堵着的闷气,一并往那团朦胧里狠狠砸去。 很快一声闷响传来,紧接着,才是石头落地的清脆声响。 “嘶——”黑暗中,有人倒抽一口气。 薛南星呼吸一凝,糟糕,砸到人了!? 她忙抬手扇了扇尘烟,定睛望去,果然见到不远处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那人似是正低着头,用手背抵住右侧额角。 薛南星几步靠近,一股清冽的酒香扑鼻而来,隐约还混着一丝松香气息。 被砸到的是位锦衣玉冠的年轻公子,看年纪不过二十余岁。他一手抵着额角,一手还拎着个小酒壶,想必是刚吃了酒出来,就无端糟了这一击。 伤在头上,可大可小。 薛南星心底发憷,赶忙问道:“公子,可有伤着?” “无碍,姑娘这一砸倒是将我砸醒了。”声音温润。 那公子揉着头,侧转脸看过来,是一张丰神俊朗的脸。 姑娘?这二字如雷轰电掣。 薛南星霎时怔住。 她自幼跟着外祖父在外漂泊,为图方便,常做男子装扮,省去不少麻烦,程启光便也由着她。后来她向程忠学了些运气之法,气运丹田,抵住喉咙后部发声,便可以改变本来的声音,与一般少年郎差别不大。之后但凡着男装,她便会用这个法子掩饰原声。 多年来,她早已驾轻就熟,成了习惯。 可方才事出突然,情急之下,薛南星忘了压下嗓子,暴露出原声。加之她属实心虚,语声怯怯,竟还多出几分少女的娇怯。 那公子看清薛南星后,竟也一时怔愣,不知自己是真醉了,还是被砸晕了。他双唇翕合,半晌才挤出一个“你”字。 薛南星硬着头皮拱手行了个男子礼,压着嗓子道:“在下无礼,误伤兄台,实在抱歉!” 言罢,她抬眸看了眼对方额角,从怀中掏出一方巾帕,上头绣着几簇鹅黄色的桂花,一边对叠一边道:“伤口不深,应是皮外伤,先用这个止着血。”尔后,又指了指那公子手中的酒壶,“兄台,劳烦借这个一用。” 那公子似还未缓过神,怔怔地“哦”了一声,递出酒壶。 薛南星伸手取过酒壶,轻晃几下,酒水撞击壶身发出清脆声响——还剩不少。她将厚叠的巾帕置于掌心,覆盖到壶口之上,一手按住巾帕,一手紧握壶身,手腕轻转间,巾帕被酒微微润湿。 她轻捏半润的巾帕,抬起手臂,对准那公子的额角按过去,“兄台,忍着点。” “嘶——”,那人眉梢微挑,又是倒抽一口气。 薛南星侧过头,撇向一边,不忍去看。可想到自己就是始作俑者,她又解释道:“伤口在头部,可大可小。眼下医馆都已打烊,只有先用这法子替你止血。不知兄台可有侍从陪同,在下略通些医理,可以先教他一些清理伤口的法子,待兄台回府……” 薛南星自顾自说着,无意抬头间,蓦地撞见对方的目光。 眼神略有些迷离,显然还带着醉意。这三分醉意掺在原本清澈的眼波中,流转间,竟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气息微热,近在咫尺,二人的距离有些太近了。 薛南星立时退后半步,挪开视线,将声线压得更沉了,“……回府后再好生清理上药。” 那公子好似这会儿才反映过来,抬手按住额角的巾帕,温声回道:“好!” 好? “好”是何意?那他是有侍从陪同,还是没有?若是没有,是否需要送他回府? 没等薛南星再发问,不远突然间喧闹起来: “魏大人——” “怎么喝着喝着就不见人了?” “不会是喝怕了,跑了吧?” “绝不会!谁人不知,咱们京兆府少尹魏大人千杯不醉,你、小瞧谁呢?” 几人醉声醉气,踩着杂乱的脚步往这边踉跄而来。 “欸,前头那个可不就是吗?”有人看见了他们。 “大人——”另一道声音传来,稚嫩且清醒,应是侍从在唤。 魏知砚被这朗声一唤,醉意又散了几分,折回身望去。 “大人!”侍从喘着气问道:“大人您怎的出来了?让小的好找了。” “无事,只觉胸口有些翳闷,出来透透气。却没想……”魏知砚语声一滞,却没想,碰到位有意思的兄台,抑或……是姑娘? 他回过头,想再瞧真切些,可身后哪里还有什么兄台,更别提姑娘了。 “哎呀!”侍从惊呼,“大人,您这是怎么了?怎的伤着了?” 紧接着,几个步履蹒跚的贵公子一拥而上,众星捧月似的围着他,一人一嘴说着。 可说了些什么,魏知砚也没听清。他虚虚地握了握掌心,忽地心里一空,低头看去,手中除了那个酒壶,已是别无他物。 方才那簇桂花,那双淬着星辰的眸子……魏知砚苦笑,他定是醉了,醉得不轻。 薛南星匆忙离开后,便住进了凌皓指的那间客栈。倘若这位世子爷真的寻来了,也好将钱袋还给他。 薛南星简单洗漱后,又问小二要了盆水,取出载满酒香的巾帕,慢慢浸入水中。 雪白的帕子像白色墨汁,在水中缓缓散开,露出几簇极为生动的桂花。这帕子虽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可上头的桂花是薛南星母亲亲手所绣,这些年成了她的念想,断不能轻易送人。 她轻涤着帕子,嘴里念念有词:魏大人,您堂堂京兆府少尹大人,自是不缺人服侍,不缺大夫问诊,更不缺一块帕子。草民如今前路未卜,实在不便再多生枝节,今夜不辞而别,还往见谅。他日若有缘再见,草民定当……定当…… “定当如何”薛南星想不到了,二个字重重复复,却始终未接下去。她凝视着水中的自己,除了一身的枷锁,已是一无所有,还能如何向这位魏大人赔罪。 洗净的帕子被展开,挂在四足面盆架上。迎着窗隙透来的月光,泛出一片银白,成了这屋里唯一的光源。 薛南星合衣躺到床榻上,明明周身酸痛,却毫无睡意。她望着黑暗中的房梁,心里反复琢磨着。 昭王虽然应允了让她协助查换粮案,可其它事宜一概未提。她心中有数,此人断不会轻易就信了她所谓的“直觉”。昭王信与不信,抑或是信几分?她对于他又究竟有多少价值?这一切还得看龙门县押回来的人会交待多少了。 眼下她能做的,也唯有一个字——等。 面盆架上的帕子还是一样的透亮,只是窗外的月光变成了天际的鱼肚白。 薛南星也不知自己何时睡着的,醒来时,外间已是晨光微曦,微风不燥。 薛南星洗漱完,刚出到客堂就被人叫住:“耿星兄!” 凌皓果然来了,还赶了个大早。 他快步凑上前,笑盈盈道:“耿星兄,来!我与你说个好消息。”说着,一把抓住薛南星的手腕,把她往二楼的一间茶室里带去。 茶室的桌案上早已沏好了茶,也不知凌皓有何好消息,居然这么早就来了。 未等薛南星先发问,忽觉肩头一沉,人就坐了下来。 凌皓在她对面坐下,分明是自己急不可耐,却道:“耿星兄,你先别急,听我说。” 薛南星有些想笑,勉强压了压嘴角,“好!世子请讲。” “有些事就是这么赶巧。昨日我回府后,接了个帖子,你猜怎么着?”凌皓一拍桌子,“今年的望月楼诗会提前到今夜了。” 薛南星疑惑,“望月楼诗会?” 凌皓这才想起薛南星初到京城,对京中贵族圈之事不甚了解,解释道:“这望月楼位于潘南街,乃京中最出名的酒楼。早年间,圣上不知从何处听闻,此楼中有一望月阁,置身阁中可摘星望月,如临仙境。他老人家一时兴起,便微服私访了望月楼,在望月阁中挥毫泼墨,题诗一首,诗曰、曰……” 凌皓摩挲着下巴,思索片刻后,只觉脑袋空空,索性略过,“总之就是题诗一首。至此,那望月楼的东家每年都会举办诗会,邀请京中的文人雅士和名流显贵参加。”末了,不忘得意地道一句:“本世子才情兼备,自然年年都是座上宾。” 薛南星抿唇微笑,转念又问道:“既是年年举办,殿下为何会说昨日得了邀帖是好消息呢?” “你有所不知,能去望月楼诗会的,皆是才情横溢的贵族子弟。其中就有京兆府少尹——魏知砚!” “京兆府少尹……魏大人?”薛南星微怔,没曾想短短一夜后,又听到了这个名字。 “正是!他年仅双十就已是从四品的少尹,以他的才干和魏家的声望,入六部是迟早的事。京兆尹赵有常又是个不管事的,如今衙门的大小事务实则都是由他打理。”凌皓吃了口茶,接着道:“此人惯爱咏吟风月,抒怀才情,年年诗会都参加。我与他还算相熟,到时向他引荐一番,你去京兆府之事就水到渠成了。” 凌皓没道明,与魏知砚相熟的,实则是陆乘渊。 魏知砚出生名门,其父曾为当朝太师,长兄魏浔乃威武大将军,七年前虽在北绛一战中战死,但也威震大晋,长姐更是贵为当今皇后,母仪天下,深得万民爱戴。彼时,景瑄帝还是勤王时,魏知砚就常跟着长姐勤王王妃出入王府。 而陆乘渊的母亲乃是已故的荣亲公主,与勤王兄妹情深,走得十分亲近,其父亲陆熠更是与勤王相识于微时,交情极深。因此,二人幼时便常玩在一起。 直至后来陆乘渊父母双亡,被太后带进宫里,二人才少了往来。 薛南星默了片刻,昭王那边的消息尚无定期,凌皓又如此盛情难却,不如先去见上一见,哪怕是去亲眼确认魏大人的伤势已无大碍,也是应该。 只是去京兆府一事,暂时不便提及。说到底,她始终还是对进大理寺抱有一丝期待。 薛南星起身,朝凌皓拱手一揖,“多谢世子殿下挂心,耿星感激不尽。只是,京畿所在,上至晋凌王室,下至权贵恶少,京兆府都难以置身事外,恐怕进京兆府也并非易事。此去诗会,我只当是长长见识,不好扰了魏大人的雅兴。至于引荐之事,不妨待诗会结束后,再从长计议,如何?” “唉!”凌皓叹声道:“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谨慎,总爱瞻前顾后!”他一摆手,边说边往门外走去,“行了,行了,去了再说!晚些时候,我差人来接你。”话音落下,人也没了影。 薛南星摇头苦笑,这位世子爷还真是来如影去如风,如今也只好去了再说。 可薛南星不知,她这一去,竟还见到了另一个人……【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7、望月楼 诗会戌时开始,凌皓申时就到了。 两辆马车、八名侍卫、六个仆从,将客栈门前连着几户的大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实在不便再让梁山贴身跟着。 薛南星交待几句后便上了马车。 人还未坐稳,车帘就被掀起,凌皓一头钻进来,笑盈盈道:“耿星兄,望月楼在城西,得小半个时辰才能到。我怕你闷的慌,特意过来陪你说说话。” 从他坐下的那刻起,凌皓的嘴就没停过,也不知是谁怕闷。 “这望月楼位于城西的潘楼街,那儿因靠着汴河,景致怡人,两岸开遍了酒楼和茶馆。通宵达旦、夜夜笙歌的不在少数。”凌皓早就想一尽地主之谊,自然捡最感兴趣的介绍,“勾栏瓦舍、秦楼楚馆也都聚集于此,尤其一入夜,这个热闹啊……” 他绕有兴致地说着,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对方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后头的话一下子噎在喉咙,于是叹了口气,讪讪道:“我自是知道你如今去处未定,没心思去这些地方。但今晚之后,待你去了京兆府,一切便会好起来。到时候,本世子亲自带你逛个遍!” “只不过,我娘不爱我去这些地方,这才让我表哥看着我。但倘若……”凌皓眉头微挑,“倘若我是跟着京兆府的人去查案,那也算有个正经事儿干,便能堵住她的嘴了。” 薛南星收回思绪,看向凌皓,原来这世子殿下如此尽心帮她留在京城,也是有私心。 “不怕与你直说,此番我帮你确实有私心。”凌皓倒是坦荡,“可我是真心想跟你学些本事。记得在修觉寺验尸那会儿,你不是说我有天赋吗?可不能浪费了,你说呢?”言罢,他满眼期待看向薛南星。 “世子殿下乃万金之躯,如何能屈尊去学验尸这些低等活计……” “什么叫低等活计?”凌皓打断道:“若不是你会验尸,修觉寺那案子能这么顺利就破了吗?他们这样,怎么你也这样?大事说我做不来,小事又说我不该做。” 本是随口一句推辞的话,却没想戳中凌皓的痛处,他两颊微微涨红,语声高昂道:“行!我不做,我什么都不做,就去那潘楼街、流云渡待着,做我的京城第一纨绔,可他们又说什么?说我丢官家的颜面!” 他指着马车外面道:“我那表哥是本事大,我也敬重他,可他那本事我能学吗?我……”剩下的话凌皓没再说下去,却也能听出其中的委屈。 从小到大,无人知晓他也有不甘,也曾有过抱负,可偏偏他姓凌。他能做一个安分的富贵小公爷,却不能做一个姓凌的权臣。 好不容易觉得学着验尸查案倒是合适他,眼前这人的本事他也是打心底里佩服,可奈何这人总爱端着说话,听着心烦。 凌皓懊恼地侧过头,看向车帘。可今日无风,马车又行的出乎意料地平稳,车帘纹丝不动——一个两个都像块木头,看着更心烦。 他一拂袖子,干脆阖上眼睑,眼不见为净。 薛南星有些意外,知道他这是认真了。她不由想到了从前,自己求外祖父教她验尸时,也曾这般赌气。既是女子都能学,王孙贵族又如何学不得? 薛南星忽然掩唇轻笑。 “你还笑!?”凌皓偷瞄一眼,撞见薛南星竟在偷笑。 她立刻虚握拳头,清了清嗓子,道:“世子别误会,我这是高兴。” 凌皓转过身,满脸的愠色已是散了大半。 “日后无论上哪儿查案,都有世子撑腰,草民当然高兴。” 凌皓瞪大眼睛,不由扬起嘴角,“你的意思是肯收我为徒了?” “不敢不敢,世子这声‘师父’言重了。”薛南星摆着手道。 凌皓将身子挪近些,一边斟茶一边道:“师父,你有所不知,这一个月来,我思前想后,与其跟着我表哥不明所以地东奔西走,不如跟着你学点真本事。这声‘师父’我早就想叫了,你也别顾忌什么身份不身份的,再这么说就生份了。”话说完,一杯茶也奉到了薛南星眼前。 可她哪里敢喝,勉强扯起嘴角,接过茶盏,又搁回茶案上,“世子殿下,若是行这些虚礼,又何尝不是与我生份了呢?况且,京城乃天子脚下,晋凌皇室一举一动皆会被放大,若是世子冒冒然称呼一介草民为师父,难免被有心之人做文章。” 此番说辞下来,于大于小皆是在理,凌皓便不再多言,只好道:“那有人时,你便是我兄弟,无人时,你还是我师父。” 薛南星笑着点了头。 听凌皓方才提及昭王,她忍不住还是问了句:“世子殿下,今日诗会,王爷可会到场?” “他?”凌皓嗤一声,“他这人不谙风月,以往就不常出席这种场合,更何况他昨日回京后,就径直去了影卫司,眼下都还未回王府。” 说着,他身子后仰,懒懒倚在软垫里,“他不在反而更好,没人盯着我。” 薛南星眸光微漆,竟是昨夜就去了。 凌皓忽一转念,撑起双膝坐起来,“师父,你…不会还惦记着去大理寺一事吧?” 薛南星浅笑,“不敢奢望,王爷自是有王爷的思量。只是听世子所言,今日诗会隆重,不知都有何人出席,随口一问而已。” “那我就放心了。”凌皓轻吁口气。 …… 车轮在青石板上转了最后一圈,缓缓停下。 车帘挑起,二人陆续踏出,一个身着月白蟒纹锦袍,龙章凤姿,一个身着竹文淡青长袍,玉树芝兰。 门口的小厮眼尖,见车身精致华贵,来人皆是仪表气度不凡,立刻笑脸相迎。凌皓侧目,示意身后仆从递上邀帖。 那小厮一看是琝王府世子的帖子,一个激灵,立马躬身,高声迎道:“世子殿下,这边儿请——”说完,撇过头示意身旁另一人赶紧去通传。 薛南星跟在凌皓身后进了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精雕细琢的巨大木雕屏风,巧妙地将前厅与正厅分隔开来。绕过屏风,便是宽敞明亮的正厅。 正厅坐落在天井之中,宛若一颗明珠镶嵌在玉石之间。东西两侧被弧形外楼环绕,东楼两层,朝主街,西楼则稍高,共四层,二楼南侧有一拱形连廊,将东西外楼连接,颇具江南水乡风韵。 阳光透过天井顶部的透明琉璃瓦洒下,投射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乍眼看去如梦如幻。 “咱们望月楼若从阁楼俯瞰,整个正厅就如皎洁的满月般,因此得了这名。”小厮见薛南星看得出神,该是从未来过,便一边引路一边介绍。 “这侧外楼足有四层,都是雅间吗?”薛南星指着西楼问道。 “这位公子,咱们这儿的外楼每一层都不同。”小厮略带得意地答道:“这二楼是贵宾看台和茶室雅间,方便贵宾们品茗赏戏。三楼是厢房,间间都是宁静雅致,供客人们酒过三巡后休憩所用。至于四楼,便是望月阁了,阁楼四面开敞,视野开阔,皓月当空之时,达官贵人最喜在此举杯邀明月,共赏美景。可惜上月因一场雷雨,损了琉璃阁瓦,暂时封闭修缮。” 薛南星颔首,遂又环顾四周,仔细端详起来。 今年的诗会定了以“咏石”为主题,四周壁画均已替换成包含“石”的名家作品。 楼内更是处处可见奇珍异石,或通透如翡翠,名曰“碧海潮生”,或散布点点银斑如星辰,名曰“星辰坠落”,或能随光影流动发出七彩光泽,名曰“云梦泽国”。 东楼下设一宽约六七丈,高约三尺的舞台。 据那小厮介绍,每每入夜,京剧、曲艺、歌舞轮番儿地在这表演,当中不乏京里的歌舞名伶。 台上矗立着一块两层楼高的巨大奇石,宛若天外陨石,沉稳神秘。 此石上部尖锐如剑锋,直指苍穹,下部则渐渐收敛,形成一个稳固的基座,表层玄黑如墨,中央有一空洞贯穿,内里嵌满了大小不一的紫色晶石,宛若天地造化之窗,散发着神秘诱人的光芒。 此奇石名曰“紫霄洞天”。 连凌皓这种见惯了宫中宝物的,都惊叹不已,一时看入了神。 “世子,我正思忖着是否要亲去接你,没想到你到得如此早。”一道沉稳的男声传来。 薛南星闻声看去,目光落在一位鲜衣华服的公子身上。此人约二十出头,身形挺拔,面容俊朗,腰悬通透碧玉,通身古雅风韵。 凌皓见到来人,笑着说:“你我之间不必客气。今日无事便来早了些,恰巧能好好欣赏你这些个宝石。”又转身介绍:“这位便是今日诗会的主人家——晋平侯世子宋源,宋子谦,这位是我在禹州认的兄弟,程耿星。” 宋源拱手行礼,“久仰程兄大名。昨夜去王府送贴,便听云初兄提到,他在禹州遇到一位智勇双全的人才。如今见着,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云初想必是凌皓的字。 薛南星见对方如此客气,连忙回礼:“宋世子实在客气,有幸参与如此盛会,见识这众多奇珍异石,实乃三生有幸。” “子谦,知砚兄到了吗?”凌皓不忘此行的目的,开门见山。 宋源却回道:“知砚兄一早前遣人来信,说是有公务在身,今日怕是来不了了。” 凌皓闻言,顿时泄了气,竟然来不了了。他转而看向薛南星,可对方神色如常,无丝毫异样。 薛南星此次前来本就只为确认魏知砚的伤势如何,眼下听到他还能处理公务,便也放宽了心。至于去京兆府一事,暂且不提更好。 她在凌皓身侧悄声道:“世子不必失落,我本就是来长长见识。眼下魏大人不在,我倒也得个自在。” 凌皓颔首,“也罢,那便过了今日再说。” 三人又寒暄几句后,不少宾客纷沓而至,宋源便命人带着凌皓与薛南星到二楼景观最好的雅阁,自己抬手告辞,往门口方向迎客去了。 宋源离开后,凌晧侧头对着薛南星喃喃道:“这望月楼是子谦兄母家的产业,因他尚未入仕,这楼中大小事务得空了都会打点一二。他主意多,每年诗会都想不少花式儿,今年说是得了些宝石,便定了这咏石的主题。我原先没当回事,适才一看,还真是开了眼界。” 薛南星颔首微笑,“难怪望月楼环境别致,品味高尚,处处透着精致与考究,原来是出自宋世子的手笔。” 二人正欲入雅阁品茗等待,忽然被叫住。 “……世子殿下。” 二人回头,见一容貌秀丽、举止优雅的女子款款而来。 薛南星觉着此人颇为眼熟,不禁多看了两眼。 迎面过来的女子面容清秀,五官精致,身着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裙摆层叠,走起来如流水灵动,宛如初绽莲花,清新脱俗。仔细端详,外轮廓竟与自己女装时有着几分相似,只是对方更为温婉细腻。 “薛茹心?”凌皓有些意外。 “姓薛……”薛南星心中一紧。【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8、飞尸 “姓薛?”薛南星心头一紧。 薛茹心走近,向凌皓行了个福礼,柔声道:“世子殿下,许久不见,可还安好?”抬眸间,眼神落到薛南星身上,怔愣片刻后,又移开目光。 凌皓颔首,“薛小姐有礼。薛小姐今日是来参加诗会的吧,为何不在一楼就坐?” 望月楼大厅设置了八围雅座,男女分区,均已放好铭牌,便于今日参加诗会的王孙贵胄、世家子女比试。此刻诗会即将开始,若是来参加诗会,应已经对号入座了才是。 薛茹心莞尔一笑,“民女是特意跟着世子殿下上来的。”她顿了顿,双手绞着帕子,问了句:“不知王爷他......”后半句话声若游丝,两颊泛起一抹红晕。 凌皓身平拿姑娘家最没办法,听薛茹心这般问,又想到昭王那生人勿近的脸,不忍叹道:“表哥他很好。只是他一向不喜这种人多的场合,你若是想偶遇他,怕是来错地方了。” 薛茹心眼角一颤,刚泛起的红晕瞬间褪去,却仍笑着回应:“世子误会了。民女知晓王爷不喜热闹,只是问候一句罢了。” 凌皓见她语气平淡无波,这才点了点头,“有心了,薛小姐若是参加诗会,怕是时辰已到了。” 说罢,他抬手一揖,做了个请的姿势,便转身进了雅阁。 薛茹心站在原地,望着紧闭的檀木门,眼底渐渐泛起一层恨意。 刚关上门,薛南星就听凌皓呢喃道:“这薛小姐要真是放下了才好,可我看她适才那模样,倒是未必。” 薛南星问道:“这位薛小姐是……?” “哦,她父亲是礼部郎中薛以鸣,不是什么大官。不过薛家也算是京城世家,听闻她大伯薛以言曾官拜大学士,可惜十年前遭逢意外,一家十数口惨死京郊。本来嘛,这薛家二爷能力平庸,是做不到郎中之位的。可这位薛二小姐是个厉害的人物,容貌才情样样突出,这几年又不知怎的得了太后欢喜,这才在京中世家贵女中排上号。我猜啊,她爹这个礼部郎中,保不齐还是她争取来的。”凌皓答道。 果真是二叔的女儿,薛南星的堂妹。 她曾听程忠提过,当年外祖父获罪后,二叔唯恐避之不及,第一时间提出分家,与大房断了往来。父亲虽然心寒,却也理解趋利避害乃人之常情,便将薛家大宅留给了二房,毅然决定致仕离京。因而,此行回京,即便再走投无门,她也从未想过回薛府求助。 只是如今再见到有血脉之亲的妹妹,心中难免有些五味杂陈。 凌皓以为她对昭王与薛茹心的旧事有兴趣,坐到案几边,轻抿了一口茶,缓缓道来:“说来不知是姻缘还是孽缘。去年春猎,本是三品以上官员的子女才能出席,可太后亲自点了她去,还让她与表哥一路随行。后来他们二人迷了路,临到傍晚才回营。” “我记得薛小姐回来时,腿上受了伤,说是被野兽围困,是表哥救了她。自那以后,薛茹心便多次往昭王府去,又是送香囊,又是送手帕,说是答谢表哥。可明眼人都看得出,她这是对我表哥情根深种了。” “还有此事?”薛南星不免好奇,“那王爷是何态度呢?”其实昭王已二十有余,薛茹心温婉秀丽,优雅端庄,毕竟也是出身世家,若真是得太后钟意,倒也算般配。 凌皓放下茶盏,眉头微挑,故作神秘道:“不怕告诉你,我表哥如今已二十有三,足足大我四年。可他仍是孑然一身,别说女人了,就连活人都难近他的身。自打姑母去世起,他对谁都是一如既往地冷若冰霜,就差没把‘生人勿近’四个字刻在额头上了。任何女子钟情于他,无疑是将自己的一颗真心往冰湖里扔啊!” 他略带感慨地叹了声,又接着道:“料这薛茹心如何示好,如何倾诉衷肠,我表哥都无动于衷。她送来的东西,不是退了就是扔了,路上碰见人家,更是正眼也不瞧一下。” “竟是已二十三了都未曾议及婚配之事吗?”听闻昭王由太后抚养至成人,又深得皇上信任,没理由对这婚事不闻不问。 “太后和皇上屡次提及他的婚事,他总声称自己事务繁忙,无暇顾及儿女私情。你说我表哥如此惊才绝艳,俊美无俦,文韬武略,可怎的就对男女之事少了根筋。时日长了,京中竟有传闻说他……” 凌皓压低声音,“说他好那口。” 薛南星尴尬一笑,这人说话还真是生冷不忌,什么都敢讲。只是当中真假各几分就未可知了,全当耳食之谈,听听罢了。 其实除了这句以外,凌皓所说皆非虚言,自十年前陆乘渊父母相继去世后,他便好似变了个人。 在宫里的那几年,他对着皇上和太后仍是举止有度,礼数周全,可私底下,与其他人都不曾有任何往来。太后甚为心疼,才常常让性情洒脱无羁的凌皓进宫陪他。 这几年回了京,除了公务,陆乘渊仍旧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漠然置之,更别提儿女私情了。离开修觉寺那日,他多问了凌皓两句薛南星的事,便是破天荒了,这才让凌皓对她又高看了几分。 见薛南星不再多问,凌皓也没再多言,拉着她在雅阁内转悠起来。 雅阁之内,布置典雅华贵,前方是一扇落地门窗,推开竟是一个布置精巧的露台,栏杆上缠绕着常青藤蔓,一对红木雕花椅并排而置。 坐在红木椅上,大厅舞台景象尽收眼底,又因有藤蔓枝叶巧妙遮挡,楼下的宾客却是看不到露台上的人。 二人一同站到露台,俯瞰而下,楼下布局清晰可见。 舞台前方,错落有致地布置了八张典雅的圆桌,每张桌子周围摆放着四把雕花木椅。桌中央放置着形态各异的小型奇石,或峻峭如峰,或温润如玉。奇石旁,笔墨纸砚整齐陈列,空白书笺铺展开来,等待着才子佳人们妙笔生花。 各王孙贵胄,世家子女依铭牌指引就坐。如今景瑄帝文治武功兼备,教化天下,本次诗会特尊圣谕,破除往昔陈贵,男女同席,共赏风雅。 不多时,随着一声清脆的锣响,诗会开始了。 一位耳顺之年的长者步伐稳健,缓缓移步舞台中间,立于“紫霄洞天”石前,举手投足间尽是儒雅之气。 凌皓介绍道:“这位是柳公,京城第一书院——紫云书院的掌事人。” 只听柳公扬声道:“诸位雅士,今宵明月交接,星河灿烂,吾等齐聚于此,共襄诗坛盛事。承蒙圣上恩典,特赐此良宵,让吾等得意畅叙幽怀,挥洒翰墨。今日诗会,主题为‘石’,愿诸君以石为媒,以笔为剑,以墨为马,一展才华。”声音沉稳有力,中气十足,着实不像已过耳顺之年。 说罢,他轻摇手中折扇,环视一周后,缓缓下台。 计时的第一炷香还未烧到一半,就有不少才子佳人起身而立,高声吟诵: “山巅巨石立千秋,风雨沧桑不动摇。岁月悠悠凝厚重,人间万事任风流。” “这是前翰林学士林友三代单传的独孙,林景钰,他爷爷是个老古董,他爹偏又天生与笔墨无缘,一家子的希望就都落在了他身上。” 凌皓一边听一边介绍,“可惜啊,我看这首诗也作得一般。”说着,负手摇了摇头。 “砚中墨海藏乾坤,石质温存蕴雅魂。笔走龙蛇书壮志,文光射斗映星辰。” “这是韩峥,他爹是骠骑大将军韩越。可他从小喜文不喜武,把他爹给气的。今日来参加诗会,应是他爹又离京了。” 薛南星弯唇而笑,眼眸里露出难得的轻松。 “奇石玲珑映日光,纹理交织似文章。莫道顽石无情物,内含天地万象藏。”笔触细腻,情感丰富,尤其是这句“莫道顽石无情物”似意有所指。作诗人不用凌皓介绍,正是薛茹心。 凌皓听着,面露惋惜,“唉,果真是还未放下。可惜了这满腹才情和一颗真心啊!” 薛南星垂眸不语。 诗会渐入佳境,见诸位才子佳人,或低吟浅唱,或高谈阔论,诗篇如泉涌,佳句频出。 随着最后一轮掌声渐渐平息,宋源登上舞台,立于奇石左侧不远处。 他深鞠一躬,用温润又沉稳的声音道:“承蒙诸位厚爱,拨冗出席本次诗会。早前,在下无意获此奇石‘紫霄洞天’,惊为天物,便迫不及待欲与诸位才子佳人共赏。” 随后他将“紫霄洞天”的传说及由来娓娓道来:“相传此奇石来自仙境‘紫霄宫’,洞中紫色晶石乃天界仙人化身,可聚集灵气与智慧。” 说及此,众人不禁纷纷抬头仰望,似是身临仙境,感受灵气。 薛南星与凌皓也随着众人抬头。 皓月当空,银辉洒落。 就在这宁静祥和的一刻,忽然间,月华之中似出现一道黑影,如同一块沉重的乌云,遮蔽了月光。 “啊——”一声惨叫划破天际,这道黑影裹挟着凄厉的叫声直直坠下。 “砰——”,又是一声怦然巨响,黑影重重摔下,正中那锥形的“紫霄洞天”石之巅。 看身形装束,是一成年男子! 石尖锋利如刀,直插那男子身体中间,将其从背后硬生生折断。 他全身抽搐两下,口中涌出啖啖鲜血,猩红黏稠的液体倒流满脸,只一瞬后便再无生机。 尸体上半身后仰倒挂于石尖左侧,下半身垂挂在石尖右侧,以诡异而扭曲的姿态悬挂于石尖之上。面容因极度疼痛和惊恐而扭曲,双目圆瞪,死死盯着前方,触目惊心,可怖至极。 背脊的鲜血如泉涌般,顺着石尖,染红了奇石的每一寸纹理,如点点猩红的泪珠。 在场之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惊恐异常。有人拔腿就往外躲,有人捂眼不敢直视,更有甚者呕吐不止抑或当场昏厥。 霎时间,大厅内目及之处尽是混乱,耳闻之声皆是哀嚎。 原本侃侃而谈,意气风发的宋源,被鲜血溅满全身,顿时吓得脸色苍白如纸,浑身发颤,脚步踉跄了几下,一屁股跌坐在地。 他恍惚片刻,抬头看向望月阁,蓦地起身,也不顾身上的血渍,迅速冲向楼道口。 二楼雅阁内,薛南星与凌皓皆是一阵惊悸,不约而同相视对望,“四楼的望月阁!?” 二人几乎同时转身,直冲门外。【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9、望月阁 二人几乎同时转身,直冲门外。 薛南星目不斜视,厉声道:“快!兵分两路,即刻封锁西楼和望月楼所有出入口,不许任何人进出!”说着,人已经往二楼连廊奔去。 “还有,还有,你去京兆府,让他们赶紧派人过来。”凌皓吩咐身后的侍从,也快步跟上。 琝王府的人训练有素,见二人周身凌厉之气,即刻应下,飞身冲向楼道口。 转瞬的功夫,两人已经赶到东西楼连廊的中间,薛南星突然停下来。 她仰头望向西楼顶层的望月阁,目光逐层往下,迅速扫视。楼上,除了宋源和两名厮役一晃而过的身影,再无他人。楼下,西楼出口已有两名侍卫把守。 薛南星在心中略加盘算,人是从望月阁坠下的,若是被人推下,除非那凶手会飞,否则只有三种可能。 要么此时仍在望月阁内,宋源已经带人上去,若真是还在,倒也好办。要么已经出了望月阁,藏在西楼某处,今日诗会,西楼厢房皆是门窗紧锁,即便真的藏了进去,眼下西楼已封,也可瓮中捉鳖。 最怕……那人已经出了西楼,趁乱混在宾客之中。可她转念又想,望月阁处于四楼,即便下楼的速度再快,也断不可能快过他们从雅室赶到连廊。 薛南星转眸凝视楼下大厅,目之所及,一片混乱。 无论是何种可能,只要人还在这楼内,她就有办法将人找出来。 她收回目光,转头对凌皓道:“世子殿下,眼下场面混乱,还请殿下先去大厅稳住局势,我去望月阁上看看。至于那具尸体,先找块白布盖上,切勿让任何人移动,等我!” “好!”凌皓点头,高喊着往楼下冲去,“都别乱动!” 薛南星飞速拾级而上,直至耳畔的嘈杂声渐小,终于行至四楼望月阁门口,可眼前的一幕却让她心中大惊。 望月阁竟然锁了! 两名厮役正撞着门,宋源大汗淋漓立于一旁,一手扶着腰,一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显然还未喘过气来,但面上的惊慌之色倒是散去不少。 薛南星二话未说,径直上前,站到两名厮役中间,猛地往门上撞去。 “砰——”一声巨响,三人一同跌进门内。 薛南星没想到这门一下子就开了,还来不及收力,整个人跌倒在地。她强忍着痛,撑起双臂,可还未完全站起来,眼前一道身影飞身而入。 薛南星定睛看去——是宋源。 他几乎是从地上三人的身上跨过去的,不过转息,就已经扑到望月阁的阑干上,探出身子往下望,隐约带出几声“哐啷”脆响,似乎是石头落地的声音。 薛南星让两名厮役先行查看门后及角落,看看可有藏身之处,自己旋即朝宋源走去。可尚未走出两步,脚下陡然一歪,好似踩到了什么。 她蹲下身,被袍摆挡住的手从脚底摸出一样半掌大的硬物。她将这东西捏在掌心,起身的功夫,已经不动声色地塞进衣袖里。 宋源很快折转身,一手指着栏杆,朝薛南星道:“程兄,你看!就是此处!那人正是由此处被推下的。” 薛南星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凭阑下望,果然见到盖着白布的尸体横陈于正下方。饶是离了数丈高,也仿佛能闻到冲天的血腥之气。 她撤回身子,又凝眸看向眼前的阑干。 纵木为阑,横木为干,此处虽是阑干,横木却比往日里常见的宽出两倍,说是案几都不为过。 薛南星指尖摩挲其上,又低头凑近嗅了嗅。 “新漆?”她问道。 宋源怔了怔,才反映过来,点头道:“是,前几日上的朱漆,算是此次修缮的最后一道工序,工匠们上完漆便算完工了。” 薛南星默然未语,只是迎着外间微弱的光,仔细端详起阑干的每个角落来——未见任何松动和剐蹭的痕迹。 不多时,两名厮役将阁内的纱圆灯一盏盏点亮。灯烛莹煌,上下相照,整个望月阁瞬间被照得通亮。 薛南星起身四顾,这才看清周围景象。 望月阁内拢共十丈见方,许是因为修缮,茶台桌椅都撤了,里头一眼看穿,连只猫都藏不住,更别说藏人了。 唯北侧角落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石块,形态色彩虽异于寻常石头,却不及楼下展出的那些绚丽夺目。 宋源见她盯着这堆石块,上前解释道:“程兄,这些石块与楼下那些奇石一同由山崎运来,我见不够特别,就暂且存放于此。” 薛南星微微颔首,目光却仍是落在那堆石块上。大多石块整齐摆放,唯有几块稍小的散落在周边。 “程兄,可是有异?”宋源突然问道。 薛南星轻轻摇头,“没事,只是觉得这些石头也算特别,只因楼下那些太过夺目,而让它们埋没于此,有些可惜罢了。” “是啊!”宋源轻叹,“因此我便将其好生保管在此,想着诗会过后再行处置。” 薛南星移开目光,又问道:“宋世子带人上来时,可有撞见可疑之人,亦或是有何异常?” 宋源摇摇头,不假思索道:“不曾。我们一路上来未见任何人,经过厢房时,门窗也都是紧闭的。” 两名厮役点完灯,恰好走过来,听到二人的对话,也跟着摇头,称未到任何人。 薛南星正思忖着搜楼的法子,望月阁外头忽地传来一阵喧哗。 声音是从楼下大厅传上来的。薛南星往下一望,只见宾客席上,三五人围着,惊呼声从人缝里冒出来:“柳公——柳公——”。 一道熟悉的身影冲过去,扒开人群,一位银发老者出现在人群中,他半躺在另一人怀里,应是昏了过去。 薛南星心道不妙。 今日来参加诗会之人皆是身份显赫,背后牵扯的是错综复杂的家族势力,凌皓虽是琝王世子,但毕竟无实权,只能稳住一时。柳公德高望重,眼下人晕了过去,定会引起众人不安,即便报了京兆府尹派人来查,也未必压得住场。 如今这局面,怕是只有一人能镇得住。 思及此,薛南星当即转身,朝宋源拱手道:“还请宋世子与草民一同下楼,此处交由他二人看守。”说着,又对两名厮役道:“我会再抽一名侍卫上来,这期间切记不许任何人进出。” 宋源心知兹事体大,眼看着楼下已经乱作一团,他这个东道主等闲不能避而不视,便随薛南星一同飞奔下楼。 望月楼大厅内,凌皓正是焦头烂额。 方才柳公在时还好,众人碍于其威信,不好妄动。但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劳累过度,才说了几句话,人就突然晕了过去。 眼下可好了,柳公一晕,这些人虽未大闹,却皆是躁动不安起来。凌皓心里也没底,凭他一人还能撑到几时。 踌躇之际,凌皓忽觉衣袖被人抓住。他回身一看,当下松了口气。 “如何?楼上可有人?”凌皓急切问道。 薛南星摇头,道:“楼上已着人封起来了,晚些再说,当务之急是解决眼下的麻烦。” 她扫了眼宾客席,不由拧紧眉心,“世子,这回怕是要请昭王前来。” 凌皓瞬间会意,可又似想到什么,问道:“表哥这会儿怕是还在影卫司,你初到京城,可知道影卫司在哪儿?要不我派……” “不可。”薛南星肃然道:“望月楼必须守好,眼下本就缺人,不宜再动。我虽不知影卫司具体在何处,可对京城的地貌图纸却已了熟于胸,知道三法司和影卫司的衙门都在三重宫门外,去到后一问便知。” “好!”凌皓从怀中掏出琝王府的印信,递予她,“后院有马,你拿着这个印信去找表哥。”他看着眼前之人,似有一股莫名的坚定由心底生出。 也不知哪儿来的底气,他顿了顿,又说了句:“你尽管去,这里有我,暂且可顶一会儿。” “嗯。”薛南星神色凝重,点头应下,对刚赶到的宋源叮嘱道:“劳烦宋世子对照宾客名册一一清点,离开者务必登记清楚,稍后呈王爷过目。” 话音落下,她紧握手中印信,即刻转身朝门外奔去。 * 影卫司分外衙和内衙,外衙与三法司的署衙和办事大院相接,皆位于东华门以西。内衙的大门设在衙署内,与外衙以一道内巷相隔。 此时,影卫司内衙,刑讯房东侧的静室内。 高泽呈上一张画像,画上的血迹将干未干。 “王爷,给那胡知州看过了,确实是这个人让他查探工匠李瀚的线索。他当时也觉得奇怪,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让他查一个失踪多年的工匠。可那人自称是户部郎中,还持有官印,他便不再怀疑。” 陆乘渊凝眸看向手中画像,画中之人容长脸,眉眼细长,宽嘴直鼻,相貌平平无甚特别,唯下巴左侧,一颗带须的黑痣格外醒目。 然而,这颗痣醒目地有些画蛇添足了。 陆乘渊问道:“人可还有气?” “有,按王爷的吩咐,一直拿参汤吊着。”高泽回道。 “六部之中,五品郎中以上者,面上皆无黑痣。但能公然称自己是户部的人,还持有官印者,也绝非泛泛之辈。”陆乘渊叠起画像,腕间轻转,画像横亘烛火之上,哧地燃烧起来。 “去了这黑痣,将眉眼画大几分,再拿给无影去查,天亮前给本王一个结果。” “是!”高泽领命,正欲退下,却听堂前之人道:“等等。” “祈南的消息何时能到?”火光将陆乘渊的脸分割成明暗两面,让人看不清情绪。 高泽愣了愣,自家王爷不是不知,即便是无影这样的顶级高手,从祈南来回一趟也要三月有余,眼下才不过月余,怎的就着急问起来了。 陆乘渊似乎也意识到什么,负手起身,淡淡道:“也罢,去吧。” 真也罢,假也罢。 陆乘渊微一沉吟,无论程耿星此人身份如何,意欲何为,可龙门县案子的关键,属实被他说中了。 换粮案幕后之人极度谨慎,胡文广帮他做事多年,从未见过真人,只凭密令行事,且密令淬了药粉,皆是阅后即焚。即便胡文广已被审得没了半条命,仍是难觅踪迹。 此次前去龙门县寻玉观音之人,若当真是换粮案的幕后主使所派,那这个人必然就是牵出幕后一切的关键。 他突然对龙门县换粮案如此上心,倒并非只因圣上钦点他去查。而是此案手法与十一年前如出一辙。 十一年前,前废太子与宁南国勾结,主导多起换粮案,拿朝廷赈灾救命的粮食去换宁南的兵马。东窗事发后,宁南国趁虚北上,攻打边城祈南,父亲带兵出征,却以五万大军败于宁南区区三千军马。父亲身为大晋名将,本是必胜的一战,此前传回的明明是捷报,为何人回来时却成了一副冷冰冰的尸骨,当中必有蹊跷! 从前便也罢了,横竖他已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可眼下那个人的出现,倏然间让他有一种真相触手可及的错觉。 在另一脚也踏进棺材前,他突然想查个明明白白。 画纸在陆乘渊眼底燃尽,他轻飘飘吹散纸灰,微不可闻地道了句:“程耿星……” “王爷——王爷——”外间传来崔公公急促的声音,“有、有位程公子闯进来了!” *【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0、夜闯 影卫司所在不算禁中,四品官以上的家眷仆从准许偶尔探访,送些吃食用度。崔公公是陆乘渊的贴身内侍,从前荣亲公主未出阁时就由他伺候着,后来也一直跟在陆乘渊身侧。得知陆乘渊回京后径直来了影卫司,他心知自家主子不疼惜身子的脾性,忙赶过来服侍。 没曾想,这一来就碰上了大事。 崔公公叩门进来,憋着胸口的喘息,禀道:“王爷,方才有人来报,一位程公子驾着世子爷的‘追风’,手持琝王府印信闯进署衙,声称有万分紧急之事求见王爷。” 陆乘渊眉心微颤,问道:“人呢?” 崔公公答道:“这影卫司是何地?料他持有琝王府的印信,等闲也不能让他进到内衙来。眼下人在外衙的静室里候着,等着王爷发话呢!”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个精巧的檀木锦盒,正欲呈上,忽觉一阵袖风拂过,眼前已没了人。 “王爷,药——药——”他转身追出去,可陆乘渊早已隐没于暗夜之中。 外衙公堂内一间静室里,烛花“噼啪”响了几遭,衬得屋子里愈发寂静。薛南星心无旁骛,一心想着望月楼的情形,唯恐迟了会生出变故。 不确定的等待尤为漫长。 薛南星坐不住了,在心中把种种急迫的理由都思量好,一咬牙,起身朝门外疾步而去。 静室的门敞开,分明瞬息前还是空无一物,可甫一踏出门槛,薛南星猝不及防地撞上一道冷墙,清寒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程公子此番是要硬闯影卫司吗?” 夜风里,陆乘渊一身素色曳撒如月华,带着那股干净冷冽的味道,不过今夜好似多了一丝黏腻的腥气。 薛南星顾不得撞进陆乘渊怀里的窘迫,只知刻不容缓。她立马撤后半步,俯身跪下,“事出紧急,请王爷赎罪!” “说,是何事?”声音中的冷厉散了几分。 “禀王爷,望月楼诗会出了命案,眼下世子已命人封楼,然滞留其中者共二十余人,皆是高阶名门。他们耐心有限,实不宜长时间受困。”薛南星将头往下再压了压,接着道:“且能在如此盛大的诗会犯下命案,背后或许牵连甚广。草民斗胆恳请王爷亲自出面,稳定局势。” 她一口气说完,凝视地面不敢妄动,双拳不由篡得更紧了些。 陆乘渊微敛眼眸,顿了片晌,吩咐道:“传本王口令,今夜无需当值的影鹰卫即刻前往望月楼,封锁所有出入口。另外,叫沈逸带几名大理寺精干人员前往望月楼,一同审讯此案,不得有误!” “备马!”二字一出,人已径自阔步而去。 薛南星跃身而起,迅速跟上,走出署衙的功夫就已将案子经过简要道明。 陆乘渊沉默地听完,看她一眼,淡淡撂下一句:“跟上。”旋即飞身上马。 * 望月楼位于主街,已至亥时,长街漫漫,空无一人。只得楼阁檐角几串风铃肆意晃动,发出瘆人的脆响。 忽然,铃音中隐约参进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愈发清晰。 “吁——吁——”两道马嘶声响,声彻长街。马蹄高扬间,陆乘渊与薛南星一前一后勒马驻停,飞身下马。 刚踏过门槛就听到身后有人唤:“乘渊......?” 在这上京城的皇城外,能直呼昭王名讳的还能有谁。 二人回头,只见两个人朝望月楼门口疾步而来,身后跟着一众衙差。其中一人稍年轻些,长身玉立,玉树兰芝,另一人年逾不惑,面如满月,体态丰腴。 薛南星一眼就瞧见那位年轻公子右侧额角的擦伤,正是那位京兆府少尹魏大人。而他身侧的,想必就是凌皓口中那位不管事的京兆府尹赵有常了。 “知砚。”陆乘渊微微颔首,目光也落在魏知砚额角。 魏知砚稍作解释:“昨夜与几个同僚吃多了酒,不慎撞到而已,无碍。” 赵有常扶正微斜的发冠,拱手行礼,“下官见过王爷。”开口便是一股酒气。 陆乘渊脸色一沉,寒声嘲讽:“事发突然,可扰了赵大人兴致?” 赵有常闻言,两腿发软,连声赔罪:“不敢不敢。今日同乡小侄小登科,京里也没个其他长辈,下官念及同乡之情去做了这主婚人,饮了两杯。”说着,试探着瞥了眼陆乘渊身后,只见一青衫少年,未见大理寺和影卫司的人。 还不算太晚,他暗自松了口气。 陆乘渊懒得多言,扫了眼赵有常身后跟着的衙差,不见背着验尸箱笼之人,问了句:“仵作呢?” 赵有常刚松下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俯首颤声道:“........下官方才提的那同乡小侄,正是衙门仵作……” 不用多想,这仵作没跟来,想必不是进了洞房就是已经不醒人事。 “不过我已让人把他从洞房里拖出来,应该正赶过来……对,赶过来了。”赵有常垂眸,手心爬满细汗。 魏知砚见状,帮腔道:“乘渊,人确实在路上了,不如先进去看看。” 大门檐角的灯笼正正好悬在薛南星头顶,照得她眸光清澈,魏知砚说着,目光流转到这双明眸上,霎时愣了愣,似有些错愕。 可来不及多想,只听陆乘渊沉声道:“不必了。”说着,人已经拂袖转身,径直往门内走去。 魏知砚的目光似不经意地落到薛南星身上,略作停顿,又移开,这才大步跟过去。 陆乘渊与魏知砚踏风而入,二人皆是身高腿长,又阔步而行,薛南星一路小跑至正厅前的屏风,才勉强跟上。 还未进去,就听到屏风后一片混杂,议论声,抱怨声,间或夹杂着低声的啜泣。 靠外的方位突然有人压着嗓子唤道:“昭王来了!?” 方才混乱的杂音渐渐淡去,陆续传来阵阵小声议论。 “是,真是昭王。” “这场面就只有他能镇得住了。” “那岂不是影卫司也来了?” “完了,今夜不知何时才能离开了…” …… 众人纷纷朝门口看来,聚在厅内的三五簇人轰然分散,各自回坐,原先站在厅中过道问话的几人也跟着一分为二,自动让开走道。 薛南星环顾四周,场面还算有序,大多宾客已对着铭牌入座,可厅内的人明显还是少了。 转眸间,她看到不远处的薛茹心。 薛茹心坐在台下,轻声安抚着身旁女子,眼神却有意无意地投向这边。 薛南星下意识去看陆乘渊,只见他目不斜视,脚下生风。自己也不由地跟着迈大了步子。 往里走,靠近舞台左侧,此时凌皓手上拿着本名册,正与一旁的宋源说着话。 二人好似察觉到周遭的动静,侧头去看,见陆乘渊和魏知砚一前一后朝这边走来,身侧还跟着步履略微蹒跚的赵有常,这人怕是又吃多了酒。 凌皓立直了身子,目光越过三人,在一众衙差中寻到了薛南星。 见众人过来,他拧了一晚的眉头,才稍稍松了些。 凌皓大步跨上前,如释重负,“你们来了太好啦!”说着,晃了把手中的册子,一把塞到陆乘渊手里。 “表哥,这是今夜宾客的签名册。方才场面混乱,有几人离门口近,事发后轰得吓跑了,没能拦住。另有几人当场晕厥,眼下已安置在三楼厢房休憩。” 他又扬了扬下巴,苦着脸说:“那紫云书院的柳公也在楼上厢房。” 陆乘渊接过册子,一目十行,迅速过了一遍。 随即,他越过凌皓,目光迅速扫过在场众人,抬袖一挥,扬声道:“即刻起,望月楼一案由大理寺接管,影卫司协办,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语气波澜不惊,却字字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众人闻言,顿时噤若寒蝉,面面相觑。 陆乘渊将手中的册子递予赵有常,“劳烦赵大人对照名册一一清点,将离场之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地、是何背景,列明清单。” 这“劳烦”二字听得赵有常冷汗直冒,他颤手接过册子,汗颜道:“下官职责所在,定当竭尽全力。”言罢,转头示意身后众衙差,有序散开。 此时,大理寺少卿沈逸率数名官员和衙役风尘仆仆赶来。数名绣衣影鹰卫也鱼贯而入,犹如铁骑踏遍千里,带着一股不可阻挡之势。 沈逸年方三旬,身材魁梧,脸庞刚毅,面上虽带着倦意,但仍是目光炯炯。 他出身武将世家,自幼饱读兵书战策,又兼习文法,弱冠之年便随父出征。直至五年前他投身法曹,在岐州任县尉,因破获一连环命案受到陆乘渊青睐,被举荐进入大理寺,后又协助陆乘渊破获不少棘手大案,一路擢升至大理寺少卿。 不知是跟随陆乘渊久了,还是多年待在军营的缘故,他周身散发的杀气与陆乘渊如出一辙,只是后者的外形样貌更具迷惑性。 沈逸甫一站定,便闻陆乘渊沉声下令:“此案或涉京中权贵,需谨慎处置。待得天光初破,本王将上奏圣上,将此案交由大理寺审断。即刻起,影卫司负责搜楼,你等速速整理笔录,务必在一时辰内将众人证供整理妥当。凡无确凿不在场证据者,今夜尽数带回大理寺,详细审问。至于其他证人……” 他侧身对魏知砚道:“在笔录完毕之后,须登记其家宅背景,由京兆府先行护送归府。同时,将今夜现场所有人名单誊写一份,交予防城司。在此案水落石出之前,任何人不得擅自离京。” “是!”沈逸接令,动作有序迅速,行事风格多少有些陆乘渊的影子。 魏知砚亦点头,“明白。”正欲离开,却被人一把搂住肩头,往一旁带。 魏知砚险些没站稳,狐疑间只听凌皓在耳侧轻声道:“知砚兄,你可算来了。我有急事寻你。” 这位世子爷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眼下突然举止亲昵,也不知有何贵干。 魏知砚惶恐道:“不知世子有何要事,尽管说便是。” 凌皓瞥了眼身后,也不知是怕被谁瞧见了,压低嗓门道:“实不相瞒,我是有一事相求。” 没等魏知砚再问,他又道:“你方才可有留意我表哥身后那位青衫公子?看着一表人才吧。我跟你说,他验尸查案的本事才真叫一绝。” “验尸?”魏知砚惊诧,他竟会验尸? 凌皓点点头,“千真万确!我此行去龙门县,在一间山寺中遇见命案,死了三个人,有水里淹的、火里烧的、土中埋的,最后,全凭他一人查出真相。你猜猜他用了多久?” 又未等魏知砚开口,凌皓竖起三根手指,“三天!只用了三天!你说神不神。我敢说整个上京城,在验尸的本事上,就没有能出其右者。只不过……他此行来京城寻亲未果,又遭人坑骗,眼下连个落脚之处都没有。你知道我这人向来识英雄重英雄,这不,就想着托你给他在京兆府安排个差事。” 他扫了眼门口,“我看你那的仵作还未到,要不然……” “凌皓!”一道寒声将他后头的话生生掐断。 凌皓心里咯噔一下。 陆乘渊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也不知听到了多少。 “这就是你想的法子?”陆乘渊语带讥诮。 魏知砚不明就里。 凌皓却仿佛被人掀开肚皮,满脸愠色,可又不敢发难,声若蚊吟地嘀咕了一句:“哼,自己不要的人还不让别人要吗?” 陆乘渊脸色更沉了。 此刻厅内亮堂,魏知砚又看了薛南星一眼,愈发确定此人正是昨夜所见那位有趣的“公子”。且不提京兆府正值缺人之际,若他真会验尸,于公于私,能入京兆府都再好不过了。 魏知砚打破尴尬,温声道:“云初说的没错,眼下这般情形,即便那醉酒的仵作来了也无用。这位小兄弟若真懂验尸之术,不如先解了这燃眉之急。” 陆乘渊未接话,而是微微向后侧目,不知是在下令,还是在犹疑。 薛南星无心揣度方才那几人说了什么,一直蹙眉紧盯着石尖上的尸体。直至感受到陆乘渊的余光瞥过来,脚下登时不听使唤,忍不住向前迈了两步。 忽的,又似被线扯住般停了下来,能做主的那个还未发话。 沉默一瞬。 “去吧……”陆乘渊淡淡开口。 “是!”薛南星朗声接令,如离弦之箭,冲向台上。【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1、进府 薛南星让立于一隅待命的小厮搬来两扇雕花屏风,隔绝开台下惊惧的目光。 一切准备就绪,薛南星站到尸身前,“紫霄洞天”石高约五尺,尸身挂在石尖,恰好与她的视线齐平。 她稍顿一息,“唰”一声掀开尸身上的白布,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死者仰面朝上,双眼圆睁,眼底浸满血色,面部和口鼻覆满暗红色血液,面容和姿态依旧保持着坠落时的扭曲与诡异。 石尖从尸体的背部腰骶部位直插而入,穿透□□,却未完全贯穿尸身,胸前隐约可见断裂的肋骨,似乎随时会破胸而出。 石柱的大部分已被鲜血浸染,现下已经半干,血液在石柱底部扩散开来,形似血色鬼爪,更添几分阴森。 薛南星大致查看了一圈,裸露的肌肤未见其他明显外伤,便请了两名衙差帮忙抬下尸体,又要来两桶加过糟醋的清水,仔细清理起死者面容。 死者容貌逐渐清晰,是一年逾三十的中年男子,宽额扁鼻、平眉细眼,只是这眼睛…… 捏住巾帕的手戛然一顿,死者双眼上似乎黏着什么。 薛南星放下巾帕,抬起食指,以指腹轻搓死者眼睑。眼睑上很快翘起一层皮,准确来说,是一层胶——易容胶!? 薛南星曾听一些江湖术士说过,为便于行走江湖,他们会用树胶、蛋清、蜂蜜等物混合,加入妆粉调色,制成易容胶,覆于五官上以改变原貌。 然此人身着上好的锦缎,又有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怎么看都不像是位江湖术士。 那他易容来这望月楼到底所为何事? 目光逡巡间,薛南星留意到死者下巴左侧,有一道凹凸不平之处。已有方才的经验,她指腹蘸水,轻微捻搓,又一层易容胶脱落,一颗带须的黑痣赫然出现。 原来这才是死者的真容。 心中惊诧未消,耳侧突然有人低声道:“师父,要开始了吗?” 薛南星转头,只见凌皓提笔的手已经跃跃欲试。二人在修觉寺时已经同验三具尸体,此刻仿佛已生出些默契,她抿唇颔首,“嗯,有劳世子。” 唱验完死者的年龄外貌,薛南星解开其上袍,清洗着尸身的血渍,解释道:“糟醋有吊伤显影之效,可眼下不好用热糟醋大面积清理,只得先将表面血渍擦净。” 不多时,尸体表面伤逐渐显现——额角和后颈各一处擦伤,均已结痂,但颜色不深,应是三日左右的新伤。 清洗完正面,两桶水已是猩红一片,她让小厮新换两桶,随即与凌皓一道将尸身翻转,背脊朝上。 尸身后背的刺穿伤陡然显现,竟是比薛南星所想更为糟糕。 凌皓适才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眼下近距离瞧见这片血洞,只觉黏腻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直蹿咽喉,迅速充斥他整个腹腔,一阵酸涩涌上喉间。 “呕——”他连连干呕几声。 “殿下可要避一避?”薛南星问道,如此血肉模糊的刺穿伤,即便她验尸无数,也不免有些头皮发麻。 “不、不必。”凌皓摆摆手,“看着看着就习惯……”他硬着头皮又看了眼,只这一眼,却着实没能忍住,冲至角落吐了起来。 陆乘渊查看过望月阁,未见有异,甫一下楼,就瞥见凌皓扶着墙角,人已吐到脸色发白。 他脚步一顿,足尖转了个方向,迈步往堂中的台上走去。 “伤口呈不规整圆形,宽约两寸有余,边缘呈撕裂状,皮肉向外翻卷,与石锥横截口大小相符。”说完,薛南星拨开伤口,往深处细看,一些碎骨混杂在血肉当中,一时难辨五脏肺腑。 她屏息凝神,索性以掌探入,徒手查验起尸身腹腔内部。一举一动乾脆利落,不带丝毫犹疑,仿佛眼前并非一具尸体,而是——面团。 “石锥之尖由腰骶一路贯穿腹腔,破坏多个脏器,腰椎骨断裂错位,连带肋骨断裂,疑刺穿心肺,脊椎严重破坏。”她面不改色地唱报,又迅速查验完尸身其它部位,神色凝重道: “除致命伤外,暂未发现其它明显外伤。可此人易容来望月楼,又死得蹊跷,我始终觉得他还有话说……还需要详细剖验才是。” “你是说,此人曾易容?”是陆乘渊的声音,饶是带着诧异,也依旧冷清清。 薛南星蓦地抬头,方才只顾验尸,浑然不觉身后已是换了个人。 她赶忙将手伸进水桶,胡乱揉搓几下。手上血渍黏稠,不易洗净,她索性将手往衣袍上抹了两把,旋即取过方才发现的易容胶,递到陆乘渊眼下,“王爷,您看,这是在死者眼睑和黑痣上发现的易容胶。” 陆乘渊只淡淡扫了眼,目光却被眼前的这只手夺了去,指节纤细若削葱,指腹却微皱,染着淡红,更怪的是,掌中和虎口竟有薄茧。 薛南星察觉到不妥,猛地收回手掌,调转了话头,“王爷,想来要寻画师将他易容前后的模样都画出来,才好辨认身份。” “不必了。”陆乘渊方才听见易容胶所在,暗自忖度,心中已是了然,“很快便会有结果。” 薛南星疑惑,“王爷知道死者是何人了?” “你昨夜所言,本王审过了,确有人曾到禹州寻观音像的线索。从禹州知州所述画像来看,那人也曾易容。”陆乘渊盯着尸体面部看了片晌,又道:“亦或,他从来都是以易容之貌示人。” 薛南星似懂非懂,便就着自己懂了的一半问道:“王爷的意思是,他可能就是去禹州查观音像之人?” 陆乘渊“嗯”一声,仰头看了眼西楼的望月阁,又问道:“楼上,你可有看过?” 薛南星颔首,“看过了。那望月阁拢一眼看穿,怕是藏不了人……更奇怪的是,我赶上去时,望月阁是锁住的。”她抬手指向二楼雅阁,一路往上比划着,“当时,世子与我就在这东楼正中间的雅阁,由这南侧连廊跑上去,也就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且人掉下来时,世子已第一时间命人封锁望月楼与西楼的出入口了。” “不仅如此,整个西楼往上,门窗皆是紧锁。”陆乘渊补了一句。 想来影鹰卫已搜完楼。 薛南星眉心紧蹙,“也就是说当时整个西楼,除了死者别无他人。” 二人沉吟片刻,想来要叫望月楼的东家来问问了。 “这‘紫霄洞天’奇石只单侧可见其中的紫晶石,故今日仅开放了东楼雅阁,以便各参会宾客能从正面观赏。早两日前,楼里便出了公告,西楼雅阁和厢房暂不对外,三楼厢房和望月阁也都落了锁。”宋源道。 整个西楼竟是已锁了两日,那死者又是如何上去的?看来不止是凶手的去路不明,连死者的来路也成了谜。薛南星心中的疑窦更深了。 “钥匙何在?”陆乘渊问道。 “三楼厢房的钥匙平日放在账房,由掌柜的看着。若有客人入住,则由带客的堂倌去账房领,用完再还回去,均有登记在册。而望月楼修缮事宜由楼中管事负责,这一个多月,钥匙就只管事手中有。” “管事人现在何处?” “告假回乡了……”宋源见眼前二人眉宇间皆有疑惑,又道:“前两日他说家中老母身体抱恙,要回乡探望,我见阁中已上完漆,工期也算结束了,便允了假。本想着也就是几天时间,我又忙着诗会布置,不会上去望月阁,就没问他拿钥匙。” 望月阁出了事,管钥匙的人恰好不在,当真如此凑巧? 陆乘渊声音冷厉,“这望月楼乃是京城闻名的大酒楼,里里外外,雅阁厢房十数间,怎会只得一套钥匙?” 宋源浑身一颤,犹疑片刻,才低声道:“……这钥匙我舅父手中倒还有一套,他是这望月楼的主事人。” “可他今日不在!”宋源忙解释道:“舅父说这两年诗会都办的不错,对我放心,今年就全权交托于我了。没曾想他这一放手,竟出了这等风波,我真是有愧于舅父的信任。”言罢,他低垂眼眸,面带愧色。 陆乘渊即刻吩咐:“去查钥匙的领用记录,再派人到管事乡下去寻人,尽快审出个结果。”他略一思索,接着道:“还有宋世子的舅父,去府上录份供词,近几日去过何处,见过何人,钥匙如何保管,一一查问清楚。” * 待在场所有人录完供词,衙差将人送走后,已是四更天。 尸体有待详验,便先行裹起,由大理寺的人亲自送去衙门的停尸房。 陆乘渊在几人之前走出望月楼,上了马车,车却未动。 凌皓先是黄疸水都吐了出来,又熬了这大半宿,他向来养尊处优,哪里遭的了这种罪,眼下整张脸半青半白,被侍从搀着,艰难地挪着步子。 魏知砚却不急不躁,与他一并往外间走。薛南星则落后半步,似在敛眸沉思。 行至望月楼门口,凌皓折转身道:“师父,我怕是不行了,倘若我就这么没了,你可千万要替我报仇……”他气若游丝地说着糊话,也不知是要报哪门子仇。 薛南星听罢,莞尔一笑,应道:“若是查出真凶,我定第一时间烧信给殿下。” 她的一双杏眸生得极好,眼角尖尖眼尾微扬,双眸清浅,平静剔透。不笑时如浸在冰雪里的琉璃,冷清清的,笑时,只轻轻一眨便漾开潋滟波光。 初夏微躁,这样的笑一如春水初融般来得恰到好处,看在心里能生出花来。 魏知砚先是愣了愣,忽尔又莫名有些不敢再看。他稍顿了顿,朝凌皓打趣道:“程兄若能来京兆府,往后验尸的时日还多着呢,世子殿下可还要再看?” 此话一出,薛南星心头一沉,这才想起验尸前,凌皓搭着魏知砚肩头说了好一会儿话,恐怕正是谈论让自己去京兆府一事。 听魏大人这语气,是答应了? 她忍不住去看不远处的马车,是昨日陆乘渊所乘那辆。高泽已坐上车头,手握缰绳,可车却迟迟未动,不知在等什么。 倏忽之间,薛南星有些心虚,可又不知因何心虚。她默了片晌,只道:“眼下这桩案子牵连甚广,还不知要查多久,往后的事草民不敢多想。” 魏知砚听出当中婉拒的意思,又想起凌皓的话,转而道:“可我听世子说程兄如今暂无落脚之处,京兆府的后院倒是配了值房,可供程兄暂住。京兆府衙也在皇城外,近大理寺,届时你办起事来也方便。” “对对对,你且先在那儿落了脚,总好过日日从城南的客栈往出跑。”凌皓突然来了劲。 话说到这个份上,薛南星断无理由再推辞。且魏知砚所言不无道理,进了京兆府衙,离大理寺也就更近了一步。倘若遇上合办的案子,两道府衙相互借调人也是常有的事。 念及此,她拱手一揖,正欲应下,一道寒声冷不防地传来。 “程耿星,还赖着不走?”陆乘渊撩起车帘,冷声冷气,“是在等本王着人将你抬上车吗?” 薛南星一愣,顾不得魏凌二人眼中的惊诧之色,匆忙行了别礼,道了句“告辞”,便转身跃上车辕。 马车辘辘行在上京深夜的大道上。 薛南星人是坐上来了,心底却闹不明白身后之人到底意欲何为。 她思来想去,也只有让自己去验尸这个可能了。 薛南星往车厢挪去几寸,清了把嗓子,试探道:“王爷,此行可是去停尸房?”她借着月色望了眼四下,又道:“可草民的验尸箱笼还在城南的客栈,那些工具草民用惯了,怕是得先去取。” 车室内寂静无声,莫非里头的人已经睡去? 薛南星无奈,转头瞥了眼一旁的高泽,见他目不斜视,旁若无人般,索性将身子靠在车壁上,也阖起眼来。 须臾,车厢内冷冷飘出两个字:“进来。” 薛南星身子陡然一颤,险些跌下车,待稳住身形,方沉了口气,撩帘而入。 车角挂着一盏灯,一星灯火映在陆乘渊明眸深处,随撩起的车帘轻轻一晃,如静水微澜。 陆乘渊翻着手中着寸余厚的供词,头也未抬道:“本王已派人去取你那箱笼……”他有意无意地顿了顿,“……和行李。” “行李?”薛南星不明就里。 陆乘渊放下供词,看向她,“你不是说无落脚之地吗?” 薛南星只觉这双眼黑沉沉的,藏着云搅着雾,读不出半分情绪,一时不知该作何应对。 “怎么?还真想着住进京兆府后院吗?”陆乘渊脸色蓦然森寒,声音却带着嘲讽之意。 此人果然全都听到了。 薛南星心中腹诽,嘴上却恭敬道:“草民不敢答应,只是魏大人一片好意……” 陆乘渊冷声打断,“京畿重地,堂堂京兆府内院岂是无公职者随意入住之地。” “可魏大人说……” “他说的你便要听吗?”陆乘渊面色更加难看。 其实方才话一出口,薛南星便后悔了,确实是她想得太简单了。然而说出去的话,哪里还能收回来。昭王向来冷静自若,此刻连她都能感受到怒意,怕是真的生气了。 陆乘渊沉默着盯了她半晌,从来无波澜的眸里,一团暗色忽然沉到了底。 车内再度寂静下来,车轮的辘辘声瞬间被放大。 薛南星不知去处,只觉这条路与上京城的夜一般,极深极长,不见尽头。 良久,陆乘渊悠悠开口,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如水,“本王是惜才之人,既然决定用你,定会替你安排妥当。” 他阖上双眸,没去看她,稍默了默,转而道:“今日起你便住进昭王府,待龙门县一案查清,本王自会如你所愿。” “住、住进昭王府!?”薛南星脱口而出。【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2-30 第22章 念想“怎的,魏家惹到你了?”…… “住进昭王府!?”薛南星难以置信,几乎脱口而出。 可眼前这尊大佛丝毫没有再应声的意思。 短短几句,薛南星反复咂摸。京兆府内院无公职者不可入,换言之,无公职者更别想进大理寺,这是变了法子在拒绝她。可他又说了,龙门县案一旦查清,便可如她所愿。 一念及此,她忽然想明白了——此案期限一个月,算上从修觉寺回京的这段时日,正好够脚程快的高手由祈南来回一趟。 到底还是对她的身份存疑,说是给她落脚之处,实则是要防着她。 薛南星暗瞥陆乘渊一眼,此人城府极深,指不定还要如何试探她,住进昭王府与住进阎王殿有何区别。 她一咬牙,“多谢王爷好意,草民感激不尽!可草民有位同乡兄长还住在城南客栈,未有着落,他与草民一路结伴同行,如兄如父,若是草民就此撇下他,实在于心不安。” 依旧是毫无反应。 薛南星硬着头皮又道:“况且…眼下草民已经出来一日一夜,若是再不回去给个信,他怕是要担心,万一……” “若是再吵,便自己走去大理寺。”这尊大佛悠悠开了口,语气平静似水,却一下子 堵住了薛南星所有话。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遑论这刀俎手眼通天。 她拽着拳头,只觉牙都要咬碎了,将心里为数不多的咒骂之言想了个遍,从牙缝间挤出一句:“草民……遵命。” 油灯将尽,车内晦暗,相对无言。 摇摇晃晃间,薛南星竟生出些睡意。她轻手轻脚挑开帘角望了眼,长街漫漫,望不到尽头。放下车帘,她瞥了瞥陆乘渊,也不管他是睡是醒,将身子往外挪了几寸,靠上车壁,也闭目养神起来。 许是实在太累,她这一闭目,再睁眼时,已是天光。 曦光冉起,穿过帘隙落在薛南星脸上,她蓦然惊醒,车内已别无旁人。 恍恍之中,似听得一道细而沉的声音从外间传来:“程公子——” 薛南星掀帘而出,转脸便撞见一张面白无须的温善面孔。来人立于车下,笑意温和,“程公子,睡醒了?” 见薛南星神色错愕,崔公公又道:“杂家姓崔,是伺候王爷的内侍。” 薛南星立时下车,微微一揖,“崔公公有礼。”她抬头望了望天色,心生懊恼,她这一眯眼竟是睡到天色透亮。 “程公子莫急。”崔公公似瞧出她的焦急,微微侧身唤道:“无白——” 薛南星这才看见他身后还立着一名平眉细眼的内侍,手里捧着的正是她的验尸箱笼。 崔公公取过内侍手中的箱笼,回身递给薛南星,不忘宽慰道:“入夏后,天亮得早,眼下刚过寅时。王爷说了,还来得及。” 薛南星稍稍松了口气,可验尸之事从来都是宜早不宜迟,昭王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怎会容她在车内睡足大半个时辰。 她颔首接过箱笼,余光扫过崔公公身后的匾额,不由怔了一怔,原来她心心念念的大理寺已然近在咫尺。 薛南星收回目光,道了声谢,由崔公公引着进了宣政门。 进了宣政门,穿过前殿便是大理寺大堂。 晨曦初破,透过雕花窗棂,落于朱漆木柱与汉白玉砖之上,映得大堂之内宽敞明亮。正中悬挂巨幅牌匾,“明镜高悬”四字笔走龙蛇,匾额下设高台,台上置紫檀木案几,案上摆放各式判案文书。 薛南星紧随崔公公,一路穿过重重门户,又来到大理寺后殿。殿中设有书架,一张圆桌置于殿心,周围摆设数把藤椅,应是供大理寺官员商讨案情、研习律法之用。 她稍一打量,一眼便注意到圆桌靠右的一间侧室,门楣上,三个遒劲有力的墨字赫然在目——卷宗室。她再定睛细看,卷宗室虽大门紧闭,却不像是落了锁。 薛南星不露声色地跟在后头,看似不经意间,已将四下看清。后殿虽不如大堂庄严肃穆,可也是衙内重地,而此时整个后殿之中,除了她、崔公公与那个名唤无白的护卫外,再无旁人。 薛南星暗暗忖度,这一路进来,偌大的大理寺,除了宣政门和大堂门前各两名侍卫把守,再未见其它官员,不免心中生疑。可她转念又想,也对,望月楼一案涉及人证众多,以昭王这般铁腕治军,许是忙了一宿还未上值。 忽然,一个念头从心底升起——只要她动作够快,赶在众人回来前,再回到此处,便可先探一探卷宗室。 即便被撞见,寻个借口糊弄过去就好。至于借口,倒也容易找,丢了东西、迷了路皆说得过去,只要不被那昭王抓个现行,旁的人她都有信心应对。 思及此,她加快脚步,走到崔公公身侧,问道:“敢问公公,时辰还早,王爷这是去了何处?” 崔公公看她一眼,略有诧异,回道:“王爷?自是早朝去了。” 薛南星恍悟,她几乎忘了,昭王如今暂代大理寺卿,又执掌影卫司,乃当朝重臣,自然要早朝。 须臾,又听崔公公轻叹一声,“龙门县那案子还未了结,眼下望月楼诗会又出了这等事儿,全压在王爷一人身上,怕是早朝后也没这么快回得来。” 崔公公所言正中薛南星下怀,她眸光一转,也跟着叹了口气,“唉,王爷日理万机,着实辛苦。望月楼一案又甚为复杂,单说这具尸体吧,由数丈高空坠下,直插石锥。石尖由脊背穿出,五脏肺腑俱裂,从石锥上一抬下,登时流了一地,整个腹腔都空了!我实在没法子,就徒手一块块捡起来,再塞……” “哎哟——”崔公公脸色煞白,立时打断道:“公子可别再说了,杂家气血虚弱,听不得这些。待王爷回来,您再向王爷禀报吧。” 几句话的工夫,三人已走到审讯房后的一间偏院。 崔公公停下脚步侧目唤一声,“无白,你且陪着程公子进去罢。”他抚着胸口,对薛南星道:“杂家见胸闷,就先送到这儿了。程公子若有需要搭把手的地儿,且吩咐无白就行。” 话音落地,崔公公瞥了眼院里头,仿佛隔空瞧见了什么可怖之午,一脸嫌恶地快步离开。 事不宜迟,薛南星转头看向无白,“无白小哥,待会儿我会先剖验尸体,约摸要一刻钟,此间还请您帮忙煮四升热糟醋。” 无白竟是毫不迟疑,点头应下,也转身离开。 支走二人,薛南星微松心弦,随即加快脚步往院内的停尸房去。 转进院内,甫才落下的心又提了上来。停尸房共三间,其中一间门口,一人身着玄色劲服,负手端立,如刀削的脸上没有丝毫神情,不是高泽还能是谁? 果然没这么简单。薛南星几不可察地沉了口气,堆笑道:“高大哥,又见面了。” * 陆乘渊五更前便进了宫,赶在早朝前,将龙门县换粮案与五年前观音失窃案的牵连,简明扼要道来。 景瑄帝虽有诧异,却也不多叮嘱,直令大理寺和影卫司严查此案。 朝堂之上,工部与兵部又再因修建摘星台一事争得不可开交。 工部侍郎赵允祁率先发难:“启奏陛下,臣以为修建摘星台乃是国家大事,非但能彰显我朝天威,更能成为万民仰望之胜景,令四方来贺,颂扬我朝盛世!”朝中谁人不知,这个赵允祁往日里是副软骨头,今日做了出头鸟,不过是替人口舌罢了。 兵部侍郎岑巩出列,他不看赵允祁,反倒瞥了工部尚书龚士昌一眼,咬牙切切道:“纵使大晋江山海晏河清,可边境仍未靖。北有乌邦虎视眈眈,南有宁南国贼心不改,军费浩繁,若将银两用于修建摘星台,岂非舍本逐末?且摘星台劳民伤财,一旦开建,必将引起百姓怨言。望陛下明鉴!” 景瑄帝端坐于金銮御座上,睥睨众臣,不置可否。 赵允祁默了默,又道:“岑侍郎常年驻兵西北,怕是对大晋民生不甚了解,摘星台的修建可促进一方经济,带动百业兴旺,非但不会劳民伤财,反而能福泽百姓。” “你还知道我常年驻兵西北?”岑巩是个暴脾气,听见这些隔靴搔痒的话就来了火,“正是因为我常年驻兵边境,才深知我大晋将士何其艰辛,边境百姓何其不易!若民力皆用于修建摘星台,一旦边关有事,何以应对?” 赵允祁还欲辩驳,却被厉声打断,“够了——” 朝臣无不脊背发凉,方才还争得面红耳赤的二人霎时噤声,诺诺退后。 须臾,景瑄帝看向大殿前方离御座最近之人,温声问道:“太师以为呢?” 魏太师年近花甲,须发花白,身形却仍是挺拔有力。他步履沉稳,行至殿中央,双手持笏,微微躬身:“臣以为,二位大人所言皆有道理,岑侍郎提及边境军民之困苦,臣亦感同身受。但倘若有法子能彰显国威、震慑敌国,未常不是攘外安内的治本之法。” 魏太师乃前朝中书令、当朝国丈,位极人臣,又深得圣上敬重。魏太师此言,看似一碗水端平,实则将主张修建摘星台的意思挑得明明白白,也算给了工部一个台阶下。 龚士昌、赵允祁等人皆是暗自松了口气。 景瑄帝沉吟片刻,随即将目光转向另一侧的陆乘渊,问道:“昭王,此事你怎么看?” 陆乘渊一袭绯袍 ,胸前绣金丝狮纹补子,原本清逸冷峻的面庞,添上几分武将独有的肃杀之气。 他上前一步,拱手回道:“回禀皇上,臣以为太师所言极是。” 景瑄帝微诧。 陆乘渊不紧不慢继续道:“自古以来,不少功绩显赫的君王举行封禅大典,以告慰天地,展示一朝盛世之景。景瑄十年,国富民强、吏治清明,圣上文治武功,堪称千古第一大帝。臣以为,封禅大典正是彰显国威、震慑敌国的治本之法。” 封禅大典乃国之盛典,非同小可,需仰观天象,以待祥瑞。且不说要等到何时,即使下诏封禅后,单是确定随行队伍,准备百官出行的仪仗,少说也要一至数年。 然封禅大典颂的是天子之功,扬的是天子之威。此言一出,在当朝天子眼皮底下,谁还敢再提修建摘星台这等小事。 景瑄帝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封禅大典兹事体大,还需从长计议。”他抬手一扬,“今日就先到此,都散了吧。” * 往常里,景瑄帝下了早朝便会在宣政殿批阅奏折,今日却径直去了昭阳殿,在暖阁里与陆乘渊对弈起来。 才半盏茶的功夫,塌几上便是满盘交错的黑白棋子。 “对朝堂之争向来不闻不问的昭王,今日突然将了魏太师一军。”景瑄帝捻着棋子,笑着看向陆乘渊,“怎的,魏家惹到你了?” “臣不过就事论事罢了。”陆乘渊执棋的双指一滞,凝眸道:“臣以为,观音失窃案、龙门县换粮案,以及昨夜的望月楼一案皆与工部脱不开干系。眼下他们极力主张修建摘星台,臣不得不怀疑是另有所图。” 景瑄帝默了片晌,忽然问道:“未晚,你老实告诉朕,你对此案如此上心,是为查你父亲之死,对吗?” 陆乘渊蓦地起身,撩袍跪下,俯首道:“未晚不敢隐瞒,此案乃未晚残生唯一的念想,恳请舅舅成全!” 景瑄帝靠在西窗坐榻上,不知是在看棋还是在看地上之人。 东侧的朱窗半开,一道晃眼的白光洒入,落在棋盘上,照得白子愈白,黑子愈黑。 好半晌,景瑄帝淡淡开口,“起来吧,能有念想是好事,你且放手去查就是。” 一局方定,只见一位管事嬷嬷来禀,“皇上,太后一早听闻王爷入宫,思念得紧,催着奴婢向皇上借人来了。” 景瑄帝将掌心的黑子洒落棋盒,笑道:“来得正好,只管借去罢,也不必再还了。” 陆乘渊颔首微笑,“臣输了。”也放回白子,起身告退,随徐嬷嬷迈出昭阳殿。 殿内,景瑄帝又看了眼棋盘,举起一颗白子轻轻落下,燕尾阵成形,如金蛟利剪刺破黑子围剿,反败为胜。 景瑄帝长叹一声,此子若真能走到最后一步,朕便认了。 第23章 卷宗室“你在这里做什么?” 刚过辰时,太后颂完早经,眼下正在西华宫苑中的亭子里吃茶。 苑中有湖,湖上铺就汉白玉曲折栈桥,陆乘渊落后徐嬷嬷一步,走过栈桥,还未抬眼,就听见太后的嗔怪声:“怎么,还得让哀家这个老太婆厚着脸皮去借人才肯来呀?” “孙儿知错,实在是回京后突发大案,孙儿也始料未及。”陆乘渊毕恭毕敬回完话,缓步行了过去。 晨风自湖面拂起,已是有了几分夏日的微热,可拂过陆乘渊后却带出一股冷冽的寒意。他以手抵拳轻咳两声,“眼下事情说完了,饶是徐嬷嬷不去昭阳殿,孙儿也要赖着过来。” 太后听见这两声轻咳,目色一下子柔和下来,她搁下手中的茶盏,起身招着手,“来,过来让皇祖母瞧瞧。” “哎哟,你看看你,这是多久没睡了。”太后看着陆乘渊乌青的眼底,满脸心疼,忙拉他坐下。 方才坐下,内侍便递上一个精巧锦盒,与昨夜崔公公手中那个一无二致。锦盒已开,一颗黄豆大小的朱红药丸置于其中。 太后将锦盒推至陆乘渊面前,忧心道:“昨夜城中发生那样的事,你又忙了一宿。看你这一身的寒气,定是又不曾服药。早就听崔海提过你这个毛病,哀家没法子,眼下只得亲自给你送药了。” 陆乘渊以为是崔公公往宫里报的信,只道:“崔海向来爱夸大其词,孙儿不过是公务缠身,时常忘记罢了。” 他抿唇轻笑,捻起药丸,仰头服下,眼底漫上一层悲凉。 太后见他服下药,这才满意地笑了,和颜道:“来,尝尝这新制的茶。” 陆乘渊端起茶盏,揭开茶盖闻了闻,香气温和绵长,涩中带甜。他怔了怔,诧然问道:“这个时节,皇祖母上哪儿得的桂花?” 太后笑道:“哀家哪有这些个巧心思,是茹心。”她看一眼陆乘渊,见他无甚表情,尔后道:“今日天将亮,茹心便送了这些金桂茶来,说是给哀家尝尝。哀家人是老,可眼不瞎。她赶了个大早过来,一会儿说昨夜见你面色不大好,一会儿又说桂花镇定安神、温肺化饮。这哪里是要给哀家尝尝,分明是猜到你今日要进宫,特意送来给你的。” 话到末了,太后又叮嘱一句:“哀家听说制这些桂花干不简单,这孩子有心,你可别辜负了。” 陆乘渊端茶的动作微顿,“人道‘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注]。桂花是好,其状温润,其香袭袭,但也要是秋日正月之夜的鲜桂才好。如此干桂,孙儿只觉得不伦不类。”他将茶盏往桌上一搁,力道不轻不重。 太后听出他话中的意思,默了片刻,摇首长叹道:“唉,哀家何尝不知你心中所念。南星是个好孩子,也是哀家的心头爱,可这孩子命太苦。当年是场无妄之灾,新帝登基后定是要免了程家之罪的,哀家还盼着她能回来。可谁能料到,她这一走……”话到这里,言语已是哽咽,便没再说下去。 其实也不必再说,陆乘渊心知,太后想说她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冷玉似的眸子浮起一层雾气,连唇角也跟着微微一颤。 太后很快平复下情绪,温声道:“哀家正是知道你的心意,才有心让你与茹心多接触。说到底,她也是南星的妹妹,模样也有三分相似。薛家福薄,到了这一辈就只得她们两姐妹。如今南星不在了,哀家也不忍再见茹心受苦。” 太后伸出手,轻拍陆乘渊的手背,劝慰道:“她对你的心思,你不是不知。薛家现今虽不是高门大户,可只要你愿意,哀家便给茹心抬个县主,也算与你相配。” 一番话下来,归根到底,是盼着陆乘渊能爱屋及乌的意思。 话是说透了,太后却未收回手,而是看着陆乘渊,似是在等他点头的意思。 陆乘渊眸中雾气一下散去,声音也跟着凛寒起来,“孙儿不过是将死之人罢了,不配皇祖母劳心。” “你……混账!”太后震怒,拂袖起身,指着陆乘渊道:“你再说自己是将死之人试试?皇帝与哀家费尽心思替你寻医制药,就是为保住你这条命。你不念及自己,也要念及你陆家。陆家满门英烈,岂能在你这儿断了根?” 陆乘渊闻声跪下,垂着眼帘默默听着,不见表情。 太后不是没训斥过陆乘渊,可这般激愤还是头一遭。一旁伺候的徐嬷嬷也是吓得不轻,赶忙上前奉茶。 太后吃了口茶,一口气捋顺了些,见陆乘渊跪着,又是心疼起来。 她抬手示意陆乘渊起身,语重心长,“当年荣亲是钻了牛角尖,魔怔了,才会给你下这毒。此毒不好解,却也并非不能解。这几年徐医正制的红丸,哀家看着还不错,你且先吃着,指不定哪日就能解了。” 太后疼惜他,陆乘渊不是不知,可这份绝无仅有的疼惜,是用他全家包括他自己的命换来的。每接受一次,便是在他心尖再剜一块。 十年了,这颗心早已经剜空。 陆乘渊颔首,唇畔浮上些笑意,却不及眼底。 二人又说了几句,望月楼的案 子还等着陆乘渊,他不好耽搁太久,便告辞离开。 湖面光影悦动,如明灯盏盏。 陆乘渊经过栈桥,灼灼亮色却照不进如墨如井的深眸。 * 出了东华门,沿着长乐街往西走,不多时便能见到大理寺的宣政门。 宣政门东侧有一道小角门,探访的家眷由看门的侍卫验过牌子,便可由角门出入。 此时,角门旁伫立着一道倩影,迎着东城墙上落下的光,两颊泛出薄薄红晕。 薛茹心抬手挡了挡,日头渐高,虽不及盛夏的毒辣,却也经不住久晒。 连一旁的侍卫见状都于心不忍,小声唤道:“薛小姐,要不您进来等吧,里头凉……” 话未说完,被另一个侍卫“嘘”声打断,那人朝他猛眨两下眼,示意他别再说了。 薛茹心看见这一幕,心中了然,不羞也不恼,只道:“无妨。”尔后别过脸,脚步微微挪了挪,不再看他们。 从前大理寺的侍卫不会如此对她,甚至好几次不用看牌子就放行了。她心里清楚为何这些人突然如此,但她心里更清楚,这世上,只有她,才有可能让陆乘渊动心。 薛茹心沉了口气,将手中的食盒往怀里拢了拢,朝长乐街东侧眺目望去,这一望,便看见一道颀长俊逸的身影疾步而来。 待人走近,薛茹心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柔声细语唤了声:“王爷——” 陆乘渊目不斜视,越过她往宣政门走。 “王爷,王爷——”薛茹心抱着食盒,一路小跑跟上,“入夏渐热,民女亲手做了些桂花糕,桂花温润,凉糕清热,即能解暑又不至于太凉。” 薛茹心这样的闺中小姐,本就身子娇弱,又在日头下站了大半个时辰,眼下抱着食盒一路追一路说,几步路的工夫,就已是大汗涔涔。 陆乘渊却仿若无闻,径直跨过宣政门。 “王爷!” 身后之人忽然抬高声音叫了声,娇嗔中带着薄怒。 陆乘渊脚步一滞,负手而立,却头也不回,“若是为案子,薛小姐只管告知沈逸的人,若为其它,本王与薛小姐无甚可谈。”声音冷到足以让人心结冰。 他停下来并非因为薛茹心这声“王爷”,而是想起太后那句:她毕竟是南星的妹妹。 多说这一句,已是他最大的让步。 话音甫落间,陆乘渊大步迈入衙内。 * 大理寺内。 从进到停尸房起,高泽一直寸步不离跟着薛南星。这人好似陆乘渊的影子分身,吓又吓不走,唬也唬不动。 薛南星无奈,只好将探卷宗室的念头先放置一边。加之死者与观音失窃案有关,她不敢掉以轻心,便用了足足一个时辰,将尸体里里外外,查验清楚。 停尸房内无笔墨案几,薛南星便以要写检尸格目为由,去了后殿中堂。此话不假,若是昭王回来看不见尸检结果,指不定要如何治她。 薛南星碾墨铺纸,落笔即书,两刻钟便已将检尸格目填列完毕。 她一遍遍扫视检尸格目,越看越觉疑窦丛生。 死者由高空坠落是她亲眼所见,人掉下来时的惨叫声仍历历在畔,再结合尸体致命伤来看,死因绝无可疑。 尸身表面无其它生前伤,喉部以下未见发黑,胃内空无一物,口唇干裂,眼球微凹,内脏也有轻微脱水迹象,即死前并未与人打斗,未被下过毒,亦未曾饮水进食。据宋源所言,西楼及望月阁已锁了两日,那尸体种种表状也都说得过去了。 可怪就怪在,尸体背部左侧,从肩胛至侧臀,整齐排布着五个指甲盖大小的青紫斑块,大小一致,间距相等。 薛南星从未见过类似斑块,思索半晌,只觉应是死者生前曾被压在某个形状奇特的物件上所致,可究竟何物会造成这样的印记,却百思不得其解。 她画下尸身背部的印记,并将疑点一一圈出,想着待昭王回来再问问,他见多识广,许会知晓一二。 人的思绪一旦停下来,便会习惯性左顾右盼,顾盼之间,薛南星的目光又落回那间卷宗室上。 她放下纸笔,佯装久坐腰酸,抻着腰站起身,思忖着寻个机会支开高泽。 才原地踱了两步,还未想好如何开口,那机会自已找上门来了。 无白急匆匆从外间赶来,以手掩唇,在高泽耳侧说了些什么。 薛南星半个字都未曾听清,却见高泽听完后脸色忽变。此人向来面无表情,眼下竟也露出难色,怕是真有急事。 薛南星明知故问,“高大哥,可是出了何事?” 高泽不搭话,一双鹰目越过薛南星去看她身后的案几,随即又扫了眼殿内各处。 薛南星料到他不会回应,是昭王让他看着自己,等闲不会轻易离开。可他适才那番神色,分明是已经动摇。 薛南星趁热打铁,“高大哥,若真有急事,你且先去。”她指了指身后,“王爷回来后定是即可要看验尸结果,我这儿还要些工夫,就不耽误你了。”说着,她转身坐回椅中,又提起笔来。 高泽沉吟片刻,对薛南星抱拳揖道:“事发突然,我等先去一趟影卫司,还请程公子在此静候,切勿擅动。” 言罢,一阵疾风扫过,高泽与无白踏步而出。 薛南星笔头动作一顿,既是影卫司那头有急事,昭王没理由不去,换言之,她还有足够的时间。 薛南星不动声色地四下顾盼。 已过辰时,眼下除了沈逸这些外出办事的,其他人皆已上值,出入后殿的也不在少数。但只要不闹出大动静,谁会留意后殿一隅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仵作。 思及此,薛南星暗暗提了口气,起身绕过案几,一个“不慎”拂袖扫过案面,一本验尸手札和几支狼毫笔哗然散落,带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然而人人皆是各有各忙,果真无人看过来。 薛南星窃喜。她脚尖微挑,一支狼毫便如同生了眼似的,往卷宗室的方向滚过去。 一人一笔,一追一赶间,转瞬的工夫,卷宗室的两扇檀木雕花门就已近在咫尺。 “咔嗒——”笔肚转了最后一圈,正正好卡在门底的缝隙之中。 薛南星佯装无措地逡巡片晌,很快便肯定卷宗室确未上锁。她旋即单膝跪地,一手扶门,一手去勾门底的笔。 未等扶门的手用力推,门一下朝里拉开,一只手猛地伸出来,一把擭住她的手腕,“你是何人?” 薛南星心中大惊,卷宗室内竟然有人! 手腕上力道虽不重,却用巧劲封住了她的脉门,不易挣脱。 她下意识看过去,是一支沟壑满布的手。 下一刻,只觉手腕被往上轻提,她整个人被拉起身,门扉豁然大开,一股混着陈旧纸味的淡淡墨香扑面而来。 门后边探出一个脑袋——鹤发银须,寿眉弯垂,松垮老态的眼皮微微耷拉,一时分不清是睁是阖。 老人逐渐探出身,蹒跚着凑近几步,抬着眉朝她缓缓点头。满腹疑惑间,薛南星定睛细看,才发现这哪里是在点头,他是睁着眼在打量自己。 一时间,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她不由地身子后仰,别开脸去。 腕上的力道突然松开,薛南星胸口提着的气还未咽下,脸颊倏地又被两只厚掌紧紧夹住,晃眼间,头又被强行转了回来。 “别乱动!”老人中气十足,停顿须臾,苍老的脸上居然渐渐堆起笑意。皱纹一涌而上,将上下眼睑挤得更紧了。他笑眯眯道:“小九?你终于来了。” 老人满是欣喜,拉着薛南星就往里走,“小九,你来的正好,师父眼神不好,这会儿正是焦头烂额,你来替为师找找。” 今日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原来是将她当作名唤小九的徒弟了。 薛南星脚下虽拖着步子,眼和心却已飞到这卷宗室的各处。 卷宗室内排满木架,木架上是密密麻麻的线状卷宗,明晃晃的光穿过窗棂,被切成一条条,齐刷刷地落 到书脊的金线绣字上。 这里头便藏着十年前京郊薛大学士一家惨死的线索。 此时,二人已走至最里头,停在一张宽大的檀木书案前。薛南星收回目光,压着嗓子问:“师父,您是要找什么,徒儿帮您找。” “师父”松开薛南星,坐到书案后,一头埋进堆叠如山的案卷文书中,翻出一张单子,贴着脸盯了好半晌才抬起头来,吊着一对寿眉,急道:“快,替为师找找康仁十二年的卷宗。” 康仁十二年?不正是爹娘遇害那年吗? 薛南星微怔,只听“师父”催促道:“还愣着作甚,当心迟了王爷责罚。” 昭王吩咐的?他要寻康仁十二年的卷宗做什么,可眼下却容不得她多想。 薛南星忙点头应下,折回身朝木架间走去。 卷宗的书脊上标注了年份,皆已按序排列,按照时间线一一查过去,不难找。 康仁十年,康仁十一年,康仁十二年…… 薛南星脚下动作一顿,目光落在右上角“康仁十二年”几个字上。书脊上金线绣着的字迹已经褪色,却又是如此清晰,如此触手可及。 她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情绪,缓缓抬手。 卷宗放的有些高,一下未够着,她踮起脚尖再去够,三寸、两寸、一寸……就在指尖触及书脊的一刹,一直修长如玉的手倏然覆下来,将她的手紧紧按在架上。 一道寒声由头顶落至背脊,“你在这里做什么?” [注]取自宋朝高覌国《菩萨蛮何须急管吹云暝》,原句: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夜凉如洗。 第24章 死者那只修长的手掌,正正好落在她左…… 薛南星脊背一凛,有种不详的预感。 毫无温度的手,毫无温度的声音,不是陆乘渊还能是谁? 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这人怎么就来了,莫非他根本没去影卫司,又或者影卫司有事只是幌子? 呼吸倏地紧了起来,薛南星不敢应声,更不敢转身,仿佛只要她不动,便能在下一瞬凭空消失。 可奇怪的是,身后之人也不动,不知在看哪里,在想什么。 木架的间距本就不宽,只容得下一成年男子正身通过。薛南星虽身形单薄,可陆乘渊却是自幼习武,颀长的身形中暗暗藏着精壮。即便二人侧身而立,相距也不过寸余而已。 身后之人周身散发着寒气,带出一股冷冽的味道。薛南星莫名想起昨夜撞进陆乘渊怀里的那刻,也是这样的味道,这样的冷意。 一时间,她只觉整个人被刺骨的寒意包裹,仿若跳进无底寒潭。 “啊啾——”一个喷嚏猝不及防,紧绷的脊背猛然一松,本能地往后移了半寸,二人离得更近了。 陆乘渊身子一僵,掌根的力道突然松开。 薛南星方才一直踮着脚,本就已经开始发麻,全靠手上的力帮她撑着,眼下陡然松开,一下失了重心。奈何腿脚发麻,根本使不上力,眼看着整个身子就要往后倒。 可身后是谁?那是冰尖,是刀刃。 此刻,薛南星脑中只得一个念头,绝不能撞到他,还是以如此可怕的姿势。 她一咬牙,几近本能地去抓眼前的木架,可木架上堆满卷宗,哪里还有容她借力的地儿。下一刻,双腿几无知觉地踉跄两步,往后倒去。 眼前一黑,倏忽间,一只手由身后环抱过来,以刚中带柔的力道,将她稳稳扶住。 她咬紧牙,抬起眼皮一看,心中大震。 薛南星的身量,对比寻常女子尚算高挑,可比起陆乘渊仍是娇小。此时此刻,她几乎是架在陆乘渊的前臂上,而那只修长的手掌,不偏不倚,正正好落在她左胸的位置。 一股热意直冲天灵盖,她更不敢动了。 陆乘渊似乎也意识到什么,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立时撤了回来。 “小九,可找到了?”一道苍老声音划破尴尬。 旱苗得雨也不过如此。 薛南星如释重负,高声应道:“师父,找、找到了!”应声的间隙,人已如雨后泥鳅滑至过道上。 她强装自若地背过身,理了理衣襟,尔后捂住胸口垫着的验尸手札,长长地舒了口气。 薛南星稳了稳心神,转身一揖,“方才多谢王爷。” 此人竟然还能厚着脸皮道谢?陆乘渊没看她,而是伸手从木架上抽出康仁十二年的卷宗,卷入手中,踱步而出。少见地语声恭敬,“白先生,卷宗寻到了,本王自会细查,先生不必忧心。” 薛南星心下一凛,细查?昭王要细查康仁十二年的案子?先不论他要查哪一桩,眼下整本卷宗到了昭王手里,再要拿到怕是更难了。 她忍不住悄悄瞥过去,试图再瞧得真切些,可那卷宗恍若生风,只一瞬的工夫,便隐入陆乘渊的广袖中。 薛南星又是一凛。 白先生捋着长须缓步过来,和声问道:“可是小九寻到的?” 陆乘渊微微颔首,“是,本王先走了,先生保重。”抬眸的瞬息,眼尾似有若无地斜睨了薛南星一眼。 薛南星被这样的眼风一扫,顿觉不妙,忙凑上前,用二人可闻的声音解释道:“这位白先生眼神不大好,错将草民认成他徒弟了,这才让草民帮他寻个卷宗。” 陆乘渊横眉冷目,一时不想与她废话,吝啬地丢下两个字:“跟着。” 薛南星心神复杂地跟在后面,既有不安,又有不解,还有些不可名状的尴尬。 直至跟着陆乘渊上了马车,她才从怀中掏出一本检尸手札,翻出几页检尸格目,垂首低眉地双手呈上,“王爷,这是检尸格目,请王爷过目。” 陆乘渊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她身上,尔后几不可察地沉了一口气,接过检尸格目,不紧不慢翻阅起来。手中的检尸格目一如修觉寺所见那份,由过程到结果皆是记录详尽,条理清晰,属实是用了一番心思。 他这才转头去看薛南星,见她态度谦卑,言语间的戾气不觉减了几分,“说吧,有何疑点?” 薛南星悄悄动了动僵直的身子,抬眸道,“回王爷,死者死因无疑,确系由望月阁坠落致死。但有几点草民想不明白。” “人落下时,在场众人包括草民都曾听到他的惊叫声,声音凄厉可怖,绝非自愿,可尸体表面却无任何挣扎打斗的痕迹。草民不禁怀疑,他是被人下了迷药,将醒未醒时,还未来得及挣扎就被人横抱扔下楼。” “合理。”陆乘渊合上手中的检尸格目,问道:“能验出是何种迷药,何时所下吗?” 薛南星回道:“时间倒是能推出个大概。宋世子说过,望月阁已锁了两日。从尸状来看,死者胃内无误,器脏绝有脱水,确实符合两日不曾饮水进食的尸状。因而,只可能他进去前就已经被下了药,否则在如此极端情形下,不可能不挣扎呼救。” 她眉心蹙了蹙,接着道:“至于是何迷药,暂无头绪。剖验尸体咽喉及肺腑,察其性状,只能检出毒药以及残留的迷药。死者掉落时仍活着,换言之,即便是中过迷药,也已经过了药效,无法验出。且寻常迷药,如沸麻散、醉鱼草的药效均无法持续两日,除非凶手在这两日掐着时辰不断下药,但这样也太过显眼。” “彼时望月楼人多手杂,即便西楼的厢房都已上锁,也难免不会有人好奇上楼。只有诗会开始时,才不会有人留意到楼上。因此,凶手只能趁着诗会行凶,并且动手前尽量避免多次上楼惹人注意。” 提及此,薛南星神色凝重道:“草民猜想,凶手是用了一种药效持久的迷药。不仅如此,他对时辰的把握更是精妙,能在死者体内迷药刚刚失效,人还处于混沌中的瞬间,将其扔下楼。倘若醒的早了,死者长时间滴水未进,定会挣扎求水,难免闹出动静。若是晚了,诗会 结束前便等不到死者体内迷药失效。” 陆乘渊听罢,默然片刻,眸色倏然沉了几分,“他用的是押不庐。” 薛南星面露惊诧,她验尸多年,也曾读过不少医书古籍,却从未停过“押不庐”之名。 “押不庐是产自苗域的迷药,有催眠麻醉之效,在苗域一带常作止痛之用。服药者会全身麻痹,失去知觉,呼吸脉搏亦会变得极为微弱。药量控制得当,甚至能做假死回生之用。”陆乘渊略微停顿,接着道:“倘若要在特定时辰醒,只需稍稍加大剂量,再提前喂服解药即可。” “如此说来,凶手只需在这两日拿到钥匙,算好时辰后,潜进望月阁内喂服解药就行,那持有钥匙的人便是本案的关键。”薛南星恍悟,想起陆乘渊昨夜已吩咐人去寻那管事和宋世子舅父,该是很快就能有结果。 陆乘渊颔首,“但此药不易得,本王对他二人的供词并未抱太大期望。” “可是,不应该越难得到,指向就越清晰吗?”薛南星反问。 “此药由苗域奇草押不芦所制。押不芦稀有,生长于地下数丈深,其形似人,全身含毒,触之者立毙,采之极为危险,制药之法更是吊诡。七年前苗域平定后,圣上便已下令禁用。”陆乘渊若有所思,眸色渐渐幽凉,沉声道:“不过整个大晋,倒是有一人得了圣上特许,可用此物为药引。” 薛南星双眸微亮,“是谁?” 陆乘渊默了一默,缓缓吐出两个字:“本王。” 兜兜转转竟然回到了昭王身上,也难怪他对此药如此了解。薛南星不假思索,“既是如此,王爷能否想到有谁会刻意用此药来诬陷您?”她问的极快,不带有一瞬的犹疑。 陆乘渊忽然乜眼看她,眼底似有一丝意外,却又很快恢复淡漠,“诬陷本王倒不至于。这世上知道本王用此药的,除了皇上和太后,都已经死了。” 死、死了……薛南星听罢,只觉这话非别有深意,心中突突一跳。这人将如此大的秘密说予她听是为何意,莫非是在暗示她已是将死之人?一股寒意爬满全身,她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心中嘀咕,“当真是大可不必相告。” “你放心,案子查清前,你还死不了。”陆乘渊悠悠开口。 此人提及“死”字还真是轻描淡写。 薛南星只觉脖颈的刀又架得近了些,不由咽了咽嗓子,腆着脸道:“王爷英明,若是以此诬陷王爷,岂非暴露了他自己知道药性?想必此人是从别处得了这药。”她眸光一转,“既是禁药,宫中会否还存着一些?” 陆乘渊懒得看她皮笑肉不笑的嘴角,颔首道:“有倒是有。”后头仿佛还有半句,但他未再说下去。 薛南星虽心生疑虑,可见他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便不再多问,方从袖中抽出一张图纸,双手呈上,“王爷,尸体背部还发现了几个怪异的青紫斑块,大小均一,间距相等,应是死前按压造成,草民却想不到是何物。王爷博闻强识,不知能否指点一二?” 陆乘渊取过图纸,端详片刻,眉心微蹙,“或许去了便知。” “去哪?”薛南星疑惑,侧目透过帘隙望了望外头,原来不觉间,马车已驶出皇城。 “你不是想知道死者身份吗?”陆乘渊从角几上的一堆文书中,抽出两张画像递给薛南星。 薛南星接过画像——一张容长脸,细长眉眼,宽嘴直鼻,左下巴有黑痣,另一张则是大眼直鼻,没了黑痣,与死者易容后的模样一般无二。她瞬间明白过来,“是死者?所以此人常以两副面容示人?” “准确来说是三副,抑或是很多副。”指节漫不经心地角几上叩着。 “一副是去龙门县的模样,一副是平日在京城的模样,最后一副则是死前去望月楼的模样。”薛南星接过话头,随即又问道:“王爷说还有很多副是何意?” 陆乘渊未直接应她的话,只道:“此人在禹州一直以户部郎中自称。今年年关过后,户部确实换过一批人,禹州知州胡文广见他持有官印,只当是新上任的。加之胡文广见他问的不过是一名普通工匠,又并不知晓那工匠身上背着案子,便未曾对他的身份起疑。” “那他的官印又是从何而来?”薛南星略一思忖,自问自答道:“不过官印可以造假。虽然知州与户部郎中品阶一样,可地方官员向来怕得罪京官,既然胡知州不曾怀疑他,自然也不会细验他的官印。” 陆乘渊轻笑,“你倒是懂些官场人情。” 明明是赞许的话,从他嘴里出来怎么就变了味儿。 薛南星勉强勾了勾唇角,又问道:“所以此行是去死者家宅?” “既是家宅……也是上值之地。”陆乘渊手上的动作停下,又再阖上双目,呼吸却不似昨夜那样平稳绵长。 薛南星不免好奇,既是家宅,又是上值的地方,会是在哪?此人说话惯爱说一半,吞一半,着实让人难受。 薛南星腹诽着,不由瞥他一眼。 陆乘渊从宫里出来就径直去了大理寺,眼下仍是一袭绯色官服,是鲜血染就般的暗红色,衬得他的面容比平时更为霜白清俊。 此人若是不看自己,也不说话,倒是养眼得很。 薛南星忽然有些恍神,只当是自己累过头了,索性如昨夜那般,往外挪过半个身子,双手抱胸,倚着车壁也阖起眼来。 马内光线不亮,又行的极稳,一旦静下来就仿若有种让人发困的神力。她这一阖眼,竟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恍惚间,车外间或飘进些嘈杂声。薛南星陡然惊醒,毫无意外又撞上陆乘渊阴沉沉的眼神。 陆乘渊微扬下颌,丢了个嫌弃的表情过来。 薛南星立时端坐起身,顺带抹了把嘴角的口水。 此时,马车突然慢了下来,车头的侍卫隔着帘子唤了声,“王爷,快到了。” 连带着一声声娇滴滴的叫唤断断续续飘进来: “公子,来呀,进来坐坐嘛。” “咱们这儿的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包您满意。” “寻常姑娘有什么意思,咱们这儿的姑娘可比北曲的那些个体贴多了,保准给您别样的体验。” …… 声音有些怪异,却又说不上哪里怪。薛南星见陆乘渊正襟危坐,置若罔闻,忍不住挑开车帘瞄了一眼。 此处不正是前两日她来寻妓子的烟柳巷吗? 可眼下车外拉客的妓子,个个内穿女服、外罩男衣,短衫薄薄,若隐若现[注],分明就是做女装打扮的男子。也难怪她觉得方才的声音怪异,原来此“姑娘”非彼“姑娘”。 卷宗室内的一幕忽如潮水般涌上来,她可算知道陆乘渊方才为何不直言了。 薛南星鬼使神差地看了陆乘渊一眼,竟冷不防地对上一双幽深的眸子。她忙扯了扯嘴角,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注:取自《龙阳逸史》中对男妓外形的描写,原文:淡妆巧扮,短衫薄薄,若隐若现。内穿女服,外罩男衣,酒后留宿,便去了罩服,内衣红紫,一如妓女也。 第25章 曲澜生二人几乎同时反应过来,对望一…… 薛南星鬼使神差看了陆乘渊一眼,竟冷不防地对上一双幽深的眸子。她扯了扯嘴角,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流云渡是上京城最繁华的地段,上至王权贵胄,下至低等蚁民,无论你是上上人,亦或是陷在深沟的坎精,谁都能在这里找到一晌贪欢的地方。烟柳巷则是流云渡最为杂乱的一条街巷,尤其是寻欢作乐,种类之杂,花样之多,整个大晋无出其二。寻常的秦楼楚馆多集中在北边,称北曲,而各式各样的南风馆则多在南边,称南曲。 马车在烟柳巷南曲的街头停下,陆乘渊一身官服太过打眼,他让薛南星先下了马车,自己则换了身常服才下车。 二人边走边 说,几步路的功夫,陆乘渊就已将来龙去脉道尽了七八分。 “此人原名贾里政,原是江南一个名为‘翠微班’的戏班子里的名伶,善唱折子戏。五年前随戏班来道京城,后来‘翠微班’散伙,这贾里政便流落至烟柳巷的南风馆了。”陆乘渊如是道。 薛南星心中了然,死者擅易容之术,叫声尖细,想来都是多年在戏班里的缘由。 不多时,二人便停在一家名为楚风阁的南风馆门口。 薛南星跟在陆乘渊后头,走得有些忐忑。虽说这十年来她没少扮男装,在县衙里跟着捕快办案时也上过青楼,听过不少荤话,但一想到大家同为女子,也并没有那么难为情。可如今要去的可是南风馆,要面对的是各种男子,心中难免没底。 薛南星低着头踏进门槛,一团红色的香风霎时间扑到她眼前,雪白的藕臂攀在她肩上,小馆撩人地娇笑道:“公子好面生,是第一次来咱们楚风阁呀?”竟是比女子的声音还要娇柔。 看这阵势,分明身前才是主子,不知这小馆缠着自己作甚。她顿时面露尴尬,将这小馆的手拨下去,往陆乘渊身后缩了两步。 小馆似乎被陆乘渊周身的凛然之气震慑,手中的红绢纱一扬,“哼,没意思。”摇着团扇离开了。 老鸨很快迎了出来,笑嘻嘻地将二人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薛南星身上,将她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 薛南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或者看出了什么,当即有些怕,可当着陆乘渊绝不能露怯。她稳了稳心神,扬起下颌,抬头打量着这里,强装自若地开口道:“给咱们公子备个上好的雅间。”说完,她忽又念及从昨夜到现下,还未有一粒米落肚,便也不再顾及陆乘渊的脸色,又道了句,“对了,再来桌上好的酒菜。” 老鸨闻言,注意力很快就被另一位玉树临风,风光霁月的郎君所吸引。在风月场上混迹十数年,老鸨到底是眼光毒辣,一眼便看出,前头这位高个男子绝非普通贵公子,这衣袍布料和刺绣暗纹,哪里是寻常有钱人家用的。 这人的身份定然非同一般。不是朝中叁品大员,就是皇亲国戚。至于他身边这个嘛……老鸨颔首一笑,一脸看破不说破的表情,亲自领着两人往二楼去。 “果然是轻车熟路。”陆乘渊冷声冷气地嘲讽钻进薛南星耳里。 薛南星想到前日那场戏,憋出一个惨白的笑,朝着陆乘渊抬手道:“王爷先请。” “二位郎君喜欢什么样儿的小馆?”老鸨殷勤地介绍,一边将坐席铺好,熏香和茶水都备上。末了,她转头意味深长地笑道:“当然,若是二位一起,那可是别的价钱。” 陆乘渊低头吹了一口茶瓯上的热气,淡淡道:“不必了,有你就行。” 老鸨笑容一僵,想到这二人进来楚风阁后就目不斜视、未曾旁顾,猛然意识到来者不善。 她原以为他们只是眼光挑剔,瞧不上楼下那些庸脂俗粉,可眼下点她这个老鸨子是几个意思。她转而又瞥向另一人,跟饿了八辈子似的,谁来这寻欢场里只顾着吃,摆明了就不是来寻乐子的。 只见那老鸨脸色霎时变了变,可毕竟是见惯世面,眼前之人身份不明,不好当即发难。 她稍作停顿,揉着手中的绢纱,娇嗔地笑道:“二位郎君怕是搞错了,此处是南风馆,寻的是小馆的乐子。老身虽还风韵犹存,可毕竟年纪在这儿了,二位若是齐上阵,我这身子骨怕是难以消受哟!”说着,竟是抬起手上的绢纱朝薛南星拂过来。 薛南星刚吃下的一口汤差点没喷出来。 陆乘渊冷着一张脸,手往桌上重重一磕,只听“啪——”一声沉甸甸的闷响。 手掌移开,其余二人一眼便瞧见桌上多了块令牌,令牌上三个大字赫然在目——大理寺。 二人霎时怔住。 混迹风月之地的人,虽不是个个恶贯满盈,可时日长了,谁没沾染过一些不干净的事。老鸨心虚,顿时吓得不轻,一句话断断续续从齿间挤出来,“大、大人,您这是何意?咱们楚风阁是拿了正牌做生意的,身份虽是低贱些,可都是良人。求大人明鉴啊!” “拿没拿正牌,是否良人,那是户部的事,本……”陆乘渊轻咳一声,扬了扬双指,接着道:“本官不管。本官此行只想打听个人,你若如实交待自然无事。” 薛南星会意,赶忙从袖中抽出两张画像递于老鸨,“嬷嬷可认得此人?他五年前跟着江南一个叫作‘翠微班’的戏班来了京城,后来戏班散伙,人便到了楚风阁。对了,是唱折子戏的。” 老鸨略松了口气,疑惑地接过画像,才看清下巴带黑痣的那张,立时叫道:“果真是他!方才听公子说‘翠微班’我就猜到了,这几年楚风阁里的江南人也就只有曲澜生了。” “曲澜生?” 老鸨口无遮拦,直言不讳,“那些官老爷们惯爱附庸风雅,假正经……”说着,她无意间瞥到陆乘渊黑沉沉的脸,这才惊觉自己失言,忙捡着重点说:“所以干咱们这行的,都会给自个儿取个文雅的艺名。但他这名字可了不得,是一个恩客所赐,说他唱的曲儿如水波生于心,能撩人心弦。” 话音甫落,老鸨似乎突然想到什么,反问二人,“不过……二位大人若是要寻他,怕是来迟了,他春分那日就走了。” 薛南星问道:“可有说走去哪儿?何时回来?” “说是替他那位恩客办点事,顺利的话估摸着一两个月就能回。若是办的好,会有重赏,指不定再回来时就能赎身了。至于他究竟去哪儿……”老鸨想了想,“倒还真没细说。” “恩客?”薛南星追问道:“嬷嬷可知道这位恩客是谁?” “他的恩客嘛,来来去去也就那一个,不过次次来都戴着帷帽。”老鸨答道。 “次次都戴帷帽?”薛南星不免好奇。 老鸨带着几分玩味,有意无意地扫了对面的二人一眼,“来咱们这儿寻欢作乐的,谁不是偷摸着来,别说戴帷帽了,戴面具的也大有人在,稀奇古怪的事可见多了,大家伙都是见怪不怪。在寻欢场里,姓名家世、外貌长相,甚至是男是女都未必是真,二位大人觉得呢,是不是这个理?” 薛南星心中咯噔一下,一时没接上话。 陆乘渊不想废话,一针见血道:“这个曲澜生来楚风阁多年,怎会只有一个恩客?” “他呀,也不知该说他是命好还是命不好。”老鸨略一思量,将话头拉回到五年前,“五年前,他初来乍到楚风阁时,就已经过了双十之龄,身无长物,细眼扁鼻,下巴上又生了颗大黑痣。咱们这行当,吃的是青春饭,哪家南风馆会收留个其貌不扬的三等初掳头[注]。不过,他倒是颇有恒心,日日跪在后院门口唱曲儿,足足唱了七日,还真让他唱来了一位贵人。” “就是赐名给他的那个。”她眸光悠长,回忆道:“那贵客当时也不知怎的,偶然间绕去了后院,无意听见门外有人唱曲儿,曲声当真是婉转优美,在整个南曲都难得一闻。他当即便命人来寻我,说要见那唱曲的人,花多少银子都肯。我心里虽对曲澜生的长相没抱太大期望,可一想到,人家看中的是他那副好嗓子,便将曲澜生带了进来,好生梳洗打扮一番。” “没承想,他竟精通易容之术,只消片刻工夫,便将那黑痣隐去,双眼也大了一圈。那贵客一见之下,喜欢得很,赐了他‘曲澜生’一名,还慷慨打赏了不少银两。随后几日,那贵客连连光顾,指名要他作陪,但不久之后便不再来了。” “既是喜欢,为何不来了?” “后来……大约是小半年后,就改成接出去唱了。”老鸨轻叹一声,“所以我才说他命好。来阁里的第一日就遇到这样贵人,那人出手阔绰,赏赐丰厚,曲澜生也是个懂规矩的,每次外出回来都会主动将赏银上缴。大家好来好往,我也不为难他,便让他在阁里做了个清倌儿。平日里隔着帘子唱唱曲,那位贵客来接,我就随他去了。” 薛南星看一眼陆乘渊,只觉找到了关键人,继续问道:“嬷嬷可知道将人接去何处了?” 老鸨摇了摇头,“貌似次次都是去不同的地儿,曲澜生从不 多说,我也不多问。毕竟都是客人的私隐,自是知道的越少越好。我嘛,只管银子收够了,其它的事也懒得操心。” 二人心中疑团一沉,此人有意隐瞒身份,自然不会让楚风阁的人察觉端倪,看来还得从曲澜生身边的人着手。 老鸨似乎察觉到不妥,迟疑一瞬,突然嘟囔道:“算算现下已经过了两个月了,他那事儿理应办妥了才是,怎么人还没回来?”她用团扇掩住半张脸,低声问道:“二位大人,他……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他……”薛南星还在迟疑如何开口,冷冰冰地两个字从陆乘渊口中飘出,“死了。” 二字一出口,老鸨瞪大双眼,也不知是心疼人还是心疼银钱,不一会儿便泪眼婆娑起来,“死、死了?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嬷嬷放心,我们这次来就是为了查明真相。”薛南星安慰道,顿了须臾,又问“曲澜生在楚风阁可还有其他相熟之人?” 老鸨啜泣几声,强忍着眼泪,“他骨子里多少还带着些戏班里养成的清高,平日里除了与我还能说上几句,基本不与人往来。不过去年底,他忽然提出要收个徒弟,说是自己随时可能赎身从良,不愿这身技艺就此失传。那会儿阁里新收了个初蓄发的,曲澜生一看这孩子嗓子条件不错,便很快收了他为徒。”说完,她见二人面色凝重,旋即起身,“我这就去叫他过来。” 门外很快响起窸窣的脚步声,有人轻敲门扉,软着嗓子请安,一个看似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倌笑意盈盈地入了雅间。 小倌一进来便巧笑着坐到了陆乘渊身边,温声细语地投怀送抱,添酒满茶。所谓初蓄发,皮肤色泽细腻滑润如处子,满身的香粉味弥漫鼻尖,带着些温软的触感。 薛南星暗暗窃喜,这小倌倒是醒目,一眼便看出谁是主子。 陆乘渊沉着一张脸,寒声道:“没人告诉你进来要做什么吗?去对面坐着。” 小馆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手里绞着绢纱,咬了咬下唇,为难道:“客官,奴家……” 薛南星见他眼泛泪花,我见犹怜,心想着他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怕不是被这黑脸阎王吓到了,一时心生怜悯。 她正欲开口安慰,没想那小倌语出惊人,“奴家愚笨,嬷嬷平日里没教过奴家如何同时伺候两个人,不知道二位爷想怎么玩?” 陆乘渊黑沉沉的脸顿时更难看了。 薛南星忙指了指桌上的令牌,解释道:“我们是大理寺的,想问些关于你师父的事,还请如实相告。” 小倌一听大理寺,来问话的,竟然反倒松了口气,“太好了,二位大人尽管问,奴家定当知无不言。” 薛南星先开口问道:“听说你师父常出去唱曲儿,他可有与你说过去哪儿唱,他那个恩客又是谁?” 小倌垂下眸子,轻声道:“师父从不与我说这些,只是叮嘱我潜心学曲,将来也能像他这样得到贵人的赏识。” “不过……”小倌思忖了片刻,“不过奴家心里明白,咱们南风馆里出来的,终究是上不得台面。师傅每次出去都小心翼翼,仿佛去了见不得人的地方,他出去唱曲这么多回,唯有一次,回来后格外高兴,拉着我说了许多话。想来,他那次定是去了个不同寻常之地。” “对了。”他忽然想到什么,又道:“那次来接师傅的,并非从前常来的那辆马车。” “那你可还记得是何时?” “两个月前……”小倌略一思量,“是二月十四,春分前两日。我记得他回来后过了两日便走了,走那天恰好是春分,师傅还特意说了是个好日子,所以奴家还记得。” 也就是说,曲澜生二月十四外出唱曲,唱完曲回来过了两日就去了禹州,换言之,那日来接他的极有可能是指使他办事之人。 “好好想想他回来后与你说的话,可有什么特别之处?”陆乘渊道。 小倌垂眸思索半晌,却记不全了,只记得多数时候曲澜生都是在唠叨那些唱曲的技巧……唯有一句。他倏地抬起头,“师傅说让我好好学唱曲,就可以如他一般,登临仙阁,手摘星月了。” 陆乘渊与薛南星几乎同时反应过来,对望一眼:望月阁! 注:取自《龙阳逸史》中关于男妓的等级划分,“初掳头”指的是年龄稍大一些的男妓,大约在二十岁左右。此时他们的头发开始被掳起(可能是指成年礼或某种特定的发型变化),男性生理特征逐渐明显起来,因此被划为次等。 “初蓄发”通常指的是十四五岁左右的男妓,此时他们的男性生理特征尚不明显,皮肤色泽细腻滑润如处子,因此被视为一等。 第26章 蝴蝶钗薛南星:陆乘渊! 登临仙阁,手摘星月。 陆乘渊与薛南星几乎同时反应过来,曲澜生去禹州前最后一次外出唱曲是去了望月阁。 如此看来,望月楼的东家那儿还得亲自走一趟。 小倌见到二人的神色,犹疑一瞬后,忽而问道:“二位大人,师傅他……可是出了什么事?” 薛南星想着这小倌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少年,断不及那老鸨经历得多,怕他若是被陆乘渊骇到反而问不出什么,便先开了口,“你师傅他……死了。”言罢,她又将声音放缓些,宽慰道:“不过你放心,我们正在查,一定还……” 话音还未落地,却见那小倌像是早已预料到一般,毫无惊惧之色,只轻轻叹了声:“果然出事了。” 陆乘渊嗤笑一声,“有人不领你的情。”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被薛南星听到。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是说给她听的? 薛南星下意识瞥过去,只见身侧那人视若无睹,优雅地拨着茶盏中的浮叶,头也不抬问道:“说吧,你是如何知道曲澜生已经出了事?” 小倌垂着眸子,咬了咬下唇,似乎思忖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三日前,三日前奴家就猜到了。” 三日前?也就是曲澜生被锁进望月阁的前一日? “继续。”陆乘渊问话言简意赅。 “三日前,师傅回来过楚风阁。” “你见过他?”薛南星有些惊诧。 小倌点了点头,“是,那日奴家见到他开了房门,将蝴蝶钗放在妆台上就匆匆离开了。” “单凭这个你就觉得他出了事?”薛南星问道。 小倌回道:“二位大人不知,这蝴蝶钗是师傅最心爱之物,每回出去唱曲都会带着,回来后就会锁进妆柩小心保管。他那日回来后,匆匆放下蝴蝶钗就走了,却没有锁起来。奴家原以为只是暂时离开,可眼下已经过了三日,东西还原封不动放着,定是出了事才会连蝴蝶钗都不顾就走了。” 陆乘渊眸光微敛,“你是如何知道东西还原封不动放着的?” 听陆乘渊如此一问,薛南星亦察觉有异,“这楚风阁夜夜笙歌,人来人往,难道只有你一人看见了曲澜生?” “许是其他人未太留意,奴家……”小倌被这二人连番质问,神色立时委顿起来,绞着手中的绢纱,言辞闪缩道:“奴家也只是偶尔瞥见师傅房中有人影。” 陆乘渊将手中盏盖合上,慢悠悠道:“看来在这风月之地习惯了撒谎,那便带回大理寺再审吧。”旋即起身离座。 小倌饶是再老成,毕竟不过是个年方二七的少年,哪里经得住这般恫吓。他一下子从椅子中跌坐在地,又半跪半爬地绕过桌脚,跪到陆乘渊跟前。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奴家……虽没见着师傅房中有人,可蝴蝶钗当真是前三日突然出现的。奴家近来日日去看,错不了, 定是师傅回来过。” 小馆被吓得抖若筛糠,一股脑全说了出来,“师傅是二月十六走的,临走前留了钥匙给奴家,说若是两个月后他还未回来,应该是事情办妥了,他房中的物件便都留给奴家了,算是师徒一场的赠别之礼。奴家算着时间,这两个月之期眼看就要到了,这才趁每日无人留意时去看看,不过是……” 未等他说完,陆乘渊将袍摆向后一撤,负手而立,冷着脸斜晲脚下,“不过是想早日鸠占鹊巢罢了,是吗?” 小倌脸色刹白,垂低了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再无话可辩。 可蝴蝶钗是何时出现的,曲澜生房内可还有其它异常,还得继续审。薛南星见陆乘渊面上似有怒气,不愿多言的样子,只好蹲到小倌身侧,温声问道:“想来你师傅将钥匙留给你,也是信赖你,我也相信你二人的师徒情谊不假。想来你方才主动说那蝴蝶钗之事,也是希望官府能早日查明真相。即使如此,那你便好好想想,三日前你大概是何时见到的蝴蝶钗,除了钗未上锁外,可还有其它异常?” 一番话下来,小倌串珠似的泪水总算止住了。薛南星见他一脸楚楚之色,不觉心生感慨,从前自己再如何飘零,也有外祖父在,多少也学了点本事。可眼前的少年,却是真正的漂泊无依,原本应该在学堂求学的年纪,谁又愿意在这南风馆里机关算尽。 她从桌上取过一块巾帕,递予小倌,“先别哭了,哭成大花猫可不好看了。” “噗嗤——”那小倌不由破涕为笑,“让大人见笑了。” 小倌缓缓站起身,面上厚重的脂粉被擦去,反倒露出了几分少年人应有的朝气。他一改方才搔首弄姿之态,拧眉想了一会儿,告诉薛南星,“我是这十日才去的师傅房中,每回都是卯时起身后趁着没人,顺带去看看师傅回来没,此前一直未觉有异。” “直至三日前,也就是四月十六日,卯时我本已经去过了,与平时一样,无甚特别。可那日说来也是鬼使神差,晚上我见客人不多,又无心睡眠,便在亥时又去了一次,这回一去就见着蝴蝶钗摆在妆奁上了。 “也就是说,蝴蝶钗是卯时后、亥时前被放进去的。”薛南星稍一思量,问道:“可还有其他人有钥匙?譬如……方才那位嬷嬷?” 小倌却摇了摇头,“没有,师傅与楚风阁的其他人来往甚少。至于嬷嬷,师傅曾叮嘱过,她只认钱不认人,让我也别与她多交心。既是如此,又怎会将钥匙给她?” 薛南星暗自琢磨,想来也是,若是有他人托付,曲澜生也不至于将钥匙交给一个初出茅庐的徒弟。 她转头看向仍是一脸愠色的陆乘渊,拱手道:“大人,这蝴蝶钗来得蹊跷,不如先去死者房中看看?” 陆乘渊侧目扫了她身后的小倌一眼,又睨向薛南星,正欲开口,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一青衣小厮快步走入房中,双手将一封烫着火漆的信笺递到陆乘渊面前,低声道:“王爷,影卫司急信。” 陆乘渊接过信笺,拆开火漆,一目十行地看完,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他将信笺递给薛南星,“胡文广死了。” “死了?”薛南星接过信笺,只见上面只有短短几个字:胡文广无力回天。 “自尽,一早已经发现,太医没救回来罢了。”陆乘渊泠然道。 薛南星明白过来,所以高泽今早急匆匆敢去影卫司,就是为了此事。可从禹州龙门县到京城,胡文广前前后后审了一个多月,却偏偏在望月楼一案的节骨眼死了。更匪夷所思的是,有谁能在影卫司里动手? 陆乘渊冷笑一声,“看来这望月楼的案子,有人不想让本王插手。” 他霍然转身朝门外走去,“时候不早了,本王先去一趟章府。” “章府?”薛南星一怔,登即反应过来,“可是宋世子舅舅府上?” 陆乘渊颔首。 “那曲澜生房中可还查?”薛南星追上前。 陆乘渊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自然要查,你留在此处继续查就是。” 薛南星心中一动,昭王这是……放心她一个人? 她正欲开口询问,却见陆乘渊已经走到门口,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申时前回王府如实禀报。” 薛南星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看着陆乘渊离去的背影,不觉松了口气,没了这个人在身边,倒也得个轻松自在。 薛南星收回目光,看向那个小倌,“带我去你师傅房中看看吧。” 小倌点点头,连忙引着薛南星来到后偏院的一间厢房前。 推开房门,一股脂粉香气迎面扑来,即便两个月无人居住,这香气却丝毫不减。 与薛南星想象中不同,曲澜生的房间十分雅致,花窗上糊着玫瑰红色薄纱,内室与外厅之间隔了一扇珠帘。窗下设着一张书案,书案上零星放着几册戏本子,案前的白瓷瓶中供了两支石榴,如今已经枯萎,落了一桌花瓣与叶片。 薛南星在书案前坐下,目光落在几册戏本子上,其中一本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扉页上写着“梁祝”两个字。她拿起那本戏本子,随手翻开,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字迹娟秀。 “这是师傅最爱的戏本子。”小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从前在戏班里就经常唱,后来来了楚风阁,没机会唱折子戏了,就把折子戏改成小曲来唱。” 他顿了顿,又道:“我师傅曾经说过,很羡慕祝英台,至少她是真女子,能与梁山伯光明正大地相爱,还能流传千古。” “所以……”小倌的声音低了下去,“所以他很喜欢那个蝴蝶钗,愿死后也能与爱人羽化成蝶,成双成对。” 薛南星心中略觉怪异,成双成对? 小倌说着,从一旁的妆奁中取出那枚蝴蝶钗,递给薛南星,“就是这个。” 薛南星取过蝴蝶钗,仔细端详,这钗的做工十分精巧,数百颗紫色琉璃镶嵌其上,绚烂夺目,栩栩如生,只是……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念头,曲澜生既然如此珍视这支钗,又羡慕梁祝二人能羽化为蝶,成双成对,莫非它原本是一对? “这钗或许是重要证物,能否先交于我保管?”薛南星问道。 小倌面露悲恸,点头应下,“师傅人都不在了,留在这里也是徒添伤感,若是这钗能帮到大人自然再好不过了。” 薛南星将蝴蝶钗收好,目光在房间内细细逡巡,想要找到能够造成曲澜生背后那些淤斑之物,却一无所获。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落在了床榻旁边的一个精致锦盒上。 锦盒约两掌宽,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动过了。 薛南星走上前,伸手打开了盒子。 “大人,那是……”小倌见状,脸色倏尔一变,想要阻止却来不及了。 薛南星看向锦盒里面的东西——是一个两指宽的条状物体,用黑色的绸缎包裹着,看起来十分神秘。 薛南星伸手拿起那条状物体,入手冰凉,七分硬三分软,触感十分奇特。 “大人,您……”小倌见她拿起那东西,脸色更加苍白,嘴唇翕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薛南星没有看他,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的东西,心中疑惑更甚。 小倌见她不放手,只好声细若蚊蝇道,“大人,您若是喜欢,我……我送您一个新的便是。”言罢,捏紧绢纱,脸颊泛起一抹不自然的潮红。 “这到底是何物?”薛南星联想到死者身后的淤斑,只怕自己错过了关键证物。 小倌见她神色肃然,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凑到她耳畔,低语了几句。 薛南星身子陡然一僵,脸色瞬间涨得通红,一把将那条状物体塞回锦盒里,猛地站起身来。 “你……”她指着小倌,你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这小倌分明只是陈述事实,却比她以往听过的任何荤话都要荤上百倍,简直颠 覆了她对男女之事的一切认知。 他索性敞开了话头,直言不讳,“其实无论男女,亦或龙阳,在鱼水之欢中寻求刺激乃人之本性,大人何须羞于启齿。” 这小倌,看着年纪轻轻,怎么……怎么满脑子都是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薛南星一时无言,见无其它发现,也不想过多逗留,交待了几句后续去衙门验尸的事宜便告辞离开。 * 临走到门口,薛南星忽又听到身后有人唤道:“大人,大人——” 只见那小倌气喘吁吁追上来,“大人,奴家名叫如仙,日后若是有任何疑问,您随时来寻奴家就行。”说着,他往薛南星手中一把塞入一个锦囊,“关于师傅那桩案子的,亦或是其它的都成。” 薛南星握着手中的锦囊,七分硬三分软,只觉手心快被火灼穿了,忙将手中之物塞回给如仙。 推搡间,老鸨急匆匆走出来。 薛南星诧异,“嬷嬷?可是想起什么要与我说的?” 老鸨摇着团扇,笑盈盈道:“大人,适才您那桌菜肴……盛惠十两。” “十两?”薛南星瞪大双眼,“方才那位大人没给吗?”她本就手头拮据,哪里还拿得出十两银子。 谁知那老鸨尴尬一笑,“正是那位大人让我找的您,说是怕您还有别的消遣,一块儿再结。而且……”她忽然想起什么,顿了顿又道:“那位大人还说了,您向来出手阔绰,绝不会少一个子儿。” 薛南星:陆乘渊! 此处位于城西,昭王府在城东,且不说她浑身上下能否搜出十两银子,即便是给了,她哪里还有钱顾马车去王府?难怪这位昭王殿下今日如此“宽容”,给了足足一个半时辰,让她一人留在此处查案,原来早就算好了时间,想让她自己走去王府。 薛南星敛起双眸,只恨不能将陆乘渊三个字在后牙槽里咬碎了。 一旁的小倌如仙见她咬牙切切的模样,有些惶恐,“大人莫生气,这东西您若是不要,我拿走便是。” “等等,我要!”薛南星不再与如仙推搡,接过锦囊塞进怀里。今夜便要住进王府,这个“活阎王”指不定还要想什么法子来试探自己。 她把心一横,好,既然是装,那便装到底。 第27章 失踪我这就去一趟京兆府! 已是未初,日头渐高。 柳叶打着卷儿,才初夏就已经有些发蔫,烟柳巷的喧闹声也暂且消停了些。 薛南星望了一眼头顶上白晃晃的日头,又望了眼不知尽头的长街,长叹一声。方才那老鸨得知她不够银子,霎时变了脸色,不依不饶,若非那个名叫如仙的小倌解围,她只怕还没能离开楚风阁。 不过好在是去昭王府,打着昭王的名义应该能先雇辆马车,至于车钱,只能到了再想法子了。薛南星紧了紧身上的袍衫,目光投向街头转角的一间马车行。 她正欲挪开步子,身侧忽然涌来一阵香风,一道娇滴滴的声音传来,“程公子?” 薛南星转身,微微怔了怔。 女子身姿款款,摇了两下手中的团扇,嗔怪道:“程公子,才过去两日就忘了琴枝吗?怎么,是凤南街那场戏,奴家演的不够卖力?” 薛南星这才想起,来人正是前日她请去凤南街的角妓之一,名唤琴枝。此时琴枝只是略施粉黛,少了几分明艳的风情,乍眼倒还真没认出来。 “琴枝姑娘有礼。”她微微颔首,转念又有些意外,问道:“此处不是南曲吗,这个时辰,姑娘怎会在此?” “嗯……”琴枝一双凤眸轻转,娇笑两声,“奴家适才经过南曲街头,无意瞥见一位公子与您身形相似,顺便跟过来瞧瞧,没想到当真是您。” 薛南星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由南曲街头走到此处只需一刻钟,而从她与陆乘渊下马车后到现下,少说也已经过了大半个时辰。琴枝仍然在这此,显然并非顺便瞧瞧,而是有心在等她。 她眉头微蹙,疑惑问道:“所以,琴枝姑娘特意在此等我,可是有何事?” 琴枝面上笑容凝滞,一改方才的轻慢之色,“公子心思澄明,果然瞒不住您,奴家确实有一事相求。”她咬了咬下唇,似是难以启齿,犹豫半晌才问了声,“奴家适才见您与一位贵公子同乘一辆马车,身后还跟了两名黑甲侍卫,很是威风,想来您的事已经办妥了?” 薛南星知道她指的是昭王,便点了点头:“托姑娘的福,算是办妥了。” “那就好,那就好……”琴枝嘴里重复着,神色却并未放松。 “琴枝姑娘有何事不妨直说。”薛南星轻声打断。 琴枝轻蹙蛾眉,柔声道:“实则是我有个同乡姐妹,已经失踪三日了。适才见公子您身边那位贵人身份不一般,料想公子定是寻了个优差。奴家便在此处候着,碰碰运气,想着借公子之力帮忙寻人。”言罢,她又长叹一声,“奴家也知道此举唐突,但我也是实在没别的法子了。” 失踪三日……此事不应该找官府吗?薛南星问道:“可有报官?” “昨日一大早就去报了官。”琴枝说到此处,心中怒气上涌,“可是京兆府的人压根不在意!起初那些衙差还是好言相待,可一听我们是风尘女子,便以各种理由推诿,说青楼女子,整日抛头露面,指不定跟哪个野男人跑了,不值得浪费官府人力,还将我们赶出来,让我们别……别脏了衙门。” 她抚着胸口,越说越来气,“是,我们是风尘女子,可到底都是爹娘生的,也是血肉之躯。这帮臭男人,在床榻上那会儿就甜言蜜语,唤你夫人、喊你娘都行,一旦穿上衣服就翻脸不认人。套上那身官服,就当自己高人一等了,我呸!” 薛南星顿时明白过来,普通人家的失踪案向来不受衙门重视,除非出了人命案子,否则有案不立是常有的事。看琴枝姑娘面颊涨红、怒气冲冲地咒骂着,想来是在那帮衙差面前受了不少气,走投无门,才找上了她。 她随即宽慰道,“姑娘先别急,此事我会想办法查。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那姐妹叫什么名字,具体是何时失踪的?” 琴枝见薛南星愿意帮忙,顿时双目放亮,连忙道:“我那姐妹,名唤梅香,人是三天前,也就是四月十六的夜里不见的。大约是……” 她略一思索,“是卯时左右。梅香有个常客,每回都是卯时过来,那日他来了后点名要梅香,可我们找遍了整个楼,都没见着她,从那时起,她就再也没露过面。起初我也没太在意,以为她临时跟哪个客人出去了。但第二天我从凤南街回来,还是没见着她,问了楼里的姐妹们,都说一整天都没见到她。咱们雨花楼是立了规矩的,出门都得登记在册,梅香一向守规矩,并非是个没有交待的人。” 薛南星又问:“会不会是家中有急事,突然回乡了?” “绝不可能。”琴枝连连摇头,语气坚定,“梅香是我同乡,她从前的事我多少了解一些。她自小父母双亡,十三岁那年就被长兄卖给一个乡绅做外室,但那乡绅的妻子暴戾无性,对她百般折磨。她实在不忍受辱,才从乡下逃到京城,是绝不会再和那些人有任何瓜葛的。她曾经说过,宁愿在京城一双玉臂万人枕,也不愿再回到那个魔窟。” 琴枝见薛南星眼中流露出疑惑,担心她不信自己的话,又切切叹道:“沦落风尘的都是苦命人,平日里,我们互相扶持,早已情同姐妹。梅香与我又是同乡,更是无话不谈,她绝不会不告而别,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薛南星默了一默,只听琴枝嘟囔着:“酉时我还见她在前门迎客,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就这样平白无故消失呢?” 薛南星心中暗自思忖,梅香失踪已经三日,琴枝与她情同姐妹,想必平日里能想到的角落都已搜寻过,再问也是多余。于是她转而问道:“琴枝姑娘,你再仔 细想想,她迎客时,可有什么异常之事?遇到了什么人,又说了些什么话?” 琴枝“嗐”了一声,“这烟柳巷人来人往的,哪里记得住这么多。咱们日日迎客,说的无非也就是那几句,‘客官进来坐坐’,‘客官好生俊俏’,‘客官……’”她的声音忽然一顿,转眸盯向薛南星,“梅香她好像说过一句:‘客官,怎么是你?’” “你可有见到是对谁说的?” 琴枝摇头,“我当时乍一听还以为她碰见熟客了,可转眼一看,她又是一个人。要不是公子您问起,我都给忘了。” 怎么是你?怎么是你! 薛南星将这句话反复咂摸,风月场上的人,即便是遇到再熟的客人,也断不会轻易说出这句话,除非她遇到了出乎意料之人。但究竟什么人,是梅香认得,却又是绝对不可能在青楼出现的呢? 心中疑云丛生,她总有一种感觉,梅香的失踪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但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一股莫名的预感猝然涌上,她展目望了眼南曲街尾楚风阁的方向,又往北曲看了眼,尔后转眸定睛看向琴枝,“梅香姑娘可认识南曲楚风阁的小倌?” “楚风阁?小倌?”琴枝愣了一愣,不明白薛南星为何突然问这个,可见她神色凝重,于是垂眸想了片刻。 “我们与那些南风馆的小倌向来没什么交集。好好的男子汉,偏要打扮成女子模样,搔首弄姿,我可看不惯那种做派。不过梅香提及小倌倒是没什么成见,尤其是两个月前,她得了一个小倌帮忙,之后还想着去南风馆多谢人家来着,只是被我拦下罢了。” 琴枝说完,似乎才想起薛南星刚刚是从哪儿出来的,虚虚瞥了她一眼,尴尬地扯了扯唇角。 薛南星倒是不甚在意,一下子抓住重点,“两个月前?你还记得具体时日,又是谁帮了她吗?” 琴枝拧起眉心,思绪一截截地往回拉,低声自语:“具体时日……春分前几日,我们约好了去西郊踏青,顺便去城隍庙祈福。”她语声一顿,蓦地抬高声音,“我记起来了,是春分前两日,二月……” “可是二月十四?”薛南星听了个起头便心生疑云,又是春分前两日,曲澜生去望月阁唱曲那日。 “没错,就是二月十四。那天梅香出门采买去敬神的用品,回来的路上,在南曲街口不小心撞上一辆富贵人家的马车,东西撒了一地。随车的嬷嬷一看掉出来的是元宝蜡烛香,觉得不吉利,伸手就要打她。幸好车里的小倌解围,那嬷嬷才罢手。” 薛南星心中一震,语气急切起来,“那她可曾看清车里的人是谁?” 琴枝想了想,“正脸倒是没见着,她只是听声音,觉得应该是个小倌。那人与嬷嬷说话时,将车帘掀起了一个角,她好奇往里瞥了眼,见到他戴着一支紫色琉璃蝴蝶钗,那钗美得惊人。” “还有,”琴枝补充道,“梅香说车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她本想再看清楚些,但那小倌刚掀开帘子,就被一只大手往里搂了进去,那人似乎不想被人看到,她也就匆匆道了声谢离开了。” 薛南星听罢,眸光渐渐转深,心中的猜测已是确定了七八分,只是这梅香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但无论她是生是死,寻人一事都耽搁不得。 横竖去昭王府的路上都要经过皇城外,若是能遇见魏大人,请他先行一步去寻人也是好的。事不宜迟,她匆匆抛下一句话,转身就走,“琴枝姑娘,你我这就去一趟京兆府,快!” 第28章 怀疑那抹笑意还未真正泛起,便瞬间消…… 昭王府,书房内。 书案上堆叠如山的文书,皆是望月楼一案的证人供词。 陆乘渊端坐于书案前,扫视着手中的供词,整个书房只听得见翻页的“哗啦”声。 沈逸与高泽垂首屏息,各立一侧。 直至翻到最末一页,陆乘渊的目光忽地停驻。 沈逸听见翻页声停下,悄摸着伸长脖子,觑了书案一眼,见是最后那页,眉头一下子拧了起来。这页供词不正是章兆琛的吗?那可是王爷方才亲自去章府审的,自己又一字不落地如实记录,断不会有何遗漏。 他立直了脊背,迟疑道:“王爷,可是章兆琛的供词有何疑点?” 陆乘渊不言语,只将供词合上,推至肘边。 沈逸不解,又把章兆琛方才交待的种种在心里过了一遍。章兆琛月初便去了距京百里外的中函一带巡查铺面,昨日赶在城门关上前才进京,连日舟车劳顿,戌时未到便睡下了,府里的人都能作证。至于钥匙,他更是每日贴身保管,这半月以来从未离过身。 思及此,沈逸拱手道:“章兆琛此人虽然圆滑,但章家世代经商,家族鲜少有人入仕。如今能在大晋的大江南北广设店铺,无非是仗着与晋平侯的这层姻亲关系罢了。章兆琛作为家主,为了其族内生意免不了与朝中内府打交道,想来不会在如此重大的诗会上毁了自家产业。且方才可是王爷您亲审,料他也不敢撒谎。” 陆乘渊轻嗯一声,他本就未怀疑是章兆琛做的。凶手是在望月阁上锁期间,提前算好时辰喂服解药。这段时日章兆琛一直在中函,这一点做不了假。 让陆乘渊心中生疑的是另一件事——据章兆琛所言,他从未听过什么楚风阁,年关过后,他一直在外地巡铺查账,待在京城的时日少之又少,更遑论有闲工夫请人去望月楼唱曲了。这几个月来,望月楼都是宋源在帮忙打理。 沈逸见陆乘渊似在沉思,暗自理了理思绪,“如此一来,便只有望月楼的管事最有可疑了。他早不回晚不回,偏偏出事前两日说老母身体抱恙要回乡。依下官看,八成是心里有鬼。眼下人应该已经在路上了,等到了大理寺,下官一定严审。” 陆乘渊不置可否,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口茶,忽然问道:“晋平侯府上可派人看着了?” “派了几个朱雀部的影鹰卫,与侯爷也打了招呼,他老人家倒是配合。”高泽答道。 陆乘渊微一点头,对沈逸道:“那管事是望月楼的人,审完之后自然要告知东家一声。待人审完,本王亲自将消息送去晋平侯府。” “是!”沈逸拱手应下,“王爷,若无其它事,下官就先行……” “等等。” 沈逸被一道冷声打断,抬起眼皮,越过堆积的文书去看陆乘渊,只见他似乎迟疑了一瞬,尔后从书案上抽出两页文书,执起笔在上面勾画了几下,递过来。 沈逸上前接过一看,是望月楼死者的验状。适才从章府过来的路上,昭王就给他看过,此刻又递过来给他,还特意将验状上记录的验尸时辰划去了,这……是何意? 不待沈逸多想,陆乘渊淡淡道:“拿去给白先生,问问他,可知道这验状出自何人之手?” 沈逸一愣,几乎是脱口而出,“问白先生?这不就是昨夜那个仵作写的吗?” 陆乘渊阖眸吸了口气,而后悠悠地侧目瞥向他。高泽见状,忙朝沈逸打了个眼色,下颌一个劲地往门口扬。 沈逸被这寒光一摄,立时明白过来,登刻躬身往外退去,“下官多嘴,我这就去!”一溜烟就没了人影。 高泽见沈逸仿若脚底抹油,溜得飞快,唯恐这团无名火烧到自己头上,立马主动问道:“王爷今晨吩咐属下,将程耿星单独留在大理寺的卷宗室前,可是怀疑那厮不老实?” 提及卷宗室,陆乘渊看了一眼手中的笔,忽觉有人抓着这狼毫尖儿,在他空寥寥的心头拂了一笔。 至于拂动了什么,却不得而知。 这感觉来得莫名,他一向自诩澄明的心思竟然生出一刹混沌。 陆乘渊顿了须臾,搁下手中的笔,似乎沉声喃喃了一句:“ 是不老实。” 高泽耳尖眼利,听到这三个字,只觉自己问到了点子上,带着诧异追问道:“他当真是溜进了卷宗室?” 陆乘渊心中冷哼一声,不单是进了卷宗室,寻的还是康仁十二年的卷宗。可他默了一默,不紧不慢道:“进是进了,不过是白先生认错了人,让他进去的。” 他稍顿了顿,又道了一句:“本王也未料到白先生会在。” 末了的这句话有些没头没尾,像是……在解释什么? 高泽扬起眉头,只觉自家王爷今日有些奇怪,至于哪里怪了,一时间却也说不上来。他咂摸不出味儿来,只当自己方才耳目昏沉,将“很老实”错听成“不老实”了。 陆乘渊默了须臾,好似想到了什么。他从书案的文书下抽出一本陈旧的卷宗,甫才翻了几下,脸色霎时沉了下来。 高泽见陆乘渊神色有异,试探问道:“王爷,这卷宗?” “康仁十二年的。”声音沉得吓人。 高泽暗暗疑道,康仁十二年……能让王爷如此上心的就只有那件事了。可薛尚书一家死了十年,景瑄帝登基后第一件事是肃清前太子余党,第二件事便是下令彻查此案。但最后此案以意外坠崖定案,薛家十数口的尸首也在出事的山崖下寻到。 这案子早已盖棺定论,现下王爷突然又把卷宗找出来,是要重查的意思? 他心中尽是不解,“王爷,可是薛尚书的案子有疑?但当年此案由大理寺和刑部合查,更是由圣上亲审,最后才被判定为意外。莫不是王爷怀疑……”后头的话高泽没敢再说。 “以当年的勤王和薛程两家的交情,本王自然不会怀疑圣上。只不过程耿星前日提及观音像失窃一案,倒是让本王想起一件事。”陆乘渊眼底锋芒渐露,只听“啪”一声,卷宗被一掌阖上。 他起身绕至书案前,负手走了两步,“观音像失踪案亦是由大理寺与刑部合查,最终却不了了之。当年的大理寺卿你可还记得是谁?” 高泽沉吟一瞬,答道:“是张启山,程老的得意门生,属下没记错的话,是康仁八年,由程老举荐,从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升迁至大理寺卿。” “记性不错。”陆乘渊看了高泽一眼,接着道:“从前程老任大理寺卿时,他就在大理寺,后来程老任左都御史,他又跟着去了都察院。正因为能力出众,又是程老的得意门生,圣上才会放心将薛尚书灭门案交由他去查。饶是五年前,他在观音像失窃案中办案不利,圣上也不过是将其降职处置罢了。” “但如今望月楼一案偏偏证实了观音失窃案有古怪,以张启山的能力,怎会查不出猫腻?除非他不想查,亦或……有人不让他查。” 陆乘渊眸中黑沉沉一片,“人有了权利,便会有欲望。他任大理寺卿前前后后近十年,本王不信他只是在这一个案子上做了手脚。” “所以王爷您怀疑,他不想查,亦或不能查的案子还有一桩,也就是……十年前薛尚书灭门案!?”高泽恍悟,“难怪这张启山降职后没多久便致仕回乡了。” 陆乘渊旋即下令,“让无影去找,掘地三尺都要将人找出来。” “是!”高泽领命,目光瞟到书案上的卷宗,猛地想到什么,问道:“王爷,您是怀疑程耿星与张启山,或者他背后的人有关,所以才用卷宗来试探他?” 陆乘渊冷冷笑了声,“若真是张启山之流派来的,就不会想尽办法溜进卷宗室了。他们留在大理寺内的眼线,另有其人。”言罢,他拿起案上的卷宗,转手扔了过去。 高泽接过来,满是疑惑地打开,随手一翻便发现不妥,“王爷,这卷宗被撕去了几页!?” “嗯,恰好少了薛尚书的案子。”陆乘渊面无表情,显然方才就已经发现。 “属下明白了。那帮人怕日后被翻案,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派人撕了卷宗。若程耿星真是他们的人,不会不知道。”说着,高泽那两道浓眉又拧了起来,“可是王爷派人去祈南查他的底细,又让他住进王府亲自盯着,今日还如此试探……既然王爷不是怀疑程耿星与他们有关,那是在怀疑什么?” 此话一出,陆乘渊竟也怔了怔。他在怀疑什么?他又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或许是看到那张满是程老笔风的验状起,又或许是再往前…… 陆乘渊一时默然。 他想起在修觉寺外,第一次见到程耿星,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跪在血泊里妄想救一个亡命之徒。可唯独那双眼眸,淬着星辰,敛着秋水,澄澈、透亮、坚定,一如当年那个在碧水青山里回头的小姑娘。 ……又或许是从看到这双眸子起,他便有了一个猜想,一个他必须要验证的猜想。 高泽又扬起眉头,他终于明白到自家王爷今日哪里不对劲了。昭王殿下向来是“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沉得像装了个千斤坠。连一向对情感愚钝的他,都觉得王爷的性子实在太冷。可方才两次提起程耿星,王爷竟出乎意料地走了一会儿神。 高泽下意识撇头瞧了眼窗外,今日这太阳是打西边落下的呀。诡异,实在是诡异! “影卫司那头查得怎么样了?”陆乘渊冷不防地问道。 高泽听到这一问,暗暗叹了口气,还好,王爷还算正常。 他赶忙禀报道:“王爷,在影卫司里动手的人找到了,果真是虎部出了问题。一个检事趁昨夜大部分人调去了望月楼,便往牢里递了句话,还解开了胡文广的口封,人一走,胡文广便咬了舌。”他稍一思忖,请示道:“此人可要动?” 影卫司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内设朱雀、玄武、白虎、青龙四大部,分别执掌侦察、刑讯、逮捕以及御前特殊任务。四大部各司其职,秉承先贤,忠于吾皇,个中精锐皆由圣上钦点。如今虽只是发现一个区区检事有问题,但能渗透到密不透风的影卫司内来,背后势力只怕还不是一个工部这么简单。 陆乘渊慢悠悠开口,“不着急,留着此子还有用。”他说着,似有若无地扫了门口一眼。 “那……胡文广的尸体?”高泽问道。 陆乘渊轻描淡写道:“此人也算死得其所,便留个全尸吧。剥了皮悬于城门示众,以儆效尤。”目光不经意间又瞥向窗外。 高泽又问:“那家属亲眷呢?” 陆乘渊沉了口气,似乎有些不耐烦,“你第一日跟着本王?” 这怒气实在没由来,高泽不敢言,只应了声“是”,便悄悄抬眼去看陆乘渊的脸色,却见他定睛注视着窗外。高泽满头雾水,巡着他的目光望去,莫非王爷也在看今日的太阳打哪个方向落下? “什么时辰了?”陆乘渊突然问道,声音冷厉,仿佛下一刻就要定罪论罚的模样。 果然还是不对劲。 高泽一双鹰目闭了闭,俯首回道:“看日头,应该过了申时。” 话音甫落,窗外一个身影由远及近小跑过来,不一会儿,崔公公的声音从外间传来,“王爷,程公子到了。” 陆乘渊微挑了眉,稍稍顿了顿后,朝门口踱出半步,“如何来的,走来的?”语声中的冷厉已散了大半。 高泽缓缓嘘出口气。 “程公子他……”崔公公迟疑一瞬,松弛的脸颊微微颤了颤,“乘马车来的。” 陆乘渊的唇角忽地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还不算太笨。” 只听崔公公又道:“京兆府的魏大人亲自送他来的,眼下魏大人和程公子都在门口候着呢,可是请他们进来?” 那抹笑意还未真正泛起,便瞬间消散殆尽。 “本王亲自去迎。”陆乘渊冷声冷气,才走出两步,又往身后丢下一句:“不会动了吗?” 高泽觉得方才嘘出去的气又在胸口聚了起来。 第29章 以身相许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 未正时分。 衙门里刚得了一个时辰的空闲,一高一矮两名衙差,抻着腰站在门口望天。” 好在这案子让大理寺接过去了,不过是核对名册上的家宅身份,再送人回府的工夫,就折腾了足足一夜。“高个子打了个哈欠,又拍了拍胳膊腿道:“这魏大人又格外认真,累得我啊,这胳膊腿都直不起来了。” 矮个子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得了吧你,连着几夜花天酒地都精神得很,这才半宿的工夫就抻不直腰了?”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吃花酒那是有美人相伴,若是办案子时也有美人在侧,我哪里还……”声音戛然而止,那高个子的目光直直地落到对方身后。 他轻拍矮个子两下,递了个眼色,低声道:“还真有美人来了。”说着,目光又转向那美人身侧,一个不及双十之龄的男子,神色轻蔑地上下打量一番,“可惜啊,带了个姘夫来。” 薛南星与琴枝步履匆匆赶到京兆府,还未走近,便听见一道刺耳的嘲讽声传来:“哟,这不是雨花楼那位琴枝姑娘吗?怎的,今日不寻妹妹了,改成寻情郎了?” 琴枝愤然呸了一声,“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开口的高个子被激怒,厉声斥责:“好你个刁妇,带了个姘夫有底气了是吧,敢到这儿撒野来了!?” “你!”琴枝被气得语塞,脸颊涨红一片。 薛南星却是不羞不恼。 她双手负在身后,目光淡然地扫了一眼,而后悠悠道了句:“怎么,京兆府的人都去忙昨夜的案子了,就留了两条狗在门口叫唤。”语声平静如水,只有意无意地加重了“人”和“狗”二字。 高个子听到这话,霎时怒火中烧,指着薛南星质问:“你说谁是狗呢!?” 琴枝掩唇轻笑,挑起眼尾,“谁应声了可不就是谁吗?” 高个子怒不可遏,登刻抡起拳头,朝薛南星迎面砸来。 薛南星的双手依旧稳稳地负于身后,侧身一闪,面前的拳头猛地砸了个空。高个子一下失了重心,踉跄着向前冲出几步,扑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 地上的人羞愤难当,爬起来啐了一口,骂道:“不知死活的臭小子!”一把推开拦着他的矮个子,撸着护腕,朝薛南星直冲过去。 “你确定要动手?”薛南星眉眼微挑,目光深处竟然带出刀兵之气。 两个衙差皆怔了怔。 “此处可是京兆府衙门口,是皇城之外,天子脚下。”薛南星目光凌厉扫向二人,手指苍天,昂声喝道:“你们家主子看不到,但这堂内的‘明镜高悬’匾额,这头顶的昭昭天明,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二人被这通身的清风皓月之气陡然一震,挥了半截的拳头悬在空中,犹豫几下,又怯怯地收了回去。 矮个子一时察觉不妙,拧眉盯着薛南星看了一会儿,猛然想到什么,咽了口唾沫,别过脸低声问那高个子,“你仔细瞧瞧,这小子是不是昨夜跟着昭王去望月楼的那个?” 高个子被他这么一提醒,登时一个激灵。他定睛细看,一对绿豆眼逐渐瞪大,片晌,才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还、还真是。”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二人正愁着不知道如何收场,衙门内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程兄?” 浮雕影壁后走出一道身影,朱色绯袍带起半斛明媚的暖阳,是魏知砚。他身侧还跟着另一人,看官服品级,应该是个知事。 方才一高一矮两个衙差脸色讪讪,唤了声“魏大人”,便垂头耸耳地退立一旁。 魏知砚似惊似喜,“程兄来京兆府,可是有事?” 薛南星懒得再与那二人纠缠,朝魏知砚匆忙行了一礼,旋即将梅香失踪一案的利害关系简明扼要道来。 话到末了,她自觉自己来得唐突,于是拱手揖下,“只因事出紧急,草民又赶着去昭王府复命,这才贸然打扰,还望大人见谅。”言讫,提了袍摆就要跪下。双膝就要落地,手肘忽然被一双手轻轻托起。 这双手同样修长有力,却带着截然不同的温度。 魏知砚温声道:“此案事关重大,又是京兆府的人渎职在先,理应由京兆府一力担起。程兄又何须多礼?”他略略一顿,声音更亲和了几分,“且你我之间,不必行这些虚礼。” 你我之间?这四个字来得有些莫名,薛南星虽摸不着头脑,却也不妨多想,只当是这位少尹大人亲民,便微微点了点头,“那寻人一事便有劳魏大人了。” 魏知砚转头吩咐道:“吴知事,即刻替这位琴枝姑娘再录一份供词,寻着线索再仔细搜寻,无论生死,今日内务必有个结果!” “是,属下领命!”吴知事应下,往前两步,朝琴枝比了个“请”。二人才甫一转身,只听身后之人又道:“等等……将方才整理的名册拿给本官。” 吴知事听罢,满脸错愕,方才魏大人不是说找个录事送去昭王府吗?眼下又要拿来做什么,也不知那录事出发了没。他下意识折回身,惶惑道:“大人,这名册……” “这名册重要。”魏知砚打断他,“本官务必亲自送去昭王府,速速去取!” 吴知事心中一紧,半截话堵在了嗓子眼,只好赶忙跑去截人。 魏知砚转眸看向薛南星,“诗会宾客的家宅背景刚整理好,我正打算送去给乘渊。方才听你说赶着去昭王府复命,不如我送你一程,如何?” 薛南星抬头看了眼天色。日头像被拔了刺的猬,收起毒芒,轻飘飘挂到云后头去了。 时辰不早了。 她迟疑一瞬,点了点头,躬身拜下,“那便有劳魏大人了。” * 马车在昭王府门前缓缓停下。 薛南星跟在魏知砚身后下了马车。她望了眼头顶上的匾额,这里便是昭王府了,也不知要在这里待多久。可如今那份卷宗就在里头,即便知道是地狱之门,也得义无反顾往里走。 她微不可察地沉了口气,全然不知自己的一颦一动皆落到了旁人眼底。 魏知砚读到她脸上一副慷概赴死的形容,心中不免动容,问道:“程兄,你当真要住进昭王府吗?” 薛南星立时展了展眉,颔首道:“嗯,我不过乡野鄙夫一个,幸得王爷不嫌弃,还许我一处落脚之地,自当心存感念。”此话说出来,她自己都有些心虚,于是顿了顿,又道:“且在禹州时,王爷曾经救过我。” 魏知砚倏尔轻声笑道:“大晋开埠四十年,哪里还有‘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的陈观旧念。你若是不愿意,我与乘渊说一声便是。” 薛南星愣了一愣,向丹田沉了口气,故意朗声笑道:“我一个大男人,哪里来的以身相许一说,魏大人说笑了。” 脸上的笑意还未收回来,只听一道尖细而悠长的声音传来,崔公公剌着嗓子行礼,“奴婢见过魏大人——”声音一顿,“程公子——” 二人闻声,几乎同时转身朝府门看去,只见陆乘渊面容冷寂,目光似是不经意,落在马车前那道清瘦且疲惫的身影上。 魏知砚上前两步,颔首笑道:“昭王殿下怎么亲自出来了?” 陆乘渊目光漠然掠过薛南星,看向魏知砚,“正念叨着昨夜的案子,就听说你来了,着急出来看看可是有何线索?” “别的线索倒没发现,不过你交待的事可都是一一办好了。”魏知砚收起笑意,将手中的名册递给他,“昨夜所有宾客的名录都已在此,封楼前离开的人也都已经找到,皆已登记家宅背景。名录也已经誊抄一份,送去了防城司,一个都跑不了。” 陆乘渊接过名册,随手翻了翻,面无表情道:“有劳。”没有再开口说话的意思。 魏知砚心知陆乘渊惯常冷着一张脸,也未多言语。他默了默,转眸看向薛南星,“你放心,方才你与我说的事,我定会尽力去办。”话音一顿,有意无意地看了陆乘渊一眼,又接着道:“我说的话,你也好好考虑一下。”说完便告辞离开。 薛南星蓦地瞪大双眼,愣愣地看向魏知砚的背影。这二人说话怎么都是奇奇怪怪?一个吐一半吞一半,不清不楚,另一个咸一半淡一半,不明不白。明明几句话就能将她为何去了京兆府一事说清楚,眼下却又要陆乘渊误会一茬。 她只觉从昨夜到现在,悬着的心 就没有掉下来过,一桩一件,撞得她太阳穴生疼。 “看够了没?”后脑勺猛地传来一道冷喝。 薛南星后背一凛,回过头去,见陆乘渊将手里拿着那本名册丢给崔海,冷着脸问:“什么时辰了?” 崔公公抬起眼皮,觑了觑薛南星,低声道:“回王爷,这会儿刚到酉初。” 薛南星自知来晚了,俯首道:“王爷恕罪!实在是草民查到了新的线索,耽搁了时辰。” 陆乘渊道:“查到京兆府去了么?” 薛南星做了个拱手礼,将身子弯得更低了些,已然是请罪之姿。 陆乘渊沉默着盯了薛南星半晌,她躬着身一动不动,不用看就能想到她此刻的神情,定是那般一如既往地恭敬自持、清冷坚毅,与方才朗声说笑的模样截然不同。 这种不同落在陆乘渊心里,渐渐化作一丝不可名状的,遏制不住的怒意,却说不清由来。 薛南星只觉得过了好半晌,身前一股袖风拂过。 “进来。”两个字随风飘至耳畔,随即,又如坚冰般掷地。 * 魏府内堂。 “听闻昨夜望月楼诗会上,出了一桩命案。”一道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从堂前传来。 “回父亲大人,是。众目睽睽之下,一男子从望月阁坠落,当即而亡。京中不少世家子弟在场,着实吓坏了不少人。孩儿也是忙于处理此案,昨夜才未能回府。”魏知砚恭敬回道。 “嗯。”魏太师语声温和,“既然此案已交由大理寺去查,你就不必过于挂心了,今日早些歇息吧。” “是,多谢父亲大人。”魏知砚点头应下。忽地,他好像想起什么,迟疑片刻,问道:“父亲,您可还记得程启光老先生有个外孙女?” 魏太师似乎怔了怔,眸光渐渐悠远,默了好半晌才道:“记得。小姑娘成天跟在你和陆乘渊身后跑,要同你们一起去学堂,古灵精怪得很。” 魏知砚唇角不由上扬,笑道:“是啊,十年前不比现今,那时女子不许去学堂,可她偏要去。书院的先生不让她进,她便偷偷换了身乘渊的衣服钻狗洞进去,被先生发现了,连带着乘渊也一并受了罚。” “竟有此事?”魏太师哑然失笑,“说起来,她还曾经救过你一命。为父如今都未想明白,一个七八岁的女娃儿,是如何背着十岁的你,一路从西郊走回府上来的。”他顿了顿,半是笑谈,半是感叹道:“若不是她懂些急救之法,你当时中了那蛇毒,怕早已一命呜呼咯。” 话说到这里,魏知砚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些,眼波温软,粼粼漾浅漪,涟漪中映出一对清隽的眸子,眸里藏着灼灼星火。 女孩软糯却倔犟的声音在耳畔浮起,“知砚哥哥,你别睡,陪我说说话可好?” “知砚哥哥,我说个故事给你听,你可要仔细听,不能睡着了哦!” “知砚哥哥,马上就到了,你千万别睡!” 她就这样不胜其烦,絮絮叨叨地念了一路,直至最后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晕倒在魏府门口。 …… “还是从前好啊!”魏知砚纷乱的思绪被打断。魏太师立于半明半暗的堂前,长叹一声,“只可惜这孩子……死了。” 眼底的圈圈涟漪瞬间被搅乱,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化作一团雾气,敛在魏知砚幽暗的眸子里,久不能散去。 魏太师沉声问道:“你突然问她做什么?” 魏知砚怔怔地凝视着空中的虚无,顿了须臾,待眸中的雾气褪散,才道:“没什么,孩儿只是突然想起,觉得惋惜罢了。若是她还在,想必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死了就是死了。”沙哑的声音添上几分冷厉。 魏知砚垂首不语。 他回到房中,打开床头的雕花木柜,从里头取出一只紫檀木锦盒,盒面镶嵌着细密的金丝,勾勒出一幅祥云瑞兽的图案,边缘处镶有一圈细腻的白玉。 “啪嗒”一声,锦盒被打开,盒中静静躺着一块微微泛黄的绢帕,布上绣着几簇鹅黄桂花,周围隐约沾着一些洗不净的陈血,乍一看,与这精致的锦盒格格不入。 魏知砚拿起绢帕,几簇桂花恰似星辰点点,落入他眼底。 “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清俊的唇角浮出淡淡笑意,“若你真的尚在人世,那我便将自己许予你,可好?” 第30章 跪下今日起您就是昭王府里的人了 昭王府内布局阔达,楼台连绵。 薛南星垂着头,与陆乘渊错开半丈远,无声地跟着他走,只觉得弯弯曲曲走了许久,眼前才出现一道门槛。 “程公子,进来吧!”耳侧响起崔公公的轻声提醒。 薛南星迈过门槛,方踱出一步便停了下来。短短一日下来,昭王这无名火已烧了几回了,此人喜怒无常,着实让她摸不清脾性。可人在屋檐下,低头总是没错的,何况这回是她自己迟到在先。 思及此,薛南星在门口的香鼎前,俯身跪了下来。 陆乘渊听到身后的动静,脚步一滞,悠悠地转过半边身子,目光极淡地扫了一眼沉烟后跪着的那个人。 崔海见状,两道细眉拧作一团,赶忙奉上内侍递来的茶盏,刻意将声音扬高了几分,“王爷,虽是入了夏,可这地上铺的是大理石砖,寒气重得很,王爷吃口热茶暖一暖。”言语间,将“寒气”二个字加重了些,瞅了眼地上跪着的薛南星。 陆乘渊罔若无闻,走到一旁的太师椅前,璇身坐下,振袖靠着椅背,眸若黑冰,“有人喜欢跪,就让他跪着吧。” 薛南星往地上磕了个头,道:“草民自知有过,不敢奢求王爷原谅。不过此行确实查到了重要线索。” 陆乘渊一手接过崔海递来的茶,翻了翻茶盖,慢条斯理道:“说来听听。” “回王爷的话,草民查到,曲澜生房中的蝴蝶钗是四月十六日亥时前出现的,而且很有可能是一对。”薛南星抬起身,从出怀中取出蝴蝶钗,“这钗……” 才刚听了个开头,陆乘渊冷声打断,“看不清。” 薛南星顿了一下,只好往前跪行两步,将蝴蝶钗双手递给崔公公。 崔海接过手里,还未呈出去,只见陆乘渊淡淡扫了一眼,便移开目光,问道:“尸体背后的斑块呢?” “还未找到是何物所致。”薛南星语声恭敬。 陆乘渊眉峰微挑,“所以,你这一个时辰你就查到了这个?” 薛南星回道:“还有一事。草民从楚风阁出来后,遇上一名相识的角妓,她……” 香鼎中沉烟袅袅,如雨如雾,叫人看不清跪在当中的青衫落拓。陆乘渊再耐不住性子,将茶盏往案上一搁,寒声道:“是没人教过你该站在哪里回话么?” 垂手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崔海一听,登时出了身冷汗,赶紧朝薛南星递了个眼色,掩起半张脸,压着嗓子唤道:“程公子,快起来回话罢。” 薛南星稍一迟疑,当即行了个大礼,“多谢王爷!” 薛南星跪得膝盖有些僵直,又是猛然起身,缓了半晌,才走到陆乘渊面前,从头细述:“草民在烟柳巷遇上一名相识的角妓,她有一个姐妹,名唤梅香,已经失踪了三日。而梅香失踪的日子,恰好也是四月十六日。草民隐隐觉得有些蹊跷,细问之下,果真发现了端倪。” “原来这个梅香在两个月前,也就是二月十六日,曾经见过曲澜生。彼时他正乘坐马车前往望月楼,梅香不慎撞上了马车,遭到随车的嬷嬷责骂。是曲澜生出言相助。而那时马车内还有另一个人。” “所以,你去找魏知砚是为了让他帮忙寻人?”陆乘渊唇线微动,搭在椅子扶手上的长指松开,轻叩起来。 “正是。”薛南星点了点头,“梅香的失踪很可能与曲澜生的命案有莫大联系,且她已失踪三日,怕是已经凶多吉少。无论生死, 每拖延一刻,我们能追踪的线索就会减少一分,因此务必尽快寻到人,耽搁不得。” 她言辞恳切解释道:“梅香的姐妹琴枝已经向官府报过案,但京兆府的人却敷衍了事。草民这才想到再去一趟京兆府,赵大人也好,魏大人也罢,只求尽快请到人再重新调查此案。” 陆乘渊眸光里的寒色渐次褪去,“继续。” 薛南星颔首道:“据琴枝回忆,梅香失踪前在烟柳巷北曲的雨花楼前迎客,当时她突然对着某人说了句‘怎么是你?’这句话着实有些奇怪。青楼女子对着人客惯来娇嗔,怎会突然以这样的语气对客人说话。于是草民心中生疑,到底有什么人,会是她意想不到的,又或者说,常理之下绝不会出现在青楼门口的?” 陆乘渊指尖轻叩,沉吟一瞬,“女人……和小倌。” 一语中的,与薛南星所想不谋而合。 薛南星不由弯了弯唇角,点头道:“所以四月十六那日,曲澜生将蝴蝶钗放回楚风阁后,在雨花楼前撞见了梅香。但是出于某种原因,他并不想被人知晓自己重返烟柳巷,而这个原因……” 她思量一阵,“可能是因为曲澜生发现梅香竟然认出了他。他回想起两个月前,也就是他去望月楼的那日,曾经与梅香有过一面之缘。曲澜生担心梅香那时候不仅看到了他,还可能看到了马车内的另一个人,于是将梅香掳走。” 推论到这里,薛南星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眉心紧蹙,喃喃道,“可他将人掳走后,转头就被迷晕杀害了吗?” 陆乘渊端起茶盏,啜了口茶,“比起曲澜生,似乎车内的另一个人才是那个真正不愿被看到的。”言罢,看向薛南星。 薛南星被他这样一点,霎时反应过来,“二月十六那日,曲澜生帮了梅香之后,将车帘撩开了。或许,他其实不在意自己暴露在外人面前,相反,他甚至是希望能被人看到的。” “王爷,他曾经说过,羡慕梁祝二人,至少他们最后能光明正大相爱,能流传千古。” 陆乘渊双眸微敛,“所以去望月阁唱曲就是他光明正大崭露的机会。” “正是!曲澜生从前只能偷摸着躲在私宅里,对着一个人唱,爱着一个不能爱的人,更无法公之于众,这种日子他早就受够了。” 薛南星说着,竟习惯性地负手走了两步,“两个月前,他得知要去望月阁唱曲很开心,虽然才刚出发,可他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与期待。直到马车撞到人停下来,那种虚荣感促使他撩开了车帘。他不怕被人看到,甚至某种程度上,他是故意的!” “望月楼一案显然并非一时意起,而是早有部署。曲澜生在禹州未寻到观音像,还被王爷您找到了那些玉珠,彼时他这条命就注定留不得了。那个人在动手杀曲澜生前,得知梅香认出曲澜生,怕自己与他的关系被查出来,所以先对梅香下了手。”薛南星言讫一顿,抬眸看向陆乘渊。 一对明眸里盛着光,忽尔投向陆乘渊幽深的眼底,他一时竟有些恍然。 可这恍然只一瞬便消散了。 陆乘渊移开目光,默了一阵,淡淡“嗯”了一声,自己提起壶,又斟了盏茶,推至茶案的另一侧。 薛南星微微怔愣,这是让她坐下的意思。但想到陆乘渊也并非头一回斟茶给她,再不识相恐又惹他不悦。她便不再多想,道过声谢,顺势坐了下来,端起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一旁的崔海见状,又是一身冷汗。 吃完茶,薛南星见陆乘渊怒气已消,便主动问道:“王爷在章府可有问出什么线索?邀曲澜生去唱曲的,可是宋世子的舅父?” 陆乘渊摇头,“不是他。章兆琛这半个月都在中函,昨日夜里才回府,钥匙也都贴身带着。他声称不认识楚风阁的小倌,且年关过后一直在外地,已经数月不去望月楼,这段时日都是宋源在打理。所述种种,一查便知,作不得假。” “宋世子?”薛南星差点忘了,宋源也算是望月楼的东家,“若他想办法拿到管事手中的钥匙,即便是诗会当时在场,也不能摆脱嫌疑。” 提及此,薛南星心下一沉。案发后宋源第一时间冲上望月阁,虽也合乎情理,可是他不管不顾冲到阑干边的反应着实有些过于慌张,似乎……是在确认什么,还有那些奇石,她下意识捂了捂揣在腰间的石头。 愁眉深思的模样落在陆乘渊眼里,他不温不淡道:“晋平侯府已经派人看着了,待那管事到了,本王自会一并审理。” 薛南星抬眸,心中所想竟然都已经被这个人提前安排好了。倏忽间,她只觉得满腹疑窦仿若拧作一团的绳结,正愁解不开时,恰有人递了把铰剪过来,说不上是意外还是安心。 陆乘渊看她一眼,转念问道:“不过,你可有想过曲澜生为何要将这只钗放回楚风阁?” 曲澜生一直以来都小心保管的钗,忽然间就这样放在妆柩上,想来只有两个原因,薛南星回道:“一是他不再珍视这支钗,二是他想通过这个钗传递什么消息,亦或两者皆有。” 陆乘渊却轻轻摇头:“若是不想要了,扔了就罢了。若要传递消息,大可以直接告诉他那个徒弟,或者写封密信。如此多法子,他何必要绕这道弯。” 没错,曲澜生若是猜到自己必有一死,何必绕这道弯。薛南星一时答不上话,垂眸深思间,眼底乌青愈发明显。 “别想了,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陆乘渊振袍起身,往书案后走去,淡淡抛下一句:“本王可不想麾下的马还没开始跑就先累死了。” 薛南星还未反应过来。 只听陆乘渊唤了一声,“崔海,降雪轩可都安置好了?” 崔海嘴角噙着笑意,“回王爷,都安置好了,保准程公子住得舒心。” 薛南星立时起身,拱手行过谢礼,旋即又要跪下。 崔海赶忙上前托住她的手肘,苦着脸小声嘟囔,“哎哟喂,我的小祖宗,您可别再跪咯。”身上的冷汗怕已数不清是第几回望外头冒了。 薛南星觑了一眼陆乘渊的脸色,见他坐在堆叠的文书后头,难窥喜怒,便也懒得再猜度,对崔公公绽出一个明快的笑意,“也多谢公公。” 陆乘渊没再看她,默了片晌,沉声吩咐道:“崔海,好好教教他王府里的规矩,成日草民前草民后,失了昭王府的体面。” “是!”崔海应下,低声在一旁提醒,“程公子,今日起您就是昭王府里的人了,还不快多谢王爷?” “草民……” “嗯…咳…”崔海捏着嗓子清了清。 薛南星会意,连忙改口,“王爷大恩大德,属下无以为报,日后定当竭尽全力,誓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陆乘渊唇角浮起一抹似有若无的轻笑,巧言令色。 薛南星见他不言语,抬起眼皮,浅浅瞥了一眼。正前方是一只香楠马鞍书案,案上笔墨纵横,满架牙笺,一张张一册册,应该都是供词与文书。 陆乘渊端坐在书案后的梨花加官椅中,手中翻看着什么,扉页泛黄,厚近寸余,她一眼便认出是那本卷宗。【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0-40 第31章 身份“他的外孙女。”陆乘渊忽然开口…… “降雪轩在王府的东北角,出了正院书房前的西角门,往东走是前院,穿过前院一直往北,最尽头的僻静小院就是降雪轩。”崔海如是介绍道。 薛南星恭敬听着,绕过海棠垂花门,沿着东侧厢院前门的碎石幽径前行,直至绕过一屏极其阔大高伟的大理石刻照壁,方敢抬头四下打量了一番。 昭王府内竟不是一味地堆砌奢华,反处处透露着风雅之韵。廊腰缦回,院落错落,花草与檐角皆以黑白色调为主,清雅素净。寻常府邸多是牡丹杜鹃,追求素雅的则是种竹兰之类,可一路往里走,见得最多的还是 桂树。 薛南星按捺不住好奇,问道:“崔公公,王爷是很喜欢桂花吗?” 崔海扫一眼四围星星落落的桂树,悠悠地叹道:“何止是喜欢,这些可都是王爷的念想。” 薛南星循着崔海的目光再次望去,只见那些桂树高矮错落,杂乱无章,有的已经长到丈余高,有的却仅及半腰,参差不齐,仿若随手撒落的种子自然而生。 “既是如此喜欢,可为何好像无人打理?”薛南星费解。 崔海将怀中的拂尘一扬,“这昭王府啊,乃是在昔日的护国将军府上加建而成,咱们王爷自幼便是在这儿大的。儿时就种下一些树苗,后来去了宫里也没少回来看。再往后,王爷常年征战在外,但每每回京,总会带回几株珍稀的桂花,有丹桂,金桂,银桂,四季桂,五花八门,老奴这记性,也记不全乎咯。” “这些年来,王爷随心所欲地东栽一簇,西种一棵,除了浇水,也不许任何人擅自修剪。时日长了,这些桂树自然而然便长成了这番景象。” 薛南星闻言,心中不免生出几分讶异,原来昭王竟与自己有着同样的爱桂之情。然而,前路茫茫,未知重重,这“阎王殿”能少待一日便早一日解脱。一个月后,办案期限一到,若能寻得线索,定要尽快设法离开此地才是。只不过,怕是无缘闻到金秋的桂花香了。 崔海又抬手往西边一指,“西苑那头有个沉香园,那里的桂树倒是有人精心照料,只是王爷平日里轻易不许旁人踏足。”言罢,他脚步微顿,端着麈尾拂尘,目光扫一眼薛南星,语重心长地提醒道:“程公子,虽说王爷待您特别些,但王爷立下的规矩,还请您务必谨遵,切莫触犯了。” 薛南星愣了一瞬,拱手道:“那是当然,多谢公公提醒。”她心中忍不住苦笑,昭王哪里是待自己特别,无非是怀疑自己的身份罢了,非要说特别,那也是对着她的脾性特别古怪。 薛南星忍不住探长脖子,轻声问道:“公公,王爷的脾性,一直都是这般阴晴不定吗?” 崔公公忖了一忖,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倒也不是。从前,王爷的脾性一直都是阴着,近来才是阴晴不定。” 薛南星:“……” “王府里的规矩虽不算繁多,但有几条,程公子可得记牢了。”崔海折回身继续带路,语气不疾不徐,“桂树绝不能碰,这个你已经知道了。另外,正院是王爷的居处,王爷议事多在书房或前殿,这两处,得了王爷应允便可以进,但后殿和厢房等闲不能靠近。” 崔海说着,声音多了几分肃然,“王爷素不喜外人踏入他的寝殿,即便是贴身内侍也不能久留。所以程公子可要将路记牢了,千万别走错了。尤其是每月月尾几日,戌时之后,最好留在自己的院子里头,所有紧要事务,只管告知老奴便是。” 薛南星忙点头应下。 她跟在崔海身后半步,一边走一边看,不知经过了几个院落,越看越摇头。府里静悄悄的,疏花疏木的,连只鸟都不多见。偶尔见到一两个扫洒浆洗的,也都是上了年纪的仆妇婆子,见到他们二人只是微微点点头,不出声。 一派清冷寂寥之景,活脱脱一个“阎王殿”。 约摸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崔海才在一处院子前停下来。他笑得和气,细沉着嗓子唤道:“程公子,降雪轩到了。” 薛南星望院里望一眼,只见一个平眉细眼的内侍碎步迎出来。他先是向薛南星行了一礼,“程公子有礼。”转而又朝崔海恭敬禀道:“公公,您吩咐下的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薛南星定睛一看,这人不是早前在大理寺的那个无白么? 崔海见她面露诧异,挑了挑眉道:“王府里除了几个年逾四十的聋耳嬷嬷,并无其他丫鬟女眷。无白你已然见过,王爷安排他住在降雪轩的后罩房,以便随时照应。平日里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他便是。” 无白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光景,肤白细腻,声线柔糯,乍听之下与少女一般无二,应是自幼便被净身,进了昭王府,想来也是昭王信任之人,才两次被派来监视自己。 薛南星朝无白点了点头,客气笑道:“那日后就有劳无白小哥多多费心了。” 无白连连哈腰,“公子折煞奴才,您直呼奴才无白就好。” 二人各怀心思地打了个照面,崔海又向无白交待了几句。 薛南星抬眸望向垂花门上镌刻的“降雪轩”三个大字,她是有地方落脚了,可不知梁山眼下境况如何。会想起昭王昨夜说自会安排,却不知会做何安排。她转而向崔海行了一礼,“崔公公,不知您的人去城南取行李时,可有见到我那同乡大哥梁山?” 崔海轻轻抬眼,漫不经意道:“府中正巧缺个护卫,今日他已经来了。此刻就在后院,回头交班时,老奴会让他前来寻你。” 一日未见,梁山竟已成了昭王府的护卫。薛南星心里冷哼一声,不仅派了个人盯着她,还用梁山来拿捏住她。 薛南星双眼眯成一条缝,腹诽着道了声多谢。 崔海将拂尘往肘间一搭,“不必谢我,谢王爷就行。” 崔海离开,无白便引着薛南星进了降雪轩。 * 院子比薛南星想象中大,布置得素雅干净,倒不似久无人居的样子。正屋里外两间用雕花梁柱隔开,没设屏风,另一头一间耳房打通,放了浴桶、竹屏、衣架。里屋内还有一间小净室,想来是为了天冷时方便沐浴所设。 屋子南北开窗,绕过后罩房便可以看到外墙,要瞒住人进出不难,若要绕去前院,还需待探过地势再行斟酌。 逛完一圈,无白便将提前准备好的吃食端出来,在正屋布了膳。 用完膳,薛南星让无白打了水,放在正屋内的净室,又以身染皮肤隐疾,不惯有人服侍为由,打发了他。 待无白离开后,薛南星阖上房门,首要之事便是检查门窗铰链与锁扣,所幸皆是完好无损。她便将门窗紧闭,又从房内的盆栽里捻了一些尘土,撒在窗沿和门缝之下,方才安心进了净室。 净室内,水汽氤氲,如烟似雾,薛南星终于能解开束胸,任由水流轻柔环抱,让周身的疲惫涤荡一空。渐渐的,两颊泛起淡淡红晕,如桃花初绽,肌肤在水汽中更显细腻如脂,与胸前的半壁白玉几乎融为一体。 她凝视水面的倒影,轻轻抚上那半块玉佩,想起外祖父与父母的未了之案,怔怔陷入沉思。 如今昭王将康仁十二年的卷宗拿出来,其中缘由无非有二。其一,他或许有意重审当年的旧案,其二,则可能是他心中有所顾忌,唯恐他人插手翻查。若是他真有重审之意,那便要搏得他的信任,设法参与此案,方能一探究竟。倘若他是因惧怕他人翻查而收起卷宗……那就更要成为他的心腹,唯有如此,方能接近真相。 可她转念一想,今日两次见到卷宗实在太过巧合。先是高泽与无白离开,将自己单独留在卷宗室前,再到陆乘渊突然出现,当着自己的面将卷宗带走。直至方才,在书房内,那份卷宗再度出现在自己眼前。 虽说高泽离开事出有因,那位白老先生也是因为认错人才让自己找卷宗,但种种迹象放在一块儿想,就很令人起疑了。 此刻,薛南星不得不怀疑是陆乘渊想要故意试探她。可他为何要用康仁十二年的卷宗试探自己,若他是怀疑自己与薛家有关,那么他到底是敌是友。 她再想深一层,当初外祖父是收到京中的来信后才惨遭不测,来信之人可能是他信任的任何一个人。换言之,京中任何外祖父的旧识皆不可信。昭王身份特殊,与宫中牵连甚广,无论他目的为何,多一个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便多一份危险,断不可掉以轻心。 一思及此,薛南星旋即起身。 外间的天色彻底黯了下 去,薛南星只点了一盏油灯,用铜签将灯火拨得极其微弱,借着灯火,在净室的门后裹上束胸。她犹豫一阵,还是从换下的衣袍里摸出如仙给的那个锦囊,取出里面的东西。 她将那条状之物托在掌心,握紧又松开,再握紧再松开,思来想去,半晌后才鼓起勇气,靠近微弱的灯火,端详起来。 东西的一端穿了条坚韧的皮绳,严丝合缝地卡在一块半掌大小、软硬适中的牛皮上,接口处是一个活动的牛皮圈,质地更硬,依照如仙所说,转动牛皮圈便可调整角度。 薛南星将牛皮圈转至上宽下窄的位置,那东西卡在里头,恰好能朝着下方,若是隔着衣袍应该也不至于太过夸张。 她将那东西放在肚脐下,只凭着感觉稍微比了比,再将皮绳绕在腰间,打了个紧紧的活结。动作一气呵成,她几乎没顾上细看,待东西绑好了,才掌起油灯,低头睨了眼。 “嘶——”,薛南星倒吸一口凉气,立时别开脸,一掌拍在双眼上。 饶是她验过不少男尸,可这浅浅一眼,冲击力绝不逊于拍岸惊涛。 束胸便算了,她常年穿着略微宽大的袍衫,揣着一本验尸手札,有时候觉得太难受,稍微松懈几分也无所谓。可现下却被迫多了这么一个碍眼的东西,还不知要顶着它晃悠多少时日。 薛南星扶额摇头,一步一叹地出了净室,仰头倒到床榻上,长长地叹了声:都说小人难防,奈何这“活阎王”更难防啊! * 书房内,烛台影绰。 陆乘渊一袭暗色常服,在书案后提笔而书。 “胡文广的尸体已经按照王爷的吩咐悬于北城门外,告示也已拟好,只当他是不堪酷刑折磨而亡。明日一早,进出城门的人便会看到。”高泽低声禀告。 陆乘渊不急不缓落下最后一笔,方直身收笔,封好信函,声色幽沉道:“本王记得工部的赵允祁曾上报一笔修建北城门箭楼的预筹,你去赵府递个消息,说本王对那笔预筹有疑问,请赵允祁亲自来北城门看看。” “是,属下领命。”高泽双手接下信函,躬身退下。 话音甫落,书房外就传来叩门声。 “王爷,白老先生来了。”崔海细沉的声音响起。 白老先生,名曰白九昭,论年纪,他与崔海不过相差寥寥数载。然自从十一年前那场废太子风波后,他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年,至此,精神便时好时坏。但他是大理寺的老人,前后历经四任大理寺卿更迭,虽只官至五品寺丞,但此人极其精通律法,博闻强识,颇得大理寺内众官员的敬重,故而人人都尊称他一声白老先生。 平日里道骨仙风的白老先生,此刻却将弯垂的寿眉拧作一团,步履匆匆赶来。他全然不顾礼节,甫一踏入书房便急不可耐阖上房门,颤颤巍巍地掏出一份验状,声音哑而哽咽,“敢问王爷,这份验状究竟是从何而来?” 陆乘渊负手走出书案,并未直接回应,而是反问道:“白先生可曾看出这验状出自何人手笔?” 白九昭神情复杂,耷拉的眼皮下渐渐泛起微红,“老朽虽已年迈,目昏耳聋,但程大人的验状,老朽是再熟悉不过了。这份验状,尽管与程大人的笔迹有所差异,但验尸的习惯、手法,乃至验状的笔风,皆与程大人如出一辙。即便是当年的张启山,也只能得其七分神韵。” 他又顿了一顿,眼神愈发坚定,继续道:“或许旁人难以察觉,但自程大人初入大理寺起,老朽便有幸目睹其手书验状。他每份验状开头,必书‘初情莫重于检验’八字,以此警醒自己,人命关天,不容丝毫懈怠。” 陆乘渊垂下眸,扫一眼白九昭手里,“本王并不记得这份验状写了这八个字。”他忆起修觉寺那日,程耿星径直定论,呈上的是结案文书,并未附上验状。 白九昭几乎是踉跄着向前,将验状递至陆乘渊面前,指着验状的首二字“初验”,道:“王爷请看这个‘验’字。” 陆乘渊接过验状,这“验”字果真似有轻微改动痕迹,按原笔划,这“马”字边更像是要书“忄”字边。 “此人显然有意隐瞒,却不慎笔误。若非熟知程大人此等习惯之人,绝难发现端倪。”白九昭不可置信地盯着陆乘渊,枯槁的双手几乎要上前去擭他,“王爷,这份验状墨迹尚新,究竟是何人所书?难道程大人当年并未遇难?” 陆乘渊负手立于,不露声色。 离了书案,堂下幽暗,只点了一对鎏金鹤首烛灯,投出一圈暖黄的光晕,光晕将他的神情分割得朦胧难辨。 白九昭见他不言语,又取回验状,趴至书案一隅,掌灯细看起来,口中喃喃道:“这笔迹虽相似,却多了几分清隽之风。若非程大人亲笔,那必是他极为亲近且熟悉之人所写。或许是他悉心培养的关门弟子,抑或是……” “他的外孙女。”陆乘渊忽然开口,沉沉目色霎时间云雾翻涌。 第32章 求证你怀疑他们没死? “他的外孙女。”陆乘渊忽然开口,沉沉目色霎时间云雾翻涌。 他看向书案上的验状,只觉它不再是一页纸,而是一只手。这只手将罩在他眼前的云雾一把拨开,心中长满倒刺的硬壳,倏忽间被搅开一个豁口,在这一刻,竟能拨云窥见星光。 陆乘渊面上没什么表情,却忍不住,侧目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什么时辰了?”声音哑得可怕。 崔海瞧出不对劲,喏喏道:“回王爷话,怕是已经戌正了。” “戌正……”陆乘渊振袖转身,抛下一句:“备马车,进宫。” * 马车行得极快,一刻钟后便停在了东华门外。 陆乘渊由提灯的小黄门引着,一路往德政殿疾行。 夏夜凉风穿堂而过,陆乘渊只觉今夜的风声尤其大,吹得他脑袋嗡鸣,思绪纷乱。 拐过最后一道宫墙,两个宫人的低声窃语被风灌入耳里。 “皇上今儿个怕是又要歇在德政殿咯。”其中一个轻叹着道。 “嗐,那有什么法子呢?又不是一日两日了。咱们这些当差的,只消贴心伺候着便是。”另一个答话,听那声音,估摸着年纪要大些。 “旁的倒也罢了,只是回回……”那人将声音压得极低,“回回皇后那边都得打发人来,不是送这送那,就是来打探消息。皇上那心思,咱心里跟明镜似的,我一个小奴才,夹在两个主子中间,哪天不被磨得骨头都不剩才怪哩。” “嘘!这话可不兴再说了,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 “王、王爷,奴才见过王爷。”二人见到陆乘渊,霎时噤了声。 陆乘渊并未理会,兀自进到殿前,不多时便得了通传。一个头戴展翅祥纹幞头,红带白銙的宫前殿内侍总管迎出来,引着他进了德政殿。 景瑄帝落下最后一笔朱批,从堆叠的奏疏缓缓抬头,“怎么,有急事?” 陆乘渊面上无甚表情,可满身的霜露之气哪里骗得了人。他躬身行礼,“是,外甥的确有要紧之事请舅舅帮忙。” 言语间少了君臣之分,却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郑重其事。 景瑄帝眸色一黯,想到早上那盘未尽的残局,奏疏下的指节渐渐发白。 他停顿了一下,才开口问道:“说吧,是何事?” 陆乘渊脚步沉稳,一步步向前,立于宫灯投下的光晕中,向景瑄帝深深一揖。 “舅舅,外甥斗胆再问一次,十年前薛尚书一家之案,当真没有丝毫疑点吗?” 发白的指节微不可察地松开,恢复了血色。景瑄帝微微抬眸,摩挲着手中的白玉珠串,语气平和,“未晚,你对此案的执着,朕心中 自是明了。但朕已经多次告知于你,那桩案子,是朕亲历亲审。薛家一门三口,加之程家满门,共计十三具遗骸,皆由张启山亲自检验。他是程老的高足,朕相信他不会……” “然张启山此人并不可信!”陆乘渊打断道。语气虽仍是恳切,但这大殿之上,敢打断当朝天子的,又有几人。 霎时间,殿内侍从纷纷俯身,齐刷刷跪倒在地。 景瑄帝未露愠色,只是微微怔了怔,负手踱出书案,睨向陆乘渊,“有脾气了?” “外甥不敢,只是心中疑虑难解。”陆乘渊俯首揖下,做请罪之姿。 “有脾气是好事。”景瑄帝轻轻拍了拍陆乘渊的肩头,越过他身侧,一挥袖道:“尔等都退下吧,跪着碍眼得很。” 待内侍们尽数退下,景瑄帝的眉宇间添上几分凝重。他折回身,看着陆乘渊,“你既有所疑虑,想必是查到了什么。说吧,张启山到底如何不可信了?” “康仁十二年的卷宗被人动了手脚。”陆乘渊直提要害。 景瑄帝目色一凝。 继而,陆乘渊将望月楼的死者与观音像失踪案的关联一一道来,“望月楼一案恰恰证实了观音失窃案背后有疑,彼时大理寺与刑部携手追查,以张启山的能力,竟然什么都没查出来。张启山任大理寺卿八年之久,若当真为他人马首是瞻,又怎会仅在这一个案子上动手脚。无独有偶,十年前一案也是由大理寺与刑部合查。” “所以,你怀疑这桩案子也有问题?”景瑄帝顿了顿,又问一句:“你怀疑他们没死?” “是,至少并非意外。正因为当年是张启山亲自验尸,那十三具遗体的死因,抑或是不是真的死了,便都存疑。若非有蹊跷,他为何要将此案的卷宗撕去。”陆乘渊语声愈发坚定,“没记错的话,薛程两家十三口的尸首是在出事半月后才找到,找到时,尸身早已腐烂,难辨真容。死者身份全凭张启山一人断言,若他有心隐瞒死因,换尸而验并非不可能。他只需要……” “尸体的身份并非由他一人断言。”陆乘渊还欲再言,却被景瑄帝猝然打断。 景瑄帝转动白玉珠串的手停下来,缓缓道:“朕亲眼所见,的确是清玄……”声音很沉,沉到近乎哽咽,“清玄胸口有一颗红痣,饶是尸身腐烂亦隐约可辩。” 陆乘渊一怔,“但是死因……” “死因也无可疑!”是不容质疑的帝王之声。 陆乘渊抬眸看向景瑄帝,眼底搅起云雾。他心知景瑄帝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若非亲眼见到不可推翻的实证,景瑄帝怎会轻易相信薛夫人已死。 霎时间,陆乘渊只觉得方才那只拨开云雾的手,忽尔也飘渺起来。 是他太心急了,从回京后重遇程耿星,见到程耿星写的验状,再到发现那份卷宗被人动了手脚。他太急于想要证实薛南星还活着,才把一桩桩一件件串在一起,却几乎忘了还有一个人与他一样,一样希望他们活着。 而那个人,是共主天下,是生杀在握的天子,又岂会轻易被人蒙蔽十年之久。 眼底那团云雾渐渐化作失望,写入眸中。 景瑄帝将这失望之色尽收眼底,迟疑一瞬后,道:“但朕只能确定清玄的身份,你若能找到实证,想查其他人,朕也允了。” 实证? 陆乘渊心下一沉,即便是那份验状,也算不上实证。他用了十年时间去接受的事,确实不该因为一个猜测就妄下定论,只是…… 他沉默地站着,眼前雾蒙蒙晃着落地宫灯的烛光,“我……没有实证。”他稍稍顿了顿,又问一句:“舅舅,可有些事,即便只是猜测就足够了,不是吗?” 景瑄帝并未说话,神色亦是寂寂然。 “您有没有试过,把一个人放在心上,然后就再也放不下了。”陆乘渊声音很沉,不知是对景瑄帝说,还是对自己说。 景瑄帝怔然,怎么会没有。只是多年的尔虞我诈、波云诡谲,头顶的冕旒,脚下的苍生天下,让他不得不将这份“放不下”与那个人一起埋进青州的坟墓里。 那句尘封多年,被揉碎了捻进骨血里的话,断断续续又浮上耳边:人的一生至少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你心里有我……只要我们曾经并肩,便就够了。 景瑄帝默了好半晌,终于缓缓开口,“你想如何查?” “开棺验尸!”一字一句如落石沉水。 * 夜色深沉,一轮弯月斜挂天际,清冷孤寂。 陆乘渊回到昭王府时,已过了亥正。他下了马车,立于府门口。 夤夜只得一星灯火,映在陆乘渊明眸深处,迎风一晃,如静水微澜。 他在门前默了片刻才迈入府门。 崔海在前头提着灯,风灯中的火光不算亮,堪堪只能照清二人身前的寸尺前路,照不清暗夜中的人。 “崔海。”黑暗中,陆乘渊轻唤一声。 “奴才在。” “府里向来都是如此安静的吗?” 崔海被陆乘渊这么一问,霎时怔住,不知此话从何而来,更不知自家王爷为何忽然问这个。他留意着细听了一阵,四下确实有些太静了,甚至连夏蝉的声音都微不可闻。 他微微侧后,将身子躬低了些,“王爷喜静,府里不许下人喧哗。且眼下夜已深,各院的仆从也都歇下了。” “都睡了吗?”陆乘渊没来由地又问了一句。 崔海自荣亲公主在世时就开始伺候陆乘渊,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眼下听了这话,总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崔海提着灯往陆乘渊靠近了半步,“不过程公子第一日入府,其起居习性尚不可知,奴才不好妄下定论。” 陆乘渊轻轻“嗯”了一声,兀自朝前走去,脚步仍是不疾不徐,却在经过正院时,未加丝毫停留地往北边去了。 越沉的黑夜,思绪越是清晰。 从德政殿出来,陆乘渊心里便生出无数猜想。方才景瑄帝当即已经下令命人去青州开棺,以御前亲兵的速度,三日来回绰绰有余。 换言之,只需要三日,他便能进一步证实程耿星的身份。 陆乘渊不是没有想过,倘若薛南星仍然在世,他会作何反应。但那毕竟只是人在绝望中,生出的一丝妄念罢了。可当有一日,这丝妄念化作半斛春光,照进他心中久不见天日的深渊,让昔日那些抓不住的、看不清的念想突生根蔓,他便一刻也不愿再等了。 脚下的步子不听使唤地快了起来。 然而,还未多走出两步,心间猝然一阵刺痛,一股熟悉的寒意侵袭而来。 他险些忘了,自己身上还有毒! 倘若递回来的消息真如他所想,倘若她真的没死,倘若在府里的程耿星真的是她,他该如何? 他要告诉南星自己快死了吗?可她分明已经忘了自己,又何苦让她再痛一次。 陆乘渊向来不信命,然而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被命运弄人四个字牢牢囚住了,进退不得。 思绪到这里,陆乘渊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他迟疑了。 可再抬头时,降雪轩已近在咫尺。 院里熄了灯,只得那轮弯月孤清的光。 崔公公跟上来,轻声问道:“王爷,可要叫醒程公子?” 陆乘渊立在降雪轩院前,听了这一问,却是一动不动,好半晌,才缓缓道出三个字:“不必了。” 第33章 死法我知道凶手如何分身行凶了!…… 晨光鲜亮,透窗而入。 薛南星昨夜睡下前,还想着将手头上的线索仔仔细细再理一回,谁知头一沾上瓷枕,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许是实在太累了,带着纷纷的心绪入眠,竟也几乎一夜无梦。 她是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吵醒的,继而好像是两个人在说话。 “还没醒吗?”声音清朗。 “没呢,王爷吩咐了,等闲不能吵醒程公子。”另一道声音柔细,犹疑一瞬后又道: “要不,世子殿下再等等?” “我都等多久了。再说了,都是大男人,怕什么?” “世子,王爷有令……” “开口闭口王爷、王爷,嗐!” 紧接着,又是一阵脚步声,由近及远,再由远及近。 …… 五感渐渐清晰,薛南星隐约感觉左后腰有什么东西膈得慌。她下意识向右侧一个翻身,哪知自己睡觉极不安分,早已挪到了床榻边上。 “嘭”一声,猝不及防,她整个人摔到榻下。 薛南星扶额起身,才发现昨夜挂在腹下那个东西,不知何时挪到了左后腰。 外间的人似是听到里头的声音,隔着门扉扬声问道:“师父,起身了吗?” 薛南星心里咯噔一下,慌忙冲入净室重新绑了个死结,迅速穿好中衣和外袍。 她在打通的耳房里简单洗漱完,回到正房束好发,再次确认窗沿和门缝的尘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这才放心启了门闩。 甫一开门,薛南星的胳膊就被人擭住。 “师父,没想到你真的住进王府了!”凌皓那张一如朝阳般的脸凑了上来。 薛南星微笑着抽回手臂,行了见礼,转身步入房内,边走边道:“承蒙王爷不嫌弃,委以重任,我自当识时务。” 二人闲叙几句的工夫,无白已经奉来了茶。 凌皓兀自坐到茶案旁的圈椅里,嘻嘻一笑,“我表哥那个人,惯来刀子嘴豆腐心。我早就看出来他对师父你青睐有加,只是碍于颜面,端着姿态罢了。” 他举起茶盏,啜一口茶,挑着眉道:“这茶啊,要抢着吃方显其味。于是,我故意向知砚兄举荐你,让他知晓你并非无处可去。这不,他一听,立马就急了。”他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全然忘却自己是如何软磨硬泡求着陆乘渊的了。 薛南星笑了笑,举起茶盏做敬酒状,“那草民便以茶代酒,敬世子殿下一番苦心了。” “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说好了嘛,没人的时候,你是我师父,我是你徒弟。”凌皓故作不满地嘟囔着,脸上笑意却更深了,仰头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他豪迈地一搁茶盏,转而问道:“师父,昨日查案的进展如何?可知道死者的身份了?” 薛南星点头,“知道了,是烟柳巷里一间南风馆的小倌。” 凌皓一听“烟柳巷”三个字,全然不顾后头的话,激动道:“你们竟然去了烟柳巷!?” 薛南星瞥他一眼,“是。不仅如此,还查到烟柳巷一间叫雨花楼的青楼里,有一名妓子失踪了,她很可能见过真凶。” 尔后,她将曲澜生的身份来历,那支突然出现的蝴蝶钗,以及梅香失踪之疑详尽道来。 凌皓是越听越摇头,听到末了,眉头早已拧作一团,“嗐!竟然错过了这么多线索。” 凌皓扬手一挥,仿佛烟柳巷就在眼前,“想当年,我凌皓、凌云初纵横烟柳巷,往北曲那儿一站,香粉帕子都不知要被砸多少条?眼下去烟柳巷查案,居然不带我。” 他越想越怄,一掌拍在大腿上,“昨日我就该来找你们!都怨我娘,不过是吐了几回,脸色稍稍没那么好看罢了,她便小题大做,硬是将我拘在府中整整一日。” 薛南星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勉强压下了上扬的唇角。 凌皓又啜了口茶,不忘提醒道:“下回若是还要去烟柳巷,定要带上我。” “好。”薛南星颔首,笑着去拨茶中的浮沫,少时,手上的动作却忽地一滞。她似乎想到什么,看向凌皓,问道:“世子,你从前可有同宋世子一道去过烟柳巷?” “你说宋子谦?”凌皓搁下茶盏,“有倒是有,想来我第一回去烟柳巷,就是被他和几个紫云书院的同窗拉去的。只不过,自两年前他娶了那位龚家二小姐后,就脱胎换骨了,好几回喊他都被他婉言谢绝了。” “据说他与那龚二小姐成亲后琴瑟和鸣,恩爱得很,且这两年他又一门心思扑在母家的生意上,我们便也不再喊他去了。” 他微微一顿,“想来也是。那龚二小姐虽说只是个庶出,但好歹也是工部尚书龚士昌的千金。反倒是晋平侯府,如今已是日落西山。宋家到他这辈,竟无一人入仕,整个府不过是个徒有其名的空架子罢了。子谦若想重振家业,自然得倚仗这层姻亲关系,在朝堂内外打通关节,把章家这门生意稳住了。” “不过你别说,他的确是个心思活络之人,几年前竟设法让皇上知晓了望月楼,还引得御驾亲临,提下一首佳作,自此,望月楼便一跃成了京城第一酒楼。” 说着,凌皓叹一声,“只可惜啊,这京城第一酒楼突然出了这档子事。我估摸着,他心里也不好受。” 薛南星听完,默了一晌,将凌皓此番话在心中反复思忖。原来宋源早已娶妻,并且十分倚仗妻子娘家的势力,那么,他定会将自己的特殊癖好隐藏好。若二月十四那日,与曲澜生同乘马车的人是他,那他怕被梅香见到真容,也就都说得过去了。 但还有两件事她始终想不明白。一是凶手如何行凶,倘若真的是宋源所为,即便他能拿到管事手中的钥匙,算好时辰提前喂服解药,他又是如何在诗会上分身,趁曲澜生将醒未醒时,将他扔下望月阁,而自己又正正好站在台中央亲见这一幕。 世上当然没有分身之术,但有障眼之法。她再一细细回想,诗会那夜,宋源似乎一直都在楼下正厅,要么是他用什么法子障了众人的眼,要么,就是还有一人,在暗处做他行凶的影子。 二是曲澜生为何要在死前将蝴蝶钗放回楚风阁。又或者,这两个疑问是否都是同一个答案? 一时间,薛南星只觉得思绪都浮在水面,触不到底。思索了良久,又将疑虑拉回最初的一问:“世子,那你们从前去烟柳巷,可有去过南风馆?” “当然不曾!”四个字斩钉截铁,凌皓毫不犹豫道:“子谦与夫人情深意笃,举案齐眉,这是众所周知之事,他又怎会去那种地方。” 他想了想,又生怕被人误解有何不为人知的癖好,连忙转向薛南星,神色郑重道:“你可千万别多心啊,方才让你带我去烟柳巷,是去那个什么雨花楼。若是南风馆那种地方就免了,我堂堂琝王世子,岂会是爱好龙阳之人。” 他“咦”一声,仿佛想到什么不堪入目之事,一脸嫌恶,“好好的男人,做女子打扮,一个个男不男、女不女的。”话到末了,竟不由打了个寒颤。 男不男、女不女……薛南星将这话听在耳中,心虚地咽了口唾沫,“魏大人已经着手帮忙寻梅香了,咱们暂且不必去烟柳巷了。” 她没顾着去看凌皓眸中的失望,而是瞥一眼外间的天色,转念问道:“王爷可在府上?” “我方才来的时候就不见他了,说是望月楼的管事带回来了,表哥亲自去了大理寺审问。咱们可要去看看?”凌皓反问。 薛南星稍一思量,宋源的家世背景,昭王不会不知,也难怪昨日与他分析案情时,昭王已然对宋源有所怀疑。想来审完那个管事,便会去晋平侯府。无论宋源是否拿到管事手中的钥匙,也无论他是否真的是凶手,曲澜生的死法定然还有蹊跷。 一思及此,薛南星回到:“王爷审案,何须你我在场。不如先入去望月楼看看。” * 二人乘马车至望月楼,见望月楼已被封锁,门口虽未贴封条,但由数名影鹰卫把守,等闲不许人靠近。 其中一名影鹰卫验过琝王府的印信,便带着二人进了望月楼。 推门入楼,二人一路往里走。 明明仍是同一座木雕屏风,同样宽敞明亮的正厅,许是少了人息,薛南星总觉得与前日之景大相径庭,不过两日光景,却似历经沧桑巨变。 阳光依旧从楼顶的琉璃瓦间倾泻而下,然此刻照亮的却是一片寂寥。 她抬头看一眼望月阁,眸中染上疑色,“走,世子,咱们上望月阁看看。” 望月阁未上锁,门口亦是有人把守。 凌皓甫一进来,就负手在阁内踱了一圈,“我瞧着望月阁修缮了这么久也无甚变化嘛!”说着,又停在阑干边,抬手拍了拍,“不过这阑干倒是加宽了些,都能躺下一个人了。” 一 句无心之言,仿若醍醐灌顶。薛南星脑中灵光一现,目光蓦地落在西侧角落的石堆上,盯着地上的石块看了半晌。 凌皓转头见她眉心紧蹙,一动未动,于是蹲下来,拾起其中一块在手中掂了掂,“这些石块与方才楼下那些并无不同啊!”他回过身问,“有什么问题吗?” 薛南星敛着眸,声音分外沉静,“世子,你觉不觉得这堆石块有些奇怪?” “如何奇怪了?”凌皓扫一眼石堆,“方的圆的,大的小的……”语声一顿,一只手在石堆边晃了晃,不以为意道:“要说奇怪,呐,这块最小了,算不算奇怪?” 他伸手往薛南星眼前一递,一块半掌大的石头赫然躺在掌心中。 薛南星从怀中也掏出一块石头,摊开掌心。 两石相并,大小形状相差无几。 “你何时也捡了一块?”凌皓直起身问。 薛南星原本垂着的双眸猛然抬起,“世子,我知道凶手如何分身行凶了!” 第34章 答案“正是他自己!” * 大理寺,刑思堂。 “两日前望月楼诗会死了个人,你可听闻?” “小、小的实在不知情啊!”望月楼管事跪在公堂之下,牙缝里哆哆嗦嗦挤出一句话。 昨日,几名头戴鹰翅盔的影鹰卫冲进他家中,还未曾看清来人,就被快马连夜带回京城。眼下,他跪在堂中抖若筛糠,被沈逸这么遽然一问,连头都不敢抬起。 “你若不曾听闻,那本官便与你说道说道。望月楼诗会当晚,一个南风馆的小倌从望月阁被人扔下楼。官府的人上去看过,彼时那望月阁已是上锁,而钥匙……”沈逸负手走到管事身旁,俯下身,“除却你们章老爷,便只得你手中有了。” 管事豁然抬头,一对肿泡眼瞪得溜圆,连连摇头,“不、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啊!小的压根就不认识什么小倌,又怎会千里迢迢跑去杀人呢?” “这个小倌曾于二月十四那日,前去望月阁唱过曲,你身为楼中管事,望月阁设什么宴、请什么人,你会不知?”沈逸站直了身子,将手中紧握的两张画像猛地砸到到管事面前。 管事探长了脖颈,仔细去瞧,这两幅画像他自昨日起,就瞧了无数遍,可他横看竖看,饶是掏空脑袋,也想不起画中到底是何人。 “大人明鉴,若是寻常宴席,小的自然知晓。可那望月阁内摆席宴请,向来都是东家亲自招待,咱们这些下人只负责与前来订席的侍从仆人打交道。若客人想保密身份,宴席上不用楼里的小厮,也是常有的事儿。”管事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东家那儿倒是有本册子登记着,小的曾经见过。”他口中的东家,想来便是宋源无疑。 “那钥匙呢?若不是你,难道还能是章兆琛不成?他月前就已去了中函,而你家乡距离京城不过百里,快马兼程,一日一夜来回足矣,你说说,谁更有可能犯下此案!?”沈逸言辞犀利,几乎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管事被沈逸这么狠狠激了一番,愈发慌乱无助,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他极力辩解道:“不、不是我!家母身体抱恙,诗会前三日小的就回乡了。还是宋世子让我回去的,宋世子、邻舍乡亲都能替小的作证。家中老母卧病在床,几位官爷昨天也都亲眼瞧见了。小的再怎么样,也不敢在这事上做假啊!直至昨日一大早官府来拿人,小的才知道楼里出了事,但具体什么事,小的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啊!” 说着,他撩开袍锯,双腿颤抖着向前跪行几步,“况且,小的压根就不会骑马啊!”话音落,他身子一软,整个人跪伏在地。 袍锯撩起的瞬间,那管事大腿内侧一大片渗血的磨痕赫然入目。 人是由影鹰卫用快马带回京的,一日一夜来回,那是影鹰卫的速度。如此快的马速,不常骑马之人定会磨伤大腿,眼下这管事腿间已是血肉模糊,的确不似会骑马之人。 沈逸扫一眼堂下跪着的人,转身一掀袍摆,朝上首的陆乘渊拱手,低声道:“王爷,腿间是新伤。” 陆乘渊清冷的声音自堂上悠悠传来,“你方才所言,是宋源让你回乡的?” 管事稍稍直了直身子,抬起眼皮,觑一眼堂上,“回王爷话,正是。东家得知家母身体有恙,便让小的回乡照顾了。” 言罢,他生怕堂前二人不信,略一思索,又接着道:“小的原本打算忙完诗会再去找东家,可四月十三那日,大约申时前后,东家便来寻小的,说得知小的家中有事,主动提出让小的回乡探母。小的当真不是有意撒谎要离京的啊。” “可偏巧不巧,望月阁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事。你再好好想想,那钥匙可曾离过你的身?”沈逸转身再问。 管事低头想了想,摸着腰间的绳扣,惶然道:“这钥匙,一直就挂在这绳扣上。这几日,我夜夜守在老母榻前,不曾沐浴更衣,连眼睛都几乎未曾阖上过……” 话到这里,他似乎意识到兜来兜去还是自己嫌疑最大,蓦地又慌张起来,哭丧着脸道:“本就不该带着这串钥匙的,早知那日就该把钥匙留在楼里了!” 陆乘渊的目光陡然转了过来,“此话怎讲?” 管事忙用衣袖擦了把鼻涕,“这钥匙从前确实一直由我保管,可望月阁修缮的这些时日,都是放在库房里的,工匠们登记了便可以取用。我走那日,本想把钥匙放回库房,可东家说工期结束了,里头又存着些奇石,放在库房里不放心,等闲诗会这几日不会有人上去,便让我随身带着。” 陆乘渊静静听完,抿了口茶,才不急不缓道:“且将四月十三那日,宋源何时来寻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五一十道来。” 管事见陆乘渊这一问语声平静,稍稍松了口气,便回忆道:“那日,小的和往常一样,辰时回到望月楼,便一直忙到未时午市结束,刚打算歇一会儿,东家就来了。也不知他听哪个伙计说的,一见到小的就问我家中是否有事。小的前两日的确收到弟弟来信,说家母旧病复发,可诗会在即,小的哪里敢轻易告假。没想到,东家竟然主动提及,让小的赶紧回乡探望。东家都这样说了,小的只有感恩的份儿,哪里会想那么多。” “不过那会儿望月阁的工期前一日才结束,小的怕临时还有些收尾的活儿,就想着把钥匙留下再走。可东家当即查看了一番,说没什么特别的了,便锁了门,将钥匙给了小的,小的这才拿在手上。小的自然不敢辜负东家的信任,所以这几日都是贴身带着,不敢离身,谁知……” “如此说来,最后是宋源锁的门?”陆乘渊眸光微沉。 “是。”管事连忙点了点头,又道:“约摸申时前后,那会儿楼里休市一个时辰,大伙儿都在休息,也没什么客人。” “那他查看望月阁时,你可有在场?”陆乘渊继续问道。 “不曾。”管事又摇了摇头,“他允了假后,我便忙着把手头的账记完。是东家自己去楼上看的,不过也就是看一眼的工夫,没多久就锁好门下来了。之后我便匆匆走了,没顾上再去看。” 须臾,他蹙起眉头,又嘟囔了一句:“说来也怪,往日里东家从未这么早来过。那日又并非查账的日子……” 陆乘渊听罢,不再言语。 沈逸虽想不明白疑点在哪儿,可陆乘渊突然提及宋源定是有异,于是上前请示,“王爷,可要审那宋源?” 陆乘渊负手踱至门口,望了眼天色。目光再落下时,冷不防落到了疾步而来的薛南星身上。 他怔了怔神,却咂不出其中滋味。 薛南星与凌皓从院外踏风而来。 陆乘渊看了眼青衫落拓的少年,眸光微微低垂,一时没有说话。 薛南星走到跟前与他一揖,唤了句:“王爷。” 陆乘渊“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她身后的檐角上。 薛南星眼波轻转,瞥见堂中跪伏 的身影,心中暗自揣度几分后,径直禀报道:“王爷,世子与属下方才前往望月楼,果真有发现。眼下,行凶的手法属下已推测出七八分,但这余下的二三分,还需王爷解答。” 陆乘渊这才移目看向她,“本王适才已审完。那管事的确在三日前就已经归乡,钥匙亦是时刻不离身。据他所述,那日是宋源亲自锁门,再将钥匙交予他手的。”他简单道明关键,回身抬了抬手,命沈逸将管事的供词拿来。 沈逸接令,快步从公堂旁奋笔疾书的录事手中取过供词,又快步走出来,递给薛南星。 薛南星道了声多谢大人,便凝眸细看起来。甫才看到“四月十三日……申时”几个字,浮于水面的思绪倏地在这一刻触到了底。 薛南星的眸光一瞬点亮,似有灼灼火光,“王爷,您昨日问的问题,我知道答案了。” 陆乘渊将这灼灼火光尽收眼底,默了片晌,才淡淡道:“想明白曲澜生为何要将蝴蝶钗放回楚风阁了?” “嗯。”薛南星道:“王爷昨日所言极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是我一开始就被人障了目。” “依据此前查到的线索推断,曲澜生于四月十三将蝴蝶钗放回楚风阁,二次日,即四月十四,他便遭人下毒迷晕,囚禁于望月阁中。从十四日至诗会当日,凶手精心算计时辰,寻机潜入阁内,提前喂服解药。然后待诗会时,趁众人皆聚焦于一楼正厅,凶手潜入望月阁内,把刚醒来的曲澜生横抱扔下,尔后锁好门,或隐匿于暗处,或混入人群中。然而,此推论疑点有三。” 她神色凝重地望向二人,继续说道:“曲澜生自望月楼坠落之时,我等皆在一楼正厅。他身体横陈,直坠而下,从方位判断,确似被人自望月阁横抱掷出。然而,案发之后,世子殿下即刻下令封锁西楼与望月楼,我与宋世子亦迅速冲上望月阁,却未发现任何可疑人影。更诡异的是,西楼所有厢房,包括这望月阁,皆是门窗紧闭。王爷随后派人彻底搜查,亦证实了这一点。” “王爷已经审过章家老爷和那个管事,二人均无行凶的可能,短时间内也无法将钥匙拿回望月楼。即便是有第三把钥匙,如此短的时间内,众目睽睽之下,凶手究竟是如何从四楼望月阁将人扔下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至一楼混入人群?此为疑点一。” “疑点二,他为何要多此一举,行凶之后还要将望月阁锁上呢?” 凌皓托着下巴,“确实有些不合常理。杀人后都是着急逃离,谁还顾得上锁门。” 薛南星颔首,沉声道:“所以,那道门自锁上后根本没再开过。” “没开过?”凌皓满脸诧异,不由凑上前,“那是谁扔他下去的,难不成是他自己吗?” “世子说的没错,正是他自己!” 第35章 桂花“你喜欢桂花吗?” 凌皓本就听得云里雾里,此话一出,更疑惑了。他转头看了陆乘渊一眼,只见那人面容平静,似乎早已心中有数。 不等凌皓反应过来,薛南星接着道:“他只不过是在望月阁设了一个简单的机关,就骗倒了诗会上的所有人,让众人都能成为他不在场的证人。” 她垂头在地面扫视一圈,随即蹲下身,捡起几个大小均一的石子,又朝门口走了两步,蹲在门槛边,“王爷,世子,且看这里。” 二人跟过去。 只见薛南星将五个小石子排成一条直线,紧贴着门槛边缘约半寸的位置,每个石子间距一致,形成一道均匀的“一”字形布局。 “这是在做什么?”凌皓也好奇地蹲下身。 薛南星微微勾了勾唇角,“案件重演。”她指着门槛道:“假设这门槛之上是望月阁的阑干,而其下方则是望月楼的正厅。凶手只需事先将曲澜生迷晕,将他带入望月阁,并让他横卧于阑干之上。”说着,她随手从地上捡起一片长叶,平放至那些小石子上,“就像这样。” “待曲澜生体内的押不庐毒性消耗殆尽,他便会从沉睡中醒来。人在初醒之际,意识往往模糊不清。若他被迷晕前是睡在床榻上,便极有可能误以为自己仍在床榻上,而在感觉到左后背有异物硌着时,便会本能地向右侧翻身。而他这一翻……”薛南星抬起食指,对着长叶左侧轻轻一挑,叶片随之翻转,飘然落到了门槛之下。 “所以,这就是死者左后背斑块形成的原因。”陆乘渊道。 薛南星点了点头,“如此一来,凶手根本无需在场,便能如同目击者一般,亲眼目睹死者在自己预判的时间从望月阁坠下。” 她站起身,对陆乘渊道:“此前,我们一直以为凶手是提前给曲澜生喂了解药,再趁他将醒未醒时,把人从楼上扔下。但倘若凶手是用此法行凶,那便不需要提前进入望月阁喂解药。他只需在下毒时算好时辰,让押不庐的药效刚好能在诗会结束前自然消退即可。” 她稍微顿了一下,“而他算好的下毒时辰,正是四月十三日。” “你说要本王解答的二三分,就是想确认凶手到底有没有可能拿到望月阁的钥匙,以此判断他用哪种方法作案的可能性更大,是吗?”陆乘渊问。 “王爷您方才就已经猜到了,不是吗?”薛南星答道。 二人一来一回,让一旁的凌皓听得不明就里。他看看陆乘渊,又瞅瞅薛南星,只觉得这二人说的简直就不是人话。 凌皓索性往两人中间一站,叉着腰对薛南星道:“你们俩到底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薛南星轻轻一笑。 凌皓却还嘟着嘴,语气中带着几分焦急:“你还笑!?说了半日,我还是不知道你们口中的凶手到底是谁?” 薛南星指了指门槛上排列整齐的小石子,“世子想想,这些石头就这样放着定会惹人生疑。那么在案发后,是谁不管不顾,第一个冲上望月阁,想要将这些石块拿走,那个人便是凶手!” 凌皓略一回想,心中大震,“是宋源!?” 薛南星颔首,“是。只是他未曾料到,那望月阁的门竟比他想象中坚实,直至我上去了,都还未撞开。因此,在我撞开门摔倒在地后,他连看都不曾看一眼,径直冲向阑干,扫开那几块石头。而我手中的那块,也是在那时捡到的。” 凌皓顿时明白过来,“难怪那堆奇石几乎都是大块的,只得这几块小的,原来是拿来垫尸背的!” “此外,还有一点是他未曾预料的……”薛南星转而看向陆乘渊,拱手揖道:“……那就是王爷雷厉风行,不仅迅速封锁了望月楼和望月阁,还派人严密监视侯府,让他根本没有机会去处理那些石块。” 陆乘渊明知她是又端出了巧言令色的花头,却仍是不由心生微澜,须臾,才转而问道:“那么,第三个疑点呢?” “最后一个疑点,就是那支蝴蝶钗。曲澜生如此珍视这支钗,却将它随意放在妆台上,仿佛特意想要被人发现。但倘若他是要传递什么消息,为何不用更直接的方式?”这也是昨日陆乘渊提出的疑问,此前薛南星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直至方才看到那份供词。 那支蝴蝶钗是四月十三日卯时至亥时出现的,若曲澜生在申时前将钗放回楚风阁,而后才被迷晕,又如何能在酉时经过雨花楼,被正在迎客的梅香撞见呢?只有一个可能——梅香见到的并非曲澜生,而是扮作曲澜生的宋源。 薛南星蓦然抬眸,“王爷,世子,整个案子中,这支蝴蝶钗起的最大的作用,无非是证明曲澜生四月十三日还没出事,引导我们误判曲澜生被关进望月阁的时间,将嫌疑转移至有钥匙的人身上。倘若去楚风阁的并非曲澜生,而是宋源,那所有疑点便都能解释通了。” “梅香失踪前曾说过一句‘怎么是你’,此前我以为是她见到了什么意想不到之人,譬如曲澜生这样的不该出现在青楼的小倌。而凶手以为梅香认出曲澜生,怕他认出自己,才对她下了毒手。但现下想来,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认识的人,以另一种模样出现了,譬如扮作曲 澜生、做小倌打扮的宋源。” 她顿了顿,又道:“而我猜,梅香是见到一个小倌打扮、戴蝴蝶钗的人,就以为是两个月前替她解围的曲澜生,却没想是她认识的宋源,大惊之下才说出这句话。” 一旁的凌皓听罢这一长串的推论已是呆在原地,他的脑里从未思考过如此错综复杂之事,只觉得此刻被搅成一团糨糊。愣神间,只听薛南星忽然提及自己,“世子,你可知道,从前宋源去烟柳巷,可有去过雨花楼?” 凌皓被她这么一问,终于缓过神来,将方才听入耳的几个词拼拼凑凑堆在一起,这才边想边道:“烟柳巷全是这个楼那个楼的,我也记不得了,不过我确定,他成亲之前没少去,与好些个妓子他都能叫得上名字。”说着,他又从脑子里捡起一些细节,笃定道:“反正子谦他绝无龙阳之好,他与夫人甚是恩爱,从前我们还……” 话到这里,他突然顿住,咽了口唾沫,讪讪地看了陆乘渊一眼。凌皓曾与宋源一同声色酒肉,是见过宋源孟浪的一面的,料他如何都不愿相信宋源喜欢男人。 陆乘渊没理会他,而是接着薛南星的话道:“若梅香从前就认识宋源,那她被害的原因就是认出了宋源,而并非认出了曲澜生的恩客。” 薛南星一听这话,愣了愣。是了,这些也无法证明宋源就是曲澜生的恩客。若真是宋源,他掩饰的如此好,要如何证明他喜欢男人呢?若不是宋源,那他又为何要杀曲澜生呢?那个指使曲澜生去禹州找观音像的恩客又是谁呢? 疑团看似理清了,可怀疑归怀疑,没有证据,甚至没有动机。一个侯府世子,即便是大理寺也不能随意盘问,除非找到梅香,从她身上找到证据。 “也不知魏大人那里有消息没?”薛南星念叨着,蓦地抬眸,“王爷,我想去京……” “不行。”不等她将京兆府三个字说完,陆乘渊冷声打断。 薛南星愣了一下,她话都还未说完,如何就不行了。方才还好好的,也不知怎的,又烧起无名火来。 陆乘渊很快便又端出一惯的冷静从容,“你随本王去一趟晋平侯府。”声音一顿,“宋源有本册子,可能记了二月十四在望月阁设宴的宾客是谁。” 接着,他将目光转向凌皓,“你,去京兆府问问魏知砚,若还无头绪,便让他不必费心了,本王自会派人去寻。” 凌皓一听这话,立刻鼓起了腮帮子,脱口而出:“我不去,我要跟师父一起去。” “师父?”陆乘渊的声音里带着两分冷厉、三分惊讶,以及五分明显的怒意。 薛南星心头猛地一紧,暗暗叫苦,只恨不能伸手去捂凌皓的嘴。陆乘渊与凌皓是表兄弟,眼下凌皓当着陆乘渊的面唤自己师父,这不是平白做了昭王的长辈,摆明占了他的便宜吗? 薛南星只当没听见,勉强挤出个尴尬的笑,扯了把凌皓的衣袖,故作轻松地打圆场,“呵呵,世子殿下真是爱说笑。” 她探了眼陆乘渊的脸色,低声对凌皓道:“其实,我仔细想了想,寻人一事,无论是京兆府还是大理寺,都比我擅长得多。梅香失踪得突然,如今又毫无线索,饶是我去了,也帮不上太大的忙。倒不如与王爷一同去晋平侯府看看,说不定能查出什么线索。” 她见凌皓仍有不悦,又凑近些,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也不知说了什么,凌皓紧拧的眉头一下舒展开,狐疑地问了声:“当真?” 薛南星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凌皓转怒为喜,转身就往院外去了,临走不忘撂下一句:“师父放心,就交给我吧!” 薛南星扶额:“……” 她甫一转身,冷不防对上一双幽深的黑眸。 陆乘渊似是不经意,悠悠淡淡地问了句:“说了什么?” “嗯?”薛南星一愣。 陆乘渊淡淡扫了眼凌皓离开的方向。 薛南星反应过来,低低地笑了一声,“方才我不过与世子说,若能寻到梅香,她那些姐妹定会好好答谢他。” 陆乘渊倏尔忆起旧事,当年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也是这般,双眼一弯便含笑意,眸子里有万千星辰。即便只是一丝不知从何而起,不该徒生的妄念,他到底还是在见到她的那刻起,就抑不住,任由这丝念想,如浮叶落湖生根,长成莲叶田田。 他默了好半晌,忽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喜欢桂花吗?” 第36章 疑点可算知道为何此人要叫“活阎王”…… “你,喜欢桂花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也不知薛南星是没听见还是没听懂。 她又是一愣,“嗯?” 平日里的薛南星对着陆乘渊是恭敬而疏离的,一论及案情,是分外冷静,双目灼灼的。即便偶尔端出巧言令色的花头,也不过是有求于他罢了。 而此时此刻,她微抬眉眼看向他,双眸清透得犹如稚童,纯粹却令人动容。 陆乘渊愣怔了半晌,看着薛南星清透而认真的目光,不自觉地张了张口,“其实,你——” “王爷!” 刑思堂院门处,忽有人高声唤了他一声。 “噌——”像拨到一半的琵琶曲忽然弦了断,在陆乘渊脑中响起嗡鸣之声。 他漠然转过头,看见尚未跨过院门,却非要先叫自己一声的高泽,忍了许久,才阖了阖双目,深吸一口气。 高泽快步走近了,拱手请示,“王爷,胡文广的家属亲眷皆已处置完毕。” 陆乘渊一听这话,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无名火又烧了上来,“就这?” 高泽怔怔地看了自家王爷一眼,唔,脸色似乎不大好。 他这才想起,方才王爷好像在与程耿星说话,于是他后知后觉道:“属下该死,属下……”他用余光飞速扫过,终于瞥见救星,“……沈大人!” “属下有些私事请教沈大人,属下告退!”高泽垂首说完,拔腿就往刑思堂里跑去。 可怜沈逸刚命人将那管事带下去,还未来得及吃一口茶,就被高泽一把擭住,连拖带拽地绕到刑思堂的后堂里了。 淬火而出的利剑,饶是烧得再红,一旦浸入冷水,那股子热气便会霎时化为雾气,散发至九霄云外。 陆乘渊沸腾的思绪冷却下来,方才那一句他不该问的。越是珍视,便越会谨慎。在未有确切的实证之前,他不该轻易被一个身份不明之人触碰到软肋。 等到陆乘渊收回目光再看向薛南星时,已然窥不见情绪。 薛南星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见他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也不再多想,转而问道:“王爷,可是现下就往晋平侯府去?”垂眸间,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恭敬疏离。 陆乘渊看了她一眼,没有答话,拂袖朝院外走去。 * 晋平侯府,正堂内。 “昭王殿下亲自到访,有失远迎。来,请上坐。”宋源恭敬地将陆乘渊迎至上座,又回身朝薛南星比了个请,自己才坐到陆乘渊右侧的太师椅中,问道:“不知是否是楼里的案子有进展了?” 陆乘渊挑眉看向他,“你就不想知道死在你眼前的是谁?” 宋源怔了怔,但很快便皱起眉头道:“嗐,此人死于诗会上,一日不查明真相,望月楼便得多封一日。即便是解封了,想来生意也难复旧观。比起知道死的是谁,在下倒还真的更关心这案子进展如何了。” 薛南星闻言,心中一紧,宋源如此淡然,梅香怕是不易找到。眼下毫无证据,倘若他足够警惕,说不定会将一些残留的线索和证据毁掉,无论如何都不宜打 草惊蛇。 一念及此,她不露声色地去看陆乘渊。 “那本王让你失望了。”陆乘渊轻笑一声,移开目光,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口,“眼下只查出了死的是谁,所以本王才特意过来,想再问问你。” “王爷说笑了,这上京城谁人不知昭王殿下断案如神。”宋源奉承了两句,才道:“王爷尽管问便是,子谦定当知无不言。” 话音落,一名厮役奉来茶。 陆乘渊端起茶盏,吹了一口茶瓯上的热气,慢条斯理地道:“死的是烟柳巷一间南风馆的小倌,名唤曲澜生,原名贾理政。那日你说不认识死者,不知这两个名字你可曾听闻?” “曲澜生?贾理政?”宋源拧眉摇了摇头,“都不曾听闻。” “也是,宋兄与夫人恩爱,自是不曾去过南风馆。”陆乘渊不以为意地啜一口茶,“不过此人曾于二月十四那日上望月阁唱过曲,世子可还有印象?” “二月十四?”宋源垂眸做沉思状,不多时便抬起眸回道:“二月十四那日,望月阁上确实有设宴。只不过,望月阁几乎每个月都有宴请,皆是慕名前来赏月吟诗的。那日摆宴的是谁,来了什么人唱曲,着实是记不清了。” 陆乘渊搁下茶盏,“哦?原来,不单止是望月楼的掌事不知,这望月楼的东家竟然也不知。” 这话是已经审过管事的意思。 按常理,偌大的一间酒楼,又并非什么私密的庄子,楼里有什么客人设宴,东家和掌事竟然都不知情,属实说不过去。 宋源似乎察觉到陆乘渊话语中的怀疑,却也不慌不忙,解释道:“王爷平日里来的少,有所不知。自打当年皇上御驾亲临,在望月阁留下墨宝后,这望月阁便一宴难求。尤其是十五月圆前后,几乎每月都有人设宴。那些人,要么是京中权贵,要么是富甲一方的商贾。这些人的玩法,以王爷您的身份,想必也略知一二,可谓花样百出,无奇不有。不过,唯有一事他们却是出奇地一致——那就是个个都讲体面。要真是寻常吟诗赏月也就罢了,若是吃酒享乐,宴饮狎妓的场合,个个都不愿透露真实身份,多是派遣家仆来订席。” 宋源微微后仰身子,继续说道:“正所谓‘自歌自舞自开怀,无拘无束乐自在’。客人若是不愿说,我们自然也不会多问,这些都是楼里心照不宣的规矩。”言罢,动作儒雅地品了口茶。 一番言辞下来,滴水不漏,仿佛提前准备好似的。想来管家口中那本记着订席人名单的册子,他也早有准备。 “也罢。”陆乘渊震袍起身,负手朝门口走去,宋源与薛南星立时跟上。 可甫一踏出门槛,陆乘渊似乎想到什么,突然停下来,朝身后的宋源道:“听楼里的管事说,你手头好像有本册子记着在望月阁订宴席的客人名单?” 宋源错愕一瞬,旋即回道:“是,不过那些来订席的家仆大多只是报了个姓氏,我们也不会刻意去核实真假,这册子有与没有并无差别。”他顿了顿,又道:“王爷若是想看,我这就去取来给您。” “不必了。”陆乘渊轻轻抬了抬手,“既然都出来了,那本王便随你一同走走罢。”说完,他侧目瞥了眼薛南星,“顺道让这些新来的见见世面。” 薛南星会意,拱手揖道:“多谢王爷。” 二人一来一回,宋源便不好再拒绝了,唯有引着二人到了正院书房。 * 宋源的书室竟是比陆乘渊那间更大些,足有三开间,两暗一明,里头的陈设更是纷杂。 靠南沿窗横放一只香楠马鞍式书桌,一把花梨加官椅,东壁列着四座书架,书架上列着的竟都是些古玩。唯见东壁最靠南侧那座书架的角落,陈列着一摞古籍。 薛南星想起凌皓曾说过,宋源身为晋平侯世子,即将承爵位,又是工部尚书的女婿,却未取得一袭功名入仕,想来他并非腹有诗书之人。一门心思放在生意场上的人,喜好古玩那是常事儿,可宋源是在书架上都堆满古玩的人,又怎会有心思阅古籍。 趁宋源正在书案上翻找名册,薛南星不动声色地移步至书架南侧,指尖轻轻拂过书架,露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世子这些古玩可真是精美至极,这回当真是见了大世面了。” 言语间,一阵极淡的甜香隐隐钻入鼻腔,薛南星低下头,迅速扫过角落的那摞古籍,只这一眼便瞧出了端倪。 宋源很快找到了名册,递予陆乘渊。 陆乘渊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没想过能从里头找出线索,于是只将那名册随手翻了两下,就仍给了薛南星,“本王眼乏,你且看看。” 薛南星接过名册,上头的字是一页页过了眼,可并无丝毫有用的线索,反倒是二人寒暄的声音钻入了耳里。 陆乘渊先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诗会前几日,宋兄都在忙什么?” 宋源叹息道:“无它,都是忙着筹备诗会,有两日还宿在了望月楼。却没承想,遇到了这档子事。” 二人默了一瞬。 “侯爷近来可好?”陆乘渊又问道。 “父亲还是老样子,从前在战场落下病根,偶有不适,却也还算康健,有劳王爷费心。” “哦?本王若没记错,侯爷不过跟随老侯爷去过一回北疆,怎的就落下病根了?” 宋源顿了一下,“……父亲经验不足,遭北乌人伏击,受了重伤。宋家历代出英烈,父亲也想承祖父之志报效我大晋,可奈何初上战场就……” “也是。”陆乘渊打断,“上阵杀敌拼的是勇是谋,若是能力不及,不如琢磨琢磨生意经,倒也安稳自在。” 薛南星险些没忍住要笑出声,她可算知道为何此人要叫“活阎王”了,原来不单是手段狠厉,说起话来还句句带刀。 一慌神间,忽地传来一道柔若莺啼的声音,“世子,请用茶。”声音娇柔得能滴出水来。 薛南星稍稍抬起眼皮去看,只见一双纤细如柳,肤白细嫩的手轻托茶盏,奉至宋源面前。 宋源面色如常,极为自然地抬起手,在那双纤纤玉手上,微不可察地轻拂而过,接过茶盏。 薛南星心中微震。虽说丫鬟将茶奉到主子面前并无不可,但下人奉茶,最忌讳打扰主子议事,眼下陆宋二人正在说话,她这茶奉地就有些不合时宜了。更古怪的是,宋源竟不以为意,双手去接,而那双手…… 待她定睛再去看时,那丫鬟手中已稳托香茗,轻移莲步,朝陆乘渊走去,身段如初春新柳,既柔且韧。 薛南星又不动声色地看了陆乘渊一眼。 陆乘渊神色平静如水,瞧不出丝毫异样,接过丫鬟奉上的茶,淡淡问道:“听闻宋夫人近日喜怀麟儿,不知身子可还安好?” 宋源闻言,眸中多了一丝柔情,微笑着答道:“一切安好,多谢王爷挂念。” 陆乘渊点了点头,“想来也是,你二人成亲两年一直恩爱如初,早已成为京中人人称颂的佳话,想必宋兄定会将夫人照料得无微不至。” 宋源抿了口茶,“那是自然。”品茗的动作却不似方才那般儒雅。 二人说话间,那丫鬟面色未变,却在转身的一瞬,有一抹愠色在眉眼间闪过。 薛南星将这抹愠色尽收眼底,笑而接过她递来的茶盏,温声道:“多谢姑娘。” “公子客气了。”丫鬟扯了扯唇角,俯身退下。 陆乘渊搁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睨了薛南星一眼,“看完了便走罢。”话音落,兀自负手往外间走去。 “是!”薛南星旋即跟上。 * 二人出了晋平侯府,甫一坐进马车内,便听对方道: “方才可看清了?” “王爷可闻到了?” 第37章 夜探侯府里面豁然伸出一只手臂 二人甫一坐上马车,便听对方问道: “方才可看清了?” “王爷可闻到了?” 四目相对,车内两人都怔了 怔。 “嗯。” 二人又异口同声。 陆乘渊避开她的目光,理了理衣袍。 薛南星狐疑地瞥他一眼,一身锦袍平整熨帖,也不知此人在理什么。 只听陆乘渊淡淡开口,“说吧,看到了什么?” 薛南星回过神来,“宋源的书室里,东壁整座书架皆摆满古玩,只有右侧的角落堆放了一摞古籍,还带着一股极淡的异香。那味道甜腻,不似寻常花香。后来我细细看了会儿,那摞古籍书脊未磨,却积满灰尘,显然是从不曾翻阅,可唯得最中间的一本不染一尘。若他真偏爱此书,日日摩挲翻阅,书脊又怎会毫无磨损呢?” “里面藏了东西?” “有可能,此为其一。”她微微颔首,心中又将适才所见与先前种种猜测飞速盘桓一番,“其二,此番来之前,我原本还有些怀疑他就是曲澜生的恩客,可方才见到他与那丫鬟的举止……” 她语声一顿,眼底浮上藏不住的鄙夷,“此人碍于龚家的势力,明面上不惹风尘,不纳妾室,背地里却趁着夫人有孕,与一个丫鬟苟且。一面利用夫人的娘家,一面又忍不住偷腥。书室里古玩多过书籍,却在外头附庸风雅,日日张罗着吟诗赏月、舞文弄墨的雅事。” “一个人的心性断不会轻易改变,遑论喜欢男女。也难怪世子不相信宋源是好龙阳之人,换做是我,我也不信!” 薛南星向来看不惯此等伪君子真小人,一番话下来,生冷不忌,少了以往的沉静收敛,倒多了几分真性情。 她侃侃道完,目光落向陆乘渊,却见对方正盯着自己,冷玉似的眸子忽然卷起微澜,连唇角也跟着微微一动。 他这是在笑? 前几日,薛南星不是没见过陆乘渊笑,可那都是不及眼底的嗤笑、轻笑,哪里是现下这般——淡漠的眸光倏尔变得柔和,竟像是真的找到乐子一般。 未待薛南星想明白这乐子从何而来,陆乘渊很快又恢复清冷的语声,悠悠淡淡道:“眼见的不一定为实。” 眼见不一定为实。 陆乘渊对宋源的了解定是胜过自己,薛南星将这句话在心里略一揣摩,大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宋源虽功名不成,但能将望月楼打理成京城第一酒楼,绝非仅仅倚仗龚家就能办到的。且看宋源方才回答地滴水不漏,就知道此人绝不简单。 从前流连风尘也好,与丫鬟举止暧昧也罢,对着夫人尚且能日日做戏的人,还有什么戏做不出来。要看透此人,还真不能凭这一言半语下定论。她不得不承认,方才那番言语多少参了些自己的喜恶。 但她再往深一想,宋源对梅香下手的原因无非有二,要么是因为见过两个月前那辆马车里另一人,而四月十三那日认出了宋源就是那人;要么是因为梅香从前就认识宋源,四月十三那日又恰好撞见他假扮成曲澜生。 雁过留痕,若是前者,在寻到梅香前,想办法证明他喜好龙阳,想来也能抽丝剥茧,找到他与曲澜生有关系的证据。但倘若是后者,倘若宋源并非曲澜生的恩客,那他到底在帮谁,这证据便不好找了。 可不入虎穴,又焉得虎子。 一思及此,薛南星抬眸道:“即便是做戏,但凡人为,定会留下蛛丝马迹,或许从那本古籍里可以找到。” 陆乘渊看向她,“你想如何找?” 薛南星沉吟一瞬,“夜探侯府。”四个字说出口,目光灼灼如星。 陆乘渊心头一滞,适才在大理寺的那种感觉又来了,那眸中星火转瞬之间便铭于心头流入血脉,滋生出疯长的藤蔓。 他只觉得若他再看下去,便不知道下一刻又会说出什么。 陆乘渊立刻移开目光。 “王爷?”薛南星见他一动不动,也不看她,只以为他未听清,于是将身子凑近些又唤道:“王爷?” 两个字轻且短,不同于以往的敬畏,而是带着五分疑问三分试探两分哀求,仿若一只柔软无骨的手,搅扰着那些疯长的藤蔓。任他如何清明自持,洞若观火,又明知夜探侯府绝非上策,却也在此刻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 话音落下,他便有些后悔了。可薛南星几乎不给他后悔的机会,立时展眉而笑,“多谢王爷!” 陆乘渊别过脸,见她面上笑靥未褪,又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好。” 薛南星并未纠结这第二声“好”是何意,一心只想着夜探侯府之事。她将手头的线索快速理了一遍,自顾自喃喃道:“梅香虽还未找到,但其它证据却也并非毫无方向——另一支蝴蝶钗、押不庐的毒、那本不染尘的古籍和莫名的异香……都得仔细找找。” 方才在侯府,薛南星并未多言,昭王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般漫不经心地问了几句,应该还不至于打草惊蛇。出入侯府时,她暗暗观察过,侯府虽大,但到底不比昭王府布局复杂,一路走出来,她已经大致记了下院落的布置。如今的晋平侯并无实权,府中自然没有府兵,只要避过正院门口的几个守卫,便可潜入书室。 她心中正盘算着,只听身旁之人突然道:“夜路难行,到时本王会派人接应你。” 夜路难行?陆乘渊手下的人哪里能怕“夜路难行”,这四个字不过是他随口一提的说辞罢了。 没承想,薛南星却听了进去。 “王爷,不必了。”她一拍胸口,认真解释道:“我打小便在义庄里长大,白日里没少被人骂晦气,所以我都是夜里才出门,走夜路是家常便饭,夜探侯府不难。” 分明是苦涩的过往,可从她嘴里出来,却如同在说今日的天气般寻常。 陆乘渊顿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去看她。他从前觉得她这副样子是为达目的,生出了巧言令色的花头,可眼下看去,却像是为了生存,苦中作乐、自顾冷暖。 有一瞬间,他竟觉得她与他一样,都是孤伶伶的。 薛南星还欲再开口,却被陆乘渊打断,“晋平侯府没你想的这么简单。” 陆乘渊的目光落在她的右手上,又道:“你以为凭你这点三脚猫功夫就能独闯晋平侯府?” 薛南星一怔,右手不自主地握紧了些。 “虎口、掌心有茧,却不厚,学过剑,但也久未操练了。” 薛南星咽了口唾沫。 “一个喷嚏就能摔倒,下盘不稳。” 薛南星想起昨日在卷宗室,又咽了口唾沫。 “身板单薄,先天不足。”陆乘渊的目光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很快又移开,抬起两根手指,慢条斯理道:“两个,两个稍健壮的护院就能把你擒了。” 此人说话果然是句句带刀。 薛南星心中腹诽,却也辩无可辩,只好又回了声“多谢王爷”。 * 月光隐遁,深夜寂寂。 可算熬到了戌时,薛南星迫不及待换好夜行衣。 先前昭王只道会派人接应自己,却未言明究竟会派谁。她在降雪轩的院门外犹豫了片晌,还是决定再去找陆乘渊确认一番,以保周全。 “王爷不在?”薛南星大为诧异。 “是,用过晚膳便去了影卫司。”崔公公端着拂尘,上下打量薛南星一眼,“程公子,你这是……?” “奉王爷之令,去找点线索,这么穿——”薛南星低头看一眼自己,笑道:“不惹眼。” 崔公公狐疑地点了点头,目光却仍是落在她身上,若有所思,片晌,又听她问道:“那公公可曾见过高大哥?” 薛南星没料到陆乘渊竟然出府了。她寻思着,既然说的是接应,大抵会派个自己认识的,这昭王府内她认识的高手,除了高泽,也别无旁人了,若能见到高泽,问他一声也是好的。 “他?”崔公公扬手一指,“呐,不就在那儿么!” 高泽回到王府,路过正院前的廊庑。他从影卫司回来,一路上反复琢磨了许久,从前王爷的性子虽冷淡,但也不难揣度。可自打从禹州回来起,是愈发逐摸不透了。早上在大理寺莫名发火且不提,就拿方才在影卫司来说,自己不过问了句王爷去哪儿,就又碰了一鼻子灰。 今夜廊庑里,灯火格外通明,他远远便瞧见崔公公站在尽头处,正端着拂尘与人说话。他向前走了两步,只见崔公公目光移过来,抬手一扬,原本背身而立的人 循着方向转过来,朝自己打了个揖——是程耿星? 高泽的眉头一下蹙成一道川字。 是了,这两日,王爷每回烧起无名火来,程耿星都在场。此人虽有些验尸查案的本事,却屡屡触碰王爷的逆鳞,指不定哪日又得罪自家主子,最后受累的还是自己,还是远离为妙。 思及此,高泽匆忙地拱手一揖,头也不回地扶刀离开。 薛南星正欲上前,可廊庑那头的人仿佛见到什么可怖之事,眨眼间就不见了人影。她低头看了眼今夜的装束,不过就是寻常夜行衣,胸也束紧了,那东西也戴了,横看竖看,里看外看都是个黑衣少年。 她无奈地摇摇头,也罢,时辰不等人,想来昭王既然开口了,自会有安排,自己只管小心行事就好。 * 薛南星思绪纷飞,脚下生风,转眼已经到了晋平侯府外。 侯府的正院靠南,她在南侧的墙垣外听了半晌,确定墙内没有人声,便没再多等,足尖在墙根上借力,一个纵跃,跃上院墙。 暮色深沉,薛南星借着夜色掩护,很快寻到了正院。她不敢贸然行事,并未马上潜入,而是纵身跃上更高处的屋檐,仔细观察了一会儿。 戌时已过,她四下望去,侯府内除了抄手回廊里还留着几盏风灯,大多院落皆已熄灯,正院外偶有三两护院提着灯巡过。 她又看了一会儿,发现这些护院大约每隔半刻钟经过正院门口一次,随后也只是在院外巡视,并没有往书室的方向去。 薛南星暗暗松了口气,将手脚上绑缚的系带都紧了紧,趁着护院离开的间隙,从高墙上纵身跃了下去,顺着墙角的阴影,一路摸到了书室门口。 此刻月光隐遁,所幸书室外的檐角还留着一盏未燃尽的油灯。薛南星从怀中摸出两根铁线,迎着微光,插入锁孔。 “啪嗒!”锁开了。 她无声地推门而入,又无声地阖上门。 霎时间,四下尽暗,安静得听不见一丝声响,就连外间的风声都停了。 薛南星从腰间摸出一把火折子,只稍稍吹出一点火星子,借着这丝微弱的光,依循白天记忆,躬身往书架寻去。 很快,一股熟悉的淡淡的甜香窜入鼻腔,她停下脚步,抬起手中的火折子一照,果然见到那摞古籍就在眼前。 薛南星目的十分明确,她想也没想,便伸手去取最中间那本,怎料竟然一下子没能拿动。 她狐疑一瞬,换了只手,又多加了三分力道再去拿。这回那本古籍倒是动了,可这书架怎么回事?竟然也动了。 “幌啷——” 像一只手,猛然扼住了她的呼吸。 她几乎本能地伸手去扶,可下一瞬就发现了不对劲。书架并非被她拉动,而是自己在动! 又是“幌啷”一声,书架停下,自靠墙的一侧裂开了一道豁口,里头竟然藏着一间密室。 薛南星下意识警觉起来,立即熄灭了手中的火折子。 周遭一片沉寂,伸手不见五指。 她定下心神,确定了暗室里并无声息后,才在黑暗中摸着那排林立的书架,往那道豁口挪去。 那股异香愈发浓郁,薛南星靠着墙根稍稳了稳,便贴着墙进了密室。 她唯恐光线透出外间,并未马上拔开火折子,而是暗自忖了忖,这书架既然设了机关能自动开,定有机关能让它自动阖上。 念及此,薛南星屏息凝神,沿着墙面一寸寸摩挲,很快便触到一个类似烛台的事物。秉着试一试的心态,她将烛台轻轻一拧,书架竟然真的自动阖上了。 她微微沉了口气,重新燃起火折子。 “呲啦——” 火光渐起,周围变得明朗起来。 在看清周遭的一刻,薛南星不由怔了怔。 这里与其说是一间密室,倒不如说是一间寝室,除却一张罗帐床榻、一个双开门的衣橱、一个茶台以及茶台上的莲花香炉外,别无他物。 四下寂静无声,听觉变得尤为敏锐。 薛南星正欲上前查探,忽闻外间传来轻微的响动。 糟糕,有人来了! 她旋即将一侧耳朵贴到墙上,似乎是铜锁发出的喀嗒声,声音虽微弱,却足够令人胆战心惊。 ——有人摸出钥匙开锁! 能用钥匙开锁的,断然不是普通护院,莫非是宋源?若真的是他,那便极有可能进入密室。 薛南星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可脚步声已经响起,人已经进来了,眼下再出密室是不可能了,为今之计,只能藏。 她迅速扫一眼周围,密室里头八丈见方,一眼望穿,能藏身的也唯有这个衣橱了。 薛南星不再多想,赶在脚步声停下前,熄灭手中的火折子,然后伸手去拉衣橱的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藏进了衣橱。 然而她坐进去后就发现不对劲,黑暗中,竟起伏着还有活人的气息。 完了!这衣橱里还有一个人! 下一刻,她腕间一紧,被人紧紧扣住。 第38章 衣橱对你不放心 一瞬间,薛南星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方才那人将她拽进来之后便一手捂住了她的嘴,而另一只手,此刻正摁在她左手腕的大动脉上,令她一动也不敢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还有人与她一样在查宋源?薛南星只觉背心都凛凛地出了一层汗。 但她很快冷静下来。若是其他人,怕她出声坏了事,大可以一掌将她击晕,何必要扼住她的脉门,且力道极其轻巧,甚至可以说是温柔,显然只是在提醒她不要出声而已。 莫非是昭王派来接应她的人? 可方才高泽见到她转身就走,不似要接应她的样子,那还能是谁? 思绪飞转间,微热的气息自耳后传来,薛南星才惊觉这人比自己高出许多。虚掌覆在她唇上的那只手掌温暖而干燥,手指似乎很是修长。 薛南星心中一凛,只觉得这样的身形,这样的一只手,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上京城内,她认识的,有些功夫又敢夜闯侯府的,两个手指头就能数出来。若不是高泽,那就只有…… 衣橱内黑暗无声,呼吸流转。 薛南星抬起右手,凭着感觉用指尖寻到那只手,以指为笔,在那人的手背上轻轻地写下两个字: “世子” 两个字写完,薛南星感到身后之人的呼吸滞了滞,那只原本轻轻叼着她腕子的手倏地收紧了。 “唔……” 她疼得眼角都泛起泪来。 捂着她的大掌也紧了几分,掌心的温度也随之褪去。 无声的黑暗里即使看不见,就凭当下这一举动,薛南星也能明显察觉到,那人好像是生气了。 所以来人不是凌皓么? 等等,这只手褪去了温度,竟然隐约散发出一股熟悉的味道,冷冽而干净。 薛南星猛地一怔,这人……不会是陆乘渊吧?她定是被密室内的甜香熏昏了头,巴掌大的空间里,竟然没能一下闻出他身上的味道。 可陆乘渊不是去了影卫司吗,怎么会先自己一步,出现在这里? 然而顾不上细思,薛南星很快便感受到异样。 柜子里的空间本就不宽敞,还零零碎碎地装了好些衣物,眼下又硬塞进了两个人。二人即使有意错开身子,也觉得狭窄逼仄。 陆乘渊方才那样稍一用力,薛南星本能地往后靠,后背一下贴着他的前胸,霎时间,细微的温热透过衣衫传过来。 短短两日,卷宗室里的那幕又出现了,只是这一次二人离得更近,贴得更紧了,这一次,她逃无可逃了。 薛南星脊背一僵,又涔涔地落下一层汗来。 陆乘渊似乎也察觉到什么,终于松开了她。 与此同时,外间传来“幌啷”一声,书架开了。 黑暗之中,两人的呼吸 倏地紧蹙起来。 进来的人脚步声轻盈,听起来像是个女子。很快,衣橱的缝隙间亮起一道微弱的光线,那女子点了灯。 几声轻柔如棉的脚步声后,木门缝隙中窜进来几缕青烟,那股甜腻的异香瞬间浓郁起来,充斥了整个衣橱。白天的那股味道,原来正是那女子燃的熏香。也不知是什么香,薛南星总觉得这味道有种说不上的怪异。 思虑间,脚步声又响起,行到衣柜的时候忽然住了脚,下一刻,薛南星看到衣橱缝隙间透来的那道光忽地亮了起来。 薛南星下意识立直身子,伸手去扶腰间的匕首,却在下一刻被人往衣橱侧壁推了推。 身后的人伸出一只手臂,挡在她身前。分明是护着她的动作,可薛南星只觉得心头一紧,若是再靠近半寸,便会毫无保留地碰到她的胸口,今夜她可没在怀里揣一本手札。 就在衣柜刚被拉开一条缝隙的刹那,书架再次响动起来,这次是阖上了。 “官人,奴家还以为你不来了。”衣橱外声音娇嗔,唤的是官人,可衣橱里的二人心知,说话的就是白天那个丫鬟。 说话的间隙,脚步声往书架方向去了薛南星暗暗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一软,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身前的手臂顿了顿,也收了回去。 方才衣橱的门缝被微微拉大了些,衣橱里勉强透了些光进来。薛南星回身点头,借着微弱的光,看见陆乘渊一双如曜如漆的双眸,稍微安心了几分。 得到陆乘渊的首肯,薛南星对着面前的木门缝隙,眯着眼细看起来。 “怎么能不来呢?今日你来书房奉茶,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是宋源的声音,俨然与人前温润如玉的形象判若两人。 那丫鬟的声音却是较白天更娇软百倍,湿漉漉地能滴出水来,“院里的嬷嬷看得紧,这几日官人又不能出府,奴家实在找不着机会来寻官人,唯有出此下策。奴家……不会耽搁了官人的正事吧?”话到末了,带了一丝哽咽,饶是看不到,也能想象到她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看不到的尚且心里一酥,遑论那个看得到的。 宋源一下就把持不住了,浮起一丝轻佻的笑,手上一使劲,将人揽入怀里。 “不过是寻常问几句话而已,无碍。”宋源盯着那丫鬟雪白起伏的胸口,眼神瞬间迷离起来,两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万大的事也不及我的小娇娘大。” 他瞥一眼茶台上的香炉,迷醉地深吸一口,“怎么,今夜是不打算让人睡了?” “奴家哪里有本事不让官人睡了,哪回不是官人弄得奴家睡不了,又是让人家唱戏,又是……”丫鬟语气嗔怪,但声音却是明晃晃的勾引。 薛南星顿觉不妙,这熏香是催情之物!她即刻捂住口鼻,同时别过脸觑了陆乘渊一眼。 可身后之人竟像是一尊佛似的端坐着,连眉头也不动一下,见她回头,甚至愣了一愣。 薛南星急了,若她真是男子倒也不怕,等闲不会吃大亏。可她是女儿身,身后的是如假包换的真男子,二人的姿势本就有些暧昧,倘若这迷香药力强劲,自己、抑或是身后之人起了反应怎么办? 她眉头紧蹙,一时顾不上身份礼节,抓起陆乘渊的手,往他自己口鼻上一按,见他愣愣地捂上口鼻,这才放心回过头去。 陆乘渊捂着口鼻,只露出双眸,那双眸子忽然变得清晰起来,眸光清朗,静如深海。 然而外面的淫言碎语不绝于耳。 “又是怎么,难道你不喜欢吗?今夜为夫就满足你。”宋源一边说话,一边解开那丫鬟的衣裳。 薛南星并非不懂男女之事的深闺小姐,春宫图也不是没插科打诨地伙同着那些捕快看过,验男尸更是不在话下。 可眼前这一切……此刻她完全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呆愣得如同一具石像。 忽然,她眼前一黑,一只修长的手遮住她的双眼,耳畔一热,清冷淡然的声音传来:“别看。” 声音极低,混杂在暗色里,有一丝哑,还有一丝……温柔。 薛南星脊背一酥,她之前竟从未发现此人的声音这样好听,只需两个字便能蛊惑人心。她不由阖上双目,本能地往后靠去,可这一靠,便将自己的后背又毫无保留地贴上了陆乘渊。 清冽的鼻息喷洒在脖间,方才还毫无温度的胸膛,此刻竟然微微发烫,她仿佛感受到那穿透而来的心跳。 杂乱无章、怦然肆动。 他似乎……并非真的淡定。 薛南星惊觉不妙,再这样下去怕是会出事。她忙僵着身子往旁边一点点挪去,终归是与陆乘渊错开了小半边身子,尔后一头埋进膝盖里。 她本以为不去看会好受些,然而事实证明,若是不看,耳边的声音只会被无限放大,她赶忙又捂住双耳。 可这密室建起来就为了做些见不得人的事,隔音自然是极好的,里头的声音出不去怎么办,便只能在屋里转,转来转去,就又窜进了衣柜里,越滚越大声。娇媚婉转的呻吟裹着玉钩碰撞的乱响,如同海浪般一阵阵拍打过来,淹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愈发燥热起来,衣橱里本就闷热的气氛再度升了温。此时此刻,饶是她努力平复自己,也很难做到心如止水。 鼻尖弥漫的甜香味不再腻到熏人,而是混着一丝冷冽,带着些陈年书卷和新添的墨水味,莹莹绕绕,居然变得好闻了起来。 她猛地想起陆乘渊身上那冷冽干净的味道像什么,像一夜初雪之后,推开窗时吸入的第一口气息,清冷而纯粹,凉至肺腑却让人着迷。 脑中轰然一声嗡鸣,她、她到底在想什么!? 薛南星不由心虚地去看陆乘渊,只见他紧闭双目,将自己紧紧贴在柜壁,那股清冽的气息也倏尔热了起来。 连见多识广的“活阎王”都尚且如此,更何况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可她再如何,也不至于对陆乘渊起色心,除非…… 是了是了,定是那迷香作祟。 薛南星总算找到了原因,环在双臂下的手暗暗使劲,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唔……”疼!一双手臂不知被掐出了多少淤青,沸腾的思绪才渐渐凉下来。 二人就这样苦撑了一个时辰,还听了几句京戏才得以脱身。 ***** 二人翻出侯府时,夜已深沉,陆乘渊走得一路沉默,薛南星垂首跟在后头,也不知说什么。 直至上了马车,薛南星觉得这尴尬的气氛实在诡异,于是寻了个话头,开口问道:“王爷先一步到侯府,可有找到什么,譬如押不庐?蝴蝶钗?” 陆乘渊摇头,“什么都没有。” 难怪那书室的守卫并不严,看来除了偷情一事,宋源不怕被人找到其它什么。薛南星的神色一下子凝重起来,“堂堂一个侯府世子,找不到确切的证据,便无法治罪。眼下也不确定他是否在替别人做事,也不能打草惊蛇。” 陆乘渊微微颔首,“待明日看看梅香是否有消息,再从长计议。” 薛南星点了点头。 又是一阵沉默。 可关于案子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还能再说些什么呢?她忖了忖,突然问了声,“王爷不是说派人来么,怎的亲自来了?” 陆乘渊似乎有些错愕。他是不放心薛南星,才早她一步探入晋平侯府的,本想搜出古籍里的东西就去拦她,却没承想书架后藏了个密室。然而,待他搜完密室,薛南星就已经进来了,这才…… 他默了一瞬,张了张口,却只说了三个字,“不放心。” “哦。”薛南星沉默地垂下头。 陆乘渊看向她,“本王的意思是,对你不放心。” 第39章 窗影他彻底怔住了 陆乘渊看向她,“本王的意思是,对你不放心。” 薛南星仍是低着头,“哦,属下明白。” 陆乘渊:“……” 车内再度陷入沉寂。 同样是密闭昏暗的空间,一旦沉默,气氛就又诡异地尴尬起来,甚至因为方才的经历,多 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那种感觉又来了,那种五内燥热,忍不住要推开门窗,任由那股冷冽的霜雪气息窜入她四肢百骸的感觉,又来了。 不行,那邪物的药效太烈,薛南星实在忍不了了。她豁然立起身,硬着头皮拱手一揖,紧着嗓子道:“属下有些不适,不扰王爷清静了。”说完,也顾不上看对方的脸色,头也不回地跨出了马车。 夜风阵阵,车轮辘辘。 车里车外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 二人各有各的心虚,甫一到王府,便极为默契地各往各的院子里去。 正院门外,崔海立在宫灯下等着,远远便瞧见厮役提着风灯疾步走来。 “急什么急,失了体统。”他正欲训斥一番,只见那厮役后头还跟着一个人,一身玄色长衫,箭袖收得紧,身形修长挺拔,自黑暗中踏风步入廊庑。 这不是王爷么,怎么也穿了夜行衣? 崔海忙迎上去,“王爷回来了。” “王、王爷?” 陆乘渊眼尾都未扫他一眼,面色沉沉、一言不发地径直往正院里去。 崔海怕是出了什么大事,忙从厮役手中夺过风灯,追了上去。 然而他却看见,一向泰山崩于前都不形于色的昭王,火急火燎地回屋,竟然是为了…… 去净室沐浴!? “啪——”一声,净室的门被重重关上。 崔海还未反映过来,只听门后传来三个字:备冷水! 崔海一愣,冷……冷水?现下尚未至五月,何至于要用冷水沐浴,况且王爷这身子哪里还能沾半点寒凉。 可若是王爷怪罪,或许还能念及旧情,给自己留个全尸,若是王爷有什么三长两短,那可是要诛了九族的。 他抬手扶了扶额角,转身命下人将已经备好的温水送入净室,尔后一咬牙,也跟了进去。 “老奴该死,今夜王爷若是要赐死奴才,奴才也认了。可奴老奴宁愿死,也不能眼看着王爷……”话到一半,他掀起眼皮去看陆乘渊,蓦地顿住了。 崔海双眼瞪得浑圆,几个字断断续续从齿间蹦出,“王爷,您,您的脸,红了!” 陆乘渊何止是脸红,从藏在密室的衣橱里起,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念头里出现了程耿星,便会有一簇烈火自他心头纠缠的藤蔓肆意地烧起来,他浑身上下,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都被这烈火灼然焚烧着。 冰霜消融,几近沸腾。此刻他已经顾不上冷水温水,哗声坐进浴池,一头扎进水里。 “嗬——” 一声惊骇的喘息,陆乘渊猛然从浴池中坐起。 水已经凉透了,连带沸腾的血脉一起,终于凉了下来。 陆乘渊从水里坐起一点,手撑住额头,恍惚地揉了揉,开口问道:“宫里可有消息传来。” “回王爷,不曾。”崔海迟疑片晌,又道:“不过徐太医倒是来过,除了送药,还……” 后头的话他没敢再说,无非就是劝王爷去行宫养伤的那几句,想来王爷也是不愿再听的。今夜的主子本就行径怪异,还是莫要往刀口上撞了。 厮役又拎了几桶热水进来,净室内水汽氤氲,夹杂着淡淡的药味。浴池里的水翻滚着,很快被重新搅热。 陆乘渊隔着水汽问道:“崔海,你可还记得依兰依兰?” “依兰依兰?”崔海微一思索,“可是那甜香味极重的花儿?” 陆乘渊轻“嗯”一声,顿了顿,声音很低,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带着几分心虚,“方才,本王闻了一些。” 崔海眉间挂起疑惑,若有所思道:“老奴没记错的话,依兰依兰乃产自宁南国的催情之物,性极阳。五年前徐太医曾尝试以此物入药为引,想用其阳性压制王爷体内的寒毒。” 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陆乘渊,无奈叹道:“奈何此物只在情动之时起效,王爷您偏偏又是个无情无欲之人,徐太医这才找了毒性更烈的押不庐来做药引。” 凝着黑暗的目光倏尔一滞,陆乘渊沉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崔海愣了愣,“……老奴说徐太医找了押不庐来做药引?” “不是,上一句。” “此物只在情动之时起效,王爷您无情……”崔海不由咽了口唾沫,“……无欲?” 浴池中的人豁然起身,旋身穿上亵服。 是了,依兰依兰只在情动之时起效,他这颗心早就被蚀空了,又何至于会对一个少年起了情欲。 他想了想,或许是从适才在侯府里起,不,是从卷宗室里的那刻起,抑或是从凤南街再遇时,抑或更早一些…… 在修觉寺那日,他自疾风中看了她一眼,他的心就已经认出了薛南星。 自此,他便没有办法再忽略了。 —— “乘渊哥哥,我娘说过,星星是不死的火花。待这些桂花开了,我就回来了。”清澈的声音自耳畔浮起。 是啊,沉香园里的桂花已经开过好几茬了,他的南星该回来了。 思绪到了这里,陆乘渊忽而失笑了。 他口口声声说眼见的不一定为实,可对于程耿星的身份,为何自己就不愿相信眼见的并非事实? 他可以对皇上说即便是猜测就够了,为何自己偏偏要见到实证才肯罢休? 他可以千遍万遍地提醒自己要谨慎要克制,为何不肯对自己说一句要无畏要恣意? 这些年的腥风血雨、波诡云涌,让他几乎忘了最简单、最直截了当的方式——无论结果是什么,他只需要亲自去问问她就好了。 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可笑,可笑至极。 陆乘渊突然想到什么,正束着中衣的手一顿,问崔海:“你方才说,徐太医来过?” 崔海愣愣地点了点头。 “除了送药,是否还让你劝本王去一趟玉泉池?”陆乘渊又问。 崔海又是一愣,不由伸长脖子去瞧主子的神色,怪了,竟是瞧不出一丝不悦。从前他不是没提过去玉泉池解毒一事,可王爷哪回不是才听个起头就厉声打断,方才他还犹犹豫豫没敢开口,没承想,王爷自个儿说出来了。 没等他想明白,陆乘渊又道:“好,本王去一趟。” 崔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看了陆乘渊好半晌,眉宇间的愁云才渐渐散开,又惊又喜道:“好,好,奴才明日一早就进宫告知徐太医,还有太后那儿。太后没少为此事操心,她老人家若是知道了,定是要高兴坏了。” 他自顾自地嘟囔着,“这玉泉池在俪山行宫,少说也得十日车程,行宫里虽说什么都有,可到底不比平日里惯用的顺手。这几日得抓紧准备起来才行……” “不急。”陆乘渊打断崔海,“待此案了结了再准备也不迟。” 行宫太远,若这毒真的有法可解,他定是等不及要第一时间告诉南星。他想,等案子结了,他要带她一同去,这样便不必再等了,他们错过了十年,他一刻也不愿多等了。 “是。”崔海点了点头,垂首笑道:“是老奴心急了。” 陆乘渊朝窗外望了一眼天色,月光流转,星星点点落在披满夜露的桂树上,乍一看,竟真像是桂花开了。他哑然笑了笑,他又何尝不急呢? 陆乘渊收回目光,自塌边的矮柜里取出一只锦盒,转身披上外袍,“崔海,陪本王去降雪轩走走。” * “哗啦——哗啦——” 薛南星一回到降雪轩就问无白要了几桶冷水,然后将自己锁在净室里,兜头淋下,直至连着打了几个冷颤才罢手。 她总算冷静下来了,可不知道那个人冷静下来没? 薛南星坐进浴桶里,被半凉的水环抱着。盈盈的水波里,隐约浮现出陆乘渊端坐在自己身后的样子,饶是脸红心跳,也仍是一副沉静自持的模样,甚至还顾得上伸手来挡自己的眼睛,害她差点被那黑暗里的温柔给蛊惑了。 等等,伸手来挡?她心头猛地一紧。 在衣橱里,陆乘渊一共伸了两回手,一回挡在自己眼前,而另一回……挡在了自己胸前。 薛南星努力回想,却始终想不起他到底有没有碰到自己。虽说今夜她刻意将胸束紧了几分,可陆乘渊此人生性多疑,心思缜密,难保他会不会看出端倪。尤 其是今夜,他们二人离得实在太近了,自己又被这迷香扰得心神恍惚,十分不争气地失了常态。 她再一细想,今日的陆乘渊着实有些奇怪,早些时候在大理寺,没来由地说了句“其实你……”,而后又闭口不提了。从侯府出来,说着案子时,又意有所指地道了句“眼见的不一定为实”。 他究竟想说什么,他想说……其实你是女子?还想说……其实你看起来是男子,但不一定为实? 薛南星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心惊。若今夜他真的碰到了自己,叠加先前种种,以陆乘渊的性子,定会百般试探。 这几日一心忙着查望月楼的案子,对于陆乘渊是敌是友,他为何要拿康仁十二年的卷宗,为何要以此试探自己,她一概不知。但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倘若真的被陆乘渊拆穿身份,恐怕要得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下场了。 一思及此,她再也坐不住了。 夜是纷乱而深沉的。 薛南星照着前一夜那样,摸黑束好胸,再套上亵服,掌起微弱的油灯,将如仙给的东西调整角度后绑好,尔后将亵服的上身松松系着,裤头却束得格外紧。 一套动作下来,身上已是汗涔涔一片。这东西明明已经绑过几回了,怎么今夜再看……唉,更觉得难看了。 薛南星扶着额角,缓了好一会儿才走出净室,借着窗隙透来的月光,看了看窗沿和门缝的尘土,一切如原样,缓缓舒了口气。 “无白——”薛南星掌灯唤道。 不一会儿,尖细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公子,有何吩咐?” “我睡不着,想趁着这会思路清明理一理案子,指不定要多久。”薛南星的声音顿了顿,略带为难道:“你若是困了,便先去歇着吧。” 无白是得了昭王的亲令要看着这位程公子的,此前在大理寺时,他没跟着进停尸房就已经被责罚过了。崔公公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确定程公子歇下了,自己才能回后罩房,等闲不能再出岔子了。 “公子,没事,奴才也不困,奴才就搁院子里候着,若是公子缺什么,只管唤一声就是。”说完,无白往门槛上一坐,歪头倚到回廊的长柱上。 薛南星摇头笑了笑,掌着灯重新走回堂中,将案桌上的罩灯点着,再用铜签拨得极亮。她随手拿起一本验尸手札,走到罩灯前,迎着灯光,侧身而立。 此刻,薛南星胸前紧束,加之套了件松垮垮的中衣,完全瞧不出半点女儿家的身形。下身则只穿了件单薄的亵裤,里面突兀地鼓出一块,亵裤有些微透,里头的东西却是实心,稍一细看,就能瞧清楚形状。 屋里的灯色透窗而出,清晰地剪出薛南星的侧影轮廓,连带那根不属于她的东西,一起毫无保留地映到窗纸上,一举一动展露无疑。 窗影上的“男子”时而负手踱几步,时而扶额做冥想状,时而坐下提笔写几个字。若不是腹股间的那条东西,还真像个举止儒雅的书生,可多了那东西,整个画面便不堪入目了。 * 夜更深了些,陆乘渊站在降雪轩的院门口,负手看向远天,方才还有些晦暗的月色随着越来越沉的夜色明亮起来,连它周遭的星子都要吞没了。 其实某个瞬间,他是犹豫不决的。 可一路走来,夜色连带那些陈旧的、弥新的记忆,一同清晰起来,他便不允许自己再犹豫了。他已经失去过一次了,哪怕只是一丝妄念,也不该让它如这些星子般被吞没。 他该无畏一回,一如从前那个教他放肆笑、恣意怒的小姑娘。 崔海在耳侧低声道:“王爷,屋里还亮着灯。不过……” 陆乘渊没听完,兀自往院里走去,然而就在下一刻,在见到窗上那道影影绰绰的剪影的那一刻,他彻底怔住了。 崔海提着灯急匆匆地跟上来,瞅了眼窗影,又瞅了眼主子,尴尬地哑笑两声,“王爷,这程公子还真是豪放不羁,不拘小节啊!” 第40章 冲突“你以为本王不会杀你吗?”…… 崔海提着灯急匆匆地跟上来,瞅了眼窗影,又瞅了眼主子,尴尬地哑笑两声,“王爷,这程公子还真是豪放不羁,不拘小节啊!” 窗纸上的人影晃了晃,忽地隐没在黑暗中,灯熄了。 夜一下子就暗了,只得天际那团朦胧的光亮,在黑夜里突兀得像个梦境。 忽一阵夜风袭来,陆乘渊闭上眼,听着那风声拂身而过,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个疾风掠掠的断崖—— 风太大了,卷着弥散的尘土,叫人几乎睁不开眼。有人拢着披风来到他身边,扯着嗓子禀报: “少爷,还是没找到。” “已经半个月了,皇上今日就要定案了。” “还找吗?” 陆乘渊怔怔地立在风中,半晌,拼尽全身力气唤了声:“南星……” 可是没有人应他。 他踉跄几步跑到崖边,探身往下,断崖下秋雾未散,茫茫一片,什么都望不见。 风声盘旋苍劲,似乎人一下去,就消失在这天地间了。 陆乘渊讷讷地,又张口:“南星……” 声音碎裂在残风里。 长风自他眼底卷起涛澜,陆乘渊背对断崖,任凭自己被疾风吞没,他想,与其留在没有她的地狱里,不如与她一同葬在这风中。 可就在身子后仰的那一瞬,一道清灵的声音随风灌入耳中—— 沉香园的桂花开了,我就回来了。 那一瞬,他相信了,相信她会回来,他才在这个荒诞的世上,行尸走肉般苦撑了十年。 可她终究是失约了。 与十年前在青峰崖一样,陆乘渊只觉得胸口空茫一片像是漏着风,又像有人拿刀劈山断海一般将他心头思绪齐头斩断。 一下子什么念想也没了。 在这条注定死亡的路上,他就不该生妄念,有所求。 好半晌,陆乘渊自黑暗中抬眸,冷冷道:“命沈逸即刻将宋源押回大理寺,连夜审问。” * 昨夜薛南星听到无白迎出去的脚步声,就猜到是陆乘渊来了,他果然起了疑心。但外间久久没有动静,想来是看清了她的“男儿身”便离开了。她这才熄了灯,摸黑穿好中衣和外袍,合衣而眠。 折腾到后半夜,薛南星实在太累了,她这一觉竟然睡到了翌日巳时。 薛南星洗漱完,推开窗望了眼天色,昨日还十万分清朗的天,一夜之间竟是蓄起厚厚的云团子。 恍神间,外头忽地传来急促的叩门声,“师父,师父,快醒醒,有急事——” 她一把拉开门,“世子?出什么事了?” 凌晧急问道:“昨日你们去晋平侯府到底查出些什么?怎么才过了一夜,宋子谦就进了影卫司的地牢?” “宋源进了影卫司地牢!?”薛南星心中惊异,昨日压根就没查出任何实证,昭王明明说待寻到梅香再议,怎的突然就将人关进了影卫司。 她忙问道:“梅香可有消息了?” 凌皓摇头,“没有,这上京城都快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他又看向薛南星,抛出一个疑问的眼神,“你们呢?” 薛南星随即也摇了摇头,“昨日在侯府什么都没查到。” 凌皓满脸惊诧,“没找到?这就怪了,我还当是你们找到了什么证据能定宋子谦的罪。“他五官拧作一团,指了指身后,”难怪侯爷都寻到我府上来了,眼下一个老的、一个大肚子的,正在我府上哭着呢?” “嗐,表哥到底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无凭无据就将宋子谦押回大理寺连夜审问,天刚亮又丢进了影卫司的地牢里。这会儿宋子谦只怕已经没了半条命了。”凌皓越想越后怕,别的不说,倘若宋源真死在影卫司里,自己府上那两个人怕是请不走了。 一念及此,他拽了薛南星的手腕,快步往外走,“走,咱们去一趟影卫司,可不能出事了。” 是啊,可不能出 事了。宋源能够应对自若,定是认准了无证无据,甚至没有动机,根本无法定他的罪。饶是影卫司手段凌厉,逼迫宋源认了罪,也不过是屈打成招,侯爷和世子夫人能闹去琝王府,无非也是想把事情闹大,到时好给昭王扣个藐视法理、审理不公的帽子。而如今梅香下落不明,宋源背后之人也仍在暗处,倘若宋源咬死不认,在地牢里有个三长两短,那这条线就彻底断了。 她能想到的,陆乘渊不会不知,可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一夜之间全变了。 * 天边云层犯境,初夏第一场急雨将至。 二人赶到影卫司时,陆乘渊正在内衙最后一道公堂里吃茶。这里与其说是公堂,倒不如说是刑讯的暗室,臭名昭著的影卫司地牢就在一墙之隔的甬道里。 薛南星跟着凌晧跨进门槛,阴森的,带着些许潮味的血腥气扑面袭来。她抬眼看向堂上,壁角架着两个火盆,将这间暗室照得灼目刺亮。陆乘渊置身于这夺目的火色中,整个人就像一枚华光千丈的玉。 可薛南星却闻到他身上黏腻浓厚的血腥味,甚至盖过了原本的清冷之气。 此刻,她忽然觉得陆乘渊有些陌生,比初次在修觉寺见到时还要陌生。 凌晧一见到陆乘渊就憋不住了,冲到堂前,急不可耐地问道:“表哥,到底怎么回事,是找到了什么证据我们不知道吗?” 陆乘渊啜一口茶,头也不抬,慢悠悠地道:“影卫司拿人从来不需要证据。” “那大理寺审讯定罪呢?”堂下之人突然开口。 薛南星立于堂下,垂头拱手,身子却立得笔直,“大晋律法有云‘轻重诸罚有权,刑罚世轻世重,惟齐非齐,有伦有要’[注1]。立法用刑应当守经达权,以体现罚当其罪。即使宋源有嫌疑,在定罪前,他可以坦白也可以保持缄默,大理寺不得在取得人证物证前以推论定罪。” “噹!”茶盏在案上重重一磕,陆乘渊脸色森寒,“你在教本王做事?” 凌晧陡然一惊。 “属下不敢。”薛南星稍稍躬低身子,“属下只是觉得眼下并非审讯的最佳时机。” “哦?”陆乘渊目光落到堂下,声音里带着一丝讥诮,“那你认为什么时候才是最佳时机?” “至少,要先找到梅香。”薛南星答道。 陆乘渊的眸色蓦然转寒,“倘若找不到呢?本王要一直等吗?”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属下相信,但凡做过,一定……”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陆乘渊冷笑起来,“不过是无能者的托辞罢了。这世上的悬案冤案,无辜亡魂还少吗,你与本王说疏而不漏?笑话!” 他站起身,负手走到薛南星跟前,居高临下睨视着她,“从前本王觉得你有些小聪明才留在身边,眼下看来,不过尔尔。” 薛南星心中一凛,明明背脊已泠泠然渗出一层细汗,却不知怎么,忽然自灵魂深处擭了一把力气道:“王爷说的没错,属下愚钝,不知王爷所欲为何,只知律法自有公正,不该以权压法。” 以权压法四字一出,堂内顿时静得针落可闻。 凌晧险些没呛出一口老血,这个人怎么也搭错筋了。他忙冲到薛南星身边,压着嗓子劝道:“师父,你可别再说了。” 陆乘渊盯着眼前这不自量力的身躯,忽然慢慢地笑了起来,他这么一笑,人比月还柔和,可目中却透出杀伐之气。 “你不知道本王意欲为何,那本王就告诉你。刑罚知其所加,则邪恶知其所畏,听明白了吗?”字字落地,如坠冰窟。 薛南星沉默片晌后突然开口,一字一句道: “属下,不、明、白。” 凌晧蓦地瞪大双眼,倒吸一口凉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薛南星缓缓抬眸,看入陆乘渊的眼底,眸中映出灼灼火光,“属下知道,但是属下确实不明白。” “属下自幼长在义庄,见过无数生离死别、悬案冤魂,正因如此,属下才深知律法二字于百姓而言意味着什么。律法,是芸芸众人最容易得到的公正,他们无权无势,能相信的只有律法,这是他们唯一的武器和信念。” “只有每一份证据都重若千钧,每一份判决都慎重其事,世人才会相信律法的公正严明,才会守法畏法。属下不明白,所谓执法者,难道不是更要以律治恶吗?难道要一面告诉世人律法面前,众生平等,一面又要残忍地掠夺他们手中唯一的武器吗?” “属下不过一介草民,不晓朝堂波诡,亦看不透王权迷局,阅过最多的书卷也不过是《洗冤集录》,被教导最多的无非是‘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注2]。但属下知道,天大地大,人命最大!” 话音落,薛南星深深揖下,一副慷慨赴死的形容,“属下心知冲撞王爷实在罪无可恕,可眼下梅香下落未明,恳请王爷看在一条无辜人命的份上,准允属下为梅香沉冤后,再取属下这颗人头。” 外头一场急雨落了下来,伴着轰隆隆的惊雷声,搅得天地一片晦暗。 “你以为本王不会杀你吗?”声音自头顶落下,泠若寒冰。 [注1]摘自《尚书吕刑》 [注2]摘自《洗冤集录》【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40-50 第41章 证据“我知道梅香在哪儿了!”…… 薛南星当然知道他会杀了她,但不是现下,否则他也不会听自己说这么多。 凌晧这头却忍不住了,“表哥,别、别,这小子不过是一时脑子犯浑……”说着,他又蹲下身,对薛南星道:“你赶紧再求求表哥。” 陆乘渊不言语,薛南星也不出声,凌晧几乎要急哭了,“你们倒是说句话啊!” 短暂的沉默后,薛南星踯躅一瞬,还是闷声开了口,“属下……” 堂外的门忽然“吱嘎”一声,后头的话被忽如其来的风雨声淹没。 高泽带着一身湿气进来,“王爷,龚士昌来了——” 话音未落,只见堂内死一般的寂静,高泽先是一愣,又看到凌皓与地上跪着的人,当即噤了声。 陆乘渊自眼风里扫了高泽一眼,平静地道:“知道了。” “龚士昌来这儿要人了?”凌皓诧然。 陆乘渊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径直往门口走去,得走到门槛处,忽见远处苑角里一丛韧如丝的荒草,在风烟雨幕中肆意飘摇。 他顿住脚步,冷冰冰丢下一句,“程耿星,找不到证据你这颗人头也不必再留了。”- “师父,你知道方才有多险吗?真的吓死我了。”凌皓见人走了,赶忙凑上来,拉起薛南星道:“你就不怕吗?” 怕,薛南星当然怕。她怕外祖父的案子还未查出头绪就掉了脑袋,但方才那一瞬,她更怕心中的信念崩塌殆尽,怕无颜面对外祖父。 薛南星还记得那一年,她跪在尸腐味极重的义庄,接过外祖父手中那把解尸刀时,学的第一句就是“人命至重”,她不能忘。 她淡淡笑了笑,“若王爷真要因此要了我这条小命,我也认了。” “你倒是说得轻巧,你不知道他方才的眼神,跟要吃人似的,好在那姓龚的来得及时。”凌皓顿了顿,嘟囔一句,“不过他怎么来了这儿?” “龚尚书不是宋源的岳丈吗?宋源突然被囚进影卫司,他过来替女儿讨个说法也合情合理。”薛南星理着衣袍道。 凌皓托着下颌,“是,要人也好,讨个说法也罢,他来倒也无可厚非,只不过不该来影卫司啊?” 薛南星诧异地看向他,追问道:“此话怎讲?” 凌皓思量一阵,“昨 夜去侯府拿人的是大理寺,早上侯爷和宋少夫人来我府上时,也只说让我帮忙去大理寺说情。按他们的说法,宋源是被囚在大理寺的审讯室,由沈逸在审。若是宋少夫人往龚府递的消息,那龚士昌理应去大理寺才对啊,怎的来了影卫司?” “或许他已经去过大理寺,得知宋源被押来了影卫司?” “不会。”凌皓摆了摆手,扫一眼外间,压低嗓音道:“大理寺我去过,沈逸一直在审‘宋源’,不过那人又不是宋源。” 他见薛南星目露疑色,解释道:“我一大早去大理寺时,确实听说表哥和沈逸连夜在审宋源,不见任何人。我没辙,就想着去影卫司找高泽问问情况,谁知一进内衙竟然见到宋源就跪在这儿。” 凌皓朝薛南星脚下指了指,“当时人就跪在这儿,像是刚从地牢里拖出来的,满脸满身都是血,看得我浑身发麻。表哥和高泽什么都不说,我便只好赶去问你,看看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薛南星蓦地转身看向门口的一片空茫,眸中尽是错愕与不解。原来这才是陆乘渊夜审宋源的理由,他并非真的要刑训逼供,可他方才为何又…… 她回头问凌皓,语声带着懊恼,“世子适才为何不告诉我这些?” “我……”凌皓瘪着嘴,“你也没问呀!” “……” 薛南星不再看他,转身往外走。 凌皓快步跟上,“师父,去哪儿?” 薛南星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为了保住这个,去找证据。” “上哪儿找啊?” 活人会撒谎,但是死人不会。既然整个上京城都找不到梅香,不如一切重新回到望月楼一案上。 薛南星目不斜视,“去望月楼,看看曲澜生还想说什么。” — 出了内衙,陆乘渊沿着甬道在风雨里走着,高泽撑着伞跟在一侧。 “禀告王爷,虎部那个叛徒将宋源在影卫司的消息递进了宫里。”高泽顿了顿,“但是并未见到有人出宫往龚府里递信。” “没有人?”陆乘渊微敛双眸,问道:“那隼呢?” 宫中虽严禁豢养信鸟,但隼是大晋神鸟,宫中设有神隼台,由专门的内侍喂养。这种鸟在禁中被养了数代,能识人辨方位,若真被有心人用来传信也未必不可能。只不过,能将隼训来传消息,必然不是寻常内侍。 “王爷的意思是,是内侍的大珰传的消息?”高泽脑中一个激灵,“莫非这背后是宫里的主子?” 陆乘渊颔首,“宦官这等人物,游走于深宫各处,周旋于君臣之间。如今东西二宫明争暗斗,皆与前朝关系甚密,禁宫的思罪堂还囚着一位。要查出这隼是谁训的不难,但要查到养隼人背后是哪位主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 高泽垂着头琢磨半晌,问道:“王爷,卑职实在想不通,明明是要引蛇出洞,为何王爷要放任世子将宋源在影卫司的消息带出去?好在王爷留了后手,提前命卑职盯着龚府和宫里,否则,若是世子不慎透露消息,那便前功尽费了。” 陆乘渊轻笑一声,“除了程耿星,凌云初还能将消息透露给谁?” “但程耿星这个人……” 高泽话未说完,就被陆乘渊一个眼风扫了回去。 陆乘渊侧目斜睨他,寒声道:“不是有你盯着他们吗?” 高泽浑身一凛,“卑职该死,擅作主张,请王爷赎罪。” 陆乘渊别开目光,隔着雨幕看向甬道尽头,“引蛇出洞,不引又怎么知道王府里的这条不是蛇呢?” 高泽恍悟过来,“所以王爷是想一箭双雕,利用虎部那个叛徒引出宋源背后的主使,又故意让世子将消息递给程耿星?” 他思索着道:“程耿星一早并无无异状,是从世子口中得知王爷拘了宋源后就径直赶来了,加之他并不知道康仁十二年的卷宗被动过手脚,如此说来,此人当真不可疑了……”话到末了,不觉生出几分愧意。 陆乘渊不再言语。其实即便是经历了昨夜一瞥,亲眼见到程耿星的男儿身,他也并未再怀疑程耿星与张启山抑或龚士昌之流有关,他这么说,无非是顺水推舟,打消高泽的顾虑罢了。 但有一点高泽说的没错,这步棋他终究是冒险了,倘若宋源只是一枚弃子,他这步棋不仅毫无意义,反而会打草惊蛇。可这场雨停后便是盛夏,盛夏过后就是他与南星分别的时节。 此案牵扯出的愈发复杂,他没有时间再从长计议了。 * 这场雨来得急,去的也急。 一个时辰后,雨势渐微,夏阳挣脱云层,洒下半斛光,天际豁然破开一道裂口。 离开影卫司,薛南星与凌皓径直到了望月楼时,远远就瞧见门外站着三个粗衣壮汉,正探着头朝里头张望,看模样似是杂工。 可没几句话的工夫,几人便被门口的影鹰卫赶走了。 薛南星微感异样,上前问道:“方才那几人是做什么的?” 影鹰卫回道:“那三人自称是望月楼的杂工,说早前宋世子吩咐下,要在诗会结束后将望月阁内的石块都搬走。王爷早就有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尤其是望月阁,更别提要从里头搬东西了。” 薛南星听罢,眸光骤然敛起,朝凌皓道:“世子,跟过去看看。”旋即朝那三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很快,两人跟着在街角的一间茶档停下,见三人叫了盅粗茶正吃着。 薛南星与凌皓亦叫了盅茶,在邻桌坐下。 “没想到都三日了还不让进去。”中间一个酒糟鼻斟了碗茶,看年纪像是领头的。 “头儿,我看要不就算了,我瞅着这些石头跟我家门前溪边那些也大差不差,无甚好稀罕的。”旁边一个微胖的塞了口糕点,不以为意。 “你懂什么?世间有人指鹿为马,有人点石成金,都是那些权贵一句话的事儿。这上京城里,什么是废,什么是宝,还轮不上你我插嘴。咱们收了钱,就得老老实实将这些‘宝贝’搬走。” 旁边一个包头巾的道:“就是,别的不说,活不干完就没银子结,我可还等着这些未结的银钱吃酒哩!” 微胖的那个却仍在弱声弱气地抱怨,“早知道前几日就全搬走了,也不知那宋世子还留了一半在上头作甚,眼下可好,也不知何时才能解封。我看这剩下的银钱指不定有没有着落呢!” …… 听到这儿,薛南星放下茶碗,反复咂摸着这几句话,搬一半留一半……在望月阁留下一些石块好解释,无非是要掩饰垫在曲澜生后背的那几块石头,可宋源为何要先搬走一半呢? 她思索了一阵,压低声音道:“世子,眼下咱们在明,不好闹出大动静。但宋源这侯府世子的身份摆在这儿,若是不暴露身份,单凭一个茶客的身份是远远不够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你知我囊中羞涩……” 话没说完,只听“啪”一声闷响,眼前多了个鼓鼓的钱袋。 凌皓理了理腰间的玉带,抬着眉头,“够了吗?今日本世子就要让大家抢着来推我的磨。” 凌皓站起身走到邻桌,在凳子上坐了,把手中的钱袋往桌上一搁,“你们是望月楼的杂工?” 那包头巾的和微胖的杂工盯着桌上的钱袋,吞了啖口水。中间的酒糟鼻倒是淡定,他咳了两声,“是又如何?公子这是何意?”说完,扫了一眼钱袋。 薛南星坐下,左右顾盼,掩着半张脸道:“这位大哥,方才我家公子无意间听你们说要去望月楼搬什么石块,可是前几日诗会展出的那些奇石?” 酒糟鼻默不作声地吃了口茶。 薛南星接着道:“实不相瞒,我家公子在京郊新建了一个庄子,前段时日听说晋平侯府的世子从山崎运了不少奇石进京,就想着待诗会结束了,找宋世子购置一些放到自家的庄子里。可谁知今日一来,发现那望月楼出了事儿,楼也被封了。眼下又找不着宋世子的人。这不,恰好 听几位大哥说起,就想着打听打听,上哪儿可以找到这些奇石。” 酒糟鼻听罢,这才搁下茶碗,去看凌皓与薛南星。 旁边那个微胖的杂工憋不住了,“这位公子可算是找对人了,咱们还真知道。只不过……” 可未待他将意图表明,那酒糟鼻手肘一拐,撞了撞他,“咳咳……” 凌皓勾起唇角,抓起钱袋在手里掂了掂,哗哗哗一阵响,随即从里头摸出一锭银子,啪一声搁在微胖杂工眼前,“你最实诚,拿去!” 那杂工喜出望外,颤手拿起银锭,塞进后牙槽里一咬,惹得另一边那个包头巾的投来无比艳羡的目光。虽说望月楼这趟活宋世子给的够多,可眼下这锭银子可抵得上一个月的工钱了,不拿白不拿。 “我、我知道上哪儿可以找到,城南的仓房!”包头巾的抢着说道。 微胖的也不示弱,“是,城南仓房,就在同福楼附近,挨着南湖边上。” “一个答得快,一个答得翔实,这几腚银子你二人拿去分了。”凌皓丢出几腚银子,看得二人两眼放光。 看着那两人乐呵呵地捧着银子,酒糟鼻这下彻底不淡定了,可眼见能说的都被那二人抢着说了,他的眉头鼻头霎时皱成一团。 薛南星从凌皓手中要过几腚银子,往桌中间搁上一锭,“不知这些石块是何时运过去城南的?” “我记得,四月十六日!”酒糟鼻眉头舒展,抢先答道。 薛南星笑着将银子给他,又问道:“宋世子为何要先搬一部分去城南的仓库?” 几人原本做足了准备,势要抢先作答,可此问一出,却面面相觑答不上来。那微胖杂工挠着头道:“宋世子的事,小的哪里知道,四月十六那日,咱们去了望月楼,那些石块就已经堆在望月阁门口了。”另外二人都跟着附和。 薛南星思索片晌,将手里剩的几腚碎银摊开,又问道:“几位可有城南仓房的钥匙?不知能否带我们先去瞧瞧?” 酒糟鼻两眼一转,“钥匙只宋世子和同福楼的掌柜有,可我也不知道掌柜的许不许人进去瞧。”他又瞥了眼薛南星手中的银子,堆笑道:“不过,带二位去一趟不成问题。” “那同福楼的掌柜怎会有钥匙?”薛南星疑惑。 这回凌皓开了口,“同福楼也是章家的产业。” 薛南星满腹疑窦猛地一沉。 四月十六日,宋源清出部分石块后就锁了望月阁,而后又去了楚风阁,再掳走梅香。搬走的石块、城南仓房、同福楼、南湖边……梅香…… 零星的线索一个个串起来。 她蓦地看向凌皓,“世子,我可能知道梅香在哪儿了!” 第42章 验血“有没有血迹,验过便知。”…… 同福楼坐落于南湖东岸,是由曾经的官家驿馆改建而成,整座客栈分为东西二栈,东边朝着上京城,西边挨着京郊南湖,内有堂室、廊庑、楼台、马厩,极具规模,因其临湖照水,坐拥湖景之美,又位于出入城的必经之道,颇受来往商贾的喜爱。 此楼毕竟是京城出名的栈楼,掌柜的日日与人打交道,多半是人精,不比那几个杂工拿银钱便可以套出话来,到底还是得靠权势来压。薛南星思虑一阵后,还是去京兆府请了魏知砚一同前来。 果不其然,那掌柜的一见到魏知砚那袭绯色官服便百般殷勤地迎了上来。 “咱们楼确实有个旧仓房,就在西岸。几位大人,这边请——”掌柜的抚着两撇八字须,将人往后院带去。 一行人绕出同福楼后院,沿着湖岸走了约摸半盏茶工夫,便在一间破旧宅子前停下来。宅子墙垣脱落,荒草丛生,若非落了新锁,旁人只当是个荒废的老宅,压根不会想到这是间仓房。 掌柜很快开了锁,推开门,抬手扬了扬空中的尘土,折回身道:“咳咳——几位大人,便是这里了。” 魏知砚微微颔首,先一步进去,凌皓拉着薛南星跟上。 茶叶香、酒香,夹杂着淡淡的霉味自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薛南星快速扫一眼仓房,与残破的外表不同,里头的陈列倒是整整齐齐,满满当当全是茶叶与一坛坛的酒,除了进门口的一丈方地,几乎没什么落脚的空处,更别提见到什么石块了。 酒糟鼻的杂工也跟了进来。他瞟一眼仓房里,又退出门,狐疑地上下左右打量几眼,这才跟进来,走到凌皓与薛南星跟前,一脸不可思议道:“公子,这、这不可能啊,前几日我们明明就是将那些石块搬进这里的。”他指了指仓房最里头的墙角,“喏,就是堆在那儿。莫非已经被宋世子卖给别人了?” 魏知砚闻言过来,从京兆府来的路上,薛南星已将心中的猜测告知与他。他四围扫一眼,抬指捻了把手边最近的木架,“锁是新落的……这些也是新摆进来的。” 说完,他转头问那掌柜的,质问道:“四月十六日,宋源命人搬进来的那些石块呢?” “石块?草民没见过什么石块啊!”掌柜的几乎是脱口而出,看样子不像在撒谎。他见几人皆是神色肃然,憋屈道:“这间仓房离同福楼虽近,可到底不是挨在一块儿。早前楼里扩建了几间库房后,这里就渐渐荒废了,算算也一年有余没人进来了。若不是前几日世子过来,说迟些日子要往楼里的库房入些新酒,让草民先把库房里的东西滕来此处,草民也不会过来。” 他又仔细回想一下,喃喃道:“可那日草民来的时候也没见着什么石块呀!” “掌柜的可记得宋世子是何时来找的你?”薛南星问。 掌柜垂下眸想了想,“好像是四月……十七?对,四月十七,我记得两日后就是望月楼的诗会。那日世子来得格外早,说是望月楼那边还要准备,让咱们快点将东西搬过来。” “他看你们搬完了才走?”薛南星听出各中蹊跷,又问道。 “是啊。”掌柜点点头,似乎又想到什么,双手插袖,努着嘴道:“说是着急,可这都过去好几日了,也没见世子入什么新酒过来。咱们这些日子取酒取茶都得绕过来,多少有些不方便。” 魏知砚见薛南星不言语,低声问:“可是想到什么?” 薛南星敛起双眸,目光落在方才酒糟鼻杂工指着的角落,嘴角忽而噙起一丝讥诮,“我在想,他独自一人一夜之间要做这许多事,还真是为难了。” 言讫,她转身往仓房里看去,见最后那排木架后还留着一道木门。 “宋源曾说过,望月阁那些石块虽不及诗会展出的那些精美,但到底是远从山崎运来,诗会过后会好生处置。可他为何要在四月十六日急着先搬走一部分石块?”薛南星一边朝里走,一边道:“只得一个原因,那就是石块中有他必须要销毁的证据。” “曲澜生的尸体上,除了后背的几块瘀斑,就只剩面部和手部的少许擦伤为死前伤,而这几道伤口确实与石块擦伤的性状相符。从愈合情况来看,应是诗会前三至五日造成……” 待走到木门前,薛南星转头看向魏知砚与凌皓,“所以,搬来这里的石块就是他杀害曲澜生的铁证。” “可眼下也见不着有石块啊?”凌皓急问道。 她回身启了门闩,将木门拉开,抬手朝外间一指,“在这里!” 二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湖光澄澄,整片南湖不过在门槛外半丈开外。 只听薛南星接着道:“四月十五日望月阁工期结束,宋源将曲澜生迷晕,藏在石堆中。十六日打算趁着望月阁上无人,将曲澜生搬到阑干上,垫好石头,再锁上门。可从石堆里搬出曲澜生后,宋源发现他的脸和手背被石块擦伤,混乱间,他并不确定哪些石块沾上了曲澜生的血迹。他一时没法子,只好将所有可能碰到的石块都先清理出来,只留下一部分用作掩饰 。” “宋源原本打算扮成曲澜生将蝴蝶钗放回楚风阁后就来城南仓房处理这些石块,可不料在烟柳巷撞见了梅香。情急之下,他只好将人掳走,但是那些石块多留一日便会多一日危险,必须尽快清理……” “于是,他便将梅香带到了此处?”魏知砚接过话头。 “大人英明。”薛南星眸光灼然,“一夜之间,他要清除证据,又要毁尸灭迹,没什么比将人和物扔到这湖里更快的办法了。” “所以四月十七日宋源并非是来得早,而是前一日他根本没离开!”凌皓也恍悟过来。 “来人!”魏知砚转身吩咐,“寻几个有经验的捞尸人来搜湖。”他顿了顿,沉声道:“从靠近仓房的这片搜起。” “是!”几个衙差领命。 薛南星怔然望向门外,目之所及是茫茫湖水和满地雨水泥泞,即便那日留下了拖尸的痕迹,也被早间的那场急雨冲得一干二净了,她还是来晚了。 她阖上双眸,深吸一口气,半晌才睁开眼,对魏知砚拱手揖道:“大人,早上那场雨下得急,屋外的痕迹怕是都毁了。在找到梅香的尸体前,我想再试试。” “试试?”魏知砚疑惑地看着她。 薛南星颔首,“试试看我的直觉。倘若杀梅香是一时起意,那宋源必然不会提前备好凶器。方才听那掌柜的意思,这间仓房原本已经空置许久,亦不会有现成的凶器。彼时,他最容易得到的利器便只有那些石块,遭石块袭击而亡定会在现场留下血迹。” “可地面干净,不似有血迹……” “有没有血迹,验过便知。” — 薛南星请几个衙差将所有木架酒坛搬出仓房,又让掌柜的烧几个火盆,备几坛酽米醋和酒。众人虽有不解,却也听从魏知砚的吩咐一一照办了。 很快,地面被清空,火盆也烧旺了。 薛南星把火盆里红彤彤的火炭倒出来,尽可能均匀地铺开在地面上,然后将窗户推开透气,在旁静候。 地面是由一块块地砖铺砌而成,火炭在地砖上忽明忽暗地烧着,过了好一阵子,渐渐熄灭了。这时薛南星取来扫帚,将地上的炭灰尽可能地清扫干净。 此时酽米醋与酒坛就放在门口,薛南星清扫完碳灰,将其中一个酽米醋坛抱起来,均匀地泼在地面上。 “世子,酒!”薛南星朝凌皓使了个眼色。 凌皓瞬间意会,有样学样,抱起一坛酒均匀泼了。 地面刚刚被炭火烧过,一块块地砖还热得发烫,酽米醋和酒一泼上去,立刻白汽蒸腾。几人捂住鼻子,并肩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白汽氤氲的地面。 很快,一部分地砖开始变色,渐渐显现出了成片的鲜红,形如血沫。薛南星半跪在地,揩起一点血沫状的液体,在指尖搓了搓,又凑近鼻子闻了闻,“果然是血。” 她转头对魏知砚与凌皓道:“酽米醋和酒遇热化气,能将地砖缝隙中残留的血液带上来,使之显现于眼前,哪怕过上十天半月,血液早已干透,这一方法依然可行。” 眼前这片血迹就这样一点点呈现出来,不是一丁点,而是很大的一片。凌皓盯着地上的血迹,早已目瞪口呆。 “梅香曾在这里遭受过攻击,不但流了血,很可能整个人还在地上躺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否则血迹不可能蔓延这么大片。”薛南星也盯着地上的血迹,眼前浮现起梅香躺在冰冷的地面,双目圆瞪,无助且悲凉的模样。 薛南星没见过梅香,却从琴枝口中得知,她是一个不甘命运折磨,不足双十的妙龄姑娘。前一日她还想着去城隍庙祈福,即便沦落风尘,她也心有所往。然而,只因撞见了不该撞的人,就惨遭毒手,甚至直到死去的那刻,她可能都不知自己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隐于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她将满腔忿怒强压下去。 “师父,你不用掉脑袋了。”薛南星的胳膊被人轻轻一撞,只听凌皓在耳边低声道。 却不知这声“师父”被魏知砚听了去,“师父?” 凌皓倒是坦然得很,“知砚兄你方才也见到了。”他忽然抬臂,将薛南星往臂弯里一圈,扬着眉道:“我这声师父叫的不过分吧!” 另外二人皆是一怔。 未等薛南星自己从凌皓臂中绕出来,她肩头的手臂被人轻轻拨开。 魏知砚拨开凌皓搭在薛南星肩头的手,说笑道:“云初兄乃琝王世子,与乘渊是表兄弟,贸然认师父,你可有告知乘渊?” 凌皓一听,满脸愠色地努了努嘴,“管他做什么。” “不过,若是如此,我倒是与耿星同辈了。”魏知砚说着,目光落向薛南星。他只默了一瞬,看入她澄澈的眸中,淡淡笑道:“也好,不然就全乱套了。” 第43章 蛊毒“滚……” 魏知砚只默了一瞬,看入她澄澈的眸中,淡淡笑道:“也好,不然就全乱套了。” 薛南星本来并未留意去听这二人说些什么,眼下蓦地被他一看,只觉心头被灼了一下,烫得她赶忙收回目光,竟是莫名生出些心虚来。 魏知砚的长姐是当朝魏皇后,也就是凌皓的皇婶,陆乘渊的舅母,理是没错。可这几位都是皇亲国戚、朝中权臣,她如何能与他们相提并论。 耳边没由来地响起陆乘渊冷声冷气的两个字“师父?”薛南星不由心中一凉,早上已是顶撞了这位昭王殿下,人在屋檐下,可不能再得罪他了。 薛南星望了眼外间的天色,那场急雨仿佛一下子将积云落尽了,此刻日暮西沉,竟喷薄出霞色满天。 她忖了忖,影卫司那头还不知是何情境。眼下总算找到证据,梅香的尸体怕也很快就能寻到在此之前,还是先行向昭王禀告一声为好。 思及此,薛南星弯身朝魏知砚施以一揖,“魏大人,时候不早了,我得先回王府禀告王爷,寻梅香一事就有劳魏大人费心了。”她见魏知砚点了头,旋身又对凌皓道:“世子,梅香姑娘在京中无旁的亲人,只得雨花楼那些姐妹,所以认尸一事……” “我明白。”凌皓拍了拍胸口,“安慰姑娘家的事就交给我了。” 话音落下,凌皓仿佛有什么着急的事,一挥衣袖,头也不回地踱步而去。 — 马车停在同福楼的马厩里,魏知砚坚持要送薛南星一程,二人便一同往同福楼方向走去。 只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天际的霞彩就散了,暮色一点点浮上来。 薛南星垂眸盯着脚尖,身旁之人似乎走得格外慢,她心里虽急,却也不好加快步子。 二人沉默地走了一阵,她张了张口,觉得该说些什么,凤南街那晚误伤魏知砚,怎么都该正式道个歉,这两日又唐突地找他帮忙,似乎又该好好道谢。她一时踯躅,琢磨着该如何开口,才显得体面且真诚。 可下一刻,身旁那人先开了口,“不知前日所提,你可考虑好了?”声音很轻,轻得像夏夜的晚风。 薛南星怔了怔,这才想起前日昭王府前,他曾问自己是否真的要住进王府一事。可如今人已经住进去了,她想查的案子还毫无进展,陆乘渊又将卷宗放在王府里,即便是日日绑着束胸入睡,那也得继续待着。 她寥落地笑了笑,“左右我都是一个人,在哪儿都一样,就不劳烦魏大人了。”说着,她抬眸看向魏知砚,他的神情被夜色隐去,只留一道被暮霭剪出的轮廓,精雕玉琢般深邃好看。 魏知砚眉心微动,脚下的步子更慢了。他默了一瞬,倏尔轻声道:“其实,你并非一个人。” 薛南星又是一怔。她想了想,也是,白日里查案有昭王和世子在,夜里睡觉还有个无白看着,饶是外祖父不在了,也还有梁山和忠叔如亲人般看护她,怎么能说是一个人呢? 眸中的寥落散了些,她浅浅笑道:“大人说的没错,日日跟着王爷查案子,还能得大人和世子的倾力相助,不能算是一个人。” 魏知砚也垂目笑了一下,还好,她提及了他。 他将目光转向湖对岸起伏的山峦,暮色染着未褪尽的霞霭,将那座山的轮廓映衬得格外清晰,如一头沉睡的雄狮。这是城南郊外的狮子山,薛南星不知道,但是 魏知砚知道,十年前,她离开京城前,曾经在这里救过他一命。 ——那次他被毒蛇咬伤,虽及时清了大部分蛇毒,但也有细微的毒液入了血脉,令他足足昏迷了七日才醒。 这七日虽漫长,可脑里反反覆覆出现的都是那个小姑娘明朗的模样,耳边响起的都是那句“知砚哥哥,别睡了,快醒醒……” 于是他醒了,可她却不见了。 父亲说她死了,死在青峰崖下。 他将绑过他腿伤的桂花帕子藏好,却没想过十年后能在另一处再见到一样的帕子。帕子的主人褪了年幼的稚气,但身上那股坚韧无畏更胜从前。 秋日里常常思念的那个人,如今在夏夜的长风里,竟也时时地想了起来。 魏知砚收回思绪,微微垂下眼眸,“其实,那晚……” “大人,到了。” 魏知砚抬头才发现,二人已经走到了同福楼的马厩前,马车也已经备好。 这段路实在太短了。 那头薛南星已一步跨上车辕,恭敬地揖了一揖,转身进了马车内。 魏知砚自嘲般笑了笑,其实他想说,他早就认出那晚在凤南街的人是她,他也早就认出了那块桂花帕子。 — 薛南星回到王府时,已是暮色四合。 她问过府门前的守卫,得知昭王申时便回府了,想来此刻应该在书房。 虽说不知者不罪,可早上冲撞了陆乘渊,薛南星始终有些惴惴不安,到底是误会了他,也不知昭王殿下怒气消了没。 她一路揣摩着措辞,一路往正院方向走去。戌时的更鼓之音刚停下,王府里就已经一片沉寂,昨夜还通亮的廊庑今夜却只留了零星的几盏风灯。 薛南星方踏进正院就察觉到一丝不对劲,院内各屋的檐角点了罩灯,书室和房内却是漆黑一片。 她停下脚步,立在门口,小心翼翼地往里探了一眼 书室的门竟然是虚掩着的。 薛南星心下一沉,饶是昭王不在,崔公公也该在,即便崔公公不在,书室的门也不该开着。 她忽地忆起初入王府时崔公公的叮嘱“每月月尾几日,戌时之后切忌来正院”,可一转念,今日不过是二十三,也算不上月尾。 薛南星心里犹疑着,脚下却像被一根线扯着,不由自主地往里迈去。 越是靠近书室,心中的疑虑越甚几分。 薛南星试探着推开门,“吱嘎”一声轻微的门响犹如石破天惊,她惊出一声冷汗。可片晌后,屋内却并未传出其它响动。 她稳住心神,往里走了几步,死一般的沉寂中渐渐传来有人粗重的喘息,难耐中夹杂痛楚,而那人……却像是在生生忍耐。 有淡淡的熟悉气息逼近,越是离得近,那股味道越是清晰,冷冽至极,像是严冬时节冰雪的清寒。 再往里走,却见地上似乎也有一道人影,借着窗外透入的光,薛南星终于看清了眼前之人——是陆乘渊。 他背靠书架而坐,湿透的衣袍紧紧地贴在身上,散乱的鬓发贴上惨白的脸颊,下颌微仰,随着喉结的上下滑动,微张的薄唇间透着沉重的呼吸。 “王……王爷?”薛南星不敢置信。 眼见如此狼狈的陆乘渊,她心里一堵,随即又突突乱跳起来。 陆乘渊一向是高高在上的掌控者,连定人生死亦是淡漠从容,没有弱点,不见软肋。是以,此刻见他如一条困于冰窖里奄奄喘息的鱼一般时,她竟涌上一股认知崩塌的无措感。 “王爷,你怎么了?” 薛南星蹲下身,下意识伸手去把他的脉,可就在指尖触碰到他的一瞬,手腕被一把攥住。 陆乘渊似乎看清了来人,嘴唇翕张,从喉间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滚……” 这个字已经弱不可闻,却带着强烈的气势,直逼而来。 薛南星被这气势震住,仰首望着陆乘渊,蓦地一惊。 离近了她才发现,陆乘渊的脸并非只是苍白,而是像一块寒冰,又像一张蝉翼,薄到几乎透明,脆弱的皮肤下,血脉纹路清晰可见,如猩红的藤蔓般,正自脖颈往上一寸寸蔓延。 而那双眸子,本是清如月黑如曜,此时却红到几欲滴血。 一股隆冬霜雪的味道窜入鼻息,躲无可躲地,让她有一息的晕眩。 薛南星一咬牙,伸手将陆乘渊的衣襟扯开,露出他的左胸。坚实的胸膛上早已布满血纹,更可怖的是,密密麻麻的血纹下,两条尾指大小的凸起正慢慢蠕动,如同两条贪婪的虫,一点点侵蚀着陆乘渊的心脏。 果然,陆乘渊不是受伤了,而是……中了蛊毒。 她早年曾听外祖父讲过一些边塞奇闻,据说苗疆边塞有一种蛊毒,名唤寒心噬魂。此蛊虫寄生于心脏之中,以食人心血为生,每逢月隐之日苏醒后,会疯狂噬咬宿主心脉。 联想到崔公公此前的叮嘱…… 昏暗中,薛南星心跳一滞。难怪陆乘渊身上时常带着冷冽之气,也难怪他曾说过自己会用押不庐做药引。押不庐产自苗疆,想来所制之药,正是用来压制他体内蛊虫的。 可那药呢?为何毒发了却不用药,人都去哪儿了? “王爷,药呢?崔公公呢?” 回应她的只有死一般空洞的眼神。 薛南星努力克制内心的慌乱,扶住陆乘渊的肩头,“王爷,告诉我药在哪儿,我这就去取。” 陆乘渊眼睑微微一动,苍白的嘴唇无声地张了张,“本王说……” “滚是吧?”薛南星打断他,见陆乘渊这副明明快死了还居高临下的样子,不觉有些恼人。 薛南星忽然起身,近乎是手忙脚乱地扑到书案前,竭力稳住颤抖的手点燃油灯,自顾自地道:“对不住了王爷,若是换了平日,我一定滚,可眼下不行。” 她一边喃喃一边翻找,“左右我这颗人头已经是王爷的了,不该说的说了,不该看的也看了,横竖这条小命是留不住了,不如遵从自己内心再做一件事……” 话语间,她手上的动作忽然一顿,余光落到手边的一册卷案宗——康仁十二年。她心心念念的东西就躺在手边,触手可得。 卷宗在手边,笔墨在眼前,薛南星知道,她大可先誊抄一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眼下这般境况,只要她够快,应该不会被发现。 可是陆乘渊呢? — 脸颊上忽的一阵温热,陆乘渊感觉有人抬指轻抚,似是在确认他的安危。 “王爷,你怎么了?”那道温热转至腕间,这声音……是程耿星。 他怎么来了,他怎么能来? “滚……”陆乘渊自骨血里挤出一丝气力。 “王爷,药在哪儿?” 陆乘渊感觉到那个人扶住自己肩头,坚定地看入自己的眼眸,可他不愿被他看到。真是可笑,他分明知道了此人并非南星,怎么会因为这个人的到来而张皇失措。 “本王说……” “对不住了……不该说的……不该看的也看了……遵从自己内心再做一件事……” 倔强的声音支离破碎地传来,陆乘渊还想赶他走,却再也抽不出一丝力气。 早在凤南街重遇时他就知道,这个瘦削单薄的少年有自己的风骨和韧劲,然而没想他能顽固至此,明知留下必死无疑,却还是冥顽不灵。 奇怪的是,他竟然会为早已知道的事实方寸大乱。 翻箱倒柜地嘈杂声中,陆乘渊似乎听到了内心深处枷锁断裂的细微声响,如同楼宇坍塌般,先是微不可察的一道裂纹,继而摧枯拉朽,所有积压的情绪瞬间成倍反噬,五脏俱焚。 他抬手捂住了唇,几乎同时 ,一口热流喷在了掌心。 猝不及防,他苍白的指缝瞬间被浸成了黑红色,这道黑红顺着苍白的、经络分明的手掌淅沥淌下,触目惊心。 薛南星猛然回头,瞳仁微颤。她转眸看一眼窗外,抬了抬脚,复又放下。 高高在上者,又怎么能允许自己的脆弱袒露于人前,她自己好奇走进来该死就算了,决不能再去惊扰府里的其他人。 可是,她看着地砖上诡谲的暗红……再不救人怕是来不及了,于是头也不回地往外冲去。 眼前只剩一片模糊的血色,恍惚中,陆乘渊隐约看见一道人影飞奔而出。 他心中冷笑着,缓缓阖上双眼,淡然垂下手,任由掌心的血腥蜿蜒交错,沿着指节淌下。 暖光自陆乘渊眼中寂灭,连带着钻心刺骨的痛,戛然而止。 — 第44章 身份该唤你程公子,还是程姑娘呢?…… “王爷,王爷,醒醒!”薛南星见陆乘渊毫无反应,并起双指触上他颈部动脉,传来的是透入骨缝的阴寒戾气。 还好脉搏还在微弱跳动,只是晕了过去。 薛南星收回手,猫着身子将陆乘渊的手臂绕至自己肩头,另一手环住他的腰身,尔后沉了口气,使劲将人架了起来。 好在她自小力气就比一般女子大,加上这些年练剑学会了运气之法,架起陆乘渊不算太难。 薛南星将陆乘渊抬至书室侧房的竹榻上,脱掉他湿透的袍衫,再将方才从他屋中抱来的被衾一张张裹在他身上,包得严严实实。 做完这一切,她才坐到床榻边,喘了口气。 适才薛南星撬开了陆乘渊寝殿的门,翻找了几个柜子都不见有药,去了正院的后罩房才得知崔公公进了宫。在崔公公回来前,她必须想办法先让陆乘渊的身子暖起来。 于是她以王爷要沐浴为由,命厮役烧些热水和火盆。可煮热水烧火盆都需要时间,为避免被下人发现,只得先让陆乘渊在书房里待着,用这个法子给他保温。 然而不给他温度,一块冰裹得再严实也还是一块冰。可她能想到的,替陆乘渊驱寒的法子就只剩…… 她将目光移向床榻上的人,唇色惨白至发青,脸上爬满蛛网状的血纹,细看下已经开始呈现红黑色。 薛南星的心猛地一沉。 无论他是敌是友,至少现下,在曲澜生与梅香的案子上,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让凶手伏法,揪出幕后主使。 薛程两家血案牵连甚广,陆乘渊是她眼下能触及的,唯一的希望,他不能死。 左右此人是晕过去了,只要撑到厮役备好热水和火盆就行,应该不会被发现。 思绪倏然清明,薛南星不再犹豫,迅速脱下外袍,继而是中衣、亵服…… 她俯下身来,微微阖了阖眼睫,掀开被衾,一头钻进了最里层。 满被窝的冷冽气息逼来,夹着黏腻的血腥味。 呼吸不由放缓,她朝着面前那个已然快要坚持不住的人靠了过去,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嘶……”透骨的寒气似撒欢的虫蚁,很快钻进她的每一寸肌肤,蔓延致全身的骨血。 她却下意识收紧手臂,抱得更紧了些,从头到脚,每一寸肌肤,不再有丝毫保留,仿佛要用全部的温度去对抗这刺骨的寒。 怀中这个几乎毫无人气的阴冷身躯,如同一个冰冷的漩涡,欲求不满地吞噬、汲取着周围的每一丝温度。 薛南星又将掌心敷在陆乘渊的左胸上,手冷了,便再搓热,不够热,她就朝着上头哈气。怀里的人仿佛不再是陆乘渊,而是一只在隆冬里摔碎了壳,带着浑身血丝被冻僵的雏鸟。 她心里只想着让他暖一点,再暖一点…… 或许是某一瞬,又或许是很久,寒虫似乎终于感受到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叫嚣的势头稍稍缓了下来,黑红的血纹渐渐转为鲜红。 薛南星紧绷了一晚的弦总算松了些。 然而她这头刚松了口气,正欲坐起身,那头崔海就撞了进来—— 崔海刚进到正院,在门口隐约闻到浓重的寒霜气和血腥味,就知道大事不妙。 他跌跌撞撞地冲进书房,一眼便瞧见书架底下的黑血,登时被吓得三魂飞去两魂。 “王爷,老奴有罪,老奴该死,没能护着王爷,王爷……”崔海哽咽着往侧屋寻去,方掀开帘幕,声音忽然一顿,他差点没被眼前的一幕惊掉下巴。 “程公子,你、你……”他指着薛南星,磕磕巴巴地“你”了半天,都没能说出第二个字。 “公公,来不及解释了。药呢?”薛南星伸出一只手,急问道,身子却仍是躲在被窝里不敢妄动。 崔海见她神色异常肃然,又将目光滑落至她怀里的人,这才回缓过来,慌忙解下腰间的绸带,从中掏出一个红漆小药盒。 “药,这儿、这儿!”崔海取出盒中的暗红色药丸,“今日还未及月尾,怎的就突然这样了,早知如此,老奴就不该……” 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扶起陆乘渊,却被薛南星一把压下。 这一反应实在突兀,可眼下这些被衾就是护甲,哪里能让人轻易掀开。 于是薛南星只好扯了个理由,“里头好不容易添了些温,可别让凉气再钻进来了。”末了,她伸手接过药丸,“公公,我来吧。” 崔海看她一眼,松了手。 服完药的陆乘渊并未立刻醒来,好在身上的血纹已经开始慢慢褪去,胸口的寒虫也彻底消停了下来。 崔海见陆乘渊已无大碍,便命人进宫传徐太医,又让哑婆子将书房清理干净。 他这才与收拾妥帖的薛南星一同出了书房。 — “杂家是该唤你程公子,还是程姑娘呢?”崔海阖上书房门,悠悠地看向薛南星,“抑或是别的姑娘?” 此言一出,薛南星心头一震,方才崔公公进来时,自己并未坐起身,后来穿衣也是有意回避了,他是如何猜到的。 “你放心,你掩饰得很好,旁的人等闲看不出,尤其你还……”崔海将目光往薛南星下半身落了落,似乎微微呼了口气,才转而移开目光。 “实话告诉你,杂家原本没往这处想。尤其是昨夜在降雪轩亲眼见了你那出‘皮影戏’,饶是怀疑你的出身由来,也愣是没想过你会是个女子。可方才一见后,再将早前的种种串起来,可算是看明白了。” 崔海负手往院里走几步,“这男子嘛,到底是不懂女子,尤其是像王爷这样从不近女色的。但你别忘了,杂家可不是真男子。咋家打小就开始服侍荣亲公主,公主从幼时到及笄,再到后来生下王爷,都是杂家在旁伺候着。这女儿家不经意间流露的神态模样,杂家最清楚不过了。” 他又叹了声,停下脚步,“这女子啊,再怎么扮得像男子,也到底与男子不同。” 薛南星下意识挪了挪腿,压着嗓子道:“如何不同了?” 崔海挑了挑眉,“方才王爷的身子冷成那样,你冻手冻脚地替他捂着,可脸却是红。” 脸红?薛南星的心又是一紧。 她强压着心头的慌乱,辩解道:“我自幼长于南方,性情内敛,即便同为男子,赤身裸体相对也会不自在。”顿了顿,又道:“也不惯被人看着穿衣。” 崔海一笑,直言道:“你也不必否认,是男是女,验过便知。左右杂家是个残破之身,是男是女都不会毁了你的清白。” 说着,他扬起下颌,“来……” “等等!”薛南星急声喝住,欲言又止,“公公,我……” 崔公公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若她真是男子,早就主动让他验身了。 薛南星一时间有些懊恼,离开奉川后,她便一直谨小慎微,却没想一连栽了两回跟头。 一回是在凤南街上,被魏知砚误认作是姑娘家,可那夜月黑风高,好歹暂且蒙混了过去。再一回就是眼下,这回怕是再难蒙混过关了。 她抬起眼皮瞥了眼书房,陆乘渊就躺在屋里,若他醒 来后得知自己是女子,只怕脖子上这颗本就摇摇欲坠的头是彻底保不住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扯回妄语,圆出个生路来。或许崔公公念在她救了王爷一命的份上,替自己暂且守住这个秘密。 薛南星阖了阖眼,“公公心思澄明,可民女入了王府实属巧合,绝非另有目的。” 即便崔海已经猜到了,可眼下听她亲口承认,仍不免有些诧然。 迎着廊庑上风灯的光,他的目光在薛南星身上逡巡片刻,若是当年的薛家大小姐还在,只怕出落得就是这副模样了。也难怪能在短短几日,让王爷起了生念,又有本事亲手掐断。 崔海默了片刻,才缓缓道:“说吧,你究竟是何人?” 薛南星垂下头,目光黏在地上,“民女确实叫程耿星,祈南人氏。幼时丧父丧母,被一守尸人收养在义庄,机缘巧合下学了些验尸的本事。养父去世后,衙门嫌我是名女子,不肯让我做仵作。后来我得知一同乡大哥……就是梁山,要来京城寻营生。我想着京城天大地大,也没人知道我是女子,或许能寻到一席容身之所,于是我便扮作男装随他一同上京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岂料我们途径禹州龙门县外的修觉寺时,竟然碰上一桩大案,机缘巧合下,这才识得了王爷与世子。” “民女命苦,自幼飘零无依,除了验尸也无旁的本事。梁大哥虽与我同乡,但到底不是亲大哥,护得了我一时,又如何护得了一世,最后还得靠自己。若是能跟着王爷,破几桩大案子,月奉赏银定是少不了,有了银钱,我这后半辈子便不必再漂泊。人往高处走,何况是送到眼前的机会,民女这才斗胆向王爷自荐。后来种种,想必公公也略知一二了。” 崔海没出声。 薛南星知道崔海这样心思缜密的人,必然不会被她三言两语轻易糊弄过去,明面上说得过去就行,关键还得有让他拒绝不得的理由。 她抬起头,目光切切地望向崔海,“公公不信民女不要紧,左右不过是贱命一条。若非得王爷相救,民女也早已死在修觉寺。不过在此之前,还请公公给我个机会,准我试一试。” “试一试?”崔海终于开口。 “是。”薛南星颔首,“试着去解王爷体内的寒心噬魂蛊毒。” 此言一出,不由得崔海不震惊。当年荣亲公主下了此蛊后便自刎于陆将军棺前,宫中御医竟无一人知晓此为何毒,如何去解。后来圣上登基,命人踏破遍名山大川寻求解药,数年后寻到苗疆才得知此物非毒,乃蛊虫也。眼前这个小丫头竟能一眼瞧出? 崔海瞳仁微震,“你知道这蛊?” “不瞒公公,民女的养父替官府运尸去苗疆,不慎误入一个苗寨,那村寨巫蛊盛行,家家户户皆有养蛊人。那段时日,养父曾见识过不少蛊虫,对这名唤‘寒心噬魂’的蛊虫印象尤深。此蛊需由养蛊人的心头血喂养数十年,一辈子只能养一对。加之这种以血喂养的方式极其吊诡,若非心中有极大的怨恨,一般人并不会轻易去养。我也是从他口中才得知,原来世上竟有如此阴寒剧毒之物。” 除这“养父”的身份外,薛南星所言非虚。 刚逃出京城的头一年,她与程启光一路南行,最后在祈南县的义庄隐姓埋名。 祈南南接宁南国,西壤苗疆一带,途径祈南的苗疆人不在少数。若是有苗疆人死在了祈南地域,官府验完尸后,便会派人将尸身和验状一同送去苗疆。可苗疆村寨部落众多,地形复杂,又盛行巫蛊之术,衙门惯来没人愿意去,这事儿便落到了义庄新来的守尸人程启光头上。 崔公公听罢,神色间并无太多波澜,“你说的这些杂家也知道,可只是知道个传言又有何用。想当年,圣上得知王爷身中蛊毒,即刻便遣人远赴苗疆。那地方邪门得很,巫蛊盛行,人人行事隐秘,守口如瓶,解蛊之法更非是皇命一纸便能轻易寻得的。圣上接连三年,不断派人搜寻,终究也只是寻得一味药引,暂且替王爷压制住寒毒罢了。” 薛南星道:“公公放心,民女能说出这话,并非只是拿传言诓骗公公。祈南西壤苗疆,民女也曾与苗疆人打过交道。他们只是更爱自己的家乡,并非如外界所言那样狡诈诡谲。巫术也好,蛊毒也罢,不过是他们保护自己和族地的方式。若能以友人之后的身份取得他们的信任,相信寻到养蛊人不会太难。” “你的意思是……”崔海尖细的声音不觉扬高几分,“你就是这个‘友人之后’?” 薛南星言辞切切,“至少民女可以去试试。” 程启光运尸的那次,是要送去一处叫银月谷的地方。尸体刚运到,他无意间发现死者并非如验状所述死于意外,而是中毒身亡。说来也巧,死者是银月谷谷主的亲弟弟,他得知此事后震怒,于是请发现疑点的程启光帮忙彻查此案。最后,程启光仅用了三日便查明了真相,令谷主刮目相看。也正是因为此事,他得了谷主的信任,见识了不少蛊虫及巫蛊之术。 薛南星还记得,外祖父回来后便告诉她,世间有一种蛊虫名曰“寒心噬魂”,若要解蛊,必须带中蛊之人去银月谷寻找养蛊者。她不知道为何外祖父要特意与她说这些,但没承想,在多年后的今日竟然成了她保命的筹码。 崔海若有所思地看了她片晌,又瞥一眼书房。 薛南星见他似有犹疑,于是趁热打铁,“公公,王爷待我,远有救命之恩,近有知遇之恩。民女若真有异心,方才那样情形,又何必抱着暴露身份又毁自身清白的危险救王爷。”她立直身子,高举三根手指,“民女对王爷一片赤诚,苍天可鉴,若存有半点歪心邪念,甘愿……” “行了行了,方才一幕杂家全当没见着。”崔海摆摆手,对天起誓的话不信则无,不听也罢。且不说她能否真的寻到解蛊之法,倘若她能留在王爷身边,让他能放下前尘旧事,便也是好的。 薛南星松了口气,躬身一揖,“多谢公公!” “不必谢得太早。”崔海扬手打住,“王爷身上这毒乃顶天的秘密,眼下你亲眼见着了,按理是留不得的。不过如今你是王爷的人,要杀要剐轮不到杂家做主。杂家能做的,无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日后万大的事,还得你自个儿担着。” “民女明白。”她不敢要求过多,能替她瞒着就够了。 “行了,早点回去歇着吧,杂家这宿还有得忙哩。”崔海说着转身往院外走,可没走出两步却被薛南星叫住。 “公公,民女还有一问想请公公解答一二。” 崔海折回身,“何事,说吧。” 薛南星抬眸,目光似穿透窗纸看到书房里。蛊毒暂且有药压制,若是及时服药调理,也不会出现今夜之事。要想解蛊毒,关键还得先解了心结。 她沉声问道:“王爷他……为何会断了生念?” 第45章 醒来玉蝉昆仑佩? — 薛南星回到降雪轩时已是亥正时分。 她合衣躺在床榻上,望着黑暗中的房梁发怔。 崔海最后那些话反复浮响在耳边,连带近日种种,在黑暗中愈渐清晰。 初到京城那晚,薛南星也像现下这般望着房梁。那时她刚从程忠口中得知父母去世的真相,得知自己身上背负的血仇越来越重,也曾有过茫茫无依的感觉,像日暮时分出海,路不熟,又远。 如今,她在沉沉暮色中掌舵航行,却发现她以为的最窒息的黑暗里,竟然还能有更暗的深渊。 而有的人一直被囚在这深渊里。 那个人,背负的不单是至亲惨死的血仇,还有母亲对自己的仇恨。或许在十一年前的某个瞬间,那个人就已经一把火亲手烧了心中的所有执念。 薛南星似乎开始理解陆乘渊为何会成为世人口中的“活阎王”。离群索居者,不是怪物,便是神灵。他被囚在深渊里十一年,做不了神灵,便只能成为怪物。 她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却说不出是何滋味。从今夜见到陆乘渊的那刻起,她心里似乎就有什么东西正在崩塌,尔后重建。 可至于是什么,她不得而知。 薛南星想着,忽而怔了怔,其实她也并非一定要琢磨出个所以然来。陆乘渊在修觉寺曾救过她,方才她 也算救了陆乘渊,一命偿一命,即便日后没法替他解了蛊毒,也算不上亏欠。 本就各有各的目的地,若是掺了点旁的,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阖起双眸,自黑暗中对自己说,饶是两条船暂且遇上了,也终究要驶向各自的归途,不是吗? — 陆乘渊做了个很长的梦,一觉不知云深几何,以至于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竟是不辨晨昏。 他撑坐起身,盯着窗纸上晕开的大片彤彩,怔了一会儿,“什么时辰了?” 崔海循着他的目光也瞧了一眼,答道:“回王爷,刚戌时。” 陆乘渊听是戌时,微微一怔。他适才醒来时见到窗上霞光,只以为是天刚亮,没承想已是日暮。 这一觉竟然睡了足足十个时辰。 十个时辰,足够办很多事,也足够一个人将自己藏起来,让他再也找不到。 崔海守了一夜,端了盏温水递给他,“王爷,适才徐太医来请过脉……” 陆乘渊接过茶盏,目色淡淡的。 崔海道:“徐太医说,王爷此番提前毒发,乃因情绪波动而起。这蛊虫寄生于心脉之中,心神不宁则血气翻涌,蛊虫便随之苏醒。以往王爷虽也曾经历毒发而不服药,但此次情势大不相同。” “观王爷脉象,此次蛊虫对王爷身体的侵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若不尽快前往玉泉池进行调理,蛊虫苏醒的次数恐将增多,届时即便是他,也难以再压制王爷体内的毒势。” “压不住便罢了。”陆乘渊说得极为轻巧,对日前提及的赴玉泉池一事,又如从前一般开始避而不提。 崔海无奈地摇了摇头。 陆乘渊扫一眼立在一旁的高泽,吃了口茶,顿了顿才问道:“可有其他人来过?” 高泽将陆乘渊这个眼神在心里略一琢磨,王爷虽昏睡了一日,他可不敢闲着,一早便照着王爷昨日的吩咐,将宋源“请”到了影卫司的静室,又处置了虎部那个叛徒,龚士昌那头也让无影盯紧了。 他自以为猜透了陆乘渊的意思,拱手揖道:“回王爷,无影方才来递过消息,龚士昌那头暂无异动,昨日王爷吩咐下也都已经一一……” “本王问你了吗?”陆乘渊自眼尾睨向他。 高泽一双鹰目闭了闭,郁闷地垂下头。 崔海醒目,一下便瞧出陆乘渊究竟想问什么,弓着腰道:“回王爷,还有降雪轩那位,也来过。” 陆乘渊眼尾微挑,“哦?他居然还敢过来。” “是啊。”崔海一本正经又声情并茂,“老奴也觉得此人实在胆大包天!昨夜老奴从宫里取药回来,进了书房便发现一地的黑血。老奴当即被吓得不轻,谁知见到那程公子,他竟敢……” “他竟敢怎么?”陆乘渊啜了口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崔海抬手往床榻上一指,“他竟敢擅自将王爷抬到侧屋的床榻上……”随即又由床榻边划向身后,声音越发尖细,“还在书室里翻箱倒柜,连王爷寝殿的门都给撬了……” 听到这里,高泽原本垂低的鹰目已经瞪得溜圆,手也不觉扶上腰间的刀柄。 陆乘渊指节发白,手中的茶碟几乎要被生生捏碎了。程耿星……竟然撬了他陆乘渊的房门!? 一口气还未顺下,又听崔海道:“王爷的寝殿连老奴都不敢擅入,他私自闯入不得止,竟然还上了王爷的床榻——” “……咳咳……” 陆乘渊方吃进的一口茶差点没呛出来。 还未待他开口再问,一旁的高泽实在忍不住了,匪夷所思道:“这厮爬上王爷的床榻做什么?” “算这厮醒目。”崔海卖完关子,这才端出早就备好的说辞,“他见王爷浑身冰冷,知道得先替王爷暖身,可又不敢轻易惊动旁人,于是他便撬了门,将能找到的被褥、被衾一股脑地全都搬过来,裹在王爷身上。” “老奴冲进屋里,见到的就是一片狼藉和……裹成粽子似的王爷。” 听到这里,陆沉渊一时怔忪,转而又有一瞬觉得好笑。他想笑程耿星自诩聪敏,却傻到以为用几张被衾裹着他就能暖身,又想笑他自己,竟然以为程耿星是要趁机带走卷宗离开。 记忆深处似乎有一丝说不上的温软被唤醒。不由自主间,他下意识抬了抬手,修长苍白的手覆上左胸口,像是在寻找,又像是在确认。 高泽见陆乘渊眉宇间聚起团云,又默不出声,越想越觉得程耿星此人留不得,扶着刀就要冲去降雪轩。 崔海见状,连忙伸手摁在他那跃跃欲试的刀柄上,“高侍卫,你这怒气冲冲地,是要做什么?” “那小子见了不该见的,公公,您说我要做什么?”高泽反问。 “嗐。”崔海一拂袖,指着外间道:“若程公子真有异心,又何必想法子救王爷,更别说眼下还待在降雪轩等着你去拿人了。” “可是他……” “够了。”陆乘渊厉声打断,“闹够了没?” 崔海懒得再看高泽,转头朝陆乘渊禀道:“王爷放心,老奴已经千交待万交待他,昨夜之事只当没看见。程公子是个聪明人,想来不会轻易说出去。” 陆乘渊坐到塌边,由着内侍蹲下身替他套上鞋袜,“本王身上这毒,你以为那些人不知道吗?可那又如何,知道的人越多,才越会忌惮本王。” 说着,他移目看向高泽,“你呀,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大好……” 高泽愣了一下,拱手道:“还请王爷点拨。” 陆乘渊站起身,悠悠地道:“脑子不大好使。” “我……”高泽一个字还没宣出口,只听“哐当”一声响,似乎有什么硬物掉在地砖上了。 三人同时低头看去,见一清月色的小物件躺在床榻角落,甚为眼生。看掉落的位置,应该是陆乘渊方才起身时,从被褥里带出来的。 崔海年纪虽长,可眼明手快,立马弯身去捡。离近了瞧才发现,是半块通透的昆仑玉。他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榻上,是了,定是降雪轩那位的。 他犹豫了一下,转身呈给陆乘渊,“王爷,是半块昆仑佩……玉蝉图样的。” 陆乘渊明眸微颤,“玉蝉昆仑佩?” — 知道了抛尸的地点和方位,魏知砚专门命人寻了城外几个经验丰富的捞尸人,天还未全亮,梅香的尸体就被找到了,连带着沉尸点湖底的石块,全都捞了上来。 薛南星验完尸回到王府,已过了申时,她径直来了正院却得知陆乘渊仍未醒来。 待她回房写完验状,夕阳已落了大半。外头静得寂然,仿佛这府里的主子没醒,下人也都没了声息。 忙完手头之事,薛南星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臭鸡蛋味,她抬袖一闻,登时被熏得眯起了眼。昨夜实在太累,她懒得沐浴就躺下了,今日一大早又赶去城南验了具腐烂不堪的水沉尸,这一日下来,还有凌皓止不住地在她身边呕吐。 薛南星赶紧让无白打了热水,将门窗锁好,进了净室。 她坐在浴桶中,隔着氤氲的水汽看到水中的自己,猛地怔住了。 胸前空空如也,那半块玉蝉佩呢!? 昨夜她并未沐浴,回来后合衣就睡下了,唯一一次脱了衣服就是在陆乘渊书房的侧屋里。那会儿她觉得那玉佩硌在胸口有些碍事,便取了下来,起身穿衣时虽着急,可她明明记得将玉佩塞进怀里了,怎么就突然不见了。 “咚咚咚……” 未待她细细回忆,外间猝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薛南星听得一惊。 无白的声音隔着门扉传进来: “公子,王爷来了——” 第46章 夜访一步步向她靠近 轩窗里亮起明黄的灯火,朦胧的一个影子印在窗纸上,渺远得像一个梦。 陆乘渊立在檐下,将迈不迈的腿顿住,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混沌间,竟一时忘了自己为何而来。 里面的人应该是才洗了头发,隐约窜出些皂角和花油的清香,像夏日暴雨过后,空气里弥漫的水汽。 他不动,无白也不敢催促 ,直至窗纸上的人影消失在门后,里面的人拉开小舍的门。 薛南星刚从浴桶出来,束胸用了好一阵,于是只匆忙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外面随意披了件外袍,松松地系着。一头青丝擦得半干,用玉簪挽起缠在脑后,清透的颊边还坠着一两滴水珠子。 陆乘渊愣了一下。 “王爷,您一个人?”薛南星踮起脚去看陆乘渊身后,暗暗松了口气,谢天谢地,还好不是来灭口的。 陆乘渊移开目光,淡淡地“嗯”了一声。甫一抬起脚,目光落到地上被匆忙扫开的碎尘土,他脚下一滯,抬起眼睑看向薛南星。 薛南星倏然一凛,立时伸脚在地上扒拉几下,“这两日也不知哪来的妖风,尘特别大,咳咳……”说着,又抬手在空中扬了扬。 陆乘渊见不得她装模作样,懒得理她,兀自往屋里走。 薛南星见他旋身自圈椅中坐下,快步跟上前,也顾不上桌案上的茶水早已凉透,斟了一盏递上,“王爷刚醒不久吧,怎的不多歇一会儿?” 陆乘渊接下茶盏,扬眉看她一眼。 “哦,属下申时回来就去了正院,那会儿见王爷还未醒。”薛南星奉完茶,恭敬地立在一旁,“昨夜之事想来崔公公也告诉王爷了,属下不敢隐瞒。不过您放心,就算有人将利刀架在我脖子上,属下也绝不会多说半个字。” 案上油灯的火光侧映在陆乘渊眼底,微微一闪。他低头吹了吹手中的茶,轻啜一口,若无其事地问,“你特意来看本王醒没醒?” “嗯,属下今日去……”刚起了个头,薛南星蓦地一愣,也不知他在吹什么,这茶不是凉的吗? “王爷,这茶……要不我让无白换一盅吧!”薛南星说着,转头就准备叫人,“无白……” “不必了。” 话音落,薛南光只觉腕间被人握住,往后一带。力道虽不重,可她本就准备抬脚,站的不稳,眼下被这么一拉,脚下一个趔趄,猝不及防向后摔去。 方才陆乘渊本只是下意识伸手去拉,右手还端着茶盏,眼见着对方朝自己扑过来,亦是一怔。 可习武之人向来有肢体记忆,陆乘渊更是反应极快,几乎是瞬息间,就已经松开她的手腕,顺势展臂,环住她的腰身,稳稳地搂住了她。 这一搂,陆乘渊又是一怔,此人的腰竟是这般盈盈不及一握。 薛南星只觉眼前一花,甚至没看见陆乘渊起身,就已经毫不设防地坐进了他的怀里。她一只手臂近乎本能地圈着他的脖颈,而另一手,正正抵着他的胸口。 本是避免二人贴得太近的举动,可眼下看去更暧昧了。 空气刹那间凝结。 耳边只剩陆乘渊微喘的呼吸,如雷般的心跳隔着衣袍传入薛南星掌心,再透过掌心,沿着血脉蔓延。这让她有了一瞬的恍惚,分不清这心跳是他的,抑或是她的。 这丝恍惚似有了形,也爬向了陆乘渊。 怀里忽然触及一抹软玉温香,陆乘渊一时间竟然没舍得松开手,甚至他觉得一只手不够。 还端着茶盏的手无意识地松开,“哐当”一声,茶盏闻声碎裂。 二人如梦初醒。 “王、王爷……”薛南星先推开了他,窘迫地退后几步,慌不择路地往外走,断断续续地开口,已是句不成句,“无白,那个、那个茶盏冷了,不是,碎了……给王爷再斟一盅,唔,一盏……” 陆乘渊以拳抵唇干咳几声,长指停在虚空中,微微蜷了蜷,片晌才收回广袖。 无白很快收拾干净,奉了新茶进来,尴尬的气氛总算有了一丝缓解。 薛南星这才找回适才的话头,先开了口,“王爷,属下今日去正院是为了向王爷禀报一声,梅香的尸体、连带作案凶器一并找到了。” 陆乘渊眼尾微颤,阖了阖眼睑,“说吧,你这颗脑袋打算用什么保?” “回王爷。”薛南星俯首揖道:“昨日属下与世子去了望月楼,原本是为了找找看可有遗漏的线索,岂料见到了望月楼的三个杂工。” 旋即,她将如何寻到城南仓房,推断出梅香的遇害点,以及如何发现大片血迹一一道来。 薛南星转身从书案上取过写好的验状,呈给陆乘渊,“好在魏大人寻的捞尸人经验丰富,今日天方亮,就从湖底捞出了一具女尸,还有不少石块。尸体的双脚用巾布绑着两块大石,显然是为防尸体浮上来被人发现,却没承想……” 陆乘渊未听完,一脸愠色地接过验状,随手翻了两下,往手边一搁,寒声道:“密密麻麻,懒得看。” 薛南星一愣,怎的又端出官架子了。 她暗暗呼了口气,只得更加恭敬而疏离地道:“秉王爷,尸体尸身肿胀,面部不仅膨胀变坏,更有明显的鱼鳖啃噬的痕迹,可谓面目全非。” “属下验过,死者年约二十,身着靛青裙衫,耳挂一对粉蓝琉璃珠耳环,世子请了雨花楼的琴枝来认过,死者这一身确实与梅香失踪那日的装扮一样。” “凭装扮就认定死的是梅香?”陆乘渊悠悠地道。 薛南星摇摇头,“尸体右手臂有一片皮肉发皱,像是烫伤的疤痕。据琴枝所述,当年梅香被卖给一名员外,那员外夫人对她百般虐待,的确曾在她右手臂留下烫伤疤痕,且形状大小一致。” “不仅如此,尸体表面只得一处外伤,位于后脑,系钝器击打所致。但经剖验,尸体口鼻有少量泥沙和水藻,肺部有水,系溺亡。属下随后又在尸体右手食指与中指指缝中,发现极少量的木屑,经仔细查找,在仓房后门的门扉上找到了两道抓痕,隐约可以见到细微的血迹。” 陆乘渊听了几句,这才开口,“依你所言,梅香是在城南那间仓房内遇袭,失血虽多却并未当即断气。在被移尸至湖边时,甚至有一瞬的清醒,刻意在门扉上留了痕迹?” “王爷英明。”薛南星颔首,“仓房内血迹范围不小,属下原本还有些担心,因尸身浸在水里多日,无法判断尸体的失血程度,若抛尸前人已经断了气,则难以推断出是失血过多致死抑或是溺亡。没承想,梅香比我想象中更坚强,最后一刻留下这样重要的证据。” 薛南星见陆乘渊重新将验状重新拿起来,怕他不知从何处看起,于是凑上前,挽起袖口朝验状的某处指过来,“王爷,这里……” 她手腕上残留着淡淡的香息,随着这么一覆,便像轻纱一般的拂过来,萦萦绕满鼻息。是陆乘渊从未闻过的清香味,不是女子的脂粉气,也不是常见的熏香。是一种特别的,肌肤渗汗夹杂新洗绸缎的味道,像春雨之后的青草地,干净纯粹。 他忽然想到那日在衣橱里,甜腻的熏香味中也曾夹杂着这样的味道。 陆乘渊的目光顺着薛南星的指尖看去,不是看向验状,而是不知不觉落在了她的腕间。 眼前的这只手腕纤细白皙,不堪一握。腰身也是,细柔如柳,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哪里像是男子的腰,倒更像是晋平侯府那个丫鬟的。不,若是穿上女子的裙裳,定是比那丫鬟更婉转柔软。 脑中闪过一线轰鸣。 “王爷……”久未得到回应的薛南星试探着唤他,歪着头凑近了点,“王爷?” 陆乘渊猛然回神。 他找回一点清明,只听薛南星正说着:“……属下将尸体头骨的骨裂凹陷处与湖底捞出来的石块一一对比,果然发现其中一块的表面凸起与尸体致命伤口符合,而这个就是凶器。”手腕已经收了回去。 面前的人神色肃然,烛火映照下,一双眸子晶亮亮的,陆乘渊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暗暗移开视线,一目十行看完验状。 薛南星这头一口气道尽今日所验,忽而想到昨日陆乘渊的话,迟疑着试探道:“这验状、凶器,以及那几个杂工和掌柜的供词,不知够不够留住属下这颗人头?” 陆乘渊未抬头,只淡淡道了句:“如你所愿。” 薛南星绽出个明朗的笑,“多谢王爷!” 对面的人不再言语,又是一阵沉默。 薛南星只觉得这样候着也不是办法。 她暗自琢磨一阵,昨日是她没搞清楚状况,贸然冲撞了陆乘渊。眼下他虽不像要兴师问罪,但到底是她误会了他。官高一阶压死人,何况面对的是昭王,而她如今又身若浮萍。 思来想去,怎么也得先认个错服个软,日后求起人来也容易些。 可对面这人莫测难料,巧言令色的花头是不管用了,最终还得落到一个“诚”字上。 一念及此,她低垂着头,轻轻唤了声,“王爷……” 陆乘渊眼睑微微一颤。 “……属下后来得知,王爷昨日并非真的要对宋源严刑逼供,而是另有因由,是我小人之心,误会王爷了。” 薛南星见陆乘渊仍未做声,接着道:“属下知道王爷是着急破案才布这么一个局,也知道王爷为何着急。不过王爷放心,说好的一个月就是一个月,一日也不会多。” 按照崔公公所言,陆乘渊让薛南星插手此案,是因为怀疑这案子背后与他父亲战死的真相有关,人一旦有了念想便不会想着死了,要让昭王重燃生的念头,就得让他知道这案子有希望。 她抬头看一眼窗外,复又转眸,目之切切地看入陆乘渊的眼,“这满园的桂花开之前,我一定能查出来。” 灼灼眸光映在陆乘渊眼底,又幻变成十年前的那个小姑娘,“这沉香园的桂花开之前,我一定能回来。” 倏尔间,陆乘渊竟然觉得一个月似乎有些太快了,似乎两个月也并非等不了,又似乎……程耿星一直在他身边也好。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说了,“其实,不必一个月……” “嗯,王爷您放心。”薛南星一脸郑重其辞,“眼下证据确凿,不怕宋源不认罪,到时便可光明正大去搜晋平侯府,若能找到蛛丝马迹,顺藤摸瓜牵出他背后之人并非难事。王爷运筹帷幄,或许根本不需要一个月,就能将这几桩案子的真相一并揭开。” 话是没错,可这并不是他想听的。 陆乘渊眸色很深,将薛南星鬓边垂着的几缕湿发尽收眼底。他默了一默,忽然没来由地问道:“你,不打算将头发绞干吗?” 薛南星一愣,几乎脱口而出,“现下?绞干头发?” 陆乘渊又将目光落回早已阅完的验状上,语声冷静自持,“嗯,这验状本王还得细看,你做你的,本王不介意。” 不介意?薛南星只觉有口难开,他老人家倒是不介意,可她介意得很。 昨夜事出紧急,陆乘渊又看不见就算了,眼下他可是像尊大佛似的在这儿坐着,被瞧出端倪可还得了。再说了,好歹她也是个未出阁的女子,如何当着一个男子的面绞干头发,那可是闺中之事。 薛南星勉强挤出一个笑,硬着头皮道:“不急不急,夏夜燥热,想来很快就干了。” “湿发最忌着风受凉,你方才不是说近两日风大尘多吗?”陆乘渊冷眼扫过门缝和窗隙,又看向她,“怎么,今夜又不怕了?” 薛南星暗暗白他一眼,差点忘了此人这张得理不饶人的嘴,早知昨夜就不该生了恻隐之心。 她心中腹诽着,脸上却堆着笑,“多谢王爷关心,夜风是有点大,不过关上门窗就好了。”说着,转身就要去关门。 “等等……”声音清冷低沉,微微有些哑,“本王怕闷。” 薛南星腕间又是一紧。 陆乘渊这回倒是没将人往里拉,而是站起身,一步步向她靠近,将她拢在自己颀长的身影里,尔后抬起手,绕过她的耳畔,伸向脑后。 薛南星只觉后脑勺的玉簪一沉,下一瞬,满头青丝倾泻如墨。 …… 第47章 半块玉佩她忽然乱了。 薛南星呼吸猛地一滯,心跳险些骤停。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是害怕,却又不只是怕被揭穿女子身份的害怕,而是她有生之年从未有过的,对一种未知而陌生的情感的害怕。 她忽然乱了。 眼前的人似乎也怔了怔,握着玉簪的手顿在空中,不敢再往前,亦舍不得放下。 这阵势,倒像是想看着她抚青丝了。 薛南星到底是先忍不住了,如此僵持不下可不行,得赶紧将人打发走了好去寻玉佩。 她慌忙垂下头,侧身欲避开,奈何手腕仍被陆乘渊不松不紧地握着。 薛南星不明白陆乘渊究竟是何意,只得退一步说话。她稳了稳心神,刻意压着嗓子道:“既然王爷还要细阅验状,要不属下给您送去书房……” 话未说完,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王爷……”崔海疾行至门外,还喘着粗气,见到屋里的两人,顿时失了声,“……” 陆乘渊倏地收回手,不动声色地将方才取下的玉簪收入袖中。转眼见薛南星如释重负般匆匆一揖,便逃也似的避至窗边去了,一张脸阴沉到底。 “说,到底何事?” 崔海听出陆乘渊语气中的不耐烦,也大致猜到这二人到底怎么了。他心知眼下主子心里正聚着一团火没处发泄,不敢多废话一个字,于是简明扼要道:“王爷,宫里急诏……” 他目光迟疑着落在薛南星身上,将声音压低几分,“说是青州来消息了。” 短短几个字,猛地将陆乘渊从混沌中抽离出来。他幡然惊醒,意识到方才那些不可言喻的、莫名其妙又疯狂肆掠的冲动,不过是个荒唐的梦罢了。 陆乘渊神色微动,余光掠过立在窗边的人。 轩窗微敞,镂花窗扉像是古画的画框,框住一张清俊秀美的脸。此刻薛南星已经重新将青丝束成了马尾,更显几分英气,夜风从窗口灌进来,将鬓边半干的青丝吹得肆意翻飞,撩动得人心烦意乱。 他的凉薄、他的理智,竟然被这样一个……男子击溃得体无完肤。 崔海见他目色晦暗难辨,又窥一眼窗边的人,心知若是出了这道门,自家主子的心思怕又得全搁回那故人身上了。 他忖了忖,细声试探道:“王爷,要不老奴给宫里回个信,说王爷身子不适歇下了?实则这案子已经十年了,如今又……” “不必。”陆乘渊声音沉而哑,既然明知这青丝扰人,那便亲手齐头斩断。 他移开目光,抬起脚往屋外迈去。 — “你自己看吧。”景瑄帝亲手递过一封密笺。 宫灯四明,将德政殿内照得一如白昼,连带手中的密笺都变得异常刺目。 陆乘渊展开密笺,目光流转间微澜渐起。他将密笺越捏越紧,好半晌未出声。 “青州十三副棺木,十三副骸骨,包括一副女童骸骨在内,无一遗漏。”景瑄帝瞥见他发白的指节,又道:“不过朕已经命人将青玄一家三口以及程老先生的骸骨秘密运回京城,届时将会再细验。” “多谢舅舅。”陆乘渊拱手一揖,声音艰涩沙哑,“还望舅舅能将复验骸骨一事交给外甥来办。” 景瑄帝默了一默,还是点了头,“也好,凡人都是血肉之躯,免不了被束缚于心的感情牵着走,时日长了便成了执念。朕听说你体内的毒竟然提前了数日发作,你若能亲手斩断这些执念也好。” 陆乘渊轻“嗯”一声,沉沉目色落在地上,不再多言。 景瑄帝看向他,“既然你领了命,那还有一事便由你一并去查。” “外甥领命。”陆乘渊躬身揖道。 “此事并非没有蹊跷。此次御前亲兵去青州开棺还探得一事——有人在找薛氏一家的遗骸。” 此话一出,陆乘渊蓦地抬眸,“何时的事?” 景瑄帝读出他眼中的惊诧,“大约月余前,并且只是秘密查探薛氏一家的遗骸。” “当年定案后,薛程两家十三口本应葬至京郊。可朕思来想去,又觉京郊不合适,临时决定葬去青玄最喜欢的青州。也因此,除了当年经手的亲信,知晓 此事的人并不多。连你都是后来求着朕,朕才告知与你的。” 景瑄帝敛起眸光,“此人能猜到青州,想必是对青玄十分熟知之人,而他又只打探青玄一家的消息……” “莫非是程老先生?”陆乘渊眸中敛起深雾,言语间似乎在确认什么,“骸骨还未验,一切都还有可能。” 景瑄帝摇头,“朕原本也猜测是他,可此人打探消息时虽戴着帷帽,声音却是个年轻的男子,不似已年近花甲。” 年轻男子、月余之前…… 陆乘渊心里陡然一沉。 他差点忘了青州往西就是禹州的云外山。一个月前,禹州山泥封路,茫茫大雨,深山孤寺,寻常人赶路怎会明知危险,还往山路里赶。他知道程耿星与梁山出现在修觉寺有蹊跷,却从未想过他们可能是去了青州才途径的修觉寺。 须臾,陆乘渊冷静下来,“所以舅舅是想让未晚查出那人到底是谁?” “没错。”景瑄帝语声一顿,“还有程老先生的下落,以及青玄一家的真正死因。” 陆乘渊领命。 “枉朕自诩清明,却被情感一叶障目,是朕对不起青玄。”声音喑哑,空落落地响在象征权力的德政殿内。 当人走到权力的巅峰,便又会常常怀念没有权力的时日。做凡人时想当天子,可当了天子,却又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介凡人。凡人都是血肉之躯,免不了被束缚于心的感情、被权力的渴望牵着,走上一道茫然而孤寂的路,在不及反应时,已经行得很远,再无回头路了。 是他当年对皇权的执念,对程青玄的怨造就了今日的局面,又怪得了谁了,到头来也只得叹一句:朕也不过是血肉凡躯罢了。 这世上,唯有情感能一叶障目。 陆乘渊听在心里,他又何尝不是被那点不知所起的妄念一叶障目了呢? 他默了好半晌,才缓缓开口,“外甥还有一事想问舅舅?” 景瑄帝收回思绪,淡淡地道:“说罢。” 陆乘渊道:“外甥记得,少时曾在勤王府上见过半块玉蝉昆仑佩,不知舅舅可有印象。” “那半块玉蝉昆仑佩?”景瑄帝显然有些错愕,却并未即刻追问,只道:“朕记得当年在程老府中议事,你与南星也在,两个孩子贪玩竟翻进了程老的书房里,还将装着这玉佩的锦盒打翻了……” 陆乘渊接着道:“锦盒打翻后,我们担心里边的东西摔坏,于是打开来看,见到玉佩只剩下半块,当即就吓傻了,以为真的摔坏了。” 景瑄帝笑道:“嗯,朕看着也是,竟然傻到诓骗大人说是被小猫叼走了,南星那孩子打小就鬼点子多也罢了,你那会儿都是十一二的半大少年了,怎的也与她一起疯。”他说着,眼中是帝王少有的温情,“不过她胆子也小,她娘亲一吓便全都说出来了。” 陆乘渊微微笑了,眼底却浸满悲凉,他寥落地道:“她是胆子小,还爱哭、还怕疼,可每每贪玩犯了错,她都是第一个站出来替我受罚。舅舅问我为何要跟着她一起疯,其实在很多事上,她才是保护我的那个。”可如今他能保护她了,她却不在了。 短暂的沉默后,景瑄帝拍了拍陆乘渊肩头,“你忽然提起这半块玉佩,不止是要与朕一同怀念往昔吧?” 陆乘渊低着头,冷静地道:“外甥记得,程老先生后来将这半块玉佩赠予了您,不知另外半块可在程老先生那里?” 景瑄帝沉吟一瞬,叹道:“或许吧,当年程老先生将玉佩交予朕手中,告诫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却并未告知朕这块玉佩的来历。” 陆乘渊默然。 此前未有确切的线索,在猜忌中徘徊拉扯便也罢了,可眼下一切指向再明朗不过了。他不能再揣着明白装糊涂,更不能允许自己在混沌中再生出旁的念头。或许揭开真相后,便能坦荡自如地面对那个人。 一念及此,陆乘渊附身跪拜,“请舅舅将那半块玉佩借予外甥一用。” — “玉佩、玉佩……榻上没有、净室里也不见,究竟落在哪儿了?” 陆乘渊离开后,薛南星即刻将门窗栓好,着急忙慌寻起玉佩来,可整间屋子翻了个底朝天都不见。 她懊恼地坐到塌边,翻来覆去地思索。今夜陆乘渊来得突然,可什么也没说,行为言语虽有说不上的怪异,但也并不像是要兴师问罪的样子。 倘若这玉佩真落在他书房内,要么还在某个角落里未被人发现,要么就是被他拾去了,他也不知道是谁的? 嗐,可昨夜陆乘渊呕了那样多血,书房里早被清理八百回了,怎么可能没被人捡到。再者,昨夜至今,进了陆乘渊书房的外人,除了她还能有谁,一问便知。 最后一个可能,也是她最担心的——陆乘渊知道这块玉佩的来历,隐忍不发只为要用它来试探自己。薛南星想到陆乘渊那句莫名的“你不打算绞干头发吗”,是了,他这哪里是要看她绞干头发,分明是想试探她是男是女。 薛南星当真是一个头两个大了,她全身上下能装的都已经装了,还能怎么让他相信自己的“男儿身”。 思虑间,她忽一转念,差点忘了,如今府上知道她女子身份并且愿意替她隐瞒的还有一人,陆乘渊的一举一动没人比崔海更清楚了。 眼下唯一的希望就是崔海了,与其坐着空想,不如主动去探问一二。 一思及此,薛南星腾地起身,抓起书案上的验状就往门口冲去,可方一拉开门,冷不防地撞上一道半软不硬的冷墙,撞得她直往后仰。 下一刻,手腕被一把镬住,陆乘渊的声音随着夜风侵袭而来,悠悠凉凉,“这么晚急着出门,可是要去找东西?” 第48章 养子眼下你还要说不明白吗? 下一刻,陆乘渊的声音伴着夜风,自头顶侵袭而来,悠悠凉凉,“这么晚急着出门,可是要去找东西?” 听这意思,该是见过那半块玉佩了。 薛南星心头突地一跳,一股凉气窜到了天灵盖。她没想到陆乘渊这么快就回府了,更没想过他还会折返至降雪轩。 薛南星扯了扯嘴角,却实在笑不出来,只得举起手中的验状“唰”一下挡在二人中间,隔开她的心虚,“验状,属下正打算给王爷送去。” 只听对面那人凝眉嗤了声,负手往屋里迈去,“方才走得匆忙,本王思来想去,担心你着急,见时辰也不算太晚,便亲自送过来给你。” 陆乘渊不紧不慢地说着,右手虚握着抬至空中,缓缓一展,微凉的白光一晃,掌下便多了半块玉佩。 长指勾着玉佩上的绳扣,薛南星却只觉勾在了自己心口,整颗心不由“咯噔”一下。 她不露声色地沉了口气,指着悬于空中的那道冷光,惊呼道:“属下这玉佩……怎的会在王爷这儿?”一对杏眸越睁越圆。 不及陆乘渊开口,她又道:“是了是了,昨夜手忙脚乱,定是匆忙间落在王爷书房内了。嗐,属下真不该,竟劳烦王爷亲自走一趟。”说着就要伸手去取。 可上手一抓,扑了个空。 再定睛看时,玉佩已经被陆乘渊收回掌心里 。 陆乘渊旋身坐在圈椅里,握着玉佩的手搭在椅把上,一手把玩着,一边轻描淡写地道:“本王见这昆仑佩只得半块,十分有趣,想必背后的故事更有趣。本王既然都来了,你不打算说说吗?” 他神色淡然,见薛南星张了张口不说话,索性将玉佩往案桌上一搁,接过崔海奉上的茶,慢悠悠地吃了口,又慢悠悠地道:“不着急,想仔细了,慢慢说。” 有趣?故事? 薛南星心中冷笑,这半块玉蝉佩是外祖父一案最重要的证据,是行到末途时唯一的曙光,这就是它背后的故事,然此时此刻,这寸余曙光正被你陆乘渊玩弄于掌心之内。 可现下这般她能如何,昨夜是她决意救陆乘渊,被崔海瞧见,又是她自个儿不慎落了玉佩,饶是被拆穿身份丢了脑袋,也怪不到别人头上。 薛南星很快冷静下来,掀起眼皮觑一眼陆乘渊,又瞥向崔海。一个端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实在瞧不出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另一个眼观鼻鼻观心,也猜不透他到底说了几分瞒了几分。 陆乘渊如此若无其事将玉佩摊开给她看,又开门见山地问,究竟是想套她的话,还是当真一无所知。若是后者,她接着昨夜的谎去圆或许也能瞒过去,但倘若陆乘渊明知这玉佩的由来故意套她的话,那她说什么便都无济于事了。 横竖不过一死,只得赌一把崔海能记得昨夜的承诺。 薛南星拧起眉心,压着嗓子,故作为难道:“实则这玉佩是属下一位故人所有,不值向王爷提及。” “故人?”陆乘渊眸光微闪,默了好一会儿,才搁下手中半凉不温的茶盏,懒懒地扫一眼案上的玉佩,“既是故人所有,那便拿回去吧,好歹是个念想。” 薛南星愣了一愣,竟然如此轻易糊弄过去了? 她心中虽有疑虑,但也顾不上多想,一心念着只要拿回玉佩就好。可双手刚触及那抹冷月般的冰凉,两根长指倏然压下来,与这玉一般无二的颜色,一般无二地冰凉。 “等等。”耳畔又传来陆乘渊悠悠淡淡的声音,“且与本王说说看,是哪位故人,与你有何关系?” 薛南星心头一凛,果然没这么容易。 既然等闲糊弄不过去了,那便来个预先认罪,以小换大。 她长睫阖了阖,“咚”一声跪伏在地,“属下有罪。” 向来倔强的韧草忽而轻易低了头,陆乘渊有一刹的错愕。 他缓缓转眸看入薛南星的眼,“哦?何罪之有?” “实则王爷回京那日,在凤南街上,属下欺瞒了王爷。”薛南星的头几乎要贴到地上,“属下罪无可恕,不敢奢求王爷原谅,但这一桩桩的案子是真,属下也是真心效忠于王爷,如今只求能替王爷解忧,早日……” “说实话!”一道寒声落下,将薛南星后头的话生生掐断。 薛南星眼前一黑,油嘴滑舌是不管用了。 她默默避开陆乘渊眼底的寒光,讪讪地道:“属下此行远由祈南赴京并非为了寻亲,而是为了查这玉佩的另外半块。” 陆乘渊视线定格了一瞬,漆色凛寒的眼底渐起涛澜。 原来即便是早就猜到了答案,也经不住在亲耳听到的这一刻分崩离析。 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哑然溢出两个字,“继续。” 话已出口,薛南星硬着头皮继续胡诌,“属下在家乡曾有一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子,婚期刚定,她却不幸染上重病离世了。” 她说着,悄悄瞟一眼崔海,见他不动声色,心里不由定了几分,接着道:“属下本以为这段感情就这么结束了,可就在整理她的遗物时,无意中发现了一封由京城寄来的信,里面放着这半块玉佩。也不知是预感还是鬼迷了心窍,我偷偷拆开那信一看,竟是封情信,原来她这几年一直与京中一人往来,而这半块玉佩就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薛南星半抬起身,双拳紧握,眼眶里甚至噙着的泪花,“十余年的感情付诸东流,属下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思虑许久后,属下决定要查清那姘夫是谁。但如今人已经不在了,唯一的线索就是这半块玉佩。于是,属下便带着玉佩来京城,看看能否查到那人是谁,亲口问个清楚明白。” 陆乘渊听完,眼底涛澜忽地一瞬荡尽,唇角一勾,一下失笑出声,“好,很好,好得很……” 他连说三个“好”,却是一字比一字冷,末了,泠然如冰尖。 声音顿住的瞬息,唇角的那抹笑意也消散殆尽,于下一刻,化为眼底狂怒的风暴,吹散原本蓄在眸中的雾气,所有的愤怒、不可置信、嗤笑与失望,全都毕现眼底。 甚至连他的语气都是讥讽,“依你所言,岂非本王就是你那未婚妻的姘夫……而你那未过门的妻子是当年的老御史程大人?” “啪——”案桌上清脆一响,声音不大,却震在人心上。 薛南星与崔海的目光循着声音,同时落在案桌上,原本的半块玉佩旁边赫然又多了半块,玉蝉一头一尾,莹润透亮,俨然就是同一方。 崔海心中大惊,王爷何时有这样半块玉蝉佩了!? 他稳了稳发软的膝盖,不露声色地去瞅跪在地上的人。 只见薛南星眼底燃着灼灼火光,正死死地盯着桌上的玉佩,仿佛要将其看透了灼穿了。 不是没想过能从陆乘渊身上找到线索,然而她却从未想过,日久萦绕于心头的疑团竟会以这样的方式解开。 胸口仿佛藏了一千只急红眼的兔子,一万只奓毛的小狼,有一瞬,她甚至想腾起身,揪住陆乘渊的衣襟质问他为何会有另外一块,外祖父的死他到底知道多少。 可在彻底弄清楚陆乘渊的意图前,她不能妄动。 所有疑惑与不甘最终聚成一块巨石堵在了喉间。 陆乘渊眼底被一把无名火烤着,忽明忽暗。 片晌,他冷笑一声,“好,不说是吧,那本王来说。” “从何说起呢?”陆乘渊语声一顿,泠泠然道:“不如先说说那本卷宗?” 薛南星阖了阖眼。 “你接近本王,想要进大理寺,并非立志投身法曹,而是要拿到康仁十二年的卷宗,你要查的也不是什么姘夫,而是当年薛尚书一案,本王说的对吗?” 她面色平静如死灰,目光粘在地上,“属下不明白王爷在说什么。” “你不明白?好,那便让你听明白为止。”陆乘渊一拂袖,坐回圈椅里,寒声道:“崔海,你来说。” 崔海将陆乘渊的话在心里咂摸一阵,俨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咽了啖唾沫,道:“康仁十二年,内阁次辅程启光因冒犯先帝被判全家流放,程老先生的独女程青玄一片孝心,不忍父亲独赴苦寒之地,于是决意与夫君、幼女一同陪他离京。可就在离京那日,程家上下十口、薛尚书一家三口,共计十三人皆葬身青峰崖下,无一生还。” “而当时的朝廷却以马车失控,意外坠崖定了案,连尸骨也是过去大半月,直至皇上登基后才寻到……” 崔海顿了顿,看陆乘渊一眼,“……大半月,尸骨早已腐烂不堪,难辨身份。” 一句句话灌入耳中,在薛南星眼前渐渐聚起雾气,热到发烫,烫到她几乎承受不住了,搭在双膝上的手死死揪着袍摆。 “彼时大理寺卿张启山是程御史的弟子,验尸之术深得程老真传,于是皇上下令由他亲自验尸,查明真相。然而大理寺与刑部联合追查数月无果,最终只得以意外定案。” 听到这里,陆乘渊冷冷地笑了,“意外、意外……”他身子微微前倾,直直地盯着地上的人,问道:“你信吗?” 薛南星一时竟无言可辩,任由背脊被一道寒光摄着,凛凛刺骨。 “可惜啊!“陆乘渊叹一声,“连皇上都信了,因为张启山没有理由在自己恩师的案子上撒谎,世人也信了,因为他是法界灵犀程启光的弟子,这世上无人比他更有资格确认那些尸骨的身份。” “然而有一个人不信。 “他眼尾微挑,侧目道:“崔海,你猜得到是谁吗?” 话已至此,已经由不得崔海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老奴愚钝,从前虽听说过当年那桩案子,却从未往此处想过。眼下经王爷这么一点拨……”一顿,“莫不是程老先生本人?” 一字一句,字字叩在薛南星心头,一口气提上了胸口,里头像装着一壶煮沸的茶水,只等着一只手掀开,她拼命想要隐瞒的一切就会喷薄而出。 “所以十年前一案中,程老先生根本没死,或者说,并非死于十年前?”崔海从袖中抽出根青白的手指,朝案桌上指了指,“按王爷的意思,这半块玉佩是程老先生的,可为何会出现在……”手指划向薛南星,“……程公子你手上?” 程公子?薛南星瞳仁骤然一缩,崔海并未透露自己的女子之身。 短短几个字仿佛一盆冰水,瞬间将胸口沸腾翻涌的淋了个透,“呲”一声泄了全部热气,连带那口提到嗓子眼的气,也泄了下去。 未等她再细想,陆乘渊震袍起身,负手踱开两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程老先生不仅将玉佩给了他,还教他验尸之术。张启山尚且只得程老七分,可他年纪轻轻却已深得精髓,连书写验状的笔风和习惯都一无二致。” 言讫,长身立于薛南星面前,居高临下,“如何,眼下你还要说不明白吗……程耿星!” 三个字落在头顶,薛南星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陆乘渊还是唤自己程耿星?也就是说他知道康仁十二年一案的疑点,也知道这半块玉佩是外祖父的,却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而崔海也愿意替自己瞒着。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思绪重新清明起来,既然陆乘渊发觉了父亲一案的疑点,知道张启山此人有问题,那他找出康仁十二年的卷宗则是为了翻查旧案,而并非为了销毁罪证。 她又想起崔公公昨夜所言,陆乘渊如此心急要查换粮案是为了牵出他父亲战死的真相,而换粮案又与五年前的观音失窃案有关,观音失窃案又是张启山所办,换言之,她的目的与陆乘渊其实是一致的。 烛火朦胧,薛南星一直垂着头,甚至没看清过陆乘渊的表情,却在这一刻莫名信了他,或许她可以赌一把。 薛南星俯首一揖,在地上叩了个清亮的响头,“王爷英明!属下正是义父在祈南收的养子——程耿星。” 第49章 坦白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着凄凉。…… 薛南星俯首一揖,在地上叩了个清亮的响头,“王爷英明!属下正是义父在祈南收的养子——程耿星。” 程耿星这个身份是登记在祈南县的户籍册上的,在祈南县的那两年,为隐藏身份,程启光一直让她做男童打扮。饶是陆乘渊已经派人去查了,且不说能否查出什么,即便找出破绽,消息少说也得月余才能传来京中。 而一个月后,她怎么也得查出个结果离开昭王府了。 薛南星微微抬起身,拱手揖道:“禀王爷,属下生于祈南,自懂事起便没见过父母,只记得八岁那年被义父收养至义庄,得其精心教养,学习验尸之术,连程耿星这个名字也是义父所取。” 话至此,她顿了顿,声音更沉几分,“义父说,此名取自耿耿星河欲曙天,寓意早日揭露真相,还昭昭天明于天地。” 好一个耿耿星河欲曙天,好一个程耿星。 陆乘渊终于听到他心中的答案,可意外地并未得到他预想的坦然。 夤夜里只得屋中一星灯火,映在他冷眸深处,如暗夜之中看到一丝熹光,转瞬却又在心底泛起更深的悲凉。 薛南星屏息凝神听候发落,不知过了多久,眼前那双云头履才微微动了动。 只听崔海试探道:“王爷,这青砖地上跪久了怕是要落下病根,既然程公子认了,不如由他先起来回话。毕竟是程大人的义子……” 喑哑的声音自头顶落下,“起来吧,本王有话问你。” 跪得太久,薛南星双腿几乎没了知觉,乍听这一声“起来”,竟还一时动弹不得。 崔海瞧着心疼,忙上前去扶。 “多谢公公。”薛南星颔首道谢,不只为扶她的这双手,更为他守住的那句诺。 崔海不以为意地笑笑,摆手道:“公子客气了。不过再大度的主子,也容不得底下的人一而再再而三打诳语。公子眼下可得好好回王爷话了。” 话虽是笑着说的,可薛南星明白当中的意思。崔海没拆穿他女子的身份,归根到底,是因为昨夜为了替王爷解毒一事答应了她,而眼下这般情境,他若再开口便是认下了欺瞒主子的罪。 所以,后头的话她必须想清楚想明白了,不为她自己,也为帮她的人。 所幸眼下主动认作外祖父的义子也并非毫无准备,这十年来的种种,她心里早就编了个画本子。 只不过这画本子里的故事,哪些能说,哪些还不能说,要如何说,不必崔海提醒,她都得仔细琢磨。 薛南星暗自思量,说到底,对于陆乘渊这个人,她实在了解的太少了。选择暂时相信他,不过是凭她个人的推断和感觉罢了。要是一下揭了全部底细,倘若她信错了人,赌错了,岂非输得一败涂地。 再想深一层,既然眼下只能确定陆乘渊要查张启山,那她只需要借陆乘渊之力去查便是了,左右不过是再跟他一个月,透露的越少,破绽也就越少。 一思及此,她决定写一本没有薛南星,只有程耿星的画本子。只要听故事的人在意的那部分是真,谁又会留意到故事里编纂的细节呢? 画本子里,程耿星自幼父母双亡,无亲无故,他走到哪儿都会被人当成扫把星赶走,后来他便躲到了没有人的义庄。 直至那日,义庄里来了个守尸人,才第一次有人问他肚子饿不饿。 薛南星真真假假地说着。 “那日起,义父便将我带在身边,教我读书写字、撰文验尸,教导我律法与正义。但对于从前的事,他并不多提。我知道那是义父心里的痛,他不说,我便也不再多问。连他是程启光,那个大晋赫赫有名的程相,我也是后来才得知。” 后来,也就是数月前。 “义父突然告诉我他的真实身份,说他要回京查一桩康仁十二年的旧案。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义父身上背负着这样重的血债,原来程耿星三个字承载着这样的寓意。可变故就发生在启程的前一日……” 那日,程耿星去邻村验尸彻夜未归,回来后却发现他们的宅子已经被一把火烧得精光,程启光也葬身火海。而这半块玉佩,是程耿星亲自验尸后,从义父的腹中取出。 “想来这半块玉佩与义父的死、与康仁十二年的案子有着莫大的关系。属下不得不冒险上京,只为一个真相。” 一声声“义父”虽是假,情却切真意实,话到末了,薛南星眼底已是波涛翻涌。 没承想,陆乘渊问的第一句,竟不是这画本子里的任何一页,也无关这两桩案子,而是她始料未及的一句—— “你可曾听程相提过他的外孙女?” 薛南星猛然一怔,陆乘渊突然问这个做什么,莫非他从前认识她? “或者说……”没待薛南星回过神来,陆乘渊又道:“他可曾告诉过你,康仁十二年一案中,可还有其他人活着?” 薛南星抬眸看向陆乘渊,忽然觉得此刻他有些不太一样。 从前她觉得陆乘渊是皎皎空中的孤月,清冷孤绝。眼下再看他,却更像水中的月影,明明还是一样的清冷孤绝,可轻轻一触便会彻底碎开。 有这么一瞬,一颗心上仿佛有只小猫爪在踩着,时松时紧,似疼似痒,总之不是滋味。 从前外祖父教她验尸,教她律法,教她做人,可从未教过她如何看人心,眼下她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明白了。 一时间,她竟有些茫然和犹豫。 “程公子,王爷问着话哩。”崔海细沉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程相的外孙女,薛南星,十年前随程相一同离京的,你可曾听他提及过?” 十年前,薛南星……是啊,薛南星十年前就死了,连带她对京城的所有记忆一起葬在了青峰崖的疾风里,活下来的只有程耿星。 既然外祖父不愿她背负仇恨,不愿她再做薛南星 ,她又何必守着一个她不愿再回忆的名字。 她是薛南星还是程耿星又有什么关系呢? 薛南星垂下眸,长睫下是近乎倔犟的决绝,“听过,说是与我一般年岁。” 一顿,“可惜十年前一案中,除了义父,薛程两家十二口人,再无一生还。” 话音落,陆乘渊睫稍微微一颤,下一瞬,眼睑下落,将眸中的深雾埋进了黑暗。 …… 薛南星反应过来时,人已经不见了,可案桌上的玉佩还在。 她忙拿起玉佩跟出去,想再问问陆乘渊这另外半块玉佩从何得来。 “王爷……”薛南星赶出院门口,脚步忽地一滞。 陆乘渊的背影亦是一滞。 他就在她身前丈余远,长身玉立,仿佛就是这月色清霜所化。 薛南星怔怔地望着浸在月色里的背影,迟疑一瞬,还是轻轻唤了声,“王爷……” 陆乘渊并未回头。 “这玉佩……” “本就是程相所赠,你留着吧。” 薛南星看不见他的脸,也辨不出语声中的情绪。 “那验状……?”她又问。 “看完了。” “康仁十二年的案子……” 陆乘渊默了一默,“交由你一并去查。” 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 薛南星知道他早就看完了,知道这案子他自有定夺,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明知故问,只觉得此刻还应该再说些什么。 她见陆乘渊抬脚就要走,一时情急,跟上两步又唤道:“王爷!” 陆乘渊忽然停下。 二人离得更近了,近到一抬手便能环抱住眼前的人。 熟悉的清冷气息伴着夜风袭来,薛南星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大约是想说什么,亦或要自问,短短数日,已经是第几回离得这么近了。 可这一次,她明明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莫名地比任何一次都要紧张。 她张了张口,好半晌,却只道了一句:“多谢王爷。” 陆乘渊沉默地立着,自夜风中安静地道:“不必。” 薛南星心里一空,像是有某种东西在往外流,怎么抓都抓不住。 弯月浅浅,却因无云,在浓墨般的夜里而显得格外清亮。 可饶是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着凄凉。 — “砰——”白玉茶盏摔在地上碎裂成瓣。 男子锦衣玉带,负手在堂内来回踱步,“这个陆乘渊,他究竟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你以为那声‘活阎王’是白叫的吗?我说过多少次了,要谨慎谨慎再谨慎,你可倒好,将此事交给宋子谦那个废物去办。眼下痛快了?赔了夫人又折兵!” 龚士昌好歹是工部尚书,堂堂三品大员,在朝堂上虽不说一人之下,可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前一日他赶去影卫司要人,本就触了霉头,眼下在自己府上,竟被人狗仗人势一通斥责。 他脸上挂不住,阴恻恻地道:“话可不兴这么说。当初是你坚持要让你那不男不女的姘头去禹州,事情办砸了,又腆着脸来找我。若非你带他去望月阁唱什么破曲,宋子谦能有机会插一脚进来吗?” 他又冷笑一声,“宋子谦当初提这个计划那会儿,你可是拍手称好的,怎么,你也是第一日才知道陆乘渊是什么人吗?” 蒋昀回过头,他年过而立,身形修长俊逸,生得白净,高鼻薄唇,乍看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但一双眼睑十分单薄,此刻盯着龚士昌看,仿佛藏了细芒,叫人觉得不安生。 他看了龚士昌一会儿,心知狗急了也会跳墙,于是收起眼中的锋芒,摆摆手,“也罢也罢。你我早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争来争去最后得益的只会是那姓陆的。如今那昏君对他的话言听计从,若非他姓陆不姓凌,我看他都要住进东宫做太子了。眼下最重要的,不是争辩谁对谁错,而是在他拔出萝卜带出泥之前,尽快想法子弥补。” 龚士昌摊开手,激动道:“弥补弥补,怎么弥补?晋平侯府的侯府世子,他昭王说抓就抓,说审就审,昨日我赶过去影卫司连面都没见着,眼下又突然说要公审。姓陆的手段,你我没见过也听过不少,万一他手里握了什么证据,又万一宋子谦遭不住……”他一拂袖,“我可不敢担保。” “不保也得保。”蒋昀的目光一下变得阴鸷,“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宋子谦是留不得了,事后你再好生安慰你那女儿和亲家罢。” 龚士昌苦着一张脸,“那畜牲我不心疼,可小女她临盆在即……况且,影卫司里的暗哨最近用得太勤,不能再……” 蒋昀厉声打断,“是你的一个庶女和别人家的孙子重要,还是你龚府上下数十条人命重要?!”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不过你提醒的是,影卫司的暗哨暂且不便再用,明日大理寺公审我会亲自去一趟。若宋子谦醒目,他这条命或许还能留到令媛生产之日,但倘若他违背了此前的承诺,那也怨不得谁了。” 龚士昌听完这番话,憋着一口气,不甘道:“这案子说到底不过是死了个小倌和妓子,即便当日在场的都是贵胄子弟,京兆府也能名正言顺接手……那会儿姓陆的又不在京城。可谁能料到,他在诗会前一日赶了回来,还第一时间接手了这个案子。” 蒋昀冷哼一声,“你以为他陆乘渊为什么要插手这个案子,他揽上身不过是猜到这案子跟龙门县换粮案有关。他查龙门县一案又为了什么,为了查陆熠的死因!是,眼下是只死了个小倌和妓子,顶多不过再死个宋源。可怕就怕他已经查出些别的……” 龚士昌本就生得一张圆脸,眼形也圆,蓦地瞪大眼看向蒋昀,像池塘里受惊的蛙。 “你也别太担心。”蒋昀负手立在堂前的阴影中,只得嘴角的冷笑在昏黄的光线下若隐若现,“他陆乘渊不是在意十年前的事吗?别忘了,越在意的东西往往越容易成为软肋。” — 第50章 审讯(上)凌皓瞪大眼看着来人,“姑…… 大理寺公堂内。 沈逸一袭朱色绯袍坐于堂上,手握惊堂木,“砰”的一声排在公案上,“宋源,你涉嫌残害两条人命,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你可认罪?” 这铿锵一声把宋源吓了一跳,他本就是跪着的,眼下头埋得更低,“回大人,认、我认……” 宋源在影卫司地牢里被关了两日,半个字都不曾透露,赌的就是陆乘渊找不到证据。可自他踏入这公堂的那一刻起,他心里防线便一次次被击溃。 宋源沉默地听完一众人的供词,又听薛南星念完验状,早已是面如死灰。 他虽想不通陆乘渊是如何查出端倪的,可人证物证摆在眼前,已经由不得他不认罪了。 然而有些话他能说,有些他还不能说。 “五年前,我初次去楚风阁,本只是贪新鲜去瞧瞧,可那次我无意听到了曲澜生唱的曲,宛转悠扬,如水波生于心。至此,我便时常去楚风阁,只为听他唱曲……后来成了亲,不便再去那些场合,想听曲了便会派人去接曲澜生。” 宋源只道自己就是曲澜生的恩客,杀人是因被其反复纠缠,不胜其扰才被迫动手。 “不胜其扰?”沈逸从堂案后绕出,负手走到宋源跟前,居高凝视,“本官查过,除了二月十六那日曲澜生曾到望月阁唱过曲以外,你二人根本没有交集!” 他抬手一指,“说!你杀害曲澜生究竟是受何人指示?” 宋源到底是见惯世面的,虽认了罪,又被沈逸这么狠狠一激,竟是拼足气力没有溃败,“无人指示我,皆是我一人所为。我本就不愿被人见到,每回去楚风阁都戴着帷帽,无人认出也实属正常。” 沈逸听罢冷哼一声,“宋世子,杀人罪你一人担下可以,可你别忘了,曲澜生一案还牵涉到五年前的观音像失窃案、五年后的龙门县换粮案,若是数罪并论,别说你一个未入仕的侯府世子,恐怕整个晋平侯府都难担其一二……” 说着,他俯下身,“……世 子可得想清楚想明白了。” 话音落下,宋源半抬起身,掀起眼皮觑一眼堂前的漏刻,袖中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好半晌,才阖了阖眼道:“大人说的观音像失窃案我的确略有耳闻,但也仅仅是听闻那观音像流落至禹州一带,于是便让曲澜生易容去禹州寻观音像,想着若能寻到,或许能凭借此物换取半点功名。至于龙门县换粮案……我当真一无所知。” “那押不庐的毒你又是从何得来?”沈逸转头又追问。 “我并不知道什么押不庐,那药是我早前从苗疆一带得的,起初我只听说有催情之效,后来试了才知道是迷药。” 的确,押不庐成为禁药的确是这几年的事,若说是早年在苗疆寻得也无可厚非、无迹可寻。 一番诡辩彻底激怒沈逸,“你!”可他心中恼怒,却不便发作。 只因堂审前,陆乘渊突然搬出‘讯狱’里那套不予刑讯的说辞,竟然交待沈逸“能以书从迹其言,毋笞掠而得人情为上”[注1]。 他虽不解向来手段狠厉的昭王会突然转了性子,可陆乘渊既然交待了,定是自有谋算,眼下这般情境也不好再逼供,只得愤愤然松开手,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到底是谁指使你杀害曲澜生的?” “是我一人所为。”宋源重重垂下头。 堂内阒然无声。 听审席里有人坐不住了。 “师父,你说实话,表哥压根没对宋源用刑,这事你知不知情?”凌皓原本与陆乘渊、魏知砚一同在公堂上坐听审,不知何时离了座,凑到薛南星身侧,用手肘撞了撞她。 凌皓自踏入堂内起,一双眼睛就没从宋源身上挪开过,以致方才证人说了什么,宋源交代了什么,他一句没听清,满脑子都是宋源身上怎么突然没了伤。 薛南星被这无关紧要的一问搅得莫名,她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宋源,除了面色憔悴、眼底乌青,鬓边有几缕碎发从簪中脱出外,几乎是毫发无。 她默然地摇了摇头,“不知。” “你竟然也不知情?”凌皓满脸不可置信,仿佛薛南星本应该知道。 薛南星眼睫微垂。 陆乘渊的谋算本就不必告知于她,她也心知陆乘渊并非全然信她,可眼下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他局中的一人,心中竟生出些难以言喻的滋味。 思绪间,她目光鬼使神差地移向堂上坐,那人端着副深不可测的模样,只此一夜,他又成了寂寂深夜里的天上月。 薛南星默然收回目光,却冷不防撞进一双温柔的眸子里。 魏知砚微微颔首。 她怔了怔,下意识颔首回应。 下一瞬,只听“哐啷——”惊堂一响,薛南星蓦地一惊。 众人皆被这凛然的气氛摄住,几个证人甚至当即跪地。 声音是从上坐传来的。 陆乘渊猛然将手中的茶盏往茶案上一搁,似乎再耐不住性子等宋源开口,震袍起身。 “沈逸!”他冷声唤道。 沈逸陡然一乍,拱手道:“下官在。” “你第一日堂审?” 沈逸听出陆乘渊语声中的怒意,却不明白这怒意从何而来。 他睨一眼宋源,又去瞧陆乘渊的脸色,眼巴巴地道:“王爷?” 陆乘渊负手走下来,自眼尾扫了一眼沈逸,“诘之极而数訑,更言不服,其律当笞掠者,乃笞掠。[注2]” 沈逸刚毅的面庞上生出十分复杂的表情。 陆乘渊侧目而视,悠悠地道:“怎么,用刑不会吗?” 宋源蓦地抬头,双目圆睁。 沈逸彻底凌乱了,“王爷,您不是说‘笞掠为下’……”话未说完,却见陆乘渊一个眼风扫过来,只好息了声。 他将要说未说的话生生咽下,转身正欲唤人,却又忽听公堂右侧,清冷一声:“沈大人,且慢!” 薛南星三步上前,躬身一揖。 沈逸那头的话还未说完就生生咽下,这头未及开口却被猝然掐断。 他本就是武将出生,性子直率,此时气不打一处来,不耐烦道:“又是犯了‘讯狱’里的哪条了?” 薛南星愣了一愣,又暗暗觑一眼陆乘渊的脸色,见他无甚表情,于是上前一步,拱手揖道:“大人,关于此案,在下还有些疑惑想问问宋世子。” 沈逸干咳两声,“你没听见王爷方才说什么吗?”他朝薛南星使了个眼色,嗓子压低三分,“甭管你想到什么线索,王爷眼下没耐心再听了。” 他说完,对着薛南星摆了摆手,转身正欲向陆乘渊请示。 哪知陆乘渊面容冷寂,目光似是不经意,落在薛南星身上,眸中怒意似乎消散几分,“好,你说。” 沈逸:“……” 薛南星立马称是,上前几步,在宋源跟前站定,“世子,关于此案,在下有一点始终不明白,还望世子解答一二。” 宋源微微抬首。 薛南星问:“世子为何要选在诗会当晚动手?” 宋源先是一怔,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有此一问。他眸光微转,很快答道:“为了撇清嫌疑,没有什么比让所有人为我作证更好的场合了。” “可是你苦心经营望月楼多年,就不怕这桩命案毁了你精心筹办的诗会,毁了你引以为傲的望月楼吗?”薛南星又问。 “引以为傲?”宋源忽地冷笑起来,“我再引以为傲又如何?那是我宋源的家业吗?不,那是他章兆琛的!是,这些年我是花了许多心思在望月楼上,可那些人说什么?”他抬袖指了指身后,“他们说我靠母家、靠娘子,就是不靠自己!望月楼再有声有色又如何,到头来与我宋源有何干系,与我晋平侯府又有何干!?” 宋源似乎被戳到痛处,激动地抬高声音,“我要做的是振兴宋家,是让人看到我宋源的本事,牺牲一个望月楼又算什么!?” 薛南星察出不对劲,目光忽地凌厉起来,“按世子你的意思,杀一个纠缠你的小倌就能振兴宋家?” 此话一出,宋源的脸色瞬间煞白。 薛南星看着宋源。 微隙所在必乘[注3]。于是她乘机调转话头,几乎不给宋源思量的机会,“没记错的话,世子府上有一丫鬟,生得娇媚可人,尤擅京戏。” 陆乘渊不露声色地看她一眼,眸中似有微澜。 薛南星继道:“而世子似乎对其宠爱有佳,时不时便会起了兴致听她唱上一曲,对吗?” 宋源看着薛南星,脸上写满不可置信。 “快说!”沈逸拂袖怒喝。 宋源被吓得一惊,却也拼命稳住了语声,“我向来喜好音律,诸般曲调皆有所涉,有何出奇。” “也是。”薛南星略微沉吟,又道:“世子与夫人如此恩爱,却仍然将那丫鬟留在身边,想来是唱得极好。可惜在下生于南方,对京戏一窍不通,不知那丫鬟唱腔,世子作何评价?” “唱腔独特,嗓音清亮,行腔婉转,可谓韵味十足,唱腔身段皆不输正经戏班里的花旦。”宋源不以为意地评价几句。 薛南星闻言,微微颔首,转而问道:“那曲澜生所唱之昆曲,又当如何?” 宋源神色微变,顿了一顿,不耐烦道:“我说过了,宛转悠扬,如水波生于心。” “好一个‘宛转悠扬,如水波生于心’。说起京戏,世子能侃侃而谈,可说起曲澜生唱的昆曲却仅此一言以蔽之。”薛南星面色一沉,厉声道:“到底是世子词穷,抑或是有人只教了你这一句?” 这一问接着一问,宋源的坚守逐渐溃败四散,他终于不再如先前那般淡然,支吾道:“不、不是,他们二人所唱皆是我心头好。尤其是曲澜生唱的,旋律缠绵悱恻……如泣如诉、超脱尘世……令人陶醉其中,难以自拔……” “哦?”薛南星微微躬身,煞有介事地问宋源,“那你可知道他最喜欢唱的是哪出戏文?” 宋源怔怔地看着她。 薛南星故作惊诧,“世子不知?”她一手撑着下颌,若有所思,“在下曾经去过曲澜生房内,书案上有一册戏 本被翻得起了毛边,想来是她爱不释手的一册。” “是什么来着?”她直起身,负手踱出两步,看一眼跪在堂后的如仙,倏然抬高语调,“哦,对了,是《西厢记》!” “对,没错,西厢记。”宋源强作镇定,“他唱的曲太多了,我一时忘……” 宋源话未说完,薛南星忽而一拍脑门,“哎呀,是我记性不好,应该是梁祝。如仙小哥曾告诉我,他师傅曲澜生最是羡慕祝英台,愿死后也能与所爱之人羽化成蝶,成双成对。曲澜生最爱的曲是《梁祝》才对……”她目光停留在如仙身上,温声笑道:“如仙小哥,我说的可对?” 如仙一对笑眼脉脉地看着薛南星,娇羞一笑,柔声回道:“对,公子记得没错。” 薛南星收回目光,再转身时,双眸已是锋芒尽显,厉声逼问:“你若常听他唱曲会不知他最爱唱的是哪出?你若与他有情,那他珍视的蝴蝶钗还有一支去了哪儿?” 步步紧逼,宋源再也招架不住。 他一下瘫坐在地,额上细汗淋漓,张了几次口,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我做这些都是为了宋家、为了爵位……我没有选择、没有……” 薛南星撩袍转身,朝陆乘渊拱手一揖,“多谢王爷,属下问完了。眼下……”她瞟一眼后侧跪着的人,转而一字一顿道:“可以用刑了。” 陆乘渊明明瞧不清她的神情,却恍惚看见了光,炽热而明亮。他忽地一怔,半晌才自唇角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淡淡的“嗯”一声。 沈逸见陆乘渊点头,即刻绕回堂案上,将惊堂木用力拍下,高声喝出憋了半日的两个字:“来人!用——” “且慢!”外间有人高呼。 沈逸再遏不住怒气,斥责道:“是谁?胆敢扰乱大理寺公堂!?” 一道温润的声音悠悠传来,“大理寺公审,又涉及皇亲贵胄,东宫有人听审理所应当。难道只是晚来了一会儿,沈大人就要摆大理寺的官威吗?” 公堂大门外白灿灿的光里忽然多了一道人影,凌皓瞪大眼看着来人,“姑父?” 注1:摘自《封诊式讯狱》,大意是在审案时,应当通过记录和分析被告人的言辞来了解案情,而不是仅仅依靠刑讯逼供。 注2:摘自《封诊式讯狱》,大意是嫌犯交代完了还不认罪的,按律法该用刑的,可以用刑。 注3:摘自《三十六计》,意思是在敌人出现小漏洞时必须乘机利用。【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50-60 第51章 审讯(下)其实他早就知道了答案。…… 公堂大门外白晃晃的光里忽然多了一道人影,凌皓瞪大眼看着来人,“姑父?” “姑父”两个字落地,宋源脊背一僵,原本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当即跪伏着身转过脸来。他不管不顾地朝门口跪行几步,可甫一看清来人又忽然顿住了。 “姑父,你怎么来了?”凌晧迎上前,见到蒋昀身后还跟着个矮胖的身影,霎时变了脸色,“嚯,原来还有龚大人。” 地上的宋源迎着白晃晃的光张了张口,也不知在看谁,半晌才从喉间挤出几个字,“岳父大人……” “子谦,你怎么……?”龚士昌目光在宋源身上逡巡,抬手指了指他,又茫然地看向蒋昀。 凌皓瞥见龚士昌这副复杂又精彩的表情,险些没笑出声来。他双臂抱胸,适时讥诮道:“龚大人,子谦怎么了?毫发无损你反倒不高兴了?” 龚士昌满脸的复杂化为愠恼,双袖一拂,负手朝堂内走去。 魏知砚也站起身,朝来人拱手行上一礼,“驸马、龚大人。” 陆乘渊面无表情地看一眼蒋昀,又将目光移向他身后的龚士昌,冷声道:“怎么,驸马今日不教太子,改教尚书大人了?” “你!”龚士昌那张圆脸登时涨红,还欲开口争上两句,却不防被人抬扇一拦。 “诶,晚辈说笑罢了,龚大人怎的还计较起来了。”蒋昀收回折扇,放在掌心缓缓敲着,“望月楼一案牵涉甚广,既是公审,东宫理应听审。可太子殿下毕竟年少,皇后娘娘担心他见不得血腥,于是便让本驸马过来听听。” 言讫,他越过陆乘渊,朝凌晧与魏知砚微微颔首,兀自往堂侧首的太师椅里一坐,慢条斯理地理着锦袍,“你们只管审就是,本驸马不过奉命来听听,回头也好给太子殿下讲讲这治狱之道。” 几句话下来,薛南星大致听出些眉目。论辈分,这驸马是凌晧的姑父,也就是当朝荣安公主的驸马,陆乘渊的姨丈。论官职,驸马按律不得掌实权,可不知怎的做了太子的半个太傅,也就有了眼下代东宫听审这一出。 换言之,论身份论地位,这位驸马爷踏进这个公堂,甚至坐到上座都无可厚非。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这姿态摆明是端着长辈的身份压陆乘渊。 思及此,她转眸去看陆乘渊的神色,却见他不急不恼地命人奉茶,瞧不出一丝不满,甚至连丝毫意外都没有。 薛南星方才见到宋源的反应,原本还有些担心,直至目下看到陆乘渊眉梢眼底的淡然,心中不由安定几分。 沈逸察觉出来者不善,心知不宜再拖延,于是速战速决,“望月楼坠亡案、南湖沉尸案二案并审,人证物证俱全,凶手已确认系晋平侯府世子宋源。来人,将罪状拿来,给他签字画押。” 他转身一掀袍摆,朝上坐的陆乘渊拱手请示,“王爷,有关此案与龙门县换粮案的牵连,是否交由影卫司审讯?” 沈逸话中的意思已然明了,大理寺公审牵制众多,尤其是眼下,牛鬼蛇神皆在,不宜再当场用刑。不如将这烫手山芋交给影卫司,料蒋昀的手再长,也伸不到皇上直掌的机要部门里去。 陆乘渊听罢不置可否,只是慢悠悠啜了口茶,道:“不急。既然是公审,也得听听诸位大人的意见。” 他眉尾微挑,看向蒋昀,“驸马先说?” 蒋昀刚吃了口茶,听了这话,笑言道:“我就是个翰林院侍讲,说到底不过是听个热闹罢了,哪里敢有什么意见?”语声一顿,又道:“不如看看另外两位大人有何意见?” 魏知砚朝二人稍稍一揖,“下官认为,既然此案证据确凿,宋源也已认罪,将其交由影卫司审讯,再依律处治即可。至于影卫司如何审,就不由下官置喙了。” “审讯?还要如何审讯?”龚士昌一听这话,立马腾起身,急道:“死的不过是一个小倌和一名妓子,也是那些贱人纠缠得紧,逼得子谦动手的。他不过就是一时鬼迷心窍,还要如何审讯?难道要……” “砰——” 陆乘渊将茶盏往案上重重一搁,“龚大人……”他一字一句,如冰尖坠地,“人就是人,大可不必加一个‘贱’字。” 薛南星原本垂眸立在一旁,听了这话,心弦竟是微微一颤,不自觉地抬眸去看他。 只见陆乘渊站起身,负手走出两步,对龚士昌道:“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这个道理龚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龚士昌陡然被着凛然的气势摄住,自知理亏,只得将语气放缓了,“那是当然,不过此罪祸不及家人。王爷也知道,小女生产在即,她身子本就虚弱,若是子谦在这会儿出了事,小女怕是母子难保啊!” 陆乘渊冷冷地扫一眼跪伏在地的人,“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就该预料到这个后果,而不是等到现下再来求本王。” 龚士昌见他软硬不吃,一张脸阵红阵白,默了半晌,只得看向蒋昀。 蒋昀听了一阵,这才搁下茶盏,不 急不缓道:“宋源犯错是事实,可龚家二小姐和腹中孩儿确实无辜。昨日我见着侯爷,身体也不大如前。” 他将目光移向宋源,“依我看,不如让这孩子死得体面些,只当是一般的情感纠葛失手杀人。若是将个中种种大白于世人前,只怕侯爷和龚家小姐都难保咯。” 龚士昌抢着又道,“是啊,王爷不看龚某人的面子,也看看晋平侯府的面子。老侯爷从前与陆将军一同南征北战,多少都是有些情份在的。若是侯……” “侯爷”二字未出,陆乘渊一个眼风扫来,眉间尽是肃杀之气。 龚士昌看着他眼中的森森冷意,心中顿生怯意,顷刻息了声。 蒋昀心知龚士昌触了不该触的逆鳞,眉心一紧,厉声道:“龚大人这是什么话,宋源犯错就是犯错,又何须拿陈年旧情来说事!” 凌晧见状,再忍不住,不顾魏知砚阻拦,冲上前指着龚士昌怒道:“你女儿的命就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梅香姑娘何其无辜,只因看了他一眼就惨遭毒手。你知道她怎么死的吗?她的血都快流干了,也要拼命留着最后一口气,可最后却被他宋子谦扔进湖里活活淹死了!” “闹够了没?”陆乘渊寒声喝道。 众人皆是一惊,堂内霎时静下来。 陆乘渊阖了阖眼,再睁眼时,眸中的肃杀之气已然全无。他面无表情地扫一眼龚士昌,转而看向蒋昀,却是在对沈逸道:“宋源既然已经交待清楚,此案也无需过于纠结。人就留在大理寺,待宋少夫人生产后再论罪定罚。” “表哥,你怎么……”凌晧正欲争辩,却被魏知砚抬手拦住,“云初。” 魏知砚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噤声。 “龚大人,不想本驸马今日竟做了件好事,你可得好生安慰你那女儿和亲家。”蒋昀挑了挑眼尾,淡淡扫一眼堂内几人,目光又在宋源身上停留片刻,单薄的眼睑下是森森寒芒,“子谦贤侄,你也不必担心,此案到底是你犯的错,等闲不会连累到侯府。” 宋源双手紧紧扣住地面,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 堂审毕,陆乘渊与沈逸去了后堂议事。 薛南星跟着凌皓和魏知砚往大理寺外走,此刻已是斜阳日暮。 “知砚,你方才拦我做什么?那老东西我早就看不惯了。”堂审毕了半日,凌晧仍是怒气未消,“你们方才站在后头,是没见到他那副嘴脸……真是想想都来气。” “用不着见到,单看你的表情,猜都猜到了。”魏知砚揶揄道。 “你还笑?”凌皓又侧头看向薛南星,“耿星,你说,那老东西气不气人?” 薛南星正垂眸想着什么,猛然被他一叫,怔了怔,“气?” 她望了眼天色,斜阳日暮里,天地间一片悠淡的霞色,几乎下意识道:“是,天气挺好的。” 魏知砚眼尾微颤。 凌皓看一眼薛南星,又白了眼魏知砚,一拂袖,“懒得与你二人说,吃酒去了。” 薛南星还未反应过来,凌皓便没了人影,再展目朝衙外一看,人已经出去了,身侧还多了一道倩影。看着凌皓与琴枝笑谈着上了马车,薛南星摇了摇头,唇角笑漪清浅。 她收回目光,见魏知砚还在,有些诧异,“魏大人怎的不一同去吃酒?” 魏知砚看了眼衙外,笑道:“云初去的地方不适合我,我这个人更适合在衙门里对着卷宗。”他顿了一顿,反问,“你呢?” “我?”薛南星指了指自己,展眉而笑,“大人不知,别人吃酒是千杯不醉,我是沾酒必醉。吃我在行,可这喝酒嘛,还是免了。” 魏知砚看着她,“说到吃,我知道有间小馆的南方菜肴味道不错。既然你吃在行,不如一同去品鉴品鉴,如何?” 薛南星一愣。 她本只是随口一提,没承想这魏大人竟然客套至此。她本想拒绝,可这一日下来,除了趁休堂时抿了几口茶,就全凭胸中的一口气撑到现下。他不提还好,一提起南方菜肴,肚里竟不争气地咕噜作响起来。 魏知砚似乎听到什么细微地声响,眼眸一弯,温柔不逊漫天的斜阳,“那我当你同意了?” “走吧。”魏知砚说着,拉起薛南星的手腕往外走,边走边道:“那家店唤作‘凤南馆’,就在凤南街上……” 说到“凤南街”,魏知砚顿了顿,紧了紧握在手心里的腕子,似乎在确认什么。或许他想确认这次他已经牢牢握住了,确认她不会再像那晚一样突然消失了。 “其实那日在凤南街……” “王爷?” 魏知砚手中一空,只见身后的人抽回手腕,怔怔地望着门口。 长指微微一颤,他默然收回手,负于身后,将指尖生生掐入掌心。 薛南星方才听魏知砚说到“凤南街”,她其实是犹豫不定的。 一来那里是她砸伤魏知砚的地方,她还未想好拿什么向他正式赔罪,却先要人家请她去凤南街上馆子,属实说不过去。二来凤南街位于城南,这一去一回少说也得一两个时辰,若不曾交待一声就走,那“活阎王”指不定要如何斥责她。 犹豫间,人已经被魏知砚拉着走到了府衙门口。薛南星甫一抬眸,便撞入了一对如渊的深眸。 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王爷?”薛南星几乎本能地抽回手腕,一时间竟莫名有些……心虚。 斜阳余晖落在陆乘渊身上,分明是夏日耀目的万千霞光,此刻从他身上再反照过来,却寒得刺骨。 “乘渊?”魏知砚先上前几步,笑着道:“我与耿星正打算去凤南街,那里有间南肴小馆不错,你可要一同去试试?” “哦?”陆乘渊单眉一挑,目光不经意地掠过薛南星,辨不清眉眼中的情绪。 他淡淡地道:“不了。今日公审你也看到了,远不止处治宋源这么简单。”声音略一停顿,又似有意无意地抬高三分,“且这案子牵涉到一桩旧案,本王如何能抛下案子走去城南吃酒。” 薛南星心下一沉。 这话摆明是说与她听的,说什么牵涉到旧案,魏知砚可能不知,但她心知肚明,说的就是康仁十二年的案子。话里话外,都是讥讽。 陆乘渊说完,拂袖转身,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坐在车头的高泽一扬马鞭,车轮辘辘,扬长而去。 魏知砚收回目光,折首却见薛南星仍旧凝眸望着陆乘渊离开的方向,不由地心里一空。 他沉默地看着薛南星,好一会儿才温声道:“马车备好了……” 薛南星缓过神来,诚恳地施以一揖,“魏大人,实在抱歉,我突然想到还有要事未毕,就不扰大人兴致了。日后得了空,我定请大人去那间凤南馆,向大人好好赔罪。” 魏知砚的眸色随着渐褪的霞光黯下来,安静地道:“那……我送你回昭王府可好?” 薛南星促狭一笑,摆手道:“多谢大人,不必了。” 魏知砚望着她疾行而去的背影,寥落地笑了笑。 其实他早就知道了答案,其实他何必再问。 第52章 求字那熟悉的味道,该不会是………… 薛南星匆匆别过,便折身转入日暮里。 她沿着长乐街往外走,甫一转过小角门,远远便瞧见陆乘渊的马车停在街口。 薛南星暗暗松了口气,步子不由加快了些。 方走出几步,忽然被一个轻柔的声音叫住,“程公子——” 薛南星回首,只见角门檐下立着一道倩影,一身藕色衣裙,朝她盈盈欠身,一双翦水秋瞳,映着昏黄的暮色,楚楚动人。 是薛茹心。 薛南星一愣,“薛小姐?” 她似乎又想到什么,下意识望了眼长街尽头的马车,迟疑着道:“王爷他……” “我知道。”薛茹心不等她说完,柔声打断,“民女知道王爷在街口等着。” 薛南星又问:“那薛小姐……?” 薛茹心往檐下挪了半个身子,似乎不想被远处的人瞧见,待站定了才道:“民女是特意来寻程公子你的。” 此话一出,薛南星心中疑惑更甚,“寻我?” “嗯。”薛茹心低下眉,捏着巾帕的指节紧了紧,柔声道:“想劳烦公子替民女传句话给王爷。” “传话?”薛南星先是一怔,尔后百思不得其解,薛茹心 究竟为何会突然找上她。 薛茹心见她不置可否,眸色一下子黯下来,难掩失落道:“若是公子为难那便算了。” 她生得细眉细眼,娇弱动人,且不说薛南星知道她是自己的妹妹,饶是不知,见她如此模样,也是怜惜。 薛南星忍不住宽慰,“倒不是为难……只是我人微言轻,在王爷跟前也说不上话,怕误了薛小姐的正事。” “不会的!”薛茹心神情楚楚地看着她,肯定地道:“王爷能让公子进王府,又随他一同查案,定是对公子高看几分的。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只要公子愿意,定能帮到民女。” 话已至此,又是一个世家小姐委身来求,若再推辞似乎过于不近人情了。 薛南星默了一瞬,只好应声同意。 她听了才知道,说是传一句话,实则是托她办一件事。 事情说来并不复杂,不过是太后寿辰将至,薛茹心亲手绣了幅万寿图作为太后的寿礼,可她绣完后总觉得单调了些,思来想去,想请陆乘渊在这万寿图上题个字。 “王爷一手行书写的极好,若能得王爷题字,民女这份寿礼定会熠然生辉。”薛茹心话到末了,仰慕之意已是溢于言表。 “既是尽孝心的好事,其实薛小姐何不亲自去问王爷呢?”薛南星问道。 薛茹心听这一问,神色有些错愕,片刻,垂下眼帘道:“实则王爷对民女有些误会,眼下还在气头上,若他知道这幅图是民女所绣,想来不愿在上头题字。所以这才想请程公子代民女向王爷求几个字,届时我再照样绣上去即可。而这字……只当是公子你所请,可好?” 薛南星一时踯躅。 她记得听凌皓提起过,去年春猎,陆乘渊曾于兽群中救过薛茹心,后来二人迷了路,临到傍晚才回营。照理来说,经此生死之事,二人应越走越近才是,可不知怎么,春猎后陆乘渊对薛茹心的态度愈发冷淡。目下听薛茹心的意思,似乎此前发生了什么事,惹了陆乘渊不高兴。 可究竟是何事能让陆乘渊对太后看中的人如此态度,倘若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贸然去请陆乘渊题字,只怕事没办成反倒迁怒于她。 薛茹心似乎瞧出她的犹疑,连忙道:“公子放心,民女与王爷不过是闹了点小别扭,王爷也并非真的生气,不过是缺个台阶。到时太后在寿宴上见到这幅绣图,凤颜大悦,便是最好的台阶。” 她莞尔一笑,“公子不也说了吗,尽孝心是好事,王爷又怎会斥责公子呢?” 听到这里,薛南星心中竟生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那感觉实在陌生,像是盛着一壶煮到滚开的酽米醋,咕嘟咕嘟冒着酸泡。 是了,他二人本就是太后极力撮合的一对,佳人才子之间能有什么误会,想来不过是男女情愫生出的小别扭罢了。 可男女之事,又岂容她这个旁人插一脚。 薛南星在心里略一掂量,抱歉地拱手揖道:“薛小姐,不是我不愿帮你,只是主子的私事,我们做属下的实在不便插手。别说我并无理由去请王爷题字了,饶是想到理由,也不能保证王爷就愿意。况且……” 她还欲再劝,却瞥见薛茹心睫稍微微一颤,转瞬便有泪光歇在睫羽上。 薛南星语声一顿,试探地唤了声“薛小姐”,谁知三个字一出口,那睫羽上歇着的雨便“啪嗒”落下,接着就像断了线的珠帘般,再止不住了。 “薛小姐,你别……我、我并非不愿帮你,只是……别哭……”薛南星断断续续说着安慰的话,心里也是乱成一团麻,手足无措地原地腾了几步。 许是血脉连心,此刻薛茹心又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薛南星到底还是不忍伤了这个妹妹的心,“我、我答应你便是。” “当真?”噙着泪花的眼楚楚地看着她。 薛南星点头,又交待道:“不过你知道王爷他高深莫测,我也才来了几日,尚未摸清王爷脾性。此事我只能尽力一试,还得寻到合适的时机,急不得。” 薛茹心连连点头,抹了抹眼角,缓声道:“不急不急,民女等得。” — “人来了吗?”清淡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 高泽跳下马车,展目望一眼车身后的长街,“回王爷,还没见着。” 车室内沉默半晌。 高泽扶着刀来回走了几步,每走两步就往后望一眼,直至不远处一道单薄的身影自暮色中飞奔而来,终于长长吁了口气。 他跳上车辕,朝车内的人禀告,“王爷,来了,跑着来的。” “嗯。”声音悠悠淡淡地飘出来,“跑得太慢,是得好好练练了。” “高泽——”声音倏然抬高。 “属下在!” “走吧……” “走?”高泽猛地瞪大双眼,“现下?不等程耿星了吗?” “谁告诉你本王在等他。”语气冷得吓人,“再不走,你也一同跑回王府。” 薛南星眼看着就要赶到了,只听当街扬鞭一响,“驾——” 本已近在咫尺的马车疾驰而去,扬起一路尘土。 薛南星急得喊出声来,“王爷……高大哥……王……”下一个字还未出口,哪里还见得到马车的影子。 方才那点莫名的酸楚瞬间烟消殆尽,薛南星咬牙切切,“陆乘渊……” — 昭王府虽然就在城东最靠近皇城的平康坊,可沿着东城墙绕出去,再走到平康坊,也得小半个时辰。 已是暮色四合,薛南星这一路走回来,没少后悔。原本是担心陆乘渊生气,牵连她查案一事,可折腾了半日,还是惹恼了这位阎王爷,还不如先去填饱肚子,好歹死也能做个饱死鬼。 薛南星拖着步子,几乎靠最后一丝意念撑到了昭王府,甫一迈入王府大门,这丝意念便崩塌殆尽。 恍惚之间,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唤她,可转过头去,眼前一片昏黑,已什么都看不清了。 心中泛起一丝苦涩的无奈。 她想,若是到了阎王殿,该说自己是饿死的还是累死的。未及她想明白,双腿一软,直直地往下倒去。 “哎哟……程公子!”崔海吓得不轻,三步并一步上前去扶,“这、这是怎么了?” 薛南星恍惚见到一个人影,声音尖细,是崔公公。她拼尽全力挤出最后一丝气力,虚弱地道:“公公,若是我死了,劳烦公公替我转告王爷,我有负王爷重托,来世再报王爷知遇之恩……” 话音落,她两眼一抹黑,人便彻底失了知觉。 崔海惶惑地回头,“王爷,程公子今日不是跟着您去大理寺听审么,怎的回来就成这样了?”说着,又朝薛南星上下一打量,没从她身上瞧出任何外伤,抬起眉头嘟囔道:“这浑身上下也没瞧见有伤,莫非伤在肺腑了?” 陆乘渊负手立于一旁,淡淡地扫了眼地上的人,轻笑一声,“是伤到肺腑了,让厨房准备药膳。” 他目不斜视抬脚离开,路过薛南星身边,脚步一滞,冷冷丢下一句,“记得,要用南方菜肴。” 薛南星做了一个清晰的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祈南县的义庄,那是她与外祖父藏身义庄的第三日。 “外祖父,看,是鸡!”小南星盯着案桌上的贡品,重重地咽了啖口水。 “嗯,那叫白切鸡。外祖父吃过,皮脆肉滑,鲜嫩多汁,咬一口齿颊留香……”程启光也咽了口唾沫。 小南星两眼放光,“那我要吃鸡屁股!” “好,鸡屁股留给你。”程启光嘿嘿一笑,“鸡腿不好吃,外祖父替你吃了。” “不行不行,鸡腿我也要……” “我的鸡腿!嗷!”她飞身扑向大鸡腿,一口咬下去。 咦?怎么瘦瘦的、凉凉的,闻一闻,味道还有点熟悉,再舔一舔,唔……是甜的。 她还欲再咬上一口,方才张大嘴,手中的鸡腿竟然猛地挣脱几下,飞走了!? 小南星大喊:“诶,别走啊,别……” 声音戛然而止。 薛南星猛然惊醒,待看清周遭一切,蓦地怔住了。 这里不是祈南,是降雪轩,眼前也不是外祖父,而是陆乘渊。至于那个大鸡腿…… 她默默地用目光搜寻,瘦瘦的、凉凉的,味道还有点熟悉。 等等,那熟悉的味道,该不会是…… 薛南星倒吸一口凉气,目光顺着眼前那人的手臂往下落,果然见到陆乘渊手背上一道新鲜的齿痕,上头还沾着隐约可见的口水 印。 她哑然张了张口,随即两眼一闭,一头倒回塌上。 第53章 信任“解毒,玉泉池!” 薛南星哑然张了张口,随即两眼一闭,一头倒回塌上。 崔海命人将薛南星送回降雪轩,又即刻吩咐无白先煲一碗红糖水送进去,尔后一刻不停地去命厨房备膳。 他到底已是年过半百,一通忙活下来本就老眼昏花,眼下甫一踏进降雪轩里屋就撞见这样诡异的一幕,着实惊了一跳。 自家王爷坐在床沿上,一手端着红糖水,另一只手堪堪停在塌上那人的唇边。那位程姑娘不知着了什么梦魇,眼都未睁开,忽地抓起王爷的手又闻又啃,末了竟还舔了两下。 然而更诡异的是,王爷不恼不怒,由着她犯傻不得止,见她一头倒回塌上,唇边竟然漾开一丝笑意。 崔海简直不敢相信,愣了半晌,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王爷能对新人有意固然是好事,可眼下这位新人,明面上是个男子呀。此前,崔海只想着让陆乘渊认定了她是程大人的义子,便不会再起旁的心思,可现下看来,倒是弄巧反拙了。 他心里发着愁,嘴上不自主地叹出声来,“唉——” 陆乘渊蓦地别开眼,柔和的眸光倏尔又恢复淡漠。 他豁然起身,虚握五指,掩唇咳了两声,忽然又似想到什么,极不自然地收回手,顿了顿,又负于身后。 陆乘渊瞥见崔海意味深长地盯着他,将另一手中的半碗红糖水往他手中一塞,面带愠怒道:“喂不进,你来。” 崔海看一眼塌上的人,尴尬地笑了笑,“程公子这是饿极了。” — “起来吧,王爷走了。” 一听这话,薛南星掀开眼皮觑了一眼,见只剩崔海,便腾得坐起身,长长舒了口气。 一口气刚下去,她忽又想到什么,忙问道:“崔公公,我方才是怎么回的降雪轩?” 崔海直了直身子,“你放心,两个厮役一头一尾将你抬回来的。咋家亲自看着,发现不了。”说着,将手中的红糖水递给她,“来,先把这个吃了,缓一缓再用膳。” 薛南星接过,笑着道了声多谢,仰头一口饮尽。 “晚膳已经照着王爷的吩咐备好了,王爷交待了,用完膳就去他书房……” “嗯,听到了。”薛南星抬袖揩了嘴,自己将空碗放在床头,旋即坐到榻沿,匆忙把靴袜套上。 一时间又听得崔海道:“咋家帮你也并非白帮,那晚你应承的事可别忘了。” 薛南星微怔,很快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替陆乘渊解蛊毒一事。可去苗疆寻养蛊人都是后话,问题关键还是得让陆乘渊愿意,可眼下二人要查的案子还没一桩有眉目,他如何愿意抛下一切去苗疆。 她心中略一思量,停下手中的动作,问道:“王爷又不愿服药了吗?” 崔海叹道:“这药嘛,咋家劝劝还是能服的。只不过前几日蛊虫提前发作,又急又猛,怕是已经伤到了肌理。去苗疆解蛊之事也并非朝夕可成,按太医的意思,得尽快前往俪山行宫的玉泉池调理,否则蛊虫苏醒的次数增多便再难压制了。” “玉泉池?”薛南星听出关窍,沉吟一瞬,道:“所以,其实是有更好的法子压制蛊毒的,只是王爷不愿去?” 崔海点头,“太后倒是想了个法子——今年夏天来得格外早一些,太后寿辰将近,她老人家会以避暑为由将寿宴设在俪山行宫。太后寿宴,王爷自然是要去的,到时你想个法子让王爷去行宫外的玉泉池。” “我?”薛南星蓦地瞪大眼。 太后和崔公公都劝不动的人,她如何能劝得了。再一转念又觉得不妥,太后是昭王的长辈,崔公公又与他最亲近,而她不过是跟着他查案的下属,连个正经职务都没有,又该以什么身份去劝。 薛南星垂下眸,涩然道:“公公,我何德何能能劝得动王爷……” 不待她说完,崔海打断道:“你有办法劝得动王爷翻查旧案,有办法进的来昭王府,定能想到法子的。” 薛南星辩无可辩,只得又接下一桩艰巨的任务。 崔海的目光停在她脸上,若有所思片刻,突然道:“只是眼下你认作是程大人义子,王爷对男下属自然是严苛些,偏生你又是个女儿身。这饿个一顿两顿你尚且还能受得住,可这时日长了,以王爷那铁腕治军的手段,咋家还真担心你这身子骨熬不熬得住。” 他迟疑一阵,又叹一声,“程姑娘,实则你为何还要瞒着自己的女子身份。你既由程大人收养,莫说是义女,即便是猫儿狗儿,王爷都不会放任不管的。若是女子,王爷可能还会心软几分……” 崔海说得意味深长,薛南星总觉得他意有所指,可一时间也未想明白,只道:“公公,若是女子,我还能近得了王爷身吗?我是跟着王爷查案,又不是做侍女,到底还是男儿身方便。” “唉……也罢。”话点到这里就够了,崔海不再多言。 薛南星站起身,微敛起双眸,定定地看向崔海,“公公,说来奇怪,我还真从未见过王爷身边有女子。”她瞥一眼外间,又凑近些,压低声音,“莫非王爷他……好那口?” “呸呸呸,说什么呢?”崔海晦气地一扬拂尘,不假思索地道:“王爷那是有心上人,是用情太深,等闲瞧不上旁的女子。是,时日长了是有些闲言碎语,可那都是外间的流言,你怎么也跟着犯起浑来了。”末了,也不知是对着薛南星,还是对着自己,又喃喃补了一嘴,“咱们昭王府的人可不兴再起这种念头。” 薛南星沉默地听完,轻轻“嗯”了一声,没再开口。 其实她哪里是真的以为陆乘渊好龙阳,不过是没来由地想试探点什么。这一试,还真试出陆乘渊早已有了心上人。 她陡然间觉得自己有些可笑,适才薛茹心都说得如此明了了,她为何还要试这一下。况且陆乘渊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有没有心上人,心上人是谁,与她又有何干。 她有她该做的事。 “来,试试这白切鸡可合口味?”崔海一声将纷乱的思绪拽回来。 薛南星一愣,“白切鸡?” — 夜色倏忽间就沉下来,薛南星站在正院书房门口,安静地看着窗纸上的剪影,仿佛要将这剪影看化了,看到心里不再有任何波澜,才敢抬手敲门。 “咚咚……” “进来。”里头的人唤一声。 薛南星沉了口气,推门而入。 “看够了?”声音自书案后幽幽飘来。 薛南星一凛,讪讪地转过身,咽了口唾沫道:“够、够了。” “过来。”陆乘渊端坐于书案后,提笔写着什么。 薛南星往前挪了一小步。 陆乘渊未抬头,语带讥诮,“怎么,没吃饱不会走路了?” “饱了,饱了。”薛南星连连点头,顿了顿,又缓缓道:“多谢王爷……的白切鸡。” 陆乘渊浸在暖黄的光晕里,笔头一顿,唇边抿出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 他垂着眸,用手中的狼毫杆在案沿上轻敲两下,很快又重新落笔。 薛南星会意,这是让她站过去的意思。 离得近了,薛南星这才看清陆乘渊在写什么,是望月楼一案的奏疏。 墨不离纸,行云流水,笔法隽古风流,笔锋雄劲峻峭,果真如薛茹心所言,写得一手好行书。 薛南星实在没想到,提刀剑征战沙场之人,提起笔来竟能不输书法大家。 她心中叹服,不禁赞出声来,“王爷的字写的真好。” “本王让你来,不是听你溜须拍马的。”陆乘渊笔墨稍缓,但并未停下,继续道:“今日可瞧出什么了?” 薛南星稍一思索,点了点头道:“那位驸马来得蹊跷,想来是王爷引蛇出洞的法子起了作用。” 陆乘渊轻笑一声,“还不算太笨,那本王再告诉你一事。” “驸马是江南人氏。” 薛南星心中微震,“江南人?”她瞬 间反应过来,“昆曲?” 陆乘渊微微颔首,“康仁八年江南陵州的解元,二甲进士。你猜猜,入仕后去了哪儿?”笔尖一顿。 薛南星想了想,摇头,“猜不到。” “户部,户部郎中。” 薛南星讶然,“二甲进士刚入仕就进了六部?还是执掌天下财赋的户部?” “没错。据说是先帝发现他计数十分了得,钦点他进的户部。后来偶然与荣安公主相识,由先帝赐婚。”陆乘渊落下最后一笔,眸光微敛,“可先帝为何会得知他擅长计数就不得而知了。” 薛南星细细思量一阵,换粮案说到底是贪墨案,既是贪墨,少不了要做账。 “驸马计数了得,即便如今不在户部,这计数的本事可不是一日两日丢得了的。”薛南星看向陆乘渊,“所以,王爷怀疑他就是替换粮案幕后主使做账之人?” “可能不止龙门县的换粮案……”陆乘渊目色沉沉,还有工部摘星台贪墨案,甚至乎十一年前前废太子主导的多起换粮案,都与蒋昀脱不开关系。 他沉吟片刻,“不过要动此人就不像动一个宋源这么简单了。” “因为他是东宫的人?”薛南星问道。 陆乘渊摇头,“因为公主。” 公主……堂堂大晋公主,皇上一母同胞的妹妹,怎么都不该对自己的夫君宠幸小倌这么多年一无所知,到底是这位驸马有本事瞒,抑或是那位公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薛南星心生疑惑,还欲再问,却见陆乘渊没有多言的意思,而是调转话头道:“驸马那里,暂不宜争锋相对,所以本王才卖了个顺水人情,宋源一案先当做寻常感情纠葛结案。” 这话听着像是在解释,薛南星本就知道他答应驸马是自有盘算,也心知他不必与自己解释,却在这一刻,莫名有些高兴。 陆乘渊看她一眼,将写好的奏疏阖上,搁在手边,旋即从堆叠的文书中抽出一册泛黄的书卷递给薛南星,“你要的东西。” 薛南星疑惑地接过来,猛然一怔,是康仁十二年的卷宗,她心心念念要看的卷宗,如今就这么轻易地被她捏在手中。 “多……” “谢”字还未出口,陆乘渊道:“别谢得太早,你先看看。” 薛南星察出有异,即刻翻看起来—— 礼部侍郎缢死案……李宗文杀害吴仕案……司理卿被巫谋反案…… 她一目十行翻阅,不敢错过一页,直至翻到三分二处,目光忽地一滞。 她猛然抬头,“被撕了?” “嗯。”陆乘渊颔首,站起身道:“本王拿到时就已经这样了。” 眼前烛火一闪,薛南星顺着昨夜陆乘渊所说的一环一环想下去,终于明白过来。 他正是从这本卷宗发现十年前一案有疑,而她对观音像失窃案的怀疑,再度将疑点指向那位前大理寺卿张启山,这也是陆乘渊愿意让她插手的原因。 陆乘渊似乎瞧出她心中所思,“眼下几桩案子的关键都是张启山。五年前他致仕回乡,本王前日已派人去他家乡宁川去查,眼下人已经找到了。” 他语声极其平静,样子亦是寂寂然,薛南星有种不祥的预感,“人呢?该不会……” 陆乘渊点了点头,“死了。” “死了!?”薛南星心下大惊。 可好不容易有了线索,绝不能就此断了门路。她很快又问,“死因可有蹊跷?” “那要看你能否查出蹊跷了。” 风灯火光里,陆乘渊的眸色落入她的眼。此时,他的眸色竟不似往常般幽深难辨,而是清浅的,像盛着半碗清冷澄澈的雪。 薛南星心弦一颤。 陆乘渊并非第一回让她查案,在凤南街也好,望月楼也好,他眼里始终都是怀疑的,怀疑她的身份,怀疑她的目的,甚至怀疑她的能力。 而这一刻,薛南星第一次从他眼里读出了信任,毫无保留,澄澈透明。 陡然间,她有点心虚,甚至愧疚。在暮色中远航的两条船终于驶向同一方向,可她或许永远不能让这茫茫海中唯一的航友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有些答案,一旦写下了,便无法再改了。 薛南星不露声色地垂下眸,用抱拳掩饰眼中的闪烁,声音亦是无比恭敬疏离,“属下领命!” 这份恭敬疏离落在陆乘渊眼底,化作一丝不可名状的怒意,将他坚守了一日的坦然忽地推翻,自诩澄明的心思再度生出一刹混沌。 陆乘渊拂袖侧身,不再看她。 薛南星瞥见他似有愠恼,在心里忖度一番,试探地问道:“王爷可是在忧心去宁川一事?” 陆乘渊:“……” 薛南星并未察觉出他的异样,一手托起下颌,自顾自地琢磨道:“眼下我们在明,他们在暗。若王爷突然去宁川,他们定会察出有异,此案只能暗查。可王爷要以什么理由离京才不会遭人怀疑呢?” 合情合理地离京…… 薛南星抬眸,蓦地撞入陆乘渊的眼。 二人目光交汇,异口同声:“解毒,玉泉池!” 第54章 小满(上)“你,到底是谁!?”…… “解毒,玉泉池!” 陆乘渊道:“月尾太后寿辰,寿宴就设在俪山行宫。” 薛南星稍一忖度,宁川这个地方她是知道的。从京城到宁川,快马加鞭也需五日,算上从宁川绕道去俪山的路程,也就是说,在宁川的时间最多只有十五日。 她垂眸沉吟道:“所以十五日之内要查清张启山的死,还要由宁川赶去俪山……” “不,是十日。”陆乘渊眸色微微一动,垂眼看着她,声音沉沉的,“十日,可以吗?” 薛南星蓦地一怔,眼前之人果然不一样了。 陆乘渊向来杀伐果决、说一不二。当日在凤南街,他让她一个月查清换粮案和观音失窃案,何曾问过她的意见。实则他只需一声令下,别说十日了,即便是三日,她也得拼尽全力。但他却以这样的语气问自己,她反而不知所措了。 陆乘渊将她的无措收入眼底,似乎也有些恍惚。他移开目光,看向薛南星身后的一盏灯火,默了一会儿才道:“他们在暗,但蒋昀在明。这几日本王要借蒋昀的眼,做一出戏给他们看。而这出戏,需要你。” 莹莹灯火映在他明眸深处,在薛南星心头轻轻一颤。需要她?其实查的是她背负的血案,有些时候,或许是她需要他。 “好。”薛南星抬眸,答得坚定,“十日,只需十日。” — 翌日,小满。 “常言道,‘过满则溢,不满则兮,小满福矣’。这小满宴源起民间,意在怀昔。当年太后与先帝相识于民间,曾共经风霜,同历甘苦,她老人家常将‘过满则溢,小满足矣’挂在口边,每年小满之日在宫中设下家宴,为的也是教诲子孙知足常乐,谦逊自持。”崔海一边如是介绍道,一边指点府中一干下人收拾出行,“你你你,栗子糖可备好了?” 薛南星规矩地立在一旁,听罢崔海所言,忍不住探问,“公公,既是家宴,我这外人跟过去就算了,但穿着这身衣裳……”她低头看一眼,“合适吗?” “欸,这马车得换华盖宝顶的,没长耳朵吗?”崔海挥着拂尘训斥厮役,听了薛南星这话,收回手,将拂尘往怀里一端,悠悠地道:“王爷说合适就合适。”转头见她浑身不自在,又道:“咋家看着就挺合适,王爷既然让你穿了,定有王爷的道理。行了行了,去院子外候着去吧!” 言讫,手中拂尘一扬,别开脸去。 薛南星当然知道陆乘渊有他的盘算,其实着他少时的衣裳 也没什么,只是当她知道这衣裳是当年荣亲公主为陆乘渊冠礼亲手所做时,她便觉着不大合适了。 她走出院门,无奈地垂下头。 身上是一袭月白色长袍,凑近了,隐隐能闻到杜若清香,袍身以银线绣制着淡雅的山水图案,袖口与下摆以细腻的云鹤纹边饰勾勒,走动间仿佛有仙鹤展翅。 这身长袍并不十分华丽,甚至算得上素雅,可这份素雅反倒与陆乘渊的气质尤为相衬,到底是自己的母亲亲手所做,母亲还是最了解孩子。 薛南星几乎能想象到少年的陆乘渊穿上这身长袍的样子,那时的他定是如清风朗月一般,飘逸脱俗,光华自敛。 可如今,月还是月,不过却是一轮深渊里的孤月。 念及陆乘渊身上的蛊毒,荣亲公主分明如此疼爱他,了解他……她实在想不明白,一个母亲何以对自己疼爱的孩子狠心至此。 思绪翻飞间,崔海的声音断断续续自院内传来,“王爷,都准备好了。” “嗯。”对方默了默,问道:“那身衣裳可还合适?” “合适。”崔海笑道:“别提多合适了。程公子身形纤瘦,气质又端秀洒落。换上这身衣裳,清风皓月似的,颇具几分王爷年少时的风姿。” 声音又是一顿,“人呢?” “一大早就过来了。老奴嫌他站在这儿碍事,让他在院门外候着去了。” 说着,脚步声起,二人往院外走出来。 夏光正好,薛南星负手站在一株桂树下,桂子未开,却有细碎的光坠在枝头叶梢。 她一袭月色长袍,偏偏而立,听到脚步声,回过身来。日晖穿过叶隙,淡淡地落在她的眉梢,本就十分好看的眉眼忽地覆上一层光晕,美好得像一个梦。 陆乘渊迈出院门,看了眼薛南星,眸光微微低垂,一时没有说话。 薛南星走过去与他一揖,唤了声:“王爷。” 陆乘渊怔了一怔,才移目看向她。 此刻薛南星微微低着头,许是找不到合适的发簪,头上只戴了个素净的银冠。 陆乘渊上前半步,二人靠得十分近了。他倏然抬手,手中不是何时多了一根玉簪。 “这玉簪……?”薛南星一眼认出,是那晚陆乘渊自她发髻上取下的。彼时她只以为是不慎丢去哪个角落了,没承想是被他取走了。 “物归原主。”陆乘渊的声音飘然落下。 声音很轻,仿佛要跟夏风融在一起,“本王少时也只簪玉簪。” 薛南星只觉发髻稍稍一沉,连带着这颗心一起,沉沉地落向静海里的长渊。 — 马车内,陆乘渊方一坐定就问道:“昨夜交待与你的,可记清楚了?” 薛南星点头,“回王爷,记清楚了。” 陆乘渊微微颔首,“本王昨夜已向皇上请旨,以破获望月楼一案为由命你进宫见驾。皇上重才,特许你参加今日的小满宴。一早崔海已经往太后处去了信,太后宽厚和善,待会儿你不必过于拘谨。” 薛南星应声称是,很快又迟疑道:“只是属下……” 陆乘渊一个冷眼扫来,薛南星立时改口,“只是我不明白,为何王爷要带我去。” 她沉吟一瞬,又道:“实则高大哥跟着王爷最久,为何不让高大哥与王爷演这场戏。” 陆乘渊实在懒得理她,只觉此人验尸查案确实有颗玲珑心,可怎的到了男女之事就少了条筋。 他别过脸,阖起双眸,冷冷抛出两个字:“太丑。” 马车刚启程,行得不快,还未至主街。 高泽在外头驱车,冷不防听到车室里传出轻飘飘的两个字,心中登时凉了一大片,手中马鞭一扬。 “驾——”可怜两匹骏马陡然吃痛,扬蹄而去。 — 马车在皇城的东华门外停驻,今日西华宫设宴,宫里的人老早就在宫门里侧迎着各位主子了。 二人先后下了马车,由西华宫掌事的徐嬷嬷领着往四重宫门内走。 徐嬷嬷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与崔海一样,是看着陆乘渊长大的。她见了薛南星,愣了一愣,才默默地低下头。 约摸走了快小半个时辰,待见到西华宫宫门,徐嬷嬷才慢下步子退至陆乘渊身后。待与二人隔开一小段距离,她终于得了机会问崔海,“海子,王爷今日带的这位是?” 崔海一笑,“侍从,瞧不出来吗?” “唬谁呢?”徐嬷嬷白他一眼,又用余光瞥了眼身前二人。 这一路走来,她不是没偷偷瞧过,这二人一前一后,看似淡漠疏离,实则默契十足。就拿方才来说,一共二十四道小门,二十四道门槛,每过一道,王爷都不经意地慢下步子,等上一等。别说一个下人了,王爷何曾对谁如此贴心过。 她收回目光,将声音压低些,又道:“这身衣裳你当我老眼昏花不认得了吗?那是荣亲公主给王爷亲手缝制的,料子还是太后亲自选的。可惜后来没能见到王爷穿上就……嗐,我忘不了。” “忘不了就好……”崔海望着前面二人的背影,说得意味深长,“今晚几位主子定然也忘不了。” — 薛南星跟在陆乘渊后头走得忐忑,将昨夜他交待之事在心里反复咂摸。 此行她跟着陆乘渊进宫,是要在驸马蒋昀面前做一出戏,一来得让他相信陆乘渊的毒已经深到非去玉泉池不可的地步。 二来接近敌人最好的方式,除了让敌人放下戒备外,还得与他有一样的癖好。蒋昀的癖好他们心知肚明,因而,此行还得让他相信陆乘渊有龙阳之好,好借机查探他手中的证据。 前者倒好办,王爷毒发的样子旁人没见过,到时装装样子就行。 可这后者……她心里着实没底,甚至有些害怕。但这种害怕并不全然是惧,更多的是心慌,就好像方才迈过的二十四道门槛,每过一道,他便会等一等,这种不经意的温柔,就像搅动着的漩涡,稍不留神就会被卷进去,万劫不复。 思忖间,人已经走到了西华宫内苑。 一众人在苑中的亭子里吃茶,几人朗声说笑,太后不知听了什么,笑得甚为开怀,忽地瞥见陆乘渊自栈桥那头遥遥走来,转头对身旁的人笑着道:“说曹操曹操就到,茹心,你心心念念的木桩子来咯。” “太后……”薛茹心娇嗔地绞着帕子,脸一下就红了。 她循着太后的目光朝栈桥看去,隐约瞥见陆乘渊身后的人,霎时变了神色。 蒋昀坐在太后对面,也转过身望了一眼,凝眸片刻,似乎觉得陆乘渊身后那位有些眼熟。 他左侧坐着一位年约三十的女子,身着鎏金绣蝶锦袍,模样雍容华贵,往细了看,长相与太后有几分相似,只是眉眼更清冷一些,单看眉眼倒是与陆乘渊更像。 众人有说有笑,只有她怔怔地吃着茶点,目色涣散。 太后见陆乘渊走近了,朝她轻唤道:“荣安,未晚来了。” 荣安公主原本涣散的目光稍稍聚焦,愣愣地转过头看向蒋昀,“夫君,未晚是谁?我不要未晚。”听声音是成年女子,可语气却一如稚童。 蒋昀笑得温和,抬手拂去荣安公主唇边的茶果屑,“未晚是你的外甥,回回都带栗子糖给你吃的,可还记得?” 荣安公主愣愣地摇了摇头,目光再度涣散开,愣愣地重复:“栗子糖……栗子糖……” 太后收回目光,无奈地叹一声。 “皇祖母。”陆乘渊合袖一揖,“孙儿来晚了。” “未晚。”太后见陆乘渊迎面过来,笑着上前两步,“还有个兔崽子没来哩!指不定又野到哪儿去了。”她口中的兔崽子自然是凌 皓。 陆乘渊浅浅笑道:“云初近来生性不少,想来是……” 话未说完,陆乘渊见太后越过他肩头瞥了眼身后的人,语声一顿。 “这位就是皇帝要见的那个……说是叫什么来着?”太后抬手朝他身后稍稍指了指。 “回皇祖母,叫程耿星。”说着,陆乘渊微微侧身,伸手握住薛南星的手腕,往自己身侧一拽,温声道:“过来。” 薛南星蓦地一怔,看了陆乘渊一眼,抽回被他轻握的手,朝太后揖拜行礼,“草民见过太后。” 薛南星原本站在陆乘渊身后,太后并未细看,眼下整个人走出来,她才真正看清薛南星身上这身月白色锦袍。 银线山水图样,云鹤绣边……不正是荣亲当年为陆乘渊的冠礼亲手缝制的吗?这云锦还是太后提议,由蜀地的织坊赶工数月所制,只因荣亲执意要清朗淡雅,思来想去便只有这云锦最合适了。 太后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森寒,“你、你到底是何人?” 第55章 小满(中)若是再多出一人,该如何是…… “你,你到底是何人?”太后抬起染着漆红蔻丹的指尖,指向薛南星,声音几欲发颤,“还有这身月白锦袍……你、你好大的胆子!” 薛南星心中一凉,躬身再揖,“草民……” 话未出口,只听得一道温润的声音倏然落下,“这位不是昨日在大理寺公堂读验状的仵作吗?” 是蒋昀走了过来。 陆乘渊回了句,“姨丈好记性。” 蒋昀上下打量一眼薛南星,笑道:“方才我瞧着就有些眼熟,愣是没想起来。这才过了一日,今日换了身月白锦袍差点认不出来了,姨丈记性不好才是。” 太后一听“月白锦袍”四个字,脸色更沉,转眸看向陆乘渊,张了张口,似乎被气得说不出话。 其实不必开口,就知道她欲问什么。 陆乘渊浅浅一笑,将太后抬起的手笼到掌心,“皇祖母息怒,是孙儿论功行赏罢了。他来京城就没身像样的装束,今日入宫赴宴面圣,随意不得,孙儿赏给他的。” 太后被陆乘渊这么一绕,怒气不再朝着薛南星发,而是调转枪头,“赏?胡闹!这是能随意赏的吗?下人不懂事,怎么你也不懂事。这是哀家……”她出身武将世家,性情直率,饶是久居宫中,又年过半百,斥责起人来仍是中气十足,生冷不忌。 薛南星不了解太后脾性,听见她如此斥责,心里没底,下意识抬眼去看陆乘渊的神色。 然而就在抬眸的瞬间,斥责的声音忽地一滞。 太后看见薛南星的脸,怔了一怔。 陆乘渊顺着太后的目光看向身侧的人。 此刻薛南星立于湖边,波光潋滟,粼粼闪烁,恰到好处地映在她眉眼处,衬得那对本就好看的眉眼格外耀目几分。 陆乘渊看在眼里,心中了然。当日他在修觉寺初见程耿星时,也与太后有同样的反应。太后既然做此反应,想来不会真的怪罪下来。 于是他趁机转移话头,问道:“皇祖母,孙儿听崔海说,您想将今年的寿宴摆在俪山行宫?” 太后被他陡然这么一打断,稍稍一愣,似乎忘了方才因何发怒。 她收回目光,再开口时,言语中的愠怒已散了七分,“什么寿宴,无非是哀家这个老婆子想多见见你们罢了。不过是皇帝提了,哀家想着在宫里日日这么待着也烦人,不如趁机出去走走。” 一顿,太后似乎想到什么,瞥向陆乘渊,“怎么?这回又想用什么借口不去?” “孙儿不敢。”陆乘渊回道:“只是孙儿无法与皇祖母同去,得先行一步去趟玉泉宫。” “玉泉宫?”太后又惊又喜,仿佛见到太阳打西边出来似的,朝身侧招手,“崔海,来,你替哀家看看,不,替哀家听听,这孩子说的是不是要去玉泉宫?” 陆乘渊道:“皇祖母没听错,孙儿是想去玉泉宫。前日的事想来崔海都告诉您了,若是再不去,孙儿怕真的撑不到您寿宴那日了。” “不许胡说!”太后打断,话语间是带着心疼的责怪,“可不许再说这些胡话,哀家这副老骨头还指望你们多陪陪。” 蒋昀立在一旁听着,听了这话,说笑道:“未晚,你可听见了?母后这是斥责你来得太少了。” 陆乘渊笑着称是,“近日事务繁重,是得向姨丈学学,多些进宫才是。” 这两句玩笑虽话里有话,但也让气氛轻松不少。 太后眉目渐渐舒展,“行了行了,你们啊,说起来是一个赛一个地孝顺,做起来啊……加在一块儿,都不如茹心陪哀家的时日多。”说着,转身朝薛茹心招了招手,“茹心,来。” 薛茹心一直规矩地立在亭中,听了这话,柔声应是,盈盈上前福身行礼,“民女见过王爷……” 太后见陆乘渊面无表情,眼尾都不曾扫一眼薛茹心,无奈地摆了摆手,“好了,时候不早了,老婆子还得倒腾倒腾自个儿,你们先去内院各自入席吧!”尔后看向薛茹心,和颜道:“茹心,你与未晚同去,不必拘谨。” 薛茹心轻咬下唇点了点头,双颊泛起淡淡绯红。 太后又将陆乘渊近些,低声道:“你的事,哀家回头再与你细算。”末了,目光再次落向薛南星,片刻,转身唤道:“崔海,你陪哀家回寝殿。” 崔海躬身上前,“是,奴才遵命。” 崔海搀着太后一路往寝殿方向走,许是思及陆乘渊耳力非常,一直走到回廊拐角,才听得太后道:“说,到底怎么回事?” 崔海稍一揣度,垂首答道:“回太后,那身衣裳确实是王爷赏给程公子的。” “哀家问的是那身衣裳吗?”声音瞬间凉了下来。 崔海自然知道太后想问的是穿那身衣裳的人,本想着避重就轻绕过去,日后那位程姑娘的身份被拆穿,他也能少一道欺瞒太后的罪名,可眼下……怕是避无可避了。 他在心里掂量一阵,“那位程公子的身份王爷亲自查过了,是祈南县的一个仵作,不假。” “当真只是个仵作?”太后一顿,又道:“男子?” 崔海默默阖了阖眼,“是,应该……是男子,王爷验过了。” “应该?”太后瞪大双眼,转念又问:“这验又是如何验的?” 崔海看了眼周遭,掩唇在太后身侧低语几句。 太后听着,面上神色几番变幻,默了半晌才沉吟道:“照你这么说,当真是男子了?” 若是女子还好说,陆乘渊要是喜欢,只要身家背景清白,下道懿旨赐予他做个妾室,饶是出声低微些,做个通房就是。可若是男子……这该如何是好。也难怪他对薛茹心冷淡至此,原来是将心思全放在一个男子身上了。 她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担忧,厉声一喝,“不行!” 崔海方松下去的一口气又提到嗓子眼。 他见太后神色凝重,赶忙劝慰道:“太后不必忧心,眼下男是女并不重要。” 太后看向他,“你这是什么话?是陆家容许有个龙阳癖,还是我大晋皇室能告知天下堂堂昭王殿下喜欢男人?” “太后息怒。”崔海接着道:“太后您想,那程公子今日穿的那身月白锦袍代表什么?” 不等太后开口,他又道:“那是王爷心头的一根刺儿。从前别说拿出来了,那是提都不让提的。如今王爷不但亲自拿出来,还赏了给人,又代表什么?”一顿,“代表王爷愿意将这根刺拔了。” “你的意思是……” 崔海点了点头,“自从公主殁了,薛家大小姐没了,王爷的生念也跟着没了。可自从这位程公子来了,王爷的变化可不是一星半点。就拿去玉泉宫一事来说,奴才磨破嘴皮子也抵不过那人劝上一句。您看,王爷这不自个儿就提出来。” 太后微微敛眸,别说崔海这个奴才了,她亲自劝了多少回都不管用。 崔海觑一眼太后,继续道:“不仅如此。实不相瞒,前日王爷提前毒发,也是那厮救回来的。” “他有这个本事?”太后讶然。 崔海又点了点头,“那厮醒目,知道要替王爷保温,撑到奴才回府。事后不邀功求赏,嘴也严实 ……” “知道了知道了,我看你也被喂了迷汤。”太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神色却是缓和不少。 崔海眯眼一笑,“眼下当务之急是得先让王爷有生念,不再求死,是男是女又有何干呢?太后,您说呢?” 一番话下来,太后不再言语,万大的事也只得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 太后离开后,薛南星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这才敢抬起头。 方才她一直垂着头,只凭声音辨人。眼下抬头细看才发现,蒋昀身后还站着一女子。 女子身着鎏金绣蝶锦袍,姿容倾城,生得一双桃花眼,眼尾微翘,眉目隐隐透着清冷,乍看与陆乘渊颇有几分相似,可再一细看,目色却是黯淡无光的。 薛南星一眼便瞧出这位就是荣安公主,太后的小女儿,陆乘渊的姨母。 驸马蒋昀侃侃而谈,荣安公主站在其后怔怔地不出声,众人却习以为常。只凭这一点,薛南星就猜到昨夜陆乘渊为何会说蒋昀不好对付的原因是公主了。 思忖间,只听陆乘渊问道:“姨母近来可好?” 分明是寻常一问,荣安公主却猛地一惊,近乎本能地往蒋昀身后躲,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 “姨母,我是未晚,今日也带了些栗子糖给你。”陆乘渊说着,从内侍手中取过一个精致的茶点盒递过去。 荣安公主听见栗子糖,这才从蒋昀身后缓缓探出头,看一眼茶点盒,尔后像个询问长辈意见的小女娃,抬头看向蒋昀,似乎在等他点头。 蒋昀摇着玉骨折扇,笑意温柔,“公主想吃?” 荣安公主点了点头,又指向茶点盒,“想,栗子糖。” 蒋昀对陆乘渊道了声多谢,转身示意身后的丫鬟接下茶点盒。 荣安公主终于展眉而笑,眼中有了些许光彩,正欲伸手去取,却被蒋昀的折扇一拦,“公主方才吃了太多茶果,这些先带回府。” “是。”丫鬟应声收起茶点盒。 “栗子糖……”荣安公主巴巴地看着栗子糖被收走,像个犯了错的孩童般垂下头。 蒋昀唇角勾起一笑,对陆乘渊道:“放心,你送的栗子糖公主一定会吃的。”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却让人不寒而栗。 陆乘渊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 薛南星看在眼里,堂堂大晋嫡系公主竟然被这样一个人掌控,虽不知内情,可见到荣安公主的模样,难免心生恻隐。 她不愿再看,目光流转间,见到陆乘渊负于身后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已然发白。 蒋昀一脸玩味地看了看他二人,又瞟一眼站在身侧不远处的薛茹心,将手中折扇一收,“公主,走吧,莫要母后久等。”言罢,越过陆乘渊往栈桥走去。 待行至栈桥上,他忽地轻笑几声,“哎哟,平日不觉得,今日怎的觉着这桥变窄了,堪堪只容得下两人并肩。公主,好在只得你我二人,若是再多出一人,该如何是好。” 声音不大不小,一字不漏地传入亭中三人耳里。 这话本就是说与他们听的,薛南星不好佯装不知。眼下该看戏的都散了,她也不必再演,于是合袖一揖,先开口道:“王爷,不如您与薛小姐先行一步。” 陆乘渊见她这副恭敬疏离的模样,简直懒得与她多说半句,径直握着她的手腕,往栈桥走。 “王爷?” “王爷!” 另外两人几乎同时看向他。 陆乘渊脚步未停,头也不回地道:“薛小姐坐女眷席,不便同行。” 第56章 小满(下)抬起头来,给朕看看…… 二人过了栈桥,又行了一段,陆乘渊才松开手。 他手上的力道虽不大,却因为是拽着薛南星走的,还是留下了几道红印。 她揉着手腕问,“公主她何时成这样的?” 陆乘渊沉吟一瞬,“大约七岁。” 薛南星惊诧,“王爷七八岁时公主就这样了?公主看起来也就长王爷十岁上下,如此算来,是方成亲就……” “是她七岁时。” 薛南星愣住了,看向陆乘渊。 她昨日听陆乘渊提及,驸马与公主是先相识,后获皇上赐婚,还想着彼时他们二人是否也曾算做一段良缘。 可眼下听来,只觉一股凉意由脊背袭来。 “所以驸马是明知公主……却故意接近她?” 陆乘渊颔首,“公主七岁那年突然起了一场高热,病愈之后便不再说话,对旁人言语亦是无动于衷。直至那年遇见蒋昀,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让公主重新开口。皇上龙颜大悦,皇祖母也坚信是天赐良缘,很快便赐了婚。” 然而凡事都有两面,让公主重新开口的代价就是这位大晋公主自此要对一个外人之言唯命是从。 “蒋昀虽只在翰林院挂了个闲职,却因亲近太后的缘故与东宫走得越来越近。皇上知他学识渊博,便默许其做了太子的半个太傅。”陆乘渊轻笑一声,“不得不说,此人极擅驭心之术,先是公主,继而是年少的太子,皆对其言听计从。” 薛南星了然。 她曾听程忠说过,十一年前那场夺嫡风波后,除了思罪堂的那位前废太子,晋凌皇室便只剩下一位亲王和两位公主,到了凌皓一辈,子嗣也并不多。荣亲公主去世后,皇上对荣安公主更加看重,想来连带对这位驸马也颇为亲厚。 她细一思索,“所以王爷想先让望月楼一案止于宋源,等他放下戒心,再从他身上找寻突破。” “嗯。”陆乘渊看薛南星一眼,“但此人并不易对付,去宁川前的这场戏得好好演。” 薛南星应声称是,心中暗暗叮嘱自己,事关重大,横竖不过是一场戏,一场戏罢了。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行至西华宫的内院。 薛南星目不斜视地跟在陆乘渊后头,忽闻身后有人小声议论,听着应该是一众女眷。 “昭王殿下来了。” “是啊,好生俊朗,可惜是块木头,整日冷着一张脸,还是世子好亲近。” “那纨绔有什么好的,听我爹说,他一回京就成日泡在烟柳巷。依我看,还是魏大人好,方才还对我笑来着……” “咦,昭王身后那位是谁啊?我看着也俊得很,能来今日小满宴的……莫不是朝中哪位三品大员府上的公子?” 薛南星移目看去,人群中见到了薛茹心,便与她点了点头。方才说话的女子就站在薛茹心身侧,看着也有几分眼熟,望月楼诗会那晚似乎见过。 那女子见薛南星看过来,神色一下变了,“我当是哪家的公子,原来是个仵作。” “啊,仵作?”不知哪家深闺小姐一脸晦气地道:“我听别人说仵作是贱籍,贱籍怎么能与我等同席……” 陆乘渊听了这话,眉心一蹙,蓦然侧目望去,眼尾凌厉森冷。 人群中两名大约十五六岁的女子登时吓白了脸,其中一个下意识去瞧薛茹心的神色,薛茹心眉眼低垂,始终未发一言。 其实这几人说话的声音很轻,奈何薛南星耳力不差,周围又静得很,这话还是被她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陆乘渊脚下的步子忽然慢下来。 薛南星以为他有事吩咐,三两步上前,却听得陆乘渊道:“那些人说什么你不必在意。” 薛南星本就没将那些人的话放在心上,眼下听他这么一说,反倒有些错愕,“嗯?” 陆乘渊垂眸看她一眼,又移开目光,悠悠淡淡地道了句:“本王觉得仵作很好。” 霞光斜照入苑,云团一丝一缕,拉得又长又薄。 她怔了一怔,绽出个明媚的笑,“我也觉得仵作很好。”话一出口,她又觉得似乎该有来有往,一顿,似有若无地道了句:“王爷也很好。” — 宴席开在西华宫内的凤鸣苑,苑中铺了一条花圃,花圃中间种着半人高的水竹,自 然地将宴席分为左右两边。左边是男宾席,右边是女眷席。 苑中央支了个露台,届时笙箫歌舞便尽在这台上看了。 此间已是酉初,众人已分次入席。因着是家宴,到场的皆是皇室宗亲,即便有臣工,也得像魏家这种与皇室有姻亲关系的大世家。 宴席是一人一桌的小几,小几上已布好各式茶点、琼浆玉液。 二人还未入席,就听身后有人唤道:“耿星?” 不必回头就知道是谁。 凌晧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手搭上薛南星的肩头,“师父,你怎么也来了?” “世子?“薛南星一顿,瞧清凌晧身边还有一人,颔首道:”魏大人……” 倏然间,身后又是一道厉声呵斥,“勾肩搭背,成何体统!” 来人一袭暗纹蟒袍,眉心虽皱着,眉目却是温雅的。能着蟒袍者,也就只有大晋唯一的亲王琝王了。 陆乘渊恭敬一揖,“舅舅。” 凌晧悻悻地收回手,随即一本正经地介绍道:“爹,这位便是孩儿时长向您提及的程耿星。”言罢,转头又朝薛南星道:“这是我爹。” 这介绍未免太过随意,琝王凌澈顿时面色铁青。 薛南星赶忙躬身施礼,“草民程耿星,拜见琝王殿下。世子时常提及殿下英明睿智,今日得见真颜,方知‘闻名不如见面’,殿下气度,实乃非凡。” 琝王听了这话神色才稍稍缓和,目光审视一眼薛南星,颔首道:“嗯,还算是少年才俊。”又瞥了眼自己的宝贝儿子,摆了摆手,“罢了,你们年轻人且去叙话,本王就不掺和了。” 琝王一走,凌晧如释重负,一会儿问陆乘渊怎么带了薛南星来,一会说这两日他如何安抚琴枝姑娘。末了,他道:“琴枝姑娘执意要设宴多谢咱们,我已经替你们都应下了。方才知砚是答应了,师父你是大功臣,一定得来。” 此案明面上已了,当日琴枝姑娘找的是薛南星,此后她一直没得着机会好生安慰琴枝,便觉得无论如何也该去见琴枝一趟。 于是她点了点头,“也好,不能枉费琴枝姑娘一片心意。”可话一出口,又想到还有一个人,随即抬头看向陆乘渊,“王爷可要同去?” 此问一出,陆乘渊有些犹豫。 这种场合他向来是不去的,他也不愿去,然此刻却忽然有个不可名状的念头让他非去不可。心里这么想了,他也就这么说了,“好。” 几人一来一去被魏知砚看在眼里,他默了默,突然调转话头对薛南星道:“耿星,今日虽是家宴,坐无定席。但他们一个个都是太后心尖上的人,自然要靠近上坐,不如你与我同坐?” 这话虽有些突兀,却也在理,大晋最金贵的人都在这里,即便是皇上亲自召见,也不好与一众皇室宗亲坐在一块。 薛南星扫一眼坐席,对陆乘渊道:“王爷,魏大人说的在理,不如……” 陆乘渊冷着一张脸,只觉此人除了验尸,就只剩一颗榆木脑袋。他懒得应她,径直道:“既然坐无定席,那便与本王同席。” 凌晧一听这话,双眸一亮,还能同席? 他见薛南星怔愣着没出声,凑过去低声道:“你若不愿意,便与我同席。咱们俩好好畅饮几……” “杯”字未出,陆乘渊一个眼风扫来,凌皓顷刻息了声。可转头他又瘪了瘪嘴,小声安慰薛南星,“没事,待会儿我坐你邻席。” 薛南星:“……” 酉正,太后入席,坐下左侧依次是琝王、驸马、魏太师及其他同系宗亲。荣安公主因情况特殊,与驸马同席,若是不说话,倒也察觉不出有异。 右侧坐首是空席,薛南星隐约听见内侍禀报,皇上仍在德政殿训斥太子,想来这空席应是留给太子的。 再往下是便陆乘渊与薛南星、凌皓、魏知砚……皇上膝下还有两位未及冠的皇子,以及一位刚满一岁的小公主,因着年幼,与各自的母妃坐在女眷席。 陆乘渊方介绍完席间众人,凤鸣苑一头便有内侍唱道:“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花圃两旁一众臣工女眷纷纷起身,分立两侧,对着中间拜下。 内侍高举华盖,仪仗煊赫威扬。景瑄帝阔步踏入,目不斜视,似有不悦,皇后与太子紧跟其后,亦是神色凝重。 帝后走至上首方,向太后行过礼,便就席入坐。 薛南星多少听说过一些十一年前那场腥风血雨的夺嫡之争,当年勤王斩慎王,囚太子,平宁南,诛杀叛党余孽近万人,朝野上下至今仍是谈及色变,人人自危。 她忍不住好奇,这样一个杀伐果决的帝王会是什么样子。 薛南星掀起眼帘悄悄去看,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位面容极其清俊的中年男子,眉目朗朗如日月入怀,出乎意料的温润,甚至有几分说不上的亲切。一旁的魏皇后穿着云霞纹饰的紫衣,容颜极是明艳,灼若芙蕖,一双凤眼微微上扬,顾盼间有种仿佛有辉光自她体内透出,真正的容光照人。 太子则是十四五岁模样,稚气未褪,朝上首三人鞠了一礼,便一脸愠色地入了席。 众人齐声呼过万岁,也就正式开宴了。 菜肴一道道上,由各内侍宫婢分发,分量适当,琳琅满目。 一时笙歌起,苑中露台之上,几名歌女吟唱,宛转悠扬,细听曲词,皆是应时节的雅调。 席中不断有人越众而出,执杯对帝后、太后祝酒。酒过三巡,太后去了女眷席叙话,只留帝后二人同坐上首。 景瑄帝适才的怒气渐渐消散,这才将目光投向坐席下。 “未晚……”景瑄帝懒懒抬手,问道:“这位就是你在奏疏中提到的,破获望月楼一案的仵作?” 陆乘渊起身绕出小几,拱手揖道:“回陛下,正是。” 薛南星亦应声而起,朝景瑄帝俯身跪拜,“草民程耿星,拜见皇上。” 景瑄帝点了点头,又道:“抬起头来,给朕看看。” 第57章 毒发“你前日如何救我,今日再做一次…… 景瑄帝点了点头,又道:“抬起头来,容朕看看。” 薛南星沉默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暮间阴阳交割,辨不清景瑄帝的神色,只知道他凝眸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好半晌后,才又点了点头,“清致端秀,倒不像个仵作。” 言及此,他稍稍一顿,又道:“‘耿耿星河欲曙天’,名字也不错。可曾考取功名?” 薛南星恭敬地行了一揖,拜道:“回皇上,草民才疏学浅,读的最多无非《洗冤集录》,至于四书五经,皆是一知半解,实非科举登第之才,心中惭愧。” 实则,若非过不了户部那关,只怕她当年真会尝试考取功名。 景瑄帝温和一笑,“无功名也不要紧。既然立了功,理应有赏。说吧,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这一问倒真把薛南星难倒了。 一来她实在不需要什么身外物,似乎除了为死去的亲人沉冤便别无他求。二来今日乃皇室家宴,她本就是外人、是下人,若是往大了求是不知轻重不分尊卑,往小了求又是驳了圣上的颜面。 踌躇间,只听得席间一人越众而出,“皇上,耿星兄在京城漂泊无依,此前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皇侄斗胆,愿为他在京中求得一宅。” 此话一出,众人齐齐看向凌皓。 薛南星心头一紧,宅子? “臭小子……”琝王气得脸都要绿了。 凌皓却全然不顾,又嘟囔一句,“若是能在城东,离琝王府近一些便再好不过了。” 景瑄帝闻言,敛眸问道:“宅子?你可知道如今城东一处民居,其价值几何?” “这……”凌皓一噎,他一个不谙世事的世子,别说宅子了,他连去烟柳巷吃一顿花酒要花费多少都说不出,只得默默噤声,回了坐席。 景瑄帝见他说不出话,朗声一笑,“不过此案值得。”随即微微后 仰,目光转向身侧凤椅中的人,“皇后觉得如何?” 自薛南星抬眸起,魏皇后一直看着她未出声,倏尔听到皇上这一问,怔了怔,遂移目看向景瑄帝,柔声回道:“皇上,依云初所言,若当真是缺个落脚的地方,臣妾以为,一所宅子再好不过了。” “嗯。”景瑄帝微一颔首,“程耿星,那朕便赏你一处城东的民宅,可合你心意?” 语气是询问,可话中的意思已然明了,这宅子由不得薛南星不要了。 然而薛南星垂着眸,默了片晌,俯身揖拜道:“草民只尽本责,不敢奢求赏赐。且京城寸土寸金,这宅子实在太过贵重,草民受之有愧。” 话音落,凌晧急得差点没跳起来,却被一旁的魏知砚伸手拦下。魏知砚默然摇头,“世子若再出声,怕是不好收场。” 凌晧听了魏知砚的话,只得作罢,移目看向坐席上首。 只见魏皇后脸色一沉,声音不怒自威,“好大的胆子,竟敢抗旨!?皇上赏赐那是天大的恩泽,受不受得起岂容你说了算?” 薛南星方才所言虽不合适,但在这小满家宴上,氛围融洽轻松,若当作做小的眼界低不懂事,岔开话头重新赏个别的就罢了。可皇后此话一出,无疑是将薛南星的话拿出来,挑出当中的刺摊开给众人看,告知众人这是抗旨。 景瑄帝脸上的笑意几乎在瞬间凝固,眉宇间浮起肃杀之气,似乎这才是天子原本的样子。 歌舞笙箫戛然而止,氛围一下子凝重起来 正这时,陆乘渊上前揖道:“皇上!” 几乎同一瞬,魏知砚豁然起身,“皇后娘娘!” 陆乘渊对身后那四个字仿若无闻,径自道:“皇上,此事怪不得程耿星,要怪就怪臣平日里太过严苛。” “哦?”景瑄帝敛眸看向陆乘渊,须臾,忽地勾唇一笑,“众卿都听听,这京中闻名的‘活阎王’竟自省起来了。” 皇帝这一笑,众人皆松了口气。 魏知砚的目光不露声色地掠过薛南星,看向魏皇后,默了片刻,才重新坐下。 陆乘渊垂眸看了薛南星一眼,又道:“皇上、娘娘有所不知,早前程耿星在影卫司当众忤逆臣,被臣重罚之后,便将自己的人头押了给臣。此人验尸查案确有本事,但脾性倔得很,说一不二。想来这宅子他不是不想要,是念及他那颗人头在臣手上,不敢要。” “还有此事?”景瑄帝瞥了眼跪在地上的人,挑眉问道:“说说,这小子是如何忤逆你的?” 陆乘渊默了一瞬,“他说臣……‘以权压法’。” 景瑄帝眸色深沉,几番变幻,忽地自胸口震出一笑,仿佛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揶揄道:“好,好一个‘以权压法’,也难怪要将这颗人头押给你才作罢。” “也罢。”他笑着摆了摆手,“既是你的人,那便由你来说赏什么吧!” 陆乘渊听了这话,几乎不假思索,“臣亲眼见过程耿星验尸,专注细致,一旦面对尸体,便如入忘我之境,常徒手探尸身内腑。但倘若遇上过于腐败的尸体,即便有羊肠护手,也免不了遭受尸毒腐蚀。” 薛南星指尖微微一颤。 “臣记得,前些年北乌国曾进贡一对护手,以北乌特制乌金丝佐以银丝编织,轻薄合称,可隔水阻热。臣以为,不如将此物赏赐予他,做验尸之用。” 景瑄帝听罢,一拍龙椅扶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就照你说的,便将那乌金护手赏予他吧。” 言讫,他抬手示意薛南星起身,“都回席吧,别一个个杵在这儿。” 几人拜谢后,依次回席。 “你说话前不顾后果的吗?”薛南星方一坐下就听陆乘渊道。 他向来冷声冷气,饶是斥责也是面无表情的,可眼下看来,他是真的生气了。 薛南星讪讪地垂下眸,“想过。”她当然想过,可适才她也不知怎的,只觉得若要了那宅子就好像与昭王府断了牵连,可案子刚有眉目,茫茫大海中刚遇到同航的人,那一瞬,她不想就这么断了牵连。 “既然想过,为何还要拒绝圣意。倘若本王……” “不会的。”陆乘渊还欲再责几句,却被薛南星忽地打断。 她指了指自己,看向陆乘渊的眼眸比晨露还澄澈清透,“不会的,这个已经是王爷的了,我想,王爷等闲不会放我走。” 席间再起笙箫歌舞,陆乘渊却听不到一点声响。 好半晌,他眼睫微微颤了一下,始终未发一言。 薛南星赶忙斟上一杯“酒”,双手奉上,“王爷息怒,此外,多谢王爷的护手。” “王爷?”她见陆乘渊怔然,又唤了一声。 陆乘渊移开目光,接过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极快,甚至有些……仓皇。 陆乘渊今日特意只服半粒药,不宜饮酒,方才这杯不过是普通茶水。可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空酒杯,顿了顿,似乎在怀疑方才喝下的并非茶水,而是什么醉人心神之物。 宴席间,有人心醉,亦有人真的醉了。 “来,知砚兄,他们由他们二人去说,我们二人豪饮一杯!”凌晧含糊不清地说着醉话,“别满面愁容了,明晚就有姑娘作陪了哈哈哈……” 魏知砚紧捏着手中的酒杯,指节渐渐发白。 — 皇上因有政务在身,不多时便离开,魏皇后亦去了女眷席。帝后离开后,众人意兴阑珊,也陆续离席。 太后在女眷席叙话,驸马携荣安公主过来辞行,才说了两句,就见一内侍慌慌张张地自外头跑来,一下跌跪在太后跟前。 “大胆奴才,何事惊慌失措,凭的惊了太后。”徐嬷嬷呵斥道。 内侍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道:“昭王,昭王殿下他,在苑门外吐血了,是黑血,黑血流了一地……” “什么!?”太后大惊,喝道:“快!扶哀家去看看……徐太医,快去传徐太医!” 好在凤鸣苑紧邻蓬莱阁,为便于皇室宗亲留宿宫中所设,陆乘渊在蓬莱阁中亦有寝殿。 太后、驸马一行赶至寝殿外,见薛南星立在门口,满目愁容地望向殿内。 太后看她一眼,顾不上细问,即刻命人推门而入。 甫一迈入,只听得里头“砰”地一响,一只青花抱月瓶落地震碎,碎片一路蹦至太后的凤袍裙摆边。 随之传来一声“滚!”声音喑哑得可怕,仿佛从撕裂地喉间挤出。 “程公子,程……”崔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里屋出来,口中本唤着“程公子”,见到太后,蓦地噤了声。 太后震怒,“到底怎么回事!?” 崔海本还支支吾吾,可被太后眼风一扫,立时回道:“王爷突然毒发,眼下情形怕是不太妙。” 正这时,徐太医叹着气出来,身后还跟着一名太医院的小内侍。内侍手中端着铜盆,里头盛满黑红的血水。 徐太医立时揖道:“回禀太后,王爷已服药,可眼下情况并不稳定。” 太后不忍细看,只问道:“为何会这样?” 徐太医掀起眼皮觑一眼蒋昀。 太后道:“都是自家人,但说无妨。” 徐太医应声称是,“王爷这毒本就已深入心脉,加之前几日提前毒发伤了肌理,实则今日再发作并不意外,若不尽快前往玉泉宫调理,只怕毒发频次将与日俱增,直至……” 薛南星心中急切,不等太后发话,径自问道:“可有准备火盆和热水?” 徐太医先是一愣,答道:“备了,就在塌边,可王爷他……” “王爷他要程公子进去……”崔海接过话头,咽了口唾沫,才将后头两个字道出:“……服侍。” 几人的目光登刻落在薛南星身上。 太后只觉荒唐,“要他做什么?他是医术高过你徐晃,还是他是大罗神仙?” “可……”崔海又咽了口唾沫,“可上回就是他保了王爷。” 太后看向徐太医,无声质问。 徐太医折首望一眼里屋,犹疑着道:“现下王爷体内寒气太重,即便服了药,一时半会也难以压制蛊虫,须得设法令其气血鼓荡,血脉上涌,方有望使蛊虫遇暖蛰伏。” 里头不断传出痛苦的低吼和东西砸碎的声音,太后再不忍心,只得一摆手,拂袖而出。 蒋昀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薛南星,若有所思,片刻,唇角噙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 薛南星走进里屋,轻唤道:“王爷,都走了……方才太医所言驸马都听到了,还有那盆血水,想来也吓了他一跳。” 说着,薛南星坐到床边的矮塌上,垂着眸,沉吟着道:“不知王爷用什么血调制成这黑红的血水?从前为了记录人死后不同时辰和不同死因下血色的变化,我也试过用不同家畜血调成各种颜色比较,可从未调出过这样的颜色。回头王爷能否教教我?” 床榻上的陆乘渊哑声笑了笑,“人血……咳咳” “人……”薛南星语声一顿,蓦地看向陆乘渊,这才发现陆乘渊面色苍白如纸,眼底猩红,周身散发着森森寒气,这副样子…… 不好! 薛南星猛地扑到床榻边,顾不上礼数,抬手拉开陆乘渊的衣襟。 果然见到脖颈下早已爬满蛛网般的血纹,久久不散。 “王爷,你真的毒发了?”薛南星心下大惊,声音里是不解、担忧、关切,连带着她都不曾察觉的嗔怪,“不是说好的做一场戏吗,怎么……?” 陆乘渊却浅浅一笑,“若非真的毒发,如何骗得过蒋昀?” 他的声音虚弱,语气却是意外地沉静,“你前日如何救我,今日再做一次又何妨……” 第58章 再救“王爷,对不住了!” 陆乘渊的声音虚弱,语气却是意外地沉静,“你前日如何救我,今日再做一次又何妨……” 此话一出,薛南星只觉得头皮一下子要炸开。 此人分明已经毒入骨血了,怎么还想着要试探她,亦或是戏弄她。 好,再做一次便再做一次,左右不是没抱过,只当是具冰冷的男尸,不过就是肩宽背阔,腰身细韧有力,以及腰下那…… 薛南星猛地一怔,她到底在想什么? 她近乎慌乱地晃晃脑袋,于脑中挣扎出一缕清明。 薛南星一咬牙,掀开陆乘渊身上的被衾,干脆利落地俯身靠了过去。 待靠得近了,她忽地一顿,似乎悄悄沉了口气,将手缓缓伸入陆乘渊颈后。 寝殿内烧着火盆,床榻旁是偌大的浴桶,水汽与热气缱绻交织,焗得薛南星两颊绯红。她额角挂着涔涔细汗,整个人都是微热湿润的。 滚烫急促的呼吸似细碎的火焰,溅落在冰凉的肌肤上。蚀骨钻心的疼痛中,突如其来一阵软溶溶、暖融融的感觉,如熔岩触及寒冰激起逆流,令陆乘渊浑身僵直。 颈后倏尔一阵温软,一只纤纤细手缓缓覆下。这只手在他颈后反复摩挲,似乎在寻找什么。 须臾,那只手忽地停下来,薛南星定定看入陆乘渊眼底,认真地道:“王爷,对不住了!” 陆乘渊:“?” 还未待他再挤出些气力问一声,手起掌落,一声闷响。 陆乘渊眼前一黑,便彻底失了知觉。 — “咚咚咚——咚!”——四更的第一声鼓响。 薛南星自恍惚中睁开眼,见陆乘渊胸前的血纹终于淡了,蛊虫也已偃旗息鼓,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 崔海中途进来过两回,都是命人将热水放在屏风外就走了。因着外头有人盯着,薛南星不敢叫人,只得自己脱了陆乘渊的衣服,将人抬进浴桶。 提及浴桶,她更是无奈。 也不知是谁下的命令,备来一个近丈宽的浴桶,更准确来说,是浴池。可陆乘渊人已经晕了,在这大浴桶里压根坐不稳,薛南星只得脱了衣裳坐进去抱住他。 早几日在被衾里,又黑灯瞎火瞧不清便算了。今日不同,寝殿里灯火通明,将陆乘渊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每一丝线条都照得无比清晰。分明应该是养尊处优的光洁肌肤,却遍布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伤,有的已经淡褪许多,有的却依旧蜿蜒狰狞。 薛南星没敢脱掉陆乘渊的亵裤,可到底是贴身衣物,又由蚕丝织就,甫一入水,就瞬间贴上肌肤,变为透明,以至她一直避而不敢视的那物清晰可见……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这样一副清俊秀美的面容着实太具迷惑性。 薛南星不由地低头看了眼自己腰下那假物,倒吸一口凉气,抓起搭在浴桶边的巾布,往水里胡乱塞一通,也不管自己碰到了什么,总之誓要眼不见为净。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她不停换水,入水,出水,再换水,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在察觉怀里的人没那么冷了的一瞬,她终于撑不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屋里的火盆噼啪地炸着火星子,浴桶里的水还留着淡淡地余温。 薛南星赶紧出水,解下早已湿透的束胸和亵裤,换上崔海备来的内侍衣物,这才唤了崔海进来。 二人盯着床榻上沉睡的陆乘渊,好半晌才出声。 崔海:“王爷他……” 薛南星点了点头,“嗯。” 崔海颔首,转念又道:“那你……” 薛南星迟疑一瞬,又点了点头,“嗯。” “那你们……” 薛南星脊背一僵,“嗯。” …… 又是一阵沉默。 崔海转过头,上下打量薛南星一眼,自怀中掏出一本册子递过去,“眼下才四更天,也只能寻到这个了,你将就将就,先垫着……那束胸布,杂家会替你收拾好。” 薛南星意会,忙不迭地接过来,看也不看,径直塞进怀里,“多谢公公。” 崔海挑眉看向她,张了张口,见她不欲再言,便也没再说什么。 陆乘渊留在宫中修养。 薛南星未着束胸,加之折腾一宿后已是狼狈不堪,不便留下等陆乘渊醒来,于是求了崔海带她出宫。 她披着内侍的斗篷,提着风灯,跟着崔海往宫外走。 天色未明,深宫里静得瘆人。 许是担心她害怕,崔海一路走着,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这宫中轶事。 他从太后年轻时说到公主出生,又从公主出生说到当年的勤王成亲。 “当年,皇上尚为勤王之时,并未得先帝青睐。朝中局势,非太子之党,即慎王之派,只得魏程两家不涉党争之涡。” 魏家薛南星知道,那时朝中执牛耳者,非魏太师莫属,至于程家…… “程家便是你义父了。”崔海瞥她一眼,接着道:“直至魏家大小姐与皇上成亲,这朝中的风向才有了变化。” 他目光悠长,“说来此中缘分,皆是天数。杂家还记得,当年魏家大小姐对皇上情深意重,而皇上却属意程家大小姐……” “皇上属意我……”薛南星猛地抬头,心中一惊,很快又改口问道:“属意我义父的女儿?” 崔海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压着嗓子道:“此事鲜有人知,是荣亲公主自个儿瞧出来的。” “可奈何这程大小姐心里只有那个书呆子,你义父也不愿与皇室势力纠葛,便如她所愿,将她许配薛家。也不知皇上是真心还是为赌气,未几便迎娶了魏大小姐。”话到这里,他叹了声,“所以啊,时也命也,都是注定的。你且看看今朝,一个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万民敬仰,另一个呢?唉!” 薛南星低垂眼眸,静静听他说完,半晌未发一言。 崔海的步子在甬道口的一扇小门处顿了顿,朝小门里扬手一指,“喏,那便是皇后娘娘住的坤宁宫了。” 甬道口的风很大,吹得殿阁外的铁马啷当作响。 薛南星顺着小门望去,见到一截更深的甬道,内里连接着一处巍峨的宫所。 四更天,殿阁内似乎还掌着灯,不知里头的主子是已经起了,亦或未曾安睡。 可再往里,她便望不清了。 崔海将拂尘端回怀里,继续往前走,“杂家与你说这些也没别的意思,只是你身上背负着你义父的寄托,要查十年前的案子,难免会与这深宫内的人打交道。王爷不爱提从前的事,可杂家觉着,多知道一些总归是好的。” 薛南星自风中张了张口,声音有些哑,“明白,多谢公公。” — 四更天,殿阁内灯火未歇。 偌大的殿中响起一道沉且苍冷的声音,“所以你怀疑她没死?” 魏皇后立于上首,凤眸中恨意毕现,“没错。那双眸子我记得,与她母亲如出一辙。更何况,龙门县那具焦尸面目全非,如何能断定就是那孽种?” 一双狭长而苍老的眼睛自背光的暗影里看着她,那人沉吟片刻,缓缓道:“但若她女扮男装潜入昭王府,陆乘渊岂会毫无察觉。除非他早已知情……” 魏皇后打断,“当年我们精心布局,青峰崖之事早已盖棺定论。这些年来,陆乘渊心如死灰,认定薛南星早在十年前就死了,未必猜得到她就是身边这个程耿星。”言语间,眼底浮上浓浓杀意,“这个孽种本就该死过两回了,依我看,不如在他们相认前,先下手为强。” 捻着银须的手一滞,“不行,如今并非最好的时机。” 魏皇后将凤袍袖摆狠狠一拂,“如何不行?难道坐以待毙,等他们羽翼丰满,再无从下手?” “皎皎!” 皎皎是魏皇后的乳名,能叫出这二字的,除了她已故的兄长魏浔,就只得一人——当朝魏太师。 “你是皇后,怎么还这么沉不住气!” 魏太师走出暗影,见她怒意难消,语声放缓了些,“昭王府戒备森严,眼下蒋昀已经被盯上,轻举妄动只会激怒陆乘渊。建摘星台一事搁置后,我等的大事只得暂缓,现下不宜与他争锋相对。” 他负手踱了两步,“陆乘渊明知宋源一案没那么简单,却匆匆结案,无非是想从蒋昀身上顺藤摸瓜。既然如此,我们不如顺水推舟。” 魏皇后目色一凝,“如何顺水推舟?” 魏太师道:“他不是要接近蒋昀吗,那便让他们互相去试探。无论他陆乘渊演的是哪出戏,只要最后一棋能为我所用,便足矣。我们手中握着那件事,又何惧他羽翼丰满。”言及此,苍老的眼眸微微敛起,“别忘了,他本就是最锋利的那把剑。” “至于他身边那个……若真是薛家遗孤,倒让为父改变了主意。” 魏皇后瞳仁微颤,“父亲莫非是想留她一命?” 魏太师抚了扶长髯,“未尝不可。今日你也看到了,知砚那孩子怕已察觉到什么,才会如此沉不住气。为父现下回想起来,当年那老顽固与为父曾替他二人订下婚约,虽因他们年纪尚幼未曾言明,可白纸黑字是事实。你且想想,日后若她成了魏家的人,岂非牵制陆乘渊和那昏君的绝佳筹码?” “父亲的意思是……”魏皇后沉吟一瞬,蓦地看向魏太师,“让知砚知道他幼时曾与薛南星有过婚约?” 魏太师目色阴鸷,冷冷笑道:“毕竟是我魏家未过门的儿媳,自然不能流落在外。”说着,他眸色渐寒,“薛家二房的废物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廊檐铁马在风中狂乱作响,铁马声太吵,扰得人意乱心烦,魏皇后再忍不住,“来人,将这扰人的檐铃给本宫取下来。” 守在门边的婢女应声称是,殿中吱呀一声巨响,硕大的红漆雕花门缓缓拉开,只听得婢女的脚步声一滞,“魏、魏大人?” 殿内二人猛然看向外间。 寂寂长夜,风声不止。 广袤的殿台上,魏知砚端然立在灯火照不到的暗影里,立在漩涡中心,立在暗夜最深处。 他这一生总与日晖为伴,是最明亮如星的那一个,可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眼前这道门里照出来的光刺目伤人。 长风自晦暗难辨的深眸里卷起层层涛澜,他怔怔地望着殿内忽然陌生的两个人,哑然张了张口,半晌才哽咽道了声,“长姐,爹……” 第59章 紫藤花下(上)二人再见已是有了不同…… 沿着雨花楼巷背往西南走,邻巷尾有几处闹中带静的私宅。 其中一间翠竹栅栏后的小院是琴枝合着雨花楼的几个姐妹一起置办的,宅子不大,却一应俱全。 院中立一花架,胳膊粗细的紫藤从一端攀上架,绽出一大片淡紫蓝。夏光穿过这片紫蓝,镀上馥郁的香气洒下来,落到花架下的竹桌上,落到竹椅里的人身上,让人浑身都沾上暖洋洋的淡香。 凌皓歪坐在竹椅里,看了眼坐在左侧的薛茹心,心中郁闷。 他从出府门见到薛茹心那刻起,想到现下,硬是没想起来自己昨夜是吃醉了酒还是哪根筋搭错了,才开口邀了她同来。且不说今日的场合是几个大老爷们和妓子,就说他那个黑面神表哥,不用多想,就知道那人看见这位薛家二小姐后的脸能有多黑了。 可常言道,来都来了,还能赶人走不成。一念及此,凌皓又是无声苦叹。 薛南星从来时便瞧出凌皓的反常,有意对薛茹心多照拂几分,想着法儿地搭话。旁人瞧了只觉三人有说有笑,倒也不觉尴尬。 “来来来,各位先尝尝这茶。”琴枝端着茶盏从屋里出来,挨个摆在院中的竹桌上。 凌皓原本懒洋洋地歪坐在竹椅里,听到声音登刻坐直身,端起面前那盏啜了一口,“好香。”转头又朝薛南星举杯示意,“师父,你尝尝,当真好茶。” 薛南星回过神,笑着谢过琴枝,也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她不懂茶,但手中这盏叶青水绿,清新爽口,似乎还有些淡淡的香气。 “这是……?”薛南星问。 “是竹叶。”琴枝笑着道:“奴家酒就吃得多,对茶是一窍不通。几位大人平日里吃惯了好茶,奴家还在发愁要拿什么茶招待几位。还是一位姐妹提议,说照着酿酒的法子,用新出的竹叶混着茶叶一起泡,没承想这粗茶混了些竹叶的清香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薛南星又抿了口茶,“竹叶不仅清香,还有清热散结的功效,最宜夏季。” “清热散结……”薛茹心听了这话,搁下茶盏对琴枝道:“琴枝姑娘这茶制得极好,不知能否指教一二。” 琴枝颇为意外,可见薛茹心目色切切,只好点头应下。 趁着人未到齐,薛茹心便跟着琴枝进了屋里学制茶。 薛茹心走开的间隙,凌皓似乎犹豫了很久,凑到薛南星跟前,低声道:“师父,你该不会对这薛小姐……” 薛南星见他一本正经,简直哭笑不得,径自取了块杏仁饼塞给他,“世子,这杏仁饼不错,最适合嘴闲这会儿吃。” “我不是说笑。”凌皓扔下杏仁饼,神色严肃道:“男女之间那点事别人不知道,我堂堂琝王世子还瞧不出?你方才对她诸多照拂,就差没把殷勤二字刻在脑门上了。” 薛南星听罢微微一怔。 是了,她知道薛茹心是自己的妹妹,担心薛茹心尴尬才寻起话头与她搭话,可旁人不知,只会认为她是个男子,对人家姑娘起了别的心思。 未等她开口辩解,只听凌皓又道:“你若是看上别家的小姐,莫说只是个五品郎中的女儿,饶是三品尚书家的千金,我也能替你一求。可偏偏这位薛小姐不行……” 他瞥了一眼屋里,见人还未出来,好言劝阻道:“她与我表哥还不知道如何拉扯,皇祖母又认定了她做外孙媳妇,这浑水你可蹚不得。” 薛南星苦涩一笑,蹚不得……她当然蹚不得,也蹚不了。 “薛小姐是世子亲自邀来的贵客,我不过是见世子无心待客,怕 怠慢人家姑娘罢了。“一顿,反劝慰道:“话说世子既然邀人家来,又何必苦着脸,凭的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凌皓半信半疑地看她一眼,“当真?” 薛南星重重地点了点头。 凌皓知她并非不知轻重之人,只得信了去,摇着头悠悠叹道:“唉,罢了罢了。” 话音落,薛茹心款款而来,“世子何故叹气?” 凌皓慌忙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脑子里飞速寻找说辞。只见他忽然转头朝院门外眺去,也不知在问谁,“听说表哥昨晚吃醉酒宿在宫里了,你说他今日还能来吗?” 凌晧不知陆乘渊身上是蛊毒,只当是从前在战场落下的病根未愈。他平日里虽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但大是大非还是知晓的。陆乘渊回京后,在朝中锋芒过剩,眼红之人不计其数,这身“旧患”不得随意暴露于人前。因而,他虽知道陆乘渊是因病留宿宫中,却也只道是吃醉了酒。 薛南星出门时陆乘渊还未回府,不知他情况如何,“我出门时……”。 “民女今日一早去看过,王爷已经醒了。”薛茹心突然道:“想来已无大碍,世子不必担心。” 薛南星收回已到嘴边的话,默默抿了口茶。 只听得薛茹心又道:“不过,民女还以为王爷这旧患医好了,怎么一下子又严重了。” 凌晧没承想薛茹心竟知道此事,还亲自去探望过了,十分诧异,“你知道?” 薛茹心眸色微微流转,点了点头,“民女从前见过王爷旧患复发,但不至于如此严重。想来是公务操劳过度,不惜身子所致。” 她声音娇柔,含羞带怯,瞬间挑起凌晧那颗八卦的心。 凌晧问道:“我表哥在人前向来掩饰得极好,你何时见过?” 薛茹心的脸一下泛起绯红,连带声音也更柔细了几分,“去年春猎时,见过。” 凌皓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见过就见过,为何要脸红,莫不是发生了其他什么事。他嘿嘿一笑,端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调侃道:“也难怪表哥后来不理你,原来是被你见着了不该见的一面。” 薛茹心的脸更红了,忙嗔怪道:“世子惯爱取笑人,眼下民女还不知该如何让王爷放下误会。” 薛南星倏尔想到薛茹心请她求字一事,心下一沉,又默默地抿了口茶。 “吁——” 几句话的间隙,忽闻院外传来勒马声。 三人循声望去,薛茹心更索性站起身。 只见来人一袭淡绿直裰,绣三两枝翠竹,笔挺地站在院门口,身后是翠竹栅栏,夏光洒落,竹海成涛。 凌晧笑着迎上前,“我还真当说曹操曹操就到,原来是知砚到了。” 魏知砚简单一揖,目光越过凌晧看向紫藤花下的薛南星,怔了怔,一时恍惚。 只此一夜,二人再见已是有了不同的身份。 此时此刻,这个身披紫色霞彩,比浮动夏花还要恣意美好的人儿,已非昨日的程耿星。 薛南星见他看过来,合袖行了一礼。 魏知砚也回了一礼。 “我说你二人如此生疏做什么?”凌晧拽着魏知砚往院里走,“来,过来坐。” 魏知砚笑了笑,“是不该生疏。”说着,一边随凌皓往里走,一边展目在院中望了一圈,“没承想烟柳巷中还有如此僻静的地方,方才我一通好找。” 薛南星听了这话,不知怎的,第一道念头想的却是另一个人,这院子是不好找,陆乘渊会否也找不到。 可她没开口,有人先问了。 薛茹心问道:“世子,王爷可知道今日小宴设在此处?” 凌皓一拍大腿,“我还真没跟他说是在这儿!” “那民女去巷口看看。”薛茹心说着便起身往院门去。 凌皓生怕一会儿陆乘渊见到薛茹心又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凭白坏了气氛,赶忙起身跟上,“等等,我与你同去。” 二人头也不回地一同出了院子。 琴枝和几个姐妹还在屋里忙着,院子里一下安静下来,只得窸窸窣窣的拂花声。 魏知砚看向薛南星,在她身侧坐下,“昨日小满宴上人多,都不曾与你好好说说话。”他顿了顿,抬眸望一眼头顶那片紫藤,“不过眼下在这里说更好。” 薛南星微微一愣,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魏知砚道:“前日在大理寺你走后,我一个人觉着无趣,便也没去。” 薛南星想起那日匆忙拒绝他,觉得十分抱歉,“上回事出紧急,答应了大人去凤南街却又没去。”说来她自己都觉得懊悔,又道:“大人有所不知,那日我饿惨了,走回王府的路上肠子都快悔青了。若再得了机会,一定要去吃大烧鹅。” 魏知砚闻言,笑意温柔,“我听说南方菜系里还有一道白切鸡。” 白切鸡……薛南星似乎想到什么,怔了片晌,才点了点头,“对了,还有白切鸡。” 言罢,她随手取过桌边的酒杯,拎起茶壶,以酒杯盛茶,给魏知砚斟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尔后举杯邀饮,“魏大人,在下不胜酒力,就先以茶代酒,正式向魏大人赔罪。” 魏知砚垂眸看向她手中一左一右两只酒杯,杯口有金线,杯壁画彩绘,甚为花哨。 他眸色深沉,接过其中一只,近乎小心翼翼地与另一只轻轻对碰,微笑着仰头饮尽。 二人方才放下酒杯,身后就传来凌皓的声音,“你们二人可倒好,不等我们就自顾自地喝起来了。” 话音甫落,人已经凑到跟前,看一眼二人的酒杯,一脸不屑地道:“这酒杯也忒小了吧,花里胡哨的,一口下去跟喝合卺酒似的,没意思。” 说着,他转头朝着身后道:“表哥,薛小姐,你们来看看,他二人拿这么个杯子对饮,像话吗?” 薛南星下意识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见陆乘渊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一张脸黑沉如锅底。 圈着酒杯的指头一颤。 第60章 紫藤花下(下)“这帕子,你从何处得…… 陆乘渊黑沉着一张脸,目光似不经意地略过薛南星,落在二人手中的酒杯。 薛南星圈着酒杯的指头一颤,忙放下酒杯,“王爷来了。”说着,又看了他一眼,见他面上恢复血色,想来已无大碍,不觉松了口气。 陆乘渊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仿若无闻。 “乘渊来了。”魏知砚朝陆乘渊微一颔首,也放下酒杯,“我与耿星是以茶代酒,重在情意。你们若要喝,一会儿换个杯便是。” 情意? 陆乘渊目色冷冷,“那本王来的还真不是时候,扰了你二人的兴致。” 正这时,琴枝端了茶点从屋里出来,爽朗笑道:“世子是嫌弃奴家的酒杯小了吗?” 待看清来人,她朝陆乘渊和魏知砚福了福身,“王爷和大人来了。” 行过礼,琴枝搁下茶点,“我们姐妹平日在楼里吃酒吃怕了,院子里压根没备酒杯。这几个还是临时从楼里顺过来的,还请各位多担待。” 凌皓立时改口,“照我说,这合卺交杯别有一番滋味。” 薛南星默默白了他一眼,只恨不能将他的嘴塞起来。 琴枝摆好茶点碗筷,见几人都站着,以为他们是嫌弃地方简陋,略带羞赧道:“各位都是京中的大贵人,本应该去楼里摆桌好酒席。可那边到底是风尘之地,人多口杂,奴家想着这里僻静,紫藤花又开得正好,便在这花架下支了个桌。奴家保证,酒菜绝不含糊,各位别嫌弃这院子寒碜就好。” 凌皓一副主人家派头,连连打手势,招呼几人坐到竹椅里。 薛南星应声坐下,对琴枝道:“以天地为厅堂,取明月做灯。杯盘间赏的是清风长空、草芳木华。何来寒碜一说?” 话音落,只 觉两边各一道人影一晃,陆乘渊和魏知砚分别落坐在她左右两侧。 薛南星一时错愕,这竹桌虽不大,但满满当当也足够坐下十人,为何这两人偏要挨着她坐。 薛如心见陆乘渊坐下,很快坐到他另一侧。 凌皓见这几人挤在一块,撇了撇嘴,拉着琴枝坐在自己旁边,“耿星说得对,琴枝姑娘心思巧妙,才能这小院装扮得如此别致。” 琴枝道:“奴家哪里懂什么装置院子,不过是几个姐妹都爱花草,按自个儿的喜好随便种点罢了。”说着,抬手指向院里,“呐,门口这片竹子是妹妹翠竹吵着要种的。墙院角的那株海棠……” “是海棠姑娘种的?”凌晧抢着道。 琴枝笑着点头,又朝西南角几棵一人高,疏叶无花的树指去,“别看那几株梅树不起眼,一到冬日满枝丫尽是梅花,那香气一直飘到雨花楼里。那是梅……” 语声一顿,后头的话没说出来,眸中已泛泪光。 薛南星知道,那是梅香种的。这院子是琴枝合着几个姐妹置办的,自然有梅香一份。 可如今,梅花未红,人面已去。 薛南星沉吟片刻,问道:“梅香的后事可办完了?” 琴枝颔首,“差不多了。” “那她葬在何处,改日我去拜祭。” “梅香自是不愿回乡的,可她是奴籍,又死于非命,在京城找不到好的墓地,只能去乱葬岗。”琴枝道:“我原本还想找世子帮忙……可那日大理寺公审完,那位沈大人突然问我此事,还说能在相国寺给梅香立个长生位。” “沈逸?”凌皓和薛南星异口同声,皆是讶然。 “正是。”琴枝虽不明就里,可沈逸坚持要帮她,她便接受了。“后来沈大人还请了寺里的高僧替梅香超度,说来此事还真要多谢沈大人,我前日邀了他,只可惜他说公务繁忙,不便过来了。” 凌皓问陆乘渊,“表哥,你瞧得出来吗?那沈逸平日里一板一眼的,竟然是个怜香惜玉的主。” 陆乘渊没应声,风轻云淡地啜了口茶。 耳畔忽然传来薛南星一声低语,“王爷有心了。” 风拂过,将紫藤花吹落数瓣,自心湖上轻轻一点,泛起阵阵涟漪。 陆乘渊滞了一滞,片晌,若无其事地放下杯,目色中的冷冷寒意已被风拂散开去。 不多时,几位姑娘手端托盘,陆续从屋里袅娜而出,琴枝摇着手逐一引荐,“穿海棠花色裙裳的这个是海棠,旁边那个小丫头是翠竹,后头那个是青莲……” 须臾间,半丈长的竹桌上已满满当当陈列各式菜肴,琳琅满目。 琴枝翩然起身,纤手提起一柄雕花酒壶,眼含笑意,“来,试一下我们自己酿的酒。” 壶口开启,酒香四溢,带着清冽的味道扑鼻而来。 凌皓好奇追问,“这酒的香气好特别,可有什么名号?” “名号?”琴枝一愣,“奴家不过凭直觉去酿,哪里有什么名字。要说特别,那便是冰镇过。” “这么好的酒没个名号可惜了。”凌晧似乎有些不满,转头撺掇魏知砚和薛茹心,“知砚,你贯爱舞文弄墨,还有薛小姐,京城第一才女,不如你们二人给这美酒取个名字。” 琴枝赶忙斟上两杯递于二人。 魏知砚含了口酒,静静品了一会,“此酒如君子,淡而有味,不如叫‘竹叶青’如何?” 薛茹心莞尔道:“此酒有竹叶清香,清醇淡雅,口感温润如君子。民女惭愧,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名字。”说着,她取过酒壶,兀自斟了一杯递给陆乘渊,“若论文采,王爷当与魏大人不相上下,不如请王爷也品鉴一番。” 陆乘渊淡淡地扫了眼杯中酒,并未接下,只道:“酒中君子,与‘竹叶青’的名字颇为相衬。” 他虽未接过酒杯,却是在接着薛茹心的话说,氛围还算和缓。 凌晧见状拍掌而笑,颇有些未饮人先醉的意味,“酒中君子,君子之酒。琴枝姑娘,劳烦给本世子也斟上一杯‘竹叶青’。” 琴枝柔声称是,为众人一一斟酒,待斟到薛南星跟前时,壶下酒杯突然被长掌一挡,旋即倒扣而置。 薛南星蓦地抬眸看去,冷不防迎上一对温柔的眼眸。 魏知砚的目光在薛南星身上停留片刻,温声道:“耿星怕是没这个口福了。” 凌皓不忿,“为何?” 薛南星自然不能喝,一来她本就不胜酒力,从前曾试过喝了几杯就对外祖父撒酒疯,二来她如今女扮男装,从声音到动作再到……处处都得掩饰,哪里敢轻易碰酒。 “我……”她正欲借口推辞,却听得魏知砚先道:“他不胜酒力,我替他喝就好。” 未出口的话被忽地一噎。 薛南星鬼使神差地看了陆乘渊一眼,见他安静旋着酒杯,一副事不关己,风轻云淡的模样,颇有几分看热闹的嫌疑。 凌晧听了这话更诧异了,“你怎么知道他不胜酒力,连我都不知道。再说,今日如此高兴,醉了又何妨?”说着就要起身亲自替她斟酒。 看这位世子殿下的势头,怕是要不醉不归不罢休了。 薛南星暗暗叹气,忙抬手拦去,“世子有所不知,我是沾酒必醉,喝几口便会睡个昏天暗地。奈何望月楼一案还有些手尾未毕,案卷文书都得这两日整理完,若是吃醉酒误了事,王爷肯定会责备。” 话音落,薛南星将目光投向陆乘渊,声若蚊吟,“王爷……” 陆乘渊这才幽幽地转过头。这一眼,便见她双唇紧抿,眉心微蹙,一双杏眸眼巴巴,水盈盈…… 心尖上顿时像被掐了一把。 也不知是懒得看,抑或是不敢再看,陆乘渊移开目光,径直将手边的一壶茶往她面前一搁,冷声冷气道:“本王见你方才吃茶甚为高兴,既然不胜酒力,那便吃茶吃个够。”言罢,不等众人举杯相邀,兀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薛南星听出他话里冷嘲热讽的意思,心头一悸,讪讪地道:“多谢王爷。”顿了顿,见陆乘渊又喝了一杯,忍不住低声劝道:“王爷初愈,美酒虽好,但也不宜多饮。” 陆乘渊目色冷冷,也不看她,“本王可没人挡酒。” 薛南星:“……” — 琴枝携几位姐妹陪坐在凌皓身边,到底是风月场上的人,个个花容月貌,蜜语甜言,虽因着薛茹心在场,并无亲密举动,但也逗得凌皓前俯后仰。一旁的三人见他这副模样,也不禁忍俊含笑。 紫藤花架下,一派闲适风光。有人举杯向月,有人谈天说地,笑语连连,亦有人沉默地看着,脸上却也是难得的轻松惬意。 酒盏频传间,众人皆有了几分醉意。 暮色渐沉,院内几个角落悄然亮起风灯,几位姑娘心思巧妙,取出旧年七夕用剩的小花灯,一一点燃,垂挂在紫藤花架下。 萤火虫似约好了一般,打着小灯笼,蹁跹来去,一点点、一颗颗,越聚越多,如同散落红尘的星子。 抬头,是点点星光,低头,萤火虫的茕茕光芒也是点点星光,扑朔迷离。 薛南星虽未饮酒,却也在霎时间,生出置身碧空星河的错觉。 恍神间,只听得凌皓醉声醉气道:“如此良辰美景,我们应该玩点别的。”他拎着个酒壶,醉得步履蹒跚,立在花架外朝几人招着手,“射覆、藏钩、猜枚……你们想玩什么,本世子奉陪到底哈哈哈!” 薛茹心掩唇一笑,“皓月当空,清风徐来,挚友在侧 。若要问人生之乐尚缺何物,唯少一曲天籁之音矣。” “薛姑娘好提议。”琴枝起身,拉着一旁的海棠往屋里走。 未几,二人各抱着各式乐器出来,在院里一一摆好,“这些都是咱们姐妹在雨花楼谋生的家伙,琴、笛、箫、琵琶,一样不少。” 薛茹心见各式乐器齐齐整整排了一列,目光落在院中那棵海棠树下的古琴上。 顾盼之间,她款款起身,朝陆乘渊微一欠身,“民女记得王爷琴艺超凡,旧时一曲天籁令人闻之难忘,不知今夜能否有幸再听到王爷的琴音。” 陆乘渊本不欲理会,可转眸便见到薛南星一脸愕然地看着自己,“王爷会弹琴?”,眼底满是藏不住的惊诧与期待。 跳动的灯火映在她明眸深处,将她的眸子衬得十分清澈,不知怎的,就忽然落入了心尖。 那种感觉又来了,那种明知无羁,却不知着了什么魔怔,不愿见到她失落的感觉又来了。 陆乘渊阖了阖眼,冷着脸挤出四个字:“只会一曲。”尔后不情不愿地起身,朝院中走去。 陆乘渊一袭月白直裰,正坐于海棠树下,看似随意地拨弄着琴弦,便流泻出颤颤音律,动如清风,润如雨泽,时而丝丝缕缕带着缠绵,时而欲断又连,哀怨苍凉。 天地蓦地安静下来。 凌皓与琴枝他们本就有些醉了,眼下被这琴声一熏,醉意更浓,个个听痴了去。 长指轻勾素弦,陆乘渊抬眼望向薛南星,仿佛有月光随着他的眼眸倾泻而下,刹那间整个院中都笼罩在一片清辉中。 薛南星心跳忽地漏了一拍,只觉月华皎洁,也不过于此,当真应了那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注]。 二人遥遥相对,偶尔四目交投,眸中似流动着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作唇边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不出一会儿,琴音中倏然掺入别的乐声,悠扬似笛声。 薛南星闻声望去,见薛茹心轻启朱唇,玉笛横吹。这笛声与她的人一样,温柔婉转,清丽悠扬。 陆乘渊的眸光漠然从薛茹心身上扫过,就又凝注到琴上。 琴笛合奏,琴音幽婉,笛声悠扬,当真琴瑟和鸣。薛南星如是想着,不由地垂下眸,默然移开目光。 莹莹灯火下,她一言不发地站着,清眸中染着几许寥落。暮风吹下数朵紫藤花,落在她鬓角发梢,平添了几分女子的柔美,可这份美却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孤独落寞。 这微不可察的寥落落在魏知砚眼里。 他似乎在薛南星身侧站了许久,久到连睫羽上都凝起露珠,才抬手轻轻捻起薛南星发梢的紫藤,“落花赠佳人。” 薛南星回过神,见到魏知砚掌中几朵淡淡的紫蓝,蓦地一愣。 魏知砚勾唇浅笑,将薛南星鬓角的几缕碎发挽入她耳后,“这紫藤花都要为你簪发了。” 薛南星这才反应过来,是落在自己头上的花。她笑着接过,“多谢魏大人。”一顿,忽然又觉得不对,耸了耸肩,压低嗓子道:“紫藤淡雅幽香,适合女子簪花,可惜我不是女子。” 魏知砚笑意更深了。 几乎同时,琴音戛然而止,“噌——”一声尖锐的鸣响划过,琴弦应声而断。 薛南星猛然回头,只见淋淋鲜血自那抚琴的长指和腕间,一滴滴落于断弦之上。 她心中一紧,飞身冲向陆乘渊,几乎本能地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按于流血的指腹和手腕上。 她快速扫视一圈,见琴枝、海棠几位姑娘都醉得迷迷糊糊,旋即对离屋最近的薛茹心唤道:“薛小姐,劳烦你去屋内寻些金创药来,若是没有,就先取几块干净的帕子来。” 薛茹心原本被断弦之音惊了一跳,愣在原地,眼下听到声音才忽地回缓过来。 她看着眼前二人,不知怎的,忽而就有了一丝毫无由来的不甘心。她心中生了些许困惑,可见到陆乘渊手上鲜血汩汩涌出,迟疑一瞬后只得应下,匆忙跑进屋内。 薛南星折转回眸,仔细看了眼断弦,眉头紧蹙,“这琴弦怎会突然就断了?” 陆乘渊正欲说些什么,然而下一刻,视线突然定格在腕间的那方锦帕上。 染血的锦帕上,赫然绣着几簇鹅黄桂花,栩栩如生。他蓦地扯开薛南星的手,摊开锦帕上的绣图——桂花与枝叶巧妙地组成一个“星”字,是她的!? 霎时间,满腔的惘然与惊怒交织,几乎在一瞬间便如惊涛巨浪,将他所有的理智、冷静与自持吞没。 陆乘渊紧紧扣住薛南星的手腕,猛地看向她,眼中惊怒恍若雷云阵阵,“这帕子,你从何处得来!?” 注:摘自《诗经国风卫风》中的《淇奥》一篇。【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60-70 第61章 桂花锦帕“南星,物归原主……”…… “这帕子,你从何处得来!?” 近乎怒吼的几个字落地,薛南星手腕一紧,被猝然拖拽起身。她猛地吃痛,只觉手腕要被折断了,没忍住叫出声来,“疼……” 此字一出,眼前的人似乎恢复了一丝理智,腕间的力道松了几分。 手腕上的痛感减轻,随之而来是熟悉的冰凉触感。 薛南星心中满是困惑,这是她母亲绣给她的帕子,是她劫后余生对过去唯一的念想,为何陆乘渊会有这样的反应? “本王问你,这帕子从何处得来?”陆乘渊又问一次,一字一顿,如坠冰窖。 薛南星想答,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宛如被冰刀抵住咽喉,半晌才挤出几个字:“这帕子……” “这帕子是我的。” 是魏知砚的声音。 二人同时看向他。 魏知砚似乎对二人紧张诡异的氛围没有丝毫察觉,清浅一笑,“还真是被你捡去了?” 薛南星反应过来,只当是他在替自己解围,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垂下双眸。 陆乘渊的目光复杂不堪,似有诧异有惊怒,也有惘然与不解。眸色几番变化,在最后黯淡下来。他缓缓开口,声音灰暗而轻飘,“这是她……” 然而不等他多言,只听得魏知砚道:“是她当年赠予我的。” 陆乘渊觉得荒谬。 可下一刻,却见魏知砚伸手入怀,从怀中取出一块锦帕,一样的桂花图样,一样的“星”字绣图。 “这帕子本是一对,当年她赠与我,本来是与我一人一方。可有一日在狮子山,我被毒蛇咬伤,她用了她手中那方替我止血,后来两方帕子便都留在我这里,没承想,此后再也没机会还给她了。”话到末了,语中满是遗憾。 薛南星越听越不对劲,不由地抬眸去看。只这一眼,便瞧见魏知砚手中两块一模一样的桂花帕子。她不会认错的,那样的绣图和针织,皆是出自娘亲之手。 霎时间,心里五味杂陈,思绪萦绕翻飞,以至于魏知砚后面说了什么她再也听不清,只想着找个机会问清楚,问他为何会有娘亲的帕子,他们口中的那个“她”又是谁? 短暂沉默后,魏知砚接着道:“此事怪我,之前在凤南街不慎弄丢一方,没想到被耿星捡去了。”他温柔的眸光落入薛南星眼底,声音不觉低沉几分,“那日是我与耿星第一次见。好在缘分未尽,今日兜兜转转,竟然又寻回了这帕子。” 狮子山……凤南街…… 陆乘渊很慢很慢地笑了。 他甚至来不及顾及手上的伤,一心只回想起她曾经的话—— “这帕子对我太重要了,等闲不能给了你去。” 小姑娘笑靥天真,带着一丝女儿家的羞赧。可直至此时他才知道,原来竟是这么个重要法。 眼中惊怒霎时转成秋日风雨,雨丝如雾,一下子便蒙了眼,将过去种种模糊成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满腔的惘然与莫名的震怒无处安放,只得如吞针一般强行咽下,任由其游走于五脏六腑,刺透四肢百骸。 最终,所有的诧异、愤怒、不解与无奈……尽数化作一个自嘲的笑。 陆乘渊松开手,任由那方染血的帕子飘然落地,转身离开。 薛南星心里滑过一丝微妙的寒意,隐约察觉到哪里不对劲,立时捡起地上的帕子追了出去,“王爷……” 可方走出两步,她又想起什么,折回身对魏知砚道:“魏大人能否等等我,我有些事想问。” 魏知砚抬眸看一眼周围, “这里不便说话,我命人将马车停在巷尾的转角等你。” 薛南星迟疑一瞬,还是点了头。 — 暮色深沉。 此处已近巷尾,人渐稀少,却能隐约听见烟柳巷那头传来的嬉笑声,遥远得不真实。 薛南星追出来,迎着月色,望见陆乘渊的背影,那如水中月影般的背影,暮风拂过,便会飘摇,破碎。 她有一瞬间恍惚,仿佛回到了前几日那个疾风肆掠的夜里,一样的月色,一样的背影,一样的孤凄…… 然而再一细看,似乎又有些不大一样,可究竟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 马车就停在不远处,高泽抱刀靠在车辕上,见到陆乘渊愣了一下,嘴唇翕张似乎说了句什么。 薛南星快步上前,“王爷……” 陆乘渊身形一滞,停在马车边。 二人只有一步之遥,陆乘渊却并未回头。 虽然不知道陆乘渊为何对那方帕子态度反常,可眼下再提绝非上策。薛南星心里稍一忖度,低声开口,“王爷,世子他们还在院子里,我想……” “上车。”陆乘渊冷声打断。 薛南星一凛,脚下却如同生了根似的,动弹不得。 迟疑间瞥见陆乘渊的手,伤口虽不深,却因靠近筋脉,此时仍断续流着血。方才匆忙出来,竟忘了先取药。 她心里担心,忙对一旁的高泽道:“高大哥,可有金疮药在身?王爷手上受了伤,得尽快止血上药。对了,那琴弦上怕有锈迹,得先清洗……” “本王说上车!” 薛南星猛地一惊,连带身子都被这声近乎嘶哑的低吼震得颤了颤。 高泽倒吸一口凉气,忙不迭地坐上车头,别开脸去。 薛南星愣在原地,不解地看着陆乘渊。 她见过陆乘渊杀人时的狠厉,见过他失望时的悲凉,甚至见过他濒临死亡的脆弱,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光线昏黄,她立在陆乘渊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几乎能感受到他心里有一座山崖,正在坍塌,崩坏。 可纵使她绞尽脑汁都想不明白为何,为了那方帕子?帕子…… 念及帕子,她陡然想起魏知砚还在巷尾的拐角等她。 他们不日就要出发去宁川,陆乘渊这里她还有时间慢慢问,可魏知砚那里若是今夜不问清楚,再见怕是要等到太后寿宴。彼时又是何种光景尚未可知,今夜她必须先去问个明白。 她垂着头,往前走出半步,近乎叹息一般地道:“王爷,我……”声音忽地一顿,她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也不愿再骗他,犹豫片刻,最后只道:“晚些时候我一定回府向您回话。” 陆乘渊未发一言,沉默地立了许久,才终于一步跨上车辕,头也不回地进了车室。 马车绝尘而去,薛南星收回思绪,转身离开。 — 烟柳巷巷末几乎没了人影。 薛南星甫一拐过巷尾的拐角,便见到一辆华盖宝顶的马车,这车她认得,是魏知砚的。 她加快脚步,朝马车走去,待离得近了,低声唤道:“魏大人。” 坐在车头打盹的侍从身子一抖,闻声探出头来,“大人他……” 未及他开口说完,身后飘然传来两个字,“南星……” 二字如雷惊心,薛南星心里咯噔一下。 她竭力稳住心神,没有回头,只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身侧。忽地,眼前落下一方帕子,静静地躺在宽大的手掌中。 熟悉的温柔自头顶落下,“南星,物归原主……” 第62章 初吻落下一个温凉的,轻柔的吻………… 马车晃晃悠悠,行得极慢。 车内壁角各一盏油灯,中间小几上置一壶两盏。 薛南星注视着面前微漾的茶水,暗暗掂量着。其实方才听到那声南星,她是不想承认的,毕竟她怀疑外祖父的死与他极为相熟的故旧有关,即便是光风霁月的魏家她也不能贸然全信。 可眼下魏知砚挑明了,她反倒不那么担心了,且若能就这帕子问出些其它的,也算值得。 她沉默了半晌,问道:“魏大人是从何时看出来的?” 魏知砚抿了口茶,将目光落在空中的虚无,似乎想了一阵,“或许是从第一眼见到那方帕子起。” “凤南街那晚?”薛南星惊愕不已,“这么早?” 魏知砚见她双眸瞪得溜圆,不由失笑道: “不过那时并不确定,直至……”直至昨夜在坤宁宫外听到父亲与长姐的对话。 脸上的笑意忽然凝固,连带眸色也暗了 下来。 “直至何时?”薛南星追问。 魏知砚搁下茶盏,沉默了一下,才道:“直至方才你又拿出那方帕子,我看清了才确认。” 薛南星听罢,忖了忖,又问,“那另外一方帕子呢?为何会在大人手中?” “自然是你所赠。”魏知砚看向她,“狮子山。当年你确实在狮子山上救过我,情急之下,你用了这帕子包扎伤口,这可不是为了替你解围而随口胡诌的。” 他笑着将那日二人为何会去狮子山,又如何迷了路,被蛇咬,尔后她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又是如何将他背回府娓娓道来。他说话时的笑意很淡,却比茶盏中一圈圈荡开的水还要温柔。 薛南星听罢,转眸见他目光盈盈地望着自己,只觉心尖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蓦地收回目光。 一时间,她竟不知该如何再问了,本以为若这帕子从娘亲那里得来,还能多了解些娘亲的事,说不定能摸出一条线索。可眼下一问,竟是自己儿时所赠。 她不免有些失望。 其实薛南星不是没想过自己在上京城会有儿时玩伴,她也并非完全不愿回忆旧事。只是对于十年以前的种种,她实在记不起,可偏偏眼前之人又与她说了这样多。 就像多年不见的友人,极熟悉而又极陌生,一旦再见,说话好像深了不是,浅了也不是,一时间不知再开口说些什么。 她在心里琢磨了好一阵,才迟疑着问了一句略显多余的话,“大人与我……从前很熟悉吗?” “何止熟悉?”魏知砚的语声中带着温柔的责怪,“从前你成日跟在我后头叫着知砚哥哥,不像如今,一口一个大人,疏离得很。” 薛南星抿唇一笑。 听了这话,她不知怎的,忽然想到陆乘渊。魏知砚与陆乘渊二人家世的渊源她听凌皓说过一些,若她常跟着魏知砚,会不会在十年前也曾经跟着陆乘渊。 思及此,心里不由生出几分好奇,她看向魏知砚,“那……我认得王爷吗?” 魏知砚眼尾一颤,似乎怔了一会儿,轻描淡写地道:“算认得罢。从前我与他都在紫云书院念书,在勤王府也常见。你整日与我一起,多少也是认识他的,只是不大熟悉就是。” 薛南星心里一空,可转瞬又有些不解,若于陆乘渊而言,她不过是个眼熟的小丫头,为何他要对这方桂花帕子如此紧张。 她还欲开口再问,只听得魏知砚又道:“不过陆家那场变故后,乘渊性情大变,对从前的人和事都不愿提。”他叹一声,无奈苦笑,“你见他如今待我不冷不热,如何要能想到我二人十年前的同窗之谊。” 是了,崔公公昨夜也曾提过陆乘渊不愿提旧事,某种程度上,陆乘渊与她一样,都在逃避那些痛苦的血淋淋的人和事。只是她更幸运些,能彻底忘记,以一个新的身份去替父母亲 人平冤昭雪。而陆乘渊要自己将伤口割开,再亲手将里头的刺一根一根拔出来,她又何苦追问,去撩拨他伤口里的刺呢? 有些事忘了未必是坏事。 薛南星轻轻地“嗯”了一声,安静地道:“有关我身份的事,还请大人替我保密。” 魏知砚看着她,犹豫了一下,“为何?薛伯伯虽不在了,可还有薛二叔,那你毕竟是你的家……”一顿,轻声问道:“你不想回家吗?” 回家? 薛南星一时茫然。 从前她虽外祖父葬身于各处义庄时,她确实很想有个家。然而好不容易在奉川有了家,有了和善的邻里,朝夕相处的同僚,可一夜之间便化成灰烬。那种感觉太可怕,与其失而复得,她宁愿没有。 魏知砚见她不做声,多劝了几句,“同在朝中,我偶尔也曾听薛二叔提过,对于当年分家,他不是不后悔的。他觉得若非没能阻止你们离京,你们也不会遭遇此难。” 他将薛南星眸中的犹疑尽收眼底,“薛二叔说……他对不起你。” 薛南星牵起一抹释然的笑,“此事与他无关,我也从未怨过任何人。” “既是如此,你为何不愿回去做薛家大小姐,若是太后得知你还在世,一定……” “魏大人……”魏知砚还欲再劝,却被薛南星打断。 即便有一日她要回去,也要待凶手伏法,真相大白于天下,再光明正大地回去。 她缓缓抬头,清眸中映着灼灼火色,“知砚哥哥,或许,或许有一日我会回去,但不是现下。” 魏知砚心跳陡然一滞。 昨夜起,他满心满脑都是想让她恢复身份,想重提婚约,直至这一瞬,所有的迫不及待与无法遏制的占有欲,都被这声“知砚哥哥”温柔地笼回心底。 是他太着急了。 魏知砚颔首,“好,我答应你。不过……”不过还有一事,是他最不放心的,“乘渊那里怕是不好隐瞒。如今望月楼的案子已了,不如我寻个机会,找他将你要到京兆府可好?” 薛南星对十年前和外祖父案子的怀疑只字未向魏知砚提及,他自然不知道自己要留在陆乘渊身边查案,只道:“不必了,眼下王爷对我‘程耿星’的身份深信不疑,若贸贸然离开,反倒惹他怀疑。” “只是……” “放心吧,我会小心的。”不等魏知砚再开口,薛南星粲然一笑,拍着胸口道:“这些年我没少扮男子,若不是这帕子,想来知砚哥哥你也未必认得出我,不是吗?” 魏知砚见了这一笑,只得作罢。 马车行得再慢也有停的时候,车外传来侍从的小声提醒,“大人,昭王府到了。” 听到这一声,薛南星忙起身告辞,“知砚哥哥,我先走了。”不待魏知砚提出要送她到门口,撩开车帘踱步而出。 魏知砚的眸色一下便黯淡下来。又一次,她又一次匆忙离开…… 他端起微凉的茶盏,仰头一口饮尽。 “知砚哥哥——”倏尔间,似有若无的一声隔着车帘透进来,魏知砚寥落地笑了笑。 “知砚哥哥?”又是一声。 他蓦地一怔,抬手撩开车窗帘,入目的便是一个温暖明媚的笑,霎时间点亮了沉沉的夜。 薛南星站在马车外,抬头望着车窗里丰神俊朗的人,弯着眉眼道:“差点忘了说,谢谢你,知砚哥哥。” 魏知砚愣愣地看着她。 终于,她回了一次头。 — 陆乘渊那头还不知气消了没,薛南星心里着急,匆忙道过谢,便疾步往王府里走。越往里走,越是不安,索性一路跑到了正院。 “程……”崔海侯在陆乘渊寝殿门口,瞧见薛南星跑过来,急得险些喊出声来。 “公公,王、王爷,王爷他……”薛南星扶着腰,大口大口喘气,句不成句。 他忙不迭地迎过来,将她往院里拉出几步,待走远了些,又不放心地瞅了眼寝殿,才捏着嗓子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吃了酒不说,手也受伤了,人回来时险些……” “险些怎么了?”薛南星担心他又毒发,一口气还未捋顺,忙追问道。 崔海端着拂尘,白了她一眼,“险些祸及 无辜。” 薛南星听罢,长长地舒了口气,“不是毒发就好。” 崔海冷哼一声,“依杂家看啊,王爷这会儿未必比毒发好受。”尤其是他今夜又拿出那个锦盒写个不停,指不定心里头搁着事儿。 几句话的工夫,薛南星已经往寝殿那头瞧了三次,崔海见状,扬了扬下颌,“去吧……不过别怪杂家没提醒你,该服软的时候还是得服软,女儿家家的,骨头太硬可是要吃亏的。” 薛南星讪讪地点了点头。 — 这是薛南星第二回进陆乘渊的寝殿,寝殿很大,却并无过多华丽的布置,甚至可以用空旷形容。 内殿除了书案上点着灯,不见其它光亮,陆乘渊正借着灯色写些什么,受伤的是右手,此时已用纱布包扎好,还能提笔,想来已是无碍。 薛南星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陆乘渊许她进来后便不发一言,神色亦是寂寂然。薛南星一时拿不准,也不敢打扰,只得安分地候着。 目光默默在那方光亮下游走,书案一侧堆放不少案帖,大概是各地影卫司送来的,另一侧放置一个半臂长的锦盒,也不知里头放着什么。逡巡之间,又落回到陆乘渊身上。 他身上只着一件干净的素色中衣,沉默不语的样子非常冷淡,双眸低垂着,尾稍拖曳出清冷的弧度。许是因刚沐浴过,鬓角发梢还带着湿气,浸在昏黄的光晕里,竟生出一丝魅惑。 心跳陡然加快,仿佛在空旷的殿内被放大,薛南星唯恐这咚咚的心跳声被人听了去,心虚地捂住胸口,悄摸掐了自己一把。 书案后的人似乎察觉出什么,眸色稍稍一动,抬眼看她,“说吧,你来做什么?” “我……”薛南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怔住了。 陆乘渊手中笔尖一顿,“想好怎么圆谎了?” “我……”薛南星被啧得说不出话。 是,方才她不敢提帕子的事,是以凌皓还醉在院子里为由骗了他,可后来话未说完便被生生掐断了,再然后她也没再找其它借口,怎么就被此人记了这一“仇”。 可眼下再辩已是无用,也罢,见到他人没事就好。 她喉间几番涌动,最终说出这么不轻不重的一句:“王爷没事就好。” 案前默了片刻,忽而传来一声极低的轻笑,光影将陆乘渊的神情分割地朦胧难辨,连带笑声也变得莫测起来。 薛南星错愕地看过去,只见他搁下手中狼毫,负手踱出书案。她这才看清,这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一股凌寒的讥诮。 “怎么,你觉得本王会有什么事?” 陆乘渊逆光朝她走来,那方寸间的光亮在他身上一寸一寸褪去,尤如乌云蔽月,直至整个人都浸没于暗影之中。 他微微抬手,语声中讥诮未褪,“你是觉得本王会因为这点伤流血而亡,还是以为本王会因为你去找魏知砚就愤极毒发?” 薛南星怔怔地望着他,身体不由被这凌寒之气震慑得连连后退。 陆乘渊一步步向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心尖上。 直至眼前之人近在咫尺,她才分明看清他眸中交错复杂的轻蔑与愤怒。 陆乘渊走出最后一步,声音如冰冷刺骨的刀,直抵她的咽喉,“你以为本王毒发就一定需要你,还是觉得就凭你……” “哐当——”一声,陆乘渊的声音戛然而止。 薛南星后背重重地砸到门上,下一刻,两只腕间同时一紧,被一对微凉干燥的掌死死摁住,抵上门扉。 只一瞬间,二人的气息便纠缠在一起。 她离他太近了,满鼻息都是清冽的霜雪气息和醉人的酒香,以至于她不敢抬眸,甚至动也不敢。 陆乘渊的声音变得极低,贴着耳畔落下,沉得近乎于喘息,“还是觉得就凭你……便可以左右本王的生死!” 薛南星觉得不可理喻,她从未想过要左右谁的生死,更何况是他! 她只是纯粹的关心他,担心他。她自己也不知,何时起,这个人的生死竟成了能牵动她喜怒哀乐的那根弦。 崔海的叮嘱抛到九霄云外,骨血里又再生出莫名的倔犟,她缓缓抬眸,定定看入陆乘渊眼底,眸中淬着灿若星辰的光,呼吸微颤着一字一句道:“王爷没事就好。” 心下轰然一声,陆乘渊彻底怔住了。 方才所有那些难以言喻,莫名而生的愤怒,都在这一刻,被这轻巧的几个字化作绕指柔。 眸中寒霜逐渐融化,目光也炽热起来。 薛南星只觉得腕上的手在摁紧,松开,复又摁紧,尔后莫名烫了起来。 未待她反应过来,下一瞬,陆乘渊俯下脸,在她唇瓣上落下一个温凉的,轻柔的 吻…… 第63章 赶路“男子,我是男子!” 陆乘渊俯下脸,在她唇瓣上落下一个温凉的,轻柔的吻…… 一股温凉的逆流自她唇上漾开,沿着滚烫的血脉,泛上心头,激起一阵一阵地颤栗。 薛南星浑身一紧,便什么都忘了,半空中悬浮着混着他湿热的呼吸和清冷的气息,一时手足无措地僵在那里。 这个吻轻柔地近乎克制,如夜里徐来的清风,轻拂过她发烫的双唇,尔后温柔地擦过她的鼻梢,额尖,脸颊……不是侵略,不是愤怒,不是宣泄,而是一种柔软至极的珍视。 一下,一下,如清秋晨雾里的桂花,星星点点,密密麻麻,一茬茬在心尖上绽开,香甜酥麻得令人着迷。 酥痒的感觉清晰又模糊,一路向上,回潮似的,冲入脑中。 一时间,她竟觉得难以抽身,抑或是舍不得抽身。 然而下一刻,她就后悔了。 炙热的吐息纠缠而来,丝丝缕缕撩动全身的悸颤。那些不可名状的欲念,如同野兽般的黑影,一旦来过,便会食髓知味,再也停不下来了。 陆乘渊忽地一顿。 咫尺间,薛南星看见他喉结往下滑了滑,天生清冷的眸中染上一团迷离的火。 一股不安的预感陡然涌上心头,她本能地想要挣脱开,可腕间力道非但不松,反而更紧了。 她顿觉不妙,自黑暗中挑出一瞬清明,往后仰了仰头,挣扎着道:“王爷!不能,不能这样!” 然而她不挣扎还好,这一挣扎,陆乘渊脑中的最后一根弦,终于随着她小腹的摩擦扭动猛地崩断。 身体像是被触及了某个阀门,所有的理智、冷静、伦常,在一息之间消弭殆尽,化为铺天盖地的欲望。 “王爷!王……唔……” 所有的话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吻堵了回去,完全不同于方才温柔的浅尝辄止,这个吻更像是试探,是暧昧,是缠绵,是诱惑。 温软湿润的唇相贴,像一朵带雨的云,轻吮碾磨着入侵她的领地,尔后舌上一个轻巧的叩击,无声地叩开她唇上的两瓣柔软,长驱直入。 黑暗中骤然搅起无声地漩涡,掀起百丈高澜,薛南星只觉得自己要被裹卷吞没,随那漩涡不断下沉。她明明水性极好,却在此刻有种喘不过气的窒息感。 她动弹不得,只得自鼻息间挣扎出几声颤巍巍的哼鸣,对方却丝毫没有撤退的意思,反而吻得更深更重了。 霎时间,晕眩而惊恐,惶然无措侵袭而来,若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出事。薛南星再顾不上其它,也不管齿间是何物,胡乱地啃咬了下去。 对方似乎被她的不配合扰了兴致,有些不耐烦地移开双唇。 可未及薛南星喘过气来,两只手腕忽地被同时钳住,往上一带,举过头顶。头上一声闷响,交叠的手腕被死死摁到门上。 薛南星只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吊起来了,惊得瞪大双眼,“王爷!你做什么!?你……” 又是一个力道极重的吻,像是寻到血腥味的饿狼对不听话的小白兔的惩罚,决绝犀利,贪婪疯魔。 薛南星还欲挣扎,却只觉后腰一紧,被陆乘渊狠狠地往前一扣,柔软的小腹紧紧抵上他的…… 她浑身一颤。 昨夜浴池里的画面,排山倒海而来。饶是隔着数层布料,她也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身下的滚烫炙硬。 薛南星总算明白陆乘渊为何突然失去理智,是属于男人的冲动,在此刻化作焚身之欲。 她差点忘了,陆乘渊是禁欲多年的男人,在这样炽热缠绵的氛围中,她的一举一动,甚至每个呼吸,都可能成为撩拨他的信号。 男人,男人! 陡然间,脑中闪过一线轰鸣,陆乘渊是男人,而她也该是男人。饶是陆乘渊再怎么不近女色,也不该对男人如此。 思及此,薛南星自骨血中豁出一把气力,一口重重地咬上陆乘渊的唇。 唇齿间弥漫起黏腻的血腥气。 “嘶……” 陆乘渊一下子吃痛,终于停了下来。 “王爷,男子……”薛南星喘息着道:“男子,我是男子!” 此话一出,眼前之人蓦地一怔,连带手中的力道也松了几分。 薛南星赶忙抽回双手,将陆乘渊用力推开寸许。转眼见他一动未动,便又朝自己身下瞥了眼。 陆乘渊幽深的眸光顺着她的目光往下落,视线停留在二人紧贴的下身,这一看,才清晰感受到对方腿间也有什么东西硌着自己。 脑中一道霹雳轰然炸开,炸出一线清明,将他幡然震醒。 黑暗中,陆乘渊阖了阖眼,重重地呼吸几声,似乎忍了许久,才终于收回双手。 薛南星泥鳅般地从陆乘渊身前滑开,带着残存的惊恐与无措道:“王爷恕罪,我是男子,实在没法伺候王爷。”可话一出口,似乎觉得不对,又郑重其事地道:“虽说那蒋昀也常被男子伺候着,可……可他找的那是小倌,术业有专攻,我只会验尸,这床笫之事也帮不上王爷。” “要不我去替王爷寻个小倌来?”话到这里,已是胡言乱语,“要不去楚风阁?如仙不错,模样清秀,声若莺啼,他……” “滚!” 冷声一喝,掐断她思绪中那些有的没的。 薛南星如蒙大赦,登时抬高声音,朗声应道:“是,属下遵命!”尔后逃也似的溜出殿外。 崔海在门口的廊庑中守了好一会,想着应该没旁的事了,正打算去歇下,可方抬起步子,冷不防被人从后头撞了一撞,一阵风拂过,再定睛看时,周遭已没了人影。 他正纳闷着,转身瞧见寝殿的门已经开了。 “王爷?”崔海试探着唤了声。 没有回应。 “王爷?王……”崔海往里走着,又唤了两声,冷冷的三个字从殿内传出,“备冷水!” — 薛南星一夜未眠,直至听见四更的更鼓,才强迫自己阖上眼。然而她这一睡,便睡到了巳时。 “什么?王爷走了?”薛南星不可置信地看着无白。 无白不明所以,“公子不知道?早上王爷亲自来过,见公子还睡着……” “王爷来过为何不叫醒我?”薛南星一边收拾包袱,一边懊恼不已,转头见无白满脸委屈,只得摆了摆手,“罢了罢了,王爷既有心不带我,自然不会准你叫醒我。” 无白用力地点了点头,忽然好像想到什么,掐着指尖算道:“不过王爷是卯初出发,乘的是马车……从城西出发,一路走官道,眼下走了快三个时辰,算算应该酉时能到连城的驿馆。那里是去俪山和宁川的分界地……” “等等。”话到这里,薛南星忽地打断他,“你常年在京中,如何对这些如此熟悉,有人告诉你的?” 无白又点了点头,“天未亮王爷就来了,可什么也没说,也不许奴才叫醒公子,只与高侍卫在门口说了会话。奴才觉得奇怪,怕王爷有其它吩咐,便留心听了一会儿。说的就是这些。” 薛南星心中了然,这些话哪里是说给无白听的,分明就是说给她听的。此人为了折腾她,竟然故意提前一日出发,早知道昨日 就一口将他的舌头咬断,一了百了,不!前两回就不该救他,嗐,妇人之仁,妇人之仁呐! 无白见她恨恨地咬着牙,以为她担心不知如何赶上王爷,忙宽慰道:“公子不必忧心,奴才还听王爷对高侍卫说,为了什么……不惹人起疑,今夜会宿在连城驿馆,若是公子快马去追,定能赶在天黑前赶到驿馆。” 快马?薛南星冷笑,“那王爷留的马拴在何处?” 无白一愣,“公子怎么知道王爷留了匹快马在后院,不过……” 不等于白说完,薛南星一溜烟便不见了人影。 — 马车辘辘,行路颠簸。 这夜极深极长,陆乘渊一宿未眠,索性命人连夜清点完随行的物品,提前一日出发。 他本想去降雪轩叫醒那个人,一去便听见屋里传出香甜的微鼾。 一股不甘的无名火蓦地烧了起来。很好,竟然还能睡得如此香甜,既然如此,便让他睡个够。 陆乘渊看一眼紧闭的门窗,甩袖离开,不等天亮就踏上的前往宁川的马车。 马车出城后,陆乘渊靠在车壁上小憩了一会儿,再睁眼时已经日上叁竿。 他叫停了马车。 夏日的清晨,露收鸟鸣,陆乘渊撩开车帘,回首往来路望了望,上京城已经举目不见。 崔海下了后头的那车,快步迎上前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陆乘渊掩唇虚咳了两声,顿了顿道:“本王受不得尘土,与车夫说,不必紧赶。” 崔海看鬼一般地望着他,“王爷,这话您已经交代过不下三回了,老奴记着了。这马车若是再慢,就只得停着不动了。” 陆乘渊被看得浑身不自在,避开崔海的目光,故作镇定地道:“本王的意思是,去往宁川还得几日,最好每行一段就停车清理修整一番。” 崔海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得点头称是,尔后也回身望了眼,自顾自地道:“可惜王爷最好的马留在了府上,咱们这两辆马车,想快都快不了咯。” 陆乘渊听罢,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车帘。 这么走走停停,一行人硬是在余日落尽之时才行到连城地界。 整整一日过去了,除了偶尔经过的驿使,再不见其它马匹。陆乘渊耐心耗尽,加之一路上,高泽反复提醒,若再不加快些怕是要宿在荒郊野岭。 他不再犹疑,嘱咐高泽加快步伐,自己索性翻了本书来看。不知是因为太晃抑或太乱,他盯了一盏茶的时间,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马车方起,还没跑出几里,只听一阵嘶鸣,车夫一个急停,车里的陆乘渊险些被扔出去。 高泽怒喝声传来,“怎么回事!?” 下一刻,只听见外面车夫哆哆嗦嗦的声音,“王、王爷,高侍卫,有鬼,我看见鬼了……” “天还没黑透,哪里来的鬼?我看你放……”高泽的声音忽然一顿。 陆乘渊猛地扯开车幔。 霞光兜头浇洒,狭窄的官道前,站着一个满身泥垢,鬓发飞散的少年。仔细了看,才能勉强辨认出她身上青衣本来的颜色,以及泥垢下清俊的五官。 薛南星站在马车前,自烁然的晚霞中向他投来一抹炙烈的笑。 心跳倏地不受控制了。 陆乘渊一时分不清是惊喜还是惊吓,怔在车辕上一动不动了。 倒是高泽先疑惑地开口,“程耿星?你,你怎么赶到我们前头了?” 崔海闻声上前,白了高泽一眼,“我们行的是官道,一路又走走停停。她快马小径,赶在我们前面很奇怪么?” 高泽恍悟,“所以王爷今日特地嘱咐不用紧赶,是为了等……” 陆乘渊缓缓侧目,冷声道:“还愣着干嘛,真当见了鬼,不会打马了吗?” 高泽被这冷冽的眼风一扫,吓得立刻噤了声,连忙撩袍上车,呵斥车夫启程。 崔海实在拿陆乘渊这臭脾气,没办法,只得赶忙迎上前,悄声示意薛南星跟上。 马车缓缓经过二人,崔海忽然惊呼,“哎哟,这是怎么了,怎么全是伤?” 薛南星觑一眼擦身而过的马车,转头苦涩笑道:“王爷的马实乃良驹,可惜我驯不了。” 崔海看一眼她身后,问道:“那马呢?” “踹了我几脚就跑了……”薛南星也是被马踢了,才明白无白那句“不过”后头想提醒她什么。 “跑了!?”崔海大惊。 这可是圣上御赐给王爷的汗血宝马,经王爷驯服,性情温顺,驯马的法子也交待给无白了,怎会突然野性难驯地踢了人就跑了? 好在那马有灵性,想来也会自己回府。 于是他暂且放下惊诧,又问,“那你又是如何赶来的?” 薛南星抬手搓了搓鼻头,“跟着沿路的商贩,顺路走了一段,剩下的……” 剩下的路,不用问,只瞧她一身的擦伤和泥垢,便知道其余的路程全靠自己翻山越岭来的。 马车行了几步,骤然停下。 车内传来冷冷的两个字,“上车。” 第64章 吃醋可她不该有贪恋。 斜阳渐沉,马车内点了灯才重新启程。 陆乘渊一袭青衣广袖,握着本书沉默地坐在光影里,长睫微微下压,眸色亦是清清冷冷。 光线不算亮,却能清晰瞧见他唇上的伤,虽只得半寸,可印在这张本就无瑕的脸上格外突兀。 薛南星放下车帘,心虚地蜷坐于车门边的角落,恨不得将自己嵌入车壁里。 陆乘渊冷目瞥她一眼,握书的指节紧了又紧,缓缓道:“过来。” 薛南星背脊一凛,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迟疑着道:“王爷,我这满身泥垢,不敢污了王爷的马车……” 陆乘渊的脸色眼见地黑沉几分,“本王叫你过来。” 薛南星不露声色地沉了口气,小心翼翼往里挪了半个身子,转眸却见陆乘渊一脸愠色地盯着她,只得不情不愿坐到他身侧。 陆乘渊合上手中反反覆覆也只翻了一页的书,搁在手边的小几上,扫了她一眼,不经意地道:“除了额角的淤青,脸上的擦伤,还伤了哪里?” 薛南星愣了一愣,不由别过脸看向他。 他神情中冷淡未散,眼神与语气却意外地温柔。 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薛南星摇了摇头,收回目光,“没,没了。” 陆乘渊阖了阖眼,似乎对她的回答并不满意,索性伸手拽住眼前那只无处安放的腕子,一手揭开薛南星的衣袖。 “嘶——”薛南星没忍住叫出声。 衣袖下是一片血肉模糊,有数处擦伤,有荆棘的划伤,新结的血痂沾着布料,被猛地一扯,伤口撕裂又是伤上加伤。 二人皆怔了怔。 陆乘渊眉心一紧,也不知是在生谁的气,斥责道:“这还说没事?被马踢坏脑子了吗?” “我……”薛南星一口气堵在胸口,只觉此人简直不可理喻,霸道至极。 她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被那劣马踢伤了不得止,还翻山越岭赶了一整日的路,连骂人的气力都没了,哪里还记得何处有伤。 再者,若非他如此粗蛮,至于又撕裂伤口吗?也不知此人是不是故意的。现下回想起来,那匹马也极有可能是他有心留下折腾她的。 “陆乘渊,陆乘渊!若非如今有求于你,我定……”她咬着后牙槽,暗暗腹诽,“好在一个月的期限已过了三分有一,左右不过再忍二十日就可以离开此人。忍、忍……”胸中怨怒未消,却在目光落到手臂上的一瞬忽地怔愣住了。 陆乘渊不知何时取了药粉和纱布,正低头替她上药!? 薛南星用力眨了眨眼,直至感受到臂上传来的刺痛,这才反应过来,竟然不是梦。 “可能会有些刺痛,你忍一忍。到了驿馆,我会让随行的医正再替你好好看看,这两日怕是不能碰水,你沐浴时得格外小心些……” 从陆乘渊的这个“我”字起,接下来絮絮叨叨的这许多,薛南星再也听不清了,只知道他的声音很低,像月色流泻湖面,带着一点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 薛南星垂眸看着那只在臂腕间逡巡的手,一下分了心神。 长指如玉,指尖亦是微凉,执笔处生着些薄茧,每每擦过她的小臂之时,就像砂纸轻轻摩擦,带着极细微的酥痒。 壁角的火色轻柔一晃,那种不自在的酥麻感,回潮似的,一下涌上心尖。不知怎的,她忽然想到昨夜那个吻,那个她本可以一开始就拒绝却并未拒绝的吻。 霎时间,薛南星生出些不安。 昨夜没及时抽身的教训还历历在目,分明方才还狠得牙痒痒,分明还想着要离开,分明知道若任由自己沉沦,那这颗心便由不得自己了……只可是,怎的还会对眼前之人不经意的温柔生出贪恋。 可她不该有贪恋。 薛南星蓦地收回手臂,头也不敢抬,“多谢王爷,我自己来就行。” 陆乘渊手中动作一滞,垂目看了她半 晌,也收回了手,沉声道:“本王方才说的记住了吗?” 薛南星轻“嗯”一声,愣愣地点了点头。 薛南星会验尸,包扎伤口自然不在话下,可眼下只得一只手,多少有些不便,折腾了好一会才勉强将纱布打了个结。 陆乘渊似乎懒得看她笨拙又倔犟的模样,索性别过脸,“今夜早些歇下,明日就得换个身份了。” “新身份?”薛南星双眸一亮,提起查案就来了兴趣。也是,真正的昭王应该去俪山养伤,此行去宁川的得另有其人,听陆乘渊话里的意思,应已安排妥当。 她顿了顿,试探问道:“敢问王爷,咱们这回的身份是……?” “眼下正值户部官员到各地检查年中税赋之际。”陆乘渊从一旁的小几上取过两本簿册,递给薛南星,“这两人要去的就是宁川。” 薛南星接过一看,“官簿?”她迅速翻看起来,“沈良……张纯甫……” 她一目十行看过去,忽地视线一滞,惊诧道:“这二人竟然都曾是张启山的门生?” 陆乘渊轻“嗯”一声,“说是张启山的门生,不过是点拨过一两句罢了,但只这一两句便足够成为接触张启山一案的理由了。” 他继续道:“官拜六品,不大不小,够用。一个资质平庸,风流成性,一个迂腐书生,榆木脑袋,在朝中皆不受待见,换言之,不会引人瞩目。不过最重要的是,他二人皆是上月才由鸿泸寺调任至户部,宁川知县没见过。” 薛南星听罢陆乘渊所言,恍悟道:“所以张启山的门生去宁川检查税赋账簿并非巧合,人是王爷选的?” 她虽不懂税赋规制,但也知道此事所涉繁杂,大晋州县上千,光是提前安排名单行程都要耗费不少工夫,所以陆乘渊早就计划好了要去宁川。 陆乘渊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薛南星眉眼一弯,“王爷考虑周全,属下叹服。”尔后自顾自地道:“这个沈良在鸿胪寺这些年都只是个六品右寺丞,方才王爷说他资质平庸,还风流成性,想来这官职也是靠混迹欢场保下来的。要扮他倒也不难,照着世子的模样演就行。”她暗暗思忖,等闲自己在那些场合也吃不了亏。 “本王自有思量。”陆乘渊忽地打断她的思绪,瞥她一眼,轻描淡写地道:“过了今日,你便是张纯甫。” 薛南星下意识应声称是,可话一出口,忽地反应过来,“等等,张纯甫不是那个书呆子吗?” “有问题?”陆乘渊挑眉。 薛南星指着手中官簿,看向陆乘渊,“王爷,按这官簿所写,此人是景瑄五年二甲解元,中进士时还不到十六,想来是有大才。” 实则,这位张纯甫入仕后不到一年就擢升至六品修撰,可四年过去了,也还是六品,若非陆乘渊要用他,怕还入不了六部,想来是个满口之乎者也的书呆子。 念及此,她一个头两个大,据理力争,“我,我不过一介粗鄙仵作,横看竖看都不像啊。王爷,王爷您不同,您文韬武略,玉树俊才,一手丹青妙笔更是……” 不等她说完,陆乘渊冷着张脸道:“那你觉得本王哪里像书呆子了?” “可王爷也不像生性风流之人啊!”薛南星脱口而出。 陆乘渊眼尾一颤,幽深的眸色倏尔中浮上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薛南星见他不言语,忙低头服软,故技重施地眨着水灵灵的杏眸,嗫嚅道:“王爷,您让我写多少验状都不在话下,可拽文实属有些为难。” 陆乘渊回过神,似乎猜到她要闹哪一出,索性移开目光,面无表情地道:“你生来便会验尸?” 薛南星被问得莫名,怔了一下。 只听得陆乘渊又丢来一句,“不会拽文便学。” “可是这拽文的本事岂是一日两日能学会的,再说……” 薛南星垂死挣扎着,可陆乘渊哪里听得进去,兀自道:“周身邋遢,眼底乌青,哪里又半点为官的样子。到了连城驿馆安顿片刻后,崔海和高泽便会带人前往俪山,你且安心休息,明日再随本王启程去宁川。” 薛南星见他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只得有气无力地“哦”了一声。 崔海和高泽是贴身跟着陆乘渊的,他们二人去俪山才能障人耳目,合情合理。等等……这样一来岂非只剩她和陆乘渊两个人? 有崔海和高泽在还好些,一个多少能替自己掩饰一二,一个好歹能分散些陆乘渊的注意。可若是只有她一人对着他,日对夜对,出双入对,万一又发生昨夜之事还得了。 方才死了的心又被拽紧了,“王爷与我,我们二人单独去宁川?” 陆乘渊一道寒光斜睨过来,眼神凌厉,“怎么,又有问题?” “没,没问题……”薛南星耷拉着头,哪里像是没问题样子。 陆乘渊懒得再看她,兀自阖上眼,转瞬又似乎想到什么,不耐烦地开口,“你放心,还有一人,你也认识。” — “山哥?”薛南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回头看向身后的陆乘渊,又惊又喜道:“是山哥?王爷带了他随行?” “嗯。”陆乘渊敛了敛眸。 薛南星眉眼弯成月,粲然笑道:“多谢王爷!”尔后离弦箭似的冲到驿馆门口。 “山哥,真的是你!”她伸手拍了拍梁山肩头,似乎在确认这是活人,不是幻觉。 梁山咧着嘴傻笑,笑着笑着,一双虎目突然水汽迷蒙,快要哭出来,“小……公子,你怎么弄成这样了,王爷不是说……” “嘘!”薛南星转了转眼珠,示意他陆乘渊就在她身后,漫不经意地笑了笑,“别哭了,我是自己睡过头没赶上马车,自己打马过来摔着了,不碍事。”她上下打量一眼梁山,自己却也忍不住哽咽起来,“胡子刮了,黑了,也瘦了,想来王府的护卫不好当吧!” 梁山一拍胸脯,“我一个糙汉子怕什么,这才是我该做的事儿。”一顿,悄摸着朝薛南星身后觑了眼,见陆乘渊远远立着与高泽说话,这才低声道:“倒是你,可还好?” 薛南星知道他所问何事,打了个眼色,道:“放心,王爷待我极好,知道我是程老先生的义子也并未责怪,还对我予以重任,许我彻查康仁十二年的案子。” 梁山跟得薛南星时间长,一句话就明白了,这才放下心来,“我就说王爷是个好人,人人都传他是活阎王,这三界当中哪里有菩萨心肠的阎王。” 薛南星“噗呲”笑出声来,扶着腰道:“山哥,几日不见,这溜须拍马的功夫大涨啊!” 梁山挠着后脑勺,嘿嘿一笑,“你还别说,在这上京城里,溜须拍马的功夫格外好使,好在从前跟着公子学了不少。” 薛南星一拳垂在他胸口,“还学会笑话我了。” 然而这一拳打下去,还打在远处那个人的心上。 陆乘渊向高泽交待完细节,转头瞥见有说有笑的两人,只觉得眼睛痛了一下。 他甚至等不及走过去,冷喝道:“梁山!” “属下在!”梁山浑身一凛,赶忙迎过去,“王爷请吩咐!” 吩咐? 陆乘渊一怔,他方才只觉得胸口有一股无名火窜起,下意识想着要喝止那一幕,还真没想到理由。 他顿了顿,看到一旁那匹备用的高马道:“你先出发去宁川,探个安全舒适的 落脚处,本王和程耿星随后就到。” 梁山拱手揖道:“属下领命,天一亮即刻出发。” 陆乘渊道:“谁让你天亮出发,本王的意思是现下,马上。” “现下?”梁山望了眼天色,还欲挣扎几句,可余光瞥见脸色黑如锅底的陆乘渊,登刻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苦着脸道了声“是”。 薛南星隐约听见二人的对话,方才生出的谢意和感动霎时烟消云散。 她两步上前,朝陆乘渊一拱手,“王爷,去宁川山路凶险,荒无人烟,王爷能否允许山哥明日一早再出发。” 也不知这话里那个字激怒了他,陆乘渊的脸色更难看了,“昭王府的人若是怕山路凶险,那之后便也不必回京了。” 梁山一听这话,赶忙拿起车上的马鞭去牵马,“属下领命,属下即刻出发,属下告辞。” 话音落,也不等薛南星再开口,亟亟扬鞭而去。 陆乘渊双袖一拂,兀自朝驿馆内走去,经过薛南星时,冷声冷气讽刺道:“你这同乡大哥倒是比你有眼力见。” 薛南星篡紧拳头,恨恨朝他的背影挥了几下,转身见到驿馆的小厮去牵马车,这才倏地想起来她不会驾马车。 那这车谁来驾? 第65章 心愿闲时与你立黄昏就是我的心愿。…… “什么?没车夫?”薛南星反复确认,“那马呢?马也没有吗?”已经数不清是问了第几回了。 驿馆的掌柜埋头记着账本,终于不耐烦地搁下笔,“这位,额,张大人是吧,还要我说多少遍您才明白。车夫、马、驴……通通没有,我们这儿是驿馆,不是车马行,您这不是为难人吗?” 薛南星转头瞥一眼立在门口若无其事的陆乘渊,只觉气得肺疼。 好端端的,这位阎罗王也不知哪根筋不对,非得让梁山先走,眼下整间驿馆问遍了,不但聘不到一个车夫,连马都找不到一匹。 可偌大的一间驿馆,不该啊!薛南星不死心,又问道:“掌柜的,出多少钱我都愿意,您能否再帮忙问问其他人,看看有没有人能让一匹马给我们,成吗?” 那掌柜摇了摇头,“嗐,不是我不愿帮您。可您想想,能在咱们这儿歇脚的,谁不是急着赶路的,还真不是钱的问题。”他上下打量薛南星一眼,指着门口的马车,轻描淡写地道:“我看这匹马高大健硕,您和那位沈大人身形都不胖。依我看,不如同骑一匹马,省事儿!” “同骑一匹马?”他说得轻巧,薛南星却听得脊背发凉,连连摆手,“那可不行!” “如何不行了?两个大老爷们哪儿来这么多讲究。”掌柜重新执笔,朝内院方向一指,眼皮都不带掀一下,“马厩旁还有几个马鞍,数量有限,赶紧套上出发吧,再晚就连鞍都没咯!”说罢,敷衍地打了个送客的手势。 薛南星欲哭无泪,只得回房取了行李,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到驿馆门口,心中思绪缠成一万个烦恼结,如何跟陆乘渊解释要同一匹马,怎么才能说服他让自己坐前头,万一路途奔波难以避免身体接触又该如何应对…… 正踌躇间,她一抬头却见一人手握马鞭,翻身上马,那身青白直裰,那样迅捷的身手,不是陆乘渊还能是谁。 “王爷,您……?”薛南星瞠目望着他,又看看他身下的马,是那拉车的马没错啊,怎的这么快就卸了车,套了马鞍。 不等她开口问,陆乘渊朝她伸出手,“上来。” —— 薛南星在心里劝了自己半晌,终于伸出手,被陆乘渊拉上了马。 虽说之前已经有过更亲近的接触,可当这种亲近是从身后侵袭而来时,却有一种如同在熟悉的房间内抹黑的不确定感。因而当身后清冽的气息山岳一般将她笼罩住,她连呼吸都轻了三分。 薛南星坐在陆乘渊身前,脊背僵硬,面色紧绷,因不敢向后倚靠,整个人便像木头似的杵得笔直。 大半时辰过去了,后背是没靠上陆乘渊,可无着无落的,行路又颠簸晃荡,很快她便有些撑不住了。 正这时,发顶突然落下一道寒声,“本王会吃了你不成?” 薛南星心下一凛,只觉得头皮发麻,默了半晌才生涩地挤出几个字,“属下愚笨……” 答非所问。 陆乘渊脸色一沉。他知道她每回害怕自己时,都会自称“属下”。此人推断案情时侃侃而谈,有求于人时巧言令色,可偏生到了自己怀里就成了惊弓之鸟。 他目光一垂,便见薛南星眉眼轻垂,白皙的脖颈尽露他眼底。他阖了阖眼,移开目光,下一刻,伸手从马鞍后捞过一个包袱,往身前一塞,冷声道:“不想你的行李掉在路上就往后靠。” 薛南星只觉后背突然触及一片柔软,将僵直了半日的疲惫瞬间卸了出去,舒服地差点叹出声来。 有这层包袱隔着,薛南星总算松了口气,仿佛这是一层保护壳,身心都松快了几分。她这才感受到陆乘渊胸膛宽厚,一双手臂不松不紧地将她圈在怀中,执缰而护,带着独属于他的清香。 一时间莫名安心起来。 薛南星一言不发,陆乘渊瞧不清她的神色,只觉得怀中之人总算没死命绷着了,身子软和地靠了过来。 二人同骑,因中间隔着个包袱,陆乘渊减慢了些马速,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发现怀里的包袱越发压紧了些,再一凝神细听,却听见身前的人呼吸绵长,竟然睡着了! 陆乘渊简直觉得要被她气笑了,方才还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此刻竟在他怀里心安理得地睡着了。 “呵,骨气?”他轻笑一声,然而手臂却不由收紧了些,又减了些马速。 这一觉睡得意外安稳,薛南星一觉醒来,揉了揉睡意朦胧的眼,入目的便是落日熔金,漫天霞光的一片澎湃之景。 薛南星瞬间坐直身子,仰脸迎着霞光,任由化进山岚的流霞拂上脸颊,“好美啊——” “只可惜‘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声音轻得近乎叹息。 天地复又安静下来,耳畔只得簌簌的风声。 薛南星这才发现,此刻他们正行至一处山腰。 她忽地想起两个月前,她离开禹州的云外山时,天色与眼下很像,彼时她已经心知凌皓劝不动陆乘渊准允自己进大理寺,也不确定还会不会再遇到他们。她背负着一身血债,踏上未知之路,摸索许久也没辨出方向。 而今日不同,此去宁川若是顺利查出张启山的死因,她便能切切实实地往前迈出一大步,哪怕是涉险,哪怕身前是山峦峭拔,只要越过山头,便能窥见曙光。 她在日暮时分出海,路不熟,又远,这许多日子里都是茫茫无依的时刻更多。 可这一回却不一样,这一回前头还有万丈霞光,身后还有…… “王爷——”轻轻一声被风送入耳畔。 薛南星于山岚疾风中缓缓道:“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 陆乘渊怔了怔,短促地笑了一声,眼底却似染了澜沧江的薄薄雾气,烟笼月照的叫人瞧不真切。 忽然间,薛南星手指天际,抬高声音,欣喜叫道,“王爷,您再看!” 陆乘渊闻声抬头,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漫天的火烧云翻卷奔涌,满眼尽是万里山光暮,天地间一时皆明光万丈。 他蓦地怔愣住了。 他早已习惯了对任何人任何事都蒙上一层黑纱去看,饶是夕阳再美,也不过叹一句“只是近黄昏”。可不知何时起,怀中这 个人正一点一点填满这颗心,撕掉他眼前遮天蔽日的黑纱。 思及此,笑意自眼底浮起,慢慢地,缓缓地,霎时间,所有的那些不为人知,不表露于人前的温柔,同时从眸中渗了出来,仿佛他与生俱来就该是常笑着的。 眸中雾气消散,他带着笑意去看怀中的人,鬓角的青丝在风中恣意翻飞,忽地在心尖上拂了一把。 怔愣之际,却见她也回过头来。 四目交汇,明眸如星,里头盛着融融的赤诚。 “王爷,我能问您个问题吗?” “……嗯。” “此案结束后,王爷可还有其它事想做?” 陆乘渊愣了愣。他着手查这件案子,无非是想着死后对爹,对南星有个交待,在此之前,似乎除了死,他再没想过会有其它选择。然而这一刻,他却犹豫了。 薛南星见他目色沉沉,并不言语,突然想到什么,连忙道:“除了死……”忖了忖,又换了个说法,“王爷有什么心愿吗?” 她的眼底澄澈,宛若清潭见底,似乎有照清这世间一切的魔力。 心愿? 其实陆乘渊并非没有心愿。 他的心愿是回到十一年前,回到爹还未战死,母亲还在窗边缝制长袍,南星与他还在沉香园里倒腾那些桂树的时候,可说到底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梦而已。 皇上赐他“未晚”这个字,却殊不知,所有一切都太晚了。 陆乘渊怔怔地看着她眼中的自己,沉默着摇了摇头。 薛南星的眸光一下子黯淡下来,失落之色被陆乘渊收入眼底。 他忽然反问:“你呢?你的心愿。” “我的?”薛南星有些错愕,似乎从未想过陆乘渊会问自己,也似乎从未想过答案。 她不再看他,逃避似的折回身去,只将目光投向天满天霞色。寂静的光辉平铺浇下,路上的每一道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 或许当所有的坎坷真的已经跨过之时,或许…… 她头一回认真地想了想,倏尔觉得,或许“闲时与你立黄昏”这个心愿也挺好。 发顶轻轻落下一声“嗯?”,他似乎还在等她的答案。 所有思绪化作煦风和日般的一个笑,薛南星垂眸笑道:“既是心愿,说出来便不灵了。” 陆乘渊觉得莫名,冷着一张脸道:“那你为何还要问我?” “好奇。” “好奇?” 不待陆乘渊再开口,薛南星突然握住缰绳,一勒马头,“驾!” 二人的青衫长袍在风中肆意缠绕,翻飞如浪,像翱空的翼翅,自身后洒落下断断续续的少年之音—— “王爷,您可曾听过‘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所以一切都为时未晚……” “王爷,世间美好如此多,真的没有一件是您想做的吗?” “王爷,我方才见您笑了。” “真好看……” 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却如同藏起儿时珍宝那般,藏起了那句始终未能宣之于口的:闲时与你立黄昏就是我的心愿。 第66章 宁川想杀人的心一下升到极点。…… 原定在路上的时日是三日,头一日虽耽误了些时辰,可方才二人一路疾驰,不曾停歇,戌时便到了宁川界外官道口的驿馆。 “看星星?”薛南星不可置信地重复一句。 她不依不饶磨了一路,本想引他说出解蛊一事,继而提议去此案毕后去苗疆。可没承想,居然从陆乘渊口中问出这三个字,这位“活阎王”想做的事竟然只是看星星。 陆乘渊不再言语,翻身下马,朝薛南星伸出手臂,“下来。”一顿,又道:“左手。” 薛南星一听,知道他是怕自己右手的伤还疼着,唇角弯了弯,“没事,伤口早就不疼了,我自己下来就好。” 陆乘渊脸色一沉,收回无处安放的手,若无其事地负于身后,慢条斯理地道:“既是好了,那便去把马刷了。” “刷马?”薛南星另一只脚还悬在空中,听了这二字差点没摔下来,“这会儿?刷马?” 她忙稳住身形,翻身下马,还欲再辩几句,可哪里还有陆乘渊的人影。 捏紧缰绳的指节发白,薛南星想杀人的心一下升到极点。 好在眼下的她是张纯甫,要扮作六品京官,身上自然少不了带些银子。 就没有银子办不到的事,何况这区区刷马? “够了?”薛南星朝守马厩的小吏递过一锭银。 小吏的视线黏在手心的银锭上,点头如捣蒜,“够够,够了,别说刷马了,买马都够了。” “买马?”薛南星扫一圈马厩,“你们这儿有马买?” 小吏将银锭塞进怀里,拍了两下,一边栓马,一边道:“当然有,哪间驿馆能没匹马啊!别说马了,马车、车夫也都是有的,驿馆里若是连匹马都没有,那还能叫驿馆么……” 话未说完,眼前突然白光一闪,小吏定睛一看,是两锭银。他抬头看去,只见眼前这位年轻大人倏然间目色恨恨,咬牙切齿地道:“聘个车夫……” “不,两个!” 翌日,晨光微熹。 陆乘渊洗漱完,甫一打开房门,便撞见一张笑盈盈的脸。 他微一挑眉,漫不经心地理着衣袖道:“昨夜马刷干净了?” 薛南星皮笑肉不笑,俯首一揖,“回王……沈大人,干净极了,蹭亮。没想到半夜刷马还能提神,大人当真用心良苦。” 陆乘渊眼尾扫她一眼,负手往院外走,行至门口,见到两驾马车,车辕上各坐一车夫,蓦地怔了怔。 “为报大人一片苦心,我连夜寻了两辆马车,只为大人接下来的路途能舒适安心。”薛南星一顿,伸手做了个请姿,“沈大人,请!” 话音落,她胡乱地比了个揖,逃也似的钻进后头那辆马车。 * 梁山在宁川城外等到申时,就被身旁的人烦到申时,他自认为自己算是健谈的,可与王爷这位叫无影的暗卫一比,他简直就是个哑巴。 无影看模样不过十七八,五官清秀,个头不高,浑身透着机灵劲。 “山哥,我一见你就跟我亲哥似的。你有所不知,我从前是有个大哥的,可一场战乱过后,全家都死绝了,只剩我一人。跟着王爷后,也是一个人……直至前几日接到新任务,说这回能有个伴,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无影一张嘴巴拉拉杂杂的没个完。 梁山是真的说累了,无言地看着他,心中叹道:原来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指不定今日这些话憋了多少年。 转眼见无影的目光突然定在不远处,“山哥,王爷到了。” 薛南星跟在陆乘渊身后下了马车。早上马车离开驿馆没行出几步,她就被陆乘渊叫了下来,连车带车夫都被他打发走了。 这人属实奇怪,喊她过来后,既不说话,也不应声。薛南星对着那张黑沉沉的冷脸足足一日,实在难受,眼下出了车厢,面上还愠色未散。 “今日起,这个就是你的小书童了。”陆乘渊下车后朝无影点了点下颌。 昨日在路上,薛南星已听陆乘渊提过,影卫司在大晋不少州县设有暗所,宁川就是其一。此行二人在明,且系掩饰身份,少不了需要影卫司在暗处接应,因而除了梁山这个护卫,还得有个与影卫司暗所的接头人,只是没想到这位接头人竟然是个与她差不多年岁的少年。 将影卫司的人安排在自己身边,不用多想就知道目的为何。 “书童?”薛南星装模作样,学着张纯甫的语气推辞道:“下官不需要书童,倒是缺个护卫,不如让这位壮士……” 一道冷目扫来,她语声一噎。 薛南星讪讪地移开目光,落向身侧那个眉目齐整的少年身上,竹冠布敞,身后负笈,恭恭敬敬地往自己身后一站,俨然一副书童模样。显然陆乘渊早已安排妥当,哪里还会听她所言,许梁山跟着她。 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薛南星心中腹诽,只得将后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薛南星见无影眉眼里透着机灵,转身稍一拱手,“无影小哥,接下来这几日还请多多担待。” 无影笑道:“公子又说胡话了,我自小跟着公子,哪有什么担不担待的。” 一旁的梁山听得目瞪口呆,自愧不如,还真有人天生就是做暗卫的料。 几人说话间,只听得城门口忽地响起一阵笑语寒暄。 薛南星闻声望去,城门口不知何时乌泱泱地站了一堆人。为首的,是一个穿着深绿色官服的中年男子,年逾四十,矮胖墩子,生得一脸福相,眉目间含着谦卑之色。 那人举目四望,一见二人,便提起袍裾,着急忙慌地朝这头迎过来。可奈何官袍太长,他的腿又太短,短短几步路,不知踩了多少回袍摆,跌跌跄跄好半晌,才来到二人跟前。 想来此人就是宁川知县何茂。 昨夜薛南星认真看过宁川官簿,何茂此人与张启山乃同科进士,虽只是榜尾,但也成就了康仁年间唯一一次“四异同科”的科举盛状。她原以为何茂是个温文 儒雅,气质清高的文官,可眼下横看竖看,倒更像个和气的——伙夫。 思忖间,只听得一旁的陆乘渊低声道:“人不可貌相。” 薛南星瞥他一眼,这人不知何时多了柄折扇在手,此刻正摇着折扇,一副悠然自得的闲适模样,哪里还看得出半点平日冷漠孤离的样子。 何茂人还未站定,乍一眼看清眼前二人,不由怔愣片刻。 这两人……一个下唇有伤,另一个脸上挂彩。可很快他便反应过来,下唇有伤的这位,无需多想,定是欠了桃花债的风流浪子沈大人,而这位挂彩的,想必就是那个不近人情的张纯甫,指不定得罪了何方神圣,被揍了一顿。 念及此,他忙向陆薛二人分别作揖,十万热忱地行了个大礼,“下官何茂,何长青,拜见沈大人、张大人。” 这位何大人一眼就分辨出二人哪位是沈,哪位是张,想来提前也做了不少工夫。 薛南星算是理解了那句“人不可貌相”。也是,官场中人,哪个不是人精,和气谦卑的外表下未必真的和气谦卑。于是她不敢大意,端起一副清高做派,不苟言笑地回了一礼,尔后负手而立,一派文人傲骨之风。 另一边的陆乘渊将手中折扇往掌心一敲,合手比了一揖,笑道:“何大人怎的亲自出城来接了,这如何过意的去。” “沈大人客气了。”何茂半躬着腰,将二人请上马车,“是下官招待不周。下官已在醉逢楼备下薄宴,替二位大人接风洗尘。来,这边请!” * 宁川自古文风鼎盛,崇尚儒学,以文教为重,因而书院林立。眼下正值下学时分,路上学子络绎往来,不乏琅琅诵读声。 何茂抬手托着车帘,一路介绍,“这条便是状元街,宁川的书院学府大多聚集于此。二位大人别看宁川地方小,才子状元倒是出过不少。咱们这儿状元故居,状元祠,状元桥……没十座也有八座。” 一顿,他转头看向陆乘渊与薛南星,添了一句:“想当年,张启山张大人也是咱们宁川出去的状元。” 薛南星自然会意,这是攀关系的意思。她看了眼车帘外的书院,默默听着。 陆乘渊顺水推舟,摇头叹道:“说起老师,我与纯甫兄皆是痛心。原想着此行能与老师一叙旧情,没承想一打听,才得知他已经过世四年了。” 何茂也跟着长叹一声,目露悲色,“是啊,当年宁川四异同科的盛景犹历历在目,如今只剩两人,当真是物是人非啊!” 四异同科即一地的四人同时中榜,大晋开埠以来也只得三回。何茂既然主动挑起话头,薛南星自然要合了他的心意多问几句。 她佯装对此事一无所知,好奇问道:“敢问何大人,当年那四位仕子,除了老师,还有三位是?” 何茂听此一问,登刻放下车帘,“当年四异同科的四人曾一度并称为‘宁川四杰’,为首的自然是才情俱佳,精通刑狱律法的张启山,第二位是榜眼李申,可惜他才高气傲,好像是与翰林院哪位大人不对付,负气之下辞官回来,开了间书院。” 话到这里,何茂搓了搓手,竟有几分难为情,“还有一位便是下官了。” 说着,他似乎想到什么,带着几分无奈,“十年前,下官的身形只得如今的一半。可人在官场浮沉,难免多应酬往来,这日复一日的,可不就……”他目光落在陆乘渊身上,意味深长,“沈大人,您是知道的。” 陆乘渊郑重地点了点头,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 薛南星略一揣度,又问道:“那还有一位呢?” “唉!”何茂又叹一声,犹疑半晌才道:“二位从京城里来,还有一位想来是听说过的,我也不瞒了。正是前些日子犯了事,被那昭王斩首剥皮的禹州知州——胡文广。” “胡文广?” 第67章 旧案薛南星登刻傻了眼 “胡文广?”薛南星心中震惊,面上却不显,只感叹一句:“确实听过,没想到他竟然与老师是同科仕子。” 何茂道:“好在我们三人与那胡文广不算相熟,不然的话,指不定要受他拖累。”他一脸不屑,“当年他执意要去禹州我就奇怪,呵,原来是那会儿就看中了龙门县那个粮仓。” 薛南星只觉得这“宁川四杰”之间的牵连怕没表面这么简单,又问道:“方才何大人说只剩一人,那除了大人您,还有一位……李申,如今何在呢?” 何茂回道:“他啊,四年前回乡了。” “回乡?他不是宁川人?” “四年前?” 陆乘渊和薛南星几乎同时开口。 何茂见他二人问题多多,又是他自个儿挑开的话头,干脆一次解释清楚,“宁川因为状元多,又书院林立,尤其是宁川书院、文渊书院声名远播,历来都有不少异地学子前来求学,自然乡试也是在宁川。那李申就是早年由远州来求学的,也算是半个宁川人了。加之他才情确实出众,‘宁川四杰’有他一席也合情合理。” “至于四年前……”何茂回忆片晌,叹息道:“说来李申也是个可怜人,当年我们都以为他会和张大人一样,留在京城大展宏图,可他入仕后不到一年,就辞官回远州了。远州那地方,地如其名,又远又穷。人啊,总是由奢入俭难。他在远州成亲后,想来是一身才华无处施展,待不下去,便带着夫人来宁川办了间书院,叫——远芳书院。” 薛南星问:“既是如此,他为何四年前又要回远州呢?” 何茂继续道:“其实啊,凭着他榜眼的名头,那书院本来办得是有声有色。可谁又能想到,四年前突然起了那么一场大火。大火熊熊烧了一整夜,不但把书院烧了个精光,连他夫人也烧没了。二位大人想想,一夜之间,最宝贝的东西全没了,这人能不受刺激么?说起来,他当年还因此大闹了一场。” 原来当年这场大火是年初起的,彼时张启山还在世,他和李申是同科三甲,又都出身宁川,同一时间入的翰林,感情自然是非常深厚。他们两人,也是‘宁川四杰’中走得最近的两位。 那场大火后,李申第一时间找到张启山,求他帮忙查这件案子。何茂虽任知县多年,可查案方面毕竟不如张启山在行,于是便将这案子的始末全权委托给了张启山。 “下官记得,当年高氏,也就是李申的夫人,她的尸体还是张大人亲自所验,说是自尽。”何茂如是道。 “自尽?”二人皆是惊讶。自尽的方法很多,这位李夫人明知这间书斋是李申的心血,为何要选择自焚这样极端的法子。 何茂道:“二位大人也觉得奇怪吧!更怪异的是,高氏是先以铁链自缢,再自焚。” “先自缢,再自焚?”陆乘渊只觉匪夷所思。 何茂道:“是啊,说什么口鼻内无烟灰,是断气后再焚尸的。” 薛南星问道:“既然已经自缢,如何自焚 ?且不说有无这个必要,一个人如何也死不了两回啊!” 何茂一拍大腿,“就是!我们当年也这么想,李申更是一万个不相信。可不得不说,大理寺卿就是大理寺卿,他当着咱们所有人的面来了个案件重演。您猜怎么着,还真能做到自缢后再自焚。” 当年张启山勘察现场发现尸体附近有一些木签状的碳灰,据他推测是香签。高氏是在书斋正堂自缢焚尸,即便有碳化的香签,也应该是在神台上,并且落下后也不会呈如此完整的木签状。因而他推测,这几炷香当时就插在地上。 薛南星听到这里就明白了。书院里最多的就是书册和纸笔,只需以笔为柴,聚成一堆,铺一层干燥的宣纸,再点燃几炷香,插于其上。待香慢慢燃近,引燃宣纸,继而烧然毛笔、书桌,大火便能在人死后凭空燃起。 她沉吟道:“如此说来,那高氏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有意要烧了那间书斋。” 何茂点了点头,“可是那李申听了之后,却死活不肯接受,当即在衙门里就闹了起来,坚称他夫人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一口咬定是有人要害他。可当我们一问他怀疑谁,他又支支吾吾讲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后来呢?”二人再问。 何茂道:“后来嘛,李申受不了刺激就回了远州。这一晃眼,四年都过去了,也不知他如今过得怎么样。不过张大人也已经不在了,他再怎么怨恨也无济于事了。” 这厢话音甫落,外间忽地传来几声清脆的叫唤,“远芳书斋雅集,以字易物,书多得多,都来瞧瞧嘞!” “远芳书斋?”薛南星觉得耳熟,不由地伸手撩开车帘。 何茂似乎猜到二人会问什么,径自道:“这间远芳书斋是三年前开的,书斋先生也姓李。说是李申在远州的学生,为了承继师愿,来宁川开了这间书斋,取名‘远芳’,说的是为纪念‘远芳书院’。” 他嗤笑一声,眼里闪过一丝不屑,“李申四年前回远州,这姓李的不过隔了一年就来了宁川,算上几个月路程,他能做李申多久的学生?无非是借着李申的名号,来招揽学生罢了。” 此刻,人语声渐杂,连带马车的行速也慢了下来。 薛南星看向车外,入目的便是“远芳书斋”的几个字,书斋看着不大,却透着一股文雅之气。门口摆着个字画摊,摊位上悬挂着“书院雅集以字易物”的横幅,吸引了不少身着学服的后生围观。有的后生在帮忙吆喝,有的则在摊位旁的小案上当场挥毫泼墨,题字作画。 薛南星定睛细看,只见字画摊后闪过一抹翠粉,似乎站着一名女子。 马车缓缓前行,窗外的字画摊如同一幅会移动的画,逐寸逐寸后移。直至末了,画里出现一位青衫男子,在一众白衫学子里尤为突兀。 只听得何茂又道:“喏,这位着青衫的就是远芳书斋的李先生,至于叫什么,下官倒是记不得了。” 薛南星定定地看着青衫男子,他垂着头负手而立,看不清长相。 她默了半晌,才缓缓放下车帘。 穿过状元街不多时,马车便停了下来,几人相继下了马车。 醉逢楼位于一处桥畔,楼阁高大,气势恢宏。 “沈大人、张大人,这里就是咱们宁川最好的酒楼——醉逢楼。”何茂一脸热情,引着二人往楼里走去。 二人看了一眼醉逢楼的招牌,正要抬脚进门,门里忽然退出来两人。 那两人一老一小,皆是蓬头垢面,衣裤褴褛。老的咧嘴憨笑,小的亦是模仿着大人的模样,一边冲门内点头哈腰,一边不住口地念叨着:“大老爷长命百岁,福寿安康……大老爷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好了好了,别再说了,快走吧,走吧。”门内走出一人,看打扮应该是掌柜,冲那两人挥挥手。 那两人抱着几个白面馒头,一边大口啃嚼,一边憨笑着跑开了。 掌柜望着他们的背影,叹了口气,“老的疯了,小的也疯了,真是命苦啊!”正要回身进门,转眼瞧见何茂,蓦地一惊,连忙躬身行礼,“何、何大人到了……” 何茂的眉头一下就皱起来了,赶忙去看薛陆二人的脸色,“实在抱歉,二位大人别让这两个疯乞丐扰了雅兴。” 陆乘渊转头朝那跑开的两人看了一眼,摇着折扇往楼里走,“无妨。” 薛南星见这位掌柜的不恶语相向,也不拿馊水剩饭打发,而是给了几个新蒸好的白面馒头,倒是对这醉逢楼心生几分好感。 此时已至晚市,酒楼大堂里的十来张酒桌都是空荡荡的,不见一个客人。 薛南星跟在陆乘渊身后,被何茂引着上了二楼。二楼很是宽敞,摆放了八张酒桌,另有四间雅阁,分别挂着“醉梅、醉兰、醉竹、醉菊”的牌子。 其中一间醉兰阁的门口并排立着不少小吏,还有一位嬷嬷,想来今日洗尘宴便是设于醉兰阁内。 薛南星打量一圈,目光忽地停驻在醉兰阁对面的墙壁上。 墙壁一片雪白,上面有四行陈旧墨迹,仔细读来,乃是一首题词——《一剪梅》: 独坐孤灯待天明,张帆远扬,独自行遐。 胡风凛冽拂面颊,心念故园,梦绕乡家。 月色清寒照李桃,愁绪难排,倚栏叹嗟。 何时归返赏梅花,共聚团圆,笑语盈颊。 耳畔忽然响起陆乘渊的声音,“张、胡、李、何……” “嗯。”薛南星颔首,“四行字大小不同,笔法各异,乃出自四人之笔。” “首句用墨粗重,次句工整端正,第三句瘦小含蓄,这第四句嘛……”陆乘渊瞥向刚走过来的何茂,玩味笑道:“何大人这句最是灵动飘逸。” 何茂一对圆眼眯成一条缝,嘿嘿笑道:“沈大人过奖了。” 何茂得此夸赞,态度愈发殷勤几分,连忙将二人往醉兰阁内引,“二位大人一路舟车劳顿,下官已备下薄酒,还望大人们不吝赏光。不过,下官敢打包票,这席间的菜肴定能让大人满意。” “菜肴”二字他有意无意地加重了语气。薛南星并未在意,只当是什么宁川特产。 然而,门扉一启,她登刻傻了眼,原来此“菜肴”非彼菜肴。 醉兰阁内,灯火阑珊,足足站了近十位婀娜少女,眉眼如画,含笑间流露出万种风情,身上穿的是各色薄纱舞衣,肌肤若隐若现,身姿曼妙绝美。 少女们一见二人,先是一愣,随即眼眸流转,笑颜如花,媚态横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扑身而来。 薛南星哪里见过这等大场面,背后不禁渗出冷汗。 她近乎本能得往陆乘渊身后退了半个身子,余光瞥向他,本想求助。这一瞥,却见她身边那位双眸微眯,视线在那些少女身上一一掠过,那玩世不恭、风流不羁的神情简直浑然天成,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在选妃。 隐于广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陆乘渊,原来你执意要扮沈良是为了这一刻。 第68章 调戏让在下陪着做什么? 何茂察言观色,见到二人皆是看呆了去,搓着手笑道:“二位大人,可还满意?” 陆乘渊笑而不语,只将手中折扇一合,负于身后。 薛南星心知张纯甫是个不谙风月的榆木呆子,也知道陆乘渊在等她开口。可何茂并未多言,她也不好当即发难,只得无甚表情,不置可否地站着。 何茂见二人不言语,忽然想起方才他俩驻足于题词墙前的情形,于是一边将人往里请,一边娓娓道来,“这醉逢楼乃是宁川最具盛名的酒楼,每逢乡试将近,众多才子汇聚于此,题词作画,以文会友,共抒雅兴。想当年,张启山大人与我等同榜应试,正是在这醉逢楼中一见如故,共同题下那首《一剪梅》。”说着,他原地指了指,“就是在这间醉兰阁……” 何茂目光悠远,面上是在忆往昔,话里话外提的都是与张启山昔日那点风流韵事,其意自明,是让眼前二人不必顾忌,尽享此欢。 薛南星听着,思忖的却是张启山的案子。脑中思绪随着何茂所述,逐渐幻变出“宁川四杰”围坐一桌,欢饮论诗的场景,不禁微微入了神。 正恍神间,手臂上冷不防被什么敲了两下。 她下意识垂眸一看,是陆乘渊手中那柄折扇。下一刻,便听见他的声音悠悠飘来,“张大人?” 陆乘渊手中折扇未撤,抵上薛南星的手臂,力道反而更大了几分,她几乎能感受臂间传来的“威胁”之意。 薛南 星立时明白过来,这是让她摆张纯甫该摆的谱。 她清了清嗓子,不动声色地避开扇柄,负手踱出半步,先是冷眼扫了一圈屋里的花娘,随后转向何茂,沉声道:“本官此番来宁川,是为查验税赋之事,账目尚未得见,却只见满屋佳丽,何大人这是何意?” 薛南星就这么负手站着,面容沉静,眸中透出凌厉之色,目下无尘的样子竟然颇具几分官威。 陆乘渊挑眉,意外地看向她,眸中似惊似喜。 另一旁的何茂却被这凛凛官威震慑得不轻,连忙合袖作揖,小心翼翼道:“张大人千万莫要误会,下官只是想尽地主之谊,唯恐酒水寡淡,怠慢了二位大人,这才唤来几个丫鬟婢女斟酒布菜。”一顿,他又重复一遍:“对,只是斟酒布菜而已。” 丫鬟婢女?薛南星见何茂睁眼说瞎话,不禁觉得好笑,“如此打扮的丫鬟婢女,本官还真是前所未见。” “这……”何茂一时之间被怼得无言以对。 此前,他并非没有事先打听,也听说了这位张纯甫是个不谙风月的闷葫芦,可谁让沈良是个浪荡子呢?于是何茂盘算着,这男人嘛,能有几个真正经的,想来有沈良在,他再稍作暗示,提几句张启山当年的风流佳话,这张纯甫即便平日里再不沾荤腥,也断不会一来就拂了沈良和恩师的面子。 可谁能想到,这闷葫芦劈开了,里头竟是个实心的。 几句话的工夫,何茂额间已渗出涔涔细汗,他只得朝陆乘渊投去求助的目光,怯生生地唤了声:“沈大人……?” 陆乘渊却懒得搭理他,只安静地看着薛南星,唇角噙起一枚似有若无的笑意。 薛南星瞥见他好整以暇的模样,忽地想起这人昨夜喝令她刷马时那副高高在上的神态。脑中没由来地蹦出个念头:选了半晌“妃”,可不能就这么白选了。 不等何茂再开口,她放缓语气,慢慢悠悠地道:“沈大人?那便让她们好生伺候沈大人罢,本官也并非不近人情,权当没看见就是。”尔后头也不回地朝屋内走去。 陆乘渊唇边那丝笑意瞬间凝固。 何茂听此一言,如蒙大赦,殷勤地迎到陆乘渊身侧,“沈大人,那咱们就……只管尽兴?”可抬头一看,却见这位沈大人的脸色比方才那位还难看。 “沈大人您怎么了?诶……沈大人,等等下官……” 何茂急忙跟上前,恭请二位祖宗入座,又抬手朝一群莺莺燕燕中点了点,留下两个相貌最是出众的,这才扬袖一挥,将其他人都屏退了。 折腾了半日,何茂不敢再有丝毫大意。他先是低声对那两个花娘吩咐了几句,然后来到薛南星身旁,亲自端起她桌上的酒壶,往杯中斟满一杯澄黄的玉液,满脸堆笑地敬上,“张大人,下官听闻您滴酒不沾,特意为您备下了这桂花蜜,您尝尝可合口味?” 薛南星一怔,原来这才是陆乘渊让她扮作张纯甫的原因。 她接过酒杯默了默,自觉方才多少有些恩将仇报了,不由地看向陆乘渊。可还未开口道声多谢,只听得那人旋着手中酒杯,阴恻恻地道:“这里可没人替你挡酒。” …… 不多时,笙歌渐起。 “来来来,都往这边坐。”何茂招了招手,花娘们柔声应是,双双朝陆乘渊歌舞相迎而去。 不知怎的,分明方才还有一丝瞧热闹的幸灾乐祸,眼下见到花枝招展,身披薄纱的花娘围过去,薛南星竟有些不敢再看。 可再一细想,左右陆乘渊这人她从未真正看清过,既是一场戏,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也实在无从介怀。也罢,不如好好享受眼前的美食,填饱肚子才最实在。 薛南星目不旁视,毫不犹豫起筷,埋头苦吃起来。该说不说,这几日赶路没能好好吃上一顿,本就饿得慌,这宁川菜肴又确实美味可口,甚合她味口。尤其是那壶桂花蜜,甜而不赋,浓香醇滑。不用装模作样应付何茂,她大快朵颐,一时间,好不畅快。 酒桌另一边却是全然不同的景象。 那二人觥筹交错,频频举杯,推杯换盏间尽显豪放。陆乘渊面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酒杯递来不推辞,花娘投怀亦不十分抗拒,可眼尾每每扫到某人时,眸中的凌凌厉色便会不经意流露出来。 没过一会儿,何茂便瞧出来了,这位沈大人是觉得有人碍眼,玩得不畅快。也是,瞅着沈大人唇下的伤,想来瞧不上这些寻常花式。他不由反思,自己也确实有些束手束脚了,先前说好了“只管尽兴”,可眼下这般,算哪门子尽兴。 何茂眼珠一转,目光落到对面花娘手里的酒壶上。他抬手指了指,带着五分醉意五分怒气,质问道:“哪个嬷嬷教你用这个替沈大人斟酒的?” 陆乘渊身侧的花娘被何茂这么一点拨,瞬间会意。只见她随即起身,裙纱轻摆,在几人眼前划出一个张扬的弧度,就这样大胆地骑坐在陆乘渊腿上,声音娇滴滴地能掐出水来,“大人,是奴家伺候地不周到,大人喝了这杯,就当是原谅奴家了,可好?” 向来见怪不怪的陆乘渊,此刻竟也似乎怔愣了一下。他方才一直半推半就地做样子,欢场中的逢场作戏、孟浪场面,他并非没见过,虽浑身不自在,却也能勉强应对。 可突然兵临城下,他才体会到见过是一码事,亲身经历又是另一码事了。 未及他做出回应,那花娘纤手一提,将酒壶抬起,往后仰了仰头。叮咚酒响,美人朱唇微启,玉手微扬,醇香的酒液便潺潺流入檀口,花娘便附身朝陆乘渊倾身而去。 陆乘渊坐在薛南星的左侧前方,不远不近。 薛南星刚看准一块大肉,伸出筷子,甫一抬头便撞见这突如其来的香艳画面,只觉得头皮一下子要炸开。花娘的青丝如瀑洒落,一丝一缕,逐点遮盖二人的侧脸、脖颈…… 她看不清陆乘渊的表情,却在这一瞬,生出莫名的不知所措,仿佛偷窥被抓包般,恨不能挖个地缝钻进去。 薛南星近乎慌乱地移开目光,胡乱夹了一块什么,又胡乱地塞到嘴里,尔后单手撑额,将自己与两步之外的香艳隔离开来。 这一幕堪堪落入陆乘渊凌厉的眼尾。 他阖了阖眼睑,不露声色地深吸一口气。下一刻,广袖中原本一直紧握成拳的手蓦然松开,腕间轻转,桌下旋即闪过一道白光—— “唔……咳……咳咳……”薛南星侧膝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如钢针入骨。偏偏口中之物还未下咽,陡然这么一吃痛,憋得她连呛出一连串咳嗽。 然而,还未待她从突如其来的痛感和呛咳中缓过来,坐下方凳一歪,身子猛然失重。只听得“砰”的一声,她整个人摔倒在地。 “张大人!?”何茂惊惶失措地站起身,分不清是醉酒还是惶恐,脚下踉跄几步,竟一下子跪坐在地,“您没事吧?这凳子怎么……来人!”说着,他爬起身就要斥责门口的小厮。 薛南星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痛苦地挤出几个字:“没、没事……” 她这头话音刚落,陆乘渊那悠悠淡淡的声音便飘了过来,“张大人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薛南星回过头,瞧见他那副冷眼旁观的神情,只觉得既可恨又可笑。方才摔下来那一瞬,目光落在地上和那张摇摇而坠的凳子时,她就明白怎么了。 两颗烤杏仁,地上落一颗,凳脚上嵌一颗,除了他陆乘渊能有这样的内力,还能有谁?眼下他猫哭耗子地这么一问,哪里是关心她怎么了,分明是在要挟她,让她替自己挡了方才那桃花劫。 薛南星只觉牙槽都快咬碎了,胸中怨气翻腾了半日,才悻悻然道:“定是连日赶路,腿疾又犯了。” “腿疾?”何茂又问一句,“张大人有腿疾?” 薛南星瞥一眼陆乘渊,朝何茂点了点头,“是,幼时落下的隐疾。舟车劳顿、刮风下雨便会发作,尤其是左膝 。” 何茂听了这话,神情复杂,眼底是想压又压不住的庆幸。他悄悄觑了觑陆乘渊,这才凝眸道:“张大人既然身体不适,还是早些回客栈歇下才是。下官这就命人……” “咳咳……”陆乘渊突然掩唇咳了两声。 何茂不以为意,接着道:“命人送您……” “咳……” 何茂一愣,正欲再言,只听得另一人突然道:“不必!” 薛南星立时打断,若她再不开口,陆乘渊怕是要一直咳下去。 “不必了。”薛南星近乎妥协地说了三个字,又朝陆乘渊敷衍地拱了拱手,“劳烦沈大人与本官一同回客栈。” “这……”何茂一头雾水,你腿疾犯了,拉人家沈大人一同做什么,他转头一看,见那位沈大人摇着折扇,果然面露难色。 陆乘渊目光流连,一一掠过手边那桌美酒佳肴和含情脉脉的花娘,最后落在薛南星眼中,挑眉问道:“沈某人既非良药,也非大夫,纯甫兄腿疾犯了让在下陪着能做什么?” 薛南星:“?” 第69章 车室(上)唇上落下一片温凉的雪花。…… 陆乘渊目光流连,一一掠过手边那桌美酒佳肴和含情脉脉的花娘,最后落在薛南星眼中,唇角似笑非笑,“沈某人既非良药,也非大夫,纯甫兄腿疾犯了让在下陪着能做什么?” 薛南星简直觉得不可理喻。 她蓦地瞪大眼,带着质问去看陆乘渊,可甫一撞入他的眼,这种不可理喻霎时变作了不可思议。 陆乘渊本就生着一对桃花眼,眼尾稍长微挑,可偏偏这样好看的眼尾平日里是清冷的、凌厉的。然而此时此刻,眼尾的清冷与凌厉被三分醉意隐去,余下盛满雪的清亮眸子,一笑似有微霜般的温柔。 她心中突然生出一道念头,此人不是在为难她,而是在……调戏她! 一股热意倏地直冲脑门,薛南星的两颊登刻间红成一片。 何茂自以为审时度势,在一旁附和道:“是啊,沈大人这会儿正在兴头上。不如由下官安排人手护送您,再请个城中医术高明的大夫……” “何大人!”薛南星实在不愿再听他废话,骤然厉声喝断。她脑中飞速盘算出个借口,面色沉郁道:“明日需要查阅的税赋清单还未理完,本官原想着今夜专心整理,可眼下腿疾犯了,恐怕这几日都下不了地。” 说着,她定定地看向陆乘渊,目色中流露出七分妥协与三分郑重其事,“此乃正事,耽误不得,烦请沈大人援手。” 陆乘渊眉心一颤,默然转眸看了眼薛南星的左膝。 须臾,手中折扇“啪嗒”合于掌心,他长叹一声,勉为其难道:“既是正事,自然不能耽搁在本官这儿了。”言讫,又轻拍了拍何茂的肩头,“何大人,今日十分不巧。来日方长,咱们择日再聚。” 何茂听罢二人所言,酒气顿时全散了,点头如捣蒜,“是是,择日再聚,择日再聚。” * 薛南星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出了醉逢楼,几番推辞下,直至上了马车,才总算将何茂打发走。 薛南星放下车帘,不由地松了口气,“可算走了。” 一转头,便听得陆乘渊冷声讥诮,“谎言信手拈来,果然没让本王失望。” 薛南星暗暗腹诽,可奈何有求于人,只得挤出一丝苦笑回应。适才经过状元街时她心中已经有了盘算,那远芳书斋本就有几分蹊跷不说,单凭“以字易物”那四个字就得拉着陆乘渊去一趟。若能设法让他留几个字,也算了结了一桩心事。 陆乘渊的目光忽然落在她左膝上,见她仍用手扶着,问道:“真的还疼?” 薛南星手指蜷了蜷,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有意无意地扶着膝盖。不疼是假的,可再疼也得忍着,比起这点皮外伤,去远芳书斋更重要。 她赶忙松开手,“不,不疼了。王爷,眼下回客栈还有些早,不如先去远芳书斋瞧瞧?” 陆乘渊沉默地盯了她一阵,并不回应,只冷冷道:“过来,本王看看。” “看!?”薛南星猛地一惊。 陆乘渊不知,可她心知肚明,此时此刻,车室中的二人,一个是血气方刚的男子,一个是未出阁的女子。之前种种已是过份亲密,这几日她也刻意避免与他离得太近,若再有肌肤之亲,岂非前功尽弃? 况且……她垂下头,不由掖了掖袍摆。这腿上新伤旧患,定是难看极了,她毕竟是女子,哪个女子愿意将难看的一面摊开给心上人看。 此念一出,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何时开始将陆乘渊与“心上人”相提并论了。 心神纷乱,整个人都局促不安起来,连带心跳都犹如雷动。 这样的局促与不安落在陆乘渊眼底,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却不知被什么推动着,鬼使神差地离坐,撩开袍摆,在薛南星腿边半蹲了下来。 薛南星一下子呆住了。 她愣愣地看着他拨开她的袍摆,愣愣地看着他为她脱靴,解开净袜上的布带…… 陆乘渊长指轻绕布带,微微一挑,原本是为了松开被绑住的裤脚,却没想下一刻,净袜竟轻轻滑落下来—— 一只莹润白皙的小脚从袜口探出来,足尖粉白如珠贝,足背微微躬着,带着紧张和羞赧,与那只宽大的黑靴格格不入。 心头像是猛地燃起了一簇柴薪,虽不烫人,但慢慢熏着烤着,陆乘渊也怔住了。 薛南星猛然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的脚露了出来。对于一个男子而言,她的脚实在太小,只怕陆乘渊会就此发现端倪。 心下猝然凉了一片。 “脏!”她一边慌忙收回腿,胡乱套上靴袜,一边惶恐道:“不敢脏了王爷的手,我、我自己来。” 因着心虚,她的声音有些低沉模糊,传入陆乘渊耳中,也不知被听成了什么。他的眸光一瞬便黯淡下来,垂头凝视着自己空虚的手掌,默了好半晌,才缓缓道:“我……方才没碰着她们。” 薛南星手中动作慌乱,心中更是乱作一团麻,压根没仔细听。她敷衍地“哦”了声,继续卷起裤腿,可卷着卷着,手中动作一滞。 他方才说了什么?以为她是在嫌他“脏”? 实则,她从未纠结过陆乘渊到底是否碰了那些花娘。且不说他亦是迫于无奈,躬身入局,饶是他昭王殿下妻妾成群,日日笙歌又与她何干,她又有什么资格提“嫌弃”二字。 可他偏偏就这么曲解了,竟也这么解释了。 “我,我的意思是……”薛南星本想解释,然而话到嘴边,却又不想解释了。刑狱之法一则是一,二则是二,验尸断案最忌一个“误”字。她从来都在避免“误”,却在这一瞬,发觉误会也能甘之如饴。 看着裤腿一寸寸往上卷,陆乘渊的眉心渐渐紧蹙起来,膝盖至小腿胫一大片青紫映入眼帘,连带数处擦伤,伤口虽都不深,可落在原本如玉的肌肤上尤为触目惊心。 心尖上某处陡然被掐了一把。 实则适才那一下,他已经收了七分力,可谁知此人的腿前日已伤成这样,谁知他能坚韧至此,伤成这样还一声不吭地赶了两日路,谁又能料到……他如此细皮嫩肉,脆弱得像个女子。 一瞬间,陆乘渊不知该斥责抑或道歉,一口气含在肺腑里几番吞吐,却无法沉底,好半晌才不冷不热地责了声:“伤成这样,还说不疼?” 薛南星这才垂目去看,果然如她所料,自 己这条腿简直没法入眼,细看侧膝,还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紫红瘀痕,便是这位昭王殿下方才的杰作了。 陆乘渊伸手从小几下的抽屉里取出药粉,沉声道:“腿,先上药。” 薛南星应了声“哦”,乖乖地往前挪了挪身子。 “经不起折腾,还不知轻重。”陆乘渊冷声斥责,替她上药的动作却温柔至极。 指间力道适宜,动作熟练,可能他天生就是这样做事认真的人。薛南星竟丝毫不觉疼,也意外地没有反驳。 她低垂着头,安静地看着,一时间,没由来地想起陆乘渊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疤,忽然嗫嚅着道了句:“王爷从前,常常自己上药吧。” 陆乘渊轻轻“嗯”一声,沉默片刻后,声音很轻地道:“不仅是替自己。” 薛南星倏尔反应过来,那些深深浅浅的伤疤背后,是无数场生死厮杀的惨烈。他十五岁独赴战场,五年间,踏遍尸山血海。这双手,何止是替自己上药,上面所染的,又何止是敌人的鲜血,还有无数与他出生入死的兄弟的血迹。 世人皆言他是屠一城百姓的活阎王,他也从未辩解过。正如她,从未真正相信过。 咫尺间,她见到陆乘渊鸦羽般的长睫微微颤了颤,她知道,他是忆起了旧事,忆起了那些他不愿宣之于口的旧事。 此刻,薛南星觉得应该说些什么,于是从零落的思绪中揪出一些有的没的,拉拉杂杂说起来。 “若我有王爷这般细致,就不至于常常被师父责骂了。” “嗯?”陆乘渊挑了挑眉。 “王爷您有所不知,从前有一回,师父的手臂不小心被树枝划开,剌了好长一道口子。”薛南星指了指自己的手臂,“比我这个还深还长。可那会儿又请不起大夫,师父便让我替他缝合伤口。要知道我才刚十岁,解尸刀都不曾拿稳,哪里敢逢血淋淋热乎乎的伤口,尤其还是我最亲近之人,当时我就吓得爬到了树上。” 陆乘渊抬眼看她,“你属猴的吗?” “我……”薛南星瘪了瘪嘴,“嗐,这不是重点。您知道吗?师父也不止血,就这么在树下守着,他说‘不想为师的血流干就赶紧滚下来’。” “所以你这倔脾气是跟程老先生学的?”陆乘渊的声音带着几分似笑非笑。 薛南星见他笑了,便也懒得计较,接着道:“我哪能倔得过他老人家呀!他这头说完,我那头就灰溜溜下来了,愣是闭着眼,硬着头皮把那伤口缝合了,他老人家一声没吭。最后打完了结,我睁眼一瞧,才发现自己东一针西一针,几根线都歪得没边了,也不知师父他怎么就忍下来了。” “从那以后,师父大大小小的伤都让我处理,有时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故意弄伤自己。直至我能镇定自若,细心专注地处理每一道伤口,他才告诉我……” 话到这里,她突然顿住了,咬了咬下唇。 壁角的烛火在她眼底晃动,浮起一股热气,热气中她仿佛又回到数月前的奉川,回到她亲手剖验外祖父尸体的那一刻。在那之前,她从未真正理解外祖父这样做的意义,直至那时她才明白,原来这些年来,外祖父一直在教她同一件事。 她默了一瞬,声音哽咽却坚定,“他才告诉我,他并非是想让我练胆量,而是想让我面对每一具尸体都能冷静从容地检验,准确无误地做出判断,即使……那是我最亲近的人。” 薛南星说完,目光落下来,发现不知何时,陆乘渊已经上完药,甚至已经替她将裤脚掖进了靴里。可他并未起身,只这样半蹲在她面前,安安静静地看向她,听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他的眸色很深,深得仿佛能沉到她的心里,叫这颗心跟着壁角的烛火一道颤了颤。 一时间,她有些无措,竟傻傻地想去扶起他,可一伸手又觉得不对,旋即想站起身,还是不对劲,又慌乱无措地要蹲下。 陆乘渊将她的局促不安尽收眼底,不由地失笑。可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车室猛地朝前一晃。 他下意识伸手去护薛南星,可偏偏对方正欲蹲下,身形本就不稳,被这么陡然一晃,情急之下,竟拽着他往后倒去。 下一刻,他就这么摔倒在薛南星身上。 马车陡然被勒停,外间似乎有一阵嘈杂声,可此时此刻,车室内的两个人,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壁角的光线从陆乘渊背后浇下,薛南星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正目色沉沉地看着自己。 清冽的鼻息混着酒香喷洒而来,恍惚间,她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小的人儿,裹着厚厚的花袄,拎着酒壶,在凛冬的雪地里,一下一下地踩着雪。 咯吱、咯吱、咯吱……那声音痒在心尖上,好听极了。 她竟不由地阖上了双眸。 下一刻,唇上落下一片温凉的雪花…… 陆乘渊吻住了她。 第70章 车室(下)“糟了,人呢?”…… 梁山与无影坐在车头,一个说要去状元街,一个说王爷交待了回客栈。马车行至分岔路口,二人各握一截缰绳,僵持不下。 拉拽间,马似乎也烦了,突然疯跑起来,险些将车头两人甩飞出去。好在他俩皆是习武之人,此处又并非主街,人不算多,很快便勒停了马车,未致撞到行人。不过方才这样一顿折腾,车室内的主子怕是遭了罪。 梁山心里担心,待马车停稳后便朝车里唤了声,“二位大人可还好?” 车内一片沉默。 “大人?” 依旧无人回应。 梁山心中一紧,莫不是撞晕过去了?他心道不好,慌忙掀开车帘。然而,就在掀帘的瞬间,眼前之景叫他彻底怔愣住了—— 王爷就这般俯身压在自家小姐身上,他们的脸,不是,是嘴,怎么还挨在一起了!? 一刹那,如雷击心,他整个人都凌乱了。震惊、懊恼、担忧、无措,百感交织而来。他素来心思单纯,此刻又如何能应付这纷繁复杂的情感。 梁山如同触电一般猛地缩回手,目光怔怔地转身,坐回了车头。无影瞧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用下巴指了指车室,问道:“山哥,里头怎么了,二位大人可安好?” 梁山的下巴好似脱了臼,颤颤巍巍了半晌,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没、没事……好、很好。” 对,定是无事的,不过是意外跌倒在一起罢了。方才马车颠簸得如此剧烈,两人同时摔在地上也在情理之中。这车室狭小,一上一下叠在一起也并不出奇,既然叠在一起了,不经意嘴唇相接也无需大惊小怪。是的,无需大惊小怪,大老爷们儿,何须在意这种细枝末节。 可、可他二人为何不立马分开? 思及此,梁山心中再难自洽,脑中乱成一团浆糊。一时之间,他只觉得这都是自己的过失,没能妥善保护小姐。然而转念一想,小姐如今女扮男装,难不成王爷有龙阳之癖?接着,他又回想起崔公公的吩咐,让他剃净胡须,换上干净体面的衣裳再出门,甚至又想到偌大的昭王府,连个丫鬟侍女都没有。 一旁的无影见他神色几番变化,却迟迟不发一言,自觉有异,于是便将身子后倾,留心听了一阵。 里头隐约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是在整理衣袍,紧接着,便听见几声虚咳,此起彼伏,似乎两个人同时在咳,尔后断续有些碎语,可片晌又没了声。 无影听得一头雾水,见身边这个还呆着不动,只得提高嗓门问了声,“二位大人,眼下行至路口,咱们是回客栈,还是去状元街?” 沉默须臾,车室内同时传来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 “状元街!” “回客栈!” 片刻前,车室内的二人唇齿相接,呼吸交缠,忽地被一阵风涌进来,吹散了空气中弥漫着的炽热气息。 薛南星幡然清醒,伸手扶上陆乘渊的衣襟,一下子推开他。 二人沉默地起身,沉默地分坐两边,沉默地理了理衣袍,又几乎同时虚掩双唇,轻咳了几声。之后,便安静地坐着,彼此间竟有着一种出乎意料的默契。 薛南星恍惚中想起些有的没的—— 他不是才吃过酒么?怎么身上有酒香,嘴里却并无酒味。他吃过什么,怎么有点回甘? 倘若外祖父,或是爹娘知道了这事,会不会责骂她?她对于爹娘的记忆已十分模糊,左右不过是日后到墓前认个错。可外 祖父责罚她的情境还记忆犹新,百年以后见到他,他会不会像她头一回跟着捕快混去勾栏那次一样,把她拎回去,罚她做一个月女红,绣得她两眼昏花? 当初想方设法跟着陆乘渊,只为查案,怎么就突然到了这一步? 明明上一回还想着要将他打晕,明明方才还想着离他远点,怎么突然就阖了眼,还被他带着于幽径深处穿花拂柳,流连不知时久。 隐约中,她感受到一丝危机。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荒唐中,她那艘在夜里航行的船正在一点点沉溺,江海茫茫,若溺在那一汪海水里,便再也浮不上来了。 若非车帘掀起一阵风,怕不是要将自己交待在此处。 等等,车帘掀起! 她这才惊觉,方才应该是有人掀开了车帘。很快,人语声断断续续从外间飘入: “二位大人可还好?” “没、没事……好……” 所以这样难堪的一幕全被梁山瞧见了!薛南星顿时无措起来,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事。 陆乘渊将她的慌乱与无措尽收眼底,目光落在她依旧莹亮的双唇上,突然开口道:“耿星,我……” “王爷!”薛南星猛地打断他,她隐约猜到陆乘渊想说什么,可她却不敢听了。 她承认,陆乘渊对她确有几分与众不同。这回回的情难自已,她是能感受到的,而她又何尝不是欢喜的。然而此刻,她猛然清醒过来,仔细思量,忽然觉得不该如此。 陆乘渊是有心上人的,无论那人是谁,都不会是她薛南星,更不会是程耿星。一次次的情难自已无非,不过酒后乱了心性,抑或于他陆乘渊而言,她本就只是某个人的替代品罢了。当她卸下男子装扮,向陆乘渊坦白她一直在骗他时,他还会如此对她吗? 这一刻,她几乎能确定,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该听。 薛南星恭谨地垂下头,拱了拱手,“属下有错在先,无端端非得蹲下,连累王爷也摔了一跤,还摔在一块儿去了,若旁人撞见,指不定要误会,还望王爷莫要介怀。”她想要洒脱地一笑而过,却不料扯了半晌嘴角,只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陆乘渊目不转睛地看着薛南星,方才被她堵回的话嵌在肺腑里,窒息闷痛,此时见她又端出一派恭敬疏离的样子,又自称“属下”,一时间,只觉肺都要炸了。 然而他甫一张口,正欲说些什么,外头冷不防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二位大人,眼下已到路口,咱们是回客栈,还是去状元街?” 一股无名火蓦然烧起来,陆乘渊一张脸沉得能拧出水来,一字一顿道:“回客栈!” “状元街!”薛南星几乎同时开口。 陆乘渊扫了眼她的左膝,冷声道:“早些回客栈歇下,那书斋明日再去问。” 薛南星一听这话,急道:“不行!” “如何不行了?”陆乘渊有些愠怒,“你眼下非要去状元街做什么?” “我……”薛南星一时语噎。的确,若为去打探李申的消息,大可明日再去,方才心急喊了声“不行”,眼下被陆乘渊这么一问,倒是真将她问倒了。 她默默盘算半日,思来想去没寻着好理由,咬了咬下唇,“我、我想去透透气……” 此话一出,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两颊登刻泛起一片绯红。 陆乘渊愣了愣,看了她良久,忽而垂下眸,低低地笑了。 无影在外间苦苦等了好一会儿没个结果,旁边那人也跟撞了邪似的。他心中掂量着,左右王爷是要回客栈的,送了真主子再说。于是他一勒缰绳,下一刻就要掉转马头。 然而车轮甫动,车内便悠悠传来三个字:“状元街。” — 大晋以文立国,宵禁本就不严。宁川远离京师数百里,早没了宵禁约束。此地因着书院林立,年轻学子众多,好舞文弄墨、附庸风雅者自然更甚。白日里那状元街已是热闹非凡,未曾想,一到入夜,更是人潮如织,喧嚣异常,马车压根没法往里驾。 陆乘渊便吩咐无影将马车停在街口,打算与薛南星两人步行进去,可另外两人却执意不肯,说是担心有危险,非得跟着。陆乘渊懒得与他二人争执,便允了。 就这样,四人一行,各怀各的心思,从街口往远芳书斋走。 陆乘渊与薛南星走在前头,梁山与无影则一左一右,跟在侧后方。 越往里走,梁山的心便越发凉了起来。旁人或许瞧不出什么,可经方才那一幕,梁山这脑子再怎么不转弯也瞧出来了——这位昭王殿下在护着小姐。他明明身高腿长,却走两步就等一等,对面稍微多来几个人,便会有意无意在小姐身前挡一挡,短短几步路,他都伸手扶了三回了,这不是对她有意是什么? 他两道浓眉斜飞入鬓,双眼溜圆地瞪着前头,仿佛要将前面两个人看穿看透了。 “诶,山哥,你也觉得奇怪?”无影不知何时凑到他身侧,循着他的目光觑了一眼,扯着他的衣袖问道。 梁山心下一惊,生怕被他瞧出端倪,坏了自家小姐的名声,忙收回目光,一把挣开他,“什么奇不奇怪,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你一直盯着看什么?”无影努了努嘴,“你非得跟着来,我还当你瞧出什么了呢?” 梁山又是一惊,心道这小子机灵得很,自己绝不能自乱阵脚,于是强压下心中慌乱,“我、我本就是护卫,此处人多,龙蛇混杂,我盯着主子不是应当吗?倒是你,你为何非要跟着来?” 无影将信将疑地看他一眼,“你当真没瞧出来?” 梁山猛地摇头,一颗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行吧!我既然叫得你一声哥,说与你听也无妨。”无影凑近了,压低声音,“程公子腿上怕是伤得不轻。” “就、就这?”梁山瞪大眼。 “不然呢?”无影反倒觉得他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奇怪,“不然你以为什么?若非他腿伤严重,王爷怎会一路护着他。” 梁山问道:“那你方才非要跟过来做什么?” 无影四周环顾,挑眉笑道:“好不容易出一趟京城,自然得趁机好好逛逛。” 梁山甚是无语,不愿再与他多费口舌,可一转头,人群里早已不见了那一青一白两道身影。 “糟了,人呢?”【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70-80 第71章 题字(上)你若开口……也并非不能留…… “王爷,到了,远芳书斋。”薛南星朝远芳书斋的匾额遥遥一指,便想要加快脚步,可奈何腿还有些痛,只得曲起左腿,半跑半跳起来。 然而未跑出几步,腕间蓦地一紧。 陆乘渊实在看不下去,一把将她拽住,冷声道:“你究竟是属猴的还是属兔的?” 薛南星默默挣开他的手,自以为动作自然地指了指书斋的方向,“我怕再不快点,那摊位就要收了。” 陆乘渊低头看向空空的掌心,眉心微微一颤。 薛南星见他不言语,歪着头,试探地唤了声,“王爷?” 陆乘渊默了片晌,冷目朝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眼,冷冷地道:“收了便收了。”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王爷,别……”薛南星心中一急,慌忙伸手拽住他的衣袖。 她知道,他这是生气了。 这些时日以来,她算是摸清摸透了,此人是吃软不吃硬。可若是换作前几日,哪怕是昨日,她定会毫不犹豫地撒个娇,哄一哄。可方才在马车内一番挣扎思索后,她已然决定,要亲手将自己从旋涡中拉出来,眼下若再服软卖乖招惹对方又算什么。但转念一想,若不服这个软,又怎么求得他留下,更遑论让他题字。 正踯躅间,远芳书斋那头突然传来几道惊叹: “好字,笔力苍劲,矫若惊龙。” “走笔如旋风,入骨如秋鹰,秒啊!” “是啊,当真是好字!” …… 声音吸引了不少行 人驻足,自四面八方往书斋方向涌去,很快便背着他二人围成一个半圆。 陆乘渊回眸,目光掠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忽而挑眉看向薛南星,“怎么,就不想去看看?” 他的声音很沉,可话里话外都是讥诮,尤其是眼底清浅的笑意,不是戏谑是什么? 薛南星眼中浮现起适才在醉逢楼里,此人摇着折扇,一副悠闲自得、好整以暇的模样,心头登时窜起一股不服输的倔劲儿。 陆乘渊这般姿态倒让她学会了一个道理:瞻前顾后办不了大事。于是,她再顾不得什么招惹不招惹,眨着晶亮的眸子,望向陆乘渊,堆起一个谄媚的笑,“王爷大人有大量,陪我去看看可好?” 灯火阑珊,扑入她的眉眼,陆乘渊心跳漏了一拍。 可薛南星却觉着这么一句话似乎不痛不痒,于是把心一横,索性伸出手,握住了陆乘渊宽大的掌。 这一握,薛南星自己也怔愣了一下。 他的手很大,微凉干燥,若非得打个比方,那便像清秋的风凝聚成了实质。这一瞬,她竟忍不住想抓牢一些,生怕这风随时就从指缝中溜走了。 陆乘渊低头看了一眼,眸中微澜乍起。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片晌,忽然回身朝薛南星迈出半步,掌心一转,反手紧紧回握住那只撩动他心尖的手,往怀里拽了拽。 下一刻,长指穿过指缝,十指相扣,将她那只小手,连同她的不安分,一起拢入月白的广袖之中。 面前的人怔了怔,被他握在掌心的手半惊半惧地往回缩了缩,意外地抬头看他,“王、王爷,这……不行,旁人会瞧见的。” 然而薛南星这一抬眼,见到的却是陆乘渊一脸云淡风轻,若无其事的神情,声音亦是平静疏朗,“本王是不会松手的,你若不想被旁人瞧出来,就乖乖地别乱动。” 他说这话时,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自然到像是在说今日的天气。有这么一瞬,薛南星怀疑此人会不会常常干这种事。 哪种事呢?她脑中猛然蹦出两个可怕的字:偷情。 此念一出,连她自己都惊了一跳,只得赶忙加快脚步,生怕隐于袖中的手露出来叫旁人瞧了去。 不远处的人流里,一双虎目瞪成铜铃。 “山哥,我看见了,在那儿!” “诶,哥,你拦着我干嘛呀?不是去找他们吗?” “诶,哥……唔……” *** “这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字形飘逸如风,洒脱不羁,与诗句意境相得益彰,真是漂亮至极!” “还会什么字?草书可拿手?真想见识见识!” “小篆呢?小篆会不会?” 看热闹的大约有十来人,皆是意气风发的年轻学子。随着一个个字运笔而生,惊叹声、赞美声、起哄声此起彼伏,叫人听了不由好奇,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在这才子云集的宁川赢得如此彩头。 薛南星忍不住拨开前方的人,透过人隙,她瞥见一只提笔的手,那手骨相优美,指尖修长,运笔如飞,仿佛笔下生花。虽看不清写的是什么,但从运笔的力道和周围人的反应来看,定是一幅难得的佳作。 好奇心上来,她拽着陆乘渊又往里挤了挤,终于挤到最前头。 薛南星再定睛一看,目光落到那张熟悉的侧脸时,猛然愣住了,竟是魏知砚!? 手心霎时变得烫起来,她几乎本能地挣开陆乘渊的手,却没发现,被她挣脱的那只手,已在下一瞬紧握成拳。 魏知砚似乎察觉到什么,一字还未落笔,笔尖陡然一顿。他穿过众人疑惑的目光,朝这边看来。那双原本清淡的眸,在看清人群中那张日思夜暮的脸时,瞬间变得明亮灼目,既惊又喜。 可还未等他起身相迎,却冷不防撞见薛南星身侧投来的一道凛凛寒光。目光如刀,让他心头一颤。 尽管是意料当中的事,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却也在这刻骤然黯淡下来。 周围的人见他停笔起身,自觉再无热闹可看,哄然散去一些。 薛南星走上前去,“知砚……”话刚出口,她忽然意识到不妥,便将后头的“哥哥”二字硬生生吞了回去,提溜出一个“兄”字。 知砚兄……状似无意的三个字落在某人耳中,一股恼怒如烈火遇风,倏然而起,看向薛南星的深眸底下已然冷光暗蓄。 魏知砚微笑着朝二人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如暮风般温柔,“此处人多眼杂,暂不便叫真名。” 薛南星心领神会,轻声问道:“魏兄,你怎么会来宁川?” 魏知砚低声道:“公务在身,回头再细聊。”转念问道:“你们呢?不是听说去了俪山吗?” 薛南星觑了眼陆乘渊,掩唇道:“也是公务,回头细聊。”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也不便叫真名。” 说着,她指向魏知砚身后的桌案,惊叹道:“这些都是你写的?” “嗯。”魏知砚颔首,“觉得有趣,闲来无事便多写了一些,权当消遣。” 话音落,桌案边多了一道青色身影,“这位公子的书法出神入化,行书、草书、隶书,各种字都信手拈来,可惜公子看不上我们这些小玩意。” 薛南星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位身着青色襕衫的年轻男子,眉目舒朗间透出清隽的书生气息,想来这位便是她此番想见的人。 青衫男子朝三人分别合袖而揖,恭敬道:“小姓李,名远平,是这远芳书斋的先生。” 薛南星合袖回了一礼,正欲开口,李远平身后倏尔传来一道女子的柔声轻责,“官人,你这话就不对了。是这位公子慷慨大方,得知我们换得这些字画是为来日义卖,特意做善事。” 李远平转头见到来人,面上顿时漾开温柔的笑意,“是,娘子说得对。”说着,他牵起那女子的手,转而向几人介绍,“这是内人,这‘以字易物’的法子就是她想出来的。” 女子朝几人盈盈福了福身,“几位公子有礼,唤我月娘就行。” 薛南星有些意外,怎么说呢?这语气不似寻常女子那般羞涩娇柔,也没有过多的客套敬词,倒是让人听出几分豪气洒脱。 她不由地细细端详起眼前之人,入目的是一张水中清荷般的脸,虽谈不上倾国倾城,但眉眼中流露的沉静,却为她平添了三分英气。正是这三分英气,便足以让人过目难忘。 薛南星笑着回敬一礼,“月娘心思巧妙,‘以字易物’既能行善积德,又能打开书斋的名头,当真好法子。” 李远平听了这话,面上满是压不住的得意与自豪,“说来不怕各位笑话。这书斋没了我倒也罢了,没了娘子可万万不行。” 月娘弯起眉眼,目色中的英气渐渐淡去,独属于女子的娇羞这才浮上眼眸,“是官人见我整日闲着无事,便任由我胡来罢了。”她稍稍打量一眼薛南星与陆乘渊,“看这二位公子亦是习文之人,不知能否也留下墨宝?若有瞧得上的小物拾,随便拿就是。”言罢,抬手指了指身侧摆放着各式物件的小摊。 薛南星的字自然谈不上“墨宝”二字,她迟疑一瞬,抬眸看向陆乘渊,“大人,既然是做善事,不如留个墨宝?” 陆乘渊蹙眉看她,脸色阴沉,“无聊。” 二字一出,薛南星竟意外地并不觉得有多失望,反而松了口气,乖巧地垂下头。 她这副模样落在魏知砚眼里却成了被无端回怼的委屈,他也不顾陆乘渊脸色有多难看,径直拉起薛南星走到小摊前,像哄一个刚被长辈责骂的孩童那样,极致耐心地道:“你看看可有喜欢的,尽管选,我多写几幅就是。” 薛南星没有多想,抬眸扫了眼小摊上琳琅满目的精致物件,一眼便看中了一个香囊,绣工精巧,细细看去,绣的是桂花,花瓣细腻饱满,错落有致,清雅脱俗。 她拿起香囊,一抬手便带出一串悠淡的甜香。 薛南星惊喜地道:“是桂花!?” 李远平走过来,“没错,这香囊用桂花露浸过,是月娘亲手做的,花了不少心思。可男子用香囊极少,这不,摆了一日也无人挑选。” 薛南星本想要了这香囊,可听他这么一说,倒是被提醒了。女子才会喜爱这些芳香之物,她若拿了岂非失了男子气概。 她生涩地笑了笑,只道了声“也是”,便放下香囊,转而取过一旁摆放的匕首。她拿起匕首在手中端详半晌,实在瞧不出什么特别的,只得生硬地夸赞道:“还是这把匕首好,嗯 ,够锋利。” 魏知砚看向小摊上静静躺着的香囊,眸中若有所思。 薛南星将匕首在手中掂了掂,转头打算给陆乘渊也瞧瞧,可一回头,差点没惊掉下巴。 那位方才还一脸不耐烦,恨不得将整个摊位掀翻的昭王殿下,此刻竟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桌案边……研墨! 陆乘渊见薛南星走近,以拳掩唇,虚咳了几声,故作淡定道:“区区几个字,你若开口……也并非不能留。” 第72章 题字(下)我们二人 方才那群看热闹的人中,还有几人尚未离开,似乎就是在等着这位面如冠玉的面生公子也露一手。人群里不知是谁耳尖,听到了陆乘渊这话,登刻来了劲,忽然起哄道: “何不比试一番!” 此话一出,周遭之人又纷纷围拢而来,随声附和: “对,比试比试,一较高下!” 甚或有人道:“二位公子皆是玉树兰芝,风度翩翩,以笔会友,共赏墨香,岂非妙事一桩。” 薛南星心下一凛,恨不得立时将那起哄之人揪出,再将那几张长嘴缝个严实。她急忙看向陆乘渊,低声道:“王爷若是不愿,大可不必理会。” 怎料这位活阎王不知哪根筋跟人杠上了,竟不依不饶起来,硬气回道:“谁说本王不愿了。” 薛南星见他这副嘴硬的模样,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只憋出一个惨白的笑,对陆乘渊道:“那……那王爷随便写几个字应付一下,真的,随便写写就好。” 她嘴上说着随便,可在陆乘渊这里哪能随便。 他忍不住瞥了眼桌案边魏知砚那几副字,暗自思量,他分明记得从前在紫云书院时,魏知砚的书法远不如自己,没承想如今却已已精进至此。一时间,心中隐隐生出些后悔,这些年弄枪舞剑没落下,笔头的功夫确实疏忽了。 这边厢的几人各怀心思,那头月娘已麻利地在桌案另一头置好新的笔墨,轻声笑道:“二位公子别理会那些兔崽子,什么比试不比试的,只管随心所欲,尽书胸意即可,若是想好了便可以落笔了。” 说罢,她便要俯身去取桌案下的纸。 李远平眼疾手快,赶忙上前扶住她,轻斥道:“都说了这种事让我来,明知自己身子不便,还这般弯腰屈背的。你看看你这手,日日捻纸研墨,都磨出茧子了。” 声音虽轻,却清晰地也传入薛南星耳中,她默默将目光投向月娘的手,只见削葱根般的指尖上确实起了不少薄茧,心中不免生出些怜惜。 李远平很快铺好纸,压上镇纸,转身问道:“二位公子,可想好了要写些什么?” 此言一出,桌案边坐着的两人几乎同时看向薛南星。 薛南星蓦地一怔。 多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她原以为,自己定会毫不犹豫地趁机提议写祝寿词,可临门一脚,话到嘴边,竟说不出口了。就像舍不得方才那缕有形的清风一样,她舍不得放手了。 迟疑不决间,只听得魏知砚提议,“家中长辈寿辰将至,不如写祝寿词如何?” 祝寿词?魏知砚竟提议写祝寿词? 薛南星心中又是一紧。陆乘渊若是不愿写便罢了,可他若真的写了,她到底该拿还是不该拿给薛茹心。 未及她想出个所以然,人群里又接续传来附和声,“祝寿词好啊!万寿图字字不同,‘寿’字最考验书法功底,就写祝寿词!” 陆乘渊冷目扫向朝说话的方向,一个着学子服的后生霎时噤了声。 魏知砚温声问薛南星,“你认为呢?” “好是好,只不过……”薛南星琢磨着理由,可一转眼,便瞧见陆乘渊那头已经落笔: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松柏之寿,无不尔或承。[注] 另一边,魏知砚见状,微微笑了笑,亦提笔蘸墨: 南山献寿,日月长明。如松之盛,如鹤之鸣。 陆乘渊挥毫泼墨,下笔如行云流水,笔走龙蛇,每一划都力透纸背,尽显磅礴之气,魏知砚则是笔触细腻,婉转多姿,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超凡脱俗的雅致。 “妙!妙极啊!”李远平连连称好,欣喜之情难以言表,“我李某人何德何能,本以为能得方才那几幅佳作已是天赐之福,未曾想,这两幅更是难得一见的稀世墨宝。”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竟要买下这两幅字,“我要买!” “我,我也要买!两幅都要了!” 一时之间,场面好不热闹。 薛南星知道陆乘渊素不喜喧嚣,眼下这么跟看猴似的被人盯着,早已面露愠色,于是正要去将那几个多嘴的赶了,甫一转身,却见一道翠粉倩影拦在她身前。 “去去去,凑什么热闹?陈裕,你够银子吗你,在这儿起哄……还有你,杨子言,有银子又如何,没听见说吗,这些字画要择日拿来义卖,到时拿筹候着吧你……”月娘一手抻着腰,挨个点过去,竟是个个都能叫出名字。 “师娘——”还有个不死心的,扯着月娘的衣袖,可下一瞬被她横眉一扫,一溜烟地跑了。 人群如同被驱赶的鸭子一般,眨眼便散入人流,看得薛南星叹为观止。 李远平抱胸立在一旁,含笑看着月娘。 薛南星收回惊诧的目光,对李远平道:“我算是理解李兄方才那句话了。” 李远平笑道:“也不知是这书斋没了她不行,还是我没了她不行。”一语毕,他见月娘带着家仆准备收拾小摊,便招呼几人往书斋里去,“几位公子若不嫌弃,不如到小院里坐坐,吃口茶再走。” 此言正中薛南星下怀,她展目朝书斋里望去,里头虽只点了几盏风灯,隐约也能瞧见院里摆的茶台,可魏知砚在场到底是不方便问话。 她略一思忖,转头朝陆乘渊道:“大人,我想起方才街口那间酥铺,里头的茶点看着颇为诱人。李先生一说起吃茶,我这腹中馋虫就被勾起来了。只是我这腿……”她指了指自己的左膝,又朝陆乘渊投去一个恳求的眼神。 陆乘渊哪能不明白。 没等魏知砚开口多问一声她的腿怎么了,陆乘渊一把扯过他,“走,陪我去。” *** 不出三步,陆乘渊便松开了魏知砚。 “要将我支开说一声就行,我在你眼中不会这么没眼力见吧?”魏知砚转着腕子道。 陆乘渊看他一眼,淡淡地道:“说吧,你此次来宁川究竟所为何事?” 魏知砚勾唇笑道:“我要说是办案,昭王殿下信还是不信?” 陆乘渊轻笑一声,“信,为何不信。”他顿了顿,又道:“只不过,不知是何等要案,要劳烦你少卿大人亲自出马。” 魏知砚闻言,目色凝重起来,“你可还记得两年前在京城闹得人心惶惶的那个‘采花贼’?” 陆乘渊眉心微蹙,他看过这案子的卷 宗,这“采花贼”专挑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下手。短短半年间,犯下十数案件,连吏部侍郎之女都不幸遭其毒手,落下疯病。可奈何那贼人轻功极高,又擅长易容,至今仍未被抓获。他沉声问道:“那采花贼在宁川?” “嗯。”魏知砚点头,“你若看过卷宗,应该还记得那贼人每次犯案后都会在现场留下一片羽毛。无独有偶,前几日宁川也发生了一起案件,作案手法与两年前如出一辙。” 陆乘渊了然,许多地方官员对此类案件不甚重视,受害人家属不愿报案的情形也时有发生。何茂是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性子,习惯于趋利避害,此案又暂且只发生了一桩,想来他也并未太上心。 “你担心何茂懒政,就这么把线索错过了,所以亲自来了?”陆乘渊问。 “没错。”魏知砚答道:“你知道吏部秦侍郎那个人,睚眦必报。他女儿的案子过了两年,他对京兆府就针对了两年,明里暗里使绊子,对我们诸多不满。我也理解他,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于公于私,得了线索,我自然不能放过。” 他稍稍一顿,又道:“其实先派人过来查也并非不可。只是离太后寿辰只有半月,即便查出个结果,等人带回京城审完,我也来不及赶往俪山了。左右宁川与俪山相距不算远,不如亲自来一趟,倘若能抓到人,就地审理了就好。” 末了,他不忘提醒一句:“我今日才到,未避免打草惊蛇,暂未告知何知县,眼下也只用化名魏言。” 陆乘渊听罢,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多言。 魏知砚此番话下来,合情合理,毫无破绽,尤其是他提及的这桩案子,既涉及旧案,又有新案发生,是真是假,一查便知,他没必要亦不会蠢到拿此事做借口。他不由地回想起魏知砚方才见到程耿星时的神色,那般且惊且喜,想来事先并不知情。 一念及此,胸中强压下的无名火又蹿动起来。 魏知砚这边已经挑了些茶点,吩咐掌柜的包好,转头见他不出声,反问道:“你们呢?宫里的人都以为你先行去了俪山,怎么转头来了这儿?” 陆乘渊简明扼要道:“原本是去了,路上得知宁川的税目有些问题,顺道过来看看。” “查税?”魏知砚诧异,“每年户部不都会专门派人来查么,年中便会有一次,算算日子也就是现下。何故要你亲自来查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陆乘渊径直往回走,经过他身侧时,丢下一句,“龙门县一案的手尾。”他方走出几步,脚下步子一顿,又补了一句:“眼下我们二人也只用化名。我是沈良,他是张纯甫。” 我们二人? 酥铺的屋檐在台阶上打下一片暗影,魏知砚立于檐下,望着人流中那道颀长的背影,眸中温和尽散。 注:改自《诗经》中的《小雅天保》 第73章 赐婚太后寿宴上,皇上会给乘渊赐婚。 话分两头。 薛南星跟着李远平进了书斋,一入门便见满庭芬芳,花木扶疏。院子不大,却也在东侧设了一精致小亭,小亭檐角各点一盏灯笼,上挂匾额,曰“晴翠庭”。 二人坐到亭中茶台,李远平燃起小茶炉,沏着茶寒暄道:“半日下来,尚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薛南星合袖微微一揖,“在下姓张,名纯甫,方才与我同来的那位姓沈,另一位是我与沈兄的故交……” “魏公子,可对?”李远平笑着接话,见对方颇为诧异,又道了句:“适才无意间听到一声‘魏兄’。” 薛南星笑了笑,“没想到初来乍到竟碰到了故友。” 李远平手上动作未停,“看您几位的气度与才情,想来定非为求学而来,是……”他顿了顿,“有公职在身?” “李先生好眼力。”薛南星道:“我与沈兄确实在京中任职,此番为前来宁川,既是为了公务,原本也想顺便寻一位故人。” “原本?”李远平在薛南星面前搁下一个茶盏,再开口已改了称呼,“所以大人还未寻到这位故人?” “嗯。”薛南星点头,“实则我们今日来远芳书斋也并非偶然。” “哦?”李远平颇为意外,“莫非张大人要见的人在我们书斋?” 薛南星展目环顾一圈,微不可察地叹了声,“‘远芳’是没错了,但我那位故人是在……”顿了顿,“在远芳书院。” 这四字一出,李远平手中动作一滞。 亭中光线昏黄,李远平垂头盯着手边小炉,熠熠火光映入他的眸中,却照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这一刻,薛南星心知自己找对了人。她默了一瞬,语声突然沉静下来,“不知先生您是否认识李申?” 然而李远平面色不改,只平静地道:“自然认识,在宁川谁人不识‘宁川四杰’。”他提起茶壶,斟满一盏清茶,“更何况,在下昔日有幸拜入李先生门下,正因敬仰其才情,才毅然决然来到宁川,开设了这间远芳书斋。” “不过……”他转眸看向薛南星,“听先生说,他在京城为官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看大人您的年纪不出双十,何以与先生有交集?” 薛南星笑着端起茶盏,煞有介事地道:“本官只是模样略显稚嫩,实则已二十有二了。” “我八岁那年,初涉文墨,便想求一良师指点迷津。恰逢宁川四异同科,风头一时无两,我就想啊,有什么能比得宁川四杰点拨文章更为难得?初生牛犊不怕虎,我得知李大人初入翰林,尚未迁出贡士所,便拿着文章在贡士所门口守着,没想到还真被我等到了。彼时日日进出的贡士不计其数,个个拿我当傻子,只有李大人驻足看了我这黄口小儿的文章。” 言及此处,她目光愈发深远,“我至今还记得,李大人那句‘胸怀天下,心系苍生,方能立言不朽’。正是李大人这句话,如晨钟暮鼓,让我得以在景瑄五年中了二甲解元。” 听到这里,李远平眸中渐渐笑意温熙,“是老师的脾性,唯才是举。” 说着,他似乎意识到什么,“景瑄五年?如此说来,大人十七岁便以高中进士?” 薛南星微微颔首,心里却不由地有些心虚。 适才李远平虽然恭谨,但并不十分热络,眼下听了薛南星这一番话,不知是因着李申这层渊源,抑或多了些文人间的惺惺相惜,态度格外诚挚了几分。他目露钦佩之色,双手端起茶盏,做敬酒状,“真是失敬了。” 薛南星以茶盏相迎,笑而回敬。 两人轻啜一口,随即薛南星收起笑容,轻轻叹息:“只可惜,本以为此番来宁川能有机会再见李老师一面,谁料一到此地,便从何知县处得知李老师早已告老还乡,连带老师那间书院也没了。所以我才让沈兄陪着我过来这‘远芳书斋’看看,若能得知一些李大人的近况也好。” 然而还未及李远平回话,只听得院中“哐当”一声。 二人皆是一惊。 薛南星循声望去,只见月娘怔然站在院里,纸、笔、卷轴在脚下散落一地。 “夫人,您没事吧?”家仆匆匆赶来询问。 月娘摇了摇头,只道无事。李远平却吓得不轻,搁下茶盏冲过去,指着家仆斥责道:“怎么回事?说过多少次了,不能让夫人拿重物,你怎么就是记不住?” 月娘将他的手拢回来,握于掌心,“夫君息怒,几卷书画几只笔而已,是我坚持要拿的,我是有了身子,又不是有了绝症,哪儿就这么娇气了。” “不许说胡话。”李远平轻声责备,面上的怒气却已是消散不少。 “妾身遵命。”月娘笑着点了点头,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道:“不过今日忙了一日,身子乏了倒是真的。”说着,她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正从晴翠庭走过来的人,为难道:“只是夫君答应了要与几位大人一同吃茶……” 李远平略一思忖,回身几步,对薛南星拱手道:“实在不巧,月娘她身子不适,眼下还不知有没有伤着,我想……” “明白。”薛南星点了点头。她方才刚走过来,先是见他夫妻二人耳鬓厮磨,又听了这道“逐客令”,心知已不适合再过多追问,只道:“夫人为大。既然如此,那我就不便打扰了,改日我带上茶点,再来与李先生畅谈。” 她脚尖轻转,朝门口走去,然而方跨过门槛,忽地被人叫住,“张大人……” 薛南星回过头,见李远平跟了上来,意外道:“先生可还有何事?” 李远平沉吟片晌,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才低声道:“老师他……他很好,大人无须挂念。” 薛南星听了这话,微微怔了怔,片晌才缓缓笑道:“那就好。”一顿,又道:“只可惜远州路途遥远,公务缠身,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了。” 李远平后退半步,双手合袖,深深鞠了一揖,“大人有心了。” 薛南星盯着他看了一阵,只觉得这一揖不似揖别,倒像是……隐隐有个念头浮上心底 。她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朝院里瞥了眼,见月娘还在原地等着,便不再多言,告辞离开。 她出了书斋,站了一会,不由回头,再次望向那块“远芳书斋”的匾额。 “远芳”……这两个字到底作何解释? “耿星?”一道温润的声音打断思绪,“不是说吃茶吗?怎么才一盏茶的工夫就要走了?” 薛南星回头,见到陆乘渊与魏知砚不知何时已一前一后站在她身后。 她转身上前,回道:“月娘应该是有了身孕,得早些歇息,我见不便打扰就先告辞了。” 说着,目光落到魏知砚手中的油纸包上,苦笑道:“只是可惜了这些茶点。” 魏知砚看着她,笑了笑道:“你方才不是说饿了吗?不在这里吃,我们去别处吃,等闲浪费不了,算不上可惜。”说着,伸手便要去牵薛南星。 可他甫一伸手,却见对方下意识缩回手,往后退了半步。 原本清浅明亮的眸光,只一瞬便黯淡下来,魏知砚愕然看向薛南星。 薛南星其实并未多想,只觉得这只手方才已经给了别人,不能再多给一个人了。可一抬眼,却见魏知砚眸中似有微澜,叫人没来由地生出些歉疚来。 她避开魏知砚的目光,忖了忖,又解释道:“方才连喝几盏茶,竟一下又不饿了。”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太过牵强,遑论听这话的人。 然而魏知砚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仿佛方才那点眸中微澜从未存在过。他沉默片刻,抬手将茶点递给薛南星,“那你带回去,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薛南星一时愣怔。无端端支开他去买茶点本就过意不去,方才又那样突兀地拒绝了他的好意邀请。其实说到底,不过是一包茶点罢了,饶是陆乘渊再如何霸道,也不至于为了这个就生气。 不对,那人生不生气,为何生气又与她何干。 思及此,她赶忙摁下这个可怕的念头,伸手接过茶点,“那就多谢知砚兄了。” “程耿星。”一道寒声落地,不用看便知道是谁。 一直冷眼旁观的那人终于按捺不住,冷冷地开了口:“东西拿了还不走?” 薛南星登时一个激灵,可这“是”字还未出口,却听得魏知砚道:“等等。” 这两个字,竟是对陆乘渊说的。 魏知砚笑意温和,“乘渊,我有几句话想单独与耿星说。这茶不让他吃,话总不能不让他说吧。”话里话外多少有几分讽刺的意味。 薛南星心下一沉。 她深知魏知砚一向谦和,如此言辞,想来是真的有要紧的事。 她正犹豫着如何开口让陆乘渊等等,倏尔听得他冷笑一声,“知砚这是什么话,本王何时左右过他?” 那人横眉瞥了她一眼,又冷眼扫向旁边已收拾得七七八八的小摊上,默了一默,面无表情地道:“自己想办法回客栈复命。”话音落,人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这副模样薛南星太清楚了,每回丢下这么一句话让她自己回去,便是又生气了。 薛南星无奈地摇了摇头。 魏知砚将这份无奈尽收眼底,不知是安慰对方,疑惑是自我安慰,“边走边说罢,好歹能同行一段。” 二人并肩往街口走。 魏知砚依旧走得很慢,将自己为何来宁川,以及那采花贼的作案手法,案件始末一一道来。 “……那贼人专挑富贵人家的小姐下手,留下羽毛也是对官府赤裸裸的挑衅……”绕了半晌竟分析起案情来。 “知砚哥哥!”薛南星忽然打断。不是她不愿听,只是这几句他方才已经说过了,况且她留下来的目的也并非为了听这些。 薛南星有些着急起来,“知砚哥哥,我有令在身,事关紧要,合该今夜向王爷复命,所以还请长话短说。若是回晚了,王爷怕是要怪责。” 魏知砚脚下步子一顿,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很轻,近乎于叹息。 路上的行人不知何时已渐散去,暮风拂过,带起的灯火点点落入魏知砚眼中,温熙得像月下静湖。然而表面越是平静的湖,就越是容易藏着暗流。 魏知砚垂下眸,沉默地看着薛南星,眼里是从未有过的郑重其事,“南星,其实有一件事,我思来想去,觉得无论无何都该告知你。” 薛南星疑惑地点了点头。 “出发来宁川前,我听长姐提到说,太后寿宴上,皇上会给乘渊赐婚。” “赐婚?” 第74章 取字这回是真的躲不过了。 “赐婚?”薛南星的心被这两个字拧得紧紧的。 她怔怔地问了句:“可有说是和谁?” “你妹妹,薛茹心。”字字句句,坠入心间。 果真是她。 皇上和太后对陆乘渊的婚事素来挂怀,薛茹心又是太后早就认定的外孙媳妇,赐婚一事顺理成章。她明明知道,也不是没想过,可为何还会在听到的这一瞬,为了意料之内的事难受。 或许,因为不知何时起,她已从看客心,成了剧中人。 魏知砚的话伴着暮风,断断续续灌入耳中,“我告诉你这些并无他意,只是想到你如今女扮男装,跟在乘渊左右始终不是长久之计。一旦赐婚的圣旨下来,茹心便是板上钉钉的昭王妃,随时都可能嫁入王府。到时你这个做姐姐的反而成了妹妹府上的邑从,到底是不合适的……” “南星……?”魏知砚见她不出声,轻轻唤道: “嗯?”薛南星愣了愣,转过脸来。 魏知砚看了她许久,声音染上一丝哑然,“南星,你……没事吧?” 没事,能有什么事?万般皆是道理,薛南星再清楚不过了,只是那种欲舍难离,欲续无由的感觉一下子涌上来,巨石般堵在胸口,当真难受极了。 倏忽间,她竟想起一些旧事来—— 幼时她很爱吃甜食,每每见到义庄的供台上有糕点都会忍不住想去偷几块。直至那一日,她又偷来几块糕点,吃着吃着,竟咬出一颗带血的牙。后来接连一个月,每隔几日她便会掉下一颗牙。外祖父说嗜甜会上瘾,甜食吃多了便会掉牙,让人上瘾的东西别轻易触碰。是以她后来连最爱的桂花糕也不敢多吃,怕一旦上瘾便停不下来了。 是啊,她险些要忘了,但凡会让人上瘾的东西都不能轻易触碰。桂花糕如此,那些不知所起、一厢情愿,却又注定无疾而终的感情亦是如此。 念及此,薛南星自嘲般地笑了。眼下知道这些也并非不好,至少此时此刻她明白,这段瘾是该戒了。 她微侧过脸,故作轻松地笑道:“我能有什么事?皇上赐婚那是天大的喜事,人家男才女貌,本就相配,我替王爷高兴还来不及。再说,那是我妹妹,我虽然不记得从前的事,但这血缘情亲还是在的。哈哈哈,没想到有一日那高高在上的昭王殿下,能成了我妹夫……”她越说越多,竟是拉拉杂杂没个完,仿佛如此便能将那块巨石敲碎了吐出来。 魏知砚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她不知道,她平日信手拈来的那套装腔作势的把戏,在此刻是何等拙劣不堪,拙劣到让人心疼。 “南星……”魏知砚再不忍看,伸手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对不起,我不该与你说这些,对不起。” 薛南星骤然怔愣住。 然而这个拥抱仅仅停留片刻便结束了。 她愕然抬头,却又迅速垂下眼帘,推开他,“知砚哥哥,我……我真的没事。我进昭王府不过十余日,王爷交待的案子查完了本就是要离开的。” 魏知砚收回空落落的臂弯,将她长睫下藏着的寥落收入心底,好半晌,才缓声道:“或者,你可以回薛家。” 回薛家…… 薛南星抿唇摇了摇头。 魏知砚转念又道:“又或者,去京兆府,我护着你,陪着你 ,我……” “知砚哥哥……”不等他说完,薛南星抬眸看向他,眸子干净得像刚浸过清泉一般,“我有自己的路要走,我是知道的。” 魏知砚的目光落入清澈的眸,她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姑娘,他也是知道的。 魏知砚抬眼看向已经近在咫尺的终点。有些路,即便走得再慢也会到尽头,眼下他要做的是换一条路,急不得。他抿了抿唇,似乎想说甚么,却咽了回去,只道了一句:“既然有马车等着,这回便不送你了。” 此时二人已行至街口,马车还停在街口。 梁山双手叉腰,在马车前来回兜圈,一见到薛南星,忙不迭迎上前,“公子,王爷他……”话刚出口,目光瞥见她身边的陌生男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薛南星见他一脸苦大仇深,又见无影不在,车内亦不似有人,心中已然有数。 她朝魏知砚拱手揖别,转身便要离开。然而甫一抬脚,却被他叫住,“对了,还有一事。” 薛南星顿住步子,只听得魏知砚问,“太后寿宴,你可听乘渊提及过他准备了什么贺礼?” 她诧异地摇头,“不曾,况且王爷准备的贺礼也不会告知于我。”稍稍一顿,反问道:“知砚哥哥为何突然问这个?” 魏知砚笑了笑,“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方才写的祝寿词,好奇问一句罢了。”他看一眼薛南星身后,“去吧,过两日,待案子有了进展,我自会去寻何知县,届时便能再见面了。” 薛南星若有所思地应了声好。 她一步跨上车辕,身形忽地滞了滞。灯色朦胧,她垂着眸,眸色辗转。 “山哥……”良久,她哑然开口,“帮我去远芳书斋取个东西,就说是沈大人要拿回他那副祝寿词。” *** 不远处,远芳书斋紧邻着一家小巧的茶档,平日戌时一过便会收档,可今日临收档却来了位奇怪的公子。此人玉树兰芝,出手阔绰,一来便包下整个茶档。然而半刻钟过去,却只得他一人坐在角落里。 魏知砚靠窗坐在外间,昏黄的光线自窗内透出,落在他晦明难辨的眼中。 “大人……” 片刻后,一名侍从上前,低声禀报,“那香囊……被人买走了。” 魏知砚眉心微颤,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侍从脊背一凉,慌忙跪下,“大人息怒,小的已遵照大人吩咐,第一时间赶往书斋询问,只是不巧,赶到之时香囊刚好被人买去了。” 眸中冷意只一瞬便消失了。 魏知砚轻笑一声,旋即将目光落向远芳书斋门口,蓦然见到一五大三粗的男子匆匆赶来,朝书斋门内张望。 “起来吧,不怪你。”魏知砚抬了抬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明日你再去一趟,想法子让书斋老板娘再做个一模一样的。” 侍从应声站起,循着他的目光瞥了眼书斋门口,似乎想到什么,问道:“大人,薛小姐前几日来找您拿昭王的墨宝,方才奴婢见昭王亲笔题了祝寿词,要不要奴婢明日一并买回来?” 魏知砚慢慢地搁下茶盏,长指沿着茶盏边缘绕了个圈,淡淡道:“不必,那副字兜兜转转总会去到它该去的地方。” *** 薛南星先雇了辆马车回客栈。按理她应即刻前往陆乘渊处,禀报今日于远芳书斋所察觉的异样。可她望了眼沉沉暮色,一时有些犹豫。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到底是不好的,何况他是即将有婚约的人,更何况她对他还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愫。 正犹豫间,门响了:“叩叩——” “公子——”梁山捏着嗓子在门外唤道。 薛南星打开门,诧异道:“这么快?”低头见他两手空空,压低声音,“进来再说。” 梁山向着门外左右瞥了几眼,才阖上门,转身道:“东西拿到了。按小姐你叮嘱的,先藏在我屋里了。” 薛南星默然颔首。 他见薛南星不出声,神色亦是寂寂然,念及今夜种种,实在没能忍住,迟疑着道:“照理说,你是小姐,我是护卫,不该对主子的事多嘴。可今晚在那马车里……” “山哥!”薛南星一惊,蓦地叫住他。话一出口,她便察觉自己反应有些过激,于是放缓语气,故作镇定道:“那是意外,你别多想。” 梁山听罢却不依不饶,“意外?好,就算是意外,那他牵你的手呢?” 薛南星又是一惊。 梁山越说越激动,抬手指了指自己,“我只是直脑筋,不是傻,这双眼睛也不瞎。若非我拦着,就该被无影那小子也瞧见了。” 他跟着薛南星的脸转过来,在她面前站定,一字一顿道:“小姐,你如实告诉我,王爷是不是已经知道你是女子了?” 薛南星愣了愣,忽然失笑。 她拍了拍梁山肩头,绕过他,坐到茶案边,“当然不知道。” “我不信。”梁山转身,从茶案底下拖出一张圆凳,也坐下,定定地看着她,“若非他知道你是女子,怎么会如此待你。” 薛南星盯着他看了半晌,叹了口气,凑到他耳畔低语几句。只见梁山眼底波涛翻涌,神色几经变换,最终低头瞥了眼薛南星下腰,瞪大了双眼,“当真?” “嗯。”薛南星郑重地点了点头,“千真万确。” 听了这话,梁山的表情更精彩了,对比起知道王爷喜欢男子,他宁意相信王爷是知道小姐是女子才心仪于她。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竟然好这口?霎时间,他又想起些有的没的,两道浓眉几乎要拧成个绳结。 “完了完了……”梁山豁然起身,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屋里腾起来,“完了完了,小姐,这下完了。” 薛南星见他一副撞了鬼的模样,以为他发现了什么大事,自心尖提起一口气,“什么完了?” 谁知这位大哥语出惊人,“我、我觉得王爷他……瞧上我了!” “咳咳——”薛南星差点没被他这句话呛个半死。 “小姐,我认真的!”梁山重新坐回凳中,竟拉起她,掰着手指数起来,“其一,王爷府上一个侍女都没有,对吧?” 薛南星点头。 “其二,王府护院数百,此次出行却偏偏只带了我一个,还特意嘱咐我刮净胡子、整饬干净再出门,奇怪不奇怪?” 薛南星笑着又点了点头。 “其三,适才在状元街,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可你没看见,王爷回来时那个脸,比我的靴面还黑。你说这是为何?” “为何?”这一问倒真让薛南星有几分好奇。 “因为他发现我没跟着他,不高兴了呗!这不,还罚我留下来等你。”话到这里,梁山又瞥了薛南星一眼,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依我看,王爷对男子装扮的你也是有几分兴趣的。只是这些个王权富贵,连妻妾都可以成群,何况是男宠……呃,不对,应该叫什么来着……面首?” 薛南星见他一脸严肃,再也忍不住,捧着肚子笑作一团,“山哥,能想出这些来,真是难为你了。” “小姐,你别笑,指不定这会儿王爷正惦记着我们俩呢?”梁山这头话音刚落,那头猝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叩叩——叩叩——”无影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张大人,沈大人请您过去一趟。”稍停片刻,又补了 一句,“还有山哥,若是在里头的话,也请一并过去。” 梁山心下凉了一大片,“怕什么来什么,这回是真的躲不过了。” 第75章 告白(上)我心仪的人是你。 梁山站在门外,深深地沉了口气,似乎下了极大决心才抬起手,敲了两下门。 “进来。”不轻不重的两个字自屋里悠悠传来。 梁山欲抬脚,又冷不防回过头,对身后的薛南星叮嘱一句:“待会儿你在我身后,别乱动。”说着,便带着副慷慨赴死的形容,推开了门。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屋。 薛南星抬起眼皮,视线却被梁山挡得死死的,只瞥见陆乘渊端坐于书案后,至于在看什么,全然瞧不清。她索性垂下眼,恭恭敬敬地立于梁山身后。 陆乘渊自眼尾扫一眼二人,阖上手中宣纸,负手走出书案,淡淡开口,“你可知道本王为何叫你来?” 梁山一听他问的是“你”,而不是“你们”,脊背登时爬满凉意,稀里糊涂的几个字断断续续从齿间溢出,“大概……也许……可能……猜到些。” 陆沉渊轻轻笑了一声,语气却是更冷了,“那你说说为何?” “呃,属下……”梁山抖了抖嘴唇,也不知脑子里想到些什么,竟猛地俯身跪了下来,“属下能得王爷青睐是天大的福气,若是王爷喜欢,怎么着都行。可是,可是我家公子他、他年纪还小,身板子又弱,经不起折腾,还求王爷能放过公子。”说着,当即又往地上磕了个头,“求王爷放过公子,属下愿意……” “愿意什么?” 梁山听出这四个字里的怒气,将头埋得更深,噎了一噎,“……愿意伺候王爷。” 此言一出,薛南星险些没惊掉下巴,赶忙去看陆乘渊的脸色。 只见他一个冷寒的眼风扫向跪在地上的人,面色铁青,眉间竟涌出肃杀之气。 薛南星的脸色顷刻变了,扑通一声跪下,垂首道:“王爷息怒,是我没解释清楚,让山哥误会了。王爷若要责罚就罚我好了。” “不,要罚就罚我。”梁山跪俯着转头,猛地朝薛南星打眼色,“公子,这回听我的……” “不是,山哥你……” “够了!”一道寒声落下。 陆乘渊心头窝着一团火,再懒得听他二人你来我往,“好,听你的是吧?”他居高临下,斜睨向梁山,“那你告诉本王,这副字为何会出现在你屋里?” 言讫,他抬手一震,宣纸哗然展开。 地上二人皆怔了怔,同时抬头看去。 虽只是浅浅一瞥,却足以看清上面苍劲有力的字,不是那副祝寿词还能是什么。 薛南星浑身一凛,怎么会到了他手中?她心中飞速盘算着如何解释,然而这头还未想出个所以然,那头却瞥见梁山转了转眼珠,咬着唇角,又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冒出一句: “是属下,属下心仪王爷,想、想收藏王爷墨宝。” 薛南星两眼一抹黑,简直要伸手将他的嘴堵上。 陆乘渊再忍不住,厉声喝道:“无影!” “属下在。”无影应声而入,见站着的人面色森寒,地上的人哆哆嗦嗦,顿觉不妙。 “将这个人带去宁川最大的南风馆。”陆乘渊怒不可遏,指着梁山道:“找几个小倌好生伺候着,不脱层皮不许回来。” 这下,梁山彻底呆住了。 无影不愧训练有素,当即反应过来,饶是心中一万个不解,也不敢当下违令。他果断应是,将地上的人连拖带拽往外拉。 “王爷,山哥他不是有意要……”薛南星起身欲拦。可下一刻,房门“嘭”一声关上,连带她劝阻的声音一同掐断。 整个世界蓦地安静下来。 薛南星阖了阖眼,朝门口无声道了两个字:“保重……” 除了对梁山说,还对她自己。眼下这间屋子又只剩他们二人了。 “方才不是抢着说么,怎么不出声了?”陆乘渊的声音悠悠传来。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 薛南星沉了口气,转过身。她思来想去没个好借口,左右陆乘渊还未挑明,只得“敌不动我不动”,默不作声地站着,一副任凭发落的形容。 陆乘渊立于案前,注视着她。 自西窗灌入的风吹得烛火噗噗作响,明晦如织的火色落在她身上,将她那份疏离映照得无比刺目。 陆乘渊只觉得自己看走了眼,此人哪里是有一副玲珑心思,分明就是个榆木脑袋。若非他折回远芳书斋,这副字便会毫无防备地出现在太后寿宴上,成为他与薛茹心两情相悦的证据。 念及此,满腔的愤闷与莫名的震怒无处安放,咽不下亦说不出,一时间竟有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憋闷。 紧握祝寿词的手指节发白,他再没眼看下去,拂袖转身,腕间一转,手中宣纸横亘于烛火之上,哧地燃烧起来。 乍见满室火光,薛南星猛然抬头,“王爷,这字……” “怎么?你也心仪本王,想收藏这副字?”火光跳跃于陆乘渊眼底,不见丝毫暖意。 薛南星一时无言以对。 是,她是心仪于他,可正是心仪于他,才不得不以此字为刀,亲手斩断了那些不该起的念想。她看着他,到了嘴边万般辩白与火色一起缠成绳结落回胸腑,心神一片空空茫茫。 她逃避一般垂下眸,默了好半晌,终究只是不轻不重,答非所问地道了句,“属下……不敢。” 是不敢,不是不想。 宣纸即将燃尽,陆乘渊轻飘飘松手,任由最后一丝灰烬飘然落地,屋内只一瞬便又暗下来。 “不敢?”陆乘渊定定地看着她,一步一步靠近,“你不敢心仪本王,却敢做这些无谓之事,将本王推向别人!?” 薛南星愣了一下,仿佛小把戏被人轻易拆穿,她心虚地后退半步,别开脸,“我、我只是想成人之美……” “成人之美?”陆乘渊只觉得荒谬至极,“笑话!你成的到底是薛茹心之美,还是魏知砚之美,抑或根本……”他一字一句,“根本是称了你的意思?” 话到这里,已是指名道姓。 薛南星满心疑惑与不解,崔公公明明说陆乘渊有心上人,世子和魏大人说那人便是薛茹心,连茹心自己亦是直言不讳。所有人都这么认为,连皇上也准备赐婚,她又怎么会会错意? 有些事,既然过不去了,那就拿出来说。既然说了,那便掰开了揉碎了说个清楚分明。 薛南星拼命稳住心绪,自心尖扯出一根膈得人生疼的线头,挑明了道:“他们都说王爷和薛小姐……” “他们?” 不等她一句话说完,陆乘渊猝然打断,满腔的愤闷、怒意、不甘、无奈在这一刻化作一股森然戾气,在胸口炸开。 他怒极反笑,“他们说,他们说,他们说的你就信吗?刑讯定罪之时,你是何等坚持要先找到证据,为何到了本王这里,一句‘他们说’便深信不疑,轻易替本王做了决定?” 他说到这里,忽将语气一缓,连带唇角的讥诮也是凛寒刺骨,“本王今日就告诉你,本王心仪于谁,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然而话音坠地,陆乘渊蓦地僵住了。 因他分明看见,有眼泪自薛南星眼框涌出,沉沉地一滴,顺着脸颊滑出一道浅痕,然后“啪嗒”一下打落在地上,像一块红彤彤滚烫的铁,烙在他心上,疼痛无比。 薛南星自己也怔住了。 原来那泪水已在她眼里蓄了很久很久了,她只是竭力握紧拳头,竭力撑着没有眨眼才不至于让泪落下。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哭,只觉得心重重地跳了一下,像被洗濯伤口的水流过,虽是涓涓细流,却也是痛的。 她慌乱地转过身,背对陆乘渊。可惜这泪水太沉重太灼热,就在她转身的瞬间,眼眶便如决了堤一般,一滴一滴夺眶而出。 薛南星不敢抬手擦拭,只死死盯着黑 暗中的虚无,狠狠咬住牙关,咬得整个人都微微发颤,也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这一幕仿佛一根子午钉将陆乘渊钉在原地,也一根一根钉在他心上,直至眼前之人从干涩的嗓子里挤出几个字:“属下失礼了,属下先行告……” 不等薛南星将“告辞”二字说出口,陆乘渊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她。 他将头轻轻埋进她侧颈,声音轻得近乎小心翼翼地,像在乞求,又像在叹息,“为什么你信那些人的只言片语,却偏偏不信我……” 这样小心翼翼的一问让薛南星一下怔住,信他什么? 然而不及她再开口问,身后之人仿佛有窥见了她心中所问,答道:“信我心仪的人……是你。” 我心仪的人是你……我心仪的人是你…… 他的声音反复在耳畔回响,萦萦绕绕,温柔得像雾中月色,看不清辨不明,却冥冥中融化了整个天地。 是啊,这些时日里,那些莫名的苛责,有意无意的温柔都是事实,那一幕幕山岚江雨,一次次混沌缱绻,饶是再荒唐,也是事实。 适才在马车内他们并非稍触及分,甚至还……有点久,那一丝温柔辗转里的回甘,到底是他唇齿间的残留,还是她沉溺其中的错觉,她还是分得清的。 薛南星向来是个相信证据的人,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她竟会对旁人的只言片语深信不疑,对自己亲眼所见却视若无睹。 熟悉的霜雪气息从身后笼过来,密密匝匝落下,将她包裹,像封闭的山谷豁然散开,大风无休止地刮进来,将她日久筑起的铠甲一块接一块吹落。 她怎会不相信他,又怎么能不相信他。或许他也会无条件信任自己,无论她是程耿星,抑或换了名字,换了身份,甚至……换了性别。 纷乱的思绪到这里暂停,薛南星抬手擦掉半干的泪渍,自骨血中抽出一丝勇气,抚上那双环抱在腰间的手,缓缓转过身。 她望入那双近在咫尺,如曜如漆的双眸,一字一句道:“王爷,其实我……” 第76章 告白(下)下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我…… 薛南星望入那双近在咫尺,如曜如漆的双眸,一字一句道:“王爷,其实我……” “大人!”屋外忽有人唤了陆乘渊一声。 像是拨到一半的琵琶曲忽然弦断,又像有人拿着刀兜头斩来,薛南星脑中忽地响起铮鸣之声,“噌”的一声,将到了嘴边的话齐头斩断了。 她自恍惚中抽出思绪,仔细了听,是无影。担心他突然折转回来许是有甚么要紧之事,她下意识推开陆乘渊,转身就要去开门,却不防被他一把拽了回来。 陆乘渊依旧看着她,昏黄灯火下,他眉宇冷肃,而目光却是说不出的柔和。 “其实你怎么?”他温声问,仿若外间的一切声音根本不存在。 薛南星咬了咬下唇,默了一瞬,自心里提了口气,“其实,我并非……” “大人!是我,无影!”又是不合时宜的一声。 一鼓作气,再而竭。 等到薛南星再度找回那根崩断的弦看向陆乘渊时,方才蓄满力气就要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已被生生斩断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思绪陡然清明,她细一思量,这才察觉此刻突然表明身份确实有些冲动了。 性别什么倒也罢了,照着对崔海的说法,为了生计,抑或为图方便,才作男子装扮都说得过去。然而倘若告诉他,自己整个身份都是假的,从一开始她就有心要骗他瞒他,甚至连魏知砚都知道,而他却蒙在鼓里,他会作何反应? 思及此,她不敢再往深想了。 此时此刻,她不是不信陆乘渊,反倒是不信自己了,不信自己能接受他所有的反应。方才莫名掉下的那些眼泪已是猝不及防,脱离掌控,这颗心似乎已经由不得她了。 原来人真的会这样,越是在乎,越是小心翼翼,因为越怕失去。 敲门声又再叩叩响起。 陆乘渊终于忍不了,轻声丢下一句“等等”,便径自走到门口,一把拉开门,声音是刺骨的森寒,“你最好有天大的事要说。” 无影跌进门,甫一抬眼,便撞见陆乘渊一张沉如锅底的脸,唔,王爷脸色似乎不大好?他旋即侧目,又去看屋里的另外一人,低垂着头站着,唔,指不定怎么惹怒了王爷。 念及王爷方才如何惩戒梁山,无影脊背一凛。未免殃及池鱼,他当即转身,阖上门,长话短说回禀道:“王爷,大事不妙。卑职方才瞧见了京兆府的魏大人,就在咱们客栈附近经过。身边还带了两人,虽作寻常侍从打扮,可卑职一眼便看出是两个衙差。” 此言一出,陆乘渊眼底竟是杀意毕现,连带呼吸都明显沉重了几分,“就这?” 就这?难道这还不够吗? 无影一愣,诧然道:“不是王爷您再三叮嘱,在宁川务必谨慎行事,稍有风吹草动便要即刻禀报吗?” 陆乘渊握掌成拳,是,是他早前吩咐下的。可迟不说早不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匆匆过来禀报了这么一句废话。 无影察言观色,一眼便瞧出自家主子目光不善,只以为自己点到了关窍,神色蓦地凝重起来。 他撑着下颌,若有所思道:“京兆府少尹突然出现在此,想来并非偶然。他与王爷是旧识,又与皇室牵连颇深……”他朝陆乘渊一拱手,“王爷,卑职认为得派人盯紧了,以防节外生枝。” 语毕,他见陆乘渊不言语,念及事关重大,不敢耽搁,说着就要冲出去,不防被陆乘渊叫住: “回来!” “王爷?” 陆乘渊一度欲言又止,忍了忍,最后只没来由地问了句:“今日的密报可还在?” 无影一头雾水。影卫司暗卫的规矩,需将每日探查所得撰成密报,呈王爷审阅。他是提前两日到的宁川,一切事宜早已部署妥当,今日只是在城外候了王爷一整日,是以密报上不过寥寥数字:“安排妥当,无异”。适才在城外,王爷瞥了眼便丢给自己了,这等关头,凭的要那封密报做什么。 他直觉得陆乘渊此举别有深意,好在密报还揣在身上,未及烧毁,于是他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的纸,恭敬递上。 陆乘渊没接,颇为嫌弃地扫了眼,“眼力倒是日渐精进,一手字却是丝毫不见长进。” 一股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无影睁着一双忽闪的大眼,“王爷??” 陆乘渊忽地转身,从书案上抽出一本册子,随手丢给无影,沉声道:“从今夜起,魏知砚的日常起居、饮食偏好、行踪举止、会客交往……凡此种种,一字不落地记下来。明日戌时,本王要见到你的笔录,若是有一个字不工整,你也不必再跟本王回京了。” “王爷——”无影登刻苦起脸来,欲哭无泪,“如果练一夜的功夫倒也罢了,我一个武卫,平生最恨舞文弄墨,王爷您是知道的。平日写几个字的密报就已经要了小命了,若要卑职事无巨细都写下来,只怕手未残,眼睛也要先瞎了。” 陆乘渊懒得看他,悠悠抬起两根手指。 无影瞬间会意,这是要他连记两日了,继续挣扎,“王爷,卑职、卑职记性好,保证一字不落向您禀报……” 陆乘渊不为所动,缓缓抬起第三根手指。 “别别别,我去,我去!”无影生怕再多出一日,“嘭”一声门响,瞬间没了影。 确定再无人打扰,陆乘渊这才转身去看薛南星,却见她侧颜笑靥未褪,竟像是真地找到乐子一般。 陆乘渊一时有些恍然。 他还记得初遇薛南星是暮春,她眸中忧思如云外山连天的风雨,绵延不去。后来回京再遇,不是查案就是审讯,直至到宁川,他也只见她真正笑过一回。 确切来说,不是见到,是感受到。 彼时,二人打马行至一处半山腰,见漫天霞彩,明光万丈,他问她心愿是什么,她不答,只垂首默了一阵。 可 他知道,那时她笑了,至于为何,不得而知。 而眼前这一笑,却真正切切出现在眼前,像是忽袭而来的清风,吹散了眉间疏离与倔强,又像是有苍穹倾洒下日光,洗去了那身沉重的、不合身的铠甲。澄澈眸子里,不再是,抑或不止是熠熠火色,而是染上半壁春光的天真烂漫。 他终于明白,方才那丝恍然从何而来,因他此时此刻才真正看清,这才是她原本的样子。 陆乘渊看着薛南星的笑颜,走近了,突然问道:“你可知道为何男子不常买香囊?” “嗯?”薛南星愣了愣,好不容易想起适才在远芳书斋前确实看中了一个桂花香囊。她稍一思量,刚想说什么,只见陆乘渊从袖囊中掏出个小物拾递过来,带起一串淡淡甜香。 “因为有心上人会赠予他。” 心上人…… 夜风轻轻拂过,薛南星脑子一瞬懵了。一双手伸也不是,不伸也不是,怔怔地悬在半空,半晌,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 陆乘渊似乎察觉出什么,只以为她这般迟疑是在纠结其它那些有的没的,没由来地解释起来: “我听说女子常常会赠香囊给心上人……”一顿,又觉得不对劲,“呃,我的意思不是说我愿意做女子,嗯,你知道的……” 话到这里,解释已然成了掩饰,他掩唇虚咳两声,端着一本正经、云淡风轻的脸,“咳咳,毕竟本王乃堂堂昭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唔……”喉间发出一声闷哼,后头的胡言乱语,就这么被一个猝不及防的吻尽数堵了回去。 接过香囊的瞬间,薛南星握住陆乘渊未及撤回的手,往腰间轻轻一拽,踮起脚尖,仰头对着陆乘渊的双唇压了上去。 唇齿相接间,她轻声回应,“我知道的。王爷,我知道的。” 沉静温柔的声音在心尖上轻柔一触,将某人一身霜寒悉数化去。 陆乘渊默了一瞬,挑眉看向她,“所以,你方才想说……其实什么?” 薛南星一怔,她本以为经过无影这么一闹,这话便过去了,没想到此人竟还记得了。 眼下虽还不是挑明一切最好的时机,但有些话,她想,她该告诉他。 “我想说,其实……我并非不信王爷。”她低垂眼眸,看着手中的香囊,喃喃道:“眼下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我不信了。” 陆乘渊低声笑了笑,忽地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可不,本王当真委屈极了。” *** 这一晚实在是发生了太多事,薛南星心头仿佛涨潮的岛,起起落落,是以她在榻上辗转反侧到了后半夜。后来实在睡不着,她索性点了盏油灯,趴在案桌上,望着绕在手指上的香囊。 这个香囊实在精致,可若是只有桂花似乎单调了些,横看竖看总觉得欠了点什么。 欠了点什么呢? 薛南星抿了抿唇,左右环顾,目光落在床头矮柜角落的一个小木框上,框里摆着些针线盒银剪刀。她起身取过小木框,拿起那把银剪刀在手里掂了掂。 第77章 疑点“怎么不多睡会儿?”声音仿若浸…… 薛南星并非没做过针线活,只是从前做的那些不是因为被罚应付了事,就是为了缝补破衣裳,仅此而已,称不上女红刺绣。上回挑灯夜缝,想想也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她将香囊上绕在手指上,忖了半晌,将木框里的针线拿了出来。 直至油灯里的灯油即将燃烬,薛南星掐了掐指头的血珠,轻轻叹了口气。分明只是一块布,怎么就比缝尸体还难。 最后一针落下,她绞断线头,抻了个懒腰,站起身来。 然而起身再看,薛南星的眉头瞬间拧了起来。这香囊……明明方才绣的时候觉得还行,怎么起身再看就面目全非了? 她左看右看,实在没眼再看,懊恼地将香囊塞进腰间,气呼呼地吹熄油灯,气呼呼地上了榻。 这一闭上眼,竟一下睡到了天大亮。 外间传来窸窣的脚步声,薛南星坐起身,缓了好半响,隐约听到几声人语—— 有人催促道:“快点,都快点!” “你,小声点!张大人还歇着呢!”一人捏着嗓子斥责,但也能听出来是何茂。 “让你们手脚麻利点,没一个让本官省心的。” 此刻何茂正凝眸望着一个个檀木箱笼鱼贯而入。 昨夜洗尘宴上,他分明已将人稳住了——一个尽兴而归,一个犯了腿疾,照常理这查验税赋账簿之事,该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拖上几日了。可谁料卯正时分,他人还在被窝里,就有人来府里传话,要他将备查的税赋账本送来客栈。 思及此,他暗暗舒了口气,好在早有准备,否则就该被这下马威杀个措手不及了。 何茂盯着最后一波人搬完,身后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何大人?”薛南星从屋里出来,颇为意外,“这么早?” 何茂拱手揖了一礼,哈着腰道:“不早了,不早了。税赋明细最是复杂繁多,这大半个时辰也才搬来这么些,实在惭愧。” 他转头见薛南星眼底乌青,心疼道:“哎哟,大人您是被腿疾闹得一宿没歇好吧!”说着,又喃喃自责,“唉,都怪下官,沈大人说大人您腿疾犯了得多休息,千交代万交代不能扰您清梦,可那帮不省心的,搬几个木箱跟搬衙门似的咋咋呼呼。” 薛南星浅浅笑了一下,并未多言。 她望了眼外头的天色,问道:“那沈大人呢?” 不等何茂开口答,身后悠悠传来几个字:“何大人这是……?” 陆乘渊摇着折扇走过来,他今日换了身孔雀蓝织金锦袍,十足十京城纨绔的模样。 待走近了,他瞥了眼满廊的箱笼,将折扇往掌心一敲,“要把县衙搬来?”一语毕,转而在薛南星身侧低声问了句:“怎么不多睡会儿?” 声音仿若浸过水般温柔,薛南星心跳忽地漏了一拍。 她心里清楚,这样的温柔是出自陆乘渊,而非“沈良”。可昨夜那香囊也好,那一拥也好,只要她还顶着个男子身份,这许多种种到底还是稀里糊涂。 夜静时分便罢了,这天一亮,反倒将她照醒了,照得无路可退、不知所措了。 何茂闻言却慌忙作揖:“是下官的不是,扰了张大人清梦。沈大人,这是宁川三年间的田税账册,另外还有盐税的,下官都整理好了。只是……”他朝陆乘渊房内觑一眼,迟疑着道:“这里毕竟是客栈,地方有限,便先搬了这些过来。” 调阅文书里分明只要查一年的账册,何茂却将三年的全搬了过来。这点小算盘另外二人心知肚明,无非是想着先将些没问题的账目一股脑堆过来。 此行毕竟不是真的要查验税赋,陆乘渊便也看破不说破,只轻笑了一声,“也是,既然要查便查个清楚明白。不过上吊也得喘口气,何大人,可赏脸一同吃个茶?” 只要不谈公务,吃茶自然好说。何茂大袖一挥,“来人,备茶点!” *** 晨雾未散,茶烟凝在雕窗格上。 薛南星自然明白陆乘渊的意图,何茂是此案的关键证人,昨日二人初到宁川也不宜多提张启山的事,眼下正好借机会再问问。 她拢着杏色广袖提壶斟茶,眼角余光掠过何茂圆似满月的面庞。这位宁川知县正捻着块芙蓉糕,糕屑簌簌落在青竹纹 衣襟上,倒是悠闲自得。 “何大人请用茶。”她将茶盏推过去,轻叹一声,“不瞒大人,昨夜辗转非为宿疾,只是恩师音容总在眼前。此番既至宁川,总该去坟前添一炷香。” “那是自然。”何茂沉重地点了下头,将沾着糖霜的手指在袖口碾了碾,“张老大人葬在灵光寺后山,大人若是想去,下官这就差人去准备。” “且慢,不急。”薛南星端起茶盏,垂眸啜了一口,“本官这几日腿脚不便,倒怕老师见了忧心。”一顿,又道:“只是恩师去得蹊跷,有些旧事还要劳烦何大人解惑,也好解了本官的心结。” 何茂坐直身子,“二位大人乃张大人高足,下官自当知无不言。” 学生关心老师的死因并无不妥,薛南星于是开门见山,“不知老师当年是因何去世的?” 何茂听了这话,喉结滚动两下,犹豫片晌才缓缓道:“下官记得,四年前,张府管家跌跌撞撞来报丧,说主君闭关著书时”他咽了咽唾沫,“睡过去了。” 薛南星捏着茶盖的手一滞,“睡过去了?” “嗐,就是就是猝亡。”何茂一摆手。 薛南星诧然,“老师这般精通奇术,怎会走得如此突然?” 何茂长叹一声,接着道:“那日老管家来报时,下官还以为听岔了。房内门窗都从里头锁着,张大人在榻上躺得端正,若非皮肉俱腐……”他喉头哽了哽,“当真像像睡熟了” 薛南星即刻找到疑点所在,“既无外伤,可曾查验过毒物?” 何茂摇了摇头,“银针试了全身,半点青黑也无。尸体表面并未发现致命伤,甚至连外伤都没有,最后只得断定为操劳猝死。” 他摩挲着下巴,回忆道:“仵作说观尸斑虫卵,当是亡故八日。加之正值初夏,天气一日日热起来,尸体腐败得极快,后来便匆匆下葬了。不过……” 话到这里,何茂忽地打了个寒战,压低声音,“不过说来古怪,那腐味浓得骇人,倒似沤了半月的鱼虾。” 此言一出,薛南星心中疑窦丛生,“老师的遗体既已腐败如此,为何仵作还会推断死亡时间只得八日?” “这……”何茂脊背一凛,支支吾吾半晌才道:“实则张大人也就闭关了八日,他闭关前才与下官吃过酒,不可能死了半个月,那仵作便按八日定论了。下官想想也是,那会儿因为天气也热了……” “荒唐!”薛南星猛然打断,“仵作推断死亡时间,需观环境气候、蝇蛆生灭、骨肉离析程度推断,岂能根据证人供词做妄下断论!?” “下……下官不知……”何茂被这陡然的气势震慑,登时脸色煞白,当即膝头一软就要跪下,却不防被什么抬了一下。 “诶,何大人这是做什么?”原本一直斜倚在太师椅里不言语的陆乘渊,忽地伸手,用扇骨抬了抬何茂。 他站起身,煞有介事道:“依我看,何大人当时定是伤心过度,一时糊涂才信了那仵作的。”说着,又转而问何茂,“对吗?何大人?” 何茂连连称是,点头如捣蒜。 薛南星默了一默,冷目瞥一眼何茂,拂袖不再看他。 何茂见状,银盘大的圆脸皱成宣纸团,袖口糕屑又簌簌往下掉。他偷眼觑着端坐于茶案边的“张纯甫”,那清瘦书生捏着茶盏的手指节发白,倒像极了书案头那尊冷玉笔山。 若说查税一事,他早有应对之法,可眼下这查税成了查案,属实始料未及。偏偏还被这个锯嘴葫芦抓了把柄,若此人较起真来,怕是可大可小。 何茂喉间发涩,只得将目光投向陆乘渊。 陆乘渊将他求助的眼神尽收眼底,浅浅一笑,忽地将扇骨敲在紫檀案上,“庭中那株西府海棠开得胭脂透,倒比这满室墨香鲜活。”语罢径自踱出,用扇柄挑开缠枝纹门帘。 何茂瞬间会意,忙提襟跟上。 二人前后脚下了楼,陆乘渊这才不紧不慢地道:“何大人,此事您可得理解纯甫兄。昔年张大人一句‘孺子可教’,纯甫兄便夤夜抄录《洗冤集录》。这般执拗心性,见疑不究,反倒不似他了。” 何茂点头,连声称是,默了片晌道:“只是当年之事下官确实是伤心过度,感情用事了。沈大人,您与小张大人为同僚,又都是张大人高足,下官想……” “何大人呀何大人。”不等何茂说出“求情”的意思,陆乘渊兀自道:“纯甫兄在翰林院修《刑律辑要》时,曾为半句存疑的注疏跪求张老三日。如今恩师死因存疑,何大人觉得凭在下几句话,他能善罢甘休吗?” “那……那可如何是好?”何茂朝陆乘渊一拱手,“还请沈大人指点一二。” “谈不上指点,不过在下倒真有一计。”陆乘渊瞥一眼他额角的细汗,轻笑一声,“何大人不妨借此机会,主动请他帮忙翻查此案,先将态度表明了,跟他站在一条线上。纵有纰漏,亦是您自请追查之功,最后也怪不到您头上。” 何茂犹豫了一阵,“可这陈年旧案……”实则无端端要牵出一桩陈年旧案,他是怎么都不情愿的。 “开棺验尸的文书若盖了知县红印。”陆乘渊将扇骨点在何茂腕间,“便是将功折罪的筏子。”他眼尾扫了眼楼上,“总好过教人盯着盐引簿子翻出窟窿。” 何茂瞳仁骤缩,瞬间明白这话中的意思。他心中稍作掂量,自觉“沈良”说的在理,与其被张纯甫盯着账本子,不如主动让他查案查个够,左右年深日久,物证人证俱湮,哪儿那么容易查。 思及此,他拧了半日的眉心终于舒展开,拱手揖道:“多谢沈大人指点,下官这就着人调卷宗!” “且慢。”扇骨横在他圆滚的腰腹前,陆乘渊挑眉,“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您说呢?” “是是是。”何茂连连点头。 此时二人正行至院中,陆乘渊微微抬头,目光落向二楼微敞的轩窗。 暖风自窗口灌进来,掠过薛南星纤长的睫羽,带出眼底似有若无的笑意。 第78章 密室“眼下哪儿都不用去。”…… 何茂动作倒快,不出一个时辰,便遣人将四年前张启山暴毙案的卷宗送来了。 卷宗在八仙桌上摊开。 “腐肉八日离骨,蝇蛆却已孵化两代?”薛南星指尖点在验尸格目的蝇蛆记录上。 何茂双手拢在袖中,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下官记得,那几日接连暴雨,莫不是因为太过潮湿,才……” 陆乘渊扫一眼卷宗,折扇在掌心轻敲,悠悠开口,“接连暴雨?即便是湿热如岭南,也不至于此吧。” “这……”这卷宗一眼便瞧出问题,何茂一时语塞,辩驳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只能乖乖闭上了嘴。 “何大人。”薛南星懒得再听,转而问道:“卷宗记载,老师闭关前夜,曾与您一同吃酒?” 何茂连忙点头,回忆起来,“正是,张大人那日拎着一坛三十年的陈酿来到衙门,说是即将闭关著书,少说也得大半月不能饮酒,便邀了下官一同畅饮。”他顿了顿,语气中满是遗憾,“说来也是遗憾,若下官知道那是最后一面,说什么也要拽着他去醉逢楼痛饮一番。” 薛南星负手默了一瞬,“可醉逢楼乃是宁川四杰结识之地,你二人叙旧,按道理首选该是此处才对。” “谁不说呢?”何茂道:“可张大人说看见醉逢楼的匾额就想起李申,不愿去。后来下官仔细想想,也能理解,那会儿他与李申刚因为李申夫人那事大吵一架。要知道,咱们宁川四杰之中,就属张大人和李申关系最为要好。却因为李申夫人那案子闹得反目成仇,说到底,下官也有责任,若不是我将这棘手之事丢给张大人,或许他二人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他将语气缓了缓,接着道:“后来我与张大人便去了城西一家小酒肆。结果好巧不巧,竟然在那儿又碰见了李申。” 关于李申出城一事,卷宗上确有记录。那晚,何茂与张启山在城西吃酒,大约傍晚时分,何茂瞧见李申出城。但碍于张启山在场,何茂担心二人再起冲突,便没有上前打招呼。 这前因后果听着似乎合情合理,可张启山一死,李申便是最大嫌疑人,却偏偏在张启山闭关的前一日出了城,还是在何茂与张启山的眼皮子底下离开的,薛南星总觉得哪里透着蹊跷。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而又问,“何大人是亲眼看着李申出城门的?他就不会再折返回来吗?” 何茂想都没想,摆了摆手,“那会儿正是戌初,李申出去没多久城门就关了。况且那家酒肆正对着城门,我们二人就坐在外头,若他折回来,肯定能瞧见。后来张大人出事,下官第一时间就去查了出入城记档,确定李申出城后再没回来过。” 说着,他又长叹一声,“想来宁川这伤心之地,他是不愿再回来了。下官记得那日,他背着个包袱,垂头丧气地往城外走,若不是张大人先瞧见,下官都没认出来。不过他能回远州,放下那些烦心事,倒也算是一件好事。” 听到这里,薛南星心中疑惑陡然一沉。 她略作思索,朝陆乘渊使了个眼色。 陆乘渊会意,便三言两语先将何茂打发走了。 薛南星反手扣上门栓,两步上前,“王爷,何茂虽托我查案,可我顶着张纯甫的身份,当众开棺验尸实在太过惹眼,不妥。”她见陆乘渊点头,又匆匆瞥了眼外间渐暗的天色,“眼下时辰还早,是先去张府,还是远芳书斋?” 她凝眸沉思一瞬,紧接着自问自答,“要不还是先去张府看看,张启山的死亡时间太蹊跷了,我始终觉得有人故意加速了尸体腐败,可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又为何要这么做,还得去现场……” 话未说完,她腕间倏然一紧。 陆乘渊的掌心覆上她手腕,带着丝丝温凉,将她拉到榻边,温声道:“眼下哪儿都不用去。” 薛南星反应过来时,肩头一沉,人已经坐到了榻边。 她蓦地想起昨夜种种,眼下这般举动,莫非是要……? 薛南星慌乱地抽回手,脸颊瞬间泛起红晕,句不成句道:“王、王爷,青天白日的,怕是不太好吧!再说……再说案子重要,我……” 陆乘渊抖开云锦被的手顿了顿,见她倏然瞪圆的眼,忍不住低笑出声。 薛南星抬眸,直直撞进陆乘渊眼底的笑意当中。一双修眉下的眼极好看,眸子里盛了半碗清亮的雪,不参半点杂质,她这才知道是自己想偏了。 整张脸一下灼烫起来。 陆乘渊笑了笑,转身斟了盏安神茶,声线浸着温热的雾气,“眼下你是张纯甫,即便看得出案子里的疑点,也不能太过擅长验尸。我已经让何茂去安排开棺一事,先由府衙的仵作初验一遍,晚些时候你再细验。” “张府那个老管家已经派人去问了,至于现场,自然还是要去的,不过待你睡醒再去也不迟。”茶盏轻轻搁在榻边小几,“今晚怕是还得再熬一宿,此刻最要紧的,是让‘小张大人’养足精神。” 他回身,见薛南星怔怔地没出声,又将枕头拍松了些,“这床铺昨夜我未睡过,你且安心睡。” 薛南星一愣,脱口而出,“王爷昨夜没睡过?” 陆乘渊只是淡淡道:“在书案边阖了一下,够了。” “那怎么行?王爷既然说了今晚还得熬一宿,那自然也要好好歇息,我回房去睡就行。”薛南星说着就要站起身,却不防又被陆乘渊按了回去。 陆乘渊神色认真,“何茂心里的算计,可比他袖中账本还厚三分。张启山的案子是否与他有关,有几分关系暂未可知。他明面上恭敬,实则心里打着什么算盘你我二人都无法预料,还是小心为妙。” “无白和梁山都不在,你一个人。”他安静地看着薛南星,“我始终不放心。” 薛南星见到陆乘渊眼底的血丝,忽然掀开半边锦被,“那……那要不王爷睡里头,我、我个子不大……”她抬手比出一掌宽,“在榻边留这么宽给我就好。” 陆乘渊一下失笑。 他倾身凑近,声音忽地非常低,“你……确定吗?本王的定力可没你想得那么好。” 清冽的吐息霎时漫过她鼻尖,薛南星心头猛地一紧。 她脑中一片空白,慌乱抓过软枕挡在烧红的脸前,将脸埋进软枕里,瓮声瓮气道:“那……那王爷请自便。”说完便裹着锦被滚向里侧。 陆乘渊轻笑着替她掖好被角,声音里满是温柔,“行了,别把自己闷坏了。” 薛南星的脸更烫了,一头埋进了带着松香气息的枕衾里。 外间传来书页翻动声,混着更漏有节奏的滴水声。 她原本还想着阖眼假寐一下便算了,可一闭眼竟就真的睡着了。 ***** 一觉不知云深几何,一点梦都没做。 直至颊边掠过一缕艾草香,薛南星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睁眼时霞光正爬上雕花窗棂,恍惚间竟让她生出还在奉川家中的错觉。 还没坐起身,身边传来低沉温润的一声:“醒了?” 薛南星下意识别过脸,见陆乘渊就坐在榻边。他身上换回了月白长衫,手里拿着一封信笺,正在拆看。 薛南星还没完全清醒,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陆乘渊笑了笑,“睡好了吗?” 薛南星又点头,动了动干涩的嗓子,问道:“什么时辰了?” 陆乘渊端了盏清水递给她,“刚戌时。” 温水滑过喉间,薛南星一听是戌时,差点呛出泪花,嗓子也抬高了几分,“我睡了两个时辰?”要知道自从离开奉川后,心中一根弦一直绷着,别说午休,饶是夜里也极少深眠两个时辰。 她蓦地翻身下榻,将发髻稍微正了正,匆匆套上靴袜就要出门。 陆乘渊看着眼前炸毛的“小张大人”,愣了愣,“你做什么?” 薛南星自百忙之中看他一眼,急道:“时间紧迫,得赶紧去张府。” 陆乘渊觉得好笑,晃了晃手中信笺,“你就不想看看这里头写的什么?” 薛南星收回抬起的脚,这才想起睡下前陆乘渊说过会先派人去张府,这里头怕是那管家的证词。 她忙不迭结果信笺,可就在信笺抖开的刹那,被墨迹扎了眼——这字迹,像是被马车碾过的蛛网,偏旁部首全部搬家,支离破碎地瘫在白宣纸上。 “无影的墨宝?”她两指夹着信笺抖了抖,“这字拿去药铺当方子,怕是能治死一村人。” “现在你知道为何无影这么怕写字了吧。”陆乘渊低笑,“上月他写密报,把‘敌袭’写成‘狄嬉’,害得影鹰卫白跑数十里逮了群斗鹌鹑的。” 薛南星忍着笑细辨字迹来。 供词与卷宗所述无二:四月十四寅时,也就是张启山闭关的最后一日,管家顶着滂沱雨推开内院门,腐臭混着雨腥气扑面。书房从里被锁,张启山尸身平躺于榻上,溃烂如泥。八日来守门小厮坚称未见人出入,此前亦未闻到异味。 她指尖点在洇散的墨团上,“腐尸恶臭堪比三伏天的腌臜气,院外有人看守,还有家仆日日打扫,怎会只在最后一日才闻到恶臭?” 陆乘渊忽然握住她执笺的手,带向某处蚯蚓般的墨痕,“仔细看这团墨疙瘩。” 薛南星鼻尖几乎贴上纸面,才从蛛网似的笔划里抠出“石室”二字。 “密室!”她猛然攥紧信笺,“所以尸体前几日被藏在密室,最后一日才被凶手抬出来放到榻上,这样便都解释得过去了。” 可人进去八日,死状却形如半月 窗柩外暮色忽浓,她眼底却亮起星火,“王爷,我得去一趟张府,再确认一件事!” 陆乘渊心知她想去看什么,“你若是要去看看那间密室,便不必去了。” “为何?”薛南星不解。 陆乘渊道:“那间密室四年前便已经被拆了。” “拆了!?” 第79章 线索(再修)“眼下最紧要的是替昭王…… “拆了!?”薛南星眼中满是惊色。 “正是。”管家张伯重重一叹,抬脚将半块碎瓦踢至一旁,“老爷走后不过个把月,便被人拆了。” 他缓缓抬起手,朝西边断墙抬了抬下巴,“方才有位官爷来过,瞧了又瞧,也就只剩下这些残砖碎瓦了。这宅子里如今就剩草民这把老骨头守着,便也任由这些破砖烂瓦这般堆着了。” “那里 头的东西呢?“薛南星问,既是书房,定会留下不少书册画卷,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张伯又叹了一声,“也都被人买走了。” 暮霭将薛南星的影子拉得老长,她紧紧盯着废墟中半截雕花窗棂,无不诧然,“这宅子乃是张大人的私宅,怎可这般轻易说拆就拆?说卖就卖?” “大人有所不知。”张伯连忙解释,微微欠身道:“这宅子,早被小姐卖出去了。” 薛南星脱口而出,“张家大小姐?” 陆乘渊手中折扇咔一声收拢,“本官记得,何大人曾言,张家大小姐早已远嫁江南,就连父亲丧仪都未归,又如何能将这宅子卖了?” “人确实没回,可地契早随嫁妆一道去了。”管家轻咳两声,眼中流露出一丝怅然,“当年啊,就因为小姐的婚事,她与老爷大吵了一架。可吵归吵,天下哪有父母不疼爱子女的。许是老爷担心小姐日后在夫家受欺负,没个依靠,便把这房契当作嫁妆给了小姐。” 张伯顿了顿,又接着道:“老爷走后不过月余,便有人拿着房契上门,说是小姐把宅子卖给了他家家主。草民我起初哪里肯信,可那契书上的红印,却印得真真切切,容不得草民不信呐。至于里头的东西……” 他支支吾吾了半晌,嗫嚅道:“老爷走了,府上的家仆婢女没了去处,都得用银子打发了。买宅子的那人见草民为难,便提议将屋里的书册画卷都卖给他,草民虽不懂这些,却也留了个心眼,抱了几幅去字画铺问过,不是什么名家画作,不值钱,便就图个方便都卖给他了。” 薛南星自觉此事透着古怪,追问道:“此人可有透露他家家主姓甚名谁?” 张伯摇了摇头,“那人一身侍从打扮,长相嘛,平平无奇,只说是江南人士,与咱们小姐的夫家相熟,未曾透露家主的姓名。” 他说着,似是忆起了什么关键之事,顿了顿又道:“说来着实蹊跷,偌大一座宅子,那人就来看过一回。一踏入这宅门,也不瞧别处,径直便往这内院绕了一圈。”言罢,他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东南角,“许是听了些闲言碎语,那人非咬定老爷这院子风水不好,当即便吩咐人将那书房和密室统统拆了。想来也是,毕竟死过人。不过更怪的是,这一晃四年过去了,那人迟迟没搬进来,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变故。” 薛南星心中的疑惑如乱麻般拧作一团,如今这最关键的案发现场已遭破坏,历经四年的日晒雨淋,哪怕曾有过些蛛丝马迹,也早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了。眼下,唯一最令人起疑的,便是张小姐卖宅子这桩事了—— 花钱购置一间大宅,本不足为奇;拆除那曾有人亡故的院子,也合情合理。可怪就怪在,这宅子卖得实在太过草率,仿佛那买主的目的,并非是要这处宅院。 她静静地望着断墙上那翻涌的暮霭,沉默了良久。忽地,她话锋一转,问起了关于张启山独女的旧事。 张伯微微眯起双眼,一边叹息,一边缓缓道来:“咱们家小姐啊,与那些寻常深闺小姐大不相同,性子尤为刚烈好强。草民依稀记得,小姐年幼时,老爷对她可是疼爱有加。小姐生性好动,老爷还曾想着为她寻个师父教习功夫。可自从夫人离世后,老爷整个人就变了,连带着对小姐的态度也判若两人。老爷常常斥责小姐行事举止不像个女儿家,小姐呢,也因父亲管束心生不满。小姐年岁越长,父女二人便吵得越凶。后来,小姐一怒之下,竟离家出走,去了夫人的娘家远州。草民还记得,小姐走那日是夫人的忌日——五月初三。她那一走,便是好几年。” 一番话下来,薛南星记了两处关键,五月初三……远州……眉心不自觉地微微一蹙,她记得李申也是远州人。 只听得张伯接着道:“后来,好不容易盼到小姐回京,老爷便急忙忙地为她定下了一门亲事,说是成了亲,小姐便能收收性子,安稳下来。可小姐哪里肯依,出阁那日,是哭着被绑上花轿的。自那以后,老爷虽时常写信给小姐,可却从未收到过一封回信。再后来,老爷致仕回到宁川,还曾亲自前往远州一趟,可据老爷回来说,那次连小姐的面都没能见着。就这样,自那以后,草民便再也没见过小姐了。” 薛南星听到这里,开口问道:“那你们小姐是何时出嫁的?又嫁入了哪户人家呢?” 张伯微微沉吟,思索片刻后道:“是五年前开春那会儿,草民记得清清楚楚,就在那个观者像失窃案发生后不久,老爷像是预感会被那桩案子牵连,突然有一日,便给小姐说了这门亲事。唉,也难怪小姐不愿意,她从未去过江南,对方还是个满身铜臭的生意人。要知道,小姐素来倾慕有才华的人。” 一直默然听着的陆乘渊此时终于开口,“你又是如何知晓这些的,莫非张大小姐早有情郎?” “那倒不曾听闻。”张伯摆了摆手,“只是小姐自幼便崇拜老爷,年幼时还常常说日后要嫁给像老爷那样的状元之才。可夫人离世之后,不知为何,一切都变了。” 薛南星听罢,心中暗自思忖,却也不再多问。 她缓步走到断垣残壁前,目光如剑,直直落在那碎瓦堆下三尺厚的青砖上。虽是已经知道答案,可她还是多问了一句:“张伯,张大人这间密室可有留密道?” 张伯想都没想,摇了摇头,语气笃定,“这密室是老爷用来藏书的,也就八丈见方,留密道做什么?”话到这里,他忽地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抚着白须又补了一句,“不过,倒是留了个通风口。” “通风口?”薛南星与陆乘渊对视一眼。倘若这通风口足够宽敞,能够容得下一人通过,那与密道又有何分别。 然而,张伯接下来的话却迅速否定了这个猜测。 “虽说是通风口,实则不过是个安了管道的天窗罢了。”张伯一边说着,抬起两只手掌,在半空比画了一下,“也就……这么一掌来宽吧。” 一掌来宽又如何容得下一个成年人?如此说来,凶手几乎绝无可能从这通风口出入密室。 薛南星眼眸微垂,再次陷入沉思,她喃喃自语,“通风口、管道、天窗……”这般设计,若非给人留的,倒像是为了排烟。 她蓦地眸光骤亮,转眸看向陆乘渊,“大人,你可还记得卷宗上记载的,密室内有银丝碳和火盆?” 陆乘渊颔首,眼中已闪过一丝了然,他看向管家,沉声问道:“你可还记得,那银丝碳和火盆可有用过?” 张伯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而后点了点头,“用过了,而且还用了不少呢。也不知老爷是不是提前预感到那几日会下雨,在闭关之前,便吩咐备下了碳。老爷还特意交待,须得用那耐烧的银丝碳,说是要用来烘烤手稿。不过……” 他说到这里,忽地咽了口唾沫,似乎想到甚么可怖的东西,竟说不下去了。 “不过,一个已然死去的人,又怎会去烧那火盆,是吗?”薛南星双眸微敛,眼中寒芒闪烁,厉声质问道:“你明明知晓此事有蹊跷,为何在供词之中,却只字未提!?” 此言一出,张伯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扑通”一声,直直地跪在了薛南星面前,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连连求饶,“官爷息怒,官爷息怒啊!草民绝无隐瞒之意,实在是这件事太过诡异离奇。老爷闭关的那几日,草民确实在夜里瞧见老爷书房后面有青烟飘出。可当年的仵作言之凿凿,咬定老爷至少已经故去八日。” “草民心中虽有疑虑,却也只能当作是那连夜的暴雨,雨雾弥漫迷了眼,这才没敢将那银丝碳和火盆的事情说出来。可后来,草民偷偷去瞧了瞧,那密室里竟只剩下一些碳渣,足足有十斤之多啊,就这么短短几日,竟全没了。” “十斤银丝碳……”陆乘渊若有所思,“若是正常使用,足够烧上半月有余了。” 听完这番话,薛南星心中已然有了断论,“以炭火炙烤,可使尸温升高,腐速倍增。倘若那密室的门窗紧闭,火盆昼夜不熄……只需八日,便可腐烂出半月形貌。” 陆乘渊扫视一眼砖缝里滋生的青苔,轻嗤一声,“那几日暴雨连连,重重雨幕,恰能掩青烟盖腐臭。这场雨,下得还真是恰到好处。” 说罢,他见薛南星沉默不语,问道 :“可是想到了什么?” 薛南星目光直直地盯着眼前这片破败的废墟,只觉一股寒意自背脊侵袭而来,“我在想,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竟然能够在这八丈见方的密室里,与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一同待上整整八日。” 话音落,她目色一沉,便陡然踏入碎砖瓦之中,蹲下身翻找起来。 “程……”语声一滞,薛南星腕间蓦地覆上一阵熟悉的温凉。 陆乘渊攥住她手腕,掌心在贴着她脉搏的瞬间又卸了三分劲,低声道:“你做什么?忘了自己腿上和手上都还有伤吗?” 薛南星仰头望进他眼底翻涌的墨色,“大人,我想寻半截门闩……或者能找到门也行。” 陆乘渊眉心折痕深了几分,缓缓沉了口气,忽地撩袍蹲身,惜字如金地丢下两个字:“看着。” 两人方才来得着急,并未带其他人。眼下陆乘渊又不许薛南星动手,她便也只能在旁边干看着。 向来高高在上的“活阎王”,此刻正因为她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半跪在一片废墟里。 薛南星只觉得又见到陆乘渊不同的一面,眉眼不由弯了弯,抱着膝盖看了起来,竟生出几分意犹未尽地意思。 修长的眉下是一双非常好看的眼,长睫微垂,清冷的眼尾被暮色隐去,余下眸中星河浸在月色里,恍若燃着暗火,照到她的心底里。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 薛南星不由地想。 想着想着,那人突然偏过头来,目光与她相迎的一瞬,不由也怔了怔。 “可是这个?”他从虫蚁横行的砖瓦堆里抽出半截腐木,温声问道。 薛南星移目看去,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中,正捏着一截霉烂的朽木,他分明是个好洁之人。 陆乘渊指节沾着泥,掌纹里还新添了烂瓦片的划痕,他却将木栓在袖口蹭了又蹭,直到霉斑里露出半道陈年刻痕。 薛南星忙伸手去接,他却冷不防缩回半寸,“当心刺。”又将腐木调了个头才递过来。 这截腐木已是软烂,哪里能刺得伤手。可这一瞬,薛南星没来由地想起昨晚月娘对李远平的那句:“哪这么娇气”。 她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在珍视你的人面前,你便是弱不禁风的雏鸟,所有坚强的刺都能收起来,做回最柔软的你。 “嗯?”陆乘渊似乎在等她的反应。 薛南星缓过神,点了点头,伸手接过那截门闩,细细端详。 这木栓早已腐烂不堪,原本的模样与痕迹都已模糊难辨,她遂又将目光落向方才拾起那截门闩的位置。 “找到了!”她忽然跪坐在碎瓦间,举起个锈蚀的铁环,“还好这东西压在碎瓦下没丢。” 陆乘渊凝目细看,只见她手中正捻着一个锈迹斑斑的细铁圈,“就为了找这个?” “嗯!”薛南星用力点了点头,一手拿着那截霉烂的木栓,一手将铁圈套了上去,没想到竟刚好吻合。 她的眉目一下舒展开,“卷宗记载,尸体被发现之时,书房乃是从里面上了门闩的。可倘若凶手提前用铁线栓在这门闩上,再从门缝将铁线另一头穿出来,最后再将铁线拗断,如此一来,便可从外间锁上门,形成密室。至于留在门闩上的这截铁圈……看来凶手是笃定何茂查不出什么破绽,便想借着买下这间宅子,拆了书房便一了百了。” 话到末了,她忽地一顿,神色凝重起来,“眼下还有一事最为紧要。” 陆乘渊看一眼天色,“开棺一事还在准备,你若想先去墓地看看,我陪你。” “不急。”薛南星摇了摇头,自怀中取出那方桂花巾帕,伸手握住陆乘渊的手,抿了抿唇道:“眼下最紧要的是替昭王殿下清理伤口。” 第80章 巧合他真的能永远分得清吗? 暮色浸透车帷,车室内萦绕着淡淡地苦香。 薛南星缠好最后一截绷带,满意地点了点头,“最紧要的事办完了,可以去灵光寺瞧瞧了。” 她正欲撩帘催马,忽见陆乘渊从暗格里取出个油纸包,栗壳裂开的脆响混着他衣上沉水香,一下就掩盖了金疮药的味道。 “状元街的糖炒栗。”陆乘渊打开油纸包,剥出一颗,“今日的最后一锅,用桂花蜜渍过。” “这个时节竟有栗子?王爷何时买的?”薛南星杏眸倏然发亮,肚子里的馋虫一下被勾了起来。 “知道你心里搁不下刚查到的线索,定是一刻等不得。我怕来不及用膳,去张府前便交待了。”陆乘渊玉白的指尖捏着栗仁,悬在她唇前半寸。 薛南星微微一怔,在栗仁触唇时,后仰了半寸。 这般喂食的举动,实在太过亲昵。 她接过栗仁囫囵吞下,指尖残留的暖意烧得耳尖发烫,腮帮鼓起含含糊糊说了句“多谢王爷”。 可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这般反应似有失礼数,略一停顿,便也剥了一颗栗仁。 然而犹豫的手还未伸出去,却在半途被截住。 陆乘渊忽然倾身,就着她拈栗的手指咬住果仁。温软唇瓣擦过指尖,惊得她手一颤。 薛南星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本是不想过于亲昵,才客气地回递一颗,却未曾想,那人竟毫不犹豫地张嘴接住了。 陆乘渊看着她烧红的耳尖,忽然将油纸包塞进她僵住的手,摊开缠着白纱的左手,轻声吐出两个字:“手疼。” 手疼…… 不同于以往冷漠命令的口吻,竟隐隐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这两个字更像是在——撒娇。 薛南星满脸错愕地看向他,却见那人指节微蜷似真在忍痛,“剥壳时蹭到伤口了。” 她盯着他所谓伤口,分明被白纱包得严严实实,剥颗栗子的功夫哪里能蹭得到伤口。 栗壳在掌心硌出红痕,薛南星再忍不了,计较起来,“王爷伤口不深,且方才不还……” “疼。”低沉的声音打断她,陆乘渊似乎想起什么,微微敛起眼眸,“本王依稀记得还有些重要消息,可眼下又疼又饿,脑子一片空白……” “唔……” 一颗栗仁塞过来,忽地堵住他那些胡编乱造的话。 陆乘渊咽下栗仁,看着薛南星气鼓鼓地模样,将她空出来的手握入掌心,低笑出声,“好了好了。你这一恼,倒吓得我全想起来了。” 原来灵光寺原名落伽院,青砖缝里还嵌着前朝年间的香灰。相传大晋开埠的第一位状元便出自宁川,那位状元郎在此闭关百日,出关时携着满袖焚香入殿试,朱笔一点便中了头名,从此寺院香火鼎沸,远近之人纷纷来此祈福。每年秋闱将近,求签的学子更是数不胜数,皆是为了沾一沾文曲星的光。 “王爷连这些都提前查过了?”薛南星咬着颗栗仁,一脸讶异地看着陆乘渊,此人到底见缝插针查了多少掌故。 陆乘渊淡淡笑道:“明知你会问,我还不提前打探,岂非很没眼力见?” 他收起笑意,连带声音也沉了下来,“不过这一查,还真查出蹊跷——” “四年前,灵光寺不幸失火,寺院被彻底焚毁,不少僧人死于那场大火,连住持也随火焚化。” 薛南星瞳仁微震,“又是四年前?” “没错。”陆乘渊颔首,“那日正是张启山的头七。” 薛南星神色一凝。 暮色裹着檀烟渗进车厢,车轮在青石 板上碾过最后一圈,停在灵光寺后墙根。 墙头青砖斑驳,两盏气死风灯在檐下摇晃,映得“佛门清净地”五个字忽明忽暗。 薛南星掀帘跃下,一下车便见一道矮胖的身影正与三个灰衣僧人立在滴水檐下,身后十余名衙役擎着火把,将寺墙照得发红。 “哎哟,二位大人!”何茂一见二人,抢上前来抱拳行礼,脸上堆满笑纹,“下官午后便来布置了,您看这牵魂幡、引路香都备齐了……” 陆乘渊折扇轻收,目光扫过墙角堆着的铁锹木楔,“何大人倒是周全。” 何茂嘿嘿一笑,“大人交待的,下官定当竭尽全力。”他说着偷眼去看薛南星的神色,从袖中掏出一卷舆图,“下官已寻了个由头将方圆三里清了场,明日卯时动土最是合宜,保证不惹眼。您看这开棺的方位” 薛南星没甚么表情,只淡淡道:“老师墓地何在?” 何茂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收回笑意,忙不迭引着二人往后山去。 从灵光寺后门沿右侧小路进山,不多时便来到了后山。后山林木密集,荒草遍地,荒草冷木深处,偶见断碑残碣。待行至半山腰,但见一片碑林森然,两名衙役举着火把走上前,将火光里的新土陈泥骤然照亮。 何茂一路行至墓地的最边上才停下,他掏出帕子抹了把脸,指着身前一座坟墓,“此处便是了。” 薛南星顺着他所指之处看去,见那处仅有一抔光秃秃的土堆,土堆之前并无墓碑,唯有三支已燃尽的香头,以及些许零星散落的纸钱灰烬。若非何茂语气肯定,谁能料想这荒冢竟葬着昔日大理寺卿? 她屈指探入香灰,指腹一捻,眉头微蹙——分明是三日内的新灰。周遭几乎没有杂草落叶,显然近几日有人来张启山的坟前祭拜过,还将坟墓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 陆乘渊月色袍摆在暮色中轻扬,与薛南星四目相交,彼此眼底俱是疑云。 薛南星想起日前何茂曾说,每年张启山祭日他都会前来坟前祭拜,算来今年距张启山的忌日尚有几日。她料想何茂应该还未曾来过,但还是问了一句:“何大人可曾来此祭扫?” 何茂看了一眼打扫干净的坟墓,又看了一眼坟前的香头灰烬,摇头道:“下官没来过,这、这不是我留下的。” 薛南星又问:“张大人下葬时,没有立碑吗?” “自然是立了碑的。”何茂眉头微蹙,面露愤色,“也不知是何人竟将碑给移走了?我也是刚到此处才发现。张大人一生德高望重,备受众人敬重,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干的。” 薛南星没应声,移步至坟前,用靴尖轻点地面新土,但见泥印斑驳,显是近日有人掘动。 陆乘渊瞥一眼这无碑墓,抬起扇柄,点了点何茂肩头,悠悠地道:“何大人这是转头便将开棺的消息宣之于众了?” “下官不敢。”何茂连连摆手,躬身道:“下官谨遵大人嘱咐——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且此番开棺兹事体大,下官无论如何都不敢声张啊!” 他说着两只眼珠提溜一转,突然反应过来——这石碑立在这里四年无人动得,偏生甫一查案,便有人来移走了墓碑,眼前两人昨日到宁川,今日偶然发现疑点才临时决意翻查此案。 如此说来…… 何茂心底凉了一大片,压着嗓子惊道:“大、大人的意思是,下官身边有人……” 陆乘渊不置可否。 薛南星沉默地立在一旁,沉吟片刻,突然问道:“何大人,您可还记得那墓碑之上所刻何字?” 何茂愣了一愣,答道:“记得,刻着‘张公启山之墓’。” “张公启山之墓?”薛南星有些诧异,“这么简单,没别的字?” “没了,就这几个字。”何茂解释道:“张大人致仕归乡,回到宁川之时,已然无官职在身。况且他那女儿连丧仪都未曾回来操办,下官念及张大人一生清正廉洁,最不喜那些虚浮繁琐之事,便只立了这一方简单的墓碑。” 薛南星心中疑惑渐深,暗自琢磨一瞬,转身压低声音对陆乘渊道:“移走墓碑之人为何要这么做?移碑毁字是恨,洒扫祭拜是念,似乎并非同一人,可又分别是何人?疑点太多,我一时还琢磨不透。只不过……” 她似不经意地瞥一眼陆乘渊身后的何茂,将他请出几步,才道:“那人或许就在何茂身边,如此一来,不能再让他过多参与此事了。所以我想……” “先行离去?”陆乘渊心领神会,接住她未说完的话。 薛南星唇角一弯,点了点头。 陆乘渊回过身去,将何茂拉到一旁,二人低声交谈了几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何茂的额角渐渐渗出了涔涔细汗。 片刻之后,何茂提着袍摆匆匆上前,拱手作揖,“小张大人,如今夜色已深,这墓地之中阴气过重,咱们这些阳间之人,实在不宜扰了地下亡灵的安息。依下官之见,不如明日再来探查?”他生怕薛南星不肯应允,又赶忙补充道:“大人您的腿疾本就不适宜在夜里受风,尤其是这墓地中的阴寒之风。” 薛南星不露声色地看一眼陆乘渊,见他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压了压嘴角,故作不悦地拂袖离开。 暮色浓墨一般,星子攀上灵光寺的飞檐,将歇山顶的鸱吻镀成银白。山风卷着梵铃残响掠过竹海,忽有一豆幽光自后山竹海浮起。 “喀嚓——”薛南星踩碎半截枯枝。 刚才二人中途下了马车折返,虽走的时间不长,但毕竟是山路,薛南星又周身淤伤,此时脚下一崴,膝头处的伤扯得眉心微蹙。 身前颀长的身影倏然顿住,陆乘渊转过身,“腿疼得厉害?” “无碍。”她借着提灯动作避开他视线,却见风灯昏黄的光晕里,自己袍角已沾满夜露。 陆乘渊眼尾微颤,突然撩袍屈膝半跪。 薛南星陡然一怔,惊得后撤半步,“王爷这是……?” “上来,我背你。”竹叶的簌簌声里混着他低沉的声音。 “背?”薛南星又是一怔。 是,昨夜是被他揽过一回,但也只是不轻不重地那么一揽,自己刻意侧着身子,不至于太紧密。可眼下若当真贴上去,怕是连心跳声都要藏不住。 她忙拉起陆乘渊,“不必了,王爷,我自己能走。” 谁知那人却不依不饶,伸手扣住她腕间,“后山多碎石,崴了脚更误事。” 他的手明明如白玉镇纸般沁凉,此刻薛南星却被灼得心尖发颤。 “可是……” “可是什么?”陆乘渊嘴上这么问,却似乎并不想听她的答案,又转过身去,“若不想再添一道伤就上来。” 薛南星盯着他后颈微乱的发丝,喉间紧得发涩。 “王爷。”她忽然轻唤一声。 陆乘渊回过头。 薛南星反手握住陆乘渊的手,抿了抿唇,“这般牵着便好。” 尾音散在风里,星辉恰落进她澄净的眼眸,陆乘渊喉结滚动一下,缓了半晌,才将指节微微收拢,似无奈似妥协地点了头。 掌心相贴的刹那,风灯萤火微微一晃,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映在青石小径。 陆乘渊指腹无意识摩挲薛南星虎口薄茧,惊起细密战栗,心跳猛然快了起来。 她唯恐如鼓的心跳被人听了去,强自稳着声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案子来。 “王爷,原本我猜测那人移走墓碑,或许是因 为墓碑上有什么不能让她看见的刻字,哪知刻字竟是如此简单。如此说来,移走墓碑之人并非为了掩藏刻字,而是另有目的。” 陆乘渊轻嗯一声,风灯在他手中晃出细碎光斑,“张启山死于四年前,灵光寺着火也是四年前,他死后不久便有人来拆了张府书房,而你我二人一来,便有人移走墓碑……” 巧合,似乎都是巧合。 薛南星似有所悟,目色渐渐转凉。 她默了一瞬,沉声道:“太过巧合,那便是人为。” 一字字落入陆乘渊耳中,他脚下步子一滞。 分明说的是案子,却无端让他生出一丝恍惚。耳畔清凌凌的嗓音与记忆深处某道声线严丝合缝地重叠起来—— 那年中秋无月,沉香园里也有人指着满地落花这般说:“外祖父说了,太过巧合就是人为。” 他不由转眸看向薛南星。 这样一张熟悉的脸,这样一对淬着星辰的眸子,这样一句一无二致的话,又何尝不是太过巧合。 若这世间并无巧合,那这一切又如何解释? 陆乘渊蓦地怔住了。 他心里清楚,眼前之人分明是程耿星,不是任何人的替身,他明明能分得清。 然而,他真的能永远分得清吗? 原本握着薛南星的手,倏然松开。【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80-90 第81章 看星他竟然松了玉扣! “找到了!”清泠的声音刺破暮色,将陆乘渊眸中未及收敛的沉郁驱散。 他蓦地抬头。 “王爷看这里——”薛南星不知何时取走了他手中风灯,此刻正半跪在枯叶堆里。 陆乘渊顺着她指尖望去—— 地上的枯竹叶和笋壳中,露出青石碑的一角。 薛南星将枯叶扫开,只见墓碑不是完整的一块,而是碎裂成了好几块,像是被砸碎的,上面所刻“张公启山之墓”几字也是四分五裂,残缺不全,尤其“张公”二字已被完全刮花。 她指尖抚过“张公”二字上狰狞的刮痕,“新茬未沾苔藓,定是这两日所为。” 她站起身,又望着眼前这一小片竹林,见四周笋壳并无多少破裂,似乎很少有人踏足此地。 暮风掠过竹海掀起细碎声浪,她忽然打了个寒颤。张启山已经去世多年,竟还有人对他如此恨之入骨,连墓碑都不肯放过。 “不但要移走墓碑,还要砸碎,刮花刻字……”薛南星眉心渐渐拧紧,“方才我见墓碑没了,还以为是有人要掩饰什么,可眼下看起来,那人破坏了墓碑就扔在附近,更像是泄愤。” “莫非是李申?”她仰头望向陆乘渊。 陆乘渊略一沉吟,凝眉道:“但何茂曾说,李申后来放下了那件事,回了远州。” “倘若他根本就没回去呢?”薛南星倏然起身,“王爷难度不觉得张启山死前有些古怪吗?” 她理了理思绪,续道:“依何茂所言,他原本与张启山并不十分相熟。可张启山闭关著书前,为何偏偏要找他?” 陆乘渊稍作思忖,眸光忽地一闪,“你的意思是……张启山有问题?” 薛南星点头,在心里又将何茂的话细细琢磨一番:那日张启山来找何茂,说自己要闭关著书,又提议跟他去城西的酒肆,而不是醉逢楼。偏巧这间酒肆就对着城门,他们二人亲眼还看到李申出城。 何茂的话一遍遍在耳畔回响:若非张大人先瞧见,下官都没认出来。 没错了,是张启山,何大人从头到尾都是棋子! 薛南星眸光骤亮,“王爷,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这所有的事,自始至终皆是张启山一人在主导,无论是去吃酒,还是选择在何处吃酒,亦或是瞧见了谁,全都是张启山所言,何茂从头到尾,不过是个被动的接受者罢了。” 陆乘渊微敛双眸,“所以张启山要找的不是酒友,而是证人。” “嗯。”薛南星接着道:“所以,李申或许根本就没有出城,只是张启山说他出了城,让何茂做了证人。此后,即便张启山的死李申有着莫大的嫌疑,但有何茂的证词,便怎么也怀疑不到他头上了。” 她说着忽地语声一顿,“只是,张启山究竟为何要这么做呢?” 心中疑惑如潮水般,刚退下一个,又有更多个涌上来。 陆乘渊见她拧着眉,轻声道:“不如我们让所有问题回到原点——如今有两个人,一个对张启山恨之入骨,假设这人便是李申,那么,那个祭拜张启山的人又是谁呢?” 对啊,祭拜他的人又是谁呢? 薛南星默了一默,似乎突然想到什么,疾步走到无碑坟前,蹲下身,从土中拔出些东西来。 陆乘渊上前,只见她手中捏着三支燃尽的香头。香头皆是由竹签制成,签头全都染成了黑色。 薛南星看见他目中的疑问,解释道:“我从前在义庄待的时日久,见过的祭拜用的香大多是红签,这种黑签很少见。若能寻到售卖这种香的地方,或许便能查到些许线索。” “好。”陆乘渊微一点头,“以无影的速度,想来很快会有结果。” 夜已深沉,二人见暂无其它线索,便原路折返。 薛南星方抬脚走出几步,忽地一滞,目光落向坟墓后的小片竹林。早些时候,几个衙差打着火把,并未瞧见什么。可眼下只得身前的一豆微弱灯火,反倒叫她隐隐看到竹林后星星点点的光。 一时间,脚下竟不受控制地朝着那边走去。 竹叶擦过鬓角,她拨开最后一丛竹枝,忽然驻足。 陆乘渊尚未来得及发问,便见她灯也不提,扑向竹林深处。他快步跟上,伸手欲扣住她的手腕,“当心断竹……” 然而话音未落,眼前豁然铺开万千星子。 山间的竹林后竟藏着一片湖。 此刻,漫天星辰倒悬在镜湖中,混着粼粼波光,仿若整片星河猝然倾泻。鞋底碾过湿润的青苔,他望见自己与薛南星的影子正跌进漫天星斗,周围是数不尽的流萤,仿若置身于碧空银河,分不清天地界限。 “王爷你看,是星星!”薛南星欣喜地指向眼前一片星河,笑容纯真得像个心愿成真的孩子。 陆乘渊抬眸的刹那,恰有流萤掠过她含笑的眼角,碎成星子坠入澄澈的眼眸,那光亮竟比她身后万千星辰更灼人。 他望着她被星辉勾勒的轮廓,恍惚间,连她袍摆扫过的涟漪,都成了搅动天河的云槎。 陆乘渊呼吸一滞。 林间忽起山风,将“星”字吹散在簌簌竹涛里,裹着那些经年积压的执念荡入耳中—— “乘渊哥哥,你一定要活着!” “乘渊哥哥,等沉香园的桂花开了,我就回来了。” “薛程两家十三口,无一生还。” “南星是个好孩子,可惜……” …… “王爷,你可曾听过‘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王爷,世间美好如此多,真的没有一件是你想做的吗?” 最后落下的是程耿星的声音,来宁川那日,她于山岚疾风中缓缓了道句“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 他没有应声,却深深记在了心里。 彼时起,他便没再想过求死了。他不禁问自己,起初召程耿星入王府的确是因为此人像南星,可后来呢?后来,自己主动戳穿他的身份,本以为可以换来坦然自若,然而结果却是越陷越深。 一次次悸动,一次次失控,他记得真真切切,看得清清楚楚。其实,他早已确定自己喜欢的是眼前这个人,为何还要因为一句相似的话而自我怀疑。 心动可以一样,人却是不同。 “王爷的心愿——看星星。”声音浸着湖水的温软传来。 是啊,他的愿望是看星星,不再是等满院的桂花开。他分得清过去与眼前,也能分清过去与将来。 陆乘渊自嘲般笑了笑,在心里默默道了句“对不起”—— 是对眼前的程耿星,也是对他决定放下的、回忆中的南星。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没承想,不醉也能见到这般景致。”薛南星仰首轻叹,直觉连日奔波与满心思虑,在这一刻被尽数洗净。 她想,希望他也能有这样的感受,他实在太累了,这十一年来都太累了。 她不由地想看一看他,转头却撞见他眸中未及敛去的星火。 薛南星一时怔然,“王爷看着我做什么?” “嗯。”陆乘渊答非所问,向前半步,碾碎满地星辉。 沉静如深海的眼底倒映出一对清澈的星眸,“我的心愿……是看星星。” 声音很沉,一直沉到她心里。 一阵悸 动直冲心口。 薛南星慌乱地别过脸,也不知在解释什么,天上地下胡乱地指了指,“星星在天上,在水里,或者、或者在飞!王爷你看这些萤火虫,像不像星星……” “我要的星星从来不在天上”陆乘渊忽然倾身,伸手揽过她的后腰,将彼此未尽的话碾碎在唇齿间。 离梢的竹叶,无声地落进湖中,漾开圈圈涟漪。 片刻,陆乘渊退开半寸,指腹拭去她唇畔水光,眸中盛满湖中浮浮沉沉了一夜的星辰,“在这里。” 是一句笃定的——我要的星星,不在天上,在这里。 原来这就是他的心愿。 天地蓦地安静下来。 薛南星望见陆乘渊瞳仁中自己的倒影,她分明只看到了自己,这里面分明只有自己。 若说她昨夜没有表明身份是因为不确定陆乘渊的心意,可这一瞬,她几乎可以肯定,他的心里有她。 而她这颗慌乱悸动的心啊,既然无处安放,那便给了他去罢。 薛南星张了张嘴,正欲说什么。熟悉的霜雪气息混着竹叶清气却再次拢上来,陆乘渊扣在她腰后的手蓦地收紧,将她未尽的情思与星河一同揉进滚烫的呼吸。 这个吻与以往的每一次都不太一样,不是试探、不是愤怒、不是霸占,只有炙热的吐息与说不清道不明的坚定。 倏尔鼓动的暗火灼烧在他经年冰冷的胸口,一路往下。陆乘渊头一回清晰感知情爱之事并非独属于男人和女人。 人一旦解开心结,便仿佛解开了束缚。 陆乘渊轻柔地抚过她的手臂、后背,那只手最终来到了她毫无防备的侧腰,将整个人都贴了上去。 精壮的身体覆过来,薛南星只觉得自己在他手中,就像是一艘落入汪洋的小船,只能随波追流、任凭摆布。 而那只落在她后腰的手,还在将她往他怀里摁紧、再摁紧,直到不留一丝缝隙。 竹涛声里,薛南星忽然察觉腿侧抵着什么。 呼吸骤地慌乱起来,然而还未及她有所反应,腰间陡然一松。 薛南星脑中炸开一线清明—— 是玉扣,他、他竟然松了自己的玉扣!? 是了,陆乘渊一直认定她是男子,也就意味着,他不必顾及女子名声,且左右是不能三书六礼正式迎娶了,便是只要他昭王殿下喜欢,就能随时要了她。 眼下情到浓时,月黑风高,荒无人烟,草地还干燥松软。 他这举动……显然是要将她就地正法了! 薛南星立马从那个有翻云覆雨之势的吻中退出来,见到的却是陆乘渊“无辜”的眼神,还有一声近乎喘息的“嗯?” 不行! 她只觉得千万不能等他长驱直入时才露了女儿身,倘若再不表明身份,怕是难以收场了。 薛南星一手摁住腰间玉带,一手撑着陆乘渊胸口,将他推开一掌,“王爷,不行!我……我……”然而话到嘴边,她实在说不出口。 兵临城下,索性拔刃相见。 她把心一沉,抓起扶在她腰间的手,往自己腰下三寸送去。 …… 第82章 藏身王爷可是认识薛南星? 薛南星把心一沉,忽地攥住陆乘渊扶在腰上的腕子,引着那修长五指往腰封下三寸探去。 指尖距她腰封暗袋半寸时,山风卷着细碎马蹄声掠过竹林。 陆乘渊耳尖微动,倏然收手,将玉带银扣“咔嗒”一声落回她腰间。 那声音薛南星也听到了,以她的性子应是即刻警觉起来,可却在此刻暗自松了口气。 “山下有异动。”陆乘渊说着提醒的话,可声音却温柔至极。他抬手拂过她鬓边碎发,在眉间落下轻柔一吻,“先去看看。” 牵着薛南星的手一刻未松开,即将重入竹林时,她不由地又回首望了一眼。 这一望,但见身后的星湖波光粼粼,恰似撒落九天的银河。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眼下不说,便很难有机会再说了。 她抿了抿唇,忽然道:“那日王爷问我师父外孙女之事,可是认识薛南星?” 陆乘渊身形一顿,“怎的突然问起这个?” 夜太深了,薛南星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得那嗓音似掺了砂砾,竟比方才情动时还要暗哑三分。 薛南星默了片晌,斟酌字句道:“只是很少听王爷提及旧事,好奇罢了。” 她垂眸盯着黑暗中二人十指相扣的手,又将声音放低了些,“我知道王爷不愿提及旧事,只是……” 薛南星话音未落,陆乘渊倏然收紧交握的手,“不是我不愿。” 他沉默了片刻,安静地道:“只是想先让一切有个了结。” 尾音浸在渐浓的夜雾里,沉沉坠入湖水。 薛南星抬眸凝视他沉静的眼底,一句话在心里浮浮沉沉几轮,却终于只化作一抹浅笑,“也好,那便先等一切有个了结。” 来日方长,总会有机会的,她想。 提及此,陆乘渊似乎想到什么,起了话头,“说来尚有桩要事——圣上遣暗卫往青州验过,薛程两家十三口棺木里,躺着十三具骸骨。当年灭门惨案,他们偷梁换柱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皇上当年明诏迁坟京郊,暗地将棺椁移去了青州竹海。” 薛南星瞳仁微震,青州。 她曾听外祖父提过,那是她爹娘相识之地,是娘亲最喜欢的地方。也难怪忠叔暗查多年都未能寻回爹娘的遗体,即便他想到青州,也的确去过,却也没能查到是葬在了竹海。 眼下有了这十三具骸骨便是真正有了破局的关键——那两具不该出现的骸骨、爹娘死前的伤……她一定能验出证据! 陆乘渊见她眸光熠熠,眉宇间似有惊讶有恍悟,更确定皇上说的两月前出现在青州的男子是她。 他紧了紧掌心里的手,定定地看入薛南星眼底,“来宁川前,我已经命亲信去青州移棺。送回京城太惹眼,待张启山一案有个结果,我会在骊山安排着你验尸。不过这一切都得赶在太后寿宴前,所以……” “嗯,我明白。”薛南星眸光转深,“所以得快。” ***** 灵光寺后院忽地腾起十数支松明火把,将古柏枝桠映作赤金。 数名衙差与一众僧人围作半弧,圈内传来何茂颤声,“下官实不知少尹大人亲临宁川……” 魏知砚立于石阶,正一页页翻看着旧案卷宗,头也不抬地道:“不怪你,本官此行本就是匿名查探。若非查到这‘玉面罗汉’藏身宝刹,断不敢劳何大人漏夜前来。”语声温和,辨不出什么情绪。 然而这么不轻不重的一句,落入何茂耳中,却无端听出一丝嘲讽的意味,恰似藏在绵里的针,隐隐刺痛。 城东李家女儿被侵犯一案,他并非未曾听闻,衙门的人不止一次向他提过。可这些时日,他忙着招待沈张二人,哪顾得上小门小户的诉状?又哪里会料到,这案子竟与京城大员扯上关系。 他抬眼望向眼前之人,见魏知砚神色平静,并无丝毫责备之意,却越发觉得心慌。 眼前这位是谁?那可是从四品的京兆府少尹,其父是位高权重的太师,其姊更是当朝皇后。这样的身份,能如此轻易地放过自己? 何茂是越想越懊恼,额角不觉冒出涔涔细汗。他只觉越是表面温润如玉之人,心底越藏着不为人知的心思。 满腔的愤懑与惶恐无处发泄,他猛地转身,将目光狠狠砸向地上的人,官靴挟着风声一脚重重踹向那人胸口,“畜牲!没想到咱们宁川竟然藏了这么一个采花贼!” 地上那道灰衣身影如断线纸鸢撞上香炉,青铜炉身“嗡”地一震,被他这么突然一踹,“啊”一声,仰头翻到在地,火光中映出一张被烧伤的脸。 “腌臜东西!”何茂又啐一口,回身朝魏知砚深揖及地,“魏大人放心,下官必将严加审理,明日……不对,下官即刻升堂,三更前必叫这贼人画押!” 魏知砚颔首的瞬间,眸光微凝,定格在人群中,“你们怎么在此?” 何 茂脊背陡然绷直,转身时官帽险些滑落,但见薛南星提着素纱灯笼立在月洞门前,陆乘渊月白直裰上还沾着竹叶夜露。 一尊大佛还不够,那两人怎么也折回来了。 何茂喉间发紧,正犹豫着问还是不问,来人先开了口。 “方才随身之物落在后山了,沈大人陪本官来寻回。怎料一下山便见寺中燃起火光,便想着过来看看。”薛南星随口找了个理由,那语气自然得仿若真有其事。说罢,又朝魏知砚拱了拱手,“魏大人。” 魏知砚微笑着上前,对薛南星道:“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 何茂偷眼打量二人,又觑了觑另一个没说话的,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上个所以然。 未等他想明白,忽闻那“沈大人”沉声发问:“这就是魏大人要抓的采花贼?” 魏知砚点了点头,“正是。四年前灵光寺大火,许多僧人面部都有烧伤,加之僧籍毁损,新旧混杂,此人便趁机混迹寺内。今夜我们请君入瓮,才追踪至此。” 一语毕,薛南星将目光落向地上的人。火光跃动间,但见此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左脸蜿蜒着蜈蚣般的火疤,直没入后颈僧衣。 僧籍毁损,新旧混杂,混迹寺内…… 薛南星倏然抬眸,眸光寸寸碾过眼前众人。 火把将十数道影子投在院墙上,两个披赭色袈裟的老僧立在最前,余者皆是灰衣沙弥。年轻僧人裸露的腕间皆蜿蜒着赤蛇般的疤痕,唯有个别小沙弥尚存完肤。 她又将视线落回那两个年岁稍长的老僧身上——左侧者面如古铜无痕,右侧那位则裹着半幅葛布面巾。夜风掀起布角时,隐约可见其下的蜈蚣般的火疤。 何茂察言观色,见薛南星的目光落在两位老僧身上,以为她对二人的身份好奇。于是急趋半步,微微侧身,用手虚引,“这位是四年前灵光寺重修后新晋的住持——明修大师。” 明修大师面容祥和,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施主有礼。” 薛南星神色平静,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又顺势移向了另一人。 何茂忙又指向面巾老僧,“这位是寺里的院监——明善大师,明日替张大人超度的法事,便是由明善大师来操办。” 说罢,他生怕薛南星听不明白其中深意,又向前凑近半步,侧身靠近薛南星,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补充道:“明善大师可是历经当年那场大火后,为数不多留在寺里的老僧了,办事极为妥帖。明日替张大人‘超度’的法事,定会办得低调又周全。” 他特意在“超度”二字上加重了语气,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开棺一事寺里并未声张。 明善大师身形微微佝偻,他缓缓抬起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施主慈悲。”漏出的嗓音似砂纸磨过锈铁,想来当年那场大火连嗓子都烧毁了。 薛南星静静听完,脸上依旧神色如常。她亦双手合十,朝明善大师回了一礼,将所有猜测都压在了心底。 思忖间,何茂皂与明修和明善二位大师交待了几句,便大袖一挥,命人将那采花贼带走。 待此事处理完毕,众僧人和衙差有序散去。 薛南星上前与魏知砚告辞,“魏大人,时辰不早了,想来今晚衙门里还有得忙,就不打扰了。” “嗯。”魏知砚抿了抿唇,“明日案子审结,我便去寻你。”一顿,目光越过不远处的月白身影,声音忽而放轻,带着几分郑重,“还有一事需告知你,只是眼下……不方便。” 薛南星闻言,微微一怔,她心知这“不方便”三个字从何而来,可抬眸却见魏知砚神色肃然,似乎真有要事,于是点头应下,“好。” 魏知砚目送着薛南星转身离去,看着她与陆乘渊并肩而行,直至背影没入夜色之中,指尖不自觉地深深嵌入掌心。 正这时,何茂过来禀报连夜问审的事宜,然而甫一张口,院外忽然传来一声痛呼: “腿——” 魏知砚心中猛地一紧,那声音……是薛南星。 第83章 故人“是你二叔,薛以鸣。”…… 青石阶上落下一声闷响,何茂提着灯笼匆匆走出月洞门,面上满是惊惶,惊呼道:“小张大人这是怎么了?” 薛南星半扶着陆乘渊,借着力道艰难起身,忍痛道:“无碍,方才没留意此处有个台阶,一时不慎,崴了脚罢了。” “哎哟,这崴了脚可大可小啊……” 何茂话音未落,魏知砚亦疾步而出。待他走近,目光落到两人交叠的衣袖间,脚步一顿。 他看一眼陆乘渊,未发一言。 一旁的何茂见状,倒是满脸自责,“都怪下官考虑不周,怎么着也该差人引着二位大人出寺才是。这……”说着,似是觉得自己的歉意还不够诚恳,身子一弯,便要俯身去查看薛南星的伤势。 陆乘渊忽地展扇横在何茂身前,漫不经意道:“何大人这般殷勤,倒显得沈某这个同行的照顾不周了。” 薛南星借势退开半步,温言说道:“何大人无需自责,脚伤并不严重,只是不小心扯到了腿上的旧疾罢了,稍作歇息,想来便无大碍。”话语一顿,她微微皱眉,眉宇间浮现一丝难色,“只是明日之事,恐怕得往后推一推了。” 此前她还未来得及向陆乘渊说明心中的盘算,此间听了这话,陆乘渊当即明白过来。他不动声色地接过话头,“不着急。那采花贼的案子,魏大人与何大人明日怕是也抽不出身来。” 陆乘渊此言一出,何茂一时之间神色复杂,不知该喜还是该忧。查案之事一搁置,便意味着查税的事又要提上来了。 这边,魏知砚的目光在薛南星微微弯曲的膝头轻轻掠过,顿了那么一瞬,缓缓道:“那你便好生休养。” 未等薛南星点头回应,陆乘渊便长臂一伸,轻轻揽住她的肩头,往后退了半步,“魏大人放心,有下官在,定会悉心照料。” 薛南星肩头一紧,下意识抬眸看向陆乘渊——只见此人唇角浅淡的笑意未褪,掌中力道却是越发紧了几分。 可眼下她也没心思细品这二人你来我往的话中意,她微微敛了敛心神,转而对何茂道:“那就有劳何大人,烦请告知那位明善大师一声,原定的法事暂且不做了。” 何茂拱手应下,一路拧着眉心将人送上了马车。 车轱辘甫一转动,陆乘渊便牵过薛南星的手,“伤处可还疼?我看看。” 薛南星眼底掠过狡黠,故意将足尖往前一伸,轻轻踢到了矮几上,“我这苦肉计可还行?” 陆乘渊抿起唇角,伸手摁住她不安分的腿,“行了,知道了。不过没新伤也有旧患,大意不得。” “哦。”薛南星难得温顺地点了点头,端正坐姿,须臾,轻叹一声,“但愿该看到的‘那个人’信了。” “所以你怀疑李申没离开,而是一直藏身于灵光寺?”陆乘渊眉锋微凝,“那位明善大师?” 薛南星摇头,“不确定。只是那采花贼能藏身灵光寺,让我觉得有这个可能。至于是明善大师,抑或是寺里的其他人,还得再查。”说着,她神色不由凝重几分,“只是现如今不能再大张旗鼓地在明面上查了。” 她原本以为凭借着张纯甫的身份,能够光明正大地彻查张启山一案,可如今看来,局势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敌在明我在暗,不仅开棺一事要暗度陈仓,查其他线索也需得万分谨慎才好。 偏生这一切都得快。 陆乘渊似乎看穿她心中忧虑,道:“灵光寺我会让人暗中盯着,还有时间,不急。” 他说着,将身子挪近了些,抬手抚过她紧拧的眉心,“别想了。你先歇会,到了我叫你。” 车室内烛火摇曳,叫她心尖也微微一颤。 薛南星忽地想最初几次坐陆乘渊的马车,每回都会自顾自睡过去,彼时他还一脸愠色,满是嫌弃。如今不过寥寥半月,眼前之人 竟比月色还要温柔。 她含着下巴点了点头,便往车壁上靠去。 然而,这一靠,却堪堪倚进某人的臂弯中——此人不知何时抬手环过了她的肩头。 松香混着霜雪气漫过来,薛南星脊背微僵,余光瞥见他月色袖口的银线暗纹正擦过自己耳垂,低而清冷的声音漫在耳侧,“这般挨着车壁,明日要喊疼的。” 话音落,薛南星便觉头上落下一片温凉。修长的手指蜷了又展,终是虚托着她发髻,朝肩头拢了拢,力道轻得像在拢一捧随时要散的月光。 薛南星微微一怔,片晌,将额角轻轻抵在他肩窝。 长指缓缓滑落,陆乘渊顺势将她轻揽入怀。 他忽然觉出怪异,垂眸一看,只见怀里那人的姿势实在别扭,双手局促地放在身前,手肘似有似无地抵着他,似乎有些戒备。 竹林后的种种画面在陆乘渊脑中闪过,他陡然意识到方才情到浓时,是自己太冲动了。 也是,别说怀里的只是个十七八的半大少年,饶是他自己,对于男子间如何行鱼水之欢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陆乘渊喉结上下滚动一下,轻声道;“你无需这般拘谨,适才是我冲动了。” 怀里的人身子一僵。 陆乘渊抿了抿唇,竟是一本正经地反思起来,“实则于我也是头一回,我也不知男子之间该如何行房……不过我听闻有本书唤《龙阳逸史》,等回了京可与你……” “唔……” 唇上蓦地覆上一阵温热,将他未出口的“你”字堵了回去。 只见眼前突然腾起一只奓毛的“小狼”,慌乱捂住他的嘴,“王爷!” “我……”那“小狼”耳尖涨红,一下喝住他,却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半日又似泄了气的兔子,垂着眸从喉间挤出几个字:“不、不着急。” 陆乘渊见到她从耳尖烧到脸颊的红,不由失笑。 他握住覆在唇上的手,将她重新揽入怀中,声音轻得像浸在水中,“嗯,不着急。” 这么一闹腾,怀里的人终于不再僵直着身子,反倒似乎累极了,不一会儿身子便卸了力,整个人软软地靠上来。 陆乘渊就着她的角度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甫一动,便听到迷迷糊糊的呢喃传来,似梦呓似轻叹: “是王爷转了性子,还是我从前瞎了。” 陆乘渊不由一怔。 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只听那人自问自答,“王爷这么好,定是我瞎了。”呓语混着夜露般潮湿,“无论我是谁,王爷都会这么好,是吗?” 陆乘渊顿时笑得眉眼弯弯。 他低下头,静静地看向薛南星。 月光透过帘隙斜斜地切进,正映着她睫下两弯青影,一颤一颤,凝白的脸庞甚至能看得清细小的绒毛,乖巧得不似她。 陆乘渊伸手将她脸侧的碎发别到耳后,修长的手指一滞,他忍不住在她的眉眼和耳廓上抚了抚。 他这么一动,怀里的人似乎有意见了,不满地朝他肩窝里拱了拱,然后奶乎乎地念了一句,“嗯,别动……陆乘渊……” 陆、乘、渊。 一字一句在心间化开,叫某人眼角眉梢都润上笑意,臂弯不觉收紧了几分。 陆乘渊想,嗯,无论她是谁,这就是他喜欢的人。 *** 薛南星心里搁不下案子,起了个大早。 原以为要花费些时日去查访,没想到无影办事的速度着实惊人。大清早便问遍了宁川所有香烛铺子,刚到巳时,他便匆匆赶来复命。 无影鬓角还沾着晨露,微微喘着气,“王爷,这黑签香在宁川确实不常见。因其为粗香,平日里用的人少之又少。卑职几乎找遍了宁川城大大小小的香烛铺子,最终才在一间由远州人开的铺子里打听到些消息。” “远州?”薛南星心中猛地一沉,竟然又是远州。 无影点了点头,“没错,虽说那间铺子里并未卖这种香,可那老板一眼便认出来这是远州的土香。” 薛南星面露疑色,“没卖?倘若整个宁州都没人卖这种香,也就没办法从买香人身上找出线索了。如此一来……” 陆乘渊续道:“如此一来,能用这种黑签香拜祭的,不仅是远州人,而且必定是经常使用这种香,甚至家中时常备着。” 无影听完二人所言,思索片刻,“可要查一下宁川的户籍册,看看究竟有多少人是从远州迁来的,然后再逐户排查?” 薛南星若有所思,“只是现如今只能暗中查,难免慢一些。”她在心中快速理了一下现有的线索,对陆乘渊道:“王爷,但是有户人家,我得先去看看。” 陆乘渊自然明白她指的是李远平。毕竟李远平既是远州人,又是李申的学生,想来多少能找出些线索,于是微微颔首,“好,我陪你去。” 薛南星却摇了摇,“不必了,王爷。我总觉得这李远平似乎有什么事瞒着我们,人多了反而容易引起他的警觉,打草惊蛇。而且开棺的事还需王爷暗中安排,我自己去就行了。”说罢,她见陆乘渊眉宇间似有担忧,又道:“王爷放心,实在不行,我让山哥陪着我,保证寸步不离,可好?” 陆乘渊心知拗不过她,不再多言,算是默许了。 谁知一旁的无影看向二人,张了张口,犹豫半晌才嗫嚅着道:“呃……山哥,山哥怕是不大好。” *** “公子,你、你笑够了没?”梁山满脸气鼓鼓的,一对浓眉飞入鬓角,语声中却带着几分委屈。 薛南星这才敛了笑意,目光落在他一片乌青的眼底和惨白的面色上,颇为同情道:“你这一宿没睡好,我能理解,可怎么脸色竟如此惨白?” 梁山重重地叹了口气,嘟囔着嘴,“还能是为什么?公子您是不知道,宁川那些南风馆,哪里是什么寻欢作乐的去处,分明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那些个小倌,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扭捏作态,不停地朝我身上凑,那模样,看得我直犯恶心……我能不吐吗?” 薛南星微微挑眉,“所以,你是吐了一整晚,而不是被……?” “呸呸呸!”梁山眼睛瞪得更大了,他一拍胸脯,“当然不是!我梁山可是堂堂七尺男儿,喜欢的是女子,正儿八经的女子!哪能跟那些有龙阳之癖,喜欢男不男女不女之人一样……”说到这儿,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陡然一噎,赶忙转过头去,瞧了眼身后那渐行渐远的客栈。 薛南星知道他在看什么,也循着他的目光往回望了望,不觉生出几分心虚。若非因她,陆乘渊也不至于被误会成断袖,此时或许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好这口。 她正暗自想着,一转身,却冷不丁地撞上一道挺拔秀颀的身影。 “当心!”温和的声音自头顶落下,带出广袖散着的松墨香。 薛南星抬眸一看,竟是魏知砚!? 魏知砚虚虚扶着她,皎皎双眸投向她膝头,停留一瞬,唇角牵起一抹浅笑,“果真没事。” 薛南星留意到他的目光,心下不由一惊,唯恐是自己昨夜露了破绽,低声问,“知砚哥哥如何看出来的?” 怎料耳边传来的却是一句:“或许是直觉……抑或,心有灵犀?” 魏知砚说这话时笑意清浅,眸中浸满晨光的温熙。 薛南星直觉被这样的目光灼了一下。 方提起来的心虽放了下去,可并不自在。她促狭地笑了笑,将腿往袍摆后藏了半步,移目望了眼天色。 “眼下还早,你不是应该在衙门处置那个采花贼吗?” 魏知砚道:“那贼人昨寅时三刻便画了押,只是卷案和文书还在拟。我心中着急,便先过来寻你了。” 薛南星颇为诧异,“着急?可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魏知砚颔首,眉宇间浮上一丝肃色,“准确来说,是有人托我带话——有位故人也来了宁川,说想见你。” 薛南星心中一凛,能托魏知砚来给自己传话,而且还偏偏选在陆乘渊不在的时候。 她看向魏知砚,“故人?” “嗯 。“魏知砚抿了抿唇,垂眸看入薛南星眼底,“是你二叔,薛以鸣。” 第84章 婚约“与魏家?” 三日前。 已至未时,日晖倾洒而下。蒋昀的马车在一间茶楼旁停下,他掀帘看了看,又在马车里坐了半日,直至侍从通禀说,里头的客人已来来回回换了一批,这才下得马车上了二楼隔间。 隔间内,魏太师正临窗远眺,听到脚步声,悠悠道了一句:“算算日子,姓陆的应该已经到了骊山。” 桌案上摆了一盘残局,蒋昀看了一眼,温雅一笑,坐在棋盘一侧执白:“没想到啊,原是个油盐不进的冷面阎罗,竟能为个毛头小子奔波,当真稀奇。” 他落下白子,漫不经心道:“话说回来,那程耿星当真像极了当年那孩子?” 魏太师抿唇轻笑了下,意味深长,“像,岂止相像。” 执白的手滞了滞,蒋昀抬眸,“他这趟去骊山,倘若真解了身上的毒该如何?岂非对你我都是个威胁?” 魏太师听了这话,回过身来,“说到底也是你半个外甥,你就这么不想让他活?” “活?”蒋昀说着一笑,捏着白子斜切入黑阵,“想活也行,除非做本驸马的手中棋。可您觉得,在你我和那昏君之间,他会选谁?您以为那昏君为何重用他,当真是心疼自己外甥?不过是想养一条听话的狗罢了。” “只是眼下这条狗不仅听话,还会咬人。”言罢,白子狠狠钉入棋盘。 魏太师自棋盘对面坐下,亦执棋落下一子,“宋源的案子他不是卖给你一个人情吗?” “是卖人情还是捏了把柄尚未可知。不过……”蒋昀盯着棋盘,忽而又一笑,以一枚白子吃掉数枚黑子,“他身边那个是把利刀。依我看,不如先除之而后快,疯狗乱咬人,总比会认主的猎狗好对付。” 魏太师的指尖敲了敲棋盘中腹的位子,笑道:“驸马爷又如何知道,这条猎狗不会认我们为主子?” 蒋昀听他这么说,问道:“怎么,太师您有办法?” 黑子悠然截断白龙去路,“驸马放心,这条狗的主人是谁早在十一年前就定了。至于他身边那个……”魏太师轻捻白须,“若能让他更疯,岂非更有意思?” “可是……”蒋昀还欲再言,却被魏太师抬手打断,“行了——” 黑玉棋子忽然凌空落下,正正砸碎濒死的白龙眼位。 魏太师原本和善的面色陡然变得冷寒,“驸马到底不善对弈,只管算好自己那盘账便是。” 狭长好看的眼尾浮上一丝狠厉,然而这狠厉却是一闪而过。 蒋昀笑着将手中白玉棋子丢回棋罐,“是,我到底不过是个算账的。那便不打扰太师谋大局了。” 蒋昀前脚刚走,门外守着的侍卫后脚来报,“禀太师,俪山行宫传来消息。” 魏太师端起手边的茶盏,悠悠地道:“说来听听。” 侍卫觑了一眼蒋昀,又见魏太师无甚表情,这才禀道:“昭王一行已到俪山,当日便进了玉泉宫,整日泡在玉泉池。” 魏太师吹了吹茶瓯上的热气,慢条斯理道:“还有一位呢?” “回禀太师,还有一位是后来自个儿去的,孤身走山路抄近道,在连城驿馆才与昭王汇合。” “哦?”魏太师手中动作一滞,忽地冷笑道:“他竟舍得。” 侍卫续道:“后来二人便一直在一起,同乘一辆马车,同……”说到这里,他语声一顿,将声音压低三分,“同进玉泉池。” 魏太师目色一凝,“等等,你方才说什么?” 侍卫怔了怔,重复道:“同进玉泉池……”末了,又补充一句,“密报里说,同一个池,如胶似漆。” 魏太师慢慢搁下茶盏,又问:“你方才说他二人在何处碰头?” 侍卫答道:“连城。” 连城…… 二字一出,森寒的眸色渐渐积起疑云。 侍卫察觉有异,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问题就出在‘如胶似漆’。”魏太师站起身,负手踱至窗边,抬手曲了曲双指。 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贴身随从会意,即刻捧上一罐红色鱼食。 魏太师捻起几颗绿豆大小的鱼食,撒进窗边案台的鱼缸,悠悠地道:“他想引鱼来,让蒋昀信他陆乘渊喜欢男子,便找了两个男子做饵。” 他又捻起两颗,问随从,“这两颗饵,你分得清哪个是男哪个是女吗?” 随从觑一眼,垂首摇了摇头。 魏太师自胸口震出一笑,“陆乘渊自己也没分清,还让这两颗鱼饵一同浸浴,如胶似漆。”他说着,将鱼食一颗颗丢入水中,“不过老夫分得清。” “老爷的意思是……昭王不在玉泉宫?而他以为找两个男子扮作他和他身边那位新宠,便能骗过蒋昀。却没曾想,他那位‘男宠’其实是个女子,二人过分亲密反倒暴露了那人不是他。”那随从转了转眼珠,喃喃道:“那他若不在俪山,会去哪里呢?” 魏太师沉默一瞬,忽而问,“公子昨日是否提及宁川有个什么案子?” “老奴记得,公子说是两年前侵/犯过吏部侍郎之女的采花贼,又在宁川一带犯案了。” “嗯。”魏太师仰头望向远处的翘檐,“此案事关重大,你去与公子说,让他亲自去查,查完后再去俪山也是顺路。” “是。”随从应下,正欲转身,又听得魏太师道: “等等。让他带户部的薛大人一同去。” ***** 薛南星跟着魏知砚来到一处茶楼,数着青砖走到尽间。 魏知砚在一间雅室门口停下,转头道:“薛大人已等候多时,我就不妨碍你们二人了。”末了,又叮嘱一句,“终究血浓于水,你……” “知砚哥哥。”薛南星截住话头。她知道他想说什么,可她并不愿被这“血浓于水”四个字绑架。她答应来此,说到底不过是想以程耿星的身份来看看,这个当年对程家恐避之而不及的二叔究竟想说什么。 她将魏知砚眉间忧色收入眼底,轻声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薛南星微微沉了口气,推开雅室的门。 门轴轻转,天光乍破。 逆光勾勒出窗前人影,一男子正面对窗外,听到门响,即刻转过身来。 此刻男子背着光,没有说话。薛南星看不真切他的长相,只隐约觉得他似乎在打量自己,身形微微有些发颤。 薛南星怔了半晌,竟突然生出一丝恍惚——倘若爹还在世,十年后再见到已经完全不一样的女儿,是否就是这般模样。 “你是……南星?”对方终于开口,声音沉而沙哑,带着些许哽咽和难以置信。 薛南星向前半步,薛以鸣的面容陡然清晰,这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四十余岁男子两鬓落霜,面容刚毅不失俊朗,眉目却十分柔和,细看眉眼与薛茹心有七八分相似。 饶是一路走来,她对自己说了无数次要清醒,可仍不免在这一瞬生出些感触与幻想——谁会不想有个家呢? 薛南星扯了扯唇角,还是叫了声,“二叔。” 薛以鸣抬了抬手,“南星?你当真是南星?” 薛南星沉默地点了点头。 薛以鸣眸中一下便聚起泪光,语声是且惊且喜,“真的是你!”话落,又破涕为笑,“嗐,瞧我问的蠢话!怎么能不是你,你 这眉眼,与你娘简直一模一样。” 薛南星喉间一片涩然,一时不知当说什么。 薛以鸣见她这般拘谨,便笑着将她拉到茶案边坐下,一边斟茶一边道:“来,坐下慢慢说。” 他将青瓷茶盏推到薛南星面前,目光落在她面颊上,心疼道:“你看看你,如此清瘦,也不知这十年是如何过来的。听知砚说,你已经不记得从前的事了,也罢,从前那些事忘了也好。以后有二叔护着你,总归不必再外流落奔波了。” 薛南星垂眸望着盏中浮沫,没有马上喝,而是问道:“二叔可有告诉其他人我还活着?” 薛以鸣刚啜了口茶,听了这一问,微微一怔,随即摇了摇头,“自然没有。知砚来宁川前才与我说了此事,我一刻都等不了,便匆匆赶来了,连你二婶和妹妹都还不知。” 他慢慢地搁下茶盏,笑了笑,缓缓道:“你幼时与茹心跟双生姐妹似的,整日黏在一起,倘若她知道你这个姐姐还活着,定是高兴极了。” 薛南星轻轻“嗯”了一声,郑重道:“不过眼下我还有要事在身,不便换回女子身份,所以,还请二叔先替我保密。” 薛以鸣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二叔知道你如今跟在昭王身边办差,可长久如此也不是个办法。且不说以昭王那样的性子,知道真相后会如何,单说二叔,也实在不忍心见你这般。” 他说着,目光似不经意地扫了眼她一身的装束,苦口婆心道:“不怕实话与你说,太后已经答应,不日就会让皇上赐婚昭王与茹心。原本你离开王府的事,该由二叔去与昭王说,想来他也不会拂了我这个未来岳丈的面。可咱们薛家的门第不比从前,比起他们陆家,不知低了多少等。茹心好不容易走到今时今日,能有个好归宿。我这个当爹的,也不想在他们还未成亲时就有求于人,让茹心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薛南星听罢,却只浅浅笑了一下,“二叔不必为此犯难,我自己心里有盘算。等手头的案子了结了,我会找机会向昭王如实禀报。事出有因,想来他不会怪罪于我。” “嗐,你一个姑娘家,独身一人无依无靠,能有什么办法?”薛以鸣摆了摆手,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二叔这儿倒是还有个办法,可保你周全。” 薛南星不解地看向他。 只见薛以鸣站起身,转进雅室里间,不多时,便捧着一个紫檀木匣折返回来。 他打开木匣,尔后将木匣掉了个头,推至薛南星面前,“看看这个。” 薛南星移目看去,只见木匣中的深红绒布上,躺着一封泛黄的信笺。 她迟疑着拿起信笺,却在展开的刹那,目光骤然凝滞——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八个字如游龙走凤,笔锋转折处她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外祖父的笔迹。 薛南星喉间蓦地发紧,尾指划过那个“魏”字。 “婚约!?”她回过神,怔然看向薛以鸣,“与魏家?” “嗯。”薛以鸣微一颔首,“十一年前程老大人与魏太师定下的,你爹娘、我,都知晓此事。原想着等你及笄后,便交换庚帖,定下婚期,没料到后来出了事……不过魏太师重情义,一直保管着这份婚书,起初是打算留作念想,却没想到你还活着。想来老天爷也不愿拆散有情人,兜兜转转,还是让你和知砚走到了一起。” 他见薛南星怔怔盯着手中婚书不做声,便又接着道:“如今魏太师位极人臣,长女又贵为皇后。倘若你成了魏家的儿媳,想来昭王不会过多计较你隐瞒身份之事。至于皇上那里,你虽曾以男子身份在小满宴上面圣,但……” 薛以鸣看着眼前这双熟悉的眸子,脸上浮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皇上一定不会怪罪。” “一定”二字过于笃定,薛南星不由地抬眸,目光直直撞上他眼底那抹笑意。 这一瞬,她只觉眼前这张脸上,那丝仅存的熟悉感骤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陌生。 让人心间生寒的陌生。 她沉默了许久,淡淡地道:“这婚书上写的是‘薛南星’,可她早在十年前就死在青峰崖下了。” 薛以鸣的脸色顿时黑沉下来,“你这是什么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这条命是父母给的,名字是你母亲取的,怎能说不认就不认!认祖归宗那是天经地义,女扮男装剖尸查案已经是离经叛道,你还……” “二叔。”薛南星平静地唤了一声。 她的神色乍看上去没什么变化,眉间却隐隐笼上疏离。眸中萦绕的那一丝对亲人的眷恋与幻想刹那消散,云遮雾绕的眼底陡然澄澈,唯见洒脱与坚定。 她突然开口问,“你知道母亲为何给我取‘南星’这两个字吗?” 薛以鸣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问。 “南星,她希望如星般璀璨,如南风般自由。” …… 薛以鸣又是一愣,尔后像是听到什么可笑之事,“做薛家大小姐又不是进了大牢,如今这天下开明,早就没了深闺小姐必须二门不出的规矩,陛下甚至还开办了女学。你若想去念书,二叔可以想办法让你进紫云书院……” “不。”薛南星冷声打断他的话,“我说的自由不是这个。” 薛以鸣疑惑地看着她。 薛南星神色平静,却字字掷地有声,“我要的自由,是遵从自己内心做选择的权力。” 端秀的眉目中藏着星火灼灼,仿佛下一刻,就要在皓皓广博的人间雪色中轰然摧开一簇烈火,烧尽所有的束缚与桎梏。 薛以鸣见到这样的灼灼眸光,一时诧然,旧时那个指着自己鼻子,言辞激烈教训他的人,仿佛又出现在眼前。 然而,他很快想起此行的目的。来宁川前,有人交待过他: “这孩子脾性执拗,你光说这些,未必能让她点头答应。要是她真的冥顽不灵,油盐不进,那便——” 薛以鸣稳住心神,忽然自胸口震出一笑,“南星啊南星,你不仅长得像你娘,连性子都如出一辙。当年你娘也是口口声声说要遵从内心,做自己想做的事。她也做了——读那些女子不该读的书,研习兵法,畅谈治国之道,后来还妄图推行什么改革,整治吏治。好,这些她都做了,结果呢?” “结果就因为她肆意妄为、任性胡来,才害得我大哥跟着程家丢了性命,才让陆将军死在了宁南国!” 薛南星蓦地怔住了。 薛以鸣忽将语气放缓,语重心长,可每一个字却仿若从井底传来,挟着彻骨寒意。 “二叔也年轻过,自然是知道男女之间的情愫,也理解。但正是因为理解,才不忍心见你越陷越深……要是陆乘渊知道你是女子,或者不会计较。但倘若他得知他父亲的死,是你娘一手造成的呢?” 第85章 李宅“你觉得我做程耿星好,还是薛南…… 夏光明明晃晃,洒在薛南星眉间眼稍,却苍苍茫茫似起了雨雾。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的茶楼,也不知道薛以鸣后来说了些什么。心中空荡荡一片荒芜,什么都不敢想,亦无法去想。 茫茫然之间,她不觉得痛,只觉得悔,悔自己为何要来这一趟,悔自己为何不能再坚定一些,坚定地做程耿星。 只做程耿星。 “公子?”梁山五指在她眼前晃出虚影。 薛南星恍恍惚惚抬眸看他一眼。 梁山道:“那位魏大人说衙门里还有事,先走了。对了,他让我把这个给你。”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递过去,笑道:“是个香囊,很香的。” 薛南星接过香囊怔了怔,竟与陆乘渊给她的那个桂花香囊一样。 她指尖蜷了蜷,安静地将香囊收进袖中。 梁山见她这副模样,愣了一愣,也不知她方才去见谁,怎么从这茶楼里一出一进,短短一刻钟的工夫,整个人都不大一样了。 他实在没能忍住,问道:“公子,你怎么 了?可是方才见的那人说了什么话?” 薛南星没应声,只是沉默往前走。 梁山跟在身侧,嘟囔道:“咱们一路从奉川逃出来,经历这么多艰险,你眉头都没皱过一回,怎么才这会子工夫,倒像是被抽了魂?” “山哥。”薛南星忽地驻足,看向他,“你觉得我做程耿星好,还是薛南星好?” 梁山只觉得这一问来得莫名,想都没想,“什么程耿星、薛南星,不都是你吗?左右不过是个名字,说的话、做的事不都还是你吗?哪有什么好不好的。” 薛南星声音像浸过冰水,“若这个‘我’生来就该是别人的债呢?” “那就还呗!”梁山道:“该治伤治伤,该偿命偿命——总比你现在跟游魂似的强。” 梁山抱胸叹一声,继续往前,抛下一句:“你们这些做主子的呀,就是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 状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将眉眼间纷乱的雨雾搅开一个豁口,竟能拨云窥见星光。 薛南星看着梁山的背影,这才发现街市已经热闹起来,有人向南,有人向北,有人往,有人归,人生百态,终归是有一条路。 而无论她是谁,无论薛以鸣所言是否为真,她眼前的路都该只有一条——但求一个真相。 “山哥——”薛南星疾步追上,“帮我去张府找那管家问句话。” 梁山转头见眼前人目色熠熠,如星似月,又是一愣,这女子的心思还真是难捉摸啊! ***** 小半个时辰后,远芳书斋。 “张大人怎的来了?”李远平满脸笑意,疾步迎上。月娘抱着账册立在他身后,朝薛南星款款福了福身。 薛南星提了提手中的漆盒,淡笑道:“正巧路过此处,想起前日之约,便顺手买了些茶点,特来拜访。” 李远平忙吩咐月娘将茶点收起,而后抬手相邀,引着薛南星往书斋走去。他抬眼瞧见前日二人品茶的亭子下,聚着三五年轻学子,正热烈交谈,便开口道:“这会儿前面人多嘈杂,咱们还是去内院,寻个清净地方叙话。” 薛南星微微颔首,款步相随。 穿过前面的书斋,往里是一座两进的院子,想来此处便是李远平与月娘平日起居之所。 薛南星目光悠悠扫过,只见这院子虽不大,却处处透着雅致,一草一木、一桌一椅皆布置得恰到好处,不禁赞叹道:“李先生从远州而来,能在此处得这样一个旺中带静的清幽院子,想必是费了不少心思。” 李远平谦逊一笑,“全赖老师昔日声名在外,我这书斋借了‘远芳’二字方能办得这般有声有色。当然……”说着,他转头看一眼身后的月娘,眼中柔情尽显,“也多亏了月娘,里里外外诸多琐事,全靠她帮衬打点,没她可不行。” 薛南星闻言,稍作思忖,问道:“那这些年,你二人都未曾回远州吗?” 李远平神色一黯,缓缓摇了摇头,“远州的亲人都已不在人世了。”眼中隐约可见一抹悲戚。 “那平日里如何祭拜亲人,无需回乡扫墓吗?”薛南星又问。 李远平扯了扯嘴角,“家中人口简单,只得父母双亲,如今都已离世,我又并无兄弟姐妹,便将父母的神主牌一同带在了身边。”一番话下来,丝毫未提月娘家中人事。 薛南星心中疑惑一沉。 既然是将神主牌带在了身边,在家中拜祭,那便极有可能备了黑签香。可按理来说,若在家中设祭台,若非有祠堂的大户人家,通常会摆在堂屋正中。然而她一路进来,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却并未瞧见祭台踪迹。 但这种事不好直接问,她只得先将疑惑压在心底。 薛南星默了一瞬,突然似想起什么,目色凝重起来,“说起祭拜,在下倒是想起一桩怪事。” 李远平与月娘同时投来狐疑的目光。 薛南星似想起什么匪夷所思之事,压低嗓音道:“昨日我听何知县提及,当年的大理寺卿张启山张大人,已然故去四年了。往昔张大人在京城时,对我多有提点,恩情难忘,我便想着前去拜祭一番。可到了那墓地,竟发现张大人的墓碑不翼而飞,不知被何人移走了。” 她说这话时,一直留意着二人的神情。寻常人听闻这般离奇之事,第一反应定是满脸震惊,可李远平却面色如常,平静得有些反常。 倒是月娘先开了口,“怎会发生如此怪异之事?” 薛南星垂下眼帘,叹道:“是啊,我亦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张大人的墓地周遭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想来或许是哪位受过张大人恩泽之人,想为他更换一块新墓碑吧。” 此时,李远平却缓缓开口,“四年了,合该换一块了。” 语声平静,似叹息,又似讥诮。 薛南星不由抬眼去看他。然而甫一抬眸,眼前闪过一道藕荷色身影—— 月娘步上前,推开一间房门道:“说了这许久的话,想必大人也乏了,不如进书房稍作歇息,喝口茶润润喉?” 薛南星展目一看,这才发现几人言语间已行至一间书房门口。 她微一颔首,抬脚迈入。 这间书房虽不算宽敞,却布置得精巧雅致。入目之处,左侧是一排高大的书架,层层叠叠摆满了古籍书卷,正前方是一张宽大的书案,案角几竹翠竹栽于青花瓷盆中,甚为清新脱俗。 右侧则一道挂着淡青色珠帘的月洞门,将屋内一分为二,隐约可见帘后立着一座山水屏风,至于屏风背后是什么,便瞧不清了。 薛南星再走进些,隐约闻到一股特别的熏香味。 她四围打量,这才在窗台前的架子上见到一个小巧的香炉。 此时香炉内的香已然熄灭,她缓步走到香炉旁,伸手探了探——尚有余温。 薛南星手指轻点其上,悠悠说道:“这熏香的味道倒是格外独特。”说着,便抬手去揭香炉的盖子。 可甫一抬起,只听“哐当——”一声,刚掀起一角的香炉该被一只纤手猛地压下。 薛南星侧目,见月娘笑容温婉,一手端着茶盘,一手将香炉往里推了推,柔声道:“大人小心烫了手。” “无妨。”她笑容不减,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却暗暗将香炉中未燃尽的黑签收入眼底。 ***** 夏光正盛,李远平抬眸望向窗外天色,搁下手中茶盏,“时近隅中,张大人若不嫌弃,不妨留下来尝尝寒舍粗茶淡饭?” 月娘正将新沏的茶斟满,闻言手中动作一滞,抬眸看向薛南星,笑道:“若大人吃不惯宁川的菜肴,奴家倒会几道京味小菜。” “京菜?”薛南星微微挑眉,目光落向月娘,“月娘是京城人士?” 月娘笑道:“奴家哪有那般好福气,能生在京城。不过是从前为了糊口谋生,有幸跟着一位从京里退下来的御厨学过几日厨艺罢了。” 一旁的李远平打趣:“大人有所不知,我娘子这门手艺可金贵着呢,平日里我求她给我做上一顿,她都不肯轻易应允。今日大人可得答应下来,也让我能沾沾大人的光,一饱口福。” “就你话多。”月娘轻嗔地瞥了李远平一眼,“就你话多,当着大人的面也没个正形,也不怕大人笑话。” 薛南星安静地看了二人一会,随即弯了弯唇角,端起茶盏,浅抿一口,点头应了声“好。” 月娘见她点了头,福了福身,便先行去厨房准备。 薛南星看了眼窗外,搁下茶盏,站起身,“既然来了,若不看看李先生的藏书,实在是可惜。不知李先生能否带我去见识见识?” 李远平亦站起身,“大人这是哪里的话,能与大人一同谈经论道,品鉴藏书,实乃李某人的荣幸。” 言罢,便将薛南星往屋外请。然而甫一抬脚,只听得“哐当”一声。 李远平循声回看,只见案上青瓷茶盏碎裂在地,里头茶水尽洒,“张大人”茫然立在一旁,衣衫湿一半,手背通红一片。 “张大人,您没事吧?”李远平一步上前,急道:“这手背烫伤可大可小,我这就去拿火膏。”说着便要转身,可不防被人抬手一拦。 “无碍,不算烫。”薛南星甩了甩手上水渍,又看了眼身下,无奈苦笑,“比起这只手,衣裳湿了更难受。还请李先生给我一块干净的布,我先去里头擦一擦。” 李远平看了眼薛南星身上的水渍,又瞥向书房内室,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那大人稍等,我这就去给您取来。” 第86章 若玥薛南星撩开珠帘,陈年檀…… 薛南星撩开珠帘,陈年檀香混着一股奇特的味道扑面而来,这味道竟与方才进书房时闻到的一样,只是更浓郁几分。 她心中暗暗一沉,这味道旁人或许不知,可她再熟悉不过了。 是燃烬的纸灰。 薛南星稳了稳心神,绕至屏风后。本以为里间布置会如同外间一般雅致,却没想定睛一看,但见六尺见方的暗室四壁无窗,布置更是简单至极。 迎面空墙上悬着幅三尺生宣画,画下横亘一青黄竹榻,榻上无枕无被。竹榻左侧是一榆木矮柜,漆色略显斑驳,矮柜上放的不是油灯,而是两个烛台,白色烛台。 薛南星不由多看了两眼墙上的画。 此画笔触细腻,画中刀劈斧削的崖壁 上悬着半截残桥,山涧雾霭间隐约可见朱砂勾的猎户小屋,看画中险峻地貌,与宁川的平坦开阔截然不同。 画左上角题了两行字—— 远岫横云千嶂隐 州川映翠万峰连 远州…… 她眸色一寒,后退两步,目光一寸寸掠过屋中各角落。 按常理,书房内的竹榻通常会放置在较为隐蔽的里侧,可这张竹榻却正对着门口,横看竖看都不似一间寻常卧室的布局。 她又将目光落在矮柜上,俯下身,指尖摩挲柜面,手中动作忽地一滞。 心中猛地生出一个念头。 薛南星褪了皂靴,踩上竹榻,以她的身量,画卷中部恰好齐平。她目光灼然,凑近细细端详,这才发现画中墨色与左上角题字的墨色深浅有别,似乎是先有这画,而后才添上那两行字。 一时间,她心下疑惑丛生,似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伸手朝画上轻轻按去。 下一刻,手中一轻,触感落空——画后竟是空的! 一股寒意自薛南星心里陡然而生,她手指微颤着,缓缓揭开画卷。就在看清画后景象的一瞬间,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画后竟藏着个三尺见方的暗龛,暗龛之中,赫然立着一块灵牌,上刻“李门高氏寻芳之灵位”几个字。 再一细看这个“李”字,如一道惊雷,将连日沉积的困惑轰然震开。 “张大人,好了吗?”李远平的声音冷不防自外间传来,在狭小的空间撞出回响。 薛南星极力稳住声线,“快好了,没想到里衣也沾了些水渍,耽搁了些时间。”话落,她脚下动作不停,迅速从竹榻上下来,扯过一旁的布巾,快速擦了擦身上水渍。 急退时,余光不经意间扫到竹榻角落的一对黑靴。 ***** 薛南星在远芳书斋用完膳,便不再多作停留。 梁山早已候在阶下,见薛南星出来,忙迎上前,压低声音禀道:“问到了。那老头起初还想将我轰出去,后来我依照公子的吩咐,说是他们家小姐差我来的,那老头瞬间换了副面孔。” 薛南星瞳仁微震,“所以他家小姐当真回去过?” 此前,她猜测去祭拜张启山之人是其独女,便让梁山前往张府试探一二,未曾想竟真探出了实情。 正思忖间,只听梁山续道:“没错,也问到了他女儿的名字。只是那老头没用过什么黑签香,且他腿脚不便,每年也就是生忌死忌,外加清明去祭拜他家老爷。” 薛南星静静听完,并未即刻离去,而是独自在一个能看见远芳书斋正门的巷子口立了一会儿。 不多时,书斋内走出一人。 正是月娘。 “张大人——”月娘一眼便瞧见薛南星,款步走了过来。 “大人,您落了东西。”她从袖囊中取出一把精巧的匕首,双手递给薛南星,“奴家一眼便认出,这是前日您挑走的那把匕首,想着您许是还未走远,便赶忙送出来了。” “多谢月娘。”薛南星伸手接过匕首,几乎看都没看一眼,便收入袖中。 月娘欠了欠身,“若无其它事,那奴家就先回去了。” 薛南星凝视着月娘,唇角微弯,忽而道:“那你呢?可有事?” 月娘听了这话,怔了怔,片刻,轻轻扯了扯唇角,“我一妇道人家,哪能有什么事劳烦大人您呢。” 薛南星目光不移,缓缓道:“你留我吃一顿京菜,不就是想单独见我吗?”话到这里,她忽将语气一缓,一字一句如落石沉水: “张、若、玥。” 月娘的脸色瞬间煞白,张了张口,忽地“扑通”一声,直直跪下,俯首拜道:“求大人替我父亲查明真相!” 薛南星心中虽已猜到七八分,但亲耳听到的一瞬,仍不免有些错愕。 她负手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乍看之下,没什么表情,可倘若细看,却能瞧见她眸中锁着深雾。 良久,她伸手扶起月娘,“你身子不便,起来说吧。” “所以你根本没嫁去江南,而是一直留在宁川?” 月娘站起身,点了点头,很快又道:“还请大人替奴家保密。远平他……并不知晓奴家从前嫁过人。” “这就是你隐瞒身份的原因?”薛南星问。 “嗯。”月娘应了一声,声音微微发颤,“五年前,爹执意让我嫁给江南那个富商。我跪在祠堂青砖上,额头磕出血来求他回心转意,可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我哭干了泪,被强行塞进花轿,可没想到真正的炼狱才刚开始。” 她慢慢揭开袖口,小臂上赫然爬满深浅不一的烫疤,短则寸余,长的从肘窝一直蔓延至腕间,在本应该光洁细滑的皮肤上尤为触目惊心。 薛南星心中满是震惊与不忍,“这是……?” “是烟管。不止是这里……”月娘声音冷到发寒,“那个畜生根本不是人。” “新婚前几日,他的确很温柔体贴。我本想就此妥协,想着往日只要能过上安稳日子就好,可谁知,这一切不过是他精心伪装的假象。没过多久,他便露出了真面目——他不仅成日泡在烟馆勾栏,还嗜赌如命,每每赌输了钱,回到府上便会对我拳脚相加,用烧红的烟管在我身上肆意烫烙,逼我做不堪之事。我曾无数次想一死了之,可又心有不甘……” 薛南星不解,“难道张大人事前不知道那人的品性吗?” “知道?”月娘冷笑一声,“盲婚哑嫁,如何知道?” 她喉头滚动,揪住裙裾的指节紧握发白,“后来我不堪受辱,便趁着一晚府上的人都去吃席,偷偷逃了出去。我不敢带任何首饰细软,怕被查到端倪,只知道要往西北方向跑,那里是母亲的家乡远州的方向。鞋履陷在护城河的淤泥里,我便赤脚踩着碎石子继续逃,沿途扮作乞儿跟着驼队,夜里宿在关帝庙。有天饿得狠了,抢野狗嘴里的馊饭……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精疲力竭,昏死在路边。” 话到这里,她眸中恨意渐散,语声也缓了下来,“那日,我恍惚听见有人唤我‘姑娘’,那声音温柔极了,我还当是阎罗来收人。直至远平拿芦苇杆子给我喂水,我才知道是救我的人来了。” 月娘笑了笑,“是从远州前往宁川的远平救了我。他不仅救了我这条命,还对我悉心照料,关怀备至。朝夕相处间,我们情愫暗生,私定终身。后来听他说要前往宁川,我想着宁川也算是我半个故乡,便跟随他一同来了。直到来了宁川才知道,原来那个人早已辞官回到宁川,并且在不久前死了。” 她口中的那个人便是张启山。 一番话下来,她眼底有怒、有恨、有爱、有怅然,却唯独没流一滴泪。 薛南星看了她许久才开口问道:“那张府的书房和密室是你拆的?你也早就知道张大人之死有蹊跷,是吗?” “没错。”月娘咬了咬唇,一口认下。 薛南星不由一怔,她本以为月娘会有所隐瞒,却没想到竟如此干脆,甚至带着一丝决绝。 月娘目光微垂,“当年我到了宁川,并非没有打听过那案子的细节。我自幼跟着爹学过些验尸推理的本事,一听便知其中蹊跷。可那时我心中恨意多过悲痛,甚至觉得他无人送终是报应。” “后来,我与远平因初到宁川,无处落脚,便雇了个小厮,假称有人买了那间宅子,想收回来,也好有个安身之处。”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可我偷偷去看过,那宅子里的一切布置,竟与京城的旧宅毫无二致。” “我一进那宅子,便想起当年被他逼嫁的情景。他就在书房里打了我一巴掌,将我硬生生撵上了花轿。”她顿了顿,声音渐渐低沉,“当时我恨极了,一气之下便雇人拆了那间书房。” 薛南星听罢,问道:“你既然这么恨他,为何又让我替他查明真相?” 虽已入夏,但 此时二人立在一处日光照不到的巷道,风声不止。 穿巷风将月娘的鬓发吹得翻飞,她微微抬头,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因为他是我爹……” 声音混入呼呼风声,一字字灌入薛南星耳中。 几乎同时,她分明见到月娘眼中落下一滴泪,这滴泪似乎蓄了很久很久,直至听到这声“爹”,才终于忍不住滴落下来。 月娘吸了吸鼻子,自嘲般笑了笑,“我也想继续恨他,恨他一辈子。这四年来,我尽量避免经过张府那条街,不想再与姓张的有任何瓜葛。可偏偏前日……” “前日……”薛南星道:“偏偏前日我去了远芳书斋,表明自己是李申大人的故旧。你担心我也认识张大人,万一问起他去世的细节,便可能重启此案,对吗?” 月娘点头,声音微哑,“是。若你们查下去,迟早会查出我就是他的女儿,尤其张伯还在,他一眼便能认出我。于是……” “于是你去找了张伯,想让他替你隐瞒身份?” “是。可我怎么都没想到,张伯见到我后,竟给了我这个……”说着,月娘自腰间封袋中取出一个叮呤当啷的小物件,递出去。 ——是一个长命锁。 锁上的红绳已有些褪色,锁身中间的纹路也模糊不清,似被常年摩挲。仔细辨认,隐约可见上面刻着一个“玥”字。 “张伯说,他生前常常拿着这个长命锁对着东院发呆,锁上的刻纹都磨平了。而这锁……是他在死前一日交给张伯的,让张伯重新去找工匠刻个‘玥’字。他说……”她说到这里,再止不住泪,已是泣不成声,“他说因为‘玥’字是珍宝的意思,他不能没了他的珍宝。” 若玥,是如若珍宝的意思。 薛南星不知该同情还是怨恨,只觉得心里像堵了一块巨石,有种恨不起来却又不该同情的无力感。 握着长命锁的指尖微微收紧。 片刻,她沉声道:“此案已过去四年,人证物证俱灭,要彻底查清并非易事。但我答应你,一定竭尽所能。不过眼下,你要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四年前,李申到底有没有回远州?” 月娘拭了拭眼角,努力平复了一下,“定是回了的。我记得两年前李伯伯还曾来过一封信给远平。” “信?”薛南星眉头一挑,“当真是李申写的?” 月娘笃定点头,“李伯伯是远平的老师,他的字迹远平一眼便能认出,做不了假。” “那封信可还在?” “在的。”月娘忙从袖囊中取出一封信,递给薛南星,“远平一直将这信收在书房,适才我怕到大人会问这案子,便将相关的东西都带上了。” 薛南星接过信,信纸与信封都已泛黄,显然有些年头。 “此前,我听闻李伯伯曾与爹有过一些嫌隙,更加担心远平知道我身份后会如何。可后来看了这封信,我心里才稍微安定了些,原来李伯伯早就不怪爹了。”月娘又道。 薛南星不言语,展开信,一目十行看完—— 吾于远州,诸事尚安。近来办学授课,虽劳心劳力,然见学子勤勉向学,亦觉欣慰。遥想昔日,吾鬼迷心窍,蒙蔽心智,痛失挚友,追悔莫及。如今唯愿老友安息,后人顺遂。 信中内容大多是报平安,以及在远州办学的事宜,却偏偏在末尾提了一句:痛失挚友,追悔莫及…… 她将目光落在“远州”以及落款的“李”字上,眸色忽地一凝。 第87章 对峙“我给你的桂花香囊呢?” 薛南星将目光落在“远州”和“李”字上,眸色忽地一凝。 “远州”二字笔迹,与李远平书房中那幅画的题字如出一辙,而落款的“李”字,也确实与醉逢楼中那首《一剪梅》中的“李”字完全相同。 也就是说,这封信乃至那幅画上的题字,皆是出自李申之手,乍看之下并无不妥。 然而蹊跷之处在于,这个“李”字,竟与那幅画后灵牌上的“李”字也一样。 她迅速将方才所见在心里过了一遍。 李远平自称从远州而来,家乡双亲已故,无牵无挂,甚至连灵牌都带来了宁川。可他宅中祭台并未设于堂中,而是藏在书房的一个暗龛中,连烧香都是在熏香炉里。 如此隐蔽只有一个原因——这灵牌不能被外人看见,而不能被外人见到的原因…… “远”州…… 李门高氏寻“芳”…… 远芳! 脑中断掉的一环骤然接上——因为这灵牌是李申所写,是他已故夫人的。而李申能将自己夫人的灵牌给李远平,也只得一个解释——李远平并非是李申的学生,而是他的儿子。 心中猜测到这里打了个弯,倘若李申真的已经原谅张启山,那毁坏墓碑便不会是李申或李远平。而月娘是昨日去了张府才得了长命锁,知道张启山死前一直惦念着她,也就是说,在此之前,她一直记恨张启山,亦不会去拜祭他。 兜兜转转间,问题竟又回到了原点。 薛南星略一沉吟,问道:“月娘,那你可知道张大人的墓地……” 本是试探的一问,可不等她问完,月娘已开口,“墓碑是我移走的。”她顿了一顿,又道:“确切来说,不是移走,而是毁了。” “哦?”薛南星微一挑眉。“毁了?” “是。”月娘神色平静,声音却带着一丝冷意,“远平虽待我很好,可五年前的一切始终是我心中的痛,像梦魇一样跟着我缠着我。尤其是我有了身孕后,常常梦见当年被逼嫁、被虐打的情境。我知道,这个心结若不解开,我永远不会有安稳日子。于是,我择了一日,偷偷去了灵光寺后山。当时我心中恨极了他,见到那三个字,便再也忍不住,一气之下毁了那块墓碑。” 薛南星不动声色地扫一眼月娘的手,指尖和虎口处均有薄茧,且张府管家曾提过她自幼好动喜武。既然月娘一直记恨张启山,做出毁损墓碑之事,倒也并非不可能。 月娘稍稍平复了情绪,续道:“至于拜祭我爹的人是谁,我也不知。”她似是认真忖了忖,看向薛南星,“或许是张伯,抑或是其他敬仰我爹的人?毕竟他是‘宁川四杰’之首,颇受人尊敬,有人去拜祭他并不奇怪。” 是,有人去拜祭张启山并不奇怪,怪就怪在,那人用的是远州的黑签香。 薛南星不置可否,目光再次落入月娘眼底,只觉眼前之人的一言一词,爱也好、恨也罢,无不坦然,不似有假。 可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薛南星与月娘道别后,又在心里将所有线索理了一遍。 张启山死于四年前,且凶手与尸体独处了八日,精心伪装成密室暴毙的假象。凶手为何不逃? 而嫌疑最大的李申,却在他死前一日回了远州,并且还是张启山告诉何茂的。张启山为何要这么做? 四年来,李申一直留在远州,儿子李远平却于三年前带着母亲高氏的灵牌来了宁川。李远平隐瞒身份,自称只是李申的学生,又将母亲高氏的灵牌藏于暗龛中祭拜,就是为的是什么? 书房中的那幅画上的字,薛南星曾仔细辨过。从墨 色深浅来看,题字的墨迹明显比画中墨迹更新,不似四年以上的陈墨,反倒像近两年才题上去的。难道李申是近两年才题了字,再将整幅字画托人带来宁川? 还有房中那对黑靴…… 来这趟之前,她原本只想着能从黑签香入手,找出拜祭张启山之人,再通过灵光寺线索追查李申的下落。 可月娘的出现,无疑线索是多了,却推翻了她此前的种种猜测。仿佛无形中多出一只手,将她的思绪越搅越乱,一时间反叫她不知从何处入手了。 ***** 回到客栈已是未时,薛南星心里捉摸着案子,穿过客栈中院,不期然抬头,却见客栈院中廊庑尽头立着一人。 一袭湖蓝锦袍映着夏光,像金晖笼在周身,腰间佩玉华光流转,却分毫不及他双眸的清润。 ——竟是魏知砚。 薛南星脚下步子一顿。 她一眼便认出他来,却是怔了怔,才吩咐梁山先回房,自己步上前去。 魏知砚也早就看到了她,待人走近了,才温声开口,“你回来了。” 薛南星左右顾盼一下,明知故问地道了一句:“你在等我?” “嗯。”魏知砚颔首,“刚到。处理完案子,想着还是来看看你。” 薛南星垂下眼帘。婚约之事终究关系到他们二人,她思来想去,觉得有些事拖不得,该面对的总归得面对,还是要当面说清楚。 她抿了抿唇,开口道:“知砚哥哥,我看过那纸婚书,想来你也已经知道了。魏家重情重义,至今仍记着当年的一纸承诺,我很感激。可我始终觉着婚姻该是两个人的事,是一辈子的事,不该……” “南星——”不等她将后头的话说完,魏知砚突然打断,“其实你不必这么快做决定。” 他顿了顿,又道:“即便做决定,也要以‘薛南星’的身份。” “薛南星”三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声音低得可怕,如重锤在心。 恍惚间薛南星有一瞬错觉,觉得说话的不是魏知砚,至少不是她认识的那个。 她不由抬眸去看他。 此刻,魏知砚也正凝视着她。他的目光依旧温柔,似暖阳般温熙。可这一回,薛南星分明从他眼底看到了其它东西——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占有与命令。 然而这一丝反常只一瞬便消散不见了,仿佛方才那一眼所见,真的都只是错觉。 魏知砚点了点头,好看的唇角轻轻一弯,还是对她扬起一笑,又说了一句,“你说的没错。婚姻大事,虽有一纸婚书,但毕竟是长辈们的意思。程老先生的遗愿固然重要,但于我而言……你的心意更重要。” 他说这话的语气温雅,字字句句都极尽体贴,将她放在首位。 薛南星虽心有宽慰,可她到底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女,自然能分得清感动和感情,也听得明这番话里的意思。 这是在提醒她,一纸婚书是事实,外祖父的遗愿也是事实。 然而,魏知砚有一句话说的没错:无论她的心意如何,无论她要做何决定,她始终绕不开薛南星的身份。 而今冷静下来,薛南星扪心自问,自觉先前对薛以鸣说的那些话,的确有些意气用事。她既然不想做回薛南星,又如何能替“薛南星”做下决定呢? 思及此,她轻轻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 魏知砚见她点头,眸中浮起轻柔笑意,语声温和却带着几分郑重,“你打小就有主意是真,可冲动也是真。所以你得答应我,不要为了一时冲动和义气轻易做任何决定。”他说着,忽将语气一缓,慢慢地道:“为了我,为了程老先生,更为了你自己。” 薛南星认真地想了想,低低应了句,“好,我答应你。” 为了她,也为了她爱的人。 正恍神间,薛南星发顶微微一沉,眼前落下玉色长指。 魏知砚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落下时轻轻带过她眉间忧色,“好了,别苦着脸了,我的小南星可是天塌下来都会笑着顶起来的。” 薛南星眸光微微低垂,一时没有说话。 忽地,她似想起什么,自袖囊中取出一个香囊,递了过去,“对了,这个先还给你。既然还未做决定,我便不能收了这个香囊。” 魏知砚指尖触碰香囊,眼底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许久才接过手中,只道:“好,我等你。” 薛南星不再多言,告辞离开。 她给出香囊的这一幕,恰落入刚下楼来的某人眼中。 魏知砚目送着她的背影转入月洞门,在廊下阴影里默默立了一阵,一道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语中带着讥诮。 “你叫我过来就为了看你这出戏?” 魏知砚睫稍一颤,回过身,目光落在手中的香囊,眸色蓦地冷了下来,沉声道:“看得人觉得是戏,戏中人可不这么认为。” 陆乘渊负手而立,看着魏知砚,忽地缓缓地,慢慢地弯唇笑了起来,“你以为他会轻易入了你的戏?” 魏知砚抬眸,目色清冷地看着他,“这便是你我兄弟情断的原因吗?” 此刻,倘若薛南星、凌皓,抑或任何一个认识陆乘渊与魏知砚的人在此,一定会万分诧异。他二人仿佛一刹那变成了对方,那个素日里温言笑语,如春风和煦的人成了陆乘渊,而那个淡漠冷寂,清高自持的人变成了魏知砚。 却同时锋芒尽显。 陆乘渊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口,“少卿大人未免太高看了自己。” 魏知砚指腹摩挲过香囊上的桂花绣纹,须臾,淡淡道:“是吗?但愿你没有太高看了你自己。” 言罢,不再说什么,转首往院外走去。 ***** 薛南星回到后院客房,先径直去了陆乘渊房中,敲了半晌无人应,便又回了自己房里。 她在榻上呆坐了一会儿,无意间,目光落在床头矮柜的小木框上,不知怎的,眉宇间笼了一整日的风烟雨雾渐渐散开。 她弯了弯唇角,自怀中取出一个香囊。 原本精致的桂花绣纹上多出一个鹅黄色绣团,仔细辨认才能勉强辨得出是一个字。 一个“晚”字,是陆乘渊的字。 薛南星眸中笑意愈深,竟一时没忍住失笑出声,原来这世上还有字比无影的更难看,不知道王爷见了能不能认得出来。 可是…… 笑意凝固在唇角,思绪到此却又生出怅然来。 因她不知,她是否还有机会将这香囊送给他,以女子的身份,送给自己的心上人。 薛南星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灼灼夏光洒满庭院,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今年的夏似乎来得格外早,刚入五月,便已能听见窸窣的蝉鸣声。 那一声接一声,如无休止的嗡鸣,萦绕在她耳畔,挥之不去。 那些她不愿想、不敢想的,断断续续随声声蝉鸣窜入耳中,又仿佛有人握着尖刀,一字一句刺在她心口。 “你可知道陆将军当年是如何死的?是中了落鹰峡布下的三重杀阵,是必死之局。而设计这三重杀阵的,正是你娘……” “你别不信。你娘曾潜伏宁南国三月有余,带回宁南边防图,对落鹰峡地势更是了如指掌,如今府上都还留着你娘的手稿,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 “是,那一战本不该陆将军出征,这三重杀阵本也并非是为他而设。可你娘明明能阻止他,明明知道破解之法,却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 “唉,‘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你说昭王若是知道他这一辈子要背负的痛苦都来自于你娘,他还会原谅你吗?” 正这时,店里的小厮冲了茶进来,将后头的话猛然掐断。 脑中嗡鸣声戛然而止。 小厮将茶盏搁在小几上,“大人,这是沈大人特别交待要给您沏的安神茶。说是若您回来了没见着他,就先歇会儿,他会交待人看着。”言罢,便恭敬退了出去。 茶香萦绕窜入鼻息,满腹愁绪被这茶味冲散,神思一下清明许多。 她蓦地想起前日陆乘渊的话来: “刑讯定罪之时,你是何等坚持要先找到证据,为何到了本王这里,一句‘他们说’便深信不疑,轻易替本王做了决定?” 是啊,她连证据都未见到,断不能因为一时意气和冲动做任何决定。 薛以鸣这番话几分真几分假,尚且难辨。若是有疑,她便去查,若是有债,那便去抵,左右不过是一辈子,横竖不过是一条命。 至于陆乘渊会否原谅她…… 她不再去想,指腹摩挲了几下香囊上的“晚”字,将它重新收入怀中。 薛南星收回心绪,正起身往外,一抬头,冷不防撞入一对幽澈的双眸。 陆乘渊不知何时进来了。 “王爷回来了?”薛南星有些“念曹操曹操就到”的意外。 她迎上前,“方才去您房中没见着您,我便回来等了。” “你找我?”陆乘渊微一挑眉。 薛南星闻此一问,倒是愣了愣。她清晨独自出外查案,回来后不该第一时间向他禀明吗? 正怔忪间,又听得一问,“找我何事?” 薛南星又是一愣,应该有什么事,总归不就是案子的事么? 她心中着急,也省得与他一来一回兜圈子,径自将李远平宅中所查一一道来。 从月娘正是张启山的独女,到推测李远平是李申的儿子,再到李远平书房中的疑点,以及对案中新生的种种疑点,无不尽之处。 陆乘渊听罢,默了一瞬,似是了悟,转而道:“所以这就是你去了这么久的原因?” 薛南星怔了怔,总觉得此人有些说不上的奇怪。她一股脑说了这许多,此人不问案子,不问细节,反倒没由来地问了这么一句。 的确,晚是晚了点,可这一问她实在不能如实回答,只得点了点头,避重就轻,“李远平留我用了午膳,月娘为试探我,还特意做了几道京菜,好在跟着王爷吃过几顿,才不至于露了马脚。” 陆乘渊幽幽地看她一眼,又是没由来地一句:“我给你的桂花香囊呢?” 薛南星:“……” 她默默垂下眼,抿了抿唇,“王爷突然问这个做甚么?” “看看。” 只有两个字,不轻不重,不冷不热。 薛南星属实没弄明白,却又不能真的拿出来给他看,只得道:“我、我怕弄丢,先收起来了。”一顿,又补了句,“收得严实,得找找。对,得找!” 她言罢,抬眸觑一眼陆乘渊,却见他好整以暇地盯着自己,似乎真的在等她找出来。 薛南星暗暗腹诽,咬了咬牙,只得装模作样找了起来。 先是桌案,一眼望穿,找无可找,自然是没有。尔后是床榻,她假意翻来覆去,口中煞有介事地喃喃,“奇怪了,昨日明明收在软枕套里了。该不会……” 她忽地抬手一敲脑门,惊道:“该不会有人换过这枕套被褥,东西被哪个扫洒的小厮收拾走了吧?” 薛南星说着就作势要往门外去寻所谓的“小厮”,可甫一抬脚,腕间蓦地一紧。 冷寒的声音自头顶落下,“是找不到了,还是给了别人?” “别人”二字竟是没有丝毫温度。 薛南星收回步子,回过身,勉强挤出一个谄笑,“怎么会,怎么能给别人?这可是王爷送的,我……” 话到这里,语声忽地一滞,她猛然想起方才在院子里自己将香囊还给魏知砚的情境。 一模一样的香囊。 薛南星再看一眼陆乘渊,只见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般清清冷冷。旁人或许瞧不出什么,可她往细了瞧,却是分分明明,清清楚楚地看出来了——深似海的眸中微澜涌动,这是又生气了。 以昭王殿下的性子,若误会自己将他送的定情之物给了旁人,那还得了? 她暗道不好,忙小心翼翼问了句:“王爷方才见到了?” 陆乘渊微微阖了阖眸,似深深吸了口气,又极缓极慢地呼出来。 他道:“为什么?” 薛南星莫名,“我没有,那香囊是……” “本王问你为什么?” 第88章 猜测(微修)凶手懂得验尸! “本王问你为什么?”陆乘渊的语气寒到刺骨,一字一句是极尽克制,却又遏制不住的怒意。 薛南星怔然看向陆乘渊,只见他眼底似有某种情绪交错翻涌,恍惚间,竟叫她想起出发来宁川的前一夜。 她心中一凛,赶忙捡重点道:“不是的,王爷,那香囊本就是他的,我只是还给他。” “还给他?”陆乘渊微一挑眉,冷道:“那他何时给你的?” “今早!”薛南星只怕误会更深,几乎脱口而出,“今早他来找我时给的,方才我见到他就还给他了,我……” 话到这里,她忽地顿住。 不行,实在不该扯到今早。方才陆乘渊一来就问她为何这么晚回,显然已是心中生疑。虽勉强被她糊弄过去了,可此人向来偏执多疑,难保他觉出端倪,步步紧逼。眼下陆乘渊本就已在气头上,断不能被他知晓今早去见二叔之事。 然而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今早?”陆乘渊眼尾微微一颤,似乎想起什么,忽地嗤笑一声,“难怪不让本王与你同去,原来是别有他意。” 薛南星一时无言,直觉此人蛮不讲理起来,简直比平日里那副淡漠的样子还难应付。 然而,她垂眸不语的模样落入陆乘渊眼里,却令他满腔怒火腾一下燃起来。 陆乘渊阖了阖眸,怒意涌到嘴边,化作冷嘲热讽地一句,“好,他送你的你还给他了,那本王给你的呢?为何不拿出来,是还都懒得还,直接扔了吗?” 为何不拿出来? 薛南星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她心仪于他,才会拒绝魏知砚,才会不敢告诉他自己的身份,才会不忍让他知晓当年之事,不敢给他看那个香囊。 那香囊上绣了她的心意,早已添了别的意思。二叔说的那些并非实事倒也罢了,但倘若是真的,那这份“心意”便会成为一把刀,一把诛心的刀。她如何敢,如何能,又如何舍得,在一切还未弄清楚时就给了他。 说到底,薛南星心里还是害怕的,她已经失去了太多她爱的和爱她的人。 这一局,她不敢再赌了。或许那晚她就不该收了那香囊,又或者,一开始她就不该入了这局。 她哽了哽,千言万语却只挤出来一句:“我没扔……” “没扔……” 陆乘渊轻轻重复了一遍,尔后像是听到什么极为可笑之事,自胸腔里震出一个笑。 那是一种悲哀的,失望到极致的笑。 其实,扔与不扔已经不重要了,他在意的又何曾是一个香囊。他不过是想得到她的信任罢了,一如他对她那样,毫无保留的,能将整颗心都剖出来给她看的信任。 可他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魏知砚说的没错,他到底高估了自己。 胸口霎时隐痛蔓延,既闷且冷。他近乎自虐般品味着这丝闷痛,而后缓缓看向薛南星带着担忧和悲悯的眼神。 担忧、悲悯……或许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悲悯罢了。 满腔的愤懑一压再压,化作眸中一闪而逝的暗沉色,陆乘渊强压下肺腑与喉间的刺痛腥甜,自嘲般笑了笑,转身离开。 周围只一瞬便安静下来,未等薛南星想明白这一笑是何意,再抬头时,眼前已没了人。 她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半晌才回过神来。 薛南星一屁股坐回榻上,泄气般叹了声,又鬼使神差地从怀中取出那只香囊,怔怔地看了一阵。 直至外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传来无影的声音,“张大人?” 薛南星这才想起房门还敞着,忙将香囊随手塞进软枕下,起身步出外间。 只见无影今日未做书童打扮,换了身玄色劲服,显得干净利落,神色亦是较平日里多了几分肃然。他朝薛南星稍一拱手,压低声音道:“公子,可以验尸了。” 薛南星诧然,“现下?” “是。”无影点了点,“我等已暗中将尸骨取回影卫司暗所,方才来消息说已清洗干净,眼下只等着您去瞧瞧。”一顿,又补充道:“验尸的箱笼已按王爷吩咐备好放在马车上了。您等会看看还缺什么,只管吩咐我便是。” 薛南星转头朝望了望窗外,日头似乎西移了不少。红伞验骨需迎着阳光,若再耽搁,日头一落,恐怕又得再等一日。 她也不再迟疑,与无影一同往外走。待行至院中,她忽地想起什么,问道:“可告知王爷了?” “当然。”无影点头,“王爷说时辰不早了,让我即刻带您过去。”说着,他朝院外一指,“马车已经候着了。” 薛南星抬眼望去,见院外只停了一辆马车,稍稍松了口气。 思及此,她不由加快了脚步,可甫一掀开车帘,心中蓦地空了一空。 “王爷呢?”薛南星回身问道。 “哦,王爷说还有要事,不去了。”无影坐在车夫的位子上,握起缰绳,见薛南星一动不动,他朝天上指了指,“程公子,这日头不等人,您若是有事要向王爷禀报,不如回来再说。” 薛南星侧目朝客栈里头看了一眼,片刻,才安静地“嗯”了一声,掀帘入室。 ***** 马车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缓缓停下来。 不等薛南星下车,无影递进来一个包袱,低声道:“程公子,还请换身衣裳再下车。”他挑了挑眉,指着包袱道:“还有那胡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影卫司行事谨慎,乔装打扮自是应当。薛南星并不多问,接过包袱,迅速换上备好的粗布灰衫,粘好胡须,便下了马车。 她跟着无影穿街走巷,又走了一刻钟,才在一处民宅后巷停下来。还未来得及看清四围环境,便见无影下唇抵住双指,急吹三声鸟哨。 下一刻,身旁一株老槐树后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位老妪探出头来。 那老妪见了无影,又打量一眼薛南星,也不言语,侧身让开一条道。 无影比了个“请”姿。 “此处是影卫司设在宁川的一个接头地儿,也就是近几年才拿一处旧宅邸改建的,好些院子都还荒废着。”无影一路将人往里引,一边絮絮道:“宁川毕竟不是什么军机要地,驻留的影鹰卫并不多,更别提会验尸的了。我便让人先将尸骨拿清水洗净了,摊在草席上,剩下的工夫还得有劳公子了。” 薛南星浅笑了一下道:“够了,做得很好。” 几句话间,二人已行至一处小院门口,空气中残留的陈年尸骸的秽臭味扑鼻而来。 薛南星撩起袍摆,跨过门槛,见院中的通风处,临时除了杂草,辟了一块空地出来。空地上架一木板,木板上铺草席,一眼可见其上七零八落摆着的骨殖。 薛南星步上前,先大致看了一眼。 骸骨已被清洗得十分干净,不少骸骨上都有细小的缺裂,单从缺裂处的痕迹来看,像是死后蛇鼠啃噬所致。但是否有死前伤,还得进一步细验。 她一边凝神观察,一边开口道:“无影,劳烦帮忙准备一些细麻绳,要长的,五升酽米醋,二升酒和一把红……” 然而“伞”字还未出口,她目光忽地落在尸骸头骨上,语声戛然而止。 她伸手捧起头骨,置于眼前,凑近细看,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公子,可是有问题?”无影见状,凑上前问道。 薛南星未应声,转了个身,将头骨举起,迎着日头看去——只见头骨颅顶赫然现出一道道如瓷器被沸水激出的冰裂纹。 “这、这头骨怎的裂开了?”无影瞪大眼。 薛南星指尖顿在颅顶细不可察的裂痕中间,“你看这里。” 无影循着她指尖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头骨上有一个小小的、规整的洞。他皱了皱眉,“一个洞?这么圆,不像是虫蛀的。” “没错。”薛南星从箱笼中取出一把尖细镊子,轻轻拨弄小洞内侧,随即抬起镊尖仔细端详。 片刻后,她缓缓道:“是铁钉,烧红的铁钉。” “铁钉?” “以烧红的铁钉插入头顶,便可即刻致死而不留外伤。”薛南星眸光微敛,“这便是当年张启山的尸体验不出外伤的原因。” 无影反应极快,指着镊尖上淡淡的焦黑色道:“所以,由于烧红的铁钉温度极高,钉入头骨时将骨头也烧焦了?” 薛南星颔首,“即便用清水清洗,洗掉的也只是表面的淤泥和腐败之物。但仔细查看,还是能找到头骨碳化的痕迹。” “竟然用如此隐蔽的手法。”无影倒吸一口凉气,“若非开棺重验,谁能想得到?” 的确,当年这伤位于头骨上,且极为细小,张启山的尸体被发现时又已高度腐败,若非她仔细查验,根本无法发现此处外伤。寻常人如何能想得到? 在此之前,她一直想不通,怎样的人会用火盆加速尸身腐败,且不惜与尸身同处一室达八日。眼下看来,只得一个可能—— 凶手懂得验尸! 很快,无影寻来细麻绳。 不出半个时辰,薛南星已用细麻绳将遗骨串好定形,平放在草席上。 她凝神细看这副已串成人体形骸的遗骨,各处皆无异状,唯有一处显得格外突兀,那就是左右腿骨的长度略有出入,右边稍长一些。这情形,仿佛两条腿骨并非来自同一人,而是将两个高矮不同之人的腿骨各取一条,硬生生拼在了一起。 怎么会这样? 一时间,薛南星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怀疑这具尸骸来自两个不同的人,由一高一矮两个人的骸骨拼凑起来。但若真的如此,岂非又多了一个死者,另一个人又是谁?多余的骸骨又去了哪里? 正沉思间,只听得无影问道:“程公子,方才您要的酽米醋和酒已经准备好了,您好像还说了个‘红’什么,那玩意儿还要吗?” 薛南星抬眼望向天际,日头又西沉了些,薄霞已在天边晕染开来,此时再烧土坑验骨已然来不及。 她收回目光,平静地道:“不必了,死因已基本确认。酽米醋和酒不过是为验其它外伤,凶手用如此谨慎的法子杀人,想来不会轻易留下痕迹。” 她说着,目光扫过院子里,忽地抬手指向东南角一堆黑乎乎的杂物,问道:“那些可是从棺材里一并取出来的?” “哦,是。”无影点头答道:“除了棺材木板,所有东西都在这儿了。他们也不敢妄动,就先这么堆着了。” 薛南星微一颔首,迈步走过去。 无影也赶忙跟上,还未靠近,浓烈的秽臭味便冲鼻而来。他定睛一看,这才看清墙角的一片狼藉,皆是碎烂衣物,因从尸骨上脱离下来,还裹着不少尸虫壳和不知名的虫蚁,稍一翻动,便簌簌往外翻涌出来。 饶是他多年来训练有素,也不由得掩住口鼻,皱了皱眉。 然而,他一转眼,却见眼前那人面色如常,似乎浑然不觉秽臭,甚至蹲下,徒手一件一件翻看起来。 无影皱着一张脸看了一会儿,实在看不下去,也蹲下身,瓮声瓮气地问道:“程公子,我看那虫蚁快爬到您手上了,会不会有毒啊?要不……要不您戴个护手?” 薛南星回头,见他捏着鼻子,口唇发白,不由失笑,“无妨,有毒的都已经死绝了,这些……” 她话未说完,手中动作忽地一滞,从烂衣物中拎出一双已烂成蜂窝状的黑靴,稍一掂量,两只靴的重量竟不同。 靴面布料早已腐败不堪,她稍用力一扯,整只靴子被撕开。只听得“咔哒——”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掉落下来。 “这……”无影眼疾手快,捡起来一看,“是个垫子?” 薛南星接过手中,是一块三角形状的楠木垫,虽已有些腐烂,但这种楠木轻且耐腐,看大小与成年男子的脚后跟一般宽。 她站起身,走回骸骨旁,将楠木垫放在较短的腿骨下比了比,高矮大小刚刚好。 原来如此。 原来这具尸骨并非拼接而成,而是死者天生长短腿,生前一直用这个木垫掩饰缺陷。 薛南星闭上眼,将这几日听到的每一句话,见到的每一帧画面一遍遍在脑中回想。 她见到第一日醉逢楼前的那对疯父子—— “真是命苦,老的疯了,小的也疯了。” 她见到灵光寺内烧伤的僧人,见到李远平书房内的灵牌,见到那双鞋垫高矮不同的黑靴,见到月娘的那封信…… 脑中猛然生出一个念头——一个让她脊背发寒,足以推翻她的种种猜测,却又能解释种种疑惑的念头。 日头渐渐沉了下去,彤灿如血的晚霞铺满天际,天色却较方才更明媚几分。 她缓缓睁眼,眸中映出灼灼霞色。 “无影,你即刻派人去远芳书斋,盯着李远平和月娘。记住,是盯着,不是看着。只要他们不出城,暗中跟着便好,将他们这两日的一举一动、去了哪里,如实禀报。” 无影神色一凛,点头应下,“是!” 第89章 做局(两章)怕不是一场戏,而是一个…… 斜阳日暮,薛南星一回客栈便径直往陆乘渊房中去,可得到的消息却是“沈大人被何大人邀去宴饮了”。 “宴饮?”薛南星心中顿生疑窦。 采花贼的案子不过今日才画押,且不提结案还有诸多文书要处理,就单看京兆府少尹魏知砚还在,何茂都理应分身乏术,没道理能抽得出空闲来招待这位户部六品的“沈大人”。 “正是!”客栈的小厮忙不迭点头应道:“何大人亲自前来相请,说是去一处别院。小的瞧着沈大人当时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本以为他不会应允,谁料最后还是跟着去了。” “沈大人一个人去的?”薛南星追问,见小厮点了点头,又看向梁山,眼里写着“为何没跟着去”的质问。 梁山呆了一下,转瞬反应过来,忙嗫嚅着回道:“大人不许我跟着,说有我在不尽兴。” 薛南星听了这话,心中一沉。 一来,何茂此举实有蹊跷,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案子的进展得越早告知陆乘渊越好。二来,也不知陆乘渊状况如何,他身上的蛊虫乃是噬心之虫,最忌心绪波动,倘若他气极之下不及时服药…… 虽然陆乘渊曾言不会因她而怒及毒发,可她心里始终悬着一块大石,怎么也放不下。 千头万绪,都比不上亲眼去看一看来得安心。 思及此,薛南星转而看向小厮,问道:“那何大人可曾提及他的别院在何处?” 那小厮将白布巾往肩头一搭,摇头道:“嗐,那可是知县大老爷的别院,莫说小的了,恐怕只有何大人的亲信才知道。不过……” 他微微思索片刻,接着道:“小的倒是无意间听大人们谈及‘温汤’二字。小的没见过什么世面,便多留意了几句。何大人讲那温汤之水引自皇家御池,有固本培元、暖身壮阳之奇效,还说今晚定能让沈大人如鱼得水,尽兴而归。” 薛南星听他拉拉杂杂地说着,虑去粗鄙之语,拣了个重点,问道:“宁川有温汤?” 小厮歪着头,似认真想了一会儿,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摇头道:“听说过,但没见过。” 离京前,薛南星曾仔细看过宁川至俪山一带的地形图。宁川距俪山虽有三日路程,但从地势来看,实则仅一山之隔,两地地貌相近。俪山乃是玉泉池的泉眼所在,如此一来,在周边相似地貌之处存在类似的汤泉眼,倒也不足为奇。若何茂再添油加醋一番,吹嘘几句,硬要将那温汤与“御池”扯上关系,勉强说得通。 只是宁川终究算不得盛产温汤之地,这般地方必定稀少,极有可能是被何茂发现后,圈地建成了别院。 薛南星再想深一层,温汤究其根源,不过是山中涌出的清泉,说起山中清泉…… 脑中灵光一闪,她猛然想起灵光寺山腰处那汪清泉。在山中能汇聚成一潭清澈的池水,或许并非单纯的自然造化,极有可能是汤泉的下游。 梁山见她凝思不语,试探问道:“大人,可要去何府探听一番?” “且不说能不能问到,一来一回怕是也来不及。”薛南星道,更重要的是,眼下一切尚不明朗,不宜打草惊蛇。 她心中已然有了计较,便不再犹豫,一把拉住梁山,抬脚往外走去,“没有谁比山下的村民更熟悉山中地貌了。” “那……不换身衣裳吗?”梁山又问。 薛南星百忙中抽空低头看一眼,只见身上还穿着那身粗布灰衫,脚下步子猛地一顿,旋即转身吩咐,“换!山哥,你也去换一身。” ***** 灵光寺的后山与灵修山一脉相连,灵修山向南蜿蜒伸展,尽头便是俪山。 薛南星与梁山二人匆匆赶到灵修山下的村子,稍作打听,便得知山中果然有一处汤泉。 原来这汤泉约莫是十年前被村民偶然发现的,彼时村子里总共不过十数人,皆是淳朴憨厚之辈,发现汤泉的第一时间,便赶忙报与官府知晓。那时,何茂刚刚上任宁川知县,亲自查探过灵修山的地貌后,宣称这汤泉乃是皇家御泉,严令禁止平民百姓使用,甚至不许外扬,随即便将汤泉封禁起来。 前些年,何茂又雇了村里一些人,在汤泉附近建起一座别苑。对外声称是为了招待皇亲贵胄,可宁川这偏远之地,能有几位皇亲贵胄到访?明眼人都知道,这分明就是何茂自个儿的私宅。好在何茂雇佣村民打理别苑与汤泉时,给出的银钱颇为丰厚,村民们为了生计,倒也不再过多议论此事。 回话的是个中年妇人,见薛南星与梁山二人皆穿着粗布麻衫,只当他们是来寻活计的杂工,便好心劝道:“二位若是来寻活干,怕是来的不是时候?” 薛南星问道:“为何?” 那妇人瞥一眼山腰方向,“今日那别苑有贵客。” “贵客?”薛南星狐疑道:“大娘,您又是如何知晓的?” 妇人摆了摆手,“你们有所不知,何大人平日里不常来这别苑,里头自然没备下什么招待贵客的物件。可从午后来了一辆华盖马车起,往里头送膳食、送酒水的人就没停过,方才还送了一车年轻姑娘进去。这般阵仗,若不是来了贵客,还能是什么?” 午后……? 午后时分陆乘渊还在客栈之中,那华盖马车里所载之人,自然不会是他,也不可能是魏知砚。如此看来,是真有“贵客”到了宁川,何茂这才将“沈大人”请过来的。 而这位“贵客”究竟是冲着沈良而来,还是意在陆乘渊,薛南星一时不能确定。 但眼下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无论那人是谁,于陆乘渊而言都是一场鸿门宴。 可她能想到的,陆乘渊未必想不到。他独自一人赴宴,定是不想打草惊蛇,甚或已暗中有了部署。 但她转念一想,万一呢?万一没有呢? 她实在担不了这个“万一”,倘若陆乘渊就此陷入危难,那她的良心又如何才能安宁。 罢了,不过是赌上一条命。无论对方目的是什么,她都是何茂意料之外的一步棋,先潜进去搞清楚状况,再伺机而动也好。 思绪到了这里,不远处忽地传来辘辘的马车声,间或夹杂着女子细细碎碎的笑语。 时值黄昏,三人隔着暮霭看去,只见一宝马香车缓缓驶来,迎着未褪尽的霞色,粉色轻纱车帘随风轻扬,依稀可见车内光景,车辕上坐着一嬷嬷。 “呵,又是一车的姑娘。”妇人嗤一声。 薛南星正思忖混进别院的法子,转眸却见梁山神色异样,低垂着头往后挪了几步,像是怕被人瞧见。 她将梁山拉到一旁,低声问道:“山哥,那马车有什么不对劲吗?” 梁山回过神来,迟疑着道:“ 那马车上的嬷嬷我前日见过……是一间南风馆的嬷嬷。” 薛南星心中惊雷乍响,南风馆! 莫非别苑里的贵客是蒋昀? 她来不及细想蒋昀如何知晓他二人来了宁川,只匆匆朝那妇人道了声谢,便转身离开。 待走远了,梁山没忍住问道:“小姐,咱们不进去了?” “自然要去。”薛南星不露声色地指了指还未行远的马车,“不过是乘马车去。” ***** 薛南星自幼于四方辗转逃亡,混上马车于她来说自然不算难事。可她方才没说明的是,是她乘马车去,而不是“他们”一同乘马车去。 此刻梁山正满脸愁容,无奈地隐于灌木丛中,偷偷望着自家小姐。 只见薛南星身姿矫健,跟着马车小跑了一段,趁着山路颠簸,马车速度放缓,瞅准时机,纵身一跃,稳稳跨上马车后辕。待稳住身形,又轻盈地顺着车壁滑至车底,手脚迅速反勾住车底横木,整个人倒挂在车室底部的凹陷之处。 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便隐匿了身形,没了踪影。 梁山长叹一声,喃喃重复着薛南星叮嘱的话:“别苑东侧等,若戌时还未见人,就去找无影。” 这山路远比薛南星想象的要崎岖难行,一路上,马车颠簸不断,尘土飞扬。她在车底苦苦支撑,吃了一路尘土,双手近乎脱力时,马车才终于停下来。 薛南星稍稍缓了缓神,在心中细细回想一路经过。马车一路上来停了两次,第一回停下时,守卫简单询问了两句便放行了,第二回倒是有人仔仔细细查看了车室里边。 如此看来,马车此刻想必已经进入了别苑。 很快,车内的小倌们被几名护卫打扮的仆从赶下车。薛南星躲在车底,目光随着一双双穿着硕大绣鞋的脚,看着他们转入不远处的月洞门,这才松了手,撑在地上缓缓落下。 她躺在车底稍歇了会儿,确定四下已无人,翻身爬了出来。 薛南星抻了抻腰,抬眼朝方才那月洞门望去,借着远处小楼里透出的微光,隐约可见门额上“鸣翠院”三个字。 暮色四合,薛南星借着夜暮掩护,脚尖轻点,纵身跃上一高处屋檐。 她蹲在檐顶,极目四望,这别苑比她想象中更大,傍山而建,白墙黛瓦,草木葳蕤。 薛南星心中冷笑,以一个七品知县的俸禄,竟能建起如此奢华气派的别苑,也难怪何茂平日里将这别苑捂得严实。 此刻她居高临下,由北朝南而望。只见鸣翠院中央,一方池塘碧波荡漾,池塘后是一座两层高的小楼,再往南,错落分布着几个阁楼小院。其中一个小院连着一条宽阔的巷子,衣着妍丽的侍女们端着各色珍馐鱼贯而行,径直朝着更南边的院子去,想必那里便是这别苑的前院。 今夜前院似乎在摆宴,远远望去,灯色满眼,曲水流觞,间或有笙歌鼓点传来,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薛南星又移目至别苑的东侧,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看上去应该是庄上主人、贵客的居所,细看之下,居所周围溪水蜿蜒环绕,再往里,隐约可见雾气氤氲升腾。 薛南星心中一动,是这里了,此处便是汤泉所在了。 她适才是从北门进的别院,照眼下的情形看,东南两边护卫太多,都不能走。反观西侧,仅有几处低矮的罩房,像是仆从下人的居所。 薛南星略一思索,心中有了主意,从那里出去,扮作仆从,再伺机混进宴席是最好的办法。 一思及此,薛南星再不迟疑,在屋檐上几个起落,很快掠过阁楼小院。 她动作虽轻,若要仔细观察,发现她其实不难。好在别苑里的护卫似乎都是临时请的,对各处院子并不熟悉,注意力都放在下面了。 她正欲再往西,忽地听到几声迎来送往的声。她迅速隐入翘檐后,探出头,朝前院展目望去。 只见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映入眼帘,矮胖那个,大腹便便,一手扶着腰间的玉带,满脸堆笑,一副十足的主人派头,薛南星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何茂。而站在何茂身旁那道颀长的身影,再熟悉不过了,不是陆乘渊又是谁? 此刻夜色已至,奈何她今日没穿夜行衣,不敢随意现身,只得屏气敛息,蛰伏在翘檐后,静静观察。 何茂满脸堆笑,殷勤地在前头引路,三步一回头,生怕身后之人凭空消失了似的。陆乘渊则神态悠然,摇着折扇,闲庭信步地跟在后面。再往后,跟着一群衣着轻薄、妆容艳丽的侍女,身姿婀娜,笑语盈盈。 薛南星将目光紧紧锁住陆乘渊,留心看了一阵,只见他面色平静,步伐稳健,似乎并无不妥。 悬了一日的心这才落了下来。 可心思一转,薛南星陡然想起自进入鸣翠院后,那些小倌竟好似人间蒸发一般,踪迹全无,方落下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 很快,何茂与陆乘渊二人便步入了东边的院子。可惜有阁楼挡着视线,薛南星只能借着灯光和月色看到有袅袅雾气飘出,至于人进了哪间屋子就看不清了。 薛南星定了定神,正打算依照原计划,朝着西侧的罩房去,可甫一探出翘檐,却瞥见何茂又出来了。 此时的何茂,与方才判若两人,脸上哪还有半分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凝重,神色匆匆地朝着鸣翠园的方向疾步走去。 薛南星察觉到不妥,当机立断,转身几个纵跃,先一步回到鸣翠院方才查看地形的檐顶之上,借着旁边一棵歪脖子槐树隐藏身形。 何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多时,在檐下戛然而止。 紧接着,檐下传来一阵细微的人声,“都安排妥当了。”声音十分恭敬,薛南星一听便辨出,正是何茂。 “嗯。”回应极其简短。 然而说话之人似乎并不愿多言,单从这一个字,实在听不出是谁。 檐下短暂沉默后,脚步声忽又再起。 薛南星心中疑云大起,小心翼翼地展目望去,只见檐下走出两人,竟是连灯都未提,径直往池塘中的拱桥上去。 这是不让任何人有机会听到的意思。 薛南星瞧向池塘四周,空旷开阔,毫无遮蔽。那拱桥横跨在池塘之上,地势颇高,几乎无藏身之处。 眼见那两人就要踏上拱桥,她低头看一眼脚下的歪脖子树,树根粗壮盘绕,一直延伸至湖边。 她心中灵光一闪,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迅速攀下树干,轻轻落入湖中。 虽已入夏,湖水依旧寒凉刺骨,冰冷寒意霎时漫过全身。薛南星强忍着不适,缓缓潜入水中,几乎无声地往拱桥下游去。 刚藏好,就听到脚步声在桥上停下。 只听得何茂谄媚道:“还是您心思缜密。” 另一人的声音悠悠传来,仿若夜枭啼鸣,透着丝丝寒意,“人心难测,不得不防啊!” 这声音薛南星一听便知,果然是蒋昀。 蒋昀慢悠悠抬起手中扇柄,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桥栏,“你确定他二人没见到本驸马吧?” “没,下官确定。”何茂语气笃定,顿了一顿,又无不疑惑道:“只是下官不明白,驸马既然不想魏大人见到,为何又让下官将他也邀来。” 薛南星一怔,魏知砚竟然也在,可她方才并未见到。 蒋昀手上动作一滞,唇角牵起一抹冷笑,“有些戏,当然越热闹越好看。” 何茂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您放心,已按您吩咐,将魏大人灌醉送去厢房歇着了。” 蒋昀摇开折扇,目光扫视一圈湖面,幽幽叹道:“何大人藏得可真好啊,四年前我来临川之时,都未曾听大人提过半句有这别院之事。今日一见,可真是让蒋某大开眼界。” 何茂惶恐道:“驸马说笑了。实则这别院也是近几年才东一砖西一瓦慢慢建起来的,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有机会招待您。” 蒋昀侧目看向何茂,唇边笑意未褪,“何大人谨慎,这户部的沈、张二位大人到了宁川好几日,您都未曾邀请他们过来。若非今日本 驸马提议,何大人怕是连沈良都不敢请过来吧。” 桥下的薛南星迅速听出关窍,蒋昀竟未拆穿她与陆乘渊的真实身份,称呼的是“沈张二位大人”。 可如此一来,却叫她心中疑云更甚。蒋昀命何茂将陆乘渊和魏知砚邀来此地,是为做一场戏? 薛南星心中浮上不好的预感,蒋昀此举怕不是做一场戏,而是做一个局。 未及她想出个头绪,便又听得何茂道:“驸马爷这计谋,实在是高啊!他二人一同前来查税,所有证据文书都必须得二人共同署名才作数。咱们若能把其中一个伺候好了,即便另一个查出些什么,少了两人的署名,那也成不了事。”说着,他冷哼一声,“依下官这几日的观察,那个张纯甫不过是个空有其表、虚张声势的毛头小子,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蒋昀轻嗯一声,“‘张纯甫’那性子,刻板无趣,还嫉恶如仇。要是让他瞧见自己的同僚懈怠公务,沉迷于温柔乡,肯会跟沈良闹掰,到那时,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孤掌难鸣了。” 何茂陪着干笑两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语声一滞,旋即叹了口气,“可是驸马爷有所不知,那沈良酒量着实惊人。方才在宴席上,三名舞妓轮番上前劝酒,都没能把他灌倒,散席出来时,跟个没事儿人似的。这不,下官便安排他去汤泉池了,想着等他泡完汤泉,再挑个模样出众的送去厢房伺候着。要是还不行,就送两个……” “诶……”蒋昀抬手打断,收回折扇,“嗒”一下往掌心里一敲,“本驸马在京城可没少听闻沈大人的风流韵事,你这些手段,在他眼里不过是小儿科,根本算不得什么。若真想让他尽兴,还得……” 话音未落,薛南星只听得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像是袖袍摩擦的响动,蒋昀似乎从袖中掏出了什么东西。 何茂的声音不觉拔高了几分,“您的意思是……用这个?可是……”一顿,声音带上几分颤抖,“可宁川到底是下官的地盘,万一沈大人在这儿出了什么意外,下官如何担待得起啊!” 蒋昀忍不住轻笑出声,“何大人啊何大人,你把本驸马当成什么人了?”他语气轻描淡写,仿若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尽管放心,这东西名叫‘幻情’,顾名思义,服下之后,见谁都觉得有情,不过就是男女之间为床笫之事助兴的小玩意儿罢了。京城里稍微上点档次的青楼楚馆都有,死不了人的。” “嗒嗒”两声扇柄敲打肩头的声音后,蒋昀不轻不重道:“收下吧,也别等了。此物最宜在无意识的状态下用,汤泉池里正好。用上这东西,再挑个风情万种的姑娘好好伺候沈大人,至于‘张纯甫’那边……” 何茂开口应了声是,“下官明白,小张大人那边就等着看一出春宫好戏罢。” 第90章 汤泉(上,又是两章)总遮着脸如何能…… 薛南星听到这里,心中已是了然。 原来蒋昀意不在戳穿她与陆乘渊的真实身份,甚至,他也不在乎他们来宁川做什么。他蒋昀真正想要的,是借何茂之手将计就计,陷陆乘渊于不义。 她心绪一凝,既然有人要螳螂捕蝉,那她便试一试做那只黄雀。 耳听得桥上的脚步声渐远,薛南星并未急于潜回水中。 此刻她浸在湖水里凝眸细看,才惊觉此湖并非一潭死水,而是暗流涌动。 她躲在桥底,迎着湖面倒映的月色看去,池中荷叶虽不多,可仍能明显看出分布不匀,西密东疏,且越往东侧,水流速度越快。 待看清方向后,薛南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一头没入水中,朝东侧潜游而去。 湖面渐窄,由开阔变为蜿蜒曲折,水流在窄狭处激荡回旋,渐渐变得微温。 薛南星知道,自己推断对了。这个池塘果然与东院的汤泉相连,如此一来,她便有机会赶在何茂前一脚找到陆乘渊。 她身形一转,借着一片阔大的荷叶掩护换了口气,接着,又紧咬牙关,一鼓作气继续往前。 不出一盏茶的工夫,薛南星探出水面,只见此时自己已身处东院的溪水口。 一侧是临空的半壁游廊,游廊后,一间间联排厢房依次排开。另一侧槐花正开得好,夜风拂过,落花簌簌,秀雅清幽,一派九曲碧水绕人家的清幽景象。 可薛南星这头却无暇欣赏。泡在水里的时间长了,她只觉脑袋阵阵发晕,太阳穴突突直跳。此刻她浑身湿透,衣裳紧贴在身上可不能轻易被瞧见,必须尽快寻个地方,换身干爽的衣服。 好在四下寂静无人,临近的几间厢房又都黑着,且皆未上锁。 事不宜迟,她紧咬牙关,双手撑在岸边,猛地一用力,破水而出,跃上游廊。 薛南星借着暮色掩护,迅速隐入暗处,择了间最近的厢房,推门而入。 几乎在她阖上房门的一刹那,游廊尽头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薛南星心头猛地一紧,下意识屏了呼吸,猫下身子。 脚步声很轻,像携着秋风,却越来越近,大概是哪个婢女朝这边来了。 薛南星在心中盘算着,目光锐利地朝周遭望去。好在她早已适应黑暗,目力极好,借着隔窗透进来微弱的灯色,这黑黢黢的厢房也算能一览无遗。 房内布置得极为艳丽花哨,透着浓郁的香粉气息,中间立一硕大的屏风,屏风后大约是床榻,无论是藏身还是寻衣衫都得去里屋。 时辰一点一滴流逝,薛南星一刻等不得,也不及确定这婢女会进哪间房,脚尖轻转,就欲往屋内深处避去。 甫一抬脚,脚步声骤然在耳畔停下,紧接着一声粗粝的呼喝遥遥传来,“站住——” 声音有些老,像是个上了年纪的嬷嬷。 薛南星不欲理会,冷静地一寸一寸地在门壁上摸过去。 然而就在靠近屏风的瞬间,她蓦地僵住了—— 里头居然有人! 适才她太过心急,一心只想着躲避外面的人,并未仔细辨别屋内的气息。此刻,距离得近了才听到,屏风后竟然有羸弱的呼吸声。 与此同时,外间的声音又响起来—— “秦嬷嬷。”婢女喏喏地应了一声。 “柳烟儿呢?”那位姓秦的嬷嬷已经走近了,语气中尽是不满。 “小姐她……身子不适,想着先歇一会儿。”婢女颤声回道。 “歇?笑话!”秦嬷嬷声音冷厉,“她真当自己是什么官家小姐了吗?给我搞清楚,她是来接客的,不是来这儿做客享福的!” 她说着,又将声音拔高几分,像是故意唱给屋里的人听,“平日里就爱摆些花架子,老身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了,今儿个可由不得你在这儿使小性子。要是得罪了京里来的大官,咱们云香楼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我告诉你,柳烟儿,你今日就算死,也得给我死在沈大人的榻上!” 这话里满是污言秽语,听得薛南星难受,她不由地朝屏风后偷瞄了一眼,榻上的人竟毫无反应。 薛南星隐隐觉得不妙。 她绕过屏风,朝榻上看去,只见一位眉眼如画、容貌姣好的女子静静躺着。此刻,那女子双目紧闭,唇色发白,面色却异常酡红。 薛南星见状,忙伸手探向女子的额头—— 好烫,竟是高热晕过去了! 外头那秦嬷嬷刺耳的催促声还一个劲儿地响着,婢女没 个主意,只得抽抽噎噎地应下,“是,嬷嬷,奴婢这就去唤小姐。” “嗯。”秦嬷嬷冷哼一声,“老身先去准备,一刻钟后回来。若这狐媚子还端着不愿意……”她话说一半,顿了顿,声音一下变得阴鸷,“那今晚便是你的**日。” 婢女一听,哆哆嗦嗦地哭道:“奴婢……奴婢明白。” 她抬袖胡乱抹了把眼泪,推门而入。待阖上门,她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将屋里的灯一盏盏点燃。 “小姐——”婢女轻唤一声,掌了灯往里屋去,“你怎么样了?还难受吗?奴婢方才问过了,别苑里头没大夫,便要了些姜片过来。小姐定是昨夜受了风寒,要不你先含块姜片试……” 后头话未说话,却突然被一只手捂住嘴。 婢女看到浑身湿透的薛南星,惊恐地瞪大眼。 薛南星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长话短说。你家小姐高热晕厥,若再迟些,耽搁了医治,怕是命都难保。若想你家小姐活命,就听我的。” 婢女泪盈于睫,片刻之后,才慢慢点了点头。 不出一刻钟,屋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好了吗?” 是方才的秦嬷嬷。 “好、好了……嬷嬷等等,马上就出来。”婢女高应一声,转而将目光落向铜镜里映出的一张清丽脱俗的脸,怔怔地叹了一句:“小姐真美。” 朱砂笔在眉心落下一颗红痣,铜镜里的人搁下笔,又抬手扶了扶发髻上的玉簪,迟疑了一下,将玉簪取出,塞入腰间。 “小姐,这玉簪好看得很,为何不戴上?”婢女歪着头,满脸疑惑地看了又看,随即又担忧道:“这样会不会太素了?要不还是戴上吧。” “这玉簪……不能被他见到。” 不等婢女反应过来这个“他”是谁,薛南星站起身,认真嘱咐道:“方才我教你的,可都记住了?” 婢女咬了咬唇,“嗯,记住了。小姐放心,奴婢一定不会说错。” 薛南星浅浅一笑,“好。我走之后,你去寻一身仆从的衣裳给你家小姐换上,出了别苑往东走。三声布谷鸟叫后,会有人来接应你们。” 婢女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微微泛红。她喉头哽了哽,将手中绢纱递过去,“小姐,你也要小心。” 薛南星笑着接过绢纱,别在两鬓,又取过一旁草卷纹衣帽架上的披风,戴上兜帽,对婢女一点头。 婢女会意,转身出去,将门打开,“嬷嬷,好了。” 秦嬷嬷生得一副窄额阔脸,眼睛却生在额顶。她不耐烦地白了婢女一眼,便大步越过她,朝里屋去,刚走出几步,却冷不防撞见一道清丽的身影,袅袅婷婷绕出屏风。 秦嬷嬷脚步一滞,上下打量一眼眼前之人—— 身披雪絮绛纱披风,披风下的绣荷纱裙若隐若现,披风的兜帽很大,罩住她的大半张脸。 秦嬷嬷皱起一张脸,“捂这么严实做什么?” 薛南星沉默了一下,慢慢摘下兜帽,露出一对眉眼,和眉心的一抹红痣。 秦嬷嬷怔了一怔,似是看呆了去。 薛南星并不担心。此刻,她只露出一对半垂的眼眸,纤长的睫羽遮去她眸中大半光华,又因用了柳烟儿惯用的脂粉。乍看之下,根本不会有人猜到眼前已换了个人。 果然,秦嬷嬷很快回过神,质问道:“怎的打扮得这么素净?是不懂规矩,还是故意给我使绊子?” “哦,小姐说了,方才听青姐姐说沈大人在宴席上对她们几个都不感兴趣,怕是不喜欢打扮太庸俗的。素一点儿……新鲜。”婢女忙步上前,抢声道。 秦嬷嬷又瞥了她一眼,须臾,鼻子里“嗯”出一声,“眉心点痣,素纱遮面……行吧,算你花了点心思。”说罢,又抬起肥厚的双掌拍了两下。 “啪、啪”两声脆响,一小厮应声从门后绕出来。 秦嬷嬷拿下巴指了指小厮手中的酒盘,“这个你端着,待进去了,喂给那位沈大人。” 薛南星的目光顺势落在酒盘上,一壶两盏。她心中了然,想必里头装的正是那味“幻情”。 她暗暗沉了口气,在心里盘算着:待进了汤泉池,只要“不慎”将酒撒了,再借着换酒的由头出来换身行头,而后瞅准时机告知陆乘渊,便算大功告成。 心思流转间,薛南星神色如常,双手接过酒盘,微微欠身,跟着秦嬷嬷往外走去。 甫一踏出门口,秦嬷嬷阴恻恻的叮嘱又在耳畔响起,“这酒可不是普通的酒,沈大人也不是那么好应付的,待会儿无论如何都得让他喝下。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有你好受的!” 薛南星不敢多言,只轻轻“嗯”了一声。 怎料秦嬷嬷听了她这不温不火的回应,以为她是不情愿,忽地顿住脚步,侧目狠狠剜了她一眼,“老身会在门口亲自盯着,你可别想耍什么花样,躲懒偷奸。” 薛南星脑中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懵了。 什么?盯……盯着!? ***** 二人沿着游廊往前,身侧是花木扶疏,脚下有活水流经,当真是屋在泉上筑,人于画中行。 可薛南星哪有半分心思欣赏,只觉脑中一片空白。 她甚至有些后悔,后悔当年没跟着街头变戏法的学几招偷龙转凤的技艺。这般情景,她如何能在四目之下,不动声色地骗过秦嬷嬷,又不至被陆乘渊发现。 眼下可谓进退两难,只盼着这段路能再长一些,长到让她想出应对的法子。 然而念头未落,身前的脚步倏然停了下来。 “何大人。”秦嬷嬷身形微屈,恭敬地行了一礼,“都安排好了,大人放心。” 薛南星收回脱缰的神思,也跟着福了福身。 “嗯。”何茂应了一声,目光先是落在薛南星手中的酒盘上,须臾,又缓缓上移,定格在她身上,“身段不错,脱俗如雪中青莲。再抬起脸来,给本官看看。” 薛南星自心尖处提了口气,摘下兜帽,慢慢抬起头来。 何茂自恃阅人无数,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媚色倾国的花魁,温文秀美的小倌,到底不过一副空皮囊。 可映入眼帘的这张脸,怎么说呢? 除了耳侧的琉璃耳坠,未戴任何珠钗,却衬得一对眉眼格外清艳夺目。分明浸于昏黄的幽光当中,却犹如淬了星辰一般明亮。 最妙的还属眉心那抹朱砂痣,宛若观音在世般脱俗,却又因眼尾用脂粉勾勒出上翘的弧度,平添了几分摄人心魄的妩媚,衬得这半张脸疏离却莫名诱人,让人不由生出要占为己有的欲望。 何茂呆愣片刻,旋即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不错,不错,不愧是云香楼千金难求一面的头牌。” 他连赞两声,对着这样的美人儿,声音都不自觉放柔了几分,倾身道:“你可知道待会儿要做甚么?” 薛南星抬了抬手中酒盘,用那憋出许久、娇柔得能滴出水的声音,柔柔地应了一声,“奴家知晓。” 她平日以内力控制声音,用的都是男子声线,此刻娇音一出,听得何茂骨头都轻了。 何茂一听,心中大悦,自觉今夜之事妥了,侧过半边身子,抬手指了指不远处一间水汽氤氲的厢房,道:“去吧!” 薛南星垂下眸,施以一礼,戴回兜帽,继续跟着秦嬷嬷朝那汤泉房走去。 经过何茂时,耳边低低传来一句:“美人,本官就在门口欣赏。” 薛南星一瞬头皮都要炸开,只恨不能将手中酒壶砸向这狗官。 可眼下并非收拾这狗官的时候,真正棘手的还在前头。 她扯了扯嘴角,强行压下胸中怒火,硬着头皮进了汤泉房。 汤泉房的墙壁和地面皆由上好的檀木铺就,暖烘烘的水汽在一片昏黄中缭绕,整仿佛个屋里都裹进一层暧昧不清的纱幕里,透着说不明的旖旎。 薛南星再往里走,入目的便是一面云绣薄纱的屏风。 说是屏风,却较寻常多见的那些更透更薄,不仅连视线都遮挡不住,甚至更添了几分情趣,也难怪何茂这狗嘴里能吐出那样的话。 隔着氤氲的热气,屏风后的景致大概能瞧出个轮廓,却看不清后面的人身上穿没穿衣衫。 此念一出,薛南星觉得荒谬,眼下哪里是关心他有没有脱光的时候。 她稳住心神,抬手紧了紧遮面的绢纱,才缓步绕过屏风。 此时,陆乘渊正慵懒地倚在池壁上。清润的白玉冠下,几缕湿发贴在颊边,一双桃花眼微微阖着,蒙蒙雾气将他眉眼间的冷厉隐去,多出几分难得一见的缱绻。他虽穿了素白的袍子,却因浸了水,紧紧贴在身上,隐隐透出肉色,衬得胸膛和手臂的线条愈发流畅。 饶是薛南星并非第一回见他这般模样,却仍不免在这一刻恍了心 神。 此时,秦嬷嬷的脚步在屏风前停住,忽地回身,目光幽幽地落在薛南星裙裾下的双脚上。 薛南星瞬间会意,弯身脱了绣鞋,赤足站在檀木地板上。 秦嬷嬷瞥一眼嫩白的双足,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回身去,恭敬地道:“沈大人,您这趟来宁川着实辛苦了。何大人特送来美酒佳人,只盼替大人一洗疲惫。” 声音像是从嗓子眼挤出来的,奸细刺耳,殷切谄媚,让人听着直犯恶心。 薛南星掀起眼皮觑一眼陆乘渊,却见他仍没什么表情,仍阖着双眼,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 她收回目光,余光却瞥见秦嬷嬷又转过头来,冲她使了个眼色,捏着嗓子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服侍大人。” 薛南星满心无奈,勉强镇定地道:“是。” 短促的一声“是”出口,她自问已是极尽矫揉,却不防汤泉里那人像是察觉到什么,竟缓缓睁眼,斜目朝她看过来。 薛南星心头猛地一缩。 好在陆乘渊只懒懒地扫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重新阖上眼。 薛南星立刻垂下眼,努力学着那些妖娆美人的姿态,扭着腰肢,一步步上前。 这般走路可真累。 她绕至陆乘渊身后,将披风挂在牙架上,默默调整了几下呼吸,席地坐下。 她一边将酒盘搁在池边,一边不露声色地观察周围,只见屋内仅右侧角落点了一盏鹤颈铜灯。她收回目光,忽又想起什么,下意识朝陆乘渊左胸口瞄了一眼。 还好,那两只蛊虫还算安分,陆乘渊面色也微微起了红晕,看来这挂名的“御池”还不赖。 薛南星悬了半晌的心方落回腹中,眼前那人突然开了声,“怎么?你就是这样伺候本官的吗?” 薛南星听了这话,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心中直抱怨:陆乘渊啊陆乘渊,能不能有点默契。 可她心里这么抱怨,却有苦不能言。能有什么法子呢?当下也只能“拖字诀”,拖到她想出破解之法。 她强忍下将陆乘渊一掌劈晕的冲动,纤手一抬,轻柔抚上陆乘渊的肩头,尔后学着那些花娘妓子的动作,用指尖一寸一寸,自他的肩头缓缓滑至颈侧,继而轻抚过耳廓,又沿着下颌慢慢游移…… 然后,是喉……结……! 腕间蓦地一紧,这只手在触及喉结的一瞬,仿佛触碰到什么禁忌,竟被他狠狠扣住。 “大人……”薛南星强压着心中慌乱,娇滴滴地唤了一声。 那人却是无动于衷,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她不敢多言,半晌,只得从鼻腔中哼出一个字:“疼……” 陆乘渊常年习武,对陌生女子下手没个轻重,自然这声“疼”是真的疼,以致声音里染上些许哭腔,简直我听犹怜。 许是这声“疼”起了作用,手腕上的力道终于松了松。 然而薛南星这只手还未及抽回来,一抬眸,却见那头秦嬷嬷竟然还在。 “那奴婢就不打扰大人了。”秦嬷嬷嘴上说着告退,脚下步子却拖沓得厉害,眼神更像是黏在酒壶上,目中尽是威胁之意。 薛南星心里明白,若今夜不把这酒给陆乘渊灌下去,外头的人绝不会轻易让她出这间屋子。可她转念又想起蒋昀的话,若陆乘渊喝下这“幻情”,怕是他们二人都别想安然出去。 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进退两难间,目光下意识落向静静立在一旁的酒壶。 等等。 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既然不能给陆乘渊喝,那不如她自己喝? 对!她想起初到宁川那晚,在醉逢楼里,那花娘就曾用嘴渡酒给陆乘渊。所以,即便她有样学样,何茂和秦嬷嬷瞧见了,也不过以为她施展媚术,以嘴渡酒。 心中豁然开朗,薛南星也不再迟疑。 她遥遥朝秦嬷嬷一点头,尔后纤指一拎,将酒壶勾入手中。 “大人,奴家给您斟酒……”她用平生最柔媚的声音说完这句话,往后仰了仰头,借着袖纱的遮挡,一手撩开面上的绢纱,另一手倾斜酒壶。 顷刻间,叮咚酒响,美人朱唇轻启,玉手微扬,澄黄的酒液顺着壶嘴潺潺流入檀口。她口中含酒,自后往前环住陆乘渊,俯身而去。 秦嬷嬷见她将“幻情”含入口中,嘴角勾起阴骘的一笑,退出最后一步,转出屏风后。 薛南星俯身凑上去时,故意错开半寸,想着骗过秦嬷嬷后便将“幻情”吐了。可谁知,就在她做完这一切,正欲撤回身子时,搭在陆乘渊肩头的手腕又是一紧。 这一次,是两只手同时被扣住。 “哗啦”一声,惊天水响。 薛南星只觉天旋地转,一阵水浪拍来,整个人直直落入水中。 未等她彻底反应过来,腰间一紧,一股强大而蛮横的力量将她往前一摁,下一刻,她便被人死死扣住。 薛南星下意识用手撑住陆乘渊胸口,推开微小的距离。 然而她没有任何准备,根本来不及吸一口气,入水之后更是本能地慌乱。 这一慌,便出了岔子—— 原本含在口中的“幻情”,一个不留神,就这么顺着喉咙滑入腹中。 这可是“幻情”,是乱人心智的迷药! “咳……咳……” 薛南星连呛出几声咳嗽,内心几近崩溃。 可她又在转瞬间意识到,覆在面上的绢纱湿了,也就意味着陆乘渊极有可能看清她的脸。 此情此景,她哪里还敢有丝毫动作,只得借着轻咳,别过脸,拼命含着下巴,恨不能将脸埋入水里。 她心中不免自嘲,若真能埋进水里倒好了,可偏偏后腰还被他环手禁锢,动弹不得,甚至连声音也不敢多发出一句。 饶是垂着头,薛南星也能感受到,陆乘渊此刻正以怎样幽深难辨、意味不明的目光看着自己。 她神思飞速旋转,竭尽全力想着脱解之法。 正这时,陆乘渊的声音自头顶悠悠落下: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不过,总遮着脸如何能坦诚相待。” 话音落,薛南星只见如玉的长指伸过来,轻轻掠过她鬓边。未等她作出反应,下一瞬,面上一轻,绢纱被缓缓揭开……【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90-100 第91章 汤泉(下)“我想……不必了。”…… 指尖轻勾,一寸……两寸……将那碍眼的绢纱缓缓揭开。 就在绢纱彻底揭下的瞬间,薛南星来不及多想,朝陆乘渊倾身压吻了上去。 …… 唇齿相接,薛南星感受到对方似乎怔了一怔,扣于她后腰的力道也松开几分。 这法子貌似奏效了。 她稍一回想,确认陆乘渊方才并未认出自己,便循着前几回的记忆,将他的唇瓣含入口中,辗转厮磨几下后,再以舌尖探入…… 薛南星努力让唇舌间的动作不那么生涩,然而唇舌相抵的刹那,她忽觉双肩一沉,陆乘渊竟作势要将她推开。 不行! 心间仿佛有火苗蹿起,不等陆乘渊完全从那个吻中退出来,薛南星抬手攀住他的后颈,又是重重的一吻堵了上去。 “唔——”陆乘渊喉间发出一声闷哼。 薛南星只觉得还不够,生怕他又将自己推开,索性把心一横,抬起双腿,挂上他的腰间。 整个人就这么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贴了上去。 准确来说,是紧紧缠住了他。 氤氲水汽中,二人气息混乱纠缠,唇舌相抵,身下也相抵。 两个人实在贴得太紧,推挤间,陆乘渊忽然察觉到一丝微微的异样——温软的触觉透过衣料传来,然而这丝异样不是在腰下,而是……在胸前。 轻柔的、缓慢的,随着他的呼吸起起伏伏,像随风飘摇的白云,要将他的整颗心包裹起来。 陆乘渊蓦地怔住了,他几乎在一瞬便明白过来这是什么,又意味着什么。 霎时间,脑中闪过无数念头,转瞬却又好似空白一片。 扶于薛南星腰间的手骤然松开,悬在水中半晌,终是一寸寸往下探去。 他这一松手,薛南星顿感不妙。 不对,他、他这是要做什么? 可她没有时间多揣摩了。 她体内还有“幻情”,那邪物何时发作,如何发作皆未可知,绝不能再拖了。 一念及此,薛南星松开双腿,从腰间取出玉簪,凭借方才的记忆,对准右侧角用力飞掷出去。 鹤颈铜灯前,一道冷光飞闪,屋内唯一的光源骤然熄灭。 “铛啷——”清脆的一声自黑暗中乍响,仿若一把利刃,割断水中的暧昧缱绻。 薛南星即刻从陆乘渊身上退出来。 她稳了稳心神,低柔着道:“大人,奴家去点灯……”说着,便朝池边摸索寻去。 然而,她的手刚触到池壁,却被陆乘渊一把握住。 “不着急……”声音低到沙哑,幽幽落下,“这般岂非更有情趣?” 话音落,薛南星只觉被人猛地拽回,再度撞入那个宽大的怀里。 黑暗中,冷冽的气息密密匝匝地拢上来,低沉的,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贴着耳廓灌入: “你……到底是谁?” 薛南星的心倏然一紧,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才不至于发颤,“奴家名唤柳……” 然而她话到半截,脖子被猛地掐住,啥时间,喉间的窒息之感伴着尖锐的刺痛传来。 陆乘渊的力道控制得很好,薛南星能勉强说得出话,也能感受到他的手再重一分,自己便会命丧黄泉。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狠厉,几乎是一字一句,“本王问你到底是谁?” 本王?他说的竟是“本王”!? 心中一声惊雷,薛南星一瞬懵了——他以为她是谁,才会这样以“本王”自称? 咫尺之间,一片漆黑,她看不清陆乘渊的表情,却几乎能感受到他冰凉杀戮的眸光。 然而未及她想明白,对方似乎已然失去耐心,掐在喉间的手再度收紧,将她重重地抵上池壁。 耳边应声响起哗啦水声,溅起无数水星子,像炎炎夏日倏然而至的骤雨。 背上猛地一阵吃痛,眼角因疼痛溢出的一滴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下来,紧接着又是一滴…… 灼烫的泪一滴滴顺着脸颊滑落,无声地滴在喉间那只手的虎口上。 可她却狠狠咬住牙关,直咬得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薛南星不能发出声音,因她已经感受到身体的变化—— 脑中逐渐混沌起来,所有触感似在无形被放大,身体某处仿佛被破开一道豁口,有山岚江雨不断灌进来,裹挟住她所有的神思,不断往上飘…… 她知道,是“幻情”开始起作用了。 黑暗中,人的意志力最是薄弱,也最易被药物控制。因而她要拼命忍住,将所有的痛都留在体内,努力维持最后一线清明。 对方却似乎被她这样的反应怔住了,掐住她脖子的手倏然松开。 “咳咳……咳咳……” 大口大口的空气陡然蹿入肺腑,激得薛南星接连呛出几声咳嗽。 可她没有时间喘息,也没有时间去想陆乘渊为何突然放开她,她只知道要尽快离开。 趁着对方恍神的间隙,薛南星从陆乘渊怀中挣脱出来,撑起最后一丝气力,跃出水面,扯过牙架上的披风,往屏风外躲去。 她正思忖着如何避开门外的监视,正这时,外间遥遥传来几声惊呼: “走水啦!走水啦!” 紧接着,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外不远处停下,有人慌慌张张禀道: “大、大人,不好了——” 话说到一半,像是被什么生生掐断,又咽了回去。 薛南星躲在门后,透过门隙看去,只见何茂急匆匆地朝游廊尽头步去,压着嗓子朝身后跟着的护卫,斥道:“大惊小怪,生怕别人不知道本官在此吗?” 又走远几步,他才续道:“说!到底怎么回事?” “大人,别苑里走水了,且不止一处。除了东院,这前院、北院的多处厢房,几乎全都在同一时间走水了。” “什么!?”何茂先是一惊,很快又问,“火势如何?” “回大人,都不大,就是北院鸣翠园那间……” 何茂一听这话,立即抬目朝鸣翠园方向望去。 不远处果有滚滚浓烟腾升而起,只是溶在这新夜之色中,叫人难以辨清。 后头的话薛南星再听不清了,她只知道何茂走了,她也必须马上离开。 薛南星抬起脚,在迈过门槛时,又鬼使神差地回眸看了一眼。 屋内是寂然无声地黑暗,这一眼,她其实什么也没看清,却又好似什么都看见了。 可她不能停留。 薛南星抿了抿唇,不再迟疑。 她系上披风,将兜帽罩在头上,开始往何茂离开的反方向走去。 体力已经不够,没法再跃上屋檐,薛南星只得沿着游廊走,尽力让步子急而不乱。 她脑中神思急转,回想着方才那护卫的话——前院、北院多处同时起火,且火势不大,显然有人刻意为之。这场火起得太巧了,火势控制后,何茂定会下令加强前院和北院的防备。 如此一来,眼前便有两条路,一条是藏在东院,寻一间空置的厢房躲起来,待“幻情”药效过了再想办法逃,可“幻情”的药效何时过去,毒发时会有怎样的反应概不可知。 今夜蒋昀设下这局的目的是陆乘渊,无论何茂有没有相信陆乘渊已喝下“幻情”,待火势一过,他们迟早会过来“验货”。到时发现陆乘渊并未中毒,她人也不见了,定会一间间搜查。她藏在这里,恐怕也只能躲一时。 第二条路是未着火的西院,眼下火势四起,西院大多仆从应该都已被遣去救火,最是人少且安全的地方。此时趁乱混进去换一身仆从衣衫,之后无论是藏还是逃都会容易许多。 薛南星这么一想,当即就往西院的方向走去。 分明潜进来时很容易,可离开的路每一步都似拖着千斤重担,变得异常艰难。眼前的游廊逐渐模糊起来,摇摇晃晃,映着檐角风灯的幽光,镀上一片诡异的色彩。 体内的异常反应越来越强烈,脚下步子也越来越轻,几乎是虚浮的。这种虚浮却不同于她任何一次受伤,像踩在云端上,整个身子像孔明灯般,似有一处薪火自体内某处燃起,浑身有热气腾着,要带着她四处飘摇而去。 对未知的恐惧潮涌般侵袭而来,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变得异常敏感,每一丝情绪都正被无限放大,哪怕只要再走一步,任何触感都有可能将她吞噬。 不行,不能再这么走下去了。 她拼着最后一丝气力撑着厢房旁的半截廊柱,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就这么倒下。 许是人处于危机时的本能起了作用,恍惚之中,薛南星忽然想起蒋昀那句“此物会在无意识状态下起作用”。 是了,或许这样便能克制住“幻情”,至少能替她争取一些时间。 薛南星强忍着不适,抬手摸向耳垂,取下琉璃耳坠,掰直耳勾,对准指尖,用力戳了进去—— “嘶……”尖锐的刺痛袭来。 指尖渗出涔涔鲜血,一根、两根…… 十指连心,钻心的疼痛强行将她从混沌中拽出来,脑中轰然炸开一线清明,脚下也终于重新有了着地的感觉。 薛南星稍稍松了口气,便借着这丝清明继续往前。然而,还未多走出两步,突然有人在身后高喝一声: “站住——” 这声音……是何茂的。 薛南星身形一滞,心中雷声轰隆过境,竟是这么快就折回来了! 何茂方才匆匆去看过火势,所幸鸣翠园里的主子无碍。但是,能这样放火的八成是为了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他预感不妙,于是亲自带人回来东院查看,谁知一来,便发现了形迹可疑之人。 “各院突然走水,今夜送来的姑娘都跟着嬷嬷去了北院,正一个个搜身呢,你一人在这儿鬼鬼祟祟做什么?”身侧的护卫上前质问。 何茂眯了眯眼,似乎觉得眼前这个身披雪絮披风的背影有些眼熟,“来,给本官转过脸来。” 那背影却如同被钉住般,一动不动。 身侧的护卫再无耐心,三两步跨上前,伸手按住那人肩头,猛地往后一拽,怒斥,“聋了吗你?没听见大人的话吗?” 随着这一拽,雪色兜帽滑落下来,青丝洒落肩头,露出一张苍白而清致的脸。 然而,不等他二人再多看一眼,眼前突然闪现一道身影,旋身一挡,隔开了他二人的视线。下一刻,那道身影便将那女子拉入怀中,低头拥住。 “你他妈的……”护卫顿时火冒三丈,正欲破口大骂,甫一抬头,看清来人的面容,整个人瞬间呆住了。 何茂惊恐地瞪大眼,“魏、魏大人?您……您怎么醒了?” 薛南星刚从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中缓过来,听了这话,心中一惊,是魏知砚!? 魏知砚冷冷笑道:“怎么,何大人是给本官喝了什么迷魂酒,想让本官长睡不醒吗?” “魏大人说笑了。”何茂干笑一声,心思急转下,解释道:“下官只是担心大人没休息好,怕怠慢了。” “的确没休息好,身边少了个暖床的,总觉得欠了点什么。”魏知砚低头看一眼怀中的人,又抬眸看向何茂,“恰好这名婢女本官瞧上了,想请何大人割爱。” 何茂怔了怔,眼珠子滴溜一转,故作为难地“哎哟”一声,“实在不巧,这婢女是沈大人早就瞧上的,虽说这种事不讲什么先来后到,可到底……” “怎么?本官是连个婢女都要不到了吗?”不等何茂说完,魏知砚径直打断他,“若沈大人想要人,让他自己来找本官便是。” “额……只是……”何茂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善,脸上也早已没了之前的温善,饶是心中百般不愿,也再找不出理由不放人,支支吾吾半晌没能接上话。 几人的声音断断续续灌入耳中,薛南星自知不宜再拖下去,低声对魏知砚道:“知砚哥哥,我身体……不适,想……想先离开这儿。” 其实魏知砚抱住她的第一刻就察觉到了异样,披风下的整个人都湿透了,浑身透着火一般的灼热,脸色却白如苍雪,眼下听了她这气若游丝的声音,心中更是担忧。 他不再迟疑,颔首应了句“好”,又替她将兜帽戴好,尔后抬头对何茂冷冷道:“怎么,还舍不得走吗?” 何茂忍了又忍,半晌才从喉间挤出几个字,“是,下官不打扰大人了。” 薛南星听了这一声,总算松了口气,转瞬又似想起什么,“知砚哥哥,你若见到王爷,还请不要告诉他见过我,只管让他尽快离开。” “离开?为……” “为何”二字还未说完,魏知砚语声忽地一顿,须臾,他缓缓道:“我想……不必了。” “不必?”薛南星觉得不解,而这一丝不解,却莫名让她心中生出不安。 她疑惑地抬眸去看魏知砚,却见他怔怔地看着前方,深眸之中隐约多出一道人影。 与此同时,何茂的声音再度自身后传来,“沈、沈大人?您何时来了?” 第92章 薛南星“你方才说……你是谁?”…… “沈、沈大人,您何时来了?”何茂一脸菜色地看着眼前的“沈良”,此刻他已换回一身月白直裰,白玉发冠下是同样一张精雕玉琢般,无半点瑕疵的脸,可眼下迎着水色灯火再细看,这张脸却变得清寒无比,整个人似乎完全不一样了。 溪水泛起的月色被夜风搅碎,零落在他眉眼间,可一瞬便被那双幽深如潭的黑眸吞噬。 何茂见了这一幕,不由打了个寒颤,声音发虚,“沈大人,天涯何处无芳草,不过就是名婢女罢了。大人若是喜欢,下官给您再寻个更好的。” 陆乘渊目光沉沉,不发一言。 倘若说方才在汤泉房内只是一个猜测,那么此刻眼前的这一幕,是真正让这个猜测尘埃落定了。 他怔怔地看着魏知砚怀中的人,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没看清过她。 她怎么会是一个女子 她那样坚韧不屈、冷静自持,便是男儿也难及万一,又怎么会是个女子! 荒谬,太荒谬了。 这个他灰暗岁月里的唯一一抹亮色,这个让他抛却满身枷锁、好好活下去的人,这个让他倾尽所有信任、心甘情愿为之改变的人,却从未真正信任过他。 从来没有…… 满腔的诧异与惊怒,惘然与不解交织,霎时化作根根倒刺,细细密密地扎进肺腑,喉间一股腥甜翻涌而上,竟呛出一口淤血来。 何茂见状,大惊失色,“大、大人……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就吐血了”然而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扶,被陆乘渊一记凌厉的眼风逼得噤了声,当即呆在了原地。 薛南星从混沌的意识中蓦地惊醒。 她下意识想转身去看,可还未抽出力气回头,就被人扣住后脑勺,按入怀中。低沉的声音自发顶落下,“放心,他没事,我先带你离开。” 魏知砚收紧臂弯,正欲转身,身后突然传来“噌”一声利响。眼前寒光一闪,一柄长刀贴着他的鬓角飞过,直直插入身侧廊住,刀身震颤不止,生生截断去路。 雪刃的寒光中,映出魏知砚被削落的一缕断发。 何茂看傻了眼,脚跟子也跟着发颤,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还没张嘴,舌头就打了哆嗦。一旁的护卫愣愣地看向手中空荡荡的刀鞘,瞬间也懵了。 陆乘渊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抬指拭去唇角的血,径直走上前,森冷的眸光钉在雪色披风上,一字一顿,“跟我走。”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他伸手就要去握披风下的手,却被薛南星躲开了。 陆乘渊手中一空,怔怔地看着她,眼中惊怒恍若雷云阵阵,转瞬却又化作一片雾气,连嘴角也跟着微微一动。 不等他再作反应,魏知砚道:“陆乘渊,你疯了吗?你不记得自己是以什么身份来的宁川吗?你难道不怕……” “怕?”眸中雾气一下散去,寒眸如曜,深不见底。 陆乘渊抬起眸子,凉凉地看向魏知砚,“本王何时怕过。” “好,你不怕,你是大权在握的昭王殿下,那些人奈你不何,但是她呢!?” 魏知砚说着,低头看一眼,怀中的人蜷缩着身子,长睫轻颤,像从雪地里刨出的雏鸟,倔强却脆弱。他心神不由一缓,语气也柔和下来,“她要走的路太难了,你可有替她想过?” 难? 可笑,那都是她自找的。 陆乘渊眉眼间浮起凌厉,森冷的杀伐之气,连声音都染上狠厉,“本王行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魏知砚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反而冷静地道:“这别苑里还有第三双眼睛,你我心知肚明。若被那人得知她的身份,借此大做文章,怕是你我都难以护她周全。”说罢,他拔出插在廊柱上的长刀,随手扔在地上。 陆乘渊听了这话,更觉荒唐至极。 无论她是男是女,她都是昭王府的人,他想让她生就生,想让她死就死! 陆乘渊以冷目扫向眼前二人,最后看入魏知砚眼底,忽然间,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诮,慢慢地道:“那是你护不了而已。” 话音落,他也再无耐心周璇,一手扣住薛南星的手臂,劈掌往魏知砚胸口一推。 魏知砚毕竟不是习武之人,中了这一掌,整个人脱力一般往后猛退几步,“砰”一声撞到廊柱上。 陆乘渊头也不回,拽着手中的人大步离去。 身后的人抚着胸口撑起身,呛咳两声,嘴里涌出一口鲜血来。 何茂战战兢兢地立在不远处,见了这抹扎眼的血光,这才缓过神来。他一脚踹向身侧的护卫,厉声喝道:“还愣着做甚么,还不赶快叫人来替魏大人瞧伤!?”说着,便忙不迭迎上前,无不惶恐道:“魏大人,您、您可还好?” 魏知砚抬起袖口,抹了一把嘴角,目光定定地看向陆乘渊离开的方向, 半晌,只缓缓道:“无碍。” 何茂直被眼前这接二连三的变故搅得晕头转向,慌忙间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硬着头皮道:“那……下官先扶您去歇息?” 魏知砚未置可否,正欲抬脚,忽听得游廊一头响起清脆的拍掌声。 “啪啪”几声脆响,在这样深寂的夜里格外突兀刺耳。 “精彩,实在是精彩啊!” 魏知砚循声望去,但见一人从转角绕出,长眉凤目,一袭紫蓝锦袍,摇着折扇,信步朝这边走来,口中悠悠然地道:“没想到啊,今夜这场戏可比想象中的精彩多了。”他一边走,一边缓缓摇头,“是本驸马大意了,小满宴那日你替那‘小子’出头,我就该猜到。” 何茂见到来人,喉头滚了滚,不露声色地松开手,退至一旁。 魏知砚冷目睨向蒋昀,讪笑一声,“这就是驸马处心积虑设下的局?” 蒋昀在他面前站定,温和地笑道:“贤侄误会了。本驸马不过为求自保,想多走一步棋罢了,只是没想到,这棋子竟还不止一颗。” 魏知砚眸中笑意沉去,化作幽暗的寒,“你到底想做什么?” 蒋昀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慢条斯理地将折扇一点点收起,自顾自地道:“难怪太师不让我动她,原来早就想抢了这颗棋。可惜啊……”他轻叹一声,看向魏知砚,“可惜南星这孩子,似乎对你……” 不等蒋昀把话说完,魏知砚眸色骤变,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狠狠道:“我警告你,休想对她怎么样!” 蒋昀见到他眸中狠色,非但不怒,反而笑意更深,摇头轻啧几声,“向来温润谦和的少卿大人,竟然为了一名女子如此失态,真是有趣。”说着,他抬起扇柄敲了敲魏知砚的手背,“不过,你这点儿气,怕是撒错地方了。” 魏知砚眼中狠厉之色毕现,手中力道加重,几乎要将衣襟勒进蒋昀的咽喉,“你别忘了,你不过是魏家养的一条狗。” 蒋昀听了这话,细长的眼尾似是一颤,眼中的怒意忽起又褪。须臾,阴柔好看的脸上浮起一抹瘆人的笑,“你也别忘了,我们的敌人,可是同一个。” 魏知砚目色微变,眼中怒意稍敛,沉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蒋昀借势拨开他的手,理了理衣襟,幽幽地抬起眼,“我要命,你要人。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 别苑外,无影见陆乘渊大步走出,赶忙迎上前。然而他刚张开嘴,便瞥见陆乘渊身后竟还拽着一名女子。那女子身披雪色披风,低垂着头,面容隐在阴影中,瞧不真切。 无影张了张口,终究没忍住,指了指那女子,小心翼翼地问道:“王爷,这位姑娘是……?” 陆乘渊一言不发,直接将人连拖带拽扔上了马车。 无影瞧出他眉宇间隐隐透出的戾气,连忙将满腹疑问咽回肚子里,调转话头又道:“王爷,方才见到山哥了,他说……” 不等他说完,陆乘渊沉声打断,“人呢?” 无影一愣,忙回道:“卑职让他在山下等了。”一顿,又问,“王爷可是找他有事?” 陆乘渊默了一默,抬眸冷冷道:“送去影卫司,给本王好好审。” “是!”无影下意识应了一声,却很快反应过来,瞪大了眼,“审?审他?” 陆乘渊不再言语,转身撩袍,径直上了马车。 清冷的月色被车帘隔绝在外,车内几乎陷入一片漆黑,唯有女子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声隐约可闻。 陆乘渊看着无影将油灯挂在壁角,迈入车室,越过蜷缩在地上的人影,径自在主座坐下。 此刻,她几乎半伏在车室地板上,整个人缩在雪色披风里,头垂得很低很低,乍一看,只以为是在跪着认罪。 陆乘渊目色泠泠地看着地上的人,语气也泠泠然,“所以他早就知道了。” 不是质问,而是冰冷的陈述。 声音明明很近,薛南星却觉得像隔了千万重山。 “嗯。”她极轻地应了一声,披风下的紧握双拳,染血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她清楚地知道接下来会面临什么,趁陆乘渊进来前,她又悄悄拨弄了插在指缝中的耳钩,换得了此刻的短暂清明。 陆乘渊眸色骤然一沉,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暗色翻涌,“所以,崔海也知道?” 薛南星心知这一问意味着什么,陆乘渊知道她骗他,而所有在他之前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可能被牵连。 一念及此,身体忽地涌起一阵灼热,似有烈焰在血脉中燃起,烫得她几乎窒息。 体内异样的反应让她瞬间明白过来,这便是“幻情”的作用,让所有哪怕是细微的情绪都无限放大。 不管是情欲,还是担忧,快乐,还是心痛。 她强撑着微微直起身,一手攥住胸前衣襟,竭尽全力让心神缓下来,尔后挤出浑身气力,朝地板重重磕了个头,“还请王爷不要怪罪崔公公……不要怪罪山哥,一切都是我……” 不等她把话说完,陆乘渊怒极反笑,“所以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只有本王被蒙在鼓里!?” 这一笑,他所有的,克制许久的自嘲、挫败、失望与不甘,几乎同时从眸中渗了出来。 其实他何必再问,何必再自取其辱。左右从这张嘴里说出来的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从来都没有分清过,包括一次次柔情缱绻里的回应,也包括犹在耳边的那句“我并非不信王爷”。 假的!统统是假的! 唇角的笑意转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凉杀戮的眸光。 陆乘渊一手拎起薛南星,粗暴地将她推在座榻上,狠狠地掐住她的喉咙,“直至方才,你还不愿让本王见到你的真容……还在对他人投怀送抱!” 然而,话一出口,他却蓦地怔住了。 眼前这张脸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散乱的鬓角全是湿的,不是水,不是泪,而是汗。 豆大的汗珠自额角不断渗出,滑过那双迷离失焦的眼眸,顺着苍白的脸一滴一滴坠落。 此刻的她,就像一朵褪色的花,在雨中飘摇欲坠,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凋零。 掌心猝然传来一阵一烫,陆乘渊这才惊觉他扼住的是怎样一片灼烫的肌肤。 胸腔似乎被什么哽住了,陆乘渊怔怔地撤回手。然而,就在脱离他掌心的瞬间,眼前之人仿佛被抽去了最后一丝气力,无力地朝他倒了下来。 陆乘渊下意识伸手去接,触手的却是一片湿腻。他低头去看自己的指尖,竟已被染上刺目的猩红。 染血的指尖蜷了蜷,颤抖着揭开披风。 披风下的袖口早已被血浸透,而此时此刻,袖中的那双手还倔强地紧握着,指缝间渗出涔涔血腥。 直至怀中滚烫的身体开始止不住地发颤,紧握的拳才终于撑不住,一点点松开。入目的是血肉模糊的十指,常人最敏感的无名指缝中还插着半截耳勾。 她竟然就这么苦苦撑了近一个时辰。 回想方才汤泉池中的一幕幕,只一瞬他便明白过来,也什么都懂了——所以这才是她不愿被他见到的原因。 陆乘渊只觉心脏仿佛被人一把擭住,扯出,拽得四肢百骸都跟着刺痛起来。 原来再强烈的怒意,都敌不过看她一眼,只需要一眼,她所有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都已经不重要了。 …… 陆乘渊一手扶着薛南星的背,稳住滚烫的身体不让她往下滑,一手打开座塌下的矮柜,摸出一个药盒。他单手拨开药盒,取出一个小瓷瓶,尔后轻轻捏住薛南星两颊,待她张开嘴,将瓷瓶里的药液倒了进去。 这药是宫中徐太医所制,有醒神镇痛、平复心绪的功效,能缓解大多迷药与情药的毒性。可陆乘渊只知她大约是中了情药,却不知是哪一种。眼下虽喂她服下解药,但究竟能不能解,他心中并无把握。 好在怀中的人服下解药,身体渐渐安稳下来,不再发颤,急促的喘息声也缓和了许多。 陆乘渊稍稍松了口气,目光落在血肉模糊的指尖上,声音轻得近乎叹息,“程耿星,你究竟有多少事瞒着我?” 他并未指望能马上得到回应,没承想,怀里的人竟听到了。 湿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软糯的低语声贴着耳畔落下,“对不起,王爷,我并非有意要瞒着你。我只是害怕,怕你知道我是薛南星……” 陆乘渊脑中日久盘桓而不得始终的疑惑,在这一刻轰然炸开。 他一把推起怀中之人,双手紧紧捏住她的肩头,目色复杂不堪,“你方才说……你是谁?” 第93章 幻情(上)“我不要你走,不想你走……… 薛南星的意识在混沌中沉浮,喉间忽然涌入一股甜润的凉意。 很快,那凉意顺着咽喉蜿蜒而下,像 初春消融的冰溪漫过龟裂的河床,将她蜷缩成团的心绪一寸寸浸润舒展。 这感觉很奇怪,能让钻心刺骨的疼痛如退潮般剥离,却又同时将某些其它的触感一点点拉回来。 熟悉的霜雪气息拢上来,随着呼吸的起伏,一阵一阵蹿入鼻息,渗入血脉,在滚烫的肌肤下掀起细小的雪浪。 仿佛淬火而出的利剑浸入冰水,又像干涸的沙砾终于注入水源,她整个人舒服极了。 可下一刻,她便觉得还不够,远远不够。 她本能地蜷起身子往那凉意源头贴去,任由微凉的触感贴着每一寸肌肤传来,游走于四肢百骸,恨不能将整个身子嵌进那片霜雪里。 身体想贴的一刻,快意在体内蔓延开,带来一点清明。 恍惚之中,她终于听清那道山水迢迢外的声音破雾而来,“程耿星,你究竟有多少事瞒着我” 声音好听得不像话,沉澈,混杂在暗色里,有一丝哑,分明是……从梦里传来的。 那种感觉又来了,像封闭的山谷豁然破开一道口子,大风无休止地刮进来。那些终日背负的铠甲在呼啸声中崩裂坠落,露出藏在里面的那颗滚烫、炽热,却柔软至极的心。 薛南星无意识地将头往某人颈窝里埋了埋,想让这个梦停留地更久一些。 而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千言万语,也终于在这个梦里不再有任何顾忌。 唇瓣擦过对方突跳的颈脉,她蹭着沁凉的锦缎呢喃,“对不起,王爷,我并非有意要瞒着你。我只是害怕,怕你知道我是薛南星……” 倚靠的身形突然一震,紧贴住她身体的心跳也似乎跟着停了一瞬。 可脑中神思还是浑浑噩噩,飘摇不定的,她没有多想,也没必要多想,一心只觉得不过是一个梦而已。 下一瞬,身体被猝不及防地推开,那道低沉好听的声音由远及近飘来,“你方才说……你是谁?” 薛南星的眼皮很重,像负了千钧的重量,却还是努力睁开了一条缝,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嗯……是他了。 薛南星满意地笑了笑,没有答话。 对方似乎被她这一笑怔住了,又将她摇了两下,重复问道:“你说你是南星?” 捏住她双肩的手似乎使了很大的力,像是要把她掰揉捏碎,可她浑然感受不到丝毫疼痛。 也对,一个梦嘛。 薛南星更加确定这就是一个梦,原来“幻情”的药效过后会让人做一个不敢做的梦,果然是专攻人心智的邪物。 不过多亏这邪物的功劳,她到底能在自己的梦里做一回主了。 她这么一想,内心深处似有某种异样的情绪忽然被点燃。 薛南星开始有些不耐烦,不再理会对方唇瓣翕动说着什么,径直推开肩头那两只烦人的手,环手攀上对方的肩,将头埋回他的颈窝。 “别动……”她不满地嘟囔了一声,深深吸了一口气。 嗯,好闻。 她又往里拱了一下,贴着那片难舍难离的微凉,像是对它主人的回馈,终于好心答道:“嗯,南星……薛南星……我娘取的名字,好听吗?” 迷迷糊糊间,她看到眼前的喉结滚了一下,却没有说话,似是一时哽住了声音。 薛南星也不在意,自顾自地道:“好听吧!她希望我如星般璀璨,如南风般自由。不过……” 说到这里,她喉头哽了一下,鼻根竟涌上一阵酸楚。 原来人在梦里,真的会变得脆弱。 她苦涩地笑了笑,也不管不顾,就着脸颊下的衣襟蹭了一把,吸了吸鼻子,继续絮絮叨叨起来,“不过我现在叫程耿星,是‘耿耿星河欲曙天’的意思。我要求一个真相……等到真相大白的那日,再光明正大地拿回我娘给的那个名字。前路若是一片漆黑渺茫,又如何谈自由呢?” 话到末了,她忽地抬眸,望入那对似有云烟浮沉的深瞳,这一眼,她似乎只是为了确认什么,得到答案后,又安心的靠了回去,轻轻问了一句:“你说呢?未晚……” 未晚…… 二字一出,陆乘渊的心像被什么重重击了一下。 他望着怀中人微红的眼尾,甚至来不及回答她的问题,满心满脑只回想起初见她的那一刻。 骤雨初歇的暮春,她自泥泞中踉跄起身,垂首立于风中,干裂发白的嘴唇紧抿着,满身满脸全是泥渍和血污。可她一抬头,那双明眸却有灼灼星火,万千华光。 其实,从一开始,他并非毫无察觉。 他曾怀疑过,证实过,甚至亲眼“见过”……他早该猜到她那份疏离与倔强都是有迹可循的,早该坚信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让他心动。 他应该再坚持一些的。 可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命运开了一个玩笑,就像错位的齿轮,错配了一节,却也将错就错,走到了现在。 一时间,他不知该庆幸还是懊悔——庆幸她回来了,一直就在自己身边,却又懊悔她回来了,他竟没有发现,甚至曾那样严苛待她。 脑中没来由地想起魏知砚那句“她要走的路太难了”,彼时他并未听入耳,眼下想来,原来竟是这么个难法。 他看着薛南星颈侧被掐出的紫红指痕,阴寒的刺痛再次从心头传来,掐断纷乱的神思。 陆乘渊隐隐感到有什么正潜伏于胸口蠢蠢欲动,他下意识抬手去捂,却蓦地触及一阵温热。 这温热自胸口蔓延开,是从她掌心传来的温度。 “未晚……”耳边响起软绵绵的呢喃,像是对他无尽懊悔与痛苦的宽慰,“真好,一切都不会太晚。” …… 回到客栈,陆乘渊将人轻放在塌上,转身吩咐刚找来的哑婆子,替薛南星换上一身干爽的衣裳。 他自房中取来金疮药膏和纱布,哑婆子也正从薛南星房里出来。陆乘渊在门口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自己拿着药推门而入。 “吱呀”一声,门扉轻阖。 屋内只点了一盏孤灯,烛火幽微,影影绰绰。 榻上的人似乎睡着了,微乱的鬓角还沾着泠泠水意,衬得一双修眉清致至极。 此刻,她就这么安静地侧躺在榻边,卸下平日一贯的防备与疏离,乖巧得不似她。 恍惚间,陆乘渊竟生出一些不真实的感觉,一时看入了神。 薛南星似乎察觉到什么,缓缓睁开眼。昏黄的光入目,浮现出一张好看的脸,像镀了一层光晕,既朦胧又清晰。 这就是梦中人的样子吧,她想,还好他又回来了。 她这么想着,便也就这么说了,“方才你去哪儿了” 陆乘渊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醒,更没想到她醒来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他怔了半晌,才想起此番进来的目的,握住药膏的指节蜷了蜷,“方才……去取药了。” 说着,他在塌边坐下,拔开碧玉瓶塞,托起薛南星伤痕累累的手,一点一点,屏息凝神地上起药来。 薛南星本就服了镇痛的药,再加上陆乘渊的动作轻柔得近乎小心翼翼,一时间,竟分不清是药膏的沁凉,还是他指尖的温度在作祟,只觉有一股酥酥麻麻,似春蚕啃咬的感觉。 那感觉不是在指尖,而是在心上。 她忽地想起什么,一只手悄悄探入软枕底下,摸索起来。 陆乘渊余光瞥见那只不安分的手,眉头立时蹙起,轻责道:“徐太医给的药虽能镇痛,可也抵不过你这般折腾自己。” 他搁下药膏,伸手将那只胡乱摸索的手抽出来,然而一转眸,却对上一抹清澈纯粹的笑。 满是血痂的指尖捏着一个小巧的香囊,在他眼前晃了晃,带出一阵淡淡的甜香。 “找到了!”薛南星满眼都是欣喜的光,将手一伸,递到陆乘渊面前,分外认真地道:“你看,我真的没扔。” 陆乘渊怔然接过香囊,指腹触到一处粗糙的纹路,垂眸细看,才发现香囊上多了一小团靛蓝的绣纹。 “这是……”他疑惑地抬 头,却见薛南星方才还明媚的笑意倏然凝固,一瞬转为愠恼之色。 “是‘晚’字,未晚的‘晚’。”她似乎有些失望,低声嘟囔道:“我就知道你认不出来。” 陆乘渊见到她晴转多云的表情,不由失笑,指腹轻轻摩挲着那个歪歪扭扭的“晚”字。绣工虽拙劣,可想到她在夜灯下笨拙却认真穿针引线的模样,心口仿佛被温水浸过,软得一塌糊涂。 “所以……”他低声问,指尖拂过绣线粗糙的纹路,“这就是你不愿拿出来的原因?” 薛南星像极了被冤枉后等待道歉的孩童,气鼓鼓地撅起嘴,偏过头去不看他。 陆乘渊眸中笑意更深,仿佛揉碎了满室烛光。 他倾身靠近,垂首敛目,修长的手指穿过她散落的青丝,掌心贴着她后脑,将人轻轻带向自己。 额间相抵时,呼吸纠缠,鼻尖若有似无地轻蹭,却最终只在她眉心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那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激起千层涟漪。 …… 陆乘渊极尽温柔地将最后一根手指包扎妥当,甫一起身,袍角却被什么勾住—— 被包得白花花的指尖正紧紧地攥着他袖袍一角,一双潋滟期许的眸子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你又要走了吗” 这一声“又要走了吗”带着一丝柔一丝俏,和一丝在薛南星身上难得一见的撒娇,融在这暗色里,简直要将他的心掏空了去。 他要走了吗 他自然是不想走的。 他不知道多想留下来陪她,恨不得一刻都不分开,弥补回他们错过的十年。 可他明知薛南星体内情毒未清,又怎么能留下来,饶是方才情到浓时,他也只敢在她额间一触即离。 陆乘渊坐回塌边,安静地注视着薛南星,轻声安慰,“我不走,就在外面。” “外面……”薛南星迟疑着朝外间望了一眼,看到的却是一个幽黑的深渊,仿佛只要退出咫尺之间的光晕,眼前的人就会被黑暗吞噬。 不行!他不能走! 攥紧袖袍的手倏尔松开,却在下一刻攀住了陆乘渊的肩。 她欺身逼近,缓缓将鼻尖埋进他的颈窝,声音低柔地分不清是哀求还是命令: “我不要你走,不想你走……” 第94章 幻情(下)“怎么?不想认账了?”…… “我不要你走,不想你走……”晚风呢喃一般的话语,自唇齿间悄然而出,声音轻得只有他能听到。 呼吸倏地乱了起来。 陆乘渊那颗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的心,被这么无意识地一撩拨,全然不受控制了。 他的手是凉的,身子是凉的,可落在颈侧的气息却有火燎的热意,像肆意流淌的热泉,随着她呼吸的起伏,时涨时落。 一丝晚风从纱窗浸进来,把矮几上的烛火吹得颤了颤,连带他一向清明的思绪也昏暗躁动起来。 怀里那人似乎对他不言不语的态度十分不满,忽地抬起头,往床榻里侧挪了半个身子。 陆乘渊心神一恍,不明所以。 然而就是这一恍神的工夫,他肩头忽地被一沉,身形一晃,竟被她翻身压倒在床榻上。 “不行,你陪我睡。” 闷闷的一句命令落下,一双手牢牢攀住他的脖子,脑袋还朝着他的颈窝拱了拱,像是知道自己可能会被他抛下。 片刻后,她似乎觉得还不够,索性将半边身子压了过来。 炽热的柔软贴上来,像一蓬蓬带雨的云,一点一点侵占他的领地,仿佛要将他的心都包裹吞噬。 陆乘渊只觉浑身一颤,一股热流不受控制地涌向某个部位,血脉奔腾,似有什么东西正一点一点苏醒过来。 他有一瞬间的无措,近乎本能地去推,可那双手好似长了根的爬山虎,甫一触碰,却箍得更紧了。 “又不是第一回了。”热气拂在耳畔,带着撩人的甜。 陆乘渊身子一僵,整个人怔住了。 怀里的人却不以为意,反而抱得更紧,“头两回你都乖乖的。”转而又无不惋惜地叹道:“就是身子太冷了,浑身上下都是冷的。” 喃喃呓语到这里顿了一顿,才道:“不过好在还有一处是热的……” 陆乘渊又是一怔,此人的脑子里到底想到了什么?他甚至偏头看了看床头的药瓶,怀疑徐太医给的药出了问题,为何“幻情”的药效不但未褪,反而愈发强烈了。 他这边还没缓过神,下一刻,下颌便被一只柔软的纤手掰了回来。 一转眸,对上的是一双目色迷离的眸。 陆乘渊眉心一跳,隐约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 只见眼前之人咬着唇,微阖着眼,似认真地回忆了片刻,尔后回味般轻哼了一声,囫囵着,“又热……又硬……又……” 不等她吐出最后一个什么字,陆乘渊慌忙抬手,一把捂住她的嘴,“不许说荤话。” 被无端捂住嘴的人只觉得莫名,这可是她的梦,凭什么她的梦里还不能说话了? 心中那股倔强的劲儿一起来,她霎时变作一只奓毛的小狼,抓起唇上那只手,一口咬了下去。 “嘶——” 烦人的手吃痛松开,作为对它主人的惩罚,薛南星捧起眼前那张好看的脸,咬着牙,“我偏要说……”她缓缓地,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道:“又……大!” 虎狼之词,语出惊人。 她话说出口,竟浑然不觉有异,见陆乘渊听呆愣了去,像是怕他不相信自己,竟还较起真来,“真的!比我验过的所有男尸的都大,都硬!虽然动起来是有点可怕,可只要我捂一捂,搓一搓,便会安分一些,还算听话,就是手累了些……” 【审核大大明鉴,女主不是那个意思,不要误会了】 她话未说完,朦胧间,看见“梦里”的这人怎么好像……煮熟了? 烛火暗色下,那张清冷如玉,泰山崩于前都色不变的脸,此刻已经从耳根烧红到了衣襟里,胸膛倏尔滚烫起来,“咚咚”震个不停,几乎能听见闷闷的声音从那里传来。 薛南星低低一笑,带着点从未见过的狡黠,侧耳贴了上去,随后便好似听到什么让她安心的声音,心满意足地道:“就是这里……只要这里是热的就好。” 一颗心仿佛随着山岚卷起万丈后陡然坠下,又像有蓬勃燃起的烈火,“砰”地一声轰然炸灭。 陆乘渊简直要被她这突如其来又变化莫测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好半晌,才认命似的叹了口气,无奈地低头去看。 一阵闹腾过后,屋内重新静下来。 衣袍带起的风将烛火吹得左摇右晃,扑入她的眉眼,撒落一层柔光,宛若初生婴孩般纯澈。 她倒是无知无觉,磊落得很,如今倒是他瞻前顾后,心思不干净了。 可回想此前以为她是男子时,自己就已经情难自已了,眼下知晓她是女子,还是自己数千个日日夜夜里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他如何还能控制得住?只得将早已抬头的那处往外挪了挪,试图尽量远离“罪恶”的源头。 他这一动,怀里的人又不乐意了。 这一回,她迷迷糊糊地嗔怪起来,“你骗人。” 陆乘渊愣了一下,一时没能接上话。 “昨日……你还说不放心我一个人,今日却要抛下我。”怀里的人 说着,似乎想起什么,微微撑起身,定定地看入陆乘渊的眼底,似要将他的心看穿。 她一字一句,极为认真地问道:“陆未晚,是不是因为我是薛南星,所以你就不喜欢我了” 三分质疑,三分委屈,余下的四分却像是……在撒娇。 此时此刻,她喊着他的名字,抱着他的身体,露出他从未见过的娇婉。 陆乘渊只觉一颗心都要化了。 他怎么会不喜欢她?他喜欢得就快要死了,恨不能将此生都葬在这里。 陆乘渊眉眼弯弯,也在暗色里凝视她,片刻,轻声开口,“即便你是男子我都喜欢,何况……” 不等他把话说话,薛南星突然“哦——”了一声,迷离的目色瞬间变得十分复杂。 这声似有恍悟的“哦”之后,她又失望地垂下眸,小声呢喃着,“原来你喜欢程耿星,你喜欢男子,我就知道……” “南星。”两个字带着一丝喑哑,陆乘渊目光沉静,由她的发顶移向眉梢,最后落入她澄澈的眼底,“我死过一回,十一年前父亲战死,母亲亲手给我下毒后便自尽了。所有人都以为我活不了了,我也以为是。但是,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没有放弃。她握着我的手不停地跟我说话,让我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要跟我一起看沉香园的桂花开。为了这个约定,我活下来了。所以她是我过去十一年的信念。” 薛南星半知半解,却也认真乖巧地听着,不再乱动。 “可当我确认她死后,我以为我也要死了。却有另一个人告诉我,‘为霞尚满天’,告诉我即使夕阳西下,也有会漫天星河,这个人是我未来的希望。” 陆乘渊说着,抬指抚过她的眉梢、眼角,将她微乱的鬓发别在耳后,温柔而坚定地道:“我很幸运,我的过去和未来都是你。” 一阵突如其来的温软,将他话中未尽的温柔尽数接了过来。 唇瓣相触的一刹,陆乘渊自以为坚不可摧的意志力一下子溃不成军。 他伸手勾住薛南星的后颈,一手揽住她的腰,身形翻转,舌尖在她齿关轻轻一掠,便如鱼入江海,就这么深深吻了下去。 入夏后的燥热被夜暮洗去,裹挟着丝丝凉意,却被他送来的气息掀起一层接一层热浪。 热浪在半空中浮沉,将这一方天地间涌动的旖旎酿化成蜜,携着甘醇清冽、似有若无的酒香,萦萦绕绕蹿入她的鼻息。 迷离之间,薛南星竟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了,只觉得整个人都要醉了去。 便就这么醉了去罢。 她这么一想,恍惚中竟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尾鱼,丈尺床幔如墨云低垂,骤然落下急雨,雨水滂沱,掀起澎湃的浪。 浪潮一阵一阵拍打过来,她觉得自己就快要搁浅了,体内涌起从未有过的渴望。 【审核大大明鉴,这里只是亲了一下】 她下意识伸出手,拼命抓住了什么,喉间不受控制地溢出渴求般的呻吟,破碎而低婉: “给我……” 二字一出,原本沿着她身体落下长掌,倏然停在襟口住。 薛南星腕间一紧,那场骤雨便突然停了,随之而来的,是耳畔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夹杂着压抑到极致的痛苦。 可此时的她混沌不堪,想不明白,也不愿想,只觉得身体的渴望还叫嚣,她试图抬手再去寻找方才抓住的东西。 然而下一刻,颈后突然一酸,眼前一黑,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陆乘渊缓缓从她身上退开,看着晕过去的人儿,目色几番浮沉,最终在她眉心落下轻柔一吻,便替她掖好被衾,毫不犹豫地转身去了净室。 黑暗中,“哗啦”一声巨响,某人提起一桶冷水兜头淋下。 …… 薛南星从昏睡中醒来时,还有些茫然。 涣散的视线渐渐聚焦,她只记得被陆乘渊带上马车,后来大约晕了过去,做了一个荒唐的梦。 可她想撑坐起身,甫一动,浑身上下,那些昨夜没感受到的疼痛,便加倍地涌上来。 “慢点儿……” 话音落,一双手伸过来,将她慢慢扶起身。 指节修长,骨节分明——是陆乘渊的手。 薛南星抿了抿唇,本能地往里挪了半个身子,恭敬地道:“王爷,我自己来就好。” 说完,她目光落在自己的衣袖上,只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不,是哪哪儿都不对劲。 昨夜陆乘渊知晓她是女子,分明是怒极的,此刻又怎么会如此温柔?而且,她昨夜从何茂的别苑里出来时,分明是穿着女子裙衫,眼下却换回了男子的中衣。还有她指尖的伤…… 无数疑问缠成一团结,薛南星忍不住抬眼去看陆乘渊。因是刚醒来,她眉眼里带着一丝倦意,眸中有清泠泠的水光,思绪虽是清醒的,看人却还有些朦胧。 然而,就是这不经意的朦胧一眼,她便彻底愣住了。 熟悉,这一眼太熟悉了。 昨晚的昏黄幽光里,也是这样一张朦胧的脸,这样一双有暮烟浮沉的眸。 她即刻抬起手,揉了揉双眼,眼前光景一瞬清晰,余光却无意中落在陆乘渊腰间——他何时挂了个香囊在身上!? 她又愣住了。 心中升起一个可怕的猜测,莫非昨晚那一切不是梦?可念头一转,又觉得不对,昨晚她分明没有任何痛觉。 薛南星深深沉了口气,稳住心神,立马掀开软枕,试图找到什么能推翻她心中怀疑的东西。可翻来覆去半晌,别说香囊了,连发丝都找不着一条。 陆乘渊将她慌张无措、难以置信的神情尽收眼底,挑眉道:“怎么?不想认账了?” 第95章 王妃“好,我答应你。” 陆乘渊将她慌张无措、难以置信的神情尽收眼底,挑眉道:“怎么?不想认账了?” 认、认账?认什么账 薛南星一怔,旋即又将这二字稍一咂摸,是认她隐瞒身份欺骗他的账,还是认她昨晚把他摁在床榻上的账? 她僵硬地转动脖子,偷偷瞥向榻边圈椅中的人影,只见此人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乎在一门心思等她回应。 定睛再看,竟是眉梢微挑,似笑非笑。 心中生出莫名地不安,此人这般晦涩暧昧的态度,该不会…… 薛南星下意识挪动指尖,触及柔软的胸口……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完了! 原来浑身酸疼是这么来的。 此念一出,薛南星只觉太阳穴抽抽地疼。 不为别的,就为自己还未理清与他的关系,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给交待了。 她再无心机揣摩陆乘渊意味深长的表情,只觉认什么账都不如先认罪,于是胡乱扯过外衫,披衣下榻,不等站稳便要直直朝地下跪去。 然而膝盖还未沾地,却被人抬手一扶,又摁回塌上。 陆乘渊在她身侧坐下,轻责道:“你余毒刚清,浑身新伤旧患,眼下这样急着起身做什么?” 薛南星满心满脑都是昨夜的荒唐事,偏这话落入耳中,只听去“浑身”二字。也不知她想到什么,面上霎时烧得发烫,慌忙往后退开半边身子,垂眸道:“恳请王爷恕罪。” 尾音轻颤着碎在晨光里,像真似染了几分愧意。 陆乘渊指尖蓦地收紧,垂眼 看向薛南星。 药性消退,眼前的人又成了那个恭敬疏离的程耿星。他从前一直觉得她动不动就跪下的样子,不过是巧言令色的花头,可眼下看去,才惊觉这份疏离是她十年伶仃岁月里生出的铠甲。 都是他的错。 陆乘渊握起薛南星的手,合入掌心,“你没错,是我不好。我不该……” “不,是我!”不等他把话说完,薛南星猛然抽回收,兀自打断,“是我不好。我不该瞒骗王爷,不该……”语声哽了哽,她在心里稍一掂量措辞,讪讪道:“不该趁人之危,毁了王爷清誉。” “毁我清誉?”陆乘渊险些没被这四个字呛出血来,他还欲说些什么,只见眼前的人重重地一点头。 “嗯。”薛南星拱手一揖,目色诚恳之至,“王爷,事已至此,我不敢奢望王爷原谅,只,只求能有机会将功补过。望王爷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信我一回。无论如何,我一定尽快查明陆将军的死因,再设法解了您身上的毒。到时我一定自动消失,绝不再扰王爷清目!” 陆乘渊简直一个头两个大,问:“你要去哪儿” 薛南星抿了抿唇,语声添上几分决然,“此身天地一虚舟,何处江山不自由[1]。左右我不过一个人,四海为家惯了,也会点三脚猫功夫,王爷不必担心。只是……”一顿,又道:“只是昨夜之事实非我本意,还望王爷……不要介怀。” 一番话说罢,她目光坚毅,全然一副要一别两宽、相忘于江湖的形容。 陆乘渊简直要咬碎了牙,一口郁气含在肺腑里几番吞吐,半晌才阖了阖眼,放缓语气,“你在给自己定罪之前,就不看看环境物证么” 言罢,他朝身后的床塌扬了扬下颌。 薛南星狐疑一瞬,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被褥 脑中像是荡起一声清脆的丁零声,对了,女子初夜,被褥上理应留有痕迹才是! 她忙不迭地揭开被衾,前前后后翻遍了也不见有落红。 “太好了!”薛南星几乎脱口而出,又惊又喜,尔后长舒了一口气,“昨晚我们并未……”话还未说完,转眸之际,却见陆乘渊脸色似乎不大好看。 难道这般诚恳认罪也不管用? 薛南星垂眸默了片刻,忽地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王爷若要治罪,杀剐存留悉听尊便。唯求能容南星苟活至薛程两家沉冤得雪那日”她目光流转至陆乘渊腰间的香囊,又补上半句,“如果可以,还是得替王爷解了蛊毒,不然我黄泉路上也不放心……” 陆乘渊眼看着她又剑走偏锋,不等她拉拉杂杂说完,径直解下腰间香囊,往前一递,“你又要走,又要死的,那这个呢不作数了” 薛南星一怔。 她是个心思通透的人,对儿女情长并非一无所知,只是这些年习惯了不去想。眼下这香囊递到了面前,再不明白怕是说不过去了。原来,他要算的从来不是瞒骗身份的账,而是这本情账。 她不由地抬头去看陆乘渊。 碎金般的晨光落在他温柔又凌厉的眼尾,像缀着一层柔光。 此刻他沉默不言,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她,却似有万语千言不受控地灌入耳中,流到心尖上去。 这一瞬,她仿佛又回到了昨夜那个“梦”里。 “梦中”那声音轻得像是叹息,大约在说一些旧事,没提她的名字,但不知怎的,她几乎能确定就是在说她。具体说了些什么她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心里又软又暖,像一颗熟透了的红柿子。 薛南星如坠雾中,忽觉眼前一暗。 陆乘渊倾身靠近,垂眸凝视她,低声问:“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薛南星晃了晃神,喉间发紧,涩然道:“记……也记得一些。” 陆乘渊眸中漾开一抹笑意,“记得哪些?” 薛南星眸光盈盈,低声应道:“记得王爷从前似乎认得我……” “还有呢?” “记得王爷说要一起看桂花……” 陆乘渊低低地笑了,环手将她揽入怀中,指尖抚过她眉梢眼角,“既然记得,那还要走吗?” “……你若走了,我也就没命了。” 随着沉静温柔的声音落下的,还有额尖上一枚万般珍视的吻。 薛南星心下轰然一声,五内空空。 而后,她看见陆乘渊不自觉张了张口,唤出的名字竟是一声:“南星……” 声音暗哑,生涩,却似饱含了述不尽的千言万语。 薛南星刹那恍了神。而这一恍神间,昨夜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在她脑中回响,她也终于读懂了这一声“南星”里的生涩与深情。 原来她以为的相遇,其实是一场迟到了十年的久别重逢。 他说他很幸运,她又何尝不是呢? 片晌,薛南星分外沉静地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 陆乘渊的嘴角微微一牵,像是很高兴,却又近乎小心翼翼地不敢表现出来,似乎怕惊扰这一个美梦。他喉结上下动了动,目光灼灼,道:“不必等案子结束,我想太后寿宴上就请皇上赐婚,可好?” 薛南星神色一滞,错愕道:“赐婚?” “嗯,给陆乘渊和薛南星赐婚。”陆乘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眸底沉澈极致,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心底。 “我要以明媒正娶之礼,八抬大轿将你迎娶进门,做我的王妃。” 一字一句,每一个字都仿若带着千钧的重量。 嫁给他,成为他的王妃? 不知为何,薛南星的思绪陡然飘回到宁川的路上,那个满天彩霞的傍晚。她立在山岚中许下心愿,她何尝不愿意?无关做不做王妃,而是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就够了。 可是娘亲与陆将军的死是否真的存在关联,至今尚未查明,还有与魏知砚的婚约横亘在前……她真的能毫无顾忌做回薛南星吗? 陆乘渊似乎察觉到她心有所忧,安慰道:“我知道你心中的担忧。昨夜我想了一宿,当日龙门县驿馆那场大火后,你虽假死逃生,但也不能保证杀害程老先生的真凶就真的相信了。倘若被他得知你的身份,你随时都可能陷入险境。与其躲在暗处提心吊胆,倒不如光明正大地站到台前,成为我的王妃,届时他们反而会有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当然,我此举亦是有私心……” 他话语一顿,声音不自觉染上一丝微哑与蛊惑,“我……实在不愿再等了。” 陆乘渊这么一说,扶在她后腰的掌心莫名就烫了起来,然后她忽地察觉到一丝异样,非常明显的,来自他的异样。 昨夜的某个记忆倏尔被唤醒,她几乎一瞬就读懂这句“不愿再等”里别的意思,耳根子一下烫得像要烧起来了。 薛南星慌忙将目光从他眼中移开,头低垂得愈发厉害,“可是王爷,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恢复身份后,要面临的问题更多……” “没有如果。”不等她把话说完,陆乘渊打断道:“我不要你背负任何枷锁,你也无需有任何负担。薛南星也好,程耿星也罢,于我而言,你就是你。” 你就是你。 晨风透过窗隙灌入,风拂过,带落数瓣晚熟的海棠。 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万千思绪在心头翻涌、沉浮,最后只剩耳边一道比海棠还温柔地声音:“待你所求的黎明到来,无论你要做谁,要去哪里,江山天地,我陪你。” 薛南星缓缓抬眸。 修长的眉下的眼好看极了,长睫微垂,眼尾经年累月的清冷消散,余下眸中星河与静海交汇,将他的目光变得很深,深深的沉下去,沉到她的心里。 既然他都不怕,那她还有什么理由瞻前顾后。 两颊染上动人的绯,她伸手抵在他的肩头,仰脸凑上前去,落在他的唇角: “好,我答应你。” 气 息一瞬纠缠,陆乘渊眸中暗色晕染,俯下脸,在她眉心落下一个温凉、轻柔的吻。 屋中再没了别的声音。 适才徐来的清风,卷着海棠花瓣从她眼上滑过,温柔地擦过她的眉稍、鼻尖、脸颊,最后停留在她的唇上。 细碎绵长,怜爱而虔诚。 分明已入夏,她却觉得自己误入了一片海棠林,穿花拂柳间,只觉自己就要迷失于此,再难抽身离去。 恰在此时,外间陡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叩门声接连响起: “咚咚——咚咚——” 注[1]:引用自《舫子》,明陈献章 第96章 推测“没错,先入为主。” 三长一短的叩门声突然响起,惊碎满室旖旎。 薛南星如梦初醒,忙伸手扶上陆乘渊的前襟,稍稍推开他,“王爷,怕是有急事。” 陆乘渊停了停,旋即在她眼睑之上落下一吻,目光扫过她缠着纱布的指尖,“我去去就回。”转身时又顿了顿,“稍后有人来伺候你更衣洗漱。” 薛南星轻声应下。 未几,有个面生的嬷嬷迈着细碎的步子进来,手脚麻利,一言不发地为薛南星梳洗更衣,重新束好裹胸。一切收拾妥帖,也不过一刻钟的工夫。 那嬷嬷微微福身,便悄然退了出去,一贯昭王府的行事风格。她前脚刚出去,陆乘渊后脚便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一人。 薛南星见到来人是无影,想起昨日托付他盯着李远平和月娘之事,心下一动,只当是有了消息,疾步上前,“可是远芳书斋那头有异动” 此刻无影正满心想着旁的事儿,冷不丁听到这一问,微微一愣,方才回过神来,赶忙应道:“公子放心,已派人紧紧盯着,暂时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薛南星眸中光彩暗了暗,轻轻“嗯”了一声。 陆乘渊将她眸中一闪而过的失望尽收眼底,问道:“可是昨日在李宅有所发现” 薛南星这才想起,昨夜一番折腾,发生太多事,以至她还没来得及禀明昨日查到的线索。她略一沉吟,抬眸道:“王爷,我怀疑四年前死去的,并非张启山,而是李申。” 陆乘渊眉心微微一蹙。 薛南星瞧出他心中存疑,当下便将昨日查访所得,一五一十细细道来。 “昨日我到远芳书斋后,与李远平闲谈之际,他自称父母双亡,三年前来宁川之时,连父母的灵牌都一并带了过来,此后便再未回过远州。可蹊跷的是”她顿了顿,“我在他宅中四处查看,竟不见有祭台。王爷可知,他将祭台设在了何处” 陆乘渊微一摇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那祭台,藏在书房一幅画后。”薛南星声音不觉底下来,“不仅如此,还只供着一个灵牌,上书‘李门高氏寻芳’。” 陆乘渊一听祭台藏于画后,顿时觉出其中蹊跷,沉吟道:“且不提这祭台设得古怪,若这高氏是李远平的母亲,那他父亲的灵牌又在何处” “正是。”薛南星挑明关窍,“王爷可曾留意,‘高氏寻芳’,再加上‘远州’,合起来不正是‘远芳’二字吗?” 陆乘渊眸色渐深,“‘远芳’正是李申当年所办书院之名,所以你怀疑这是李申之妻高氏的灵位” 薛南星点头,继续道:“不过,到此为止,一切都还只是猜测。直至我查验了‘张启山’的骸骨……” “那副骸骨疑点有二,其一,其死法极为奇特,乃是被烧红的铁钉钉入头颅致死,故而身上并未留下明显的外伤。其二,骸骨的左右腿骨长度略有差异,左腿稍短,右腿略长。起初我以为是有人将两副不同的骸骨拼凑在了一起,可后来发现死者的左靴之中,垫着一块两寸有余的楠木脚垫。这说明死者天生长短腿,一直以此掩饰缺陷。而这个秘密”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连张启山都不知晓。” “更巧的是,我在李远平书房竹榻一角,发现了一双黑靴。”她眸光微闪,“左右鞋垫一高一低,正是左高右矮,且尺寸与李远平相符。” 说到此处,薛南星话锋一转,“王爷可还记得我们初到宁川那日,在醉逢楼门口见到的那对疯癫的父子?那掌柜的曾说,‘老子疯了,小的也疯了’。” 陆乘渊沉默了一下,缓缓开口,“你的意思是……遗传所致?” 薛南星唇角牵起一笑,目光灼灼,“王爷英明。《脉经》有载,先天之疾确有代代相传之例,疯症如此,长短腿亦是同理。我翻阅过诸多验尸典籍,实则长短腿并非寻常病症,再结合那块灵牌……几乎可以确定,四年前死在张府里的,就是李远平的亲生父亲——李申。” “至于杀害李申的凶手,既能隐匿外伤,又通晓加速尸体腐败之法,必是精通验尸之人。此前,我一直想不通,为何张启山要利用何茂作证,称李申已经离开宁川,像是在刻意为李申洗脱杀人嫌疑。但如今看来,这一切不过是他精心布下的障眼法,让何茂目睹‘李申’出城,非是为李申洗清嫌疑,实则是为自己撇清干系。” 陆乘渊眸中寒芒乍现,冷冷道:“好一个假死脱身。” “五年前观音失窃案后,张启山便匆匆将女儿远嫁,想来那时就已萌生金蝉脱壳之计了。而李申家中突遭变故,恰好给了他可乘之机。我推测,李远平应当是在不久之前知晓了此事,因而愤而破坏张启山的墓碑以泄心头之恨,又以远州特有的黑签香祭拜墓中之人。因他知道……棺椁里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生父亲——李申。” 话到这里,薛南星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然而,他还不知道,命运给他开了一个更大的玩笑。” 她忽地想起一些不该想的,将喉间一片涩然强咽下去,片刻后,才缓缓道:“他不知道,他最为痛恨之人,竟是他心爱之人的父亲。” 陆乘渊心下沉然,“你的意思是……月娘是张启山的女儿?” 薛南星轻轻颔首,随即便将月娘如何承认自己的身份,以及李申那封所谓家书里的内容娓娓道来。 “起初,我也只是对月娘的身份有所怀疑,想设局试探一番。未曾料到,她竟真的追了出来,不仅亲口承认自己就是张若玥,还恳请我为她父亲查明真凶。” 陆乘渊目色沉沉,只道了四个字:“先入为主。” 这四个字却恰似利箭,正中要害。 “没错,先入为主。” 薛南星话音方落,外间陡然传来一阵叩门之声。 无影得了应允,转身启门,从一名青衣小厮手中接过一封火漆密信。 “回禀王爷,是远芳书斋的消息。”无影躬身禀报,见陆乘渊微微颔首,当即展开信笺起来。 “密信中言,李远平整日都待在书斋内,未曾迈出过半步。倒是月娘,于昨日戌初外出,采买了一些拜神祈福之物。” “拜神祈福?”薛南星眉梢微挑,又追问,“买完东西后呢?可曾去过别处?” 无影再度低头查看信上内容,摇了摇头,应道:“未曾。不过”一顿,又补充道:“不过倒是向香烛铺的掌柜打听了一番。据那掌柜所言,月娘是他店里的常客,时常前往灵光寺的灵坛祭拜,说是为学生们祈福。” “灵光寺……”薛南星眸色骤凝,莫非此前推断凶手藏身灵光寺内并非全错,只是藏身之人并非李申,而是张启山? 她想起昨日在李宅所见——整个宅院里不见一尊佛像,不设一处神龛,怎么看二人都不像是笃信神佛之人。故而,月娘常去的原因极有可能是为了去见张启山。 可今日既非节庆,又非朔望,且不说一个不信神佛的人,如何会突然在这个时候去拜神祈福,以月娘缜密的心思,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露出马脚。除非,有一个她非去不可的理由…… 等等! 脑中陡然一道灵光闪过,薛南星问,“今日是……” “五月初三?” “五月初三。” 她与陆乘渊几乎同时开口。 四目交汇,二人已然明白彼此心中猜测。五月初三是张启山发妻的忌日,月娘是要去祭拜她娘亲,而张启山本人也一定会出现。 薛南星沉吟道:“月娘买的是拜神祈福的用品,而非祭品,也就是说,她不敢明摆着去祭祀,所以极有可能是去灵光寺的灵坛,以祈福为由拜祭一番。” “如今蒋昀就在宁川,张启山假死一事不可走漏风声。”陆乘渊看向她,“怕是要用个不打草惊蛇的法子找到他。” 薛南星略一思忖,点了头,很快又道:“张启山虽藏在暗 处,可于他而言,我们也在暗。月娘能托我翻案,说明他二人还不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她目光如炬,“只要能引蛇出洞,就不会打草惊蛇……” 陆乘渊眸光微动,转身沉声下令:“无影,备马车,即刻前往灵光寺。” ***** 无影动作利落,须臾间便套好了马车,候在门外。 薛南星指尖还有伤,陆乘渊便先行登上马车,回身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稳稳扶上车辕。 薛南星已作势要迈进车室,忽而想起一事,回过身来,问道:“无影,昨夜你可曾见过山哥?” 无影听了这一问,身形微僵,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车帘,然而车帘低垂,根本看不清车内之人的神情。无奈之下,他只得默默收回视线,低声应道:“见过了。” “他现下在何处?”薛南星紧接着又问。 实则昨夜她让那婢女送柳烟儿出去寻梁山时,心中并无十足的把握。一来不确定梁山是否已将人平安送去了医馆,二来何茂既已察觉柳烟儿身份存疑,定会顺藤摸瓜查到云香楼,难免牵连柳烟儿与那婢女。无论如何,她都该问清楚,也好提前有个应对。 “人……”无影话语一顿,旋即笑了笑,“哦,昨夜在别苑外撞见,我见他疲惫不堪,便让他去影卫司歇下了。”说罢,又补了一句“公子不必担忧”便转过头,握起缰绳,不再看她。 薛南星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阵,终究未再追问,转身进了车室。 车室内,陆乘渊端坐主位左侧,特意留出了身侧的位置。 薛南星略一迟疑,还是在侧座落座。 刚坐定,便听陆乘渊轻声问道:“为何不坐过来?” 薛南星坐着不动,也没答话,只一味低垂着头,心中却是百转千回。 梁山虽性子耿直,却素来稳重。若仅仅是疲惫,断不会无端在影卫司歇脚。况且他做事向来有始有终,一夜过去,倘若真的安然无恙,无论如何都会前来报信,让她安心。 唯一的解释便是他出事了。 至于究竟出了何事,思及无影方才闪烁其词,也不难猜。陆乘渊昨夜既已识破她的女子身份,盛怒之下,极有可能先拿她身边亲近之人开刀。如此想来,梁山此刻在影卫司内,怕是不大好。 她喉间发紧,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终是忍不住开口:“王爷,山哥他……你把他怎么了?” 第97章 寻人原来一切并没有太晚。 陆乘渊神色平静,仿若早就预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只淡淡反问,“你觉得,我会把他怎么样?” “我我不知道。”薛南星喉间一紧,似又感受到昨夜那只扼住咽喉的手,低声道:“世人皆道王爷性情暴戾,我虽不愿轻信,可昨夜王爷那般” 话音戛然而止,陆乘渊的目光已凝在她颈侧那片淤痕上,眸色由浅转深,恍若浓墨入水。 他将薛南星拉到身边挨着自己坐下,“昨夜是我失了分寸。不过你放心,梁山他并无大碍。” “当真”薛南星抬眸,眉宇有喜色一闪即逝,很快又问,“他为何不回客栈,还在影卫司” 陆乘渊抿了抿唇,“实则也并非全然无事。昨晚我派人去拦时已经用刑了,所幸无影于心不忍,并未下重手,只是让他受了些皮肉之苦,性命倒是无碍。” 薛南星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起了疑虑,“那无影方才为何不肯如实相告” 陆乘渊扫了车帘一眼,“无影是不忍心下重手,可影卫司的规矩他不敢违背。梁山性子执拗,什么都不肯说,无奈之下,无影便又将人丢去了南风馆。” “所以山哥他不是受了重伤,而是……” 陆乘渊读懂她的欲言又止,点了点头。 “梁山那里你且宽心。”陆乘渊从矮柜里取了青瓷药瓶,托起她的指尖,细细拆开染血的纱布,“待他休养一两日,我会让他先行回京。” 他低垂着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将眸中情绪尽数遮去。 薛南星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到他极轻的呼吸声,可不知怎么,莫名让人安心。 静默里,她安静地道了声:“多谢王爷。” 薛南星沉默半刻,像是想到什么,眸中闪过一丝忧色,“昨晚山哥能返回别苑,想必是已经将柳烟儿送去医馆,也不知她现下如何了?” 陆乘渊专注地清理她指缝间的血痂,淡淡道:“你放心,她没事,只是中了少量毒。” “中毒?”薛南星猛然一怔,旋即恍悟过来,“所以柳烟儿高热昏迷是你安排的?也就是说,她本就不可能有机会去汤泉池。”一顿,又道:“可昨日送去别苑的姑娘不少,你怎么知道何茂会找谁下手?” “不难,只要提前查清那些人的底细,再在宴席上表现得对普通庸脂俗粉兴致缺缺就行……”陆乘渊左右查看了一下已上好药的手,“伤口基本愈合,就不必再裹纱布了,只是这几日还是不能沾水。”言罢,又托起她另一只手。 此刻薛南星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伤口,满脑子只想着昨日的事。 她想了想,又道:“所以那场火也是你提前安排好的?” 陆乘渊不置可否,手中换药的动作未停。 薛南星见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又回想昨夜种种,一时间也不知是后悔还是懊恼,抑或是其它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总觉得心里有些酸不溜秋的,最后只泄气地道:“是了,你能独自赴赴宴,定是早有准备,我就知道你不会因为……”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原本从容淡定的人忽地一滞,抬眸看向她,“我不会因为什么?” 薛南星垂着眼帘,不吱声。 陆乘渊眸光微动,挑眉道:“因为生你的气,就不管不顾去花天酒地?” 薛南星咬了咬下唇,还是不说话,耳根子却一下子红了。 陆乘渊见状,不由失笑出声。 薛南星听了这一笑,耳根更红了,直要烧到脸颊上来。 她别过脸,抬了抬指尖,“早知道我便不去了,坏了计划不得止,还凭的暴露身份,把自己给赔了。”她状似在说赔了手指,语气却带了一点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嗔意。 这点嗔意便让这话有了旁的意思。 陆乘渊看着她,没说话,眸中笑意更深。 能沉到人心里去。 一丝无措的慌乱感又来了,薛南星忙扯回方才的话头,问道:“王爷能提前布局……莫非是早就知道蒋昀来了宁川,也料到他会试探你?” 陆乘渊点了一下头,“其实也不算早,我也是前两日才猜到。蒋昀此人心机深沉,离京时定会派人跟踪我们去俪山,并且设法试探。可奇怪的是,俪山传来的消息称一切正常。有时候,越没有动静反而越有危机,很可能我们转道宁川的计划已被人察觉。我想不如将计就计,反客为主,果然发现他也来了宁川。他自以为是螳螂,要捕我这只蝉,殊不知蝉也是我,捕螳螂的雀也是我。” 薛南星弯了弯眉眼,转而又疑惑道:“王爷在俪山早有部署,他又是如何发现我们暗中来了宁川的?” 陆乘渊道:“我原本也想不通,直至昨夜见到你 。” “见到我?” “嗯。”陆乘渊缓缓抬眸,“见到你是女子。” 薛南星听了这话,眸中碎光盈盈一闪,有些诧异有些了然地看向陆乘渊,“而王爷安排去俪山的替身是男子……?” “没错。”陆乘渊续道:“所以,蒋昀或者他背后的人应该已经知道了你是女子,见到去俪山玉泉池的是男子,自然起了疑心。而张启山致仕后去了宁川,又死在宁川,稍作联想,便不难猜到我二人来了宁川。” “如此说来,王爷昨夜见到我进汤泉房时,就已经认出我了?” “倒也不是。”陆乘渊顿了顿,“实则,我从未想过你是女子,尤其你用那假物……当真骗得我好苦。”他喉结上下滚了滚,“直至我见到魏知砚和你……才真正确认。” 薛南星看到他渐暗的眸光,心里头不是滋味,半晌没能接上话来。 倒是陆乘渊先开了口,“眼下无论是蒋昀还是他背后的人,都已经知道你的身份。这也是我想让你恢复身份,求皇上赐婚的原因。所以我让梁山先回京,是有要事非他不可。” “要事”薛南星抬眸。 陆乘渊微微颔首,“皇上不日赐婚后,我想尽快定下婚期,聘礼自然要提早准备。十年光景,也不知你喜好可曾改变。梁山跟得你时间久,比我更了解。所以,我想让他先回京,一门心思把聘礼的事办妥了。”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分外平静,却也分外郑重。 薛南星喉间仿佛被什么堵住,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良久才轻声道:“王爷,是否太仓促了些?” 陆乘渊微微一滞,并未直接答她,而是没由来地说起些别的,“你可知道,我原本并不喜欢‘未晚’这两个字。十年前没能护住你,于我而言,一切都太迟了。直至昨夜……”他声音渐低,“看见那个香囊,听见你唤我‘未晚’,我才明白,原来一切并没有太晚。” 薛南星静静听着。 “只是我体内的蛊毒终究难解……”他顿了顿,“我怕等不到” “王爷!”薛南星几乎脱口而出,近乎倔强地、坚定地道:“一定可以解的,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一定可以的。” 陆乘渊抬眸,眸色很深,他看了她许久,久到薛南星以为他还要说些什么,却只觉唇上一暖。 “好。” ***** 马车在灵光寺前停稳,二人先后下车。 陆乘渊低声吩咐无影在寺外守着,不许任何僧人离开,随即与薛南星步入寺院。 时值午后,香客本就稀少,加之僧众多在午憩,寺内更显清寂。 二人是这个时辰唯一进寺的香客,刚跨过门槛,便有一知客僧迎上前来,双手合十,恭敬道:“二位施主是来祈福还是”话音未落,抬头看清来人,顿时一怔,“二、二位大人?” 薛南星并不意外,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这一反映。前两日在灵光寺后院缉拿采花贼时,她与陆乘渊都在,彼时寺内方丈与不少僧人皆在场,这知客僧便是其中之一。 他认出了他们,他们自然也认得他。 薛南星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道:“敢问方丈明修大师何在本官有事相询。” 知客僧虽一头雾水,但见二人神色凝重,不敢多问,连忙引路往后院去。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间清幽的僧庐前。知客僧先进去通传了一番,得了方丈应允,便出来请他二人入内相见。 僧庐内,明修大师双目轻阖,端坐在蒲团之上,身前一方矮案,案几上一灯一笔,青灯如豆,另有一部尚未抄写完的《严华经》。 “户部郎中张纯甫。”薛南星上前行礼,表明来意,“冒昧打扰,本官想向大师打听一人。” “阿弥陀佛。”明修大师缓缓睁眼,合十还礼,“不知施主欲问何人?” “状元街有一唤月娘的妇人,每逢节庆便来贵寺祈福,不知大师可识得此人?” 明修大师默了片晌,“施主说的,可是远芳书斋的李夫人?” “正是。”薛南星上前半步,“李夫人每次来寺,可都会去灵坛祭拜?” 明修大师微微点头,道:“李夫人每至本寺,必往灵坛祭拜。她心善好施,佛缘深厚,本寺重修之时,曾得她慷慨解囊,实乃大功德主。” 薛南星心中一动。寻常香客即便常来,寺内方丈也未必记得。而月娘能让方丈如此印象深刻,原来是因为曾捐助寺内重修。 她略一思忖,又问:“据本官所知,远芳书斋不过是城中一间小书斋,李夫人却能舍得捐出如此多银两重修寺内,莫非寺中有她的亲朋故旧?” “本寺并无李夫人的亲朋故旧。”明修大师答得干脆,神色坦然。 薛南星见他回答得极快,神色如常,并不像撒谎。正思索间,目光落在案头那卷未抄完的《严华经》上,她微一愣神,忽而问道:“大师,贵寺中的僧人,都要抄写经书吗?” “早课诵经自修,晚课抄默经文,此乃德辉师祖定下的规矩。”明修大师道:“寺中僧众,无一例外。” 薛南星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不知可否让本官一观寺中僧人所抄经书?” “本寺僧众抄写的经书都存放在藏经阁,施主若要看。”明修大师转向知客僧,“尘一,你带二位施主前去。” “多谢大师。”薛南星双手合十,深施一礼。 几人将出僧庐,陆乘渊忽而驻足,回身道:“今日叨扰,还望大师” 明修大师缓缓阖眼,“贫僧明白。” 出了僧庐,弥光在前引路,领着二人往藏经阁去。 四年前那场大火,几乎将灵光寺付之一炬,藏经阁也未能幸免。所幸僧众冒死抢救,阁中经书大多得以保全。此时的藏经阁是重修而成,阁后还修了一间小屋,专门用于存放僧众晚课时抄写的经书。 尘一推开小屋的门,屋内无窗,光线昏暗。他很快取来烛台,点燃后递给陆乘渊。 陆乘渊接过,将烛火举高些,薛南星借着微光,快速翻阅经书,大多只是翻看一眼便放在一旁,更像是在找什么。 陆乘渊并未多问,只默默扫一眼她翻过的经书。 《心经》、《金刚经》、《楞严经》忽然,薛南星翻动的手指一顿。 第98章 真相我便是那个被他们追杀了十年的孩…… 陆乘渊将烛火放低些,见她手上这本是一册抄写好的《观无量寿佛经》,“可是发现什么?” 他素来不信神佛,对佛偈之事自然不甚了解。倒是薛南星自幼接触案件颇多,对三教九流的知识皆有涉猎一些。 此刻她盯着手中经书,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喃喃念道:“《观无量寿佛经》……” 薛南星指了指方才翻过的经书,“寺内大多僧人所抄写的,都是《心经》《金刚经》《楞严经》这类直指佛理教义、修行方法的经书,而这本《观无量寿佛经》,却讲了一个故事——” 她目光渐渐转深,“相传,佛教大护法阿阇世王因轻信提婆达多谗言,幽闭父王在七重室内致死,篡夺王位。后来他逐渐有了悔意,在佛陀的慈悲教导下进行忏悔,最终得以解脱。” “王爷可知他为何突然悔悟?”她问完,又很快答道:“因为他在晚年做了一个梦。梦中,被他害死的父王含笑对他说:‘你终是我的儿子。你虽害我性命,我却无怨。愿你早日醒悟,走上正道。’他的父亲不仅不怨恨他,反而劝他尽快去找佛陀忏悔,只因一句话——你始终是我的儿子。” 说到这里,她将语气缓了缓,道:“那日月娘来找我,我曾问她,你既然如此恨你爹,为何还要求我替他找出真凶。她只答了一句:‘因为他始终是我爹。’” 陆乘渊眸光微动,“你是说,抄此经书之人对至亲心怀愧疚,欲效阿阇世王忏悔赎罪。而这句话让你联想到张启山?”他略一沉吟,“但出家之人,心有罪孽者不在少数。” 薛南星点了点头,“单凭这一点确实难以断定抄经书的就是张启山。”说着,她翻开手中经书,又从方才清理出的经书里挑出另外一本,同时递到陆乘渊面前,“王爷,不妨细看……” “这笔迹……”陆乘渊目光一凝,“落款都是‘明厄’,笔迹却完全不同。” 薛南星微微颔首,举起经书转向立在不远处的弥光,“小师父,抄写这两本经书的师父你可认识?” 尘一凑过眼来,见到经书上落款的“明厄”二字,合十道:“回施主,认识。” 他见薛南星拿着两本笔迹不同的经书,大致猜到她疑惑什么,又道:“明厄师叔因在四年前 那场大火中烧伤了右手,故而这两本经书的笔迹才会不同。” “那他的脸可曾烧伤?”薛南星又问。 尘一愣了一下,“施主怎么知道?”他随即叹道:“不仅脸毁了,嗓子也烧坏了,彻底哑了。不过师叔极为刻苦,右手废了后便苦练左手写字,不出两年时间,竟比常人右手写得还要工整。虽说哑了说不出话,却也能帮寺里记录香油账册。每年来灵坛祭祀的香客众多,他都能记得一清二楚,从无差错。” “灵坛?”薛南星心中猛地一个激灵。 陆乘渊冷道:“一个常来灵坛祭拜,一个记录香客名录,也算是父慈女孝了。” 薛南星沉思片刻,不管弥光答应与否,将经书揣入怀中,“小师父,这本经书借本官一用,不日归还。” 出了藏经阁,烈日当空,蝉鸣震耳,仿佛这一出一进间,盛夏就真正到了。 二人跟着尘一,往西侧的另一间僧庐走去。 日头已经西移,明晃晃地迎面照来,薛南星抬手遮在眉骨处,眯眼望向刺目的天光,忽地顿住了脚步。 “怎么了?”陆乘渊回眸。 薛南星望着尽头逆着光的僧庐,沉默了一下,“我在想,眼下贸贸然进去,怕是不妥。” 陆乘渊见她眉宇间的忧色,大致猜到了,“你怕他不肯说实话?” 薛南星点头,“我想,一个为了假死脱身,不惜杀害挚友,与一具腐尸共处一室八日的人。一个已然脱身,却为了守护女儿留在宁川,自毁容貌,废去右手,甚至可以四年闭口不言的人……我看不透,只觉得他不会轻易松口。” 她沉吟一番,蓦地抬眸,“王爷,我想先见见月娘。” ***** 时间一分一刻过去,日头渐渐西移,灵光寺又迎来一波香客。 寺外,一辆朴素的马车缓缓停下。 车帘掀开,一位二十出头的女子款款而下。女子一袭素色衣裙,梳着妇人警,面若清荷,眉眼沉静,自带三分英气,正是月娘。 月娘挽着竹篮,在寺门前驻足,仰头望了眼“灵光寺”的匾额。鎏金大字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她默立片刻,才随着人流步入寺内。 寺内与往常一样,香客三三两两,各自焚香礼拜。 月娘见知客僧正忙着招呼旁人,便穿过大雄宝殿,径自往灵坛方向走去。 灵坛位于寺院西侧,坛前香炉青烟袅袅,四周古柏环绕,青石铺就的祭坛中央立着一株百年菩提。树下有一小方桌,桌上备了笔墨和红纸,供香客书写宝碟用。一旁有几个香客或跪或立,有人焚香祭拜,有人闭目合十,将写好心愿的宝碟朝树枝上抛去。 风拂过,红绸在菩提枝叶间摇曳,是诉不尽的无声祈愿。 趁着人不多,月娘将篮子里的贡品一一摆上祭坛,尔后走到方桌旁,取出宝碟,工工整整写下几个字。 月娘退后两步,双手合十,闭目默念片刻,才将宝碟高高抛起。宝碟带着红绸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挂在枝头。 她凝视片晌后收回目光,正要转身,忽瞥见祭坛另一侧的身影,蓦然怔住了。 “张大人”月娘眸中闪过一丝惊诧,旋即稳住神色,福身行了一礼,“张大人也来祈福吗” 薛南星缓步上前,广袖轻拂,“听闻灵光寺颇为灵验,尤其求功名仕途最是应验。既然来了宁川,本官便凑个热闹,写了张宝碟。” 月娘低垂眼帘,又欠了欠身,“那民妇祝大人仕途顺遂。” “多谢。”薛南星轻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本官所求的并非仕途。” 月娘眸子里光芒顿消,转瞬又笑道:“无论大人所求是什么,都愿大人心想事成。” : “若我说……”薛南星眸色一寒,看向月娘,语气却依旧轻描淡写,“我所求是将凶手绳之以法,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呢” 这一句,她已然改口,未再以“本官”自称。 月娘指尖微颤,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衣袖,“自然……是好的。” 薛南星负手而立,仰头望了眼满树红绸。“说来也奇。”她忽地轻叹一声,“我刚将宝碟抛上树,回过头你托我查的案子就有了眉目。不得不说,这棵祈福树确实灵验。” 她的话说完,收回视线,就见月娘站不稳似地后退了一步。 薛南星侧目看向她,“张大小姐似乎并不欣喜?” “大人说的这是什么话,本就是民妇有求于大人,若真能查明真相,我怎会不高兴。”月娘似乎想笑,勉强牵了牵唇角,却扯不出一个完整的笑容,终是将脸别开。 “有求于我?”薛南星冷笑一声,“你主动找到我,托我翻案,并非希望我查出真相。相反,你是为了阻挠我,不让我查出真相,不是吗?” 月娘垂着眸,“我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薛南星定睛看着月娘,继续道:“你很聪明,早在我初到远芳书斋那日,你便料到我会问及四年前的旧案。若我发现端倪,很可能会翻查此案。于是那日起,你便做好了准备。待我第二次造访,你从我口中得知张启山的墓碑被破坏,同时又有人祭拜,立时就猜到是李远平所为。” “你怕我顺着书房未燃尽的黑签香查到李远平头上,索性主动承认自己是张启山之女。一番话下来,你讲述旧事,先提及父女恩怨,承认拆毁张府书房,又提及李远平,拿出李申的家书。你演绎得情真意切,可说的话却是真假参半,兼而有之。可这都不重要,只要我相信张启山已死,而李申尚在远州就行,至于我最后查到谁身上,你都不在乎,我说的对吗?” “荒谬。”月娘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若我真要助我爹假死藏身,何不干脆与他离开宁川,远走他乡?” “因为李远平。” 此言一出,月娘身形一震,笑意忽地凝滞。 薛南星目光如炬,“因为你不知如何向他解释,更怕他知道张启山还活着。” 月娘张了张口,刚欲辩解,薛南星已截断她的话头,“此为其一。其二,你虽早知张启山藏身灵光寺,却是前几日回张府,见到张伯给你的长命锁才原谅他的,不是吗?而那时我已经在查此案,再走已然来不及了。” 月娘缓缓摇头,“我爹已死四年,任你如何说,他都不可能复生” 薛南星神情不改,忽从身后拿出一本经书。她将话锋一转,“这本经书里的故事,你可曾听过?” 月娘别过脸去,“我向来不懂佛偈,来灵光寺不过是为学生祈福,哪懂什么经书故事。” 薛南星听了这话,双眼弯了弯,负手平静地看着她,“好,这故事你不懂。那”她上前一步,“一个罪孽深重的父亲,宁愿自毁面容也要守护女儿,忏悔赎罪的故事呢?” 此言一出,月娘的脸色霎时就变了,“民妇不知,没听过。”她深吸一口气,须臾,慢慢抬眼看回薛南星,“大人若真找到真凶,还请秉公执法。若没有,也不必在此打哑谜。民妇不过一介女流,听不懂这些。” 言罢,她挽起竹篮,转身就要离开。 然而,月娘方走出两步,忽听身后传来沉沉一声,“你若不懂,那我便只好去请教李先生了。” 月娘蓦地顿住脚步,再回身时,眼神与声线一并凉下来,“你究竟是谁?究竟安的什么心?” 薛南星将目光落到院中的日冕,酉时初刻,再不多时,日头就要沉下去了。 她不欲再与月娘多纠缠,上前一步,径自道:“康仁十二年,前内阁次辅程启光因触怒先帝,全家被流放。可就在他们离京那日,程家上下十口,连同薛尚书一家三口,共计十三人,皆葬身青峰崖下。” “月余后,新帝登基,下令彻查此案,并将寻回的尸骨交由程启光最信任的关门弟子——张启山查验。最终,此案却以意外盖棺定论。” 月娘别开目光,只道:“不过是一场意外,与我爹又有何干?” “意外?”薛南星面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却是冷厉的,“他研习验尸之术多年,会验不出活活打死与坠崖而亡的区别?旁人可以说意外,他张启山,绝对不能!” 月娘抬起头,怔怔地看向她,目光复杂难辨,仿佛从未见过眼前之人,又仿佛已经认识她许久。 “可笑的是……”薛南星道:“他们为伪造这场‘意外’,在发现尸骨仅十一具后,又杀害两人充数,其中还有个七八岁的孩子。”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忽而转缓,“你不是问我是谁吗?” 细碎的光透过菩提叶洒下,扑向她清致的眉眼,眸光流转中是出乎意料的沉静。 她定睛看着月娘,平静地道:“我便是程启光的外孙女,那个劫后余生捡回一条命,又被他们追杀了十年的孩子。” “你……”月娘张了张口,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第99章 张启山“他已经死了。 “你……”月娘张了张口,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薛南星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你爹假死脱身,想来也明白个中缘由。他替那些人做了这么多年刽子手,早就料到会有被灭口的一日。这一次,即便我不拆穿你们,那下一次呢?你们能躲一辈子吗?或许张启山可以,你可以,但是李远平呢?你腹中的孩儿呢?他们可以吗?” 月娘身形一震,下意识将手抚上小腹。 薛南星的目光落在她手上,轻叹一声,“我与你说这些,并非是想报仇,我只是想以一个经历者的身份告诉你,亡命天涯的日子并不好受,甚至比死亡更煎熬。与其东躲西藏,不如直面,不是吗?” 一番话下来,将个中利害与情理说的再明白不过了,月娘最后一丝坚持也随之瓦解。她缓缓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入薛南星眼底,“你当真能帮我们?” 薛南星迎上她的视线,目光灼灼,“我答你,定会护你们一家三口周全,至于你爹……”她顿了顿,“或许于他而言,直面过去才是真正的解脱与救赎。” 月娘凝视她良久,心知在无回缓的余地,终是咬了咬唇,“事已至此,我不敢奢望太多,只盼他能亲眼见到我腹中孩儿平安降生。” “好,我答应你。”薛南星郑重点头。 月娘略一迟疑,又道:“只是我与我爹并未相认,他既不知道我认出了他,也不知我与远平的事。我……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也不知能怎么帮你。” 薛南星默了一默,忽而伸手,“且借你一样东西。” …… 日头开始西沉,斜阳在檐下淬上金。 “咚咚——咚咚——” “明厄师叔,京城里来了两位大人,说有些事想问问您。”尘一见屋里没动静,俯身贴上门扉,仔细听了一阵,又叩了两下,“明厄师叔您在吗” “明——” 下一个字还未出口,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明澄澄的斜阳猝不及防地刺入,像打开一口尘封多年棺椁,入目的,满是半空里浮动的尘埃。 尘一踉跄着险些摔进屋内,他慌忙扶住门框站稳,眯眼朝屋里觑了觑,忍不住抱怨一声,“师叔,您这屋里头没窗,怎的也不点盏灯,也忒黑了。”说完,他回过身,合十行礼,“二位大人,请进。” 薛南星跨入门槛,抬手扇了扇,又闭目缓了缓,才渐渐看清屋内景象。 一道佝偻的身影端坐于蒲团上,身前一方矮案,却不似方丈明修大师屋内那样放的灯和笔,而是搁着一壶一盏。那人低垂着头,枯瘦如柴的身形在昏暗中纹丝不动,乍看之下,竟分不清是活人还是死人。 薛南星回头看了一眼陆乘渊。 四目交汇,陆乘渊微微颔首。 尘一步上前,对着那道人影合十道:“明厄师叔,正是这二位大人。”一顿,又瞥一眼里屋的书案,试探道:“弟子去备些笔墨” “小师傅……”清冷的声音截断他的话,薛南星道:“不必了。” “不、不必?”尘一满脸困惑,“可大人您不是要问话么,师叔他……” “他并没有哑。”薛南星越过尘一,径自走上前,衣袍带起一阵风,把光亮一点点往幽暗里吹开。 “寻常火灾致哑,是因吸入灼热浓烟损伤声带,但倘若是自毁容貌者,只要火焰未直接灼伤喉部,几乎不可能失声。” 她凝视着阴影中凝固的身影,一字一句道:“我说的可对,张大人?” 那人却像是定住了,一动不动。 薛南星并不意外,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此反应,“张大人常年未开口说话,一时未及反应也实属正常。”她说着,自袖囊里取出一物托于掌上,安静地道:“想来,张大人见到此物,就该记起要如何开口了?” 她手中之物正是那枚褪色的长命锁。 那人突然一颤,仿佛棺中苏醒的枯尸。他极缓极慢地抬了抬头,却又在看清她掌中之物的刹那,猛然僵住了。 陆乘渊冷目睨视,“怎么,不过四年光景,张大人就不认得这枚长命锁了吗?还是说,连亲生骨肉都忘了。” 佝偻的身形开始止不住地发颤。 薛南星上前,将长命锁放在案几上,缓缓推至他面前,“我想,没有哪个父亲会忘了自己的儿女,就像做儿女的,也绝不会忘了自己的父亲。”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恨也好、爱也罢,终究都刻在这里了。” 须臾,一只枯瘦的手案几下伸出,小心翼翼地拿起长命锁,指尖摩挲着锁面上几乎磨平的“玥”字。忽然,他似有所觉,将平安锁翻转,指尖在触及背面某处时陡然一滞。 “前两日,月娘特意找人重新抛光,在背面刻下的,是个‘昀’字。”薛南星移目看向那只颤抖的手,“她说无论腹中孩儿是男是女,都会取这个单名。张大人博学多才,当知这‘昀’字乃何意——是日光,是光明……是她父亲求而不能得的希望与温暖。” 随着话音落下,昏暗中传来“嗒”的一声轻响,似有什么打落在锁上,仿若有无声的雨落下。 然而却只有一滴。 张启山缓缓站起身,余晖如刀,一寸寸剖开他脸上的阴影,皱缩的疤痕在金光下显得愈发狰狞。 薛南星目色一滞,她不是没想过张启山被毁掉的半张脸有多可怖,可她没想到,眼前这张脸几乎全毁了—— 整张脸,从头皮到下颌,几乎全部被树皮般的疤痕覆盖,右眼半开半阖,里头空洞洞的,唯有左脸上部还有一小片完整的皮肤,露出一只浑浊的眼珠。 那颗眼珠先是转向陆乘渊,略作停顿,又慢慢转向薛南星。 陆乘渊被送入宫时不过十二三岁,此前二人虽见过,但也仅是一面之缘。后来陆乘渊回京封王时,张启山刚好致仕离京不久,二人几乎没有交集。 可是薛南星他是见过的,不仅见过,从前出入程府,他常爱逗弄那个乳臭未干就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她比玥儿还小上几岁,却是一样的率直调皮。每每让她唤师伯,她总是撅着嘴反驳:“我爹比您年长,该叫师叔才对。”眉眼间那股倔强的劲儿,他忘不了。 原本涣散难辨的眼神逐渐聚焦,从里面,薛南星见到了满目的震惊与惘然,还有说不清的复杂。经年未动的喉结艰难滚了滚,沙哑如沙砾摩擦的声音从喉间挤出来,“是你……” 声音干涩破碎,分不清是疑问还是确认。 随着这两个字出口,一张五官难辨的脸上,竟浮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笑意,那笑意越来越深,慢慢地,他失笑出声。 这是一个万分悲凉和无力的笑。 薛南星怔了一怔,不知怎的,隐隐生出一丝不安。 她刚要开口追问,张启山沙哑的声音却先一步响起,“师叔早该认出你的,可惜……晚了一步。” “晚了”薛南星心中一凛。 方才她拿出长命 锁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张启山竟然没问一句为何这锁会在她手上。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有人已经捷足先登。 她顷刻急道:“是谁?谁来找过你?” 张启山不答,只怔怔地望着她,好半晌,才动了动干裂的双唇,“南星,师叔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师父……” 薛南星一把拽起他的手腕,厉声道:“你对不起的不是我,不是外祖父,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是你女儿!你不是要忏悔,要赎罪吗?若不将真相说出来,他们永远只能东躲西藏、担惊受怕一辈子!” 张启山怔忡地别过脸,独眼死死地盯着手中紧捏的长命锁,忽然,他喉头剧烈滚动,有什么上涌,一口黑血自嘴角溢出。 薛南星蓦地睁大眼,如遭雷击般缩回手,“你……” 她这一收手,张启山便像断了线的傀儡,重重地栽倒在地,“砰”的一声闷响,他身后的案几应声翻倒。 案几上的茶壶与茶盏“哐啷”碎开一地,壶中茶水倾泻而出,泼在青砖地板上,竟咕咕冒起白沫来。 陆乘渊见此情形,箭步上前,蹲到案几边,自袖中取出一柄折扇,沾了些许地上的茶沫,置于鼻下,他眉心一凝,“有苦杏仁味。” 薛南星一下愣住了,是鸩毒,一旦毒发,无药可解。 心中空洞洞地像漏着风,但她咬唇不去想,目光落在张启山身上,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薛南星跪下身,扶住张启山双肩,“不,还来得及!你告诉我,十年前是谁指使你的?你与蒋昀到底听命与谁?” 张启山涣散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游移,用暗哑的微不可闻的声音道:“是命……都是命……你们……斗不过的……” “命!?”陆乘渊冷声道:“命数判本王早该死了,南星也早就葬身青峰崖。可如今我二人能在此,就足以证明命数非定数,事在人为,‘命’之一字,不过是无能者的借口。” 皱缩的脸抽搐了一下,浑浊的眼里布满悲凉与绝望,“对,是我无能,是我斗不过,我害了师父,害了若玥……咳,我……” “不,不!”薛南星深吸一口气,竭力稳住声线,“你知道月娘为什么愿意将这个长命锁交予我吗?” 她弯了弯唇角,牵起一抹苦涩,“说来你或许不信,因为她还没想好要如何与你相认。” “我初见月娘时,她站在人群里,却是自带英气,光华自敛。她泼辣却体贴,疏朗却细心。她能将书斋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二三十名学子对她这个师娘的尊敬,更甚于李远平。可这般聪慧果决的女子,在要与父亲相认时,却像个孩童般踌躇起来。她怕你不敢见他,忧你仍在自责,甚至担心经年隔阂,父女二人无话可说。直到我提议借这把长命锁,她才双眸一亮道:‘也好,爹学贯古今,合该先让他看看昀儿这名字可好。’” 说到这里,她喉间已是涩然一片,“你始终是她最敬重的人,她从未真正对你失望过,你又忍心让她失望吗?” 有一滴浊泪自张启山眼中落下,沿着狰狞的疤蜿蜒淌下,尔后他慢慢地、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颤抖着抬起手,将浸血的长命锁放到薛南星手里。 那微弱的笑意转瞬即逝,像是要攒尽最后一丝力气说什么。然而他张了张口,还没说出一个字就又咳出一大口血来。 随着这一咳,乌色的血却像是决堤一般,再也止不住,一口接一口从他嘴边奔涌而出,紧接着,浑浊的眼珠渐渐蒙上灰翳。 薛南星愣了一瞬,却也仅仅只是一瞬。 “王爷——”她近乎声嘶力竭地唤道,猛地跪到血泊中,拼命地擦着张启山嘴边的黑血,尽管她尽量克制,声音却止不住地发颤,“牛乳,牛乳!王爷,牛乳能暂时阻隔毒素……” “南星……” “王爷!求你快找些牛乳来,求你了……” “南星!”陆乘渊一把扣住她浸满乌血的手,一字一句道:“他已经死了。” 薛南星心上像被什么重重击了一下,钝痛不堪,一时间,竟有种拳头不知往何处打,只得打在自己心口的无力感。 她木然低下头,这才惊觉眼前的人已经没了一丝活气,早已干涸的左眼死气沉沉,却不曾阖上。 她怔怔地松开手,怔怔地坐到地上。 此刻,她终于明白张启山那句“可惜太晚了”是何意。 太晚了,薛南星甚至没来得及告诉他,月娘还在等他,等他看着昀儿出生。 陆乘渊眸色亦是黯淡,将薛南星扶起来,从袖囊中取出一方巾帕,仔细替她擦拭手中的血,却见到薛南星的左手死死紧攥着什么。 还未等他开口,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爹——!” “夫人,不能进!”无影横臂拦在门外。 “放开我!放开我!”声音支离破碎,带着绝望的悲鸣,“让我进去……” “夫人……” 陆乘渊回头,抬手示意无影退开。 月娘扑身跪倒在地,垂下脸,开始慢慢地、不住地摇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往下掉,“爹……你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 她一遍又一遍唤着“爹”,一声又一声地责怪自己,终是句不成句,泣不成声。 薛南星终于忍不住,轻声唤了一句,“月娘,人死不能复生……” 哭声渐渐收住,低徊抽泣几声后,月娘缓缓转过头来,眼中泪水尚且未干,却已化作滔天恨意。 她恶狠狠地看向薛南星,看向身后的每一个人,“是你!” 她猛地站起身,指向薛南星,“都是因为你!若非你来宁川横生枝节,根本没人会找到我爹。他已经……他已经只剩半条命了,为什么你还不肯放过他?你明明护不了任何人,为什么还要骗我!?” 话音未落,月娘突然扬手,挥掌朝薛南星脸上掴去。 第100章 长命锁“咔嗒”一声脆响,银锁应声而…… 掌风袭来,薛南星闭上眼,如若这一掌能消解月娘半分痛楚,她甘愿承受,然而预想的疼痛并未来临。 只听“嗖”的一声衣袂破空,睁眼时,月娘的手腕已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牢牢钳制,截在半空,动弹不得。 陆乘渊挥手间化去月娘的攻势,随手一握一推,月娘的身子便往后栽去。 “当心!”薛南星忙伸手扶住她。 “你放开我!”月娘厉声喝斥,猛地挣开她的手。 陆乘渊眉峰微蹙,却是淡漠道:“南星,你该学学张家人,自私一些才好。” 月娘倏然抬首看向他。 “怎么听不懂?”陆乘渊慢条斯理地抚平袖口褶皱,“也是,自私之人最擅以道德之名行苟且之事。徇私枉法、戕害挚友皆可美其名曰‘情非得已’,而他人查明真相、秉公执法反倒成了‘赶尽杀绝’。” 他忽然抬眸,眼底寒芒乍现,“这样的人,竟还妄想抄几卷佛经就能洗清罪孽——” “可笑。”二字如冰锥坠地,他周身气势陡然凌厉。 月娘被这双蓦然便冷的眸子摄住,不由跌退几步,一下撞到墙上。她倚着墙,指尖死死扣进墙隙,强撑着稳住声线,“不、不,我……我没有别的奢求,只不过想让他能见到昀儿出生。他明明是可以等到的,明明可以……” “明明?”陆乘渊的神色彻底凉下来,声音没有丝毫温度,“明明他十年前就该伏诛,明明李申可以活着。你只想着让他见到你孩儿出世,那些因他而家破人亡的人呢?他们就活该孤苦飘零吗?” “哦,对了。”他说到这里,忽将语气一缓,一脸讥诮地笑了笑,“本王险些忘了,这些人里还有你的夫君。怎么,你也忘了吗?” 月娘仿佛被这句话抽去了所有力气,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整个人亦不住地发颤。 薛南星见她这副模样,心中动容,不忍道:“王爷,月娘还有身孕,不宜……”然而她话未说完,却一下愣住了,因她见到门 口的霞光里多出一道人影,一袭青衫长拓,立在日暮最后一缕霞色中。 清癯的身形晃了晃,站不稳似的后退了半步,而后定住了。 这人薛南星是认得的。 可她顾不上去想李远平为何会来,在此站了多久抑或听到了什么,只知道此时此刻,不能再让月娘受半点刺激了。 薛南星抢一步上前,想将人先带走,却见李远平已抬脚进来。 李远平木然推开薛南星,行尸走肉般踏入阴影里,在那滩黑血前驻足。片晌,他讷讷地张了张口,“娘子……方才所言……可都属实?” 他说这话时,甚至没有去看月娘,只一味盯着脚边的一滩黑血。 月娘膝行数步,神色却还是茫然的,“远平……?”没等她再说什么,又是一道声音落下,一字一顿,“我问你,张启山究竟是不是你爹!?” 月娘被这近乎怒吼的一声吓得浑身一震,面上血色尽褪,除了哀切而无力地重复着“对不起”,再说不出任何话来。 薛南星的心也跟着一震,上前劝道:“远平,所有恩怨都是上一辈的,无论如何,你二人的情意……” “情意?”不等薛南星把话说完,李远平兀自打断。他看向月娘,忽地笑了,又重复,“情意……情意……” 月娘微愣了愣,仰头看向他,他却彻底笑出声来。然而这一笑却是转瞬即逝,剩下的是无尽的失望。 李远平悲凉地道:“她若当真顾念我们的情谊,又怎会瞒着我,还妄想替他遮掩?”他顿了一顿,像是在对月娘说,又像是在与自己说,“或许于她而言,我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李远平说完这话,抬起头,望向黑暗中的屋梁,许久,再低头时,眼中已是一片死寂。 “从今往后,你我二人再无瓜葛。” 月娘听了这一句,泪水便如决堤般涌出。她不住地摇头,不住地摇头,却在模糊的视线中,见到那个她深爱的男人,像海平面上落下的夕阳,头也不回地葬入暮色。 “远平……”月娘豁然站起身,仿佛连命都不要了似的往屋外狂奔而去。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从小腹炸开,似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腿间汩汩而下。 她茫然低头,只见猩红的鲜血自素色罗裙上洇开。 “月娘——!”薛南星心下大惊,忙接住那个摇摇欲坠的身体,急道:“无影,快!备马车!” 陆乘渊未犹豫丝毫,将月娘打横抱起,大步冲向门外,很快便将人送上马车,安放在软榻上。 薛南星飞身跃上马车,跪在月娘身侧。她将染血的长命锁放入那双冰凉的手中,紧紧合握,喉间哽咽却强忍泪水,“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还要亲手给昀儿戴上这长命锁,不是吗?他一定会像他娘亲一样坚强,一定会的……” 月娘苍白的唇瓣翕动,似想说什么,却被剧痛扼住了所有声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来,蜿蜒而下。 月娘想说什么,薛南星怎么会不明白。 她忍住手上钻心的痛,轻声安慰,一句又一句,一遍又一遍,“你放心,远平不会有事的,你、还有昀儿都不会有事的。” 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月娘似乎终于听到了,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意。 薛南星见了这一笑,终于松了口气,连带手中的力道也松下来。 然而就在这一瞬,掌中紧握的手却突然脱力,直直落下,长命锁自染血的指间滑出,“当啷”一声砸在车板上。 满室乍然惊响。 离灵光寺最近的医馆其实并不远,薛南星却觉得马车行了很久,久到以致陆乘渊掀开车帘时,一缕残阳斜照进来,一时间,她竟分不清晨昏。 薛南星木然拾起跌落的长命锁,发现这锁已经满是血污,她用衣袖擦了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实在不该,这不好。她想,这长命锁是带来吉祥和平安的吉物,不该染了血。 心中空茫茫像起了大雾,她辨不清方向,看不到前路,满心只想着月娘的话。月娘说的没错,她护不了任何人,甚至连这方寸长命锁都护不住,月娘递给她时分明是好好的,怎么才几个时辰就成了这样,怎么才几个时辰人都没了。 没了,什么都没了。 蓄积许久的泪终于在这一刻夺眶而出。 一滴泪落下,泪水便如断了线的珠子,接连往下掉。 胸腔也似乎被什么梗住了,薛南星喘不上气,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这是陆乘渊第二次见薛南星落泪。不同于上回的隐忍无声,此刻这个连到架在脖子上都不曾畏惧半分的人,却哭得像个孩子。 薛南星跪在地上,眼泪不断淌落,像汲汲追寻终得希望,却在即将触碰的一刻又亲眼见到它破灭。 她似乎又成了那个从奉川逃出来,无家可归的小姑娘。 陆乘渊半跪下身,慢慢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没事的,有我在,没事的。”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眼泪干了,满车的血渍也干了,薛南星才缓缓回过神来。 她从陆乘渊怀中退出来,异常平静地道:“王爷,我想回灵光寺看看。” ***** 虽然明知张启山是毒鸩毒自尽,但影鹰卫连日来只盯着寺中僧人去了何处,对往来香客并未过多防范。如今要查他接触过谁、毒从何来,无异于大海捞针。即便查到,恐怕也只会揪出个替死鬼罢了。 敌暗我明,再大张旗鼓地搜查已无意义,陆乘渊便当机立断撤回了所有人手。他原本是要陪薛南星一同去的,却突然收到一封密函。 薛南星见他神色肃然,便让他先回影卫司,由无影陪着往灵光寺去。 回到灵光寺时,霞色已经褪去,暮色来得很快,一下洇开一大片。 薛南星站在寺外默了片刻才进去。 小沙弥在寺中各处挂起风灯,却是白色的,这是寺内有僧人圆寂了。 行至大雄宝殿,薛南星见到尘一。 “尘一师傅……”她轻唤一声。 尘一正点在殿前添灯,听了这一声,回过头来,见是薛南星,忙搁下手中白烛,快步上前合十行礼,恭敬唤了声,“大人。” 昏黄的灯光下,十五六岁的小僧脸上还挂着泪痕,眼中似还有些惊恐未定。 薛南星也双手合十还礼,问道:“不知明厄大师的祭台设在何处” 尘一低垂着头,声音有些哽咽,“方丈吩咐了,就设在灵坛。”他犹豫片刻,又轻声道:“大人可要去看看” 薛南星颔首,“有劳了。” 她执意没让无影跟随,独自随尘一穿过大雄宝殿,向西行去。 暮色已经四合,却并不暗,菩提树梢已经挂上缟素,将本就不沉的夜映得更亮了。 灵坛正前方多了个祭台,台上还未来得及摆上祭品,只点了几根白烛。 一位身披袈裟的老僧正与两名小沙弥低语,闻声齐齐回首。 “方丈——”尘一先上前行了一礼,“大人说想来看看。” 薛南星也合十行礼,“方丈,打扰了。明厄大师是我一位故人,我想……”话未说完,喉头似被什么梗住了,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似乎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 她心中不是不怨恨张启山,也并非想来拜祭他,只 是没来由地想再来看看。 明修方丈静默片刻,长眉微垂,“阿弥陀佛,施主若能放下执念,亦是功德一桩。” 薛南星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却并未接话。她移开目光,见周围一片空寂,忽而问道:“明厄大师的遗体呢?” 方丈合十,“回施主,在法堂准备超度。” 一旁的小沙弥轻声提醒,“方丈,明灯都已备好,时辰也差不多了。” 方丈微一颔首。 薛南星听闻时辰将至,从怀中取出一册经书,双手奉与方丈,“这本经书是明厄大师生前所抄,未能来得及还给他,还请方丈代为交还。” 方丈接过经书,手指在封皮上摩挲片刻,抬眸望向菩提树,“阿弥陀佛,愿明厄能度一切苦厄。” 薛南星站在菩提树下,也顺着方丈的目光仰头望去。 暮风渐起,满树的红绸与白缟纠缠翻飞,她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红色喻示希冀,白色象征往生。”她声音微哑,有些不解,“希冀与往生却系在同一颗树上,是何意?又做何解?” 方丈默然一瞬,“阿弥陀佛。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生死本同源,往生又何尝不是新生呢?” 往生又何尝不是新生…… 茫茫迷雾中忽然亮起一盏灯,似乎朝着这盏灯走去,也并非看不到路,未必不能绝处逢生。 薛南星蓦然回眸,眸中绽开一朵星花,“多谢方丈。” 她走到放置宝碟的矮案前,未取笔墨,只将一直紧攥的长命锁系在红绸一端,随即退后几步,朝着某根枝头奋力一抛。 恰有一阵暮风掠过,迷了双眼,薛南星一个晃神,宝碟擦过枝桠,又掉了下来。长命锁一下摔到地上,跟着宝碟另一端的橙子一同滚了出去。 薛南星忙弯身捡起,又擦了擦锁上的尘土,然而这一擦,她就发现了异样——这锁身竟有些松动。 薛南星心下一沉,忙拆下宝碟,仔细端详了片刻,这才发现,锁侧有一道几不可察的细缝。她顾不得指尖的伤,用指甲沿着缝隙用力一撬。 “咔嗒”一声脆响,银锁应声而开,露出藏在其中的一张泛黄纸笺,纸上墨迹依稀可辨。 薛南星展开纸笺,瞳孔骤然收缩,眼中情绪翻涌如潮。 原来,张启山死前将这长命锁给她,并非是要她交回给月娘,而是要告诉她这个秘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00-110 第101章 绝笔“嫁入魏家?” 吾儿若玥: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不知为父是否尚在人世。有些话,怕今生再无机会当面诉说,只得借这斑驳墨迹,将满腔心事倾注于纸上。 这些年来,为父常忆你幼时仰着笑脸说:‘爹爹是状元郎,最厉害了。’那时你眼中的崇拜,是为父此生最珍贵的宝物。 十年寒窗,风檐寸晷,至今犹记传胪之日,宁川四异同科,独我名列一甲。唱官三呼“张启山”,声震殿宇,为父以为终于可以光耀门楣,为民请命。 初入仕途,蒙法界泰斗程大人青眼相加。他赞我文章那日,为父欣喜若狂。自幼立志法曹,终得拜入程师门下,成为他毕生唯一亲传弟子,何其有幸。 自此,为父习验尸之术,研断案之法,如愿入大理寺,继承恩师衣钵,那时为父天真地以为,凭手中三尺法剑,可荡尽天下冤屈。然位极人臣后,方知官场比刑场更血腥,活人比死尸更险恶。 这朝堂之上,万马齐喑。上之所是,众必趋之;上之所非,众必毁之。朝承恩宠,暮赴黄泉之事,比比皆是。为父出生寒微,非魏、程这等世家大族,全凭一笔一墨挣得功名。一步行差,便足以家破人亡、万劫不复。故而,为官十数载,为父亦步亦趋、谨小慎微,但求‘平安’二字。 但程师不同,他心怀天下,要的是民安,而非己安。当年他献上千里饿殍图,大胆谏言,触怒君王,被判全家流放。获罪那日,朝中风向骤变,太子一党趁机落井下石,诬为父与程师同谋。墙倒众人推,昔日同僚避之如蛇蝎。 为父孤立无援时,却有一人伸出援手。彼时为父心中有恨,恨自己半生清正,却因恩师一言被牵连,于是毅然决然抓住了那根救命稻草,选择了另一条路。 然而汲汲营营数年,却发现这条路终究是错了,是为父小看了魏明德的野心和手段,可醒悟时发现已坠入万丈深渊,再回不了头。 为父已知晓那封先帝密诏所在,倘有一日被魏明德发现,即便致仕离京,他们也定会赶尽杀绝。为父死不足惜,唯恐连累于你,故设下这假死之局,愿以苟且残生护你周全。 李申兄之死,乃为父毕生难赎之罪,若有报应,但求尽加我身。吾儿若见此信时,为父已赴九泉,则魏家鹰犬必已嗅得踪迹。切记——速将碎玉图付之一炬,远遁天涯,永莫回头。 此生负师负友,唯望吾儿平安。” 父启山绝笔 ***** 信笺末尾的墨迹晕染开来,是一个父亲在夜深人寂,烛影摇红下,滴落的泪。 一时间,万千思绪如惊涛拍岸,无数疑云又似浪潮般起起落落。薛南星深深吸了口气,尽力稳住心神,试图将所有事由头到尾一一厘清。 这封绝笔信虽不过寥寥一页,个中关键却有三: 其一,是魏太师胁迫张启山篡改康仁十二年案验尸结果,如此说来,外祖父在奉川收到的那封“京城挚友”来信,极可能就是魏太师亲笔所书。 其二,张启山决意离京,是因知晓先帝密诏所在,那么魏太师所谓的动机和野心则极有可能与这封密诏有关。要么这封密诏能动摇魏家根基,要么……是他们计划的重要一环。 最后,亦是最关键的,薛南星的目光落到信末的几个字——“碎玉图”。 四年前月娘拆毁张府书房后,独独带走了那些看似不值钱的书画。她那时恨极了张启山,却仍要留着这些物件,也就是说,她心里清楚,这其中藏着她与李远平日后的保命符。如今月娘人已经不在了,要找到这幅碎玉图,恐怕只能从李远平身上着手了。 薛南星虽不确定魏太师是否知道有这幅画的存在,但他的人既然能找到张启山,就难保不会顺藤摸瓜查到月娘夫妇。 这一次,她不能再晚一步了。 思及此,薛南星不再迟疑半分,立时将信笺折好纳入袖中。 然而就在她抬眸的刹那,一个面生的小沙弥踉跄闯入院门。 “师父——”小沙弥神色慌张,却在见到薛南星的一刻霎时噤了声。 明修方丈道:“何事?但说无妨。” 小沙弥喉结滚动,“师父,县衙的何大人突然来了。” 薛南星心中一凛,暗暗收紧掌心。 方丈垂眸,“你且去回何大人,寺中有僧人圆寂,正值超度法事,不便待客。” “可是……”小沙弥面露难色,“何大人说,明厄师叔有位故人要来拜祭。弟子再三解释法事未备,可何大人说等得,便径自去了后院禅房,眼下寻了间空禅房在里头坐着了。” 故人,又与何茂一起?薛南星眸色骤冷,不必问,这位所谓故人便是蒋昀了。 小沙弥偷眼觑向薛南星,又喏喏道:“还有,何大人说,若那位京城来的大人也在,请务必移步禅房一叙。” 薛南星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分毫。 她略一思忖,将尘一引至一旁,低声道:“尘一小师傅,我忽然想起还约了一位友人,可眼下怕是赶不及了。劳烦小师傅转告我那侍从,何大人定会送我回客栈,叫他不必担心。眼下尽管即刻去远芳书斋找李先生,若先生不在,就在书斋外候着,前后门都看好了、盯紧了,务必等到李先生为止,可别漏了任何一个人。” 说完,她肃然看入尘一眼底,又道了句,“方才的话,可能一字不差地复述” 尘一动了动嘴唇,似认真重复了一遍,郑重地点了一下头,“嗯,记住了,一字不落。” 薛南星见他点头,转身朝方丈合十一礼,便随那小沙弥一同往后院方向走去。 ***** 暮色中,何茂那矮胖的身影正在禅房门前焦躁踱步。一见薛南星走近,他脸上的愁云惨雾顿时消散,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来,“张……呃……不对。”他张了张口,却想不到该如何称呼更合适,只得嘿嘿一笑,搓着手道:“可算见着您了。” 薛南星懒得与他废话,瞥一眼紧闭的房门,径自越过何茂,推门而入。 室内烛影幢幢,蒋昀坐在案几旁的圈椅里,正慢条斯理吃着茶,听到门声,也不抬头,幽幽地道:“莫说何茂,便是本驸马,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了。” 薛南星道:“草民人微言轻,区区贱名,不足 挂齿。” 蒋昀忽地失笑,“人微言轻?你这话未免太妄自菲薄了。”他挑眉看向薛南星,“你可知,眼下这盘棋局里,你可是枚难得的妙子?” 薛南星广袖一振,行了个挑不出错的揖礼,“驸马爷高看草民了。” 蒋昀见她神色疏淡,搁下手中茶盏,摇头轻叹,“你这孩子啊,聪慧过人,偏生戒心太重……”说着,他提壶斟了一盏新茶,缓缓推至案几对面,“坐下说话吧。” 薛南星却并不应声。 “怎么?”蒋昀眉梢微挑,面露诧异,“莫非……你以为是本驸马给张启山下的毒?” 他忽而失笑,自顾自又斟了一盏,“你放心,我没这个闲心思插手。”茶香氤氲间,他勾起唇角,“这茶里干净得很。” 薛南星自然知道不会是蒋昀所为。 蒋昀昨日方至宁川,昨夜与何茂的对话更是表明,他虽知晓他们在查张启山一案,却并未放在心上,否则,昨夜也不会将心思全用在设局试探上了。 她看一眼案几上的茶盏,终是拂袖落座。 蒋昀满意地勾起唇角,折扇“唰”地展开,身子闲适地往后一仰,忽而没由来地道:“昨夜见到我那外甥,啧啧……似乎情况不大妙,跟魏家小子没说两句就咯血了。不是说要俪山玉泉疗伤么,怎的转眼倒泡进宁川的野池子里去了?可惜啊,看来没什么效用。” 薛南星听他突然提及陆乘渊,心中莫名生出不好的预感,却仍是不露声色,淡淡道:“驸马有话不妨直言。” “好。”蒋昀手中折扇合拢,眼中戏谑尽褪,“你可知他身上的蛊毒,究竟出自谁手?” 薛南星蓦然一怔。他这么问,难道并非荣亲公主下的蛊? “是,明面儿上是荣亲公主给的。”蒋昀兀自答了一句,轻描淡写地道:“不过,当年她给的,本是见血封喉的鸩毒,但本驸马怎么忍心见到外甥就这么随他爹娘去了。正巧前些年得了对‘寒心噬骨蛊’,听说这玩意儿啊,要不了命,就是会一点点噬人心头血罢了。本驸马想着总好过一命呜呼,这才好心将那鸩毒换成了这两只虫子。” 薛南星脑中像是有甚么东西轰然炸开,她将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才勉强压住胸中怒气,“所以王爷身上的蛊毒,是驸马的手笔?” 蒋昀搁下茶盏,面色仍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眸色却愈发阴沉,“举手之劳罢了。不过是让荣安去见她姐姐时,顺手这么一换,不难。没承想,还真留了他一条命。” 薛南星默然片刻,眸色清冷道:“你以为凭这三言两语我就会信?倘若你真有解蛊之法,何须设昨夜那局对付王爷。” 蒋昀倾身向前,反问道:“我那外甥这些年求死不得,你以为他会为解蛊而屈服呢,还是觉得我会让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死了?” 他低笑一声,“这蛊嘛……倒不如用来拿捏一个更在意他性命的人。”阴柔的眼直直盯着薛南星,“比如——你。” 薛南星面上原没什么表情,听了这话,却勾起唇角讥诮地笑了笑,“驸马突然与我说这些,断不会是因为好心,想解了王爷身上的蛊毒吧。” “这是什么话,真是误会大咯。”蒋昀细长的眼尾浸在烛火中,显得分外阴柔,“本驸马自然是盼着乘渊好的,只是这蛊毒解与不解,何时解,全在你一念之间。” 薛南星抬目看着他,默了片刻,寒声道:“你想让我做你的棋子。”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一句。 蒋昀眼尾中笑意更深,“怎么说本驸马就喜欢跟聪明的人打交道呢?” “既然是聪明人,那本驸马便不与你兜圈子了。”他负手起身,踱出两步,“只要你应下魏家的婚事,本驸马即刻为乘渊解蛊。” 薛南星霍然起身,“嫁入魏家?” 第102章 选择“你根本没有选择。” 蒋昀回眸瞥她一眼,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还不知道魏家这些年都在暗地里做了些什么吧。也是,张启山愿意服毒自尽,自然不会在临死前还反水,横生枝节。不过,横竖已成定局,你知不知道也无甚差别。” 听了这话,薛南星心中反倒松了口气,看来魏太师显然笃定张启山会守口如瓶,也就是说,她还有时间去找那幅画。 但转念间,寒意又起:听蒋昀的意思,魏太师所谋之事势在必得,连张启山也说他们斗不过他。魏家到底掌握了什么,让这些为他做事的人都认为大局已定。 是太子?可魏皇后是太子生母,只要太子一日还是太子,魏家的地位都无法轻易撼动。他们甚至只需辅佐太子便可,何须主导这许多案子。 可她到底对朝中局势波云诡谲了解不多,耳不闻,目不及,纠结个中因由实属无益,倒不如先把蒋昀的目的弄清楚了。 思及此,她忽而轻笑出声来。 蒋昀眸色骤冷,“你笑什么?” 薛南星道:“堂堂驸马爷,为了讨好魏家,竟用如此重的筹码插手这样的小事,未免也太卑微了。”她忽将语声一缓,讥诮道:“还是说,这些年来,你一直都过得像条狗?” “你!”蒋昀唇角发颤,一直温雅的表情霎时狰狞起来,须臾,却又怒极反笑,“你大可不必耍嘴皮子,你又怎么知道本驸马与你的目的不是殊途同归?” 此言一出,薛南星心中微震,蒋昀是要她做安插在魏家的暗棋。 话已至此,她也不再绕弯,径直道:“驸马与东宫关系匪浅,又能这么快知晓死了的明厄就是张启山,足见魏太师对你信任有加。这般地位,为何要倒戈?” “信任?”蒋昀突然冷笑,悠悠叹道:“用你时是心腹,不用时……便是要除之而后快的祸患。张启山的死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烛火忽地一跳,将蒋昀阴鸷的面容映得半明半暗,“本驸马今日不是来与你商议的。”他泠然道:“你根本没有选择。” 薛南星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她知道蒋昀所谓的“没有选择”是何意,无非是认定了她会为了解陆乘渊的蛊毒答应嫁给魏知砚。可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倘若她真嫁作他人妇,陆乘渊的蛊毒即便解了,又与亲手杀了他有何异。 她做不到。 更何况,外祖父曾特意叮嘱过她关于苗疆银月谷的事,她始终坚信一定能寻到养蛊之人。 薛南星把心一定,决然道:“驸马与魏家的棋局,恕我无意参与。告辞!”说罢转身便欲走。 然而还未走到门口,只听得蒋昀的声音不疾不徐自身后响起,“你该不会还在妄想找到养蛊人吧?” 薛南星脚步一滞。 “这些年来,皇上和太后寻遍大晋都找不到养蛊人,你凭什么觉得你可以找到?”蒋昀冷笑着道:“实话告诉你,他们找不到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早在朝廷收复苗疆前,银月谷就被灭谷了。” 薛南星心中一沉,回过身去。 蒋昀缓缓踱步上前,“你既知此蛊来历,想必也该明白,这‘寒心噬骨蛊’乃是以养蛊人心头血喂养而成。”他指尖轻点自己心口,“解蛊的关键药引,正是养蛊人的心头血。本驸马既然敢用此蛊,自然……早已备好了这味药引。” 他在薛南星身侧停下,语气忽地语重心长起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以陆乘渊的性子,若得知你要嫁入魏家……”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不过有件事你需明白,这‘寒心噬骨蛊’寿命不过十五载。虫死,则人亡。” 蒋昀慢条斯理地计算着,“除去在公主府豢养的时日……你那王爷,最多只剩两年阳寿。” “你若不信,大可去诊他的脉象,问问他这两日服下的药量,照这个速度,怕是整个太医院的押不庐都不够他撑过一年。等不到蛊虫寿终,他便会心血枯竭而亡。”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贴着薛南星的耳畔说的,“应下这门亲事,替我找到我要的东西,你尚有机会向他解释。但若今日踏出这个门……”声 音陡然转冷,“那便是亲手将他推上黄泉路。” ***** 影卫司暗所,议事房内。 幽暗的空间只点了一对鎏金鹤首烛灯,在地上投出两圈昏黄的光晕。 陆乘渊坐在堂上首,缓缓合上信笺,“宁南国近两月频频在边境,为何急报偏偏在本王离京后才送达?” 一名身着朱雀纹玄甲的影鹰卫上前,此人乃朱雀卫都统墨翎,负责影鹰卫情报事务。 墨翎恭敬禀道:“禀王爷,宁南此番用兵诡谲非常。其军卒皆作流民装扮,初时只在祈南卫所辖地滋扰生事。县丞误以为寻常草寇,未敢惊动兵部,直至后来这帮‘流寇’数量越来越多,竟敢公然强掳民女,劫掠官仓,方知事态非常。” 他略顿,继续道:“县丞这才求助于西南都司,经查探,才发现贼众所持皆为宁南制雁翎刀,箭簇上更錾有王室徽记。都指挥使见事关重大,特以六百里加急驰报,若非如此,消息只怕这会儿还没传到京城。” 墨翎眉头紧锁,“不过,属下实在不解。康仁十二年,陛下登基前亲征,宁南精锐尽殁。这十年来宁南一直安分守己,称臣纳贡,岁岁来朝。为何突然蠢蠢欲动起来,竟敢直接来骚扰边关百姓了。” 陆乘渊指尖轻扣案几,冷声道:“巧的不是宁南国突然异动,而是是西南都指挥使司刚换了都指挥使,就碰上这桩军务。” 他略一沉吟,眸色渐深:“最初是谁动议调西南军平乱的?” “回王爷。”墨翎抱拳道:“兵部岑尚书率先上奏。” 陆乘渊问道:“诸部堂官如何议?” “廷议时,六部堂官多附议岑尚书之见,皆言西南军驻地毗邻宁南,熟悉边情。唯工部龚尚书力排众议,言道:当年魏大将军虽以身殉国换得西南太平,但魏将军战殁后,西南卫所兵备废弛多年,恐难当大任。反观东南水师近年屡抗倭寇,实战经验更为丰富。” 陆乘渊冷笑,“他一个工部的,竟如此熟悉各军情况。”他眉峰微挑,又问,“魏太师什么意见?” “太师他……未曾发声。” 不必墨翎言明,谁不知西南都司旧部乃魏大将军嫡系,如今信任都指挥使更曾是其帐下参军。魏太师这般避嫌不言,看似合了朝堂规矩。但越是这般天衣无缝的合情合理、顺水推舟,越像是精心排布的棋局。 陆乘渊眼底寒意愈盛,“望月楼一案后,姓龚的多少受了点牵连,他这番反对,反倒成了促成此事的推手。” 他倏然起身,行至鎏金烛台前,两指夹着密信一角,任火舌舔舐纸笺。 白纸黑墨,沾火就着。 “王爷。”墨翎似又想起一事,拱手禀道:“还有一事……是从西华宫往俪山别宫传的急递。” 陆乘渊微微侧首,“讲。” “是。”墨翎的声音沉了下来,“太后突然凤体违和,骊山之行作罢了。” 指间残笺飘落,灰烬在暗室中盘旋。 陆乘渊凝视着那点将熄未熄的火星,眸中明灭不定。 他淡淡“嗯”了一声,“知道了。” 良久,陆乘渊抬眸看一眼窗外,暮色沉沉,深不见底。既然不日就要回京,还有一事,需当即了了。 他忽而开口,“月娘的尸首安置得如何了?” 一直静立阴影处的影鹰卫踏前一步,“回禀王爷,已按王爷吩咐去办了,待超度法事毕,便可安葬于灵光寺后山净地。” 陆乘渊略一颔首,“备车,去一趟远芳书斋。” ***** 戌时三刻,状元街上的铺子半数尚亮着灯火,虽不及白日熙攘,却也还有三三两两的游人闲逛。 若是往日,远芳书斋门前定还有学子围着小摊吟诗作对,可今夜,那扇雕花木门却紧闭不开,在灯火阑珊的街市上显得格外冷清孤寂。 书斋前院未点一盏灯火,亦没有一丝活人气息,唯有月光与邻舍透来的微光,勉强勾勒出院落的轮廓。 陆乘渊穿过漆黑的前厅往后院行去,忽闻隐约低声呜咽。 影鹰卫提着灯上前几步,在发出声音的厢房门前站定。 “是谁?滚!”醉声醉气的几个字从屋里传来,随即飞出一个酒壶,“砰”地砸碎在阶前,浓烈的酒气顿时弥漫开来。 陆乘渊抬手止住影鹰卫,独自走到门前。 借着昏黄的灯光,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瘫坐在地,周围散落着七八个空酒壶。那袭沾满酒渍的青衫,是唯一能辨认出此人就是李远平的凭证。 此刻他双目赤红,面色灰败,哪还有半分昔日儒雅书生的模样。 李远平似有所觉,缓缓抬起头,凌乱发丝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来人,忽地扯出一抹惨笑,“你来做什么?” 陆乘渊负手立在半边灯火里,“本王只是来与你说一句话,本王将不日回京,会安排月娘明日下葬。” 声音清冷,辨不出任何情绪。 “下……葬?”李远平瞳孔骤缩,踉跄着撑起身子,“什么下葬,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猛地摇头,“一定是你胡说,不可能的。月娘身子一向很好,怎么会突然就……” “伤心过度,气血逆行,血崩而亡。”清冷的声音径自掐断他的话。 李远平一下怔住了,整个人止不住发抖。 他像不愿相信,拖着身子爬起身,想要将说话的人驱赶,刚站起来却一下跌跪在地,膝头直直磕在酒壶上,酒壶碎开,瓷片扎入膝头,传来一阵剧痛。 可这皮肉之痛,又怎及心头万分? 泪水一下滚落,肺腑与喉间都一阵刺痛腥甜,李远平仰头看向房梁,胸口几起几伏,喉间溢出阵阵暗哑的悲鸣,最终化作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 那声音似要扯碎五脏六腑,将满腔爱恨、无尽悔痛都宣泄出来。 陆乘渊眼尾微不可察地一颤,声音却依旧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讥诮,“人活着时不知珍惜,死了流泪又有何用。” 李远平死死揪着心口的衣襟,手指颤抖地指向他,“你不懂!若你知道你最爱的、最信任的人一直在骗你,你还能这般轻巧地说原谅吗?” 陆乘渊听了这话,只觉得可笑,然而这丝讥笑却是转瞬即逝,而后他一字一顿道:“比起欺骗,什么都没有她的命重要。” 什么都没有她的命重要。 是啊。 一句话如惊雷劈开混沌——他怎么会忘了?怎么能忘了?任何人、任何事哪里有她的命重要,她有了身孕,如何能承受接连的打击。 李远平突然止住抽泣,而后像魔怔一般,眼神涣散地喃喃自语,“是我,是我害死了她……我还害死了我们的孩子,我……” 话音戛然而止,他猛地抓起地上的瓷片,动作决绝地往颈间划去。 “铮!” 一丝灼芒自他袖间一闪,手中碎瓷应声落地。 “悔?” 陆乘渊走到李远平跟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要赎罪就好好活着,每日睁眼都记得,你是亲手杀了他们。” 李远平仿佛被这句话当胸贯穿,颓然跌坐在地。 微弱的灯火在穿堂风中明灭,屋内陷入死寂。 良久,陆乘渊漠然转身,“明日酉时,灵光寺后山。” 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等等——”地上传来嘶哑的一声,李远平仰起脸,“月娘……可曾留下只言片语?” 陆乘渊脚步一滞,却并未回头,“没有。”声音顿了顿,染上几分涩然,“但她本可离开宁川,是为你,才留在这是非之地。” 第103章 成亲(上)“陆未晚,我们成亲吧!”…… 暮色渐沉,陆乘渊刚踏出远芳书斋的门槛,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快步走来。 “王爷”无影显然没料到会在此相遇,脚步一顿。 陆乘渊扫了眼他身后空荡的街道,单刀直入,“人呢” 无影立即会意,抱拳禀道:“程公子执意让属下先来书斋寻李先生。他说……”略一迟疑,“何大人定会亲自送他回客栈。” 陆乘渊微微蹙眉,“何茂” 无影低声道是,将尘一的话原原本本复述后,又补 充,“属下特意询问了那位小师傅,说是与何大人同来祭拜明厄大师的,另有一人。” 陆乘渊眸色一沉,目光扫过夜色中的远芳书斋,沉声下令,“先将此处暗中看好了。” 与何茂同往灵光寺的必定是蒋昀,他二人既能光明正大入寺,必不敢轻举妄动。尤其何茂此人胆小怕事,是以有他在,断不会让薛南星在宁川地界内出事。想必薛南星亦是想到这点,才会说何茂定会将她平安送回客栈。 可即便如此想,陆乘渊仍是不放心,旋即命随行的影鹰卫去灵光寺,自己翻身上马,没入沉沉夜色。 ***** 戌正时分,薛南星踏着更声回到客栈。檐角风灯在夜风中摇晃,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她并未回房,想着待何茂走远了就往远芳书斋去。且不提那幅画,月娘的事,到底该亲口告知李远平。 自昨夜陆乘渊亮明昭王身份后,影卫司便接管了这处院落。如今客栈内只剩掌柜与两名熟脸伙计,往日的喧闹人声尽数消散,偌大的一间客栈,没了人烟,一下就冷寂起来。 薛南星独自一人在院里的海棠树下站了一会儿。 可惜今夜的月色实在好,像要把所有刻意回避的事都照得无所遁形。 满树枝叶婆娑作响,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棵菩提树下,看到红绸与白缟猎猎翻飞,听到方丈说“生死本同源,往生何尝不是新生”。 道理明明都懂,可这个决定到底是生路还是死路,薛南星始终心若悬丝。 思绪翻飞间,一道沉澈熟悉的声音随风入耳,“南星……” 薛南星蓦然回眸。 溶溶月色下,陆乘渊一袭月白锦袍临风而立,衣袂间还带着星夜疾驰的风露,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眉目间笑意清浅。 他分明没说一句话,眸中却似有万语千言。 薛南星知道他定是见过无影了,上前两步,略带歉意道:“让王爷忧心了。” 陆乘渊浅浅一笑,“明知你不会有事,偏生心底有个声音催着我快马加鞭来见你。” 薛南星忽地想起一个词——感应。总觉得他似乎有了某种感应才会这么说,一时间,心中无端生出几分心虚来。 她低下头,思忖着该如何开口,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他袍摆染上的暗红,是血迹!? 薛南星心下一惊,“王爷身上的血……是又毒发了吗”也不等陆乘渊回应,她径自扶上陆乘渊的衣襟就要扯开来看。 “南星……”陆乘渊道:“我没事。” 可薛南星哪里听得进去,满脑子翻涌的都是蒋昀那些诛心之言,一心只想确认他的安危。 陆乘渊反手握住她,“南星。”他的声音沉了几分,“你怎么了” 薛南星被他这一问惊醒,突然冷静下来,这才察觉握住自己的手掌温热有力。她缓缓抬眸,借着月色细看,见陆乘渊眉目清明,唇色如常,哪里有半分毒发的迹象? 是她过于紧张了。薛南星暗自懊恼,她并非冲动的人,竟被这点血迹乱了分寸。 陆乘渊仍看着她,月光歇在他的眼尾,似薄霜,眸色清冷却澄澈,似有看穿人心的魔力。 薛南星怕要被这样的目光灼透了,只觉不能被他查出端倪,想也没想,突然环住他的腰身,侧耳贴紧他胸前。 她张了张口想解释,半晌却只说了两个字,“我怕。” 两个字轻得几乎要被夜风吹散。 然后,她就清晰听到耳畔的心跳忽地乱了节奏,先是漏了一拍,继而又急促起来,重重的,一下又一下。 薛南星将手臂收得更紧了,想听得更清晰些,想一直听下去。 “放心,我没事。”发顶落下温柔的轻抚,片刻,怀里的身子不自然地动了动,陆乘渊的声音陡然哑了几分,带着似有若无的蛊惑,“倒是你这般抱住我,怕是要出别的事了。” 薛南星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他话中深意,脸颊顿时飞上两朵红云,慌忙松开环抱他的双手。 她这般反常,陆乘渊怎么会看不出。他牵起她的手,“可是蒋昀与你说了些什么?” 薛南星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点了点头,应道:“他不过是来试探,想知道张启山临终前可曾向我透露什么。我与他虚与委蛇几句,他见问不出所以然,便作罢了。”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他虽知道了张启山就是明厄,毒却不是他下的。” 陆乘渊了然,沉吟一番道:“那人用人很谨慎,并没有让蒋昀插手太多,今日能让蒋昀来找你,无非是只有蒋昀是他摆在明面的棋子而已。” 薛南星见陆乘渊未做他想,暗暗舒了一口气,顺势道:“不过张启山并非什么都没说。” 陆乘渊微微一怔。 薛南星并未多言,将陆乘渊引入室内,锁好门闩,又点了盏孤灯,才自袖中取出那枚长命锁递给他。 陆乘渊接过手中,见锁身是松的,眉峰微微一蹙,“张启山留的” 薛南星点头,“嗯,是他四年前写就的绝笔信。” 陆乘渊取出夹层中的信笺,展开细细看了一遍,默了半晌,只说了两个字:“密诏……” 薛南星见他波澜不惊,疑惑道:“王爷似乎对这幕后之人并不意外?” 陆乘渊道:“也并非完全不意外。只是能让张启山临死前那句说出那句‘斗不过他’,满朝文武不过五指之数。当今圣上文治武功,威加海内,饶是再大的权臣,又如何大得过当今圣上?怎会让张启山觉得斗他不过?除非……有人握着皇上的把柄……”目光落回信上时,眸色转深,“而这把柄,就是这封先帝遗诏。” 十一年前那场夺嫡之争的腥风血雨,薛南星多少有所耳闻,知道景瑄帝登基前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可那三年间,他亲手斩杀慎王、斗垮太子一党,能从不被看好的勤王,一跃成为天下共主,靠的绝不仅仅是运势。 想到这里,她心头陡然一紧,这封遗诏极可能…… “魏家想谋反?”话一出口,她又觉有哪里不对,“可太子是魏皇后亲生,来日太子即位,魏家的地位只会更上一层,他们只需安心辅佐太子即可。” “倘若这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呢?”陆乘渊冷笑一声,“太子之所以还是太子,不过是碍于‘立嫡立长’的祖制罢了。况且魏家根基深厚,要废这个太子并非易事。”话到这里,他语气转冷,“但不代表皇上没有这个心思,眼下皇上正值壮年,凡事都有可能。” 薛南星瞳仁微震,“皇上当真存了废储之心?” 陆乘渊唇角微扬,“有没有这个心思,明日回京后,自会见分晓。那些人,怕是等不及了。” 薛南星心里还琢磨着方才的推论,听了这话不免一惊,“回京?” “嗯。”陆乘渊道:“太后凤体违和,俪山寿宴作罢了。” “怎的这么突然?”薛南星实在诧异,“上回见太后还精神矍铄,怎么说病就病了?” 陆乘渊眼中寒芒乍现,“奇怪的并非太后突然染恙,而是为何偏偏选在这个时机。” “今日收到密报,宁南国近两月屡次犯边,偏巧军报在我们离京后才传到。更巧的是,此番奉诏征剿者,恰是西南都司。” “西南都司”薛南星眸光微动。 “不错。”陆乘渊神色渐冷,“已故的威武大将军魏浔曾任西南总兵官,在西南经营多年。如今西南诸卫将校中,魏浔旧部不在少数,甚至新任总兵,亦出其门下。” 薛南星若有所思,“魏将军……魏家长子……”她忽然倒吸一口凉气,“难道宁南犯境,就是为了给西南军一个出师的由头?” 陆乘渊微微颔首,“魏明德虽在朝中根基深厚,但皇上这些年有意压制世家外戚,对魏家并非毫无防备。只是魏明德藏得太深,深谙君臣之道,素来以清流自居,避谈兵事,圣上遂未深防。以致 关于魏明德的图谋,我一直有两处不解。” “其一,他有可能调动的唯有西南军,但自西南平定后,皇上已逐步裁汰其兵力。即便有异动,禁军、影卫司并各镇兵马也足以制之,不足为患,魏明德不会蠢到明知以卵击石而为之。” “其二……”陆乘渊声音渐沉,“若要以征剿为幌子,借机暗度陈仓,那么太后在俪山行宫的寿宴本是最佳时机。届时行宫防卫空虚,京城兵力分散。偏偏此时太后染疾,寿宴作罢,倒像是有人刻意想将局势控于京中。” 长指摩挲手中信笺,“直到看见这封信,若魏明德手握先帝遗诏,那他的谋划就完全不同了。” 话到这里,陆乘渊眸中墨色翻涌,“魏明德想效景泰年间旧例,集科道百官,以‘正位诏’逼宫退位。那要做到这点,就必须在宫中。” 薛南星神色凝重,“如此说来,这封遗诏便是关键。那幅画…必须尽快找到张启山提到的那碎玉图。” 陆乘渊浅笑道:“你不是早就想到了吗?让无影先去远芳书斋,既盯着李远平,顺便也守着那幅画。” 薛南星抿了抿唇,“我只知这画紧要,却未料到竟是关乎皇储。好在现下看来,他们应该还不知道有这幅画存在。只是……”她似乎想到什么,忽然垂下眼帘,声音也沉静几分。 她突如其来的低落落在陆乘渊眼底,他道:“李远平已经知道月娘的事了。” 薛南星蓦地抬眸,“王爷去过远芳书斋?” “月娘的身后事已安排妥当,合该与他说一句。”陆乘渊声音淡淡的。 薛南星原以为是无影先行禀报,陆乘渊才去书斋查探,此刻听闻他竟是特意前去告知,不免讶然。这人素来言辞如刃,却能做出这等特意去安慰别人的事。 她偏首打量着他,不知是好奇还是忧心,“李远平得知后什么反应?他会不会难以接受……” “他没事,死不了。”陆乘渊淡道。 薛南星似乎想到什么,张了张口,问了一个她想问却不敢问的问题,“王爷,如果你是李远平,你会原谅月娘吗?” “只要那人是你,就没有这样的如果。”他回答地没有丝毫迟疑,仿佛早就有了答案,又或者根本不算是个问题。 薛南星的心却忽地滞了滞。 陆乘渊抬手为她理了理凌乱的鬓发,“眼下无影看着,不必担心,万大的事明日再议。”说着,将薛南星牵到榻前,“今日好生歇息,明日料理完月娘后事,便要启程返京。” “那你呢?”薛南星忽地攥住他欲收回去的衣袖。 可话一出口便觉唐突。 这一问实在莫名,他当然是要去歇下,如今这客栈早被影卫司围得铁桶一般,安全得不得了,他也没什么非留下不可的理由了。 难不成还要与她一夜同榻吗? 薛南星忽觉一阵莫名的懊恼,于是懊恼地松开手,懊恼地往榻沿上一坐,“王爷也去歇下吧。” 她说这话时是别开脸的,目光黏在床头的软枕上,声音闷闷的,谈不上失落,也谈不上生气。 陆乘渊似乎没料到她会这般反应,怔愣了一下,尔后顺势在她身旁坐下,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忽然一本正经问,“莫非这枕头底下,又藏了什么想要送给我?” 薛南星知道他在揶揄自己,急急将目光转向向窗外,只道“没有”,一顿,又硬邦邦地重复,“王爷去歇下吧。” 陆乘渊低低地笑了笑,很快又收起笑意,委屈道:“这般欲擒故纵,叫我如何敢走。” “我……我没有,我只是……”薛南星急红了眼,转身要辩驳,却正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眉眼,余下的话顿时卡在了喉间。 “只是什么?”陆乘渊认真地听着。 夜风透过窗隙灌进来,吹得烛火在她眼底明灭。 只是什么呢? 只是她也不知怎么了,莫名觉得他本不该离开,她也不想让他离开,尤其是明日回京之后,那个曾信誓旦旦要遵从内心的“程耿星”便要永远留在宁川了。 是啊,回京后她就只能是薛南星了。 这个名字于她而言更像是一个职务,就像“仵作”这两个字,一旦冠上,便有了必须要做的事,哪怕这些事由不得她来定,哪怕不知道是对是错,她也只能试着一刀一刀剖开真相。 她曾笃信自己可以自由如南风,有遵从内心做出选择的权力,可行到末路却发现,原来自己竟然没有选择。就像眼看着他人搭了戏台,自己却不得不粉墨登场,荒腔走板跟着唱下去。 或许,唯有这最后一夜,她才能抛却所有身份枷锁,真正随心而为一次。 “嗯?”陆乘渊似乎还在等她回答。 薛南星蓦然回神。 明灭的烛火里,那人依旧好整以暇地挑眉望着她,眼中噙着似有若无的戏谑。他又似这般,明知道答案,却偏要等着她亲口道破,他似乎很喜欢这种等到自己意料之中的答案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感觉。 然而这一次却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 没有羞恼,没有倔强,更没有往日的闪躲。 薛南星倏然抬手环住他的脖颈,直直望进他的眼底,一字一句,无比认真、无比坚定地道: “陆未晚,我们成亲吧!” 第104章 成亲(下)从此刻起,我就是你的娘子…… “成亲?”陆乘渊先是一怔,随即低低笑了笑,声音温柔地像浸在月色里,“你本就是我要明媒正娶的王妃啊。” 薛南星却不赞同,摇了摇头,“不,不是昭王和薛南星,是陆未晚和程耿星……是你和我。” 陆乘渊脸上的笑意没了,目光深处有令人焚灼的认真。 见他不言语,薛南星又解释,“像世间寻常夫妻那般,红烛高照,合卺交杯,三拜天地,而后……” 薛南星倾身向前,抬手环住他的脖颈,将他压低了些,鼻尖相触时,她轻声道:“而后洞房花烛。”温热的气息流连在二人唇间,似触非触,若即若离,“至此你是我的夫君,我是你的娘子,此生再不更改……” 尾音化作一声轻叹,消散在交错的呼吸间。这一刻,她倏尔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是啊,将最珍贵的自己交付于他,便能此生不负,尘埃落定了。 她这么想着,便朝着那张俊美的面容靠近,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时,于那张绷紧的唇上落下翩然一吻。 轻得像是雪地上一只颤颤落翅的蝶。 双唇触上一片柔软,陆乘渊一整颗心都怦然起来,火燎的热意自唇上散开、蔓延。他不受控地以吻相迎,反客为主,长掌扣住她的后颈,将这个吻加深。 “唔……” 唇下幽兰轻轻一颤,交缠的呼吸一下凌乱起来。 随着这声轻吟落下,温热的指尖伸过来,不安分地顺着他的衣襟落下,细细摩挲,反反复复,忽地探了进来,轻柔一触,酥痒的感觉清晰又模糊,似流动的热泉,又似惊雷降落。 陆乘渊蓦地自沉沦中抽出一线清明,他忍了又忍,终是强自退开半寸,略带喘息道:“无论如何……都该礼数周到才是,三 书六礼,十里红妆,不能委屈了你。” 可薛南星却不依不饶,追着他的唇,“那些虚礼我也不在乎。” 陆乘渊再往后,握住她作乱的手,“那也该先告知泉下尊长。” “方才在心里已经告知了。”她挣脱开,吻上他滚动的喉结,“他们说甚好。” “那你方才说的红烛高照,合卺交杯……” “太麻烦,省了。” 一进一退间,陆乘渊后腰已抵上床栏,退无可退。薛南星索性跪到榻上,欺身靠近,可下一刻,那只探向衣襟的手又被他握住了。 “我不能……”几个字脱口而出,却又在说出口的一瞬忽地滞住。 薛南星问:“不能什么?” 好一会后,陆乘渊理了理她鬓边散落的发,轻声道:“现在不能,这件事情应该等到洞房花烛夜。我答应你,尽力……” “尽力?”薛南星不理解,分明早前还言辞切切,怎的突然就成了“尽力”? 不对,定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床头烛火“噼啪”炸响,晃动的光影里,薛南星的目光落在他微敞的衣襟上。 衣襟!? 他不想让她扯开衣襟。 薛南星用力挣开他的手,趁其不备,扯开他的衣襟,她蓦地呆住了。 因她清晰见到自他心口延伸出的两道血色裂纹。虽只是浅浅的两条,但她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 薛南星看向陆乘渊,“这就是你一直推开我的原因?” 陆乘渊沉默不语。 她声音微微发颤起来,“你觉得不能要我,不敢要我,是因为不能再许我将来,是吗?” 陆乘渊握住她的手,答非所问,“我一定会尽力,只是现在……我不确定。” 不确定…… 她知道他向来运筹帷幄,从不做无把握的事,不说无把握的话,他能说出“不确定”,其实某种程度来说,已经是一种确定,一种反向的确定——他身体的情况不太好了。 薛南星深吸几口气,尽力稳住心神,“什么时候有的?” “今日才发现的。”陆乘渊神色平静,“无妨。” 薛南星心头猛地一揪。昨夜汤泉池中,她分明仔细看过他的胸口,那时还什么都没有。唯一的可能,就是后来见到她与魏知砚在一起时,他急怒攻心,伤了心脉。 眼眶发热,她强压下泪意,想起蒋昀的警告,直视着陆乘渊的眼睛,“你实话告诉我,从京城带的药是不是快用完了?” 陆乘渊注视着她,良久,终于点了点头,却是淡然一笑,“左右明日就回京了,不碍事。” 蒋昀的话竟一字不差地应验了。 薛南星再忍不住,急道:“明日回京,那回京之后呢?此行去俪山本是备了两个月的药量,眼下不到半月就用完了,这押不芦本就难制,更何况……”更何况他的身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哽咽。她不能再说,也不敢再说了。 她紧紧抱住陆乘渊,双臂用力到发颤,像是要将自己整个人都融进他的骨血里,将所有的温度都给他。 陆乘渊的心仿佛被人拽住,狠狠捏了一把。到底是他自私了,从互述心意的那刻起,他就该想到,只要蛊毒一日不解,她就要永远活在提心吊胆里。可他已经自私过一回了,如何还能再自私第二回。 他涩然开口,“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不要。”薛南星害怕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就是做不到,就是接受现实,她知道这声对不起是何意,因而她不愿听到。 陆乘渊怔了怔,低头看向怀里的人。 烛火轻柔一晃,他这才发现,薛南星的长睫上已然沾着晶亮,却只是低着头,不去看他。 薛南星靠在他怀里,嗫嚅着,似委屈似嗔怪,却有种近乎倔强的坚定,“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定是要说,倘若早知道蛊毒会加重,就不该拆穿我的身份,不该说要娶我……又或者,你要说,‘万一以后你不在了’之类的晦气话。但是我告诉你……陆未晚,我这颗心早就给了你去了,你要也好,不要也罢,反正我是认定了。” 她一股脑地说着,将头埋进他的肩窝,双臂收得更紧了些,“你还记不记得来宁川时经过的那座山?你问我的心愿是什么……” 声音渐渐软下来,“我的心愿便是做你的妻子,不管是一生一世,还是一时半刻……怎么,你的心愿实现了,就不管我了吗?” 话到这里,她忽然从陆乘渊怀中剥开,拿起他的袍角,和自己的衣袍精心打了死结,牢牢系到了一起。尔后又觉得不够,她解开发髻,满头青丝散落,她挽起陆乘渊半披的一缕黑发,和自己的一缕青丝结到了一块。 一字一句:“天为证,月做盟,今夜起,你我就是结发夫妻。” 烛火映照下,她的眸子亮得惊人,带着几分娇蛮,几分执拗,就这样直直望进他眼底,似在等他的回应。 陆乘渊眸光幽深,里头映出一个清致隽秀的人儿,映出她眸中清透的碎光。 四目交汇,二人之间是两缕青丝,来自两个不同的人,却在此时彼此纠缠,不分你我。 良久,陆乘渊缓缓开口: “你真的……”话一出口,他又顿了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问出后面的话,“你真的想好了?” 薛南星毫不犹豫点点头。 “不后悔?” 薛南星又毫不犹豫地摇头。 陆乘渊觉得,她这般斩钉截铁的模样很是倔强,倔强到可爱,可爱到不自觉间就染上了几分魅惑。 自爱而生的欲,从来都难以克制。更何况,他已经将“结发夫妻”四个字牢牢刻在了心里。 薛南星还在想着这人怎么霎时不声不响了,忽然眼前一晃。 身侧的烛火剧烈摇晃,被衣袂带起的风噗得熄灭,屋里一瞬便暗了下来。 待薛南星反应过来时,她人已经躺在了榻上。 陆乘渊俯身下来,撑在她上方。饶是目不能视,薛南星也能感受到,此刻他正以怎样灼热的目光看着她。 黑暗中,他近乎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娘子——” 那声音柔得像水,却又沉得像铅,一下就坠到了薛南星心底。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两颊随之腾地烧了起来,自己就这么与人以夫妻相称了。 薛南星没来由地生出些慌乱来,很快又莫名想起从前插科打诨看过的那些画本子,便依样画葫芦,伸手扶上他的肩,抬腿轻轻缠上他的腰。 尔后,她便听见一声低低的叹息,似是无奈,似是妥协。 几乎在这声叹息落下的同时,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围拢过来,渗入体肤,在血脉里撩动汩汩热流,一瞬便流过四肢百骸。 密密匝匝的吻混着清冽的气息,沿着她的耳后、颈侧、锁骨缓缓落下…… 夜色如墨,明月更亮了,月辉洒入户内。 素衣如云絮般,一层一层堆迭而下,落在榻边。 人在黑暗里待久了,借着月色也能视物。 可薛南星抬眸,却觉满室月华入室即黯,唯见陆乘渊眼中灼灼火光,与他额角莹莹的汗。 “南星——” 一声轻唤伴着温软的唇落在她眼角,将她从混沌中拉回。 他的嗓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明显的克制,“很疼是吗?” 其实不是不疼的。 那种滋味不像被锋利的刀剑刺穿身体,也不是冰冷的钝器倏尔犯进,而是一种酸胀的、绵长的、甚至还带着点委屈的疼。 饶是她清楚地感受到陆乘渊无可挑剔的耐心,却在那一瞬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只是她惯能忍,也不想让他这么压抑着,便本能地咬紧牙关,摸索着扶上他的肩,轻声应了句,“我没事。” 陆乘渊低头吻住她微颤的唇,舌尖温柔地探入,冲淡那一点痛楚后,才慢慢动起来。 陆乘渊双目落在她潮红的脸颊,紧抿的双唇,专注地看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看着她从一个青涩少女,变成他的女人。 情至半酣,陆乘渊倏尔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转瞬又觉得心酸。 她半生飘零,孤苦无依,他好不容易找到她,原想将这世间最好的都许给她,可如今竟在这客栈内草草成礼,没有红烛高照,没有合卺交杯,连最寻常的新婚之喜都给不了她。于是只好极尽温存,极尽缠绵。 薛南星觉得奇怪。 方才疼得厉害时,她尚能咬牙忍耐,此刻痛楚渐消,整个人被一种奇异的漂浮感包裹,反倒再难自持,从唇间溢出一声轻喘。 这声轻吟落入陆乘渊耳中,犹如星火坠入干柴,原本强压在胸腹间的炽热再难抑制,瞬间 席卷全身。 恍惚中,薛南星觉得自己又回到离开奉川的时候,像是在日暮时分出海的船,在浪尖起伏,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海,而陆乘渊是唯一的岸。 起初是细碎的潮涌,一波一波试探着。他的掌心贴着她的脊背,像托着一叶轻舟,怕她沉没,又怕她飘远。 她随着海浪轻颤,指甲陷入他的肩胛,像抓住浮木的落水者。 呼吸交错间,她听见低哑的喘息,混着窗外隐约的潮声,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幻觉。 海浪越来越高,船身颠簸得厉害。 溺水的眩晕感袭来,薛南星拼命攥紧那唯一的浮木。而他以更深的侵入回应,仿佛要将她钉在这片汹涌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某一刻浪尖骤然拔高,她仰起脖颈,风帆张满,在风暴中心彻底交付自己。 而他俯身咬住她颤抖的喘息,将彼此的呻吟都吞没在唇齿之间。 薛南星整个人都是迷离的,一时辨不清天上人间,再忍不住,唤了一声:“夫君……” 声线如春雨绵软,只听这一声,陆乘渊方才炸灭的烈火又再燃烧起来,自以为坚不可摧的意志力一下子溃不成军。 他伸手勾住薛南星的后颈,一手揽住她的腰,恨不能将她揉进骨子里,俯脸再次吻下去。 后来,薛南星只觉得痛楚化作灼烧的火,又融成绵长的浪。 她恍惚听见远处的潮声,一浪高过一浪,将她推上云端,又温柔地送回他怀里。 喘息烫在耳畔,混着低低的呢喃,是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像是怕她忘记归途。 再后来,连月色都轻了,又一回渐停渐止。 陆乘渊俯下身去揽薛南星,才发现怀里的人早已柔弱无骨,双眸微阖,轻轻颤着。 “南星?”他轻唤。 薛南星整个人要化成水,像从海里捞起的月,低低应了一声。 陆乘渊拨开黏在她颈间的湿发,斟了杯茶水喂给她,尔后披衣起身,去外间吩咐人准备沐浴的热水。 不多时,浴桶便被抬了进来。小厮仔细调好水温,备好皂角粉与布巾后,恭敬地退了出去。 陆乘渊掀开帐幔,将浑身酥软的人儿横抱入水,仔细替她擦洗起来。 薛南星早已筋疲力尽,软软地趴在浴桶边缘,听之任之,由他摆布,直至布巾擦至侧胸时,她明显感觉到那只手顿了顿。 方才在黑暗中未能看清,此刻借着烛光,陆乘渊才看清她胸前那圈被束胸勒出的红痕,在雪肤上格外刺目。 “疼吗?”他指尖轻抚过那些痕迹。 薛南星星半梦半醒地咕哝,“习惯了,不疼的。” 陆乘渊知道,她从来不会说疼。手上的动作越发轻柔,“待回京后,便不必再束了。” 听到“回京”二字,薛南星微微睁开眼,眸光氤氲地望向他,许久,最终只是轻轻合上眼睫,几不可闻地应了声,“嗯。” 第105章 画轴“没事,一切待回京再议。”…… 这一夜仿佛似短又长。 短到折腾了三四回下来,待洗净身子,窗外便已透出微光。长得又让薛南星恍如隔世,茫惘间醒来时,竟缓了好一会儿才辨清晨昏。 陆乘渊依旧像前几回一样,守在一旁,只是这回没坐在圈椅里,而是倚在榻边。见她睁眼,便起身斟了盏温茶递来。 薛南星正渴得发紧,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抬眸见他已梳齐发髻,换了身云锦直裰,不由问道:“王爷出去过了?” 陆乘渊接过空盏,眉梢微挑,“怎么又改口了?” 薛南星心尖一颤,想到昨夜二人以夫妻相称,耳根子一下烧红了。她张了张口,总觉得黑灯瞎火里,情到浓时的声声亲昵,此刻被这白日天一照,就卡在嗓子眼里出不来了。 少女初经人事后的娇羞落在陆乘渊眼底,漾开温柔笑意,却也不再逗她,“好了,随你唤什么都行。总归三书六礼、十里红妆还是不能少,总不能便宜都叫我一人占尽了。” 他这一笑在薛南星心里化开,只觉如今再看他的眼神犹自烫人心扉,于是她不敢再看,移开目光,准备起身洗漱。 这时,门外传来轻叩声,无影的声音自外间响起,“王爷,远芳书斋的李先生来了。” 薛南星闻言一怔,立时想起寻画之事,也顾不得浑身酸软,翻身下榻,手忙脚乱地抓起一堆衣衫往身上裹,赤着脚就往净室跑。不等陆乘渊要说什么,人影一溜烟地不见了。 陆乘渊望着骤然垂落的门帘,指尖勾着那条素白束胸布晃了晃,“这碍事的东西不要也罢,只是……”话音未落,帘缝里倏地探出一截皓腕,将绸布飞快地夺了回去。 里头传来闷闷的一声,“多谢……夫君……” 只一刻钟,薛南星便收拾停当走了出来。她换上一袭淡青竹纹长袍,一头青丝束成简洁的公子髻,胸前一马平川,转眼变回了清俊的少年郎。面上虽有倦色,却被这身素雅长衫一衬,更显清致可人,唯走路的姿势带着几分不自然的僵硬。 陆乘渊自然瞧出她这点不自然出在何处,温声道:“若是还疼,便多歇息片刻。” “不算疼,就是……”薛南星低头看了看,声音渐低,“就是有些酸胀……腿合不拢。” 听到“合不拢”这三个字,陆乘渊不由失笑,转而见她一脸羞恼地瞪着自己,心知她是以为自己在取笑她,忙轻咳一声,敛去笑意,自袖中取出一支玉簪。 “这簪子……”薛南星一怔。 她一眼便认出这正是那日在汤泉池中,她情急掷出灭灯的那支。 “好在没摔坏,物归原主。” 陆乘渊的声音落下的同时,她发间微微一沉。 晨光透窗而入,落在玉簪上,薛南星觉得仿佛又回到昭王府,小满宴那日,他也是这般替她戴上这支簪子。只是如今二人已有了夫妻之实,“簪发”便有了别的意思。 她抬起头,没来由地问,“未晚,日后你还会替我簪发的,对吗?” 陆乘渊安静地看着她,深邃的眸中渐起微澜,他轻轻颔首,“嗯。” 薛南星抿了抿唇,取下玉簪,郑重地放回他的掌心,“那便等到那日再替我戴上,这样你就没得耍赖了。” 她没说明“那日”是何时,只明眸一笑,眸中是灼灼天光。 ***** 薛南星还记得初见李远平时的模样。 青衣广袖,凤目含光,宛如古画里走出的魏晋名士。而今再见他,几乎要认不出来,一身脏污的袍衫遍布血痕,发髻散乱,面色灰败,颓唐样子哪还有昔日风采。 他孤零零地立在客栈前堂,身形单薄得像张纸片,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散。直至薛南星走近,那双涣散的眼睛才渐渐聚起一点光亮。 “张大人。”李远平躬身作揖,刻在骨子里的文人礼数已成本能。 薛南星急忙上前搀扶,“先生不必多礼。实不相瞒,我并非什么张大人,不过是个验尸的仵作罢了。” 李远平听了这话,微微怔了怔,转而似又明白了什么,哑声道:“无论如何,多谢你让家父的冤案重见天日。否则,只怕父亲的墓碑,永无清明之时。” 这谢意薛南星实在担不起,虽说李 申得以平冤,但李远平因她的介入痛失妻儿也是事实。听得这声“多谢”,她喉间一片涩然,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正踌躇间,又听李远平哑声道:“多谢王爷。” 薛南星讶然望向陆乘渊,却见他神色如常,只淡淡道:“你专程前来,想必不止是为了道谢。” 李远平的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眼眶渐渐红了,“不瞒王爷。草民此来……是想接月娘回家。” “回家”二字如重锤敲在薛南星心上。 她眼前蓦地浮现出月娘叉着腰,将那群顽皮学生赶走的情境,嬉笑怒骂背后,分明藏着掩不住的疼爱。是啊,月娘离开张府后,远芳书斋便是她的家。她孤身一人,劫后重生,直至遇到李远平后才有了依靠。此后二人倾注心血,苦心经营,好不容易才有了这样一个家,她一定是想回家的。 他们先前匆匆料理月娘后事,本只是权宜之计,为的是在返京前了却这桩心事。如今李远平能解开心结,自是最好不过。 薛南星侧目看向陆乘渊,见他微微颔首,对李远平道:“好好送月娘与昀儿最后一程吧。” 李远平听了这句话,眼眶中蓄积已久的泪便流了下来,却是哑然无声,别过脸去。 薛南星心头酸涩,却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只得静立一旁,等他平复后再提其它。 良久,直至泪眼风干,李远平才转回脸,对他二人再道了声多谢。这时,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八仙桌上取过一个靛蓝布包裹的长条物件,手指摩挲着布面,低声喃喃着什么。 薛南星这才留意到桌上竟还放着这样一件物事,观其形状,里面装的似乎是一幅画。 画!? 薛南星面上虽不露声色,心中却蓦地一怔。她与陆乘渊对视一眼,旋即问道:“你手上这是……?” 李远平如梦初醒,轻抚包袱道:“是月娘生前最珍视的画作。原想着若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便托大人将此画与她同葬。”他顿了顿,声音哽咽,“如今能亲手交给她,最好不过了。” 薛南星指了指那包袱,“能否让我看看?” 李远平虽面露疑惑,却未多作迟疑,解开包袱取出一卷画轴递来。 薛南星徐徐展开画卷——但见峭壁嶙峋,断桥横亘,山雾缭绕间隐约可见猎户小屋。 一时间只听得李远平道:“这是月娘亲手绘的远州景致。” 竟是挂于他书房内室的那幅画,而不是《碎玉图》。 薛南星想深一层又觉得不该,当年月娘曾从张府书房带走的书画不在少数,李远平岂会不知?她当即追问:“先生可还记得,四年前月娘曾带回一批书画?” 李远平回忆片刻,“确有此事。那时初到宁川筹建书斋,自然是要添置一些书画的,可彼时银钱拮据。我本想着自己画一些,可有一日月娘说遇到大户人家清理仓房,扔了不少书画,她便拾了一些回来。虽非名家手笔,但画工精巧,我便暂存于仓房。”他眉头渐蹙,“可蹊跷的是,不出几日那仓房竟莫名起火,那些画烧得一幅都不剩了。” 薛南星心下一沉。烧了?从张府里刚搬出来就被烧了,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可她一时想不通是何人所为,略一沉吟后,又问道:“先生可还记得其中有一幅《碎玉图》?” 李远平眼中闪过一丝恍然,“确有此画。那幅画虽非名家手笔,但其意境深远,因而记忆犹新。” “画中意境?”薛南星眸光微动。 “画中绘有两位年轻男子。”李远平回忆道,“一人锦衣华服,一人身着囚服。二人各执半块玉蝉佩,玉面朝外,正是‘宁为玉碎’之象。” 薛南星与陆乘渊对视一眼——正是玉蝉昆仑佩的形制。 “蝉者,变于污秽中,寓高洁之意,又因其蜕壳重生,象征轮回不息。”李远平继续道,“画中二人碎玉明志,题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暗含破而后立之志。” 陆乘渊若有所思,“本王曾闻言,康仁三年的‘清田变法’,尚在刑部任职的程老曾因力主改革而下狱。后得魏大人求情,以官爵相抵,才换得程老出狱。”他目光微沉,“如今看来,这《碎玉图》所绘,或许正是当年二位大人碎玉明志、共谋变法的场景。” 薛南星想起外祖父生前的确曾提及过年轻时的牢狱之灾,如今想来,这枚玉蝉昆仑佩早在数十年前就已一分为二。 外祖父珍藏的半块后来传给了母亲,最终又辗转到了景瑄帝手中。而另外半块……她心头一震——魏太师!外祖父临终吞下的那半块,必是魏明德之物! 难怪张启山要将东西藏在这幅画中,只可惜如今画已成灰,玉佩亦无法作为指证魏明德的铁证了。 薛南星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才勉强压下胸中翻涌的愤懑。 “说来那画还有个古怪之处……”李远平突然道。 李远平道:“那《碎玉图》虽画工平平,装裱却极尽考究。尤其是画轴,材质特殊,火烧不毁。” 火烧不毁!? 薛南星听此一言,眸光一凛,“那画轴可还在?” 李远平点头,指向她手中,“便是这个。” 薛南星指节蓦地收紧。她方才未曾留意,此刻细掂之下,这画轴果然比寻常的要沉上几分。 陆乘渊眸光一凝,接过画卷仔细端详。片刻后,他指尖点在画轴一端,“是十字锁。” 薛南星倾身看去,只见那画轴末端并非寻常的浑圆形状,而是在圆形中暗嵌着一个精巧的十字凹槽。 这机关做得极为隐蔽,若不细看,几乎与普通画轴无异。 陆乘渊道:“十字锁由玄铁铸芯,锁芯精巧,且每套锁芯构造不同,需由制锁人用特质钥匙解锁。” “那强行砸开呢?”薛南星问。 陆乘渊缓缓摇头,“若没猜错,此轴内藏腐水,若强行破开或开锁方式有偏差,顷刻便能蚀尽画中物。” 薛南星目色一沉,“如此说来,若寻不到制锁之人,这画轴便打不开了?” “或许可带回京中一试。”陆乘渊忽而抬眼,“你可还记得你初进大理寺那日遇见的白老先生?” 沉沉目色骤然点亮,薛南星诧然道:“他会解这锁?” “嗯。”陆乘渊颔首,“你有所不知,白老先生精研天下奇锁,这‘十字锁’我也是从前听他提过才知。” 薛南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陆乘渊见状,低声问,“可是有什么问题?” 确实蹊跷。虽说如今有了新的线索与指向,可薛南星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左思右想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从某个时刻起,她走的每一步都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推着。 先是找到张启山,他却突然服毒自尽,本以为断了线索,却又从长命锁中得到先帝遗诏的指引;她正愁着如何找到遗诏,李远平便适时送来这幅画;如今十字锁难解,却偏巧陆乘渊身边又有一位亲信精研这类奇锁。细想一层,这一路追查下来,看似处处碰壁,实则却又十分顺利。 不,是过于顺利。 她凝视着手中画轴,一个令人脊背生寒的念头骤然浮现——这机关重重的画轴里,装的当真是先帝遗诏?亦或是其它? 薛南星在心里将所有可能权衡掂量一遍,已是另有盘算。 她倏然抬眸,却只轻描淡写道:“没事,一切待回京再议。” 第106章 惩罚“但儿子有一事相求。”…… 比薛南星与陆乘渊早三日抵京的,还有赴宁川办案的京兆府少尹魏知砚。 这位素来雷厉风行的少尹大人,此番不仅亲自押解外逃两年的采花贼归案,更在半日内便审结了这桩悬宕已久的案子。结案后,竟破天荒地递了告假折子,径直回了魏府。 外人只道是寻常休沐,魏府的下人们却瞧出了端倪——自家这位二公子,此番归来竟似换了个人。 一来,自入仕以来,二公子从未告假。前些 日子额头带伤,尚且夤夜在府衙批阅卷宗;如今案子办得漂亮,反倒主动休沐,实在蹊跷。 若说是舟车劳顿倒也说得通,可这二来…… 二来,魏知砚回府后,便将自个儿锁在房中,再没出来过了。 起初有仆役叩门询问,里头寂然无声。后来奉了老爷之命硬送吃食进去,竟连人带食盒被掀了出来。要知道二公子素来温润如玉,便是对最低等的杂役也从未红过脸。这番出京办差归来,竟似变了个人似的。 魏知砚所居的东院里,张嬷嬷盯着丫鬟们端出的饭菜直叹气,这已是今日第三回原封不动地撤下来了。她在魏府伺候了十余年,二公子自幼的饮食起居都是经她的手,何曾见过这般情形? “一个个都打起精神来。”她正待训诫这些小丫鬟们要格外仔细着伺候,廊下忽地传来一道沉冷的声音: “公子还在房里?” 张嬷嬷后颈一凉,转身见竟是老爷负手立在月洞门外,玄色锦袍上金线绣的仙鹤在暮色中森然欲飞。她慌忙紧走几步上前,福身道:“回老爷的话,自前日从衙门回来,二公子就将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两日未踏出一步。” 魏明德目光掠过几个丫鬟们手中原封未动的食盒,眉心微蹙,“还是粒米未进?” 张嬷嬷绞着帕子,欲言又止,“饭食确实未动,只是……”她声音渐低,“公子要了酒,已经饮了三坛……” “混账!”魏明德厉声一喝,满院仆役霎时跪了一地。 张嬷嬷伏地颤声道:“老奴该死!可二公子说若没有酒,便连水也不肯沾一口。老奴实在不忍看他这般作践自己,这才” 其实这满院子的酒味魏明德岂会闻不到,他居高睨视跪在最前头的张嬷嬷,忽而开口,“老夫没记错的话,你在魏府当差有些年头了?” 张嬷嬷额头抵地,不及细想便答道:“奴婢是康仁十一年进府的,打从二公子垂髫之年就伺候在侧,到如今整十二年了。” “他们呢”魏明德冷眼扫过地上跪伏的众人。 嬷嬷稍一思量,“回老爷的话,二公子念旧,不轻易换人,这些丫头小子们,除了那两个十三四岁的刚进府,其余的最少也伺候了五六年。” 魏明德负手望向庭院,叹道:“是啊,你们一个个伺候得久了,倒把主子的话当成了圣旨。” 他突然转身,衣袂带起一阵寒风: “来人——” 声音不疾不徐,没有一丝温度,“每人三十大板,就在这院中行刑。若还不见人出来,便四十、五十地往上加,打到直到他出来为止。” 话音方落,跪伏的仆役们齐齐僵住了。 张嬷嬷到底是府里的老人,最先明白过来,老爷这是要用他们的命,逼二公子跨出这道门。她膝行上前,额头重重磕在地上,“老爷开恩啊!容老奴再去劝劝二公子……” 她这么一哭求,后头几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再也绷不住,抽抽搭搭地哭作一团。 魏明德仿若无闻,对护卫冷声道:“还等什么” 护卫闻令,即刻扑上来拖人,顷刻间,哀求声、哭喊声撕碎了暮色。有个小丫鬟死死扒住门框,指甲在朱漆上刮出几道血痕,还是被硬生生拽了出去。 魏明德负手立在台阶上冷眼看着,第一记板子落下才转身离开,临走前丢下一句,“若有断气的,就扔在院子里,让他好好看看。” 天色渐暗,院里的哭喊声渐渐弱了下去。直至最后一声呻吟也消失,满院的酒味彻底被血腥气取代,那扇紧闭的雕花门才终于“吱呀”一声开了。 魏知砚颓然站在阶前,惨白的脸上映着晚霞,看着院子里横七竖八趴着的人,他们再发不出任何声音,也不知还有几人活着,有几人已经被活活打死。 几个护卫早就打得手臂发颤,钉棍上的血滴答往下淌,见到魏知砚出来,如见救星,“公子出来了,奴才这便去禀告老爷。” “不必了。”魏知砚声音哑得可怕。 他怔怔地盯着地上,血水顺着砖缝蜿蜒,汇成一道道细流。须臾,他踩过血泊,拖着被染成猩红的袍摆,“我亲自去谢罪。” 魏知砚踏入中堂时,已剃净须发,换了一身干净的素色长衫,仪容整洁如常,仿佛方才颓然立在血泊之中的人从未存在过。 魏明德端坐上位,见他进来,略抬了抬眼皮,“来了?”他轻啜一口茶,扫了眼窗外的天色,“不错,有长进。” 魏知砚整袖肃立,躬身行礼,“父亲的教诲向来刻骨铭心,儿子不敢怠慢。” 魏明德这才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你可知为父为何如此责罚于你?” 魏知砚垂眸不语。 魏明德放下茶盏,将话锋一转,“你可还记得你七岁那年,在书院后巷捡了一只野猫,心疼得很,甚至从书院偷跑回来喂那只畜生,耽误了不少功课。” 魏知砚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记得。” “后来为父命人将猫扔了,你做了什么?” “儿子……”魏知砚喉结滚动,声音却是平静,“日日逃学去寻,还央求奶娘帮忙。再后来……”顿了顿,“后来儿子回府,亲眼见到奶娘……” “因护主不力,被杖毙。”魏明德冷冷接话,“但你可知他们真正该死的原因是什么?” 这句话里说的是“他们”,包括从前的奶娘,自然也包括刚才院子里的张嬷嬷和其他下人。 魏知砚的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他清晰记起七岁那年,他下学归来,兴冲冲跑去找奶娘问小猫的下落,却看见她趴在院中的条凳上。板子落在皮肉上的闷响,奶娘渐渐微弱的呻吟,以及那刺目的血色…… 他拼命挣扎着要冲过去,却被护卫死死架住。任凭他如何哭喊哀求,板子依旧一下重过一下,直到奶娘的头软软垂下,再无声息。 他记得自己踉跄着扑过去时,奶娘的眼睛还睁着,手甚至还是温热的,却再也没办法应他一个字了。他哭了整整一个月,甚至很久都无法适应没了自小幼陪伴他的奶娘的日子。 父亲从未责骂过他,只是在他跪在灵堂前时问了一句,“可知奶娘为何而死?”他答不上来,父亲便让他“想明白为止”。 这十几年,他始终未能参透。直至今日,听着院中此起彼伏的哀嚎渐渐微弱,听着板子一下一下落在皮肉上的声响,他才终于明白—— 是他对自己的纵容害死了他们。 魏明德负手走向他,“当年为只野猫,如今为一个女子。你这般失了分寸,为父不得不再给你提个醒。” 提到“女子”,魏知砚原本黯淡无光的眸中闪过一丝异样,“南星不一样。” “哦?”魏明德驻足,“所以这次你能眼睁睁看着满院仆役受刑?” 他侧目看向魏知砚,像是在欣赏自己调教出的杰作,突然满意地笑了,“是,是不一样。若非如此,小满宴那日,为父也不会答应你留她性命。只是……”他笑意忽地一滞,连带声音也冷了下来,“但倘若这只‘猫儿’敢乱伸爪子,为父就不止是杖毙几个下人这么简单了。” 魏知砚的指节在袖中攥得发白。 他生在锦绣堆里,自幼被护得严实。父亲虽严厉,却为他挡尽朝堂明枪暗箭;长姐如慈母,将他捧在手心呵护,弥补了母亲早逝的缺憾;长兄在世时,更是连骑马都要亲自为他牵缰绳。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何其幸运,一生都与日晖为伴。 正因如此,他只需专注诗书礼乐,做个光风霁月的魏二公子。也正因如此,他一直想不明白当年奶娘为何会死。 直至小满宴那日,他站在朱红宫门外的阴影里,亲耳听见父亲与长姐如何处置薛家遗孤,字字句句,如淬毒的银针,将他扎得体无完肤。 后来,他跪在祠堂,看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第一次觉得陌生。原来他所谓的幸运,是踩着无数人的尸骨,他以为沐浴的日晖,实则是腐土里开出的恶之花,亦是他从来最为不耻的。 他迷茫、纠结、痛苦,曾在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想要弥补些什么。甚至跪在父亲书房外整整一夜,只为求他们放过薛南星。那时的他天真地以为,爱便是倾其所有护她周全,连坦白真相的念头都在心头辗转千百回。 可宁川重逢那日,当他看见薛南星与那人并肩而立的身影,所有愧疚与善意都在瞬间焚烧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欲望与愤怒。 那一刻,他才明白,爱不是守护、不是付出,更不是牺牲,而是霸占、摧毁和破坏,为了得到对方不择手段,不惜令对方伤心,只要他能得到她。 或许,本质上来说,他与父亲和长姐一样,他骨子里流的,终究是魏家的血,他根本也是他最瞧不起的那种人。 解开困扰多年的算题终于解开。 魏知砚抬眸,目色突然冷下来,这种冷,不是森冷、寒冷,而是对自己极度失望,却又已然接受的冷。 “儿子一定会让南星乖乖听话的。”他顿了顿,抬手郑重一揖,“不过,儿子有一事相求。” 第107章 回京夏至方至,京城的槐花便…… 夏至方至,京城的槐花便落尽了,昭王便是在这样的时节回了京。 陆乘渊此行离京,全然不知情的只道他是奉旨离京办案,毕竟这天下看似太平,实则暗流汹涌。远有乌邦虎视眈眈,宁南国蠢蠢欲动,近有换粮案多地频发,文官与武 将剑拔弩张,尤其工部和兵部,先是因修建摘星台一事争执不下,后又为派谁去宁南平叛吵得不可开交。 而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人,如太后、凌皓等稍亲近些的,则以为陆乘渊是去俪山调养旧疾。直至太后凤体突然抱恙,一道加急懿旨才将他匆匆召回。 与昭王回京的消息一同传开的,还有一则惊雷般的秘闻——十年前命丧青峰崖的薛尚书嫡女,竟奇迹生还。 当年薛尚书清名满朝,府上惨案曾令多少故旧扼腕。如今这桩秘闻,犹如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千层浪,京城各处茶寮酒肆皆在热议此事。各种传言绘声绘色,愈演愈烈,不过两日,便添了七八个话本子般的桥段。 “听说那薛家大小姐当年被隐世高人救走,这些年在终南山修道……” “我二舅在刑部当差,说是在乱葬岗发现时,她手里还攥着把滴血的剑……” 更有甚者拍着桌子嚷嚷,“什么死而复生,说不定是苗疆巫女借尸还魂!” …… 薛南星放下车帘,转头看向陆乘渊时眉头微蹙,“虽说我回京的消息传得越开越安全,可这些谣言未免太过离奇。”她指了指自己,“借尸还魂?他们怎么不说我是狐仙转世?” 陆乘渊唇角微扬,“越是荒诞不经的传言,反倒传得越快。”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依我看,不出三日,市井间就该有《薛氏侠女传》的话本子了。” “侠女?”薛南星轻哼一声,“怕是《薛氏女鬼录》先满天飞了。” 陆乘渊低低地笑了笑,忽然将她揽入怀中,一本正经道:“的确是只勾魂的鬼。” 他声音依旧清冷,可那双明眸却陡然暗下来,如墨般浓稠的目光直直地看入她眼底。 这样的眼神薛南星太熟悉了,也知道意味着什么,只觉得连带覆在她肩头的掌心也莫名烫了起来。 从宁川返京途中,陆乘渊顾及她的身子,不仅吩咐车夫缓行,夜里只守在她榻前,连半点逾矩的心思都强压着。可回京后这两日,眼见她身子恢复了,那双深眸里的暗火便再难掩饰。尤其二人独处时,这灼人的目光总让薛南星没来由地想起雪地里盯上猎物的狼。 此刻见他眼神渐深,薛南星急忙抵住他胸前,目光飞速辗转,落向坐榻边的长形包袱。 她指了指包袱,“这画轴……不如让我拿去给白先生?” 陆乘渊眉头微蹙,“嗯?” 薛南星见他目露疑惑,解释道:“一来这两日你不是在宫里就是去影卫司,眼下好不容易得了空去大理寺,定是有堆积的公务要处理。二来……”她顿了顿,声音轻了几分,“你不是说白先生从前跟外祖父的时间最长吗?我本就想见见他,多听他说一些从前的事。” 一语毕,倒也合情合理。 陆乘渊略作思忖便颔首应下,“也好,白先生那边我自是放心,你也难得与他一叙。”他话音微顿,似想起什么,忽而执起薛南星的右手细看起来。 那日她用耳钩刺入指缝的伤口虽已愈合,但甲床下的紫黑淤血仍未散尽。薛南星见他蹙眉,忙道:“早就不疼了。” “我忧心的不是这个。”陆乘渊指腹轻抚过她指尖,“是怕你验尸时使不上力。” “验尸?”薛南星当即反应过来,“可是我爹娘的尸骨运回京了?” “尚未运到。”陆乘渊摇头,“约莫就这两日了。共十三具尸骨,待太后寿宴后怕是有的忙。”他握紧她的手,“所以这几日,定要好生将养。” 薛南星听到“两日后”三字便陷入沉思。 再过两日,再过两日她就能亲手查验双亲的尸骨,为他们洗雪沉冤。她曾无数次在梦中描摹这一刻,可当这一刻真的近在眼前,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她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待心绪稍平,更深层的思虑浮上心头: 即便能从尸骨中验出他杀的铁证,要撼动魏家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仍是难如登天。魏家与后宫勾连,更牵扯储君之位,若无确凿证据能一击毙命,贸然出手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将魏家逼宫造反的计划提前。 牵一发而动全身,且不提如今尚不确定魏明德手中还握着什么,单论那蛊毒的解药还没拿到,断不能因翻案牵扯到蒋昀身上。 陆乘渊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她,似能洞悉她心中忧虑,“验尸之事你尽管去做。至于证据……我倒觉得人证物证已然齐备。” 他眸光如炬,沉声道:“此案翻与不翻,不在证据多寡,而在大势所趋。当年薛尚书清流风骨,程老桃李满朝,朝中多少寒门子弟受其恩泽。如今圣上若以‘为忠良昭雪’之名行事,必得清议支持。” “魏明德此人老谋深算,这些年来他既不结党,也不营私,反倒处处提携寒门子弟,这般作派,连朝中清流都对他敬重三分。以致皇上虽有意打压世家,却对魏家无从下手,反而更为树大根深。” “正因如此,我们才更要借势而为。他越是装作清正,就越怕沾上谋害忠良的污名。因而,证据或许不必多么确凿,半块碎玉足矣。而我们要做的不过是……”陆乘渊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让你该想起的事,都想起来。” 薛南星蓦然会意。 的确。 再没有比劫后余生的遗孤更有力的证人了。那些记忆既然能消失,自然……也能“重现”。 陆乘渊接着道:“魏明德最大的倚仗,无非是那封先帝遗诏。他想借文官清议之势,指斥圣上得位不正。但若先让天下人看清他伪君子真面目……届时,纵使他手握传国玉玺,也不过是块废石。” 他将目光落在画轴上,“所以这画轴你且去找找白先生看能否打开,若是不能,便毁了。” 薛南星略作思索,问道:“但倘若那封遗诏在魏明德手中,而这画轴中的另有他物呢?” “那更好。”陆乘渊勾起唇角,“正好看看,这位‘清流领袖’还能翻出什么花样。” 见他这般从容,薛南星心知这两日他必有布局,可指尖仍不自觉地收紧。魏明德能走到今日地位,既敢谋反,必有万全准备,他手中一定还握着其他东西。 那画轴在掌中愈发沉重。 可不论魏明德计划如何,她的目的只有一个——拿到解药,替陆乘渊解了蛊毒。 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快。在魏明德有下一步举动前,先将计就计,从蒋昀那里拿到一部分解药。 正思忖间,又听得陆乘渊忽将话锋一转,“对了,我已向皇上禀明心意,请旨赐婚。说到底,婚姻大事关乎两个人,皇上说想见见你,也问问你的意思。我想,太后寿宴便是喜上添喜的好日子,不如……” “太后寿宴?”薛南星蓦地抬眸,诧然道:“那岂不是两日后?可是……” “可是什么?”陆乘渊眸光微沉,“你不愿?” “不是不愿意。”薛南星攥紧了衣袖,“只是……我刚恢复身份就在寿宴上定亲,未免太惹眼。况且……”她喉间一紧,终是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陆乘渊静静凝视着她,目色沉沉,仿佛蓄起深秋的浓雾。良久,他才轻声道:“我明白了。” 他嘴上说明白,显然是不明白。 “不是你想的那样。”薛南星见他眸光转冷,急忙解释。她自知在宁川时已应下婚事,如今再推脱确实理亏,语气不由得软了几分,“只是方才提及验尸,想到冤案未雪,实在无心谈婚论嫁。况且我既已公开身份,魏太师若要动手早该来了。如今有王爷暗中护着,倒也不必急着用与你的婚事作保。”声音渐低,“横竖……我已经是你的人了,那些不过是虚礼,不着急。” “不是吗?”薛南星微微偏头,清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陆乘渊。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将他的提议尽数挡了回去。 陆乘渊最是受不住她这般模样,三分狡黠七分娇憨,偏又叫人挑不出错处。静默良 久,终是无奈地“嗯”了一声。 “别生气了。”薛南星忽然倾身上前,纤臂环住他的脖颈,“你方才不是说皇上想见我吗?不如告诉我该注意些什么?是穿男装还是裙装?我太久没着裙了,也不知会不会失礼……” 她絮絮说着,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俏皮,倒叫陆乘渊心头的一点愠怒与疑惑瞬间消散了。 他没有回答她,望着她开合的唇瓣,忽然俯身封住了那些喋喋不休的字句。 混着缠绵的吻,近乎叹息地唤了声:“娘子怎样都好……” ***** 第108章 解药(上)“你凭什么来讨这解药?”…… 大理寺,卷宗室内。 “你真的是南星?”白九昭颤抖的手握着验状,老眼昏花的双目透过玳瑁镜片仔细打量着薛南星。 薛南星点头,“嗯,如假包换。”又指了指他手中的验状上的一行字,“‘初情莫重于检验’,外祖父教的。” 白九昭将验状凑到眼前,又盯着薛南星看了半晌,忽然红了眼眶,“瞧我这双没用的眼睛,你这眉眼,跟青玄生的一样,验状笔风也与程大人如出一辙,怎么能不是南星呢?王爷当初拿来那份验状时,我就该想到的。” 薛南星这才明白,原来陆乘渊早在望月楼一案发生后就怀疑过她的身份。只是后来兜兜转转让他误以为自己真的是男儿身,阴差阳错又瞒了许久。 薛南星莞尔笑道:“先生您凭一份验状便瞧出端倪,是耳清目明才对。” 白九昭摇了摇头,感叹道:“人老了,近事记不清,旧事却忘不掉。”他这一感叹,便絮絮说了许多,从程启光何时进大理寺,说到他娶妻生女,又说到薛南星的母亲程青玄。虽都是些平常事,但落入薛南星心里,无不动容,那些被痛苦掩埋的记忆,仿佛被这些娓娓道来的温情唤醒。 不过她知道,眼下还不是叙旧的时候。 薛南星静静听完,并未多言,而是定了定神,解开包袱取出画轴,直入正题,“白先生,王爷想必已跟您提过,今日来是想请您帮忙开这十字锁。” “对对对。”白九昭拍拍脑门,“你瞧我这记性,一说起来就没个完,竟把正事都忘了。”说着,便引着薛南星往内室走去。 原来这间卷宗室分为两间,除了外间存放卷宗的地方,最靠里的壁照后还有一间小室。 白九昭颤巍巍地推开靠墙的一座乌木壁照,“这间小室从程大人在的时候就有了,这里取卷宗方便,壁照夹层里填了棉花,隔音极好,够僻静。当年我们常在此讨论疑难案件,有时一待就是一整夜。” 薛南星目光扫了一圈,这间密室不大,却收拾得极为整洁,正中央摆着一张宽大的榉木案几。 “后来程大人离开后,这里便空置了好些年,直至王爷主事时,知道我好钻研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特意让人重新收拾出来。”白九昭指了指一侧的长案几,“来,这边坐,我先看看这锁。” 薛南星跟着他在案几边盘腿坐下,目光一一掠过案几上整齐摆放的各种工具:几套大小不一的铜制钩针、细如发丝的银线探具、薄如蝉翼的钢片,还有几把造型奇特的小锉刀。最边上摊开着一本皮质封面的手札,页边已经泛黄卷曲。 转眸间,便见白九昭已戴上玳瑁镜,小心翼翼拿起画轴。他先是就着窗外的天光仔细观察锁孔,又用手指丈量轴身的长度与重量,最后取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铜针,在锁眼处轻轻试探。 “能将十字锁嵌入画轴,这手艺……”白九昭咂了咂嘴,“不是寻常锁匠能做到的。” 薛南星见他眉头紧锁,不由问道:“很难解?” “确实棘手。”白九昭擦了擦额角的汗,却露出一个笃定的笑容,“但并非无解。”他从身后的檀木柜中取出几件造型奇特的工具。 “这十字锁的机巧在于里头的簧片……”他一边操作一边解释,以铜钩探入锁芯,银针拨动锁齿。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白九昭的额角已渗出细密汗珠。就在薛南星要劝他歇息时,忽听“咔嗒”一声脆响,画轴应声而开,轴心脱出,一分为二。 很快,白九昭用铜钩从轴心内部勾出一个细长的水槽。他凑近闻了闻,眉头却皱得更紧。 “这里头装的便是腐水?”薛南星想起陆乘渊所言——锁内可藏腐水,若强行破开或开锁方式有偏差,顷刻便能蚀尽画中物。 “本来应该是,但这里头的,又好像不是。” “不是?”薛南星惊诧道。 “嗯。”白九昭抹了抹额角的细汗,拧眉沉思片刻,“按理说,十字锁的水槽该盛满特制的腐水,通常是用绿矾油混合蛇毒,不仅气味刺鼻,日久还会在槽壁留下青绿色蚀痕。可这个……”他举起水槽对着光线查看,“既无异味,也无腐蚀痕迹,倒像是……是清水。” 清水…… 薛南星眸光一凛,所以这锁只是幌子,藏画之人,根本就没打算毁掉里面的东西。 薛南星心头蓦地一沉,此前那种不祥的预感如潮水般涌来,愈发强烈。 “我能看看吗?”她声音有些发紧。 白九昭点了点头,将拆开的画轴递过去。 薛南星往画轴里看了眼,而后深吸一口气,探手取出里面的物件——是一封泛黄的信笺。她下意识地退开两步,才缓缓展开信纸。 随着目光逐行下移,她的呼吸渐渐凝滞。眉心越蹙越紧,捏着信纸的指尖也微微发颤。 读到末尾时,整个人竟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 “可是有异?”白九昭似乎察觉到什么,起身问道。 薛南星没有回应。 他又走前两步,正欲开口再问,却见薛南星已转过身来,手中信也已利落地折好信纸塞回信封。 薛南星摇了摇头,神色如常,“竟然只是张启山留给女儿的一封家书。” 她嗓音微哑,却扯出个浅笑,“一时感怀,让先生见笑了。” 白九昭看了她一眼,又望着她手中画轴,不由感叹,“难怪水槽里盛的不过是清水,原是封家书。”他似又想起旧事,摇摇头,面露感伤,“张大人膝下仅此一女,虽管教严厉,却是真心疼爱。可惜如今父女二人……” “嗯。”薛南星轻声应 道,指尖摩挲着信封,“既是家书,理应物归原主。我会禀明王爷,设法将画轴送回宁川。”她目光转向白九昭身后的案几,“劳烦先生将轴芯递给我。” 白九昭不疑有他,转身取来轴芯,递过去时仔细叮嘱道:“装回时切记莫要转动轴芯。这十字锁有个机巧,就是只能打开一次,一旦重新锁上,再想打开就必须强行破锁。虽说水槽里装的像是清水,但老朽也不敢完全确定是否暗藏玄机,还是谨慎些……” 然而他话未说完,只听“啪嗒”一声,十字锁转瞬已再次关上。 “南星!你……”白九昭愕然瞪大眼睛,“我方才不是说……” “说什么?”薛南星茫然抬眸,反问道:“您说这锁怎么?” 白九昭见她神色恍惚,只得无奈摆手,“罢了,若王爷要看,也只能再想法子了。” 薛南星似乎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歉然道:“先生莫急,信的内容我已记下七八分,定会如实转告王爷。” 她将画轴递还给白九昭,“我突然想起还有要事未办,这画轴暂请先生保管。若王爷问起……”略作停顿,“就说我先回一趟薛府。” 回薛府一事是他二人早就商议过的,虽说陆乘渊坚持要亲自送她去,可目下他正忙着公务,薛南星要自己先回也说得过去,想来他不会生疑。 薛南星说完,不等白九昭回应,已转身离去。隐在袖中的手往里拢了拢,指节紧紧篡住袖囊中的信。 出了大理寺,薛南星径直往永康坊疾行。永康坊在皇城脚下,是皇亲贵胄和二品以上大的聚居之地,昭王府、琝王府都在这五街八巷里,而公主府也在。 ——公主府书房内,鎏金鸟笼悬于窗前。 蒋昀斜倚在紫檀木案边,指尖捻着几粒粟米,漫不经心地撒在案上。他轻吹口哨,笼中的画眉闻声跃至案前,就在尖喙即将触及粟米时,脖颈上的银链猛地绷直。那鸟儿被拽得一个趔趄,发出凄厉的啼鸣。 “啧,真动听。”蒋昀唇角微扬,又拈起一粒粟米,重复动作。 侍立一旁的内侍窥见他面露悦色,低声道:“驸马爷这趟回京后,心情似乎格外好。” “哦?”蒋昀挑眉,指尖逗弄着惊慌的鸟儿,忽而笑道:“这趟去宁川,意外得了一只乖巧的雀儿,自然欢喜。” 内侍垂着眸,也敛起笑意,抿了抿唇,“那奴婢……” 蒋昀听见他欲说还休,转过头,抬指挑起内侍的下巴,“怎么?你也想当我的雀儿?” 这名内侍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生得唇红齿白,杏眼桃腮。薄施脂粉后更显娇媚,若非一身靛青男装,活脱脱就是个刚及笄的闺阁少女。 蒋昀拇指抚过内侍的唇瓣,将沾染的胭脂抹在自己唇上,低笑道:“本驸马今日兴致好,自会好好赏你。” 内侍抿嘴一笑,眼波流转间竟比女子还要娇媚三分。忽又想起什么似的,蹙起秀眉,“只是……奴婢听说公主近来夜夜梦魇,常在梦中唤驸马爷的名讳……” “咔”的一声,蒋昀猛地拽紧手中银链,将挣扎的鸟儿悬在半空。画眉凄厉的啼叫声中,他慢条斯理道:“公主不是最爱栗子糖么?今夜便让她吃个够……”指尖骤然收紧,鸟儿顿时没了声响,“吃完后便能好好睡一觉了。” 内侍会意,接过奄奄一息的画眉放入笼中,熟练地勾住蒋昀的脖颈,正要踮脚献吻。正这时,外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驸马——”家仆在门外急声禀报。 蒋昀不耐烦地应了一声“什么事?” “回驸马,有一位眼生的公子求见。”声音顿了顿,“说是姓薛。” 姓薛的公子?细长的眼尾微微一颤。 内侍立刻会意,整了整衣襟前去应门。 门开启的刹那,天光倾泻而入。阶前立着个白衣胜雪的公子,夏光落入清致的眉目,好看极了,可再一细看,双眸里却是清清冷冷的,如方外人看这尘世,叫人脊背生寒。 “薛公子……”家仆刚要阻拦,薛南星已抬脚跨过门槛。 “哟,我正纳闷呢,这薛家何时多了位公子,原来是近日名动京城的薛大小姐。”蒋昀慢条斯理地理着锦袍袖口,眼角斜挑,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薛南星,“怎么?今日大驾光临,莫不是要……反悔了?” 薛南星来意明确,不欲与他过多周旋,径直道:“我来拿解药。” 蒋昀先是一怔,继而从胸腔里迸出一阵低沉笑声,“解药?薛大小姐回京后倒是闹得满城风雨,可既不入薛府大门,更不履魏家婚约。” 他站起身,负手靠近两步,眼中寒芒渐凝,“你凭什么来讨这解药?” 薛南星神色疏淡,平静道:“你要我嫁入魏家,不过是为取魏明德手中那本账册,既让他没了你的把柄,也能以防他日东窗事发,你能全身而退。”她微微抬眸,眼底映着窗外疏落的日光,“但若我能给你东西,足以让你能反过来拿捏魏明德,岂非比我嫁入魏家更有用?” 第109章 解药(下)“你也太小看魏家那小子对…… 此言一出,蒋昀手中折扇突然停住,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此话怎讲?” 薛南星缓缓道:“魏明德的布局并非一朝一夕,而是十年前就有了。可他眼看着陆乘渊手握重兵、权倾朝野,却始终放任其坐大,成为自己最大的威协,为什么?只因他早就算准了一件事——” 她微微抬眼,“他知道,待到时机成熟,乘渊定会为他所用,成为对抗皇上的利刃。” 蒋昀瞳仁微缩,忽地想起魏明德那句“驸马爷又如何知道,这条猎狗不会认我们为主子?”他一直以为魏明德是想利用薛南星来控制陆乘渊,可小满宴前谁都不知道薛南星还活着。魏明德这些年任由陆乘渊势力壮大,很可能一开始陆乘渊就是他的计划之一。 蒋昀收起折扇,面上轻佻之色尽褪,“你手上到底有什么?” 薛南星神色不改,声音清冷,“魏明德要让陆乘渊知晓的真相——当年陆将军的真正死因,这才是能让他心甘情愿为魏明德所用的关键。” “陆熠?”蒋昀眸中闪过一丝讶色。他凝眸沉思一阵,眼底渐渐翻起暗流,“你的意思是……今上?勤王?” 当年陆将军临危受命出征宁南,皆因前太子勾结外敌致使边境告急。那一役,不仅让先帝对太子彻底失望,更让蛰伏已久的勤王得以崭露头角。 “若陆将军去宁南后发现……”蒋昀声音渐沉,“与敌国暗通的并非太子,而是最终受益最大的勤王……” 薛南星接话,“那他突然战死,就极有可能并非意外。” “你有证据?”蒋昀急道。 薛南星点头,“陆将军的亲笔手书。” “你会给我?” “为何不会?这封信绝不能落到乘渊手中,但用来换解药正好。”薛南星上前两步,“魏明德自以为布了这一局,可以顺其自然让乘渊看到这封信,却不知这信如今在我手里。魏明德想要执行他最后的计划,这封信必不可少。你若得此信,到时候还怕拿不回你的账本吗?” 蒋昀想了想,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我凭什么信你?” “你已经相信了。那日你来找我,便是已经相信我会帮你。驸马说我没有选择,你自己又何尝不是?”薛南星淡淡笑道:“不得不说,驸马确实慧眼如炬。的确,于我而言从前所有不过空白,魏明德如何谋划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乘渊活着。” 蒋昀沉吟片刻,忽而抬手,“东西呢?” 薛南星寸步不让,“我要先看到解药。” 蒋昀轻哼一声,朝身侧内侍略一颔首。那内侍会意退下,片刻后捧来一个鎏金锦盒。盒盖掀开,露出两方檀木凹槽,各嵌着一粒赤色丹丸,泛着幽幽光泽。 薛南星羽睫微垂,伸手刚欲探向锦盒,却被蒋昀 一柄折扇拦住。 “急什么?”蒋昀似笑非笑,“信呢?” 薛南星深吸一气,自袖中取出一封泛黄信笺。火漆封印上,陆家军的虎头印依稀可辨。 蒋昀展信细阅,眸色渐深。半晌冷笑出声,“果然是陆家军的军印,那昏君藏得可真是深啊!” 薛南星摊开掌心,“药。” 蒋昀指尖轻拈红丸木槽,对着天光细细端详,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蛊虫成双,解药自然也要分作两枚。”他慢悠悠地将木槽收回锦盒,“本驸马想了想,这封信嘛,只够换一枚。待本驸马拿到账本,再给你另一枚。” 薛南星听了这话,手一下握紧成拳,可她不能发难。 她强压下心中怒意,反而轻笑一声,“你以为时至今日,魏明德还会信我是真心嫁入魏家?” 蒋昀轻啧两声,折扇在掌心轻敲,“本驸马说过,你别太妄自菲薄了。更何况……”他突然上下打量薛南星,目中阴鸷之色浓郁,“你也太小看魏家那小子对你的情意了。” 薛南星心头猛然一颤,“你什么意思?让你用解药要挟我嫁入魏家,是魏知砚的主意?” “是谁的主意重要么?”蒋昀“啪”一声合上锦盒,“总之,本驸马从不做没把握的买卖。待你入了魏府,另一枚解药自会奉上。” 蒋昀没有直接回答,却恰好证实了薛南星的猜测。 她忽然觉得可笑。 就在方才,她还暗自庆幸,用陆将军的信换得解药,就不必再欺骗魏知砚的感情。却没想过,原来这些根本就是魏知砚想要的。 窗外是灼灼天光,却穿不透厚重的窗纸。 良久,薛南星冷笑一声,接过红药丸,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 此时,京城最热闹的流云渡酒楼雅间内,琝王世子凌皓正盯着茶盏出神。这位素来爱凑热闹的京城第一纨绔,此刻却对楼下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充耳不闻,只是不住地叹气。 几个平日里与他厮混的纨绔子弟见状,忍不住凑上前来,“世子爷,这位薛大小姐回京都两日了,您可曾见过真容?” 凌皓不吱声,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听说薛尚书夫妇当年一个是出了名的美男子,一个是名动京华的绝世佳人,这位薛大小姐想必也是倾国倾城之姿?”另一人兴致勃勃地追问。 “那可未必!”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摇着折扇,插嘴道:“若真是个美人,怎会回京后闭门不出?说不定是相貌丑陋,羞于见人!哈哈哈!” 雅间内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笑声未落,一位身着宝蓝色织金锦袍的年轻公子突然以扇掩唇,压低声音道:“家母曾提起,当年皇上还是勤王时,对薛夫人可是……”他将折扇一收,长叹道:“哎,可惜啊,爱而不得。”又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你们说,如今薛大小姐突然回京却闭门不出,会不会是因为皇上有了别的心思?毕竟薛夫人不在了,能得个小的也……” “谢阡陌,你胡说什么!”凌皓再听不下去,霍然起身,又挨个指向眼前几人,“你们一个个的,少在这信口开河!” 这宝蓝锦袍的公子名唤谢阡陌,是太后的本家,往上数三代与太后多少有些沾亲带故,又因祖上立过军功,得了个忠勇侯的爵位,自诩是皇亲国戚,平素最是肆无忌惮,说起皇家秘闻来口无遮拦。 此刻这位谢小侯爷见凌皓动怒,反倒来了兴致,抬起眉笑道:“世子这般着急,莫非……”他故意拖长声调,“是见过那位薛大小姐了?” “我……”凌皓张了张嘴,想反驳却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噘着嘴哼了一声,道:“不就是个落魄小姐嘛,本世子不稀罕。” 他心里却是再清楚不过了,不是不稀罕,不是不想见,而是想尽办法也见不着。 活了二十年,凌皓这“城百事通”的名号从未像今日这般名不副实。他跑遍昭王府、薛府,甚至厚着脸皮进宫打探,得到的永远都是那句不冷不热的“太后寿宴上自会相见”。可寿宴还有整整两日,要他像那些寻常看客一般,巴巴地等到寿宴才能一睹薛大小姐真容,这叫他如何甘心? 挫败,当真是挫败至极。 凌皓一屁股坐回凳子上,正闷头灌着茶水,忽听窗边传来一声,“薛小姐……?” 他猛地抬头,只见袁侍郎家的大公子正倚着雕花窗棂,朝楼下努嘴:“这薛家大小姐神神秘秘的,倒是二小姐常出来走动。” 凌皓眼珠一转,手中茶盏往案上一撂,袍角翻飞间已到了楼下中堂。 凌皓三步并作两步追出茶楼,正瞧见薛茹心将茶点盒递给身后的丫鬟,准备转身上马车。 他赶紧扬声喊住:“薛小姐留步!” 薛茹心脚步微顿,回过身见是凌晧,规规矩矩福身行礼,“民女见过世子殿下。”礼毕便要转身离去,显然不愿多作停留。 “且慢——”凌皓一个箭步拦住去路。 薛茹心抬眸,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世子还有事?” 凌皓素来直来直往,索性开门见山,“是这样的,本世子听闻你姐姐回来了。我嘛,小时候不是在宫里就是陪我娘去礼佛,没怎么见过她,不过后来没少听皇祖母提过,所以也想一睹真容。不知你可曾见过她,能否带我见一见?” 薛茹心闻言,抬眸扫一眼茶楼二楼,微微摇了摇头,“实不相瞒,姐姐只回来过一次,偏巧那时我在书院,未能得见。” 不知是见她神色坦然不似作伪,还是觉得自己突然冒出来这一问实在唐突,凌皓悻悻摆手,“罢了罢了,我也就随口一问。” 倒是薛茹心像是想起什么,忽然问道,“不知世子可曾见过程公子?” “耿星?”凌皓诧异一瞬,很快眉头又拧成疙瘩,“别提了!表哥给他派了差事,神神秘秘的,回京两日连个人影都不见。”话里话外透着股怨气,显然没少往昭王府跑。 薛茹心眸光一凛,忽然又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凌皓只觉得这一笑有些莫名瘆得慌,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可那笑意不过转瞬,薛茹心便恢复了那副温婉模样,“过两日太后寿宴,想必都能见着了。” “耿星要去太后寿宴?他不是……诶,别走啊……”凌皓话还没说完,就见薛茹心已经转身上了马车,连个眼神都没多给。 他嘟囔了句什么,泄愤似的踢飞了脚边的石子。石子骨碌碌滚出老远,凌皓盯着看了会儿,忽然觉得没意思极了。 “看姑娘没意思,吃花酒没意思,赌钱也没意思……没意思,真没意思……”他仰头望了一下苍天,思来想去想不明白。 他明明还是与那帮人厮混,明明还是跟从前一样吃喝玩乐,甚至还没了表哥管束,怎么就突然没意思了呢? 表哥……对了,表哥还带走了一个人! 凌皓忽然想明白了,自从程耿星离开京城后,他就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了。本以为他们回来后自己终于不用整天无所事事了,可那两个却神龙见首不见尾。 一时间,他觉得心里堵得慌,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起来,这一溜达,竟不知不觉晃到了永康坊。 凌皓自己也没想到,这一时兴起的闲逛,竟让他在公主府门口,撞见了她。 第110章 做戏(上)既已开场,终归要演到底。…… “耿星?”凌晧脚步一顿,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薛南星闻声回首,回眸见是凌晧,怔了怔才勉强牵起一丝笑意,“此事……说来话长。” “神秘兮兮的。”凌晧撇撇嘴,忽然眼睛一亮,拉着她往僻静处走去,压低声音道:“你是在查姑父对不对?” 不等薛南星回答,他便托着下巴,自顾自地分析起来,“我后来仔细想了想,我后来仔细琢磨,总觉得那日在大理寺,姑父分明是在暗示宋子谦什么。该不会……望月楼的案子是他指使的?” 薛南星轻轻摇头,“宋源的案子已经了结,世子不必再深究了。” 凌晧面露失望,“我这不是看不惯真凶逍遥法外吗?”说着又扬起笑脸,“再说了,你不是常说要‘求昭昭天明’吗?看,我这个徒弟是不是尽得你真传?”话到末了,眉宇间满是少年人特有的骄傲神采。 那明亮的笑容却让薛南星心头一刺。 她喜欢“耿星”这二字,渴望拨云见日、求得真相,却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他人手中的提线木偶。心中涌上千般万般不是滋味,一片空茫茫的。 是,不是完全的绝望,也谈不上 心痛心伤,倒是茫茫二字最贴切。 凌晧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皱眉道:“怎么一个两个都跟丢了魂似的。昨日遇见知砚兄也是如此,我好说歹说才劝他去流云渡散心,结果他倒好——”说着模仿起魏知砚呆坐的模样,“整晚就这般坐着,活像尊大佛,可不就跟现在的你一模一样。” 薛南星听了这话,缓过神来,“魏……魏大人回京了?” 凌晧挠了挠头,反问,“他离过京吗?” 薛南星沉默不语,长睫低垂掩去眸中情绪。 凌晧又问,“你找他有事?” 薛南星抿了抿唇,似是而非地“嗯”了一声,只觉得她该见见魏知砚,却又不知见面后要说什么。那些未出口的质问,那些被辜负的信任,此刻都化作喉间的一团棉絮,堵得她呼吸发紧。 “嗐,多大点事儿!”凌晧突然重重拍了下她的肩头,“今晚流云渡有赏乐宴,我可是跟知砚兄说好了,他今夜必须到场。”他冲她眨眨眼,“正好你回京后还没给你接风,不如同去?” 薛南星迟疑片刻,“赏乐宴?” “对!”凌晧见她犹豫,连忙眉飞色舞地描述起来,“就在京城最负盛名的‘碧波仙子’画舫上!东家特意从江南请来了第一乐姬梦璃姑娘献艺。”他夸张地比划着,“听说她的琵琶声能让江水倒流,百鸟驻足。这样的盛事,怎么能少了我堂堂琝王世子……”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薛南星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见她不语,凌晧眼巴巴地凑近,拽着她的袖子轻轻摇晃,“师父,美景佳人都齐了,就差挚友相伴了。你若不去,我也不去了。”清亮的嗓音里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机会也就这么一次……” 是啊,机会也就这么一次。 似被这句话牵着,薛南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 凌晧原本垂头丧气,见状顿时喜形于色,手舞足蹈地规划起晚上的行程。 薛南星轻声道:“对了,今日之事,别告诉王爷。” 凌晧看了眼“公主府”的匾额,自以为领会其中深意,拍着胸脯保证,“放心!不说,在哪儿见到,你要带你去哪儿,我半个字都不说。要是让表哥知道我带你去那种地方,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薛南星略作沉吟,似又想起什么,“不过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沾酒必醉,可今夜那样的场合不浅酌几杯又不合适。世子久经宴席,可知道有什么法子能叫人千杯不醉?” 凌皓想都没想,当即从怀中摸出一个青瓷小瓶,“你这话可问对人了。”他将手一伸,“呐,昨儿剩的‘解酲丹’,莫说浅酌几杯,便是饮尽一翁也不在话下。” 薛南星微微一笑,接过瓷瓶,“还有一事要有劳世子。” “怎么又见外了?”凌晧佯装不悦,“尽管说。” “世子能否进宫请出徐太医?” ***** “这药,你从何得来的?”徐太医神色骤变,指尖微颤地捧着药丸。 他钻研陆乘渊的蛊毒多年,对各种药性如数家珍,仅凭气味便能辨出七八分药性。这些年始终无法根治蛊毒,正是因为缺少养蛊人的心头血这一关键药引。而眼前这枚赤色药丸,不仅配伍精准针对蛊毒,更带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薛南星神色平静,“太医不必追问。我只想知道,此药能否解王爷之毒。” 徐太医将药丸小心置于掌心端详,“初步看来对症,但具体功效还需回药房验证。” “有劳太医。”薛南星郑重抱拳,“若验明无误,请即刻让王爷服下。” 徐太医点头应下,却想起小满宴上陆乘渊对她的信任,不禁迟疑,“子为何不亲自……” 薛南星轻笑着打断,“病人自然要听医嘱。我随手拿来的药,王爷怎敢轻用?” “啰嗦什么!”凌晧突然插话,推着徐太医往宫门方向走,“让你去就去,耽误了正事,本世子拿你是问!”徐太医不敢得罪这位小霸王,连忙朝薛南星作揖告退,捧着药盒匆匆离去。 薛南星看着凌皓拽着徐太医的样子,不由笑了笑。此刻她站在皇城外交谈,距大理寺不过一街之隔。她望了眼大理寺的方向,默了片刻,转身朝另一头走去。 薛南星回京后,已来过薛府。薛以鸣见她应允恢复身份,当即喜极而泣,含泪诉说这十年来如何思念兄长与侄女,甚至连她的闺房都一直留着,定期命人洒扫,只盼有朝一日她能归来。 此刻,薛南星静坐房中,目光扫过这间早已收拾妥帖的闺阁,床榻锦被簇新,妆台纤尘不染,连窗边的绣绷都绷着未完成的绢帕,仿佛她从未离开过。 她心中冷笑,眼下看来,不过是一早布好的囚笼罢了。 她的行李极少,除了一箱验尸器具,便只剩几件旧时男装。倒是陆乘渊送她回府时,特意备了些女子衣裙与珠钗首饰,说是为太后宴席准备。 薛南星取出那条桂花巾帕,指腹摩挲过帕角的绣纹,坐了一会,终是拾起针线。 自上次之后,她的针脚已熟练许多,可此刻每一针穿引,却似扎在心上。 直至斜阳渐沉,窗棂映出细长的影,她才停下手中动作。 薛南星望了眼天色。 见陆乘渊迟迟未至,知道他定还忙着。她便不再犹豫,站起身,打开那箱珠钗,挑拣几样精致贵重的,另取一只空匣盛了,径直往东园去。 有些戏,既已开场,终归要演到底。 薛以鸣尚未下值,东园内,薛二夫人方氏正倚在廊下的酸枝木椅上,烦躁地翻着账册。她娘家虽是从商的,银子堆里打滚长大,可自从嫁入薛家,这权贵没攀上几分,倒把嫁妆贴了个七七八八。 十年前二房与大房分家后,薛家便日渐式微。待薛以言身故的消息传来,薛以鸣在朝中更是彻底没了倚仗。这些年全靠着女儿薛茹心在太后跟前得脸,才勉强给薛以鸣谋了个五品的闲职。可朝堂上下打点要银子,偌大的薛府门面要银子,方氏这些年不知从娘家挪了多少贴补,自己连套像样的头面都不敢添置。 前日府上突然冒出个“死而复生”的大房侄女,方氏心里正窝着火。她“啪”地合上账册,对身旁的心腹嬷嬷抱怨道:“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赶在茹心议亲的节骨眼上……” “夫人——”她还欲再言,一旁的侍女突然轻声提醒,眼神急急瞥向院门。 方氏背脊一僵,转头见是薛南星捧着匣子过来,先是一愣,随即松了口气,回头对侍女嗤笑道:“慌什么?不过是在昭王府待了几天,还真当自己飞上枝头了?”她斜眼瞥了瞥薛南星,声音不高不低,却字字清晰,“野丫头一个,回府几日连人影都不见,这薛家大门倒像是她随意进出的客栈——谁知道这些年在外头,有没有你那等清白?” 话是对侍女说的,可字字句句,分明是往薛南星心口扎。 薛南星恍若未闻,上前规规矩矩行了一礼,“二婶——” “哟,这声‘二婶’我可担不起。”方氏挺直腰背,假意整理衣袖,“怎么,有事?” 薛南星将手中锦匣往前一递,“方才收拾行李,翻出这些物件,实在无处安置。二婶说得对,我在外漂泊久了,这些闺阁之物早用不惯了。”她打开匣盖,露出里头珠光宝气的首饰,“可毕竟都是贵重东西,扔了可惜。思来想去,唯有交给二婶保管,我才放心。” 方氏本懒洋洋地别着脸,一听“贵重”二字,眼角余光忍不住往匣中瞟。待看清那满满一匣子的赤金点翠簪、珍珠步摇并翡翠耳珰,眼睛霎时亮了起来,连身子都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 “这些……”方氏指尖微抬,又忽地收住,故作矜持地轻咳一声。 薛南星将木匣往前推了推,温声道:“二婶,我在京城无依无靠,如今只剩二叔和您最亲了。这些首饰搁在我那儿也是蒙尘,倒不如交给您保管,权当是侄女的一点心意。” 斜阳透过树影斑驳地洒在匣中,那颗明珠步摇泛着莹润的光,金丝缠绕的蝶翼轻颤,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去。 方氏的眼珠随着那光芒转动,终是没忍住,伸手抚了上去,指尖触到冰凉的珠面时,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罢了,你说得也有理。”方氏叹了口气,语气忽然慈爱,“二婶就先替你收着,就当……就当是给自家闺女攒嫁妆了。” 她迫不及待地将木匣递给身旁的侍女,再抬眼时,眉目已柔和下来,甚至带了几分疼惜,“不是二婶说你,你到底是薛家的大小姐,整日不着家也就罢了,可这衣裳……”她上下打量着薛南星简素的男装,摇头道:“老爷也是,都不知道心疼。” “二婶教训的是。”薛南星低眉顺目,“这几日实在有些琐事未了,也确实乏了。今日回 来收拾妥当,正好能安心歇一晚。” 方氏笑得慈眉善目,连连点头,“那就好。如今天色已晚,你二叔在外应酬,这几日茹心又在宫中筹备太后寿宴,早出晚归的。不如留下来陪二婶用膳,咱们娘俩也好说说体己话。”说着转身吩咐,“春兰,让厨房……” “二婶。”薛南星轻声打断,面露倦色,“不必麻烦了。侄女今日有些中了暑气,实在提不起精神,怕是会扫了您的兴致。”她转向春兰,语气温和,“劳烦春兰姐姐备些点心,我带回房就好。” 春兰一愣,迟疑地看向方氏。 方氏本就不是真心想留她,闻言正中下怀,面上却装出遗憾,“也罢,身子要紧。回房后定要好生歇着。” “嗯。”薛南星顿了顿,又道:“对了,若是王爷……” “放心。”方氏不等她说完,便亲热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二婶晓得轻重,任谁来寻,都替你挡了去。” 回到南院,薛南星反手落锁。 她利落地换了身干净衣裳,又从灶房取来草木灰,细细洒在门缝窗棂之下。这南院本就偏僻,加之她刚回府,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配齐。 后院寂静无人,薛南星足尖轻点,借着一株歪脖子老槐树的枝干,掠过高墙。【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10-120 第111章 做戏(下)“我……讨厌你。”…… 薛南星到流云渡时已是入夜。 日暮渐沉,流云渡湖中心,“碧波仙子”的轮廓被四周的灯火勾勒得格外分明,宛若仙境楼宇。画舫之上,彩灯高悬,流光溢彩,映照着精致的雕花窗棂和绣金帷慢。 薛南星一袭淡青锦袍,随其他宾客一同登船。甫一登上甲板,便听见有人大声唤道:“耿星!” 凌皓站在不远处,一身华贵的鎏金衣袍格外醒目,正朝她用力挥手,就差没跳起来。 薛南星点头回应,目光却落在凌皓身旁的魏知砚身上。 身姿颀长,雅致不掩英挺,温润不失潇飒。只是眉宇间没了往昔温和,透着疏离,落着清冷。 薛南星走近,朝二人略一施礼。 魏知砚眸中的暗淡清冷忽然化开,“你来了。” 薛南星浅笑,“我本以为魏大人不爱这样的场合,没想到也来了。” 魏知砚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薛南星会有此言。 他尚未来得及细想,凌皓已经大笑着插话,“那是自然!本世子亲自相邀,你们谁敢不给面子?”言罢,不由分说地一手拽住一人,拖着他们往画舫上层走去。 “这‘碧波仙子’共分作三层。”凌皓边走边高声介绍,“底层是普通宾客的雅座,甲板上能赏景听曲,二层雅间专供贵客小憩,而顶层才是今日的主宴厅。赶紧的,梦璃姑娘都快登场了。” 魏知砚却一个字没听进去,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向薛南星,却见她神色专注地听着凌皓讲解,目色渐渐沉了下去。 原来这赏乐宴又称赏月宴,上京城最大的画舫每月十五前后设此盛宴。今夜恰逢“怀古”之题,宾客需以诗酒相和,而传闻那位江南第一美人梦璃将弹奏古曲助兴。 凌皓兴致勃勃地拉着二人穿过回廊,径直往三楼主宴厅去。 三人踏入主宴厅,迎面便是一座金丝织就的高台,光华流转间,数名舞姬正随着乐声翩然起舞。两侧的贵宾席上,锦衣华服的公子们早已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世子来了!”有人眼尖,立刻起身相迎,殷勤地将三人引至最前排的席位。凌皓大咧咧往中间一坐,顺手把魏知砚按在左边,又拽着薛南星坐在右边。 刚坐定,凌皓便往薛南星那边挤了挤,兴致勃勃地指点起来,“瞧见没?那边穿紫袍的是户部侍郎家的公子,上月刚被他爹揍得下不来床。听说是因为在赌坊输掉了祖传的玉佩。” 他凑近薛南星耳边,声音却一点没收着,“再往右那个蓝衣服的,前几日还跟我吹嘘自己千杯不醉,结果昨晚在醉仙楼抱着柱子喊‘娘子’” 薛南星听着他的介绍,眉眼间渐渐漾开笑意。 凌皓更来劲了,自右侧的坐席依次点过去,喝一杯便是一个小故事,间或有人来敬酒也是应付了事。 魏知砚目光落在薛南星含笑的侧脸上,手中酒盏不知何时已空了又满。 二人谈笑间,乐声突然转缓。 舞姬们翩然退场,一袭素白罗裙的女子抱着琵琶款款登台。那女子生得极是标致,肌肤胜雪,杏眸含情,唇若点朱,微微垂首时,长睫在灯火中投下浅浅的影,更添几分楚楚动人的风致。 想必正是那位江南第一美人——梦璃。 梦璃莲步轻移间,落座后,素手轻拨琴弦,一声清越的泛音荡开。 满座宾客顿时屏息。 凌皓滔滔不绝的话卡在喉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台上,张了张嘴,半晌只挤出一个字,“美……” 美人指尖翻飞间,一曲《春江花月夜》流淌而出,时而如月照花林,时而似水绕芳甸。抬眸时,眼波若有似无地扫过席间,流转片刻,落在魏知砚身上。 梦璃是正对三人而坐的,那脉脉含情的眼波,旁人或许看不真切,却全落在了凌皓眼里。 这位世子虽在朝堂之事上懵懂,可对这等风月情愫却是格外敏锐。他忽然朝另一边挪了挪,凑到魏知砚跟前,“知砚兄,你觉不觉得这梦璃姑娘看上你了?” 魏知砚连眼皮都未抬,只淡淡摇了摇头。 凌皓却来了兴致,目光投向台上独奏的美人,又沿着美人的目光循到魏知砚,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我敢打包票!这一曲还没过半,她都偷瞄你七八回了。” 他说着突然拍腿叹气,无不惋惜道:“定是本世子方才只顾着跟耿星说话,让你得了头彩。”随即又无不洒脱道:“也罢也罢,美人多得是。不过本世子向来大方,这梦璃姑娘虽是天仙般的人物,但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你若是喜欢,让给你便是。” 魏知砚这才抬眼瞥了下台上,淡淡道了句,“缺了个性。” 本是不经意间的一眼,却正对上梦璃含情脉脉的目光,台上的美人霎时双颊飞红。 一曲终了,她将琵琶交给侍女,轻提裙摆款款下台,径直朝他们走来。 梦璃先朝凌皓行了一礼,“早听闻琝王世子殿下今夜赏光,而今一见,果然比传闻中还要丰神俊朗。” 凌皓最经不得夸,还是这样的美人,摸着后脑勺,“袁老板这张嘴,连本世子都敢打趣。”话虽这么说,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梦璃眸光一转,朝魏知砚欠身行礼,“这位公子气度不凡,不知……” 凌皓一把将身边的魏知砚拽起身,“这位是京兆府最年轻的少尹大人——魏大人。”他清了清嗓子,“除了本世子,整个上京城就数他最出挑了!” 梦璃以袖掩唇,眼波流转间漾开一抹浅笑。 凌皓正欲拉过薛南星引荐,却见梦璃已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柄鎏金酒壶。 “这壶‘醉江南’是奴家特意从姑苏带来的陈酿。”她素手执壶,琥珀色的酒液倾入青玉盏中,“取虎丘山泉酿制,埋藏梅树下整十载。”说着将酒盏递向魏知砚,“今日得遇魏大人,方知何为酒逢知己。” 魏知砚余光扫过不远处的薛南星,只见她正垂眸剥着莲子,神色淡然。他略一迟疑,接过酒盏,不等梦璃碰杯,仰首饮尽。 梦璃微微一愣,转而唇角微勾,执壶款步上前,柔若无骨地倚向他,“大人这般豪饮,当心伤身,不如让奴家……” 她指尖轻抚过魏知砚的酒杯边缘,红唇微启,作势就要亲自喂酒。 凌晧醉眼迷蒙,拍桌大笑,“妙啊!梦璃姑娘亲自伺候,知砚兄,你可不能辜负美人恩!”说着,还觉得不够,竟踉跄起身,借着酒劲将魏知砚往梦璃身上推去。 魏知砚皱眉侧身避开,梦璃却顺势倾身而来,突然,一只纤手横插进来,牢牢扣住魏知砚的手腕,一把将他拽开来。 “魏大人。”薛南星声音清冷,“借一步说话。” 梦璃笑意凝固在脸上,“这位公子是何意?” 薛南星冷冷扫她一眼,“魏大人酒量浅薄,再饮只怕要当众失仪。” 凌晧摆了摆手,声音已然沾了醉意,“嗐,耿星,你也太不了解知砚兄了,他可是千杯不醉……”说着,作势要拦。 薛南星侧身避开,拽着魏知砚快步往外,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世子醉了,改日再聚。” 出了宴会厅,薛南星拉着魏知砚在曲折的廊道间穿行。 画舫内部比想象中还要复杂,回廊交错,灯火幽暗。魏知砚任由她牵引着,在迷宫中转来转去,不知道要去哪里,却觉得无论去哪里都好。 终于,薛南星在一处僻静的甲板停下。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江水特有的凉意。魏知砚这才如梦初醒般轻唤道:“南星?” 薛南星转过身,胸口微微起伏,她正欲开口说些什么,魏知砚余光忽瞥见甲板上一方素白巾帕波光映照下,似有鹅黄绣纹。 他眸光微动,弯腰拾起,然而还未及细看,就被薛南星一把夺了过去。 魏知砚疑惑道:“这帕子……?” 薛南星没有回答他,将帕子收入怀中,看仰头打量着围栏与檐顶的距离,突然问道:“要赏月吗?” “嗯?”魏知砚还未反应过来,只觉腰间一紧,身形一晃,整个人已被带着腾空而起。 夜风在耳边呼啸,转眼间两人已稳稳落在檐顶。 魏知砚难掩惊讶,“你会功夫?” 薛南星笑了笑,“谈不上,但会逃命。” 她随意坐下,拍了拍身侧的青瓦。 魏知砚谨慎地挪了挪步子,见她神色自若,便也跟着坐了下来。 夜色沉寂,却又似乎被月色照得很明亮。江风拂过,带着微凉的湿气,吹动两人的衣袂。 两人并肩而坐,檐下隐约还能听见宴会的喧闹,却仿佛隔了很远。 魏知砚望着远处江面上摇曳的灯火,终于打破沉默,“宁川一别后……”他声音低沉,像是压抑着什么,“你还好吗?” 薛南星凝视着江面,安静地点了一下头,“那晚……说来,还欠你一声多谢。” 魏知砚唇角泛起一丝苦涩,“没能护你周全,这声谢,我受之有愧。” 他的语气依旧温柔似水,落入薛南星耳中却渐生寒意。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所以……”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你就想要一辈子护着我,对吗?” 这话的意思分明该是柔情,从她口中说出却冷得像冰,没有丝毫温度。 魏知砚一怔,转眸看向她。月光洒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片阴影,辨不清她眼中的情绪,亦读不懂她话中的语气。 正恍神间,又见薛南星已抬起眼眸,神色一如往常,“其实,你不必因那纸婚约而觉得有负担。” 她转过来,唇角轻扬,绽开一抹明媚笑意,“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这笑容让魏知砚恍然第一回见她笑时,也是唯一一次见她笑时。 明眸微微一眨,便漾开潋滟波光,仿佛方才的冷意只是他的错觉。 或者,是他醉了。 魏知砚也抿唇一笑,“不论如何,你决定回薛府总是好的。” 薛南星轻轻应了一声,“如今王爷既已知晓我的身份,再留在昭王府终究不妥。她顿了顿,“早些回去也好……” 夜风忽然转急,吹散了她未尽的话语。 魏知砚喉结动了动,似乎犹豫了很久才问,“乘渊他……可曾与你说过什么?” 薛南星知道他想问什么,自然也明白该如何回答。那日在何茂别苑,陆乘渊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许多事已经瞒不住了,不如都说出来,真假参半,只要有一句是魏知砚想听的便足够。 她点了点头,“说了许多,不过都是小时候的一些旧事。”她转头看向魏知砚,月光映在明眸中,“你知道吗?原来王爷从前不仅认识我,还说常常与我玩在一块儿。只是……这些我都不记得了。” 魏知砚魏知砚沉默片刻,最终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依我看,不记得也好,一切从新开始。”薛南星深吸一口气,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鎏金酒壶,“喝了这个,你面前这个就是一个全新的薛南星。” 魏知砚诧然,“你何时……?” “方才顺手拿的。”她晃了晃酒壶,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梦璃姑娘不是说这是珍藏的佳酿吗?岂能浪费。” “可是你向来不能喝酒……” “那是从前。”她打断他,仰头饮下一口,“那时要扮男装,自然得处处小心。如今我恢复身份……” 她将酒壶递过去,唇角微扬,“又是在你面前,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见他没反应,又晃了晃,挑眉道:“怎么,那梦璃姑娘递的酒喝得,我递的就喝不得了?” 魏知砚的目光在她唇瓣沾过的壶口停留一瞬,含笑接过酒壶。 喉结滚动间,酒香在夜色中弥漫。 “哎!”见他似要饮尽,薛南星急忙抢回,护宝似的将酒壶搂在怀里,“给我留点儿。”她咕咚又灌了一大口,双颊已泛起绯红,嘟着嘴嘟囔,“不给你了。” 魏知砚被她这般孩子气的模样逗得失笑,方才的郁结顿时烟消云散。 “从前得了什么好吃的,你总是第一个分给我。”他温声笑道。 薛南星将酒壶抱得更紧了些,歪着头认真思索片刻,忽然摇头,“不对,你明明比我年长五岁,该是你让着我才对。” “你记得我的年岁?”魏知砚眸光微动。 薛南星垂下眸,“婚书上写了,我便记下了。”咬了咬唇,“只是我还没想好,还……不确定。” 魏知砚没有追问,只觉于他而言,这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薛南星又抿了一口酒,仰头望向天边明月。清冷的月辉映在她眸中,却隐约有一抹化不开的暗色。 “其实我回去……还有另一个缘由。”她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若他知晓,当年陆将军之死与我娘有关……你说,他还会留我在身边吗?” 魏知砚分明看出她眸中暗色,喉间发紧。他明知不该问,却还是低声问了一句,“你……心悦于他是吗?” 薛南星怔了怔,正欲再饮的手突然顿住,将酒壶从唇边移开。 “心悦?”对于这一问,薛南星似乎很茫然。 她歪着头,眼神迷蒙,双颊酡红,像是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我不知道。”她仰头又灌了一口酒,声音染上几分醉意,“我回京后就一直跟着王爷查案,他待我严苛极了,动不动就罚,连去宁川都是我自己翻山越岭跟过去的……” “可直至后来在宁川,他又突然变得很温柔,那种温 柔似乎只对我一个人,似乎我是他心里特别的人。” 目光飘向魏知砚时,薛南星忽然笑了,“你待我也很温柔……可是……”她皱了皱鼻子,似乎在努力思考,“可是你不一样。” 魏知砚愣了愣,“我不一样?” “嗯。”薛南星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对,你不同,你待每个人都很温柔,就像谁递来的酒你都会接,我……” 她的声音突然哽住,像是有什么堵在喉间,难以启齿。 魏知砚低头看她,“你怎么?” 话音未落,薛南星突然扑进他怀里,将脸深深埋在他颈间,一字一句道:“我……我讨厌你。” 第112章 先后“这话,似乎应该我问你才对。”…… 薛南星将脸深深埋在他颈间,紧紧闭上眼,关上眸中近乎厌恶的冷寂,而后清晰却飘渺地道:“我……我讨厌你。” 话一出口,魏知砚彻底怔住了。 声音带着七分醉意三分嗔怪,分明很近,近在咫尺,却又很远,远得像是从梦里传来。 连带着下意识抬起的手臂也僵停在她背后,迟迟不敢落下。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沉而喑哑,“所以,你是在宁川才与他生情,你是觉得我对谁都好,所以你才选择了他?” 怀中人突然收紧双臂,没有回答,只闷闷地道:“我讨厌你,为什么不早些来宁川,早些让我见到婚书,若是早些,我们就不必错过了。”她似乎真的醉了,自顾自地说着,像是埋怨,是无奈,更像是遗憾。 末了,她的拳头攥紧他的衣襟,也狠狠揪住他的心。 魏知砚终于收拢双臂,将她紧紧拥住。 “对不起……”他的声音染上湿意,“南星,对不起……” 听到这声“对不起”,薛南星仰起脸,眼中噙着盈盈水光。 “所以,你不是对所有人都这般好的,是吗?”月色流淌进她的眸底,迷离的光晕竟透出扣人心扉的澄澈。 当然,他当然只对她好。只是他将种子隐藏得很深很深,近乎小心翼翼地避免它凋零,却冥冥中避免了它的盛放。 魏知砚安静地看着她,点了一下头,却是无声的,仿佛唯恐哪怕一丁点的动静,便会惊散那一抹刚淌进他心底的,似真似幻的温软月色。 她似乎对这了不可见的动作不甚满意,撅了撅嘴,“那你方才为何要接那梦璃姑娘的酒?” 魏知砚下颌抵在她的发顶,哑然道:“是我不好。” 短短四字,说得极轻极慢,却又无字字千钧,仿佛回答的并非那杯酒的问题。 薛南星似乎听懂了,分外沉静地垂下眼帘。 夜暮的风吹来,一缕发丝从簪中脱落,拂过她盛满月色的眉眼。 魏知砚眸色渐深,抬手拂开她散落的鬓发,“南星,从始至终,我都只对你好,此生此世,也只对你一人好。” 话音落,一个珍而重之的吻在她额间落下。 薛南星微颤着阖上眼,便有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这个吻缓缓落下,轻柔地触碰在她的睫,她的鼻尖,吻去她脸颊上的泪痕。就在双唇即将相触的刹那—— “嘭”一声闷响,紧接着“哐当”一声,酒壶砸在甲板上,摔得粉碎。 “哎哟喂——”底下传来一声痛呼。 薛南星如梦初醒,撑着开魏知砚的前襟探身去看。 “当心!”魏知砚捞回她,然而二人还未及多言,就听见底下炸开了锅: “他奶奶的,是谁!?谁在上面?” “快来人,给老子抓住他们!” 声音很快引来护卫,杂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逼近。 薛南星站起身,一把拽住他的手腕,眉眼弯弯,“魏大人,要不要跟我逃一次?”不等回答,人已经拉着他跃向邻舱的屋顶。 魏知砚任由她拽着自己纵身跃下檐角,在错综的廊檐间穿梭,猫腰躲过灯笼的光亮,一路往画舫外的长桥逃去。 “这边!”薛南星回身扬眉,明亮的眼含带笑意,鬓边青丝在风中肆意翻飞。 魏知砚抬眼看去,前方是暮色,是长街,是水上浮灯和她。 千花灼眼,月色流光里,是他多年来,杳渺不及的一场梦,此时此刻,却紧紧拽着他,如此真实地触碰着他。 …… 两人一路奔至街尾,在魏家马车旁才停下脚步。 薛南星扶着车辕轻喘,回头望向来路,笑道:“堂堂京兆府少尹,居然跟着我当了一回梁上君子!” 魏知砚气息微乱,却也不禁莞尔。 薛南星喘匀了气,方才的酒意似乎也散了大半。她忽地想起什么,摆着手道:“不对,方才太过着急。你是京兆府少尹,他们若真要抓人,你大可以站出来说要将我带回衙门问话,还能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现在倒好,若是被人瞧见堂堂京城第一才俊被个‘男子’拉着跑,明日不知要传出什么闲话来。” 魏知砚笑意温润,握住她的手,“英雄救美也好,月下私奔也罢,左右都是你,在下甘之若饴。” 薛南星耳尖一热,慌忙抽回手。 魏知砚望着落空的掌心,怔了一怔。 薛南星低声嗫嚅,“你不是还与薛家大小姐有婚约吗?若是被人旁人瞧见你与‘男子’亲昵至此,叫人家姑娘日后如何自处?” 方才还失落的眸中漾开笑意,魏知砚收回手,郑重其事地作了一揖,“遵命,我的薛家大小姐。” 薛南星也弯了弯眉,可笑意只一瞬便褪去,声音忽然转低,“可是我怕自己没办法……” “没关系。”魏知砚知道她想说什么,但他不愿听,更不敢听,于是只好小心翼翼地重复,“没关系,我不在乎。” 薛南星摇头,“可这对你不公平。” “我不要公平!”魏知砚近乎慌乱地截断她的话,又短促地笑了一下,“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要。” 薛南星不解地看向他。 此刻,没了画舫的华灯,只剩月色自他身后浇下,她该是什么也瞧不清的,却自他这一笑里辩出了几分卑微。 薛南星心里莫名有些难过,却知这难过不该示人,甚至根本不该有。 薛南星强行搅碎满腹纠结,从怀中取出一块素白巾帕。 魏知砚借着月色看去——帕子上“星”字绣纹下,多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黑色字迹,像是一个未完成的……“石”字? “是‘砚’。”薛南星咬了咬唇,“那夜你将帕子还我后,我便开始绣了。可我实在不善女红,笨手笨脚的,熬了一整夜也只绣成这样。隔日便匆匆去了宁川,这帕子也落在京城了。”她顿了顿,望进他的眼里,“回京这些时日,我想明白了。宁川的种种,终归是要放下的。若你不嫌弃这蹩脚的绣工……我想把它绣完。” 她睫梢一颤,又低下头去,“你说你什么都不要,那我许你这块帕子的承诺,你要吗?” 魏知砚愣怔地听薛南星说完,片刻,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俯下脸,“要。” 他想,这丝光亮无论真假,他都要。 魏知砚送薛南星回到薛府时,戌时的更鼓早已响过。薛南星坦言是瞒着二婶 偷溜出来的,执意要从后院翻墙而入。见识过她今晚矫健的身手,魏知砚便也由着她了。 月色如水,他站在高墙外,笑意清浅地抬目望去,那道纤细的身影利落地翻上墙头,探出一截皓白的手腕,朝他挥了挥,转眼便沉在暮色里。 魏知砚眸中笑意也跟着沉了下去。 他在幽暗的后巷独自站了一阵,直到确认院内再无动静,方才转身,然而甫一行至薛府正门,脚步忽地顿住。 ****** 陆乘渊离京不过半月,大理寺的案牍已堆积如山。 这些几乎全是他离京前部署下属去查的各地换粮案线索。虽说这些案子都与龙门县一案相似,皆没有直接证据指向魏明德,但细究之下,近几年的几桩案子竟都有一个共同点——被调包的粮食最终都辗转流向了西南边陲。 如今宁南国突然犯境,魏明德已然按捺不住,越是按捺不住,越容易露出马脚,而这正是最好的突破口。只要详查西南督军的军粮调度,必能寻得蛛丝马迹。 他迅速整理好线索,快马入宫,却在御书房得到了景瑄帝头也不抬的一句:“你太心急了。” “心急?”陆乘渊不解,“如今西南督军已开赴宁南,若他们借平叛之名暗调私兵入京,那一切都晚了。” 景瑄帝朱笔未停,依旧未抬眼,“证据呢?” 陆乘渊道:“可是您明知道魏明德包藏祸心,难道要因为一句没有证据而放任不管吗?” “啪!”朱笔重重掷于案上,“魏家现在动不得。” “为何?”陆乘渊猛地抬头,眸中写满的失望转而灼烧为怒火,每个字都像是从齿间碾碎而出,“是因为……您怕了吗?” “放肆!”景瑄帝终于抬眼,眸中渗出的尽是杀伐之意,“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天子震怒,惊得满殿侍卫内侍齐齐跪下。 陆乘渊双手紧握成拳,心中怒意一压再压化作眸中一闪而逝的暗沉色,终是直直跪下,跪伏下身,“臣……知罪。” 景瑄帝看着地上的人,长久的静默后,声音忽然染上疲惫,“起来吧。” 他负手走到陆乘渊身边,“你可知,朕为何独予你重权?” “臣愚钝。” “是因你能力卓绝?杀伐决断?”景瑄帝缓缓摇头,声音里带着少见的温和,“都不是。你自幼天资过人,七岁便能与太傅论策,十岁就在御前说要为朕平定四方。后来你确实做到了,五年戎马,战功赫赫。可那五年,你在边关每封捷报里,都藏着求死之心,朕岂会不知?” “所以你回京后,朕偏要你执掌大理寺,要予你协理六部的重权,让你看尽朝堂朝堂倾轧,看清天下海晏河清下的黑暗,阅遍昭昭天明下的冤屈。想让你能从中找到一丝,哪怕一丝要活着的理由。不是为朕,而是为了天下苍生。” 他转头看向陆乘渊,“朕知道你心里清楚,所以才带着痛苦活了这十年。难道要在曙光将至时,让所有隐忍付诸东流?” 陆乘渊眸中闪过一丝惘然。 然而这惘然却很快消散,化作眸中清浅的笑,像是踏遍尸山血海后归来见到湖光山色,见到他的日月星光。 他平静地道:“我没那么伟大,也不似舅舅心怀天下,让我活着的唯一一个理由只是她。” 景瑄帝默然看着他,忽而很慢很慢地笑了,随着这一笑,那些惊诧、不可置信,连带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全都毕现眼底。 是啊,他姓陆,不姓凌,他是臣,而非君,他可以不去想江山万民,但是他不行。 沉默良久,景瑄帝忽然问,“你知道南星与知砚的婚约了是吗?” “你回京后三番两次求朕赐婚,若非你知道他二人有婚约,大可直接上门提亲,何须借朕之口。” 陆乘渊垂首默了一瞬,“舅舅可还记得十年前,他们离京前夕,我曾偷跑出宫? “那日我去了程府。” 景瑄帝微微颔首,“那时你中毒后刚醒来不久,听闻程家出事便不管不顾跑了出来。” “彼时程府已经遣散了家丁护卫,我直奔程老先生的书房想寻南星,却听到……” 陆乘渊敛着双眸站着,眼底罩着雾气,恍惚间,那些尘封多年的对话又清晰地在耳边响起: “明德兄今日又与我提了此事,你看看。” “也好。天下大局未定,若有人能护南星周全也好。只是乘渊那孩子……” “乘渊是好孩子,与南星感情也好。可经此一事,你觉得他们还有可能吗?” “但愿我们离京后,他们能忘了彼此。” 陆乘渊心知是因为自己体内蛊毒未解才让他们不敢将南星托付于自己,在宁川认回薛南星后,他曾无数次纠结自省,也比谁都清楚,自己体内的蛊毒一日不解,就一日没有资格许她余生安稳。 “可是……”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我忘不了,也做不到。因为那年清秋,我亲口答应过会娶她。” 他缓缓抬眸,原本蓄在眸中的雾气忽而散开,目色静得像清秋无声的霜,“该做的我都会做。只是……能否让我兑现这个承诺?” 良久,景瑄帝终是叹息,“十年寻觅,十年等待。”他抬手拍了拍陆乘渊肩头,“赐婚之事,朕可以答应你,不过终归要问问南星的意思。” ***** 出了宫门,夜色已深如浓墨,陆乘渊径直来了薛府。 崔海陪他一同从宫里出来,心知自家主子心情不大好,连忙上前叩门询问。 “王爷。”崔海小心翼翼地回禀,“薛夫人遣人回话,说大小姐是申时回府的,陪她用过晚膳后说了好一会话,许是累了,眼下已经歇下了。”他偷眼打量着陆乘渊的神色,又补充道:“这些日子不见,老奴瞧着她的确清减了不少,明日还要入宫面圣,早些歇下也好。” 陆乘渊淡淡道:“你先回去吧。” 崔海还欲再言,可张了张口,还是将劝慰的话咽了回去,“是,那老奴让车夫晚些来接您。” 恰在这时,有脚步声自巷口传来,崔海下意识回过头,蓦地怔了怔。“魏、魏大人?” 魏知砚一袭天青色锦袍缓步而来,月色流转,照见他眼底一闪而逝的复杂神色,那双向来含笑的眸子此刻竟如深潭般幽邃难测。 崔海稍一咂摸,总觉得这位平日里温言笑语的魏大人有些不一样了,可到底哪里不一样了? 正愣神间,忽听得一道冷声落下: “腿断了不会走了吗?” 崔海一个激灵,急急应了声是,便慌忙钻进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渐渐远去,只剩一青一白两道身影。 陆乘渊一脸清冷地站着,背对来人,“你来做什么?” 魏知砚仰头望着薛府高悬的匾额,“这话,似乎应该我问你才对。” 第113章 对峙“你确定要这样逼她吗?”…… 陆乘渊一脸清冷地站着,背对来人,“你来做什么?” 魏知砚仰头望着薛府高悬的匾额,“这话,似乎应该我问你才对。” 他收回视线,轻笑一声,“如今南星既已回府,不再是你昭王府的人,更不是那个仵作。你还有什么理由将她困在身边吗?” “理由?”陆乘渊缓缓回身,眸中尽是摄人的寒光,“本王行事,何需向你交代?” 魏知砚不疾不徐地理了理袖口,“看来你这些年的确恣意惯了。不过……”他忽然抬眸,“你别忘了,这里是薛府,你要见的,是我的未婚——” 他的话未说完,站在他对面的陆乘渊忽然唇角微弯,慢慢地露出一个笑来。 夜风袭来,檐角的风灯摇曳,将陆乘渊的脸映照得晦涩难辨,乍看这一笑似乎是极自然极柔和的,然而若是细看,他眸中流露的并非善意,而是一种让人心颤无比的讥诮与嘲弄。 正此时,长街一头忽传来醉声醉气的嚷嚷: “都、都别拦着!本世子今日倒要瞧瞧,那薛家大小姐……嗝……到底是何方神圣!” 二人同时侧目,只见宽阔的街道中间,三个醉汉歪歪斜斜地挤作一团,跌跌撞撞地朝这边挪动。待走近了,才看清中间一人是被左右两人架着往前的,那人一身扎眼的鎏金锦袍,嘴里不停嘟囔着“本世子”,不是凌晧还能是谁? 两人的眉头不约而同地皱了起来。 然而,这三个醉鬼显然对眼前的局面浑然不觉。 凌晧身边两人仍在起哄: “走,去薛府看看,我就不信见不到了。” “就是!今日非要见到不可!” 这左右护法的声音倒是比凌晧的清醒一些,但也没清醒太多。 “右护法”一袭宝蓝色织金锦袍,正是早前与凌晧斗嘴的谢小侯爷。此刻他似乎等不及了,松开凌晧,脚步虚浮,却一马当先。然而他一抬眸,正对上门外相对而立的两道颀长身影,登刻傻了眼,结结巴巴道:“昭、昭王?” “左护法”是个面若银盘的公子哥,上一刻还说着嘲讽的话,下一刻笑容便凝固在脸上,哆哆嗦嗦半晌,也挤出三个字:“魏大人?” 凌晧一脸迷茫地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嘴角不满地耷拉着,“什么昭王魏大人的,休想糊弄本世子。他们一个该在大理寺办案,一个明明在画舫……” 话到一半,迷离的目光终于飘到前方,凌晧陡然怔住了。 可他似乎并不信邪,往前踉跄几步,几乎要贴到二人脸上,眯着眼睛来回打量。 嗯,长得都不错。 他先是伸手戳了戳陆乘渊的衣袖确认触感,又扯了扯魏知砚的衣带检验虚实。待确认眼前并非幻觉后,他歪着头陷入沉思——京城三大美男子 ,自己稳居魁首,那剩下的两位…… “嗝!”一个酒嗝打散了满脑子浆糊,凌晧猛地瞪大眼睛,酒意顿时散了大半。他讪讪后退两步,脸上堆起讨好的笑,“你、你们……也是来……呃……赏月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了嘴里。 陆乘渊眸中已然翻起腾腾怒气,声音沉如闷雷,“凌云初,给本王滚回去。” 凌皓身边两人见形势不妙,匆匆拱手作揖,忙作鸟兽散,跌跌撞撞逃也似地跑了。 骤然被孤零零留下的凌皓,酒意顿时又醒了三分。可这余下的半分醉意却给了他无比的勇气。他脚步一动不动,垂着脑袋,小声嘟囔,“表哥,可是我才刚到……你们都没回去,凭什么单赶我走。” 他抬头瞥见魏知砚,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其身后搜寻,也不等陆乘渊再说什么,兀自问:“怎么就你一个人?” 陆乘渊眼神骤变,“还该有谁?” 凌皓喉头一哽,心道不好:糟了,说多了。抬手便给了自己一巴掌。 魏知砚似欲答话,凌皓一个激灵,想起薛南星的叮嘱,急忙拽过他的衣袖,“你不是该和梦璃姑娘在一处吗?怎么把美人撇下,跑到这儿来了?” 陆乘渊脸色沉得要滴出水来,一字一顿,“凌云初,你见过程耿星?” “我……”凌皓还想辩解,却猛然被他目中的杀伐之气震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轰然消散,什么理由都编不出来了。他缩了缩脖子,声音细若蚊蝇,“就……就在公主府附近……无意撞见的……” 陆乘渊凝视凌皓片刻,眸色深沉如墨,终是拂袖转身,径直朝薛府大门迈去。 魏知砚抬袖一拦,“站住。” 陆乘渊的声音冷寒彻骨,“让开。” “若我不让呢?”魏知砚寸步不退,“怎么?又要如那晚一般,刀剑相向吗?” 凌皓虽算不得十分清醒,却也隐约嗅到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困惑地挠头,“你们这是做什么?”他转向陆乘渊,“你这是要去哪儿?薛府?” 陆乘渊懒得理会,推开魏知砚的手,继续往前。 “陆乘渊!”魏知砚的喝止在夜色中格外清晰,“你确定要这样逼她吗?” 陆乘渊脚步一滞,慢慢回眸,冷笑道:“逼她?”他唇角勾起的弧度是讥诮的,目中却有不解。 魏知砚上前一步,“不是吗?自她逃回京的第一日起,你便逼她住进昭王府,逼她在你身边。她去何处,见何人,你都要过问。她处处谨慎,唯恐行差踏错。甚至那日……她中了那样的毒想要快些离开,也不得不被你强行带走。你可有一次问过她是否愿意?” 陆乘渊静立不语。 “如今不过因她与世子偶遇,你便要兴师问罪,你还要说不是在逼她?”话到这里,魏知砚深深吸了口气,而后一字一句,无比清晰道:“你有没有想过,她对你的心意,不过是你想让她有的,自始至终,她根本没有选择。” 他的话音落下,夜一下静了下来,仿佛这寂寂深夜本就应该这样安静。 然而在这样的寂静里,陆乘渊分明听到什么裂开的声响,起初只是细微的,像木材裂了一个口,然后自上而下,一下整块裂开,最后颓然坠地,塌陷得满是尘埃。 凌晧茫然地眨了眨眼,这话里的每个字他都听清了,可连在一起他却不懂了,只知道眼前两人儿时是好兄弟,后来虽疏离些,却也算恭敬,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他迟疑半刻,伸出手,在半空中顿了顿,最终还是转向扯了扯魏知砚的衣袖,“你们说的那个‘他’……是谁啊?” 可面前的两人却仿佛被定住般,一动不动。 陆乘渊沉默片刻,缓缓回身,直直地看向魏知砚。 那双素来清冷的眸子里忽然起了一阵风暴,吹散他眼底所有困惑与不解,露出一片深不见底的暗色。 “本王与她的感情,还轮不到你来置喙。”声音平静得可怕,字字如冰刃。 魏知砚不怒反笑,眉梢微挑,“你以为,我为何会说这些话?” 此言一出,陆乘渊神色骤变,目中情绪变得复杂不堪。 凌晧心中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还未等他想明白这丝不好的预感从何而来,然后他就看到陆乘渊猛地揪住魏知砚的襟领,指节泛白,一把将他狠狠推了出去。 魏知砚一介文官,哪里扛得住这般力道,整个人踉跄往后,往阶下摔去。 这一推,凌晧余下的半分醉意也彻底没了。 然而他还没从这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甚至来不及伸手去扶,只听身后传来一道清凌凌的女声: “王爷?”声音微顿,又带着几分诧异,“魏大人?世子??” 凌晧猛然回首,只见月色下一道袅娜身影款款而来,一袭熟悉的藕荷色罗裙,正是白日里才碰过面的薛茹心。 饶是凌晧平日再不懂规矩,此刻也明白眼前这场景着实不成体统——京城里最显赫的几位人物,竟在深更半夜于他人府邸前推搡纠缠。 他急忙俯身扶起魏知砚,忍不住小声嘀咕,“平时口口声声教训我荒唐,现在到底谁更荒唐。”语气里带着几分委屈,几分埋怨。 凌晧偷眼瞥向陆乘渊,见他仍冷着脸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犹豫片刻,还是朝薛茹心点了点头,规规矩矩地唤了声,“薛小姐。” 薛茹心步上前,在三人面前盈盈一福,又望了眼天色,无不诧然道:“这都亥时三刻了,几位在这里是……?” 夜风拂过,无人应答。 其实她方才看见三个人三种表情,心中已猜到七八分,却也还是明知故问,“莫不是……来找姐姐?” 这句话倒是点醒了凌晧,他这才想起自己方才醉着酒过来,扬言要冲进薛府的荒唐行径,心中不免心虚,竟一时答不上来。 正发愁,魏知砚温润的声音适时响起,“今夜流云渡设宴,世子与在下小酌了几杯。月色正好,便遣散随从打算步行回府。恰巧遇见乘渊,便结伴同行。” 琝王府、昭王府、魏府都在永康坊,薛府虽在平康坊,但从流云渡回府的确会经过附近,倒也说得过去。 凌晧自觉找到说辞,连声附和,“正是正是!我们就是路过。表哥他也……”说着朝陆乘渊挤眉弄眼, 却被对方一记冷眼吓得噤声,只得讪讪转向薛茹心,“倒是薛小姐,怎的这么晚才回府?” “太后寿宴在即,徐嬷嬷忧心宫人们办事不周,偏又分身乏术,便托我代为照看一二。”薛茹心轻抚鬓角,眼波似不经意地掠过陆乘渊,“这本就是我该做的。” 陆乘渊恍若未闻,只冷冷抛下一声“凌云初,跟本王回府”便拂袖而去。 凌皓如遭雷击,整个人霎时蔫了下来,垂头丧气地拖着步子跟上。 直至二人的身影完全隐没在夜色中,魏知砚才朝薛茹心微微一揖,“时候不早了,不打扰薛小姐休息了。” “魏大人且慢。”薛茹心忽然开口,“难道大人就没什么话要单独同我说吗?” 魏知砚脚步一顿,缓缓转身。 只见眼前之人仿佛变了个人。一双翦水秋瞳,映着这单薄的夜色,折射出的不是方才的温柔,而是冷寒。 “若是要问在下拿乘渊的题字。”魏知砚唇角挂着浅淡的笑意,“恐怕要让薛小姐失望了。” 薛茹心轻笑一声,“大人当真以为,我当日找她是为了一幅字?”她抬眸直视魏知砚,“我要的从来都不是一幅字。” 魏知砚眼尾微颤,“你早就知道了?” “倒也不算早。”薛茹心缓步走近,“起初只是觉得蹊跷,王爷向来对旁人冷漠,怎会对个小仵作如此上心。直至我见到伯母旧时的画像,又听闻父亲要去宁川见一位故人。我才猜到,原来这位故人我早就见过。” 魏知砚眸色骤冷,“我警告你,休想对她怎么样。” 薛茹心掩唇失笑,“大人说笑了,我一介弱质女流能做什么?她终究是我血脉相连的姐姐,我自然盼着她好。” 她抬眸望向檐角风灯,语气忽转幽深,“听父亲说,程家早年为她定下过婚约。她多年漂泊在外,如今于她而言,能有个好归宿便是最好的。” 她转头看向魏知砚,“我啊,最是乐见有情人终成眷属。” 魏知砚冷道:“我与她的事不劳薛小姐费心。” “是么?”薛茹轻叹一声,“也是,我总是操心太过,连太后娘娘这次病得蹊跷……都不小心留意到了。” 魏知砚眉心微蹙。 薛茹心摆弄着手中绢纱,不疾不徐道:“太后素来康健,宁川寿宴更是早几个月前就定下的。可这半月来,凤体却莫名倦怠。太医查遍御膳也没找出个所以然,只说是暑热所致。但倘若这问题不是出在膳食上,而是在那日日焚着的熏香上呢?” “西华宫十年来用的都是南海檀香,偏今年开春,皇后娘娘特意换了新制的艾桂香。”她唇角微弯,“艾叶最是养人,能温经脉、止虚寒,桂香又沉郁安神,太后爱不释手。偏是凑巧,上月荣安公主又端了一盆洋金花来,公主给的东西,太后自然珍惜,又听说这洋金花能安神,便摆在寝榻边,日夜相对。” “只可惜……”她突然抬眸,眼中寒光乍现,“对寻常人能安神,对于太后却不是。” “太后有个从西北带来的习惯——每日服过养生茶,必要佐两枚莨菪蜜饯。这蜜饯用西域莨菪果腌制,太后吃了十余年,宫中上下都道是寻常零嘴。艾桂香活血通络,洋金花安神定志,莨菪蜜饯生津止渴,单看都是好东西。可这三物相遇……”她轻轻摇头,“便是华佗再世,也救不得太后凤体渐衰。” 魏知砚面色骤变,“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知道皇后为何这么做,也不知与你是否有关?只不过想着……无论如何,你都不希望姐姐知道这些吧!” 第114章 回府“决而不绝……”…… 薛南星踏着月色回到西院厢房,首先察看了门缝与窗沿下的草木灰,除了被风微微吹散开的痕迹,并没有被人动过的迹象。 她轻轻舒了口气,足尖一转,便打算去东院问问陆乘渊可曾来过。可当她迈出院门,被兜头浇下的清亮月色一照,这才惊觉此时已经很晚了。 她在院门口站了片刻,还是转身回了屋里。 这是她第一晚躺在薛府的榻上,明明窝在锦被软枕里,明明身子已经很累了,却怎么都睡不着。 她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却始终没有困意,索性披衣起身,点了盏油灯,在屋里转悠起来。 昏黄的灯光渐渐晕开,映出这间陌生厢房的轮廓。这间屋子大是大,可除了薛以鸣后来添置的那几张过分华丽的桌椅外,一应陈设并不繁杂。 房门朝东开,正对门的墙上悬着幅泛黄的山水画,下方摆着张与旁边那套金丝楠木桌椅格格不入的寻常方桌。南侧是个不大不小的简朴书案,桌上早没了笔墨纸砚,只搁着一个青瓷瓶,瓶身有些旧了,但仍是清丽素雅的。 书案旁立着一排书架,缝隙间积着薄灰,显然打扫的人并不用心。薛南星想起薛以鸣信誓旦旦说“日日派人打扫,就等你回来”的话,不免有些想笑。 她站在书架前,指尖轻轻划过书脊。没有一本是寻常闺阁中常见的《女则》《女训》,一排排摆的全是各类典籍和兵书。 她随手抽出一本《孟子》,书页泛黄卷边,显然被翻看过无数次。翻开扉页,密密麻麻的批注映入眼帘。有笔力遒劲的楷书,也有歪歪扭扭的童稚字迹。 她将书一本本拿下来,翻开。有些书册已经被翻得很厚了,有些还是新的,没能来得及看。 她虽没了旧时的记忆,却也几乎能想象,在无数个日夜里,爹娘将她抱在膝头,一字一句讲解的不是如何做一名循规蹈矩的女子,而是家国天下的大道理,可年幼的她哪里懂那些大道理。稚嫩的笔迹写下了一个又一个“何解”,或许是等着爹娘来解答,却不知,这些答案,终究要自己在成长中慢慢参透了。 眼前逐渐模糊,薛南星揉了揉眼,吸气定神,将书籍一本一本推回书架,却忽然发觉异样——最下排的木板后似乎略有松动。 她屈指轻叩,木板后传来空鼓之声。 薛南星当即便知这块木板必有巧妙,用力一按,一个长约一尺,宽约六寸的暗格应声打开,露出一本泛黄陈旧的书籍。 薛南星双眸一亮,顿时凝神屏息,将灯盏小心地搁在地上,顺势跪坐下来,迫不及待翻开书页。 须臾,眼底的光亮又扑哧黯了下去。 暗格里藏着的并非什么机密文件,而是一本《越绝书》的抄本。扉页上落着一枚暗红的私印,上书“陆江望”三字。姓陆……而“江望”这二字她今日见过,就在画轴中的那封陆将军的亲笔信上。 是陆将军的字。 陆将军的书为何会藏在此处?此书不过是寻常抄本,并非贵重之物,却要放在这样隐蔽的暗格内。那么……真正贵重的,便只可能是这书中藏着的意思。 可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薛南星带着满腔疑惑翻开书页,书中还夹着一张纸笺,上书力透纸背的“决而不绝”四字。字迹潇洒飘逸,是陆将军的亲笔。 “决而不绝……”薛南星喃喃,“这是何意” 可她反复翻看书页,却始终参不透其中玄机。 正凝神思索之际,门外忽然响起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姐姐,还没睡吗?”薛茹心柔柔的声音透过门扉传来。 “姐姐”声音再次传来,比方才更近了几分。 屋里还明晃晃亮着灯,此时再佯装入睡反倒显得刻意。薛南星饶是心有一万个不情愿,却也知道这一面终归是要见上的。 既来之则安之。 薛南星深吸一口气,将手中书册利落地塞回暗格,指尖轻推复原机关,又快速系好中衣,拉开房门。 门扉开启,站在门外的薛茹心明显一怔。 门后之人分明只着素白中衣,梳着男子发髻,一头墨发半披而下,落在颈侧,而正正是这披下的青丝,衬得那张本就清隽的面容添上几分女子独有的柔美。月色扑在她的眉眼间,杏眼娇俏可人,眼尾微微上翘,却偏偏透出清冷的目色。 好一张雌雄莫辩,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 薛茹心勾起唇角,微微笑道:“姐姐,夜深露重,不请妹妹进去坐坐吗” 薛南星默了片晌,侧身让开半步,“进来吧。” 薛茹心进屋,稍稍打量了一下,径自在那张金丝楠木圈椅里坐下了,又指了指另一张同样华贵的椅子,笑盈盈道:“来,姐姐也坐。” 薛南星扯了扯嘴角,还是在一旁的旧方桌下拖出个圆凳,笔直坐下了。 薛茹心不以为意,亲昵道:“真没想到,你我二人再见面时,竟是以姐妹的身份。命运当真奇妙,我从小盼着的姐姐,原来早就回来了。” 薛南星淡淡一笑,“当时情势所迫,不得不做男子装扮。” 薛茹心叹一声,“也是。后来我听父亲大致说过一些,姐姐这些年在外漂泊,想必吃了不少苦。” 她说到此,眼睫微垂,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若早知姐姐处境这般艰难,当初就不该让你替我……” 后头的话没说完,但薛南星心里清楚,她指的是托自己向陆乘渊求字一事。此事到底是她应允在先,失言在后,回京后也一直未得机会解释。既然眼下提及了,倒不如坦坦荡荡道个歉。 “该道歉的是我。”薛南星坦然道:“你所托之事我确实未能办到。不过太后知你一片孝心,想来无论送什么寿礼,太后都会欢喜的。” 薛茹心倒似放下了,轻轻颔首,“我明白姐姐的难处。王爷性子是冷了些,对下属也严苛。就拿方才来说,我回府时都已亥时,竟见王爷还在府门外徘徊。若非听母亲 说你已经歇下,只怕王爷还要来找你商议公务呢。” 薛南星诧然,“王爷来过” “嗯。”薛茹心眸光微闪,“他说只是路过,可究竟是路过还是专程过来,我一眼便瞧出来了。” 薛南星心中一动,不是惊诧陆乘渊来过,而是既然方氏说她已经歇下了,替她推辞了陆乘渊,薛茹心为何深夜还要特意来西院一趟? 沉默片刻,她直截了当道:“你这么晚过来,应该不止为说这个吧?” 薛茹心微微一愣,很快笑道,“自然不是。” 她往前倾身,拉起薛南星的手,“你回京的消息早就在宫里传开了。太后虽在病中,耳目却清明得很,这两日总念叨着想见你。今日皇上陪太后用早膳时提起你明日要面圣,太后特意嘱咐我,无论如何都要来传个话,让你明日务必去西华宫一趟。” 薛南星心下了然。 她听陆乘渊说过,太后出身将门,在西北长大,年轻时还曾披甲上阵,是位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后来入宫为妃,始终难改豪爽性子,也一直不习惯宫里的生活。直到在一次宫宴上遇见程府大小姐——也就是薛南星的母亲,二人因讨论西北边关的布防策略而惺惺相惜,结为忘年之交。 据说后来勤王与母亲的相识,也是太后从中牵线。即便母亲嫁入薛府后,仍时常入宫陪伴太后。再后来有了薛南星,她也常随母亲进宫请安,她自幼性子肖母,自然也深得太后喜爱。 十年前青锋崖一事发生得突然,这些年来太后始终对她们念念不忘。 旧事虽不记得,可旧日恩情不能忘。 薛南星郑重颔首,“这是自然,我明日定当去给太后请安。” 薛茹心见她应下,展颜而笑,“明日太后见了姐姐,定会开怀。”可话音未落,她眉间又笼上一层轻愁,“只是太后近来总是精神不济,但愿见了姐姐能好些。” 薛南星凝眸,“太后的病一直未见起色?” “时好时坏罢了。”薛茹心沉吟道:“说来也怪,太后向来身子骨硬朗,也就是这一个月突然就……” 一个月…… 薛南星本就怀疑太后这回病得有蹊跷,眼下听了这一句忍不住问,“这段时日太后的饮食可有什么变化” “变化”薛茹心蹙眉细思,摇头道:“没有,御膳房一切如常。太医院连熏香都查验过了,什么相生相克都考虑周全,就是找不出病因。最后只说是暑气侵体,可怎么调理都不见效。” 薛南星暗自思量。一个月前,也就是四月,不过初夏时节,来的哪门子暑气。 薛茹心见她神色凝重,不由问道:“姐姐可是看出什么不妥?对了,你精通验尸之术,想必也通晓一些医理。” 薛南星沉默一阵,摇头道:“医理我不算擅长,只是这些年勘验尸首,对毒物毒性倒是略知一二。” 薛茹心听此一言,握着她的手骤然收紧,“既然如此,明日还请姐姐务必仔细瞧瞧太后。” 第115章 青衣“青玄……?” 一夜辗转,薛南星也不知道自己何时睡去,抑或有没有睡着,只觉得许多事情在脑中纠结盘桓,结成一个线团,她解啊解,线团缠啊缠,迷迷糊糊间,天色就亮了。 几乎是在天色亮起来的同时,外间陆陆续续传来阵阵嘈杂一一 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器物碰撞声、偶尔几句交谈,以及一个刻意收敛却愈发刺耳的嘱咐声: “搁这儿,就这儿。” “仔细着点!这里头可都是御赐的物件,摔碎了把你们全家卖了都赔不起!” 是尖锐甚至有些刺耳的女声,与昨日假意温婉的语调截然不同,但薛南星一听便知是方氏。 横竖也无法再睡了,薛南星索性起身下榻。伴着外间的压也压不住的喧嚣,她草草梳洗完毕,整好衣衫,一把拉开了房门。 门一开,她瞬间愣住了。 这院子昨日都还空落落的,别说伺候的人,连盆花都没有,眼下却满满当当站了一院子的人。有杂役、小厮、护院,间或还站着几个内侍模样的。 内侍太监只侍奉皇室,薛府不过是没落门第,何来这等排场?看来,是宫里来人了。 薛南星的目光又落在阶下一名服饰华贵的内侍身上。那人怀抱拂尘,鹤立阶前,看气度年岁,必是宫中有头脸的大珰。 她刚要上前,那内侍似有所觉,先一步转过身来。 “哟,醒了?”一张白净无须的圆脸上绽开笑容,眼角堆起细密的纹路,目光慈祥地将薛南星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 “见过公公。”“薛南星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那公公见她行礼,眼中笑意更深,连连点头,“大小姐客气了。” 这声“大小姐”实在亲切,薛南星总觉得似曾听过,心中涌起一阵暖意。 可又没等她再开口,耳边再次响起那道唯恐别人听不到的呼唤: “星儿——!” 薛南星浑身一颤,循声望去。只见一众护院小厮里钻出个珠光宝气的脑袋,金钗玉簪在朝阳下晃得人眼花,她竟被刺得睁不开眼,举手搭在眉梢。闭目半刻,再睁眼时,方氏已扭到跟前。 “星儿啊——”又是一声让人头皮发麻的称呼,下一刻,薛南星未及放下的手便被合入对方掌心。 方氏堆笑道:“这位可是宫前殿的张总管,奉了皇上口谕,特意来接你的!” 薛南星这下算是知道了。难怪方氏这般殷勤,原来这位大珰还不是普通的大珰,而是皇上跟前的人,是宫前殿的内侍总管。 她按下心头疑惑,又向张公公深施一礼,“有劳张公公了。” 张公公含笑将拂尘一甩,道:“皇上特意嘱咐老奴,除了接大小姐入宫,还让带了些日常用度来。”他环视院落,“不过这院子到底还是小了些,暂且先搬进来这些。其余的……” “其余的婶娘先替你收着了!”方氏抢声道。 张公公笑意微敛,目光转向薛南星,似在等她示下。 薛南星看一眼满院的人,几乎人人脚边都搁着一两件大箱子,粗略估算,少说也有十好几个。她咽了啖口水,“无功不受禄,这……” “大小姐言重了。”张公公温声打断,“无功不受禄那是朝臣们的说法,大小姐就不必推辞了。”言下之意,她与皇上之间,原就不必论这些。 的确,她是女子,不涉朝政,又谈何功禄?只是这满院子的赏赐,属实太夸张了。 她又瞥了一眼,暗道:太夸张了。于是道了声谢,转而对方氏道:“只可惜我这院子……” 不必等她将话说完,方氏已然会意,面上默契地堆出为难之色。 方氏拍了拍薛南星的手背,“是二婶考虑不周。只想着你或许念旧,就安排在这院子里了。忘了我们星儿如今可是大姑娘了,该有个像样的住处。”她抬手遥指,“西南边还有个闲置的别院,婶娘这就命人打通了。只是这些东西……” “那就有劳二婶先代为保管了 。“薛南星接话。 张公公瞧着二人一来一往,便也看破不说破,微微笑道:“大小姐还是同儿时一样。” 薛南星一愣,转眸却见张公公将拂尘轻扬,指着一名内侍道:“东西拿过来吧。” 这时薛南星才注意到,一名年轻内侍手捧着一个约莫三寸见方的锦盒。待内侍走近,张公公看了眼薛南星,温声道:“皇上体恤大小姐此前男装面圣实属无奈,但今日入宫不宜再着男装。” 说着,他指尖轻挑,锦盒应声而开,一支桂枝纹白玉簪静静躺在绛色丝缎上,“还请大小姐换上女装后,戴上这个。” “这是……?”薛南星不解。 张公公没有直接答,只道:“皇上御赐之物。” 一旁的方氏眼神一暗,眼珠转了转,突然上前接过锦盒,“时候不早了,来,星儿,二婶替你梳妆。” 说罢,她一面吩咐人引张公公一行去前厅用茶,一面指挥仆役将满院的箱笼搬往南院,自己则不由分说地将薛南星拉进屋,按在了梳妆台前。 方氏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支桂枝玉簪,对着窗棂透进的晨光细细端详。簪身在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她不禁轻叹:“到底是御赐之物,这玉质、这雕工……”她说着,将簪子搁在一边,“来,二婶给你挑身相配的衣裙。” 正说着,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一个尖细的声音隔着门扉道:“薛夫人、薛小姐,公公让奴婢来传话,说是御赐的簪子,需得配御赐的衣裙才妥当。” “这是自然,自然是要用御赐的……”方氏嘴上应着,忽想起什么,扭过头对薛南星挤了挤眼,示意她安心等着,随即快步上前拉开房门,“这位公公,瞧我这记性,方才竟忘了取衣裙,都一股脑儿先搬去南院了……不碍事不碍事……我这就随您去取,怎敢劳烦公公……”声音越飘越远,似乎真的去取了。 方氏的声音一停,整个世界便安静下来。难得片刻清静,薛南星揉了揉被吵得突突疼的太阳穴,目光落到那只桂枝簪上。 这一看才发现,玉簪并非新制。她拿起玉簪,只见宝石做的花瓣耀彩夺目,可细看簪头桂枝纹路间,藏着几道几不可见的细痕,白玉虽依旧温润,却已失了新玉的锐光,显然有些年头了。 她忽然忆起崔公公曾提及,皇上当年还是勤王时,曾经属意于母亲。再联想方才张公公待她的慈爱神色,以及陆乘渊说过皇上对青峰崖之事后一直心存愧疚……种种迹象串联,她心中豁然。 这簪子,怕是旧物。 皇上大约是在弥补什么。或许让心怀愧疚之人亲眼见到她平安无恙,便是最好的慰藉。 想到此,她便不再多虑,皇上赐什么便穿戴什么吧。 不过片刻,方氏便抱着一个雕花木匣匆匆返回。薛南星换上那身御赐的衣裙,簪上桂枝玉簪,任由方氏在自己脸上细细描画起来。 约莫半个时辰后,方氏终于搁下手中的胭脂笔。 她望着薛南星的脸,一时竟怔了怔,半晌才张了张口,却没想出个合适的词。最后索性一把抓过铜镜塞到薛南星手中,“你瞧瞧。” 铜镜里映出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容,薛南星自己也稍稍愣了一下。她已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施过粉黛,饶是之前在何茂的别苑假扮柳烟儿,也只是描了眉,点了颗朱砂痣而已。而眼前这张脸太不一样了。 发髻挽得简约却不失精致,一支桂枝玉簪斜插其间,与妆容相得益彰。唇上朱色浅淡,反而衬得杏眼愈发清亮,眼尾轻轻上扬,勾勒出恰到好处的妩媚,双颊薄施胭脂,又添几分少女的娇憨。 最令她意外的是,方氏虽在首饰搭配上品味堪忧,这梳妆的手艺却出奇地精妙。 方氏见她出神,不由笑道:“如何?二婶这梳妆的手艺可还入得了眼?”她语气里带着几分自豪,“茹心那丫头,从小到大就没夸过我这个娘亲什么,唯独这梳妆的功夫,她倒是心服口服。” 薛南星抬眸,竟从方氏含笑的眼底捕捉到一丝落寞。恍惚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方才方氏为她梳妆时,或许真的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她轻轻放下铜镜,诚心道:“多谢二婶费心。” 方氏笑意更深,目光落在她的衣裙上,“来,再看看这身衣裳。”说着牵起她的手,引到角落的落地铜镜前。 这袭衣裙是她喜欢的淡青色,素雅大方,方才方氏拿出来时她就很喜欢。此刻在镜中细看,才发现裙摆处还暗绣着疏落的竹纹。女子衣裙多绣牡丹芍药,鲜少用这般清雅的纹样,若非裙裾翩跹,倒真有几分书生袍的韵味。 “怎么样,可还称心?”方氏问道。 薛南星点头,眉宇间旋即又闪过一丝疑惑,“只是这衣裳……似乎不是新制的。” “你前两日才回京,就算皇上早得了信儿,底下人连夜赶制也来不及啊。”方氏不假思索道:“这身衣裳一看便是命人在民间采买的成衣。那些绸缎庄里的好料子,放上个三五年也是常有的。” 方氏答得周全,薛南星也觉得有理,便不做他想,随方氏一同出了房门。 ***** 进宫的路是薛南星第二回走,上一回是陆乘渊带着她,彼时要与他假扮有断袖之癖,一路忐忑不安,谁曾想,这一扮竟扯出后头这许多事,假戏也成了真。 也不知他眼下在做什么?可曾问过那画轴的事?才过了一日,白先生应该还没能重新打开。经过昨夜,魏知砚想必已确信她会应下那门亲事,只是不知他会不会去找蒋昀,将账本给他。想来这事还得再与蒋昀确认才行,务必要在白先生重启画轴前拿到解药。 脑子思绪飞转间,张公公的声音突然打断沉思,“大小姐想什么呢?” 薛南星猛然回神,抿唇摇了摇头,“没什么。”抬眼时,发现御书房已近在眼前。 张公公温声道:“皇上刚下早朝,眼下正在德政殿议事。大小姐且在此稍候,想来不会太久。” “有劳公公。”薛南星微微颔首。 张公公交代完便躬身退下,只留一个小太监在旁伺候。 张公公虽说快了,可朝堂议事哪有个准时候。日头渐渐爬高,薛南星站得头晕目眩,只觉脸上的脂粉都要被晒化了。 她不想面圣时顶着张大花脸,于是转头对一旁的小太监道:“这位公公,我昨夜没歇好,这会儿实在乏得很,怕待会儿御前失仪。不如您去宫门外守着,若见圣驾,行礼时唱得响亮些。我嘛……”她指了指不远处的紫藤花架,“先在那儿稍微歇会儿。” “奴婢明白。”小太监应得干脆,不愧是宫里调教出来的,转眼就没了踪影。 殿前角落里还三三两两站着些宫女侍卫,薛南星也顾不得那许多,径直走向花架。她先按了按那根最粗的、形似秋千的枝干,确认结实后,才放心坐了上去。这姿势倒还舒适,她又往后靠了靠,寻了个半倚的姿势,阖起眼来。 谁知左等右等,始终没听见“皇上驾到”的唱报。暖风拂面,紫藤花香阵阵,不知不觉间,她竟真的睡了过去。 …… 景瑄帝与陆乘渊议完朝政走出德政殿时,已是日近正午。 “张宣。”景瑄帝驻足问道道:“人可到了?” 张公公连忙上前,“回陛下,已在御书房前候着了,都按您的吩咐安排妥当。” 景瑄帝微微颔首,侧目看向陆乘渊,“方才议的不过是西北军饷调度这等小事,你迟迟不肯告退,又始终不发一言,等的就是这一刻吧?” 陆乘渊抿了抿唇,“外甥这点心思,瞒不过舅舅法眼。” “行了,少来这套。”景瑄帝摆摆手,神色十分缓和,“不过有些话,朕要听实话。你若在场,那孩子难免要看你的眼色。”他略一沉吟,“你且 随朕去看一眼,随后便去影卫司把先前定下的那件事办了。” 陆乘渊抱拳,“臣遵命。” 御书房与德政殿相距不远,不多时一行人已至殿外。未等殿外的小太监唱报,景瑄帝已率先迈入院中,身后跟着昭王、张公公及一众宫人侍卫。 进得院来,却见殿门前空无一人。景瑄帝眉头微蹙,正欲询问张公公,目光却不经意落在不远处的紫藤花架上—— 形似秋千的粗壮藤蔓间,正倚着一道淡青色的身影。 夏光透过紫藤花叶洒在那袭淡青罗裙上,斑驳光晕中,裙摆竹纹若隐若现。 景瑄帝眸光一滞,面上血色瞬间尽褪。 张公公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顿时冷汗涔涔,刚要上前提醒,却被景瑄帝抬手制止。 他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前,待稍稍走近些,看清那衣裙上若隐若现的竹纹时,素来沉静的眸中骤然掀起惊涛骇浪。 景瑄帝喉结滚动,似惊似喜,似不可思议,又近乎小心翼翼地唤了声: “青玄……?” 第116章 决而不绝(微修)“可乘渊与你……终…… 陆乘渊立于景瑄帝身后三步之遥,闻此二字,眸色一寒。 他快步上前,声音比平日高了三分,“南星!” 这一声唤得又急又响,与他平日的沉稳淡然截然不同。 景瑄帝面色微沉,眼底恍惚被一丝不悦取代。 薛南星正睡得迷迷糊糊,听了这一声,蓦然惊醒,慌忙从花架上起身。转身的瞬间,一抹明黄猝不及防撞入眼帘。 “草……民女……”她手忙脚乱地抱拳行礼,又惊觉不妥,赶紧改为女子福礼。 惊惶失措的模样落入景瑄帝眼底,阴霾稍霁,漾开清浅的笑意,“免礼。” 薛南星暗自舒了口气,起身时余光瞥见陆乘渊,又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王爷。” 除了汤泉那夜的惊鸿一瞥,这是陆乘渊第一次真正看清她女装的模样。本就出挑的五官被恰到好处的脂粉修饰,将那份神清骨秀柔和去了,凭添几分娇媚可人,仿佛她本就是个世家千金。 是啊,她本就是世家千金,不是该待在他身边的仵作。 陆乘渊目色微微暗了下来,朝薛南星点了点头。 景瑄帝侧首,目光淡淡扫过陆乘渊,“既已见过,便退下吧。” 陆乘渊执礼的手紧了紧,“陛下,臣想……” “退下。”景瑄帝不容置疑地截断他的话,眉宇间已染上几分寒意。 “陛下!”陆乘渊眉心微蹙,深吸一口气道:“太后还在西华宫等着南星。她对宫中规矩不熟,臣……在此等候,陪她一同过去。” “朕说过什么,你忘了吗?”景瑄帝语气不重,却让周遭空气都为之一凝。 “可是……”陆乘渊还欲再言,却被张公公开口打断。 张公公连忙上前打圆场,“王爷放心,这宫里的规矩大小姐不熟悉,但有老奴在呢。待会儿定会将大小姐安然送至西华宫。” 陆乘渊深深看了薛南星一眼,半晌,终是缓缓垂下眼帘,行了一礼,“臣……告退。” …… 薛南星随景瑄帝步入御书房,厚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缓缓合上。 她曾无数次听闻景瑄帝勤政爱民、励精图治的美名,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独自站在他的御书房中。这感觉有些微妙,叫她忍不住悄悄打量四周,出乎意料的是,这间象征着天下权柄的御书房竟与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若非要用两个字形容,那便是——“空旷”。 偌大的殿堂里,除了正中那张堆满奏章的御案和龙椅,便只有东侧整墙的书架和西侧一张摆放边关舆图的长案,再不见半分奢华的装饰。 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道清晰的光柱,连空气中漂浮的微尘都看得分明。 这样空旷的布局,使得即便景瑄帝站在近一丈开外,他说话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不过她没想到,景瑄帝对她单独说的第一句话是—— “你的确很像青玄……”景瑄帝缓缓转身,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却又不太像。” 薛南星不知他为何有此一言,愣了一愣。 景瑄帝负手,微微仰首,“若是青玄,绝不会在紫藤架下等那么久。等不到一刻钟,她定会不顾侍卫阻拦,直接破门而入。” “破……破门而入?”薛南星不可思议。外祖父虽宠爱她,可也不许她粗莽无理,没想到在管教他女儿这件事上,倒是比管教外孙女更纵容。 “嗯。”景瑄帝道:“谁若说她举止不像闺阁女子,她定要反驳‘什么男子做得,女子就做不得’。”他顿了顿,“所以当未晚告诉朕,他身边那个小仵作就是南星时,朕一点儿也不意外。不过……”目光重新落在薛南星身上,“不过,你倒比你娘识礼。” 薛南星低垂着眼帘,不敢直视天颜,却也能清晰感知他语气中的笑意,又因提及旧事,殿内氛围不觉轻松了不少。 她便也放下拘谨,这才敢稍稍抬起头来,浅笑道:“许是外祖父将当年没用在娘亲身上的严苛,全数用在了民女身上。单是学验尸这事,民女求了外祖父整整半年他才应允。” 提及程启山,景瑄帝眸色微暗,“程老的事,朕都知道了,只是有些事得需从长计议,急不得。” 薛南星垂眸,“民女明白。” 景瑄帝正色道:“朕答应你,定会还薛程两家一个公道。” “多谢陛下。”薛南星郑重跪拜,却并未立即起身,而是想到什么,默了片刻,语气微变道:“不过有一事,我想问陛下。” 她不再自称“民女”,而是用了“我”这个字眼。 景瑄帝眸光微动,抬手示意,“起来说罢。” 薛南星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笺,“敢问陛下,这四个字当作何解?” 宫人接过纸笺,呈于景瑄帝。 当看到这纸笺上“决而不绝”四个字时,他瞳仁微震。 “这纸笺你是在何处发现的?” “在我儿时房中的一处暗格,夹在一本《越绝书》的手抄本里,想来是爹或娘多年前藏下的。”薛南星答道。 景瑄帝凝视着纸笺,指腹在“决而不绝”四字上缓缓摩挲,“是青玄。”声音沉而缓,带着几分了然的叹息。 他看向薛南星,“当年之事,你知道了对吗?” 薛南星眼帘低垂,“只知其一,不敢妄断全貌。” 景瑄帝沉声道:“你所知道的,就是全貌。” 薛南星心中大震,倏然抬头,“陛下的意思是,当年与宁南国勾结,致使陆将军战死的就是……” “是朕。”景瑄帝指节骤然收紧,声音里压着经年累月的沉痛,“是朕……害死了他。” 原来蒋昀的猜测没错——当年还是勤王的景瑄帝,为扳倒太子,竟以边境两城为饵,暗中勾结宁南。谁料宁南背信弃义,佯攻变作真战,精锐尽出。边关守军节节败退,百姓危如累卵。 “江望得知真相后,确与朕大吵一架。朕原本以为他会向先帝揭发,谁知他竟连夜点兵,自请出征。鹰落峡那三重杀阵,本是给 太子准备的死局,有去无回。可朕来不及告知他,甚至……来不及与他道别。” 景瑄帝说到这里,声音已然哽咽,“待朕率援军赶到时,见到的就只有他的尸体了。尸首焦黑,浑身上下除了一段手臂,无一处完好。朕也是凭着那截手臂上的胎记才……认出了他。” 薛南星听罢,思绪一瞬空茫,不由地跌退半步。 原来他们所言都是真的。 可转念间,薛南星突然浑身一颤——不对!若陆将军是临时请命,连夜出征,连皇上都来不及相送,那母亲又是何时拿到这本《越绝书》和纸笺的? 难道说!? 一个可怕的念头爬上心头:莫非陆将军出征前,曾见过母亲? “不、不可能……”薛南星面色凝重,声音却止不住地发颤,“若真如此,娘亲为何不阻止他?那杀阵本就是她亲手设计,她明明可以告诉他真相,避开这一劫……” “因为这四个字。”景瑄帝突然打断,眼中浮现前所未有的怅然,“直到今日,朕见到这四个字才明白为何,并非青玄没有阻止。” “《越绝书》有三绝:其一绝子贡,以仁义之道搅动五国风云;其二绝勾践,卧薪尝胆终成霸业;其三绝勾践遵周室而安天下。这‘决而不绝’四字夹在其中,想来是江望留给朕……最后的箴言。” “决而不绝……”薛南星将这四字在心中反复咂摸,目光无意掠过西侧长案的兵阵图,忽然顿住,“是绝境,是绝处逢生……是……明知必死仍要决然赴战,却为后人留一线生机?” 她倏然抬头,眸中似有星火迸溅,“陛下是说,陆将军明知鹰落峡是死局,仍执意出征?” “当时宁南十万铁骑压境。”景瑄帝闭了闭眼,“西南军新败于沂水一战,东南军困于倭患江望仓促间仅能调动两万兵马。宁南杀得猝不及防,要想扭转战局就必须兵行险招。那三重杀阵本无生门,却是以少胜多唯一的希望。他要用自己的命,为边境百姓搏一个转机。” 薛南星缓缓抬眸,目光越过景瑄帝,落在上首“励精图治”的鎏金匾额上。御书房本该是天子彰显威仪之地,可眼前这间却质朴得惊人。东面整墙的书架上,兵书与农桑典籍分门别类,饶是不曾翻看,也仿佛能透过磨损的书脊窥见里头密密麻麻的朱批注疏。 她忽然想起随外祖父漂泊的年岁。最远至祁南,连茶肆说书人都在传颂“景瑄治水”的佳话。五年前他们逃去奉川时,途经青州,见老农捧着新收的稻谷对天叩拜,说自陛下登基后,再未见过饿殍遍野。那时外祖父驻足良久,只道了两个字——值得。 原来如此。 原来他们当年都做了同样的抉择——愿以血肉之躯,换这天下得一明君。愿以生死相托,盼四海升平之日。 而眼前的君王,的确做到了。 薛南星的目光重新落回景瑄帝手中的纸笺,眸中似有星火灼灼,“若换做是我,我也会做同样的选择……我想,乘渊也一样。” 景瑄帝身形微滞,眼底明灭着深深浅浅的光。他静默良久,直至眼底波澜尽数归于平静,方才开口,声音轻得仿佛叹息,“可乘渊与你……终究不同。” …… 薛南星踏出御书房时,日头已高悬中天。夏光明媚,却照不透她心中忧思。 一名小太监引着她穿过宫道,还未至德政殿,便瞧见陆乘渊负手立在一处偏门旁,绣金丝狮纹补子在朱墙映衬下格外醒目。 “王爷没走?”话一出口,薛南星自觉是句废话,可陆乘渊方才那样顶撞皇上她怎会看不出来,犹豫片刻,还是问道:“有事是吗?” 陆乘渊沉声道:“你这身衣裙,从何而来?” 薛南星一怔,低头看了眼,“今晨皇上命人送来的。”不解地抬眸,“有何不妥吗?” 陆乘渊没有答,只道:“日后别再穿了。”余光扫过她发间,又补了一句,“珠钗也是。” 薛南星半疑惑半犹豫道:“可你送来的那些太过华丽了,我不大习惯。” 陆乘渊双眸微敛,“越华丽越好。” 薛南星迟疑片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二人沉默地走了一阵,脚步声有节奏地在宫墙间回荡,敲得薛南星心中阵阵不安。 身侧之人今日实在反常,不仅无故触怒圣上,又说了这些有的没的。可偷眼看去,只见陆乘渊面容沉寂,清清冷冷的,倒与平日没什么两样。 他这人薛南星最清楚了,越是面上不显,心中装的事越多。她忽然想起昨夜薛茹心说他来过薛府,可走了这一段路下来,他不仅只字不提,甚至连那画轴里的东西也不过问。 奇怪,当真奇怪。 思及此,薛南星愈发觉得不对劲。他断不会是被方氏三言两语打发了,定是还有别的事,莫非他怀疑那画轴里的东西了? 她暗自沉了口气,开口道:“王爷昨晚来过薛府了?” “嗯。”陆乘渊淡道:“听说你歇下了便没进去。” 薛南星扯了扯嘴角,“是,昨晚原本还想等王爷,顺道说说那画轴的事,没想到人没等着,我自己倒先睡着了。” 陆乘渊侧目看过来,“听说画轴里的东西你看过了?” 心中咯噔一下,果然,他就是想问这个。 她强自按下心中慌乱,按照此前编好的理由道:“嗯,看过了,里头是一封张启山写给月娘的信,内容……倒没瞧出什么特别。可他又让月娘毁了这画,所以我猜,他想毁的是那幅有外祖父和魏太师画像的《碎玉图》,而并非这画轴里的东西。” 陆乘渊沉吟道:“那十字锁里装的并非腐水,若只是寻常信件,倒也说得通。只是……” 薛南星知道他有所怀疑,当即接过话来,“只是一封寻常信件为何要装在这样精巧的锁里,我也没想通。”尔后叹一声,无不懊恼道:“都怪我昨日太大意,不小心将那锁阖上了。” “没事。”陆乘渊道:“白先生已在重开,实在不行砸开便罢。” 砸开…… 薛南星心下一沉,面上却不显,只点头道了声“好”。 陆乘渊似乎想起什么,忽然停住脚步。正当薛南星以为他还要追问时,谁知听到的却是一句: “方才皇上可曾提起你我婚事?” 薛南星心中又是咯噔一下,也不知当松口气,还是该提一口气。 喉头哽了哽,“提是提了,只是眼下……并非议亲的良机。” “这是你的意思……”陆乘渊眸色暗了暗,“还是他的意思?” 薛南星一怔,她答不上来。 其实这是皇上与她共同的意思,抑或说是共同的默契。 她压下喉间涩然,抿唇笑了笑,“可是你我本就已经是夫妻了,不是吗?” 眸光干净清透,却无意间掺了几分怜悯。而这一闪而过的几分怜悯,堪堪落入对方幽深难辨的眼底。 陆乘渊不再追问,或许答案已不重要,又或许已经不言自明。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却不等笑意抵达眼底便转开了脸,“太后还在等着。”他后退半步,“就送你到这儿了。” 薛南星这才惊觉西华宫门已在眼前,一嬷嬷正立在宫门外。这位嬷嬷她曾在小满宴那日见过,是太后身边的那位徐嬷嬷。 薛南星朝她福了福身。 徐嬷嬷见状,急忙碎步上前,双手虚扶,“薛大小姐这可折煞老奴了。”说罢,又转向陆乘渊恭敬一礼,“王爷万安。太后娘娘方才还念叨呢,说若不是知道王爷亲自相送,她老人家都要亲自出来迎了。” 陆乘渊目光掠过宫门,淡道:“进去吧。” 薛南星沉静地点了一下头,转过身。但她知道他一定还站在原地看着自己,于是将脚步放得很慢很慢。 只可惜这段路太短了。 心中莫名空茫茫的,却不期然,被身后一声轻唤填满。 “南星……” 薛南星顿住脚步,回眸时,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浅笑。 陆 乘渊向前迈了一步,日光透过宫墙的飞檐,将他幽深的眸底重新映亮,“先前让梁山回京置办聘礼一事,眼下倒不必着急了。但那聘礼里有件东西,我想先交予你。” 薛南星问:“是什么?” 陆乘渊却只是微微一笑,“到时你便知道了。” 薛南星也没有问“到时”是何时,只定定地望入他眼底,道:“好。” 陆乘渊负手立于宫墙之下,目光追随着薛南星的身影,直至她随徐嬷嬷转过西华宫的影壁。 不知何时,崔公公已悄然来到身侧。 “王爷。”崔公公压低声音,“老奴打听过了,大小姐所戴玉簪确系御赐。据张总管所言……此物原是薛夫人旧物。皇上念及薛夫人遗物无多,特意赐予大小姐以慰追思。” 陆乘渊沉吟一瞬,“那身衣裙呢?” “衣裙……他倒没特别印象。”崔海躬身更甚,“只是老奴瞧着大小姐那身不像是新制的,便多问了一嘴。张总管倒是十分确定御赐衣物皆为新制的好料子,还以为大小姐特意择了旧衣来穿。” 陆乘渊收回视线,沉声道:“你替本王去一趟薛府。” 第117章 中毒嫁人的时候可别哭花了妆。 薛南星低眉敛目,随着徐嬷嬷穿过西华宫的九曲回廊。 约莫行了一刻钟,但见花木扶疏,凉风习习,暑气顿消。 她微微抬眸,前方一泓碧水之上,玲珑水榭半隐在轻纱幔帐间,隐约可见几道身影,欢声笑语顺风飘来。 “皇祖母永远都是二八佳人。要孙儿说,明日这哪是寿宴,分明就是闺阁小姐的及笄礼!”那清朗跳脱的声音,薛南星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凌皓。 “小猢狲,连你皇祖母的玩笑都敢开。”年迈的女声笑骂道,语气里满是宠溺,“你看看你,都这般年纪了,说话还没个正形。哀家看啊,得赶紧给你找个世子妃好好管教管教。” “别别别!”凌皓连连讨饶,“孙儿现在逍遥自在得很,才不会这么想不开,娶个母老虎看着自己。再说了,那些世家贵女又娇气得很,整日要人哄着,流云渡的姑娘嘛,美则美矣,太过温顺无趣。就算真要娶个母老虎——”他似撅了撅嘴,“那也得是孙儿心甘情愿看对眼的才行。” “照你这般说,娇纵的不可,温顺的也不要。”太后笑着追问,“那你究竟要娶个什么样的?” “娶个……”凌皓一时语塞,支吾半晌,索性耍赖道:“若遇不着合心意的,我、我宁可终身不娶!” “胡闹!”太后轻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 几句话听下来,薛南星已行至栈桥一头。 徐嬷嬷转身低语,“老奴先去禀告太后,您且先等等。” 薛南星微微颔首。 从栈桥走去水榭还要一段距离,却因着此处临风,薛南星虽无意偷听,可水榭里几人的声音愈发清晰起来。 凌皓的声音忽然一顿,带着几分促狭,“表哥年长我许多都未成家,要娶也该他先娶。”说完似乎看了谁一眼,又道:“薛小姐,你说是不是?” 原来薛茹心也在。 只听她轻声细语道:“王爷的婚事,岂是臣女能妄议的。” 凌皓正要再开口,太后已先一步截住话头,“一码归一码,你表哥的事哀家自有主张。”语气忽转温和,也不知在对谁说,“你且宽心,哀家说过的话,断不会食言。” “什么话?”凌皓不依不饶地凑近,嗓门丝毫不减。 只听薛茹心岔开话题,“世子方才所言倒有一句不假,太后这两日气色确实愈发好了。” “说来也怪。”太后舒展了下筋骨,“这两日身子轻快不少,连精神头都足了。” 这么三言两语下来,方才的话头便也换了。又或许凌皓本就无心追问,只因他的目光忽地被栈桥尽头那抹淡青身影攫住。 水榭里的谈笑声突然停了,里头传来凌皓难掩雀跃的声音,“可算来了!” 薛南星一怔。他这是在等自己?想必这几日京中流言四起,这位世子按捺不住好奇,特来一探虚实。她敛眸笑了笑,也不知待会凌皓见着自己这身装扮,还认不认得出来。 然而她尚未等到太后传唤,眼前猝不及防跳出一道身影。 鎏金衣带在眼前一晃,一道清朗的声音落至耳畔,“你便是近日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薛家大小姐?” 薛南星低垂着头,规规矩矩福了一礼,“民女见过世子殿下。” 声音落下,那身影蓦地一僵。 薛南星这才慢慢抬眸,挑眉看向凌皓,“世子,昨日才见过,今日便认不出了?” 她这一抬眼,震撼力绝对不亚于惊雷劈落。 只见凌皓双眼顿时瞪大了,嘴巴大得几乎可以塞下个鸡蛋,整个人如泥塑木雕般定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薛南星早知他会震惊,却不知他会震惊至此,不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世子?” 凌皓的嘴终于在这两个字音中阖上了,喉结几番滚动,唇瓣开合数次,终是挤出三个字,然而这三个字却是—— “母老虎?” 薛南星:“嗯?” 不等她反应过来,臂间忽地一沉,身侧又多了道窈窕身影。 薛茹心踏着白玉栈桥款款而来,亲昵地挽起她,笑语,“姐姐快些,太后娘娘都等急了。” 薛南星应下,顾不得再看凌皓,随她向水榭行去。 这水榭临水而筑,四面临风,中央设着张梨花木圆台,四周错落摆着五六张绣墩。台上层层叠叠摆满了时令消暑的精致茶点,清香扑鼻。 薛茹心笑吟吟将薛南星引至座前,“太后,姐姐来了。” “民女拜见太后娘娘。”薛南星端端正正行了个福礼。 “好孩子,快过来。”太后抬手招了招,“让哀家瞧瞧。” 薛南星走上前,见徐嬷嬷奉来绣墩置于太后身侧,便也不推辞,道了声多谢便坐下了。 清风徐来,吹动她鬓边碎发,桂枝玉簪在光影间若隐若现。 太后温热的手掌轻轻覆在薛南星手背上,目光慈祥地端详着她,“这眉眼,活脱脱就是青玄的模样。哀家当真是老眼昏花,上回小满宴就该认出来的。” 薛南星心头微涩,“是民女有意隐瞒,请太后恕罪。” “傻孩子,这有什么罪不罪的,不知者不罪。”太后轻叹,“哀家听皇帝说,当年程大人也活下来了,只是后来……这些年苦了你了。” 念及外祖父被害之事尚在查证,不宜多言,薛南星只宽慰道:“外祖父走前将一身本事都教给了民女。后来进京路上也有同乡照应,不算太苦。” “还说不苦。”太后指尖抚过她泛着青紫的指甲,心疼道:“哪家姑娘会做这等辛苦营生?从前不得已便罢了,往后啊……”她拍了拍薛南星的手背,“就安心当你的薛家大小姐。” 薛南星点头,“民女谨遵太后教诲。” 这般的客气疏离落入太后眼中,“你小时候可是追着哀家喊‘祖母’的,如今倒生分了。”说着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哀家就爱听你唤‘祖母’,就像未晚、云初他们那样,都是哀家的好孩子。” 薛南星迟疑了一下,不是不愿唤这声“祖母”,也并非顾忌礼数,只是…… 她抿唇一笑,“王爷和世子殿下唤您皇祖母,若我贸然唤您祖母,叫皇上听去了,我怕是要再死一回了。倒不是惜命,只是怕还没能好好孝敬您呢。” 虽是推拒之词,太后却听得眉开眼笑,尤其见她改了自称,更是欣慰,“你这张小嘴啊,从小就最会哄人。”说着目光掠过她肩头,看向薛茹心,“还有茹心,都是贴心的好孩子。” 视线最后落在最远处,故意板起脸,“就数那个混小子最没良心,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个巴巴地跑来说要陪哀家用膳,那便是破天荒了。” 此刻,被点名的那个“混小子”却仍呆若木鸡,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还能想什么,脑中无非是一阵接一阵的惊雷,一次又一次的恍悟,最后暗自捶胸顿足好一阵,才堪堪止住满腔无法排出的懊恼和苦闷。 薛南星循着太后的目光回头看一眼凌皓,不由掩唇笑了笑。 凌皓涣散呆滞的目光突然一颤,却不是回神,而是染上几分惶然,仿佛多看一眼,胸腔里躁动的火苗就会烧穿喉咙。 不见的三魂终于归位,他豁然起身,草草行礼,“皇祖母,孙儿突然想起来还有急事,今日就不陪您用膳了!我、我先走了。” 薛南星回首瞥见凌皓这副模样,不由以袖掩唇。 凌皓仓促地瞥了薛南星一眼,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薛南星以为他要道别,刚要开口,却听“哐当”一阵巨响——只见他像是见了鬼似的,一手扶着撞疼的腰,一手揉着磕到的膝盖,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 水榭内众人目瞪口呆。 倒是太后见怪不怪,“哀家早说这皮猴坐不住,好像哀家西华宫的饭菜会要了他的命似的。” 薛茹心掩唇笑道:“世子许是真有急事。今日有姐姐陪着,太后可不能再推说没胃口了。” “知道了。”太后笑着指向薛茹心,“南星,你瞧瞧你妹妹,这些年倒叫这丫头管起哀家来了。” 谈笑间,宫人们已撤去茶点,在水榭中央摆上午膳。 水榭周围三面树荫遮蔽,清风徐徐还算舒爽。待用罢午膳,又陪着太后说了会子话,徐嬷嬷便端着药盏过来了。 薛南星记得此行目的,待太后接过药盏,便顺势问道:“太后近日身子可好些了?” 太后接过青瓷药盏,轻啜一口道:“这几日倒真有了些精神头。”转头笑问徐嬷嬷:“阿琴,你说是不是自从听闻南星还活着的消息,哀家这病就好转了 ?” 徐嬷嬷仔细将蜜饯碟子往太后手边推了推,“老奴记得真切,就是四五日前得了信儿。药方未变,可太医来请脉时,直说脉象平和了许多。” 太后笑道:“莫不是这世间还真有什么相思病?” 薛南星面上陪着笑,心里却一紧。四五日前,正是陆乘渊将她“死而复生”的消息传回京城之时。这其中蹊跷不言自明:有人想借太后的病势,将朝局困锁在京城。可若真如薛茹心所言,西华宫的膳食熏香皆已查验,既非单物有毒,又非两相冲克,那便只能是三种或更多。 正思量间,见太后服完汤药,正从徐嬷嬷手中接过一枚蜜饯。 “这是……?”薛南星目光微凝,盯着那枚蜜饯。 徐嬷嬷道:“是西北特产的莨菪蜜饯,太后用惯了的,每日服药后都要用上一两枚。” “用了很久吗?”薛南星追问。 “十多年了。”太后接过话头,“若是有毒,哀家怕是早去见了先帝一百回了。” 言罢,她忽然敛了笑意,“南星,你不会以为这果子有问题吧?” 薛南星抿唇摇了摇头,“只是瞧着新奇,多问一句。” 太后将蜜饯放入口中,慢条斯理道:“哀家知道你们忧心。可这人上了年纪,病来如山倒,由不得自己。况且这几日已见好,你啊,不必太过挂怀。” 薛南星颔首,不在多言。 薛茹心开口,“太后要我们安心,自己可得好生将息才是。”她望了望日头,“已到午憩时辰了。” 太后似笑似怒,“你看看你,又来了。” “臣女哪敢。太后,今日在水榭用膳已是瞒着太医,若再不劝您好生休息,皇上怕是要问罪了。” “罢了罢了。”太后扶着徐嬷嬷起身,“被你这么一说,倒真觉得乏了。” ***** 薛南星与薛茹心陪着太后一同回寝殿,刚踏入太后寝殿,一缕艾桂幽香便扑面而来。 其实这这香气薛南星方才在太后身上就隐约嗅到过,只是艾叶桂花都是正气之物,一时倒未深想。 只是这会儿听薛茹心提了起来,“皇后娘娘送来的这熏香当真是好。”她抬手摁了摁额角,“方才日头下走了一遭,这会儿闻着这香,连暑气都消了大半。” 太后颔首,“她倒是有心。” 薛南星本已按下追查的心思,乍闻“皇后”二字,心头猛地一跳。 这香竟是魏皇后所赠。 虽说太后不愿再提病因,但毕竟与魏家有关,眼下本就没有指证魏家的铁证,若能从这当中顺藤摸瓜,一来或许能找到什么证据,二来也能护太后周全。 她暗自权衡,心知不得不查,于是轻步上前,借着搀扶太后入内殿的机会低声问道:“太后,不知皇后娘娘是何时送来这熏香的?” 太后微微侧首看向她,默了一默才道:“约莫是开春那会儿送来的。那时湿气重,这艾桂香最是祛湿正气,哀家闻着舒坦,便一直用着。” 薛南星略一迟疑,又问:“那皇后娘娘可还送……”话音戛然而止,她的目光被凤榻旁一盆茉莉吸引。 “太后喜欢茉莉?” 太后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你说这个?”眼中泛起慈爱,“是荣安那丫头送来的。” 她缓步至榻边,抬手抚上花枝,“这孩子近来迷上了莳花弄草,倒也是个雅致的喜好。” 茉莉如雪,可当薛南星靠近时,却在花泥间瞥见一抹微不可察的橙黄。她捻起那点碎屑,轻轻摩挲——是花瓣? 薛南星问,“荣安公主可还送过其它花?” 太后眉头微蹙。 见她神色有异,薛南星补充道:“比如菊科类的,特别是大洋菊,或者……”她凝视着指尖那不足指甲盖大小的残瓣,忽然想起曾在《南诏奇花录》中见过的记载,声音不自觉地沉了下来,“……洋金花。” “够了!”一声怒喝打断她的沉思,“哀家说了多少次,哀家的身子用不着你操心。自打进了这寝殿,你就东查西问,先是熏香又是花卉——怎么?你是怀疑哀家的亲生女儿要谋害哀家不成?!” 薛南星浑身一颤,“太后息怒,民女绝无此意。” 一直静立在后方的薛茹心连忙上前劝道:“太后,姐姐也是一片孝心。” 见太后仍沉着脸,她又掏出绢帕为薛南星擦拭指尖,“姐姐也是,好端端的去碰那花泥作甚?这茉莉是荣安公主新近送来的,混些旧花残瓣再寻常不过,何必揪着不放?” 薛南星抽回手,转眸看向她,眼底寒意如霜。 “哀家看你是在外头待久了。”太后冷声道:“如今既回了京,就该记着自己的身份。仵作那套,该收起来了。” 薛南星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民女知错。” 太后自眼尾看她一眼,面露愠色地摆了摆手,不再与她多说一言。 …… 从西华宫出来,薛南星并没有离开,而是立于西华宫外的檐角下,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直至见到薛茹心款款而出。 而正是等的这半个时辰,她已将前因后果想明白了。 “姐姐怎么还在这儿?”薛茹心面上似有惊讶,眼底却闪过一丝了然。 薛南星冷道:“等你。” “等我?”薛茹心掩唇轻笑,“姐姐早说呀,若是早些说,我便早些出来。只是太后方才动了大怒,我也是替姐姐说了好一阵话,带她才老人家消气才敢出来,姐姐莫要怪妹妹。” 薛南星懒得与她废话,径直道:“你早就知道太后是中毒,对吗?” 薛茹心勾了勾唇,笑而不语。 薛南星向前一步,缓缓侧目,“那点洋金花瓣,是你放的吧?” “不是这毒落的隐秘,也并非太医无能,而是太后不愿后宫生乱,此事才不了了之。你早就知道太后不欲追究,却故意引我追查。你知道公主是太后的软肋,却偏要将线索引向那里,好让我一步步追问至荣安公主身上。” “没有哪个母亲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卷入漩涡,更何况是荣安公主。所以,即便太后再疼爱我,若是触碰到她的逆鳞,也照样会激怒她。” 她盯着薛茹心的双眼,“所 以,这正是你想要的。”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一字一句,泠然如冰。 薛茹心笑意渐渐凝固,自眼底蓄起一丝近乎于恨的寒意,“太后说得没错。姐姐做仵作的时间久了,看谁都能怀疑上一番。不过我可是你的妹妹,自然也不差。” 薛南星看入她眼底,声音压得极低,“正因为你是我妹妹,我才要告诫你。宫中这潭水,比你想的更深。我不知道你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但你记住,这些小把戏只会害了你自己。” “你告诫我说宫中水深?凭什么这趟浑水你能蹚,我就蹚不得!?” 她说完这话,忽地露出一个很慢很慢的笑,但眼底那丝恨意却更甚,以致这一笑是扭曲的、瘆人的、陌生的。 薛南星不解地看着她,看着她收起笑意,又恢复往日人畜无害的温柔模样,看着她慢慢地凑上前,然后在自己耳畔柔声道: “对了,我这个做妹妹的也劝劝你。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嫁人的时候可别哭花了妆。” 第118章 薛茹心酉时末,天边云端染上…… 酉时末,天边云端染上血色彤彩,将整个平康坊拢上一层红纱。 一辆马车在薛府门前缓缓停下。 薛茹心扶着丫鬟的手踏下马车。她正低声嘱咐着什么,抬眸便瞥见阶前立着一道身影。 “崔公公?”薛茹心眉尖微蹙,面上闪过一丝讶异。 崔海拢着袖子立在阶下阴影处,闻言只是略一颔首,脚下却纹丝不动。 薛茹心下意识扫了眼周围,目光在不远处的一辆华盖马车上停了停,眸光微微一动,迟疑半刻,才提着裙裾步上前。 她朝崔海福了福身,眼尾余光扫过府门,“崔公公,姐姐不在府上吗?” 崔海笑看着她,“咱家今儿个来,是专程来寻二小姐您的。”见她面露诧然,他笑意一敛,开门见山,“王爷要见您。” ***** 暮色初上,薛茹心跟着崔海走进一间茶楼。 这茶楼就在薛府后巷挨着的安庆街上,早年曾是城中富贵子弟常聚之处,只是自流云渡兴起后,生意便渐渐冷清下来。此刻正值戌初,楼里却空无一人。 时日久了,茶楼里的东西未免也陈旧起来。而东西一旧,加之无人气,便会添上几分死气。 薛茹心步入死气沉沉的前听,听崔海指引上了二楼,在隔间门前站定,抬手轻叩。 “进来。”一道寒声从门内传来。 薛茹心呼吸微滞,柔柔应了一声,推门而入。 窗边立着一道挺拔身影,那人负手背对着门,月色衣袍在暮色中清冷如月。 薛茹心攥紧了手中绢帕,轻轻提起一口气,暗暗扫视隔间内,却见再无他人,不由怔了一怔。 这是自去年春猎后,他头一回与自己共处一室。这一年来,陆乘渊对她从冷淡变为厌恶,她不是看不出的。可她能怎么办,只能尽量不去想,尽量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将自己卑微地埋做地底泥。 然而此刻,无论出于什么缘由,他竟然终于肯低头看过来了。 于是那点惊讶转瞬被欣喜替代。 薛茹心款款上前,盈盈下拜,“王爷召见,不知所谓何……” 然而不等她把话说完,陆乘渊已冷声打断,“本王叫你来,是要送你件东西。” “送我?”薛茹心指尖一颤,将绢帕攥得更紧了。 陆乘渊悠悠回过身,眼尾扫过茶案上的一个檀木匣子。那匣子约莫一尺见方,四角包银,表面雕着缠枝花纹,看着像是盛放首饰的物件,可又似乎散发着一丝不大一样的味道。 这味道她方才进来时已经隐约闻到,有些熟悉,像铁锈味。可屋里沏了茶,茶香四溢,混在一起,她只以为是什么茶在铁罐子里放久了。 眼下靠近这匣子,味道愈发浓烈,再一闻,倒不像铁锈味了,疑惑不止是铁锈味,而是混着一种说不清的黏腻感,叫人喉头发紧。 薛茹心缓缓抬眸,只见陆乘渊已落座茶案旁,正执壶斟茶,一双黑眸却深得望不见底。 她忽地打了个激灵,却也忍住没有抬捂鼻,而是指了指那匣子,轻声问道:“王爷,这是……?” 陆乘渊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打开看便知。” 薛茹心见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暗道许只是寻常物件。虽不解他为何突然赠礼,可能独处片刻,说上几句话,总归是好的。 她抿了抿唇,伸手掀开匣盖,朝里头看了一眼。 然而只这一眼,也足够她看清里头的东西。 不、不是一个东西,而是一个人!一颗人头! “啊!”薛如心被吓得尖叫出声,脸上血色霎时尽褪,猛地收回手,整个人踉跄着退后几步,摔坐在地。 陆乘渊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侧目睨了一眼地上的人,寒声道:“可还认得?” 薛茹心已被吓得花容失色,这声质问像冰水泼下,反而将她从惊恐中浇醒,寻回一点理智。 她指尖紧紧抠在地上,咬紧牙关,将一切颤抖都吞下去,飞快地换了一个哀戚而无辜的神情,“不、不认识……” “不认识?”陆乘渊轻笑,“那便再看清楚些。” 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挑,木匣应声翻倒。一颗人头碌碌滚落出来,仿佛被一根线牵着,正正滚到薛茹心的绣鞋边。明明已经死透了,一双浑浊的眼球却暴突着,直勾勾盯着她。更为可怖的是,那张嘴是张开的,里头是个黑红的血窟窿。 他……他没了舌头! 强撑的理智轰然崩塌。 薛茹心双腿胡乱踢蹬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整个人蜷缩到墙角,十指死死捂住双耳,“认、认得……是……是民女,民女府上的小厮。” 陆乘渊似乎并不意外,淡淡道:“所以,今晨提醒南星要换上御赐衣裙的,并非是宫里的小太监,而是你府上的人,是吗?” 比起被一颗人头吓到的恐惧,陆乘渊的这声质问更为令人窒息。 强烈的恐惧与窒息感侵蚀而上,薛茹心再抵抗不住,紧闭上眼,咬破的唇瓣渗出血丝,“是。” 话音落下,屋内静了一息。尔后,薛茹心便听到沉沉的脚步声,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逼近。 越来越近,停在咫尺。 清冽的气息混着同样泠然的声音落下,“这份薄礼,是教你记住——若再敢碰南星一根头发,本王不介意将薛府上下都制成这样的摆件。” 字字如刀,剜进心口。 薛茹心抱着双膝,蜷缩在角落里,整个人止不住地发颤,可当“南星”二字入耳,她浑身一颤,竟奇异地平静下来。 她将脸从膝间抬起来,自那道长身投下的阴影中望去。 他逆光而立,面容隐在暗处,神色难辨,唯一双如漆如曜的深眸她能看清。 或者说,她看清的并非这双眸子,而是眸中透出的眼神。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睥睨,没有半分情绪,没有一丝温度,仿佛眼前之人只是一只蝼蚁,一粒尘埃。 这样的眼神她见过。 去年春猎,她不慎被猛兽围困,是他及时出现救了她,可也因此,两人在一处灌木林中迷失了方向。 林子不疏不密,却因初春寒潮未褪,天边阴云密布,整座山林都笼罩在朦胧雾气中,兜兜转转怎么也找不到出路。 她腿上受了伤,虽只是皮外伤,但也不是不疼的。可她拼命咬牙忍着,沉默地跟着他的脚步,不敢发一言。 天色忽暗,眼看风雪将至。陆乘渊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催促她快些,尽快寻个山洞避雪。 她只觉腿上的伤忽然不疼了,于是加快了脚步,一起找起来。所幸,二人很快便寻到了一处猎户歇脚的山洞。 洞中还留着些干柴火石,燃起火堆,暖意一下就起来了。 那一刻,是她最接近他的时刻,即便相对无言,她也觉得一辈子这样就很好了。 然而变故很快就出现了。 陆乘渊不知是受伤抑或受寒,体内蛊毒突然发作。他双目赤红如血,脸色却煞白得可怕。即便火堆燃得再烈,也丝毫驱不散他周身散发的刺骨寒意。 薛茹心慌了神。这方寸山洞里,哪还有能为他贴身取暖之物?除了……她自己。 是啊,除了她这副身子。若能以肌肤之亲救他,那从此以后,她就理所应当是他的人了。 这份痴念在她心底埋藏太久,久到她几乎以为,他本就该属于她。 薛茹心颤抖着解开衣带,一件件褪去罗裙。可就在她靠近的瞬间,陆乘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将她推开。 那样的眼神薛茹心一辈子都记得,没有丝毫情感,哪怕是厌恶、是愤怒、甚至鄙视…… 都没有。 记忆中的一幕与眼前渐渐重合,薛茹心方才的恐惧被近乎疯魔的恨意填满。 她忽然笑了,似乎想起什么好笑之事,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狂。 这丝癫狂给了她力气。 薛茹心撑地起身,目光直直刺入陆乘渊眼底,“王爷可知,这些年你对我说过最多话的时候,是何时?” 不等回应,她自问自答,“是方才,就是方才。” 她唇边还挂着笑,眼角却不受控地滑下一滴泪,那滴泪滚落至唇边,她抬手抹去,盯着指尖水痕喃喃,“我哭什么?该高兴才是,你终于肯正眼看我了。” “即使当年我在你面前褪尽衣衫,哪怕你当时快死了,都不愿碰我分毫。可如今为了她,你倒肯与我说这许多话。” 她自言自语地说到这里,忽地收起笑意,微微蹙起眉心,“早知如此,我该慢慢折磨她……” 不等她说完,喉间猛然一阵剧痛,后背“砰”一声,重重撞到墙上。 陆乘渊的指尖狠狠掐住她颈间。 薛茹心痛苦地仰着头,却用尽力气,硬是从苍白的唇边挤出一个笑,缓缓合上眼帘。 陆乘渊眼底闪过一丝异色,骤然松手。 “咳……咳咳……”薛茹心瘫软在地,大口喘息着,捂住喉咙冷笑道:“怎么不杀了我?莫非……王爷舍不得?” 陆乘渊并未看她,转身离开,只冷冷丢下一句,“你不值得让本王脏了手。” “陆乘渊!”薛茹心十指深深掐入掌心,指节泛白,声嘶力竭,“在你眼里,我就这般不堪吗?我究竟哪一点不如她!?” 那道月白身影在门前顿住,缓缓侧首。 双眸里,凝着化不开的冷色。这种冷,不是冰霜的寒,而是一种淡漠,一种疏离,如方外人垂眸俯视,世间百态、人心鬼蜮,皆在这一眼中无所遁形。 仿佛被他看着的人,其实就是个笑话。 薛茹心突然僵住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心底蔓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连哽咽都凝固在喉间,化作冰棱刺得生疼。 待她终于从这彻骨寒意中挣脱时,眼前只剩那颗冰冷的头颅。 ***** 薛茹心回到府上已过戌时,进了东院见正堂亮着灯,不由加快了脚步。 然而立在正堂门外不知等了多久的方氏,一眼便瞧见了她,焦急的神色缓和下来,快步迎上前。 薛茹心却不欲理会,转身就往厢房去,不妨被方氏叫住,“茹心,你终于回来了。” 薛茹心头也不回道:“有些事办晚了,先回房了。” 方氏立马拽住她,绕至她面前,朝屋里努了努嘴,怯怯道:“你爹他……有些事想问你。” 薛茹心别开脸,“有什么事,过了明日再说。” “可是……”方氏还欲再说什么,目光落到她颈间一左一右两道红印,忽地一滞,“茹心,你这里怎么了?” 薛茹心拂开方氏的手,“与你无关。”说罢,抬脚便要走。 然而未走出两步,身后落下厉声一喝: “站住!” 方氏神色一凝,慌慌张张道:“老、老爷……” 薛以鸣道:“你给我进来!” 薛茹心没有动。 声音更沉了,“你若不进来,明日休想出这道门!” 薛茹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是足尖转向,往正堂提步走去。 东院正堂,方氏屏退了下人,将门阖上。 几乎在门阖上的同时,薛以鸣猛地拍案,声音里压着雷霆之怒,“你到底做了什么?” 薛茹心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父亲这话,女儿听不明白。” 方氏急忙扯了扯她的衣袖,声音发颤,“茹心,你爹他……都知道了……” 薛茹心脸色骤变,狠狠剜了方氏一眼,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她施施然走到茶案前坐下,动作柔雅地斟了盏茶,“知道又如何?伯娘那身衣裙好看极了,就这么压箱底可惜了。” “胡闹!”薛以鸣转过身,“为父告诫过你多少次了,不要惹她,不要惹她!她的亲事爹自有盘算,你做这些小动作,当真以为昭王查不会知道?” 薛茹心眸色更冷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知道又如何?”她冷笑一声,讥诮道:“他陆乘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别忘了,他再位极人臣,终究不过是个臣。父亲觉得,他能争得过当今圣上?” 薛以鸣道:“但你可曾想过,你这么一闹,被他知道了,你二人之间便再无转圜余地了!” 方氏满脸懊悔,苦口婆心道:“是啊,茹心,都是娘糊涂。当时听你说起这计策,只觉得妙极,未及细想便照做了。可你爹说得对,若没有这桩事,就算……就算南星最后真嫁了昭王,有太后娘娘为你做主,说不定还能当个侧妃,总比随便许个商贾员外强上百倍……” “侧妃?”薛茹心似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指着自己心口,“你要你的女儿给别人做妾?” 方氏慌忙解释,“不是妾,是侧妃,也是正经的王妃礼制……” “够了!”薛茹心寒声打断,“你们自己窝囊一世也就罢了,还想让自己的女儿去给别人伏低做小?” “放肆!”薛以鸣再扼制不住怒意,指着她,“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我是你爹,她是你娘,你竟敢……” “爹?娘?” 不等他说完,薛茹心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一个在朝堂上混了十几年,至今不过得了个五品的闲职。你去外面听听,外头谁提起薛家二房不是嗤之以鼻,说你靠兄长、靠女儿,就是不靠自己。” 她转身,又看向泪流满面的方氏,“还有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连府上最简单的账目都理不清楚。亏我还指望你这回能醒目些,把事办妥帖了,没想到……”她轻蔑地吐出最后几个字,“还是个蠢货!” “啪!”随着她话音坠地,一记响亮的耳光在堂内炸开。 别说动手了,薛茹心自小到大,薛以鸣也是头一回如此厉声呵斥她。因而这一掌落下,堂内三个人都怔住了。 薛茹心猝不及防,整个人踉跄着跌坐在地,左手下意识捂住了火辣生疼的脸颊。 方氏瞪大双眼,“老爷!您这是做什么??”回过神来,急忙扑上前去,慌忙扶住女儿,“茹心,疼不疼?让娘看看……” “别管她!”薛以鸣怒挥衣袖,别开脸,咬牙道:“我薛以鸣没有这样大逆不道的女儿!” 声音落下,堂内静默一瞬。 尔后,地上的人很慢很慢地吐出两个字,“没错……” 二字出口,薛茹心长睫轻颤,眼泪无声掉落,声音却异常平静,“你们不是一心想着攀龙附凤吗?如今你们的好侄女回来了,她嫁给昭王也好,入宫为妃也罢,横竖都能让你们如愿以偿,自然也不需要我这么个女儿了。” 薛以鸣不忍侧目,分明看出她眼中的绝望,心头一软,语气缓和下来,“爹知道你不容易。这些年来,若非有你在太后跟前得了宠,又常在皇亲贵胄面前替爹美言,爹也走不到今时今日。只是……”他重重叹了口气,“如今朝堂局势复杂,你姐姐身份特殊,实在不能轻举妄动啊!” “姐姐?好一个姐姐!”薛茹心猛地挣开方氏的手,撑地站起身,“从小到大,就不停有人在我耳边说你姐姐,你姐姐!说她如何聪慧、如何漂亮,说她死得多么可惜,甚至说你要是她就好了,说我连个死人都不如。” “你们以为太后为何偏爱我?无非是因为我姓薛,是她的妹妹,轮廓与她有三分相似罢了。可我知道为了薛家,我必须得到他们的欢心。就为了这一点点的怜爱,这些年来,我尝试去读她从前读过的书,模仿她儿时的性情,揣摩太后和昭王的喜好,努力去做一个合格的替身。我原以为,只要能陪在心爱之人身边,维持薛家体面,即便要这样一辈子也无妨。” 话到这里,她语声缓了下来,木然扯了扯嘴角,“可是有一天,你们却告诉我她回来了,我连做替身的资格都没有了。” 一滴泪砸在地上,她惨然笑了笑,“当我想要再回去做自己时,才发现我早就已经没有了自己。除去那些刻意学她的东西,我心里剩下的只有嫉妒与恨。我嫉妒嫉妒她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所有人的爱,更恨你们每一个人,恨你们永远只看得见一个死人,却看不见活生生的我!” 方氏抱住她,早已泣不成声,“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爹娘疼你,无论如何,你都是爹娘最疼爱的女儿啊!” 薛茹心任由她抱着,眸中是死一般的冷寂,“有用吗?人人都说她可怜,心疼她自幼父母双亡、流落在外。是,我是有爹生有娘教,可那又如何?还不是要一辈子活在她的阴影里。” 薛以鸣目光呆滞,闻此一言,直直地瘫坐在地,他又何尝不是活在他人的阴影里,一辈子。 薛茹心缓慢拭去眼角的泪痕,眼神逐渐变得锋 利,“若你们真如所说这般疼我,就该亲眼看我,把本该属于我的一切,一件一件,亲手夺回来。” 第119章 寿宴(上)五月二十六,夏至…… 五月二十六,夏至刚过三日,太后的寿宴便设在西华宫琼华殿中。 太后素来不喜铺张,加之病体初愈,所邀宾客不过寥寥。除却皇室宗亲,便只有几位重臣及其家眷,规模与上月小满宴相仿。因主宴设在殿内,男女席位的距离反倒更近了些,乍看之下,倒比小满宴还要简朴几分。 唯一的不同,在于座次的微妙变化。 按官阶品级,薛以鸣本是没资格受邀参加太后寿宴的,但因着薛茹心的缘故,薛氏夫妇也成了座上宾,只是往年都坐末席,今日却被宫人引至前席。在座宾客心照不宣,这是因为薛家大小姐回来了。 稍了解些十年前夺嫡之争的人皆知,这位薛大小姐自幼便因薛尚书与程老先生的缘故,深得皇上与太后宠爱。如今寻回,只怕恩宠更甚。不仅蒙圣上亲自召见,今日寿宴,更在太后御座之侧独设一席,荣宠之盛,令人侧目。 旁人眼中的荣宠,对薛南星而言却是煎熬。甫一入殿,她便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灼灼目光。若真坐到太后身侧,只怕要被这些视线刺得坐立难安。 于是趁着宴席未开,她便先随方氏入了女眷席。 可这女眷席也并非什么清静的地儿,自落座起,耳边的莺声燕语就没停过。 有拉着她亲近的,“南星姐姐这珠钗当真别致,这般精巧的样式,妹妹还是头一回见呢。” 也有不屑一顾的,“不过是寻常琉璃珠罢了,也值得大惊小怪?” 还有人显然是听了不少京中流言,三五贵女聚在一起嚼舌根,声音却分毫不减的,“劝诸位离远些为好。死了十年突然还魂,谁知道是不是练了什么邪术?” 薛南星只觉啼笑皆非。她自幼随外祖父四处逃亡,从未进过闺阁学堂,更不曾与这么多闺秀同席。此刻耳边叽叽喳喳,除了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一句话也接不上来。 不过奇怪的是,向来长袖善舞的方氏今日竟格外安静,怔怔坐在一旁,连发间的珠翠都比往日简素许多,全然不似昨日那般张扬。 薛南星递了杯莲子茶过去,“二婶,怎的不见茹心” 方氏如梦初醒,勉强扯出个笑容,“哦,想必是还陪着太后。”一顿,又补了句,“往年都是如此。” 薛南星点了点头,视线不经意掠过对面的男宾席,一眼便见到靠近上首而坐的蒋昀。 蒋昀正与荣安公主低声交谈,忽似有所感,抬眼望来。四目相对的刹那,他神色未变,目光却不着痕迹地转向席间的魏知砚,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薛南星目色一凝,心知这个笑意味着什么。正欲移开视线,却不期然撞上魏知砚直直的目光。他似乎已经看了她好一会儿,甚至有些入了神,直至见她也看过去,才恍然回神,朝她温润一笑。 薛南星回了一个浅笑,余光瞥见坐于他左侧的魏太师。魏太师正与人举杯,面色谦和,似乎并未留意她。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思绪。 如今魏明德已知晓他们带着画轴回京,多半认定陆乘渊已看过其中内容。这意味着,魏明德随时可能向陆乘渊坦白当年的真相,以此让陆乘渊倒戈。 她不是不愿相信陆乘渊的忠心,只是皇上说的没错,陆乘渊与她不同。她未曾亲历被至亲下毒的痛楚,甚至遗忘了那些不好的过往,才能以旁观者的心境,理解当年陆将军与母亲选择襄助景瑄帝的苦衷。 可是,陆乘渊不一样。 她不能轻易替他道出“原谅”二字,这一切必须由他自己抉择。而他会作何选择,她也不确定。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赶在魏明德行动前,尽快从蒋昀手中取得另一半解药,至少她得保他一条命。 正凝神思索间,冷不防,眼前闪出一道身影。一身鎏金绣线绣着复杂的蟒纹,被满殿的灯火一照,更晃眼了。 不必抬眼,她也知道来者何人。 薛南星诧然道:“世子怎的还不入席” “我……”凌皓支吾半晌,抬手挠了挠后脑,“昨儿个一时没缓过神来,都没好好跟你说话。趁还未开席,特来、来瞧瞧你。” 就这么一句话,说得那是磕磕绊绊。 薛南星想起他昨日落荒而逃的模样,不由莞尔,“所以,现下是终于回过神来了”话到一半,她忽地顿住,疑惑地打量凌皓,“世子,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凌皓连耳尖都红得能滴出血了。 他手忙脚乱地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干笑两声,“热,热的,太热了!这殿里闷得慌!” 可这琼华殿本就是为避署而建,毗邻月心湖,三面开窗,清风穿堂而过,饶是盛夏时节也沁凉宜人。更别提还有宫人执扇、冰饮不断,哪来的暑热可言? 薛南星暗自纳闷。这位世子向来以风流自诩,自称被香粉帕子从街头砸到街尾也脸不红心不跳,眼下却跟烤熟了似的,莫不是真中了暑? 于是她弯身斟了杯冰镇莲子茶,递过去,“那世子赶紧用些凉茶解解暑气。” 凌皓直愣愣盯着她手中的茶盏,怔怔道:“给、给我的?” “不要?”薛南星道:“那便算了。” “我要!我要!”凌皓见她作势要收,急忙伸手去接。情急之下,竟将她执盏的纤指也一并握入掌心。 这一碰,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连脖颈都泛起绯色,像被火燎般猛地缩回手。 薛南星看在眼里,心下了然,这位世子怕是还没适应她女子的身份。 说来也是。他好不容易寻到人生志向,纡尊降贵地追着她喊“师父”,指望着学些验尸的本事。结果本事没学成,她这“师父”去趟宁川回来,竟摇身一变成了闺阁小姐。也难怪他这般手足无措,许是不知该如何与她这个不称职的“师父”共处了。 薛南星干脆将茶盏塞进凌皓手里,清了清嗓子,“世子且看清了,我,程耿星。那个被你在修觉寺抓起来,拴在身边三日的程耿星。你还说要认我做师父,怎么,女子就教不得你验尸了?” 提及“师父”二字,凌皓仿佛被点醒,神色终于松动,这才懊悔道:“不是,我只是不习惯,前两日还与你……嗐!” 薛南星轻叹,“别说你了,连我自己都不习惯。实则前几日我也没想过会穿着这身出现在此。” 凌皓指了指身后,也不知在指谁,忿忿道:“可是他们都知道了,只有我一人被蒙在鼓里。” 见他委屈得嘴角都耷拉下来,薛南星不由莞尔,“有时候知道太早太多未必是好事。若是有得选,我还是喜欢与世子同去查案的日子,那时只需想着案子,倒比如今轻松多了。” 凌皓闻言,眼睛倏地亮了 起来,“当真?” “自然当真。”薛南星郑重点头。 只此一语,犹如拨云见日。 凌皓脸上的懊恼委屈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掩不住的欣喜,他高兴道:“其实你若愿意,也并非不可,只要我……” 然而话未说完,殿门处突然传来宣唱: “琝王殿下、琝王妃到——” 凌皓笑意瞬间凝固,垂下眼睫,嘴唇轻颤着低语了几句。 薛南星见他神色几番变化,正自疑惑,忽见他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不由微微倾身细听。谁知传入耳中的并非在说什么,而是一串刻意压低的数数声。 “三、二、一……” 那声“一”甫一落地,身后便传来一声厉喝,“兔崽子,杵在这里做什么?” 凌皓闭目长叹,缓缓转身时已换上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硬着头皮唤了声,“父王……”目光触及父亲身侧之人,又无奈补了句:“母妃。” 薛南星定睛望去,琝王她是认得的,此刻他身旁多了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那妇人云鬓高挽,眉目如画,一袭绛紫罗裙衬得肌肤胜雪,腰间玉佩叮咚,举手投足间尽显天家气度——正是琝王妃。她连忙敛衽行礼,“民女见过琝王殿下,琝王妃。” 身边原本叽喳说笑的一众女眷渐渐噤了声,纷纷起身行礼,珠钗轻晃间响起一片问安声,“琝王殿下、琝王妃,昭王殿下……” 薛南星抬眸望去,这才惊觉方才未留意到后头的唱报声,只见陆乘渊已进入殿内。今日他着了一袭绛紫色锦袍,衬得原本清隽挺拔的身姿多了几分贵气,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 她微微欠身,隔着人群向他遥遥一礼,抬眸时瞥见他腰间悬着一枚香囊,心中不由一动。 琝王的目光先是在自家儿子身上冷冷一扫,转向薛南星时却柔和了几分,“当年本王于薛尚书也算有些交情,如今见他安然无恙,心中甚慰。” 薛南星正要答话,却见凌皓突然双眼放光,一个箭步凑到琝王跟前,“父王!您认识薛伯父?”他急得直挠头,“可我小时候怎么全无印象……”说着突然福至心灵般一拍手,“莫非南星与我幼时便相识?只是我忘了?对了!我十二岁那年不是发过高热吗?会不会……” 琝王脸色一沉,不耐烦道:“你那次高热退了后第一句话就是抱怨前日的鸡腿不够味,记性比谁都清楚,你会忘了?”说着,目光朝男宾席一扫,“跟我过来!” “诶——我还没说完呢!父王!你别——”凌皓的抗议声戛然而止,琝王一个凌厉的眼风扫来,他只得悻悻噤声,被父亲不动声色地引向男宾席。临去时还不忘回头朝薛南星使眼色,一副心有不甘的模样。 薛南星见状不禁失笑,唇角笑意还未散去,忽觉一道目光落在身上,抬眸望去,陆乘渊不知何时已站在她面前。 今日宴席虽未设屏风相隔,但男女宾客席位分明。大晋几位身份最金贵的人接连至此,已引得周遭女眷频频侧目。薛南星连忙恭敬地行了一礼,“民女见过昭王殿下。” 陆乘渊却旁若无人,温声问道:“昨夜睡得可还安稳?” 薛南星促狭地点了点头。昨日出宫前她特意去找了徐太医,得知他已服下那一半解药,心头大石落地,倒是难得睡了个踏实觉。 陆乘渊道:“昨日怕扰你休息,便没去找你。青州之事不日便可了结,届时我让高泽来接你。” 青州之事。 不必多言,薛南星知道是她父母的尸骨即将运回京。 她肃然颔首,“好。” 宴席间宾客渐多,毕竟人多眼杂,又念及魏知砚与蒋昀都在,薛南星不欲多生事端,便轻声道:“宴席快开始了,王爷也去入席吧。” 陆乘渊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往对面去。 紫色衣袂刚隐入男宾席间,一道尖细的嗓音便混着礼乐声飘来: “我还当真是什么通灵巫女,原来修的不是巫术,而是狐媚之术。” 那声音刻意拿捏着腔调,在一片喜庆乐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薛南星指尖微蜷,不动声色地循声望去。只见薛茹心不知何时已在右侧席位落座,身旁挨着一位华服少女。 那少女身着藕荷色缕金百蝶穿花缎裙,鬓边一支累丝金凤步摇,凤眸翘鼻,乍看五官是好看的,可细看那动个不停的嘴,唇瓣尤其薄,使得整张脸多了几分刻薄。 那少女见薛南星看过来,不仅不收敛,反而抬高了声调,故作亲热地挽着薛茹心的手臂道,“茹心妹妹,我早说小满宴那日让个贱籍仵作入席不合规矩。如今看来,人家是早有谋划。”她轻蔑地瞥了薛南星一眼,“妹妹你这般单纯,哪斗得过这等狐媚子?” 薛茹心听罢轻轻摇头,纤纤玉指捏着锦帕半掩朱唇,欲言又止,“郡主别说了,被人听去了只怕不好。” 几分是劝慰几分是拱火,薛南星怎会看不出。 她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位盛气凌人的少女,正是小满宴上出言讽刺的那位。方才隐约听到旁人唤她“长乐郡主”,琝王膝下无女,这位郡主想必是哪位太后的外亲。 薛南星本不欲理会这位长乐郡主的闲言碎语,但此刻宴席之上人多口杂,被不该听到的人听去,并不是好事。 既然对方毫不避讳,那她也不必顾忌。 薛南星款步上前,在长乐郡主席前站定,尔后微微俯身,看向她。 长乐郡主猛地一惊,身子不由后仰,“你、你靠这么近做什么?” 薛南星唇角含笑,声音却带着几分寒意,“郡主方才那些话,我都听得一清二楚。只是有几处与事实不符,特来指正。” 长乐郡主以为她是要辩解,冷哼一声,扬起下巴道:“本郡主说的话,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薛南星低笑一声,“听与不听,全凭郡主心意。不过有句话我得说明白——”她眉梢轻轻一挑,“这十年来,巫术没学会,狐媚之道更是不通,唯独用毒的本事,倒是略知一二。”移目看向薛茹心,“这个,妹妹可替我作证。” 薛茹心闻言脸色骤变。 薛南星继续道,声音平淡得像在谈论今日的天气,“我这人野性难驯,也顾不得太多,只知道不爱听的话,毒哑了便听不到了。” 话音未落,薛南星忽然抬手,指尖在长乐郡主肩头轻轻一拂,在她耳畔低道:“郡主说了这许多恶言,可觉得喉间不适?” 长乐郡主正要怒斥,可一开口喉咙像咯了沙一样难受,脸一下就急红了。她惊恐地摸着喉咙,呛咳几声,“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一旁的薛茹心忙递上水,轻抚着她的后背,“郡主,快喝口水。” 薛南星好整以暇地看她喝下水,又道:“你怎么知道,有毒的不是这杯水?” “噗——”长乐郡主刚咽下的茶水顿时喷了出来,瞪大的双眸里噙起泪花,眼看就要哭出来,却还欲开口再骂,“你……”可话一出口,却在对上薛南星眼神的刹那僵住了。 那双含笑的杏眸此刻寒光凛冽,犹如淬了冰的刀刃。长乐郡主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来,生生将到嘴边的咒骂噎了回去。 薛南星面无表情,缓缓直起身,“想要解药就管好你的嘴。” 长乐郡主顿时像被掐住脖子的鹌鹑,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一口气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憋得满脸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只能求助般地拽着薛茹心的衣袖,无声地跺着脚。 薛南星甫一坐定,殿外突然传来内侍高亢的唱报声:“太后娘娘驾到——” 第120章 寿宴(中)要给南星赐婚是不是?那赐…… 殿外突然传来内侍高亢的唱报声:“太后娘娘驾到——” 太后在宫娥搀扶下缓步入殿,凤眸微眯,目光在席间逡巡,经过薛茹心坐席时停了停。 “长乐丫头,往日就数你话 最多,今日怎么反倒成了锯嘴葫芦?” 长乐郡主撅起嘴,正要诉苦,却被薛茹心在案几下悄悄按住手腕。 “启禀太后。”薛茹心站起身,盈盈一拜,“长乐郡主想是着了暑气,嗓子不适。偏又见这满桌御膳却不得享用,正闹小性子呢。” 太后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二人,“哦?哀家记得长乐丫头素来天不怕地不怕,怎么今日倒怕起这区区暑气了?”一顿,声线陡然一沉,“长乐,抬起头来,看着哀家回话。” 长乐郡主手指绞紧裙裾,求助似的望向薛茹心,目光又不自觉地瞥向薛南星。这一看,喉间那股莫名的痒意又涌了上来,她慌忙咽了咽唾沫,支吾道:“孙女……只是馋那荷花酥。” 太后眸光流转,将三人神色尽收眼底,眼尾余光在薛南星身上停留了一瞬,转而笑道:“罢了,既然想吃就吃。”语气平淡地辨不出喜怒,“来人,给长乐郡主多备些金银花露。” “谢太后恩典。”长乐郡主匆匆应声,话音未落便又紧抿双唇,生怕多说一个字。 太后太后缓步向上首凤座行去,华贵的裙裾在青玉砖上逶迤而过。经过薛南星席前时,她脚步微顿,不轻不重地道:“南星,既然回来了,就好好陪着你二婶坐吧。” 薛南星抬眸觑一眼太后身侧那张空置的鎏金坐席,反倒松了口气,恭敬福身,“民女遵命。” 待太后落座,满殿宾客才纷纷就位。不少人并未留意到方才的动静,此刻目光在太后身侧那张空席与薛南星之间来回游移,窃窃私语声渐起,似等着看薛家大小姐入座。 正这时,太后忽然抬手,“茹心,这些日子有你陪着哀家都习惯了。来,到哀家身边坐。”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哗然。薛茹心在众人瞩目下盈盈起身,朝座上移步而去。 薛南星神色自若地品着茶,倒是身旁的方氏按捺不住,压低声音道:“长乐郡主是太后的姨甥孙女,向来骄纵惯了,说话没个轻重。你何苦与她较真?不如快些将解药给她,若是闹出什么好歹,最后受累的还是咱们薛家。” 薛南星抿了口茶,“二婶放心,根本没什么解药。” 方氏一惊,“没有解药?” 薛南星道:“我不过拍了一下她,看了眼她的喉咙,她便觉得嗓子不舒服了。她自己心中有鬼,我不过顺水推舟,吓吓她罢了。” 方氏眉头紧蹙,“这……不行,我得告诉她。”作势就要起身,却被薛南星抬手拦下,“二婶不觉得,现在耳根清静多了吗?” “可太后突然让你与我同坐,分明是疑心你对郡主做了什么。你这又是何苦呢?” “二婶又怎么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呢?”薛南星笑了笑,不以为意道:“这里挺好的。太后说得是,我确实该好好陪陪二婶。”说着又给方氏递上一碗羹汤,“我看二婶精神不大好,来,这莲子羹最是安神,您多用些。” “可是……”方氏还欲再劝,可余光朝座上首瞥一眼,似乎看到了什么,立时咽下了后头的话。 “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不多时,随着大门边陆续的宣唱声响起,殿中瞬间安静下来,众人慌慌张张放下手中酒杯,整齐跪拜。 殿门处,明黄仪仗缓缓而入。景瑄帝一袭玄色龙纹常服,腰间玉带生辉,步履沉稳间尽显帝王威仪。魏皇后紧随其后,凤冠上的东珠流转着温润光华,称得她本就明艳的面容更显端庄雍容。 “恭请陛下圣安,皇后娘娘金安——” 山呼声响彻殿宇,帝后二人颔首致意,在侍从簇拥下入席就座。随着礼官一声“开宴”,沉寂多时的乐声再度响起。 琼华殿内,九枝鎏金蟠龙烛台高燃,将大殿映照得如同白昼。 殿中按品阶设下三十二张紫檀案几:帝后居左首,太后坐右首,两侧依次排列着亲王、重臣及其家眷的席位,案几上错落摆放着鎏金酒樽和青玉食器。 众人正依序上前祝寿,礼官高声宣读贺礼名录。珍玩宝物在侍从手中流转,殿内一时珠光璀璨。 琝王夫妇率先上前,恭敬献上和田玉雕寿桃。凌皓突然从旁窜出,笑嘻嘻道:“皇祖母有了这仙桃,定能青春永驻!”太后忍俊不禁,笑骂:“就属你这猴儿嘴甜!” 接着是蒋昀携荣安公主献礼,献上工部新制的鎏金寿字屏风,屏风转动时会浮现百鸟朝凤的暗影,引得满座惊叹。 陆乘渊稳步上前,双手奉上紫檀木匣,“孙儿觅得前朝《药师经》孤本一卷,恭祝太后福寿安康。”匣中经卷墨香犹存,纸色古雅。 紧接着,陆乘渊上前,双手呈上一方紫檀木匣,“孙儿寻得前朝《药师经》孤本一卷,愿太后福寿绵长。” 太后含笑接过,转头看向身侧的薛茹心,“茹心丫头,你给哀家准备了什么?” 薛茹心起身,两名侍女徐徐展开一幅金线刺绣的《万寿图》,只见千姿百态的“寿”字缀满锦缎,每个字皆用不同针法,精巧绝伦。 太后抚掌笑道:“一个寻古籍,一个绣寿字,倒像是商量好的。” 陆乘渊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若说商量,孙儿倒是与南星商议过。她手中另备了一份贺礼,恰与这经书相得益彰。”说着,目光遥遥落向席间的薛南星。 “哦?”太后眉梢微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只见薛南星款步上前,双手捧着一册蓝布封皮的《六韬新注》,盈盈下拜,“民女斗胆,听闻太后当年巾帼不让须眉,曾亲临沙场。恰巧回府后整理先母遗物,发现她对兵法的批注心得,便斗胆誊录成册。虽笔拙技浅,但愿太后不弃。” 宫人将书册呈上。太后翻开扉页,指尖忽然一颤,“这是……青玄所注?” “回太后,批注是先母手笔,民女只是誊抄整理。”薛南星垂眸道:“民女不通兵法,只能依样画瓢,若有谬误之处,还望太后见谅。” 太后默了一默,摩挲着纸页上密密麻麻的朱批,那些铁画银钩的字迹仿佛带着沙场风尘。她抬眸时眼角微红,却绽开真切的笑颜:“好孩子,这份心意,哀家收下了。” 她将薛南星唤至身前,温声嘱咐,“这些年你在外头受苦了。只是京城不比外面,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昨日哀家嘱咐你的话,可要记在心上。” 薛南星垂首应是。 景瑄帝淡淡笑道:“母后,别让晚辈们一直站着了,不如先让他们回座。” “瞧哀家,人老了就爱絮叨。”太后笑着摆了摆手,“行了,都回去坐着吧。” 待众人落座,以魏明德为首的文武百官依次上前献礼祝寿。觥筹交错间,殿内气氛渐渐热络起来。 最后上前的是官居末品的薛以鸣夫妇。 太后看着他们,感叹道:“你们教养出茹心这样懂事的孩子,就是给哀家最好的寿礼了。哀家徐嬷嬷说,这次寿宴从布置到酒水,都是茹心在操持,这些日子着实辛苦她了。” 她含笑望向景瑄帝,“皇帝,今日既是哀家的寿辰,哀家想讨个恩典。” 景瑄帝温声道:“母后言重了,您但说无妨。” “茹心。”太后朝薛茹心招了招手,“到哀家跟前来。” 薛茹心微微一怔,双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她莲步轻移间,眼波不经意地扫过陆乘渊的方向,随即恭顺地立在太后身侧。 太后执起她的手,面向满座宾客,“哀家想请皇帝恩准,册封茹心为县主。” “太后?”薛茹心唇角笑意一僵,眸中似有不解。 太后轻拍她的手背:“这些年,是哀家委屈你了。” 薛茹心连忙摇头,“能侍奉太后是茹心的福分,茹心不求其他……” “傻孩子。”太后温声打断,“这县主之位哀家早就属意于你,只是前些时候身子不争气耽搁了。”她环视众人,语气中带着几分骄傲,“今日正好,让大家都看看,咱们大晋又添了一位蕙质兰心的县主。” 太后话音甫落,席间立即响起一片恭贺之声:“恭喜县主!贺喜薛大人!” 从入席 起便沉默寡言的魏皇后此刻开了口,对殿前立着的三人笑道:“茹心、薛大人,莫不是欢喜得忘了谢恩?” 话已至此,任何说辞便都是不知好歹了。 薛以鸣夫妇听了这话,立即双膝着地,额头几乎贴到地砖上,“微臣全家叩谢太后隆恩,谢陛下、娘娘恩典——” 薛茹心咬了咬唇,侧目扫过地上二人,默了一瞬,这才缓缓屈身行礼。 “都起来吧。”景瑄帝微微颔首,目光在满座宾客间扫过,最后落到一旁的薛南星身上,略作停留,若有所思道:“今日双喜临门,借着母后寿辰,朕也有一事要宣。” 魏皇后顺着帝王视线望去,略显诧然道:“陛下莫非也要给南星赐个封号?”稍稍一顿,又道:“只是南星刚回京,若是赐个封号便是多了一层束缚,反倒拘着她了。” 景瑄帝未置可否,只淡淡道:“南星,上前来。” 薛南星怔了怔,走上殿前,行了个全礼。 景瑄帝默然看了她一瞬,这才道:“皇后说得在理。朕瞧你也不是个受拘束的性子,封号就免了。”突然话锋一转,“若朕没记错,你今年该有十八了?” 薛南星垂眸眼帘,“回陛下,是,过了今秋便到十九了。” “十九……”景瑄帝指节轻叩案几,“都快十九了,再野的性子也该收一收了。你母亲在你这个年岁都为人母了。” 魏皇后眼底闪过一丝晦暗,却很快展颜笑道:“陛下,如今又怎同过去。南星离京十载,漂泊无依,怪不得她。不过……这丫头吃了这么多苦,如今既已归家,确实该寻门好亲事。” 景瑄帝微微颔首,“嗯,是该有个人管管。” 太后凤眸微眯,笑意渐深,“皇帝这意思,莫非是要给南星赐婚?” “赐婚”二字一出,殿内忽然就安静了下来。酒过三巡的宾客们强打精神,有伸长脖子好奇的,有交换眼色嫉妒的,有端了新酒想听个热闹的。 自然,也有不明所以的。 薛南星呼吸不由一滞。赐婚一事她分明已婉言推辞了陆乘渊,且昨日面圣,一番话下来,并未听出皇上有此意,眼下怎会突然提及?她下意识抬眸,正对上陆乘渊同样诧异的目光,两人视线一触即分,不约而同转向御座。 景瑄帝眸光微敛,缓缓道:“说到赐婚,朕确有一番思量。” 然而话未说完,忽听得“哐当”,一声脆响骤然打破殿内寂静。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靠近上首席位的凌晧不知何时已从席间站起,掌心空悬,案前鎏金酒樽翻倒,显是方才脱手掉落的。 一旁的琝王脸色一沉,正要去拽他那个宝贝儿子,却见凌皓整了整衣冠,神色肃穆地行至殿中,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大殿中央,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景瑄帝: “皇叔,您要给南星赐婚是不是?那赐给我吧!”【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20-130 第121章 寿宴(下)凌皓突然噗通一声…… 凌皓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大殿中央,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景瑄帝:“皇叔,您要给南星赐婚是不是?那赐给我吧!”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凌皓却全然不顾,见景瑄帝沉吟不语,转头又朝太后撒娇: “皇祖母,孙儿心悦南星已久。我二人缘分起于修觉寺,曾共患难,经生死。她验尸断案时冷静自持,私下洒脱率真,从前不知她是女儿身,只道是惺惺相惜。如今方知,这便是情之所钟!皇祖母不是问孙儿要寻怎样的世子妃吗?孙儿如今想明白了……”他微微沉了口气,字字铿锵,万分笃定道:“就要南星这样的!” “世子?”薛南星直接愣在原地。 原来他这两日这般反常,想的不是如何面对自己的女子身份,竟是在琢磨这些。 突如其来的“赐婚”一事本就令她措手不及,眼下凌皓这番言辞更是叫她一个头两个大。满殿目光齐刷刷投来,其中一道尤为灼人。不用抬头,她都知道陆乘渊正以怎样的目光看着他二人。 偏生太后不明所以,追问一句,“南星,你与云初当真早就相识相知?” 薛南星喉咙更紧了。相识是早就相识了,还是不打不相识。可这“相知”…… 这话实在不好答,凌晧说的那些倒也不假,但彼时二人以兄弟、甚至师徒相称,哪里有什么男女之情,饶是在修觉寺三日三夜待在一起,那也只是查案,连榻都未曾沾过,谈何“缘分”二字。 正自难安,一道清冷的声音倏然响起。 “皇祖母。”陆乘渊禀道:“云初与南星的确因修觉寺的一桩案子相识。不过,后来南星一直随孙儿查案,二人交集并不太多。婚姻大事终究要两情相悦,实则,南星已有心上人。” 凌晧如遭雷击,蓦地呆住了,瞪大双眼看向薛南星。 太后似并不意外,笑道:“姑娘家长大了,有心上人也是常理。”转而对景瑄帝道:“皇帝,既然南星意有所属,不如就成全了她。”说着,又对凌晧道;“云初,你看着南星做什么,再怎么看,感情之事也强求不得,总归要她自己情愿才好。” 凌皓犹不死心,撇着嘴嘟囔:“可她明明说过喜欢同我一道查案!我俩配合天衣无缝。若她当了我的世子妃,我们便能日日携手破案,做一对……”他眼珠一转,突然灵光乍现,“神探侠侣!” “噗——”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紧接着满殿哄笑此起彼伏。连素来威严的景瑄帝也不禁莞尔,“云初,查案归查案,姻缘归姻缘,岂可混为一谈?况且南星从前为仵作乃形势所迫,你难不成还要她验一辈子尸首?” 凌皓见圣颜缓和,立刻顺杆往上爬,“我不管,我就要……”然而话音未落,忽被一声厉喝打断: “凌云初!”琝王面沉似铁,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御前失仪成何体统,还不快回来。” 凌皓偷瞄父亲一眼,心念一转,想起还有一人没求过。他一个箭步窜到陆乘渊身侧,扯了扯他的衣袖,“表哥,你帮我说句话嘛!”不料抬头对上的却是一张寒霜覆面的脸,这张脸,脸色比他爹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陆乘渊阖了阖眼,沉声丢给他两个字,“回去。” 接连碰壁的凌皓肩膀一垮,只得无奈看一眼薛南星,耷拉着脑袋一步三回头地往席位挪去。 景瑄帝这才淡淡开口,“南星的婚事,朕早有考量,也已问过她的意思。”他目光掠过陆乘渊,又落回薛南星身上,停留一瞬,最终却落在席间某处。 “云初都这般直来直往地争取了,怎么有婚约在身的反倒沉得住气?” 婚约…… 二字一出,薛南星心头猛地一跳,抬眸看去,见景瑄帝说这话时看的不是站在殿前的陆乘渊,目光分明是落在席间某处,是魏知砚的坐席。 她心中大震,本能地想要看向陆乘渊,却在转瞬间硬生生止住。此刻满殿目光如炬,不止是陆乘渊,还有有魏明德、有魏知砚、有蒋昀,有所有想利用她这颗棋子的人,都在等她的反应。 她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甚至每一个眼神,都可 能被人看在心里,她既然选择了,走到这一步,断不能在这紧要关头功亏一篑。 薛南星睫梢一颤,将所有情绪敛入眸底,缓缓垂下视线。 下一刻,她便听得席间有动静,沉稳的脚步声响起,在她身侧停驻,有人朝御座深深一揖,温润的声音在耳畔落下,“陛下明鉴,臣与南星幼时便有婚约,一别经年,终得重逢。今日斗胆,恳请陛下恩准完婚。” 自方才提及赐婚一事起,薛南星的一颗心便如一叶扁舟浮浮沉沉,到凌皓那番闹腾,又自心中掀起阵阵惊涛,可此刻听着魏知砚的求亲之言,她本以为会慌乱无措,可不知怎的,心中惊涛竟意外落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再无波澜。 或许正是因为魏知砚这番话,让她意识到局势已定、退路已断,她回不了头了。而这无法回头的决然,反倒让她迅速冷静下来。 尔后,她便清晰地听到殿上,景瑄帝与魏太师叙话,听到魏皇后细说二人的童年旧事,听到魏知砚提及他们的重逢—— 凤南街上,随手掷出的一颗石子,竟阴差阳错砸中了失散多年的未婚夫。从京城到宁川再回京,兜兜转转的缘分,定情信物桂花帕子的见证。 任谁听了都会叹一句,多么天造地设的佳话啊! 席间隐约传来贵女们艳羡的私语,就连方才还不依不饶的凌皓也偃旗息鼓,自觉输了一头,闷头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 可她知道,唯有一人,此刻听到这些他们共同去过的地方,共同经历过的人和事,所想到的一定与她一样,满脑子都是对方,是旁人无法体会的惊涛骇浪。 思绪到了这里,薛南星安静地看向魏知砚,对方也正温柔地看着自己,而他身后不远处伫立立着熟悉身影也堪堪落入眼中。 她看不清陆乘渊的神情,亦不敢细看,只能借着这一眼确定他仍安好,只要他安然无恙就好。可她不敢看太久,怕自己忍不住,怕魏知砚看出来,更怕陆乘渊察觉出什么。 可这殿上看出端倪的,又岂止她一人? 太后静静听完几人所言,目光似不经意落到陆乘渊身上,满殿灯火辉煌,觥筹交错,唯独他似一轮孤月,饶是一袭锦衣绣袍再华贵,也只会衬得那身影尤自清冷孤寂。 太后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她收回视线,看向眼前这对璧人,温声问道:“南星,你可愿意?” 薛南星怔了一怔,只觉这句话似有深意,却一时琢磨不透。 未及细想,景瑄帝已含笑开口,“南星,太后是问你,你的心上人可就是知砚?” 魏皇后执扇笑道:“陛下,女儿家面皮薄,您这般直白相问,让她如何作答?”她眼波流转,“依臣妾看,方才那一对视啊,可不就是最好的答案了么?” 魏知砚深深望进薛南星眼底,转而对景瑄帝郑重揖道:“是臣对南星倾心已久,此生非她不娶。” 景瑄帝似为他的深情所感,展颜而笑,连说两个“好”字,“既然南星与知砚有婚约在前,又两情相悦……” “陛下!”一道冷冽的声音骤然打断圣言。满殿为之一静。敢在这等场合打断天子的,除了那位,还能有谁? 殿内原本和乐融融的气氛骤然凝滞。 陆乘渊喉结微动,终是朝御座深深一揖,“陛下,南星尚未亲口应答太后垂询。” 此言一出,众人都面露诧异。几位长辈分明已将婚事谈得热络,薛南星始终沉默不语,不正是默许之意?可话说回来,陆乘渊这话虽突然,却也不无由来。圣上方才确实说过“要她自己情愿”,如今不听她亲口道一声“愿意”,倒显得名不正言不顺。 凌皓醉眼朦胧间听到这话,竟从酒意中挣出几分清醒,大着舌头嚷道:“就是!方才要我……嗝……要南星情愿,现在怎么又不问她了……”话未说完,琝王一个凌厉眼刀甩来,硬生生将他后半句话逼成了个酒嗝。 然而,不等景瑄帝开口再问薛南星,也几乎不给魏知砚任何插话的机会,陆乘渊径自上前一步,声音沉冷如铁,“陛下可还记得小满宴当日,臣曾说过,程耿星早将自己的人头压给了臣。” 景瑄帝眸色骤然转深,沉默片刻方道:“确有此事。不过那是昔日的‘程耿星’,彼时南星为形势所迫,才委身你昭王府。” “陛下明鉴。名姓可变,身份可改,可人终究是同一个。程耿星也好,薛南星也罢,不都是她么?”言毕,陆乘渊慢慢回身看向薛南星。 薛南星被这灼灼目光烫得心头一颤。 景瑄帝面色微沉,“乘渊,你待如何莫非南星的婚事,还要经你首肯不成”语气已然带了几分愠怒。 “臣,不敢僭越。”陆乘渊拱手深揖,指节用力到泛白,“只求陛下恩准,容臣当面问她一句话。” 景瑄帝沉吟片刻,终是颔首。 陆乘渊谢恩起身,步履沉重地行至薛南星面前。四目相对的刹那,薛南星才看清他此刻的模样—— 他面上没有丝毫温度,连唇色都是泛着青白。可那双幽深的眸子里,却分明盛着震惊,藏着惘伤,一丝一缕仿若有形,却又是黯淡无光的。 “你……”他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你,真的想好了吗”顿了顿,又似有不甘地多问了一句,“不后悔” 薛南星心下轰然,只觉五脏六腑都被震得发颤。心中好不容易筑起的高墙,却在听到这一问后,一下溃不成军。 离开宁川的前夜,那次不正式却真实的洞房花烛夜里,他也曾这样问过。彼时她毫不犹豫地点头,将身心尽数交付。而今同样的问题,却已是沧海桑田。 她张了张口,喉间却似有千钧重石,难受得快要窒息,可她却只得拼命忍住。 还未等她真的回答,陆乘渊却仿佛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缓缓阖上眼,喉结上下滚动,连呼吸都沉重了几分。然而,当他再睁开眼时,眼底那一丝一缕的不可置信、震怒与惘然已尽数消散,落下的只有一片空茫。 不,是死寂。 薛南星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即便是在识破她身份的那夜,至少他的眼中还有怒火,还有痛楚,而不是像眼前这般,如同枯井,深不见底,毫无生气,仿佛……一个死去的人。 自思绪深处忽然挣脱而出的一个可怕的念头,将她的心狠狠一扯: 他还活着,可他的心已经死了。 薛南星还欲再多看他一眼,却见他已木然转身,朝景瑄帝恭敬一揖,“陛下,臣,问完了。” 不等景瑄帝发话,陆乘渊头也不回地转身,紫色衣袍在殿门处一闪,便融入了沉沉夜色。 第122章 诀别“这句话,似乎应该我问你。”…… 薛南星看着他的背影融入沉沉暮色,脚尖不自觉地朝殿门方向转了几分。 可眸光一转,却瞥见薛茹心正附在太后耳边低语。太后略一颔首,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殿门。薛茹心会意,朝帝后盈盈一礼,便悄然退席。 薛南星知道,她是要去寻陆乘渊。 薛南星攥紧了袖中的手指,又缓缓松开。也好,也罢。她对自己道:总该有人去看看他是否安好。 “南星、知砚……” 景瑄帝的声音将她飘远的思绪拉回。他神色如常,目光平静地落在他们二人身上,仿佛方才那场风波从未发生。 他接着先前的话道:“今日朕便正式为你们赐婚,以续两家之好。” 圣旨既下,再无转圜的余地。 薛南星心中空茫茫一片,满心想的只是让这一切快些结束,于是怔怔地点头,怔怔地谢恩,怔怔地走上前,任由太后将自己的手与魏知砚的手交叠于一起。 殿内的恭贺声此起彼伏,或真心或假意,可她听不到任何声音,一张张笑脸在眼前晃动,或真诚或虚伪,她也全然不在乎了。整个人如坠云雾,直至眼前出现一张俊逸却阴鸷的脸—— 蒋昀。 她蓦然清醒过来,是他,一定是他!她原打算瞒着陆乘渊假意应下魏家亲事,只待从魏知砚手中取得解药后再作解释。可皇上此番赐婚实在太突然,甚至偏生要选在这样一个众目睽睽的场合,分明是要将这桩婚事昭告天下,令她再无转圜余地。 再想深一层,谁最乐见这般局面? 魏明德?不,他既是杀害她至亲的凶手,根本不可能对她信任,又遑论真心让她做魏家儿媳妇了。魏知砚?是,他的确一心想成此姻缘,可前日分明应允过要等她,方才的反应也不是不惊诧的。 如此想来,便只剩一人——蒋昀。 薛南星不知蒋昀用了何种手段说动皇上赐婚,亦不知他对魏明德是真心倒戈还是另有所图。但此刻,陆乘渊所受的伤痛,却是实实在在,锥心刺骨的。 思及此,薛南星心下凉了一片,是她太天真,贸然将陆将军的亲笔信给了蒋昀,以为可以换来解药。却不妨此人 城府之深,远超她所想。 正与薛以鸣举杯相庆的蒋昀似有所感,忽而抬眼望来,细长的眼尾微挑,唇边笑意更深。 薛南星将指尖狠深深掐入掌心,直至一阵锐痛传来,才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 眼下并非意气用事的时候,既然蒋昀如此迫不及待要促成这桩婚事,她也顺水推舟应下了,那么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拿到解药。 薛南星不再犹豫,抬脚就要朝蒋昀走去,却忽然见一名内侍匆匆上前,附耳低语几句。 蒋昀眸色一寒,将酒盏往侍从手中一塞,转身对太后行礼告退,似乎在说不胜酒力,要出去醒醒酒之类的话。 此时帝后已离席,殿内大多宾客皆酒至半酣,醉意朦胧,提前离席的不在少数,因此蒋芸的离去并未引起多少注意。 但薛南星分明瞧出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异色,心头蓦地一紧,隐隐生出几分不安的预感。 不行,她必须得去看看。 薛南星搁下手中酒盏,从围着她攀谈的几位贵女中抽身而出,见太后正与命妇们闲话,便借口酒意上头,出去透透气,对方氏告知了一声。尔后她趁着无人留意,沿着殿边阴影往外走去。 夜风拂面,她刚要松口气,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唤:“南星” 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裹着湖边吹来的沁凉的风,分明是夏夜,却无端让人脊背生寒。 薛南星眸色暗了暗,不露声色地沉了口气,转身时已换上恰到好处的讶色,“知砚”她看一眼殿内灯火通明处,先开口问道:“太师和几位大人都还在,你不陪陪他们吗” 魏知砚轻笑摇头,“左右不过是些场面话,我听着也无趣。倒是你,方才饮得急,我放心不下。” 他放心不下什么,薛南星自然是知道的。她促狭地笑了笑,“方才那几杯不过是莲子茶罢了,我的酒量你是知道的,这样的场合哪敢贪杯。” 魏知砚眸光微动,“那你是要去……?” “与你一样。”薛南星随意拢了拢衣袖,“觉得无趣,出来透透气。” 魏知砚怔了怔,随即失笑,“倒是我糊涂了。也是,你素来不爱这种场合。” 他望向廊外月心湖,一弯新月高悬,星河倒映,四下清风雅静,好一个良辰美景夜。 他目光落回薛南星,“既然出来了……那我陪你走走。” 这话不是在询问,而是一句决定,语气温润却不容推拒。 薛南星心下一窒,在这深宫禁苑,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甩开魏知砚去寻蒋昀,并非易事。正暗自焦灼间,余光忽地扫见殿内一道踉踉跄跄的身影。 凌皓已然酩酊大醉,正搂着个年纪相仿的锦衣公子絮絮叨叨,时而高声嚷叫,时而低声嘟囔。 她眼波一转,看向魏知砚,浅浅漾开一笑,“既有你作伴,倒也不能负了这良辰美景。不如……”眉梢一挑,“照旧” 这个“照旧”,魏知砚怎会不明白,便是照旧拎一壶酒上檐顶的意思。他不由失笑,却又迟疑,“可这毕竟是宫里,若是被当做刺客……” 不等他说完,薛南星笑道:“哪有刺客不穿夜行衣,打扮成你我这般招摇的。你且等等,我去与太后说一声,顺便……”她压低声音,“顺壶御酒来。”说罢转身便走,走出几步还不放心地回首张望,像是生怕魏知砚不等她了。 然而正是这一回头,再转身时,她直直撞进一个酒气熏天的怀抱。 “哪个不长眼的敢撞本世子……”凌皓似已醉得不轻,他本就心生郁闷,方才又被那姓谢的小子一顿嘲讽,憋得满肚子火正无处发泄,眼下忽然被人这么一撞,也不顾在场的都是高门贵族,直欲撒酒疯。可待他眯着醉眼看清来人,顿时呆住了。 眼前人影重重叠叠,恍若梦中。那人轻声唤道:“世子?”嗓音清凌凌的,像浸在月色里的泉水。 嗯,好听。 凌皓咧开嘴,满足地笑了笑,可笑着笑着,转而又陡生感伤,唇角眉梢都弯下去,“南星……不,师父,来……”他大着舌头,一把抓住薛南星的衣袖,“今晚,咱们不醉不归……” 薛南星见他这般又哭又笑的醉态,心中暗叹,颇为无奈,却也正中她下怀。 来得正是时候。 她推了推凌皓塞过来的酒杯,“世子知道的,我向来不胜酒力。况且,知砚他还在等我,知砚……” 凌皓听了这两个字,气不打一处来,顿时酒醒三分,鼓起腮帮子,一脸愠色道:“开口知砚闭口知砚!从前你都是唤他魏大人的,我们相识这么久,怎么不见你叫我一声云初”一抬头,正瞧见那个让他恨得牙痒痒的身影朝这边走来。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凌皓不由分说,冲着身旁的华服公子嚷道:“谢阡陌!给本世子拿酒来!” 谢阡陌一个激灵,转瞬的工夫就不知从哪儿摸出个酒壶双手奉上。 凌皓抄起酒壶就往魏知砚冲去,一把揽住他的肩头,“魏知砚!我把你当兄弟,还想着把师父引荐到你京兆府。你倒好,明明早就认出她来,却……” 他一股脑说着,越说越激动,根本不给对方任何开口的机会,把酒壶凑到魏知砚嘴边,“喝!今日你若是喝不过我,就别想娶南星!” 醉酒的人本就蛮力大,凌皓又是习过武的。殿内宾客早已醉眼惺忪,三三两两散去,无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魏知砚拗不过他,只得苦笑着朝薛南星摇摇头,接过酒壶抿了一口。 薛南星心下一松,朝太后方向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先行过去。恰逢太后也显倦意,薛南星看了眼仍被凌皓缠住的魏知砚,顺势搀扶着太后,随凤驾一同出了琼华殿。 出了琼华殿,薛南星并未送太后回寝殿,待过了月心湖的栈桥,便寻了个借口告辞离开。 蒋昀离席不过一刻钟的工夫,薛南星向殿外值守的宫人略作打听,便得知他往蓬莱阁去了。 从西华宫到蓬莱阁的路她尚有印象,当下不再迟疑,沿着宫灯照亮的回廊疾步而行。所幸两处相距不远,途中偶遇三两巡逻侍卫,见她身着华服,略问几句便放行了。 犹记小满宴后崔海曾说起,这蓬莱阁由六座精巧殿宇组成,分别是荣安公主夫妇、琝王与昭王等人入宫小憩之所。虽规模不大,却各自独成院落,彼此以游廊相连。 今夜太后寿宴,想是料到皇亲们会多饮几杯留宿宫中,此刻蓬莱阁各处院落前皆悬着明灯,早有宫娥内侍在阶前候着。 薛南星绕着小径转了片刻,只见六座殿宇中唯有一处亮着灯火——正是荣安公主与驸马所居的“撷芳殿”。她整了整衣襟,对院门前值守的内侍道明身份,只道找驸马有要事,便由内侍引着往殿门方向去。 沿着曲折回廊前行,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眼前豁然开朗,一座灯火通明的殿宇静静矗立在月色中。 引路的内侍欠身道:“姑娘,前头便是公主与驸马下榻的撷芳殿。公主此刻仍在琼华殿,驸马爷房中有客,容奴婢先行通禀。” “有客?”薛南星略一诧异,刚要道谢,忽听得“吱呀”一声轻响 。抬眸望去,但见雕花殿门缓缓开启,一道颀长身影踏着月色而出。 夜色中,紫色衣袍仿佛染上一层暗色,唯腰间悬着的一枚月白香囊尤为刺目。虽隔得远看不清纹样,薛南星却再熟悉不过了,正是那枚绣着“晚”字的桂花香囊。 是他?他怎么会从蒋昀房中出来 薛南星脚步一滞,怔怔地望向陆乘渊。对方似也怔住了,身形定在暮色中,回看着她。 四目交汇,明明不过数步之遥,两人之间却仿佛隔了很远,远到谁都没有勇气走出第一步。 夜实在太静了,到底是薛南星先迈出步子。 她扫一眼他身后的殿门,问道:“王爷怎会在此” 陆乘渊依旧看入她的眼,目色泠泠,语气也泠泠,“这句话,似乎应该我问你。” 陆乘渊这一问,薛南星这才看清他眸中的寒意。是,在陆乘渊看来,她此刻实在不该出现在蒋昀的寝殿前。 那么,唯一能说的理由便只有一个——她不是来找蒋昀,而是来找他的。 薛南星沉默了一下,轻声道:“听殿前的内侍说你往蓬莱阁来了,我心中担心,所以……” “担心”陆乘渊简直觉得可笑,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担心”二字,尔后便有深深伤色自眸中溢出。这伤色是失望到极致的伤,是那颗心明明已经死过一回,却偏要被生生剜出再插上一刀的伤。 他惨然笑了一下,声音平静得不像活人,“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残忍。” 话音甫落,薛南星蓦地怔住了。她近乎本能地想解释,“未晚,我……”可话一出口,一下又哽在喉间,整个人像是被点了穴一般地定住,她不该再唤他“未晚”。 因她突然明白这“残忍”二字从何而来,她分明已经将自己交付于他,方才却应下与别人的婚事,此刻又来说担心他。 忽然间,她有一瞬茫然无措,她分明不想伤害他,却偏偏在自以为的步步为营、处处小心中给了他最大的伤害。 薛南星心中钝痛不堪,一时间竟无法面对陆乘渊的目光,仿佛说甚么都是苍白无力的。她别开脸,不敢再看他,只得不停对自己道:忍一忍,就差最后一步,只要再忍一忍,今夜拿到解药就好。 她逃避般的沉默落入陆乘渊眼底,眸中墨色忽然化开,像是想到什么,抑或是想通了什么,“他说得对,我不该逼你。你从来都不是我的。” 声音很轻,遇风便散了,甚至不像是说给她听,更像是在对他自己说。 薛南星心头一颤,不明白这话中的意思,也不知他口中的“他”所指何人,正待抬眸去问,却见陆乘渊近乎决绝地解下腰间那枚桂花香囊。 他执起她的手,将香囊轻轻放入她掌心,又轻柔地替她合拢手指。动作温柔,更盛那一晚。 可薛南星知道,这是他留下的最后的温柔。 陆乘渊收回手,“你说一切未晚,可事实上一别十年,终究是晚了。从今往后,本王与你再无瓜葛。” 他又自称“本王”了,声音依旧清冷,难辨悲喜,仿佛一切又回到初遇他的时候。 薛南星低垂着头,慢慢打开掌心,一滴滚烫的泪猝不及防地砸在那团靛蓝色绣纹上,只一瞬便浸开,消散不见了。 就像他一样。 薛南星近乎茫然地抬起眼,目光堪堪不远处的殿宇。 殿内灯火荧荧一晃。 她幡然惊醒,蒋昀就在殿内,甚至或许此刻正透过某扇窗棂冷眼旁观。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发冷,却也硬生生从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拽出一丝清醒。 那滴泪为何而流,她心知肚明,刺骨的寒意化作愤恨,自眸中燃起灼然星火。 薛南星将香囊死死攥进掌心,头也不回地朝殿门走去。 第123章 蝴蝶钗(微修)他怎么会死?又怎么能…… 檐角高悬的宫灯将“撷芳殿”三个鎏金大字映照得格外刺目。薛南星死死盯着那匾额,拾级而上,正要抬手叩门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姐姐。” 这声轻唤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薛南星指尖微蜷,转身见薛茹心立在台阶下,月色下那双眸子盈盈如水。 “姐姐,能借一步说话吗?”薛茹心又道了一句。 薛南星虽心急如焚,不欲多做理会,可到底是要与蒋昀当面对质。眼前这位妹妹心思深沉,实在不便有她在场。 她快步下阶,因担心蒋昀离开,并未走远,只随薛茹心来到方才的回廊转角处,目光也能瞥见殿门前的动静。 待一站定,薛茹心便轻声道:“姐姐这么晚了还要去见驸马?” 薛南星不答反问,“你找我究竟何事?” 薛茹心睫稍微微一颤,目色黯淡下来,“姐姐向来直来直往,妹妹也不拐弯抹角了。方才……王爷与姐姐的那番话,我多少听到了一些。” 见薛南星神色淡漠,薛茹心继续道:“其实我这般急切找姐姐不为别的,只是听了那些话后突然想通了许多事。若不说出来,今晚怕是难以安眠。” 她突然正色,直视薛南星,一字一句道:“姐姐,对不起。” 薛南星心中微微一怔,然而面上却不显分毫,默然问一句,“何出此言?” 薛茹心道:“姐姐定是知道我对王爷情根深种,但是你可知道我为何心仪于他?” 薛南星没有应声。 薛茹心垂眸浅笑了一下,“说来可笑,因为他是第一个……真正记住我名字的人。” 她缓缓抬眸,望向天际一轮孤月,“景瑄三年,圣上开设女子学堂。紫云紫云书院这等从前高不可攀的学府,终于向女子敞开了大门,自然成了所有世家贵女的首选。薛家无男丁,若我能入读,与皇亲贵胄、世家贵女们同窗共读,便是攀附权贵的良机。所以父亲拼了命,耗尽人脉,终于为我争得一个名额。” 话到这里,声音渐渐发紧,“可她们不一样,她们生来就能昂首而入。即便学业不精,只需报上姓氏,连家中长辈都不必出面,先生自会另眼相待。只有我,饶是我学业再精,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个‘落魄世家’的女儿。我再怎么用功,都得不到任何人的关注。” 她顿了顿,忽然又摇头,“不,倒也不是全然无人关注。只是每当有人提起薛家,说的永远是大伯,永远是你——薛南星。南星的星,不是茹心的心。” 薛茹心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心不同于星,却又偏偏听着相似。以致于那些记住‘南星’这个名字的人常常会混淆,抑或他们根本从未在意过我这个替身。你能想象吗?整整一年,除了授课的夫子,书院里没人记得我叫薛茹心。直至那日……” 她的眼神忽然亮了起来,“王爷受柳公之邀来书院讲学,所有人都涌去了讲堂,没有人留意到角落里的我。我独自坐在空荡荡的课室里,望着门外刺眼的阳光,只觉漫漫天光与我无关。就在这时,门口的光里出现一道身影。我永远记得,他穿着一袭月白长衫,更胜清风皓日。他立在门口问:‘薛茹心,你为何不去听讲学?’” “不是‘那位薛姑娘’,不是‘南星的妹妹’。”她哽了哽,“他清清楚楚地,叫了我的名字。” 薛南星微微蹙眉,“就因为这一句话?” 薛茹心平静地道:“即便你死了十年,都有人念念不忘。你一回来,什么都不必做,就能得到万千宠爱,多少王孙公子争相求娶,你自然不懂这句话的分量。” “但是你想想。倘若你是一只蝼蚁,一粒尘埃,被人遗忘在角落,只能躲在阴影里、躲在自己筑起的壳中,甚至忘了这世间的光亮。忽然有一日,有人轻敲你的壳,清清楚楚唤出你的名字,将万丈光华带入你的世界,照亮那颗微不足道的尘埃。你还会觉得这仅仅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吗?” 薛南星心头一震。 她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因她自始至终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的人。即便得知父母双亲惨死,也有外祖父给了她无尽的疼爱。饶是后来逃亡回京,身边总有关切之人,她心中也有想做的事,有自己的信念。 她始终是带着光芒的星辰,哪怕微弱,也自觉有照亮一方的力量。 可眼下听了薛茹心这番话,她忽然明白,在黑暗中太久,哪怕一点微光,也会像是整个天地的回应。 薛南星看见薛如心泪盈于睫,那泪水却始终倔强地不肯落。这般倔强,倒真真是薛家女儿的模样。 “茹心……”她的语气柔和下来,“其实你便是你,从来都不是谁的替身。” 薛茹心苦笑,“不是我不想做,是根本做不成。你不在的这些年,我甚至一度想着,能一直做你的替身也好。所以你回来时,我嫉妒得发狂,以致在太后身上用心思,恨不能将你的一切都抢过来。可直至方才,我看见王爷看你的 眼神了。那里面有爱而不得的痛,有刻骨铭心的恋,有千般不舍万般无奈,有所有我穷尽一生也得不到的目光。” “现在我终于明白……他当年为何能记住我的名字。”她声音轻却坚定,“因为在他心里,从来没有人,能与你相提并论。” 薛南星心口骤然一空。 她与陆乘渊之间的情意,于她不过是回京后这两个月的朝夕相处,殊不知,于他而言,整整十年的魂牵梦萦。脑中陡然冒出陆乘渊方才那句话“你从来都不是我的”,他该有多痛,才能下定决心说出这句话。 思绪到了这里,心尖就像被人生生捅了一刀。但此刻绝非沉溺伤情之时,她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既然身在局中,就不得不为这棋局所困。 她能做的,唯有拼尽全力破局。 薛南星将目中一丝伤色强忍下去,对薛茹心道:“不必道歉,我从未怪过你。”一顿,余光瞥见撷芳殿前,几名内侍正提着氤氲热气的铜壶叩门而入。 她心知时辰不早,蒋昀怕是准备沐浴就寝了,于是又转念交待道:“长乐郡主并非中毒,我不过吓唬她罢了,你且去与她说一声。” 薛茹心恍然,点了点头,正当要应声,廊下突然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啊——!” “救命!驸马、驸马——” 二人大惊失色,同时循声望去。 只见撷芳殿内跌跌撞撞冲出两名内侍,后头还跟着个连滚带爬的,嘴里不住地喃喃道:“死……死了……” 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顺着廊庑飘来,薛南星浑身一震,脸上血色褪尽。 她三步并一步冲过去,揪住那名瘫软在地的内侍,“你说什么!?” 那内侍似吓破了胆,面如土色,双目发直,“死了,驸马爷死了……就倒在塌边,全是血,好多血……” 薛南星一听这话彻底愣住了。 死了?蒋昀死了!? 他怎么会死?又怎么能死? 薛南星如遭雷击,脑中一片空白,拔腿就往殿内冲去。 殿中幽深,除了正堂两盏鹤颈灯投下昏黄的光晕,两侧进深都隐在黑暗中,宛如噬人的深渊。 薛南星疯了一般在殿内搜寻,破开重重帷帐,终于在穿过一个暖阁后见到了。借着窗外透入的光线,她见到了床榻,以及塌边地上躺着的人。 蒋昀仰面倒在血泊中,身下蔓延开的血迹几乎浸透了整个半身。光线昏暗,却也能隐约见到暗红的血水泛出奇异而诡谲的光,如此大量的失血,只怕早已回天乏术。 身侧传来薛茹心惊恐无措的声音,“姐姐,驸马……驸马他死了!” 薛南星阖了阖眼,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靠近。 正当要蹲下查看,头顶突然落下一声惊呼,“啊!有人!” 她猛地抬头,只见一旁的薛茹心脸色惨白,颤抖地指着某处,“姐姐,那边有人!” 薛南星瞳孔骤缩,暖阁与寝室相连处竟还有一道侧门,门扉紧闭,在黑暗中几乎难以察觉。 难道凶手方才就藏在殿内? 这个念头闪过的一瞬,她甚至来不及多想,人已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薛南星顺着薛茹心所指的方向疾奔而去,又在撷芳殿四周仔细搜寻了一圈,却连半个人影都没发现。此刻冷静下来,她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整个院落竟不见一个侍卫踪影。 她分明记得来时路上,即便是空置的殿宇前,也有侍卫来回巡视。可这住着驸马的撷芳殿,除了几个惊慌失措的内侍宫娥,竟无一名侍卫值守。先前她一直站在殿门前,不曾察觉,此刻绕殿一周才惊觉异常。 搜寻无果,她也不再浪费时间,立即折返殿内。方才吓坏的内侍中,有一人年纪看着稍长者,已勉强镇定下来,见她回来连忙请示,“薛姑娘,驸马爷出事,可要立即禀报陛下?” 薛南星略一沉吟,正欲颔首,薛茹心从殿内走出来,“姐姐,不如由我去吧。” 薛南星看她一眼。的确,这三名内侍是见到尸体的第一人,不能轻易离开,需待初步验尸后详细询问。 见薛茹心面上虽带着惊色,但声音比方才镇定了些,薛南星终是点头叮嘱道:“记住,只需禀明陛下,切莫声张。尤其是西华宫那边,暂时别让让太后和公主知晓。” “好,我明白。”薛茹心神色凝重地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薛南星将三名内侍叫进屋,命他们再点了几盏灯。 薛南星立即将三名内侍唤入殿中,命他们多点了几盏宫灯。随着烛火渐亮,寝殿内顿时亮如白昼,地上的血迹也愈发触目惊心。 她这才惊觉,地上的血泊竟比方才昏暗中所见的还要大,并且一直在流。 薛南星眉心微蹙,蹲下身仔细查看,目光循到血流的源头时,瞳孔骤然收缩。蒋昀右颈上赫然插着一支蓝色的蝴蝶钗,鲜血仍汩汩涌出,触目惊心。 是蝴蝶钗!? 第124章 褫权“知砚,送南星回府。”…… 蒋昀右手捂着脖颈处,指缝间不断涌出暗红的血液,将整只手掌都浸得黏腻猩红。而在那狰狞的血色之间,一抹幽蓝若隐若现。一支琉璃蝴蝶钗的半截钗身,宛如一只贪婪的吸血妖物,正随着汩汩涌出的鲜血微微颤动。 是蝴蝶钗!样式竟与望月楼案中宋源放入曲澜生房中的分毫不差! 望月楼一案中,宋源虽认罪伏法,幕后指使实为蒋昀。可当时苦于找不到这支关键的蝴蝶钗作为证物,终究未能将其定罪。而后来为了顺藤摸瓜,从蒋昀身上引出魏明德,此案便不了了之。 可如今,这支消失已久的蝴蝶钗,为何会突然出现,还成了夺走蒋昀性命的凶器? 更蹊跷的是,彼时对蝴蝶钗的怀疑,除了她和陆乘渊,再无第三人知晓,就连案卷中也刻意隐去了这一线索。 陆乘渊…… 一个念头在忽地在脑海中闪过,可她知道不该这么想。她逼自己强自掐断这个念头,将注意力重新落回眼前的尸体上。 蒋昀的尸体平躺在地,面容安详,唇色苍白如纸。若不是右手捂在颈侧以及身下那滩血迹,倒像是沉沉入睡一般。 她目光下移,注意到他仍穿着宴席上那身锦袍,衣着大体齐整,唯有领口处略显凌乱。她伸手轻触衣领,指腹感受到细微的褶皱,像是被人用力揪扯后又整理过。 一个画面突然浮现在眼前:有人愤怒地揪住蒋昀的衣领质问,在听到某句话后强压怒火将他推开,而蒋昀则带着讥讽的笑意,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襟…… 视线继续往下,就在落到脚部时,忽地滞住了。 他竟未着靴? 蒋昀陈尸于床榻之侧,而宫人方才正提着热水入内。即便他要沐浴,按常理也该先解外袍,再脱靴换上木屐才是。薛南星环顾四周,只见一双木屐整齐摆在床尾,而他的靴子竟不见了! 几乎就是这一个疑点,她就确信绝非陆乘渊所为。可究竟 是谁要特意脱去他的靴子?那靴中藏着什么秘密?方才在侧门一闪而过的人影又是何人?这些疑问在她脑海中盘旋,一时难以理清。 薛南星屏息凝神,轻轻移开蒋昀捂在颈间的右手。就在这一瞬,她发现了异常…… 正要细看时,殿外突然传来黄门太监尖细的唱报: “陛下驾到——” 薛南星指尖一顿,回过身去。只见景瑄帝面色沉凝,龙纹锦靴踏着青砖大步而来,魏明德父子以及薛茹心紧随其后。 她心头紧了紧,上前屈膝行礼,“民女参见陛下,魏太师……魏大人。民女方才初步查验过,驸马尸身尚有余温,死亡时间应在一刻钟内。右颈处插有一支蝴蝶钗,伤口极深,初步判定为致命伤,但详细死因还需进一步详验,另外……” “行了……”不等她把话说完,景瑄帝突然抬手打断,目光从她身上略过,直直落在那三名抖若筛糠的内侍身上,“你们,将所见如实道来。” 年长些的那内侍悄悄扫了眼身侧二人,心知指望不上,只得以额触地,“回、回陛下,奴才小恩子,是撷芳殿的掌事太监。今日太后寿宴,奉内务府之命在殿内伺候。” “拣要紧的说。”立于一旁的张公公低声提点。 小恩子额头沁出冷汗,忙简明扼要,“是、是!今日戌时三刻,驸马爷回殿后吩咐备水沐浴,奴才们刚去准备,昭王殿下就来了。殿下脸色阴沉得吓人,奴才们不敢近前,便只在廊下候着。”他咽了口唾沫,“两位贵人在堂中说话,起初还……还平静,后来就……就吵起来了。” “可听清所为何事?”景瑄帝眸光一沉。 小恩子以头抢地,“陛下明鉴!公公平日教导,做奴才的目不能斜视,耳不能妄听。奴才当真不敢偷听主子说话。只是后来突然听见‘咣当’一声,像是茶盏砸了。奴才担心主子伤着,大着胆子去问要不要收拾,却被驸马爷厉声呵退。这才、这才猜到是起了争执。” “后来昭王殿下走了,奴才们刚要进去……”他偷瞄了眼薛南星,“正巧薛姑娘来了,就耽搁了。等再进去时,却见驸马爷他倒在地上,满地是血……” 说到最后,声音已细如蚊呐。 魏知砚闻言立即转身去堂中查看,片刻后回来禀报,“陛下,此人所言非虚,堂中茶案确有移位痕迹,地上碎瓷片未清,显是发生过争执。” 薛南星回想方才蒋昀衣襟的褶皱,心头一紧,她能看到的,魏知砚定然也能看到 魏知砚似乎想到什么,上前蹲到尸身边,凝视片刻,果然伸手拨开尸体衣襟。 只见蒋昀脖颈两侧赫然现出几道指压痕,边缘处刚刚开始泛出淡粉色,是新鲜扼痕的特征,显然死亡前不久曾被人用力掐住咽喉。 魏知砚的指尖在尸体颈间微微一顿,神色复杂地望向薛南星,眼中闪过一丝犹疑。 “说!”景瑄帝的声音如寒铁坠地。 魏知砚缓缓直起身,喉结滚动了一下,“陛下,从扼痕的间距和指节形状来看……”他声音沉了沉,“应是成年男子无疑。” 殿内烛火猛地一晃,映得景瑄帝的面容阴晴不定。他面色骤然阴沉,“来人,即刻让乘渊来见朕。” “传昭王殿下觐见——”随着张公公一声传唱落地。 魏明德适时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按律驸马遇害当由大理寺主审,影卫司协查取证,刑部复核。只是……”他欲言又止地顿了顿,“如今这三司权柄,皆系于昭王殿下一身。” 话虽含蓄,可话中意思已然明了,最该负责查案的三大衙门,偏偏都由眼下唯一的嫌疑人执掌。 景瑄帝眸色一沉,“是朕这些年太过纵容,让他忘了君臣本分。”转头对张公公道:“传朕指令,此案交由京兆府去查,有任何进展,由京兆府少尹魏知砚直接向朕禀报。”一顿,声音更沉几分,“他旧疾复发,暂居蓬莱阁静养,无朕手谕,不得踏出院门半步。” “陛下!”薛南星突然跪地叩首,“民女敢以性命担保,绝非昭王所为!民女亲眼见王爷从容离殿,还与民女交谈。若真行凶杀人,岂会如此镇定?再者……”她抬起脸,眼中闪着锐光,“以王爷的身手,若要取驸马性命,徒手便可扼毙,何须多此一举用钗行刺?”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景瑄帝负手而立,沉默如山。 魏明德悠悠地看向薛南星,捋须轻叹,“南星啊,你与昭王相识日短,不知他素来杀伐决断。当年北境平叛,他谈笑间便能屠一城百姓。这般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你看不透也是自然。” “可是……”刚要辩驳,忽觉不妥,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不对,今晚的一切都太巧合了。 魏明德字字诛心,分明是想要坐实陆乘渊的罪名。无论蒋昀的死是否与他有关,若此刻说出尸体上的疑点,难保他不会暗中销毁证据。 景瑄帝目光如炬,缓缓落在她身上,“南星,你可还有话要说?” 薛南星倏然回神,郑重跪拜,“陛下容禀,发现尸首时民女就在现场,且民女通晓验尸之术。恳请圣上恩准,让民女详细查验驸马尸身。” 不等景瑄帝发话,魏明德先温声道:“南星,有知砚查办此案,你还不放心吗?” “南星。”景瑄帝语气虽缓却不容置疑,“你如今身份不同,验尸这等事不该再沾手。此案朕自会命最好的仵作彻查。” “可是陛下……” “够了。”景瑄帝拂袖,“不必再说了。今日你们姐妹受惊不小,早些回府歇息吧。” 薛南星跪地不动,只将头埋得更深了。 薛茹心似察觉气氛不对,上前扶住薛南星的手臂,轻声劝道:“姐姐,王爷面圣后自会向陛下陈情,眼下若再坚持,反倒徒惹圣怒。不如先回府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 四个字说来轻巧,可验尸之事最忌耽搁,每拖延一刻,关键证据便可能消逝一分。所谓“最好的仵作”,谁知何时能到,又是何人皆不可知。眼下尸体就在眼前,要她袖手旁观,实难从命。 薛南星不为所动,朝地上重重叩首,“陛下明鉴!民女并非不信任魏大人,只是验尸讲究时效。民女曾随外祖父验尸不下百具,深知尸伤初验最是要紧,稍迟则变。驸马颈间扼痕初现,正是勘验最佳时机。恳请陛下准民女先行初验,待仵作到场,必当将所见如实转达。” 少女的倔强坚韧落入帝王深不见底的眸中。景瑄帝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颤,眼底锋芒黯淡下来,然而只一瞬,这暗色便凝成更冷的寒霜,“知砚,送南星回府。” 一道寒声落下。 薛南星倏然抬头,眼底满是不可置信,“陛下?!” “南星……”魏知砚微微摇头,示意她不可再驳。 薛南星却恍若未闻,只是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身着明黄龙袍的男人。 他负手端立,如刀削的脸上没有丝毫神情,然而周身散发的威严足以让人心头一震。 只这一眼,她便确认了,她如何再怎么争取都没用了。 因为这才是真正的九五之尊,是那个万人之上的帝王,而并非昨日那个和善可亲的,与她在御书房论“决而不绝”的温和长者。 或许这才是君王真正的样子。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惊雷般劈进脑海:难道皇上已经知晓陆将军亲笔信函的存在?若圣上认定此信能揭露当年秘辛,那么对陆乘渊的猜忌便再难消弭。她从不怀疑帝王对陆乘渊的愧疚与怜惜,但她更不能忽视一个君王对自己皇位的在意。 她竟险些忘了,眼前这位勤政爱民的君主,亦是当年手刃兄长,不惜引狼入室与敌国串通的勤王。伴君如伴虎,帝王的疑心谁都不敢赌。 若让他知晓这封可能令陆乘渊倒戈的信件存在,最稳妥的做法,便是在局势失控前,先削去陆乘渊的权柄。 那么这一切,就都能说通了。 她不确定是蒋昀还是魏明德暗中挑拨,但几乎可以确信,她不能再完全毫无保留地相信景瑄帝能保住陆乘渊了。 薛南星终是不再言语,伏地而拜。 第125章 了断本王娶了一位妻子,将整颗心都给…… 皇宫到平康坊的路途实在太短,短到薛南星还未能将今夜这接二连三的变故理出个头绪,马车便已在青石板上碾过最后一个弯,稳稳停驻。 “到了。”魏知砚的声音温和如常,“夜已深,你且好生休息。待我处理完手头的要务,便来看你。” 薛南星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目光沉沉地望向他。一旁的薛茹心似有所觉,适时开口,“魏大人,既已到府,民女便先行告退了。”又转向薛南星,“姐姐,我先进去了。” 待薛茹心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府门内,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知砚……”薛南星终于开口。 唤的既不是魏大人,也不是知砚哥哥。 这两个字悬在夜色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重量。 魏知砚眸光微动,将她微凉的指尖拢入掌心,“我知你心中所虑。你放心,京兆府的仵作虽不及你精通,到底也替衙门办过不少案子。待明日验尸完毕,我亲自将验状带来给你过目。”他拇指在她手背轻轻摩挲,“若仍有疑点,再设法让你暗中复验,可好?” 薛南星眼中倏然亮起一簇光,可很快这光又黯淡下来。 且不说魏知砚是否可信,即便他真的拿了验状来给她也远远不够。 薛茹心分明在殿内瞥见一道黑影,若真是陆乘渊,他既已离开,为何又要冒险折返?何时折返的?蓬莱阁中各殿,为何单单只撷芳殿没有侍卫夜巡?侍卫、宫人,他们的证词才是关键。因此,光看验状还不够,蓬莱阁所有人的口供、现场痕迹的勘验 记录都得看。 可是景瑄帝方才的态度分明是不准允自己碰这案子,那么眼下唯一能接触这案子的途径就只有魏知砚了。 她不确定魏知砚是否知晓其父的阴谋,也不知他对陆乘渊还存有多少儿时情谊。但有一点她很清楚—— 若能让他多信一分她的“情意”,他对陆乘渊的敌意便会少一分。那么,她所有对这案子的坚持都只是出于一个负心之人的愧疚,以及一个仵作对真相的执着。如此,她获取案卷的机会才能多一分。 思及此,薛南星轻轻“嗯”了一声,“其实我如此坚持想查这案子不为别的。” 魏知砚握住她的手紧了紧。 她抬眸望进他眼底,忽而问道:“知砚,你为何不问我今夜去撷芳殿做什么?” 魏知砚寥落地笑了一下,“你若愿说,自会告诉我,不是吗?” 薛南星道:“其实你知道我是去找昭王的。” 魏知砚眸色暗了暗,没有应声。 薛南星又道:“但是你不确定我去找他所为何事,对吗?” 魏知砚只是摇头,神色难辨。 薛南星慢慢将手收回,自袖囊中取出那枚桂花香囊。 “这是……”魏知砚眼尾一颤。 “王爷入琼华殿时戴在腰间,你怕是已经见过了。”她将香囊托在掌心,“宁川时他赠我的。那时你也送过我一个,可是我没拿。其实……” “其实你已收了他的。”魏知砚声音微哑。 薛南星点了一下头,又摇头道:“确切来说,是我收下后,又绣了个字还赠于他。” 她低垂着眼睫,声音渐低,“所以即便知道与你有婚约在先,那时也不敢再收你的香囊。” 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薛南星指尖收紧,“不过今夜,我去要回了这个香囊,算是做个了断。可王爷他……”喉间哽了哽,“终究是我负他在先,他的怨怼理所应当。但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眼睁睁看他蒙冤。” 魏知砚默了一瞬,“我明白。你放心,此案我必当竭尽全力。”话虽这么说,可他的目光却始终定在她手中的香囊上。 薛南星比谁都清楚,这枚香囊一日还在,便永远是扎在魏知砚心头的一根刺。于是,她把心一横,她突然攥紧香囊,拽着魏知砚跳下马车,朝长街尽头的河岸飞奔而去。 …… 河风扑面,薛南星在堤岸站定。魏知砚气息未匀,“你来这里做什么” 薛南星自唇边绽开一抹释然的笑,“做个了断!”声音清亮如碎玉。 她弯腰拾起一块卵石,那石子在她掌心颠了颠,随即被塞进香囊。河面波光粼粼,映着月色在她眼中跳动。 她抬手,五指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倏然松开…… “南星!”魏知砚蓦地一怔,忙探身去抓,却只扑到一缕夜风。 可到底是晚了一步,那抹月白坠下,转瞬便被黑沉沉的河水吞噬。 他转身看向她,“南星,你不必这样,我并非不信……” 未尽的话语被薛南星的指尖轻轻封住。 薛南星轻叹道:“我知道你是信我的。只是我的心太小,有些人有些事就是非此即彼,容不下太多。” 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浅浅阴翳,她咬唇道:“既蒙陛下赐婚,这颗心到底是放不住了,不如先给了你去。” 魏知砚呼吸一滞。 见她的每一眼他都记得,或恭敬疏离,或冷静自持,或倔强执拗,饶是前日檐顶那短短一拥,也不过是醉了酒,露了些不真实的朦胧醉态。 但此刻的她是清醒的,长睫低垂,如蝶翼轻颤,俯眼望,颊边飞起的红晕比晚霞更动人。 “南星……”魏知砚再难自持,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如论真相如何,此案一旦了结,我们便完婚可好” 怀中的人身子微微一僵,片刻后,也缓缓抬手回抱住他: “好。” 这一声应答轻飘飘的,辨不出悲喜,背后是流转在薛南星眼底的无尽惘伤。 袖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点锐痛让她勉强维持住平静。她抬眸时,眼中已是一片澄明,“知砚,时候不早了,明日你还有得忙。” 魏知砚低低“嗯”了一声,双臂却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良久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回府吧,你且在府中安心等着,明日一有消息,我立刻来寻你。” 薛南星乖顺点头,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往回走。 来时一路疾奔尚不觉得,此刻与魏知砚并肩缓行,薛南星只觉每一步都重如灌铅。 她无意识地想加快脚步,却在瞥见薛府门前那对石狮时,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魏知砚也随之停步。 府门前,赫然立着两人,一高一矮。 薛南星的目光全然被那道颀长的身影吸引,那轮廓她闭着眼都能描摹。 她本能地想要抽回手,却被魏知砚更用力地握住。 这一握,如冷水浇头。 她猛然清醒——此刻松手,便是松开了她接触蒋昀案的唯一机会。指尖微微发颤,终究没有挣脱。 薛南星仓皇移开视线,转而看向那道稍矮的身影,这才看清是白先生,而他手中捧着的,正是那个画轴。 不,确切地说,是半个。 薛府檐角的风灯燃得极亮,将那画轴照得异常清晰,那画轴分明是已经打开的半个。 心头再次一紧,她知道陆乘渊为何此刻会出现了,不为别的,为的是与她对峙! …… 白九昭此刻心中惊疑不定,昭王明明该在宫中赴宴,却突然夤夜造访,执意要取那幅画轴。可这画轴岂是说开就能开的?明明前日还说宽限两日,怎的今夜就如此急不可耐? 打不开怎么办?那便砸呗! 这一砸下去,白九昭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他收回神思,见三人僵立当场,急忙眯着眼睛上前几步,声音里透着焦灼,“南星,这里头的东西……” “我知道了。”不等他说完,薛南星打断,语声一噎,“想必王爷也知道了。” 魏知砚在场,她不便多言。 白九昭似有所悟,掀起眼皮觑了魏知砚一眼,“既是如此,那老朽先与王爷说一声。” “不必了。”一道寒冽的声音截断他的话,“先生回去罢。” 白九昭如蒙大赦,松了一口气,草草向众人拱手作别,也顾不得夜深难寻马车,踉跄着往街角疾步离去。 待人没入夜色,魏知砚沉声开口,“乘渊,你可知驸马遇害一事” 陆乘渊眸光微微一动,似有意外,却并未答他,而是将目光往下落了落,定在二人十指紧扣的手上。 “魏大人素来公私分明,此刻牵着未婚妻与本王谈命案,不觉得可笑么?” 他嘴角挂着一抹极淡的、嘲弄的笑,清冷的眼尾微微上挑。这么看上去,他竟不像陆乘渊了。 薛南星指尖一蜷,下意识望向魏知砚。 魏知砚沉默片刻,松开她的手,“南星,你先回府,我带他入宫复命。” “不行,你独自一人如何能……”薛南星担忧道。 然而她话未说完,就被两声轻啧打断。 “真是令人艳羡啊!”陆乘渊上前两步,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听见了吗?魏大人,有人心疼你呢!” 他忽地长叹,自眼尾打量着魏知砚,“也是,在何茂别苑那日,你可是被本王一掌打到呕血,是该疼惜着点。” 魏知砚指节捏得发白,声色一寒,“驸马毙命于撷芳殿内,死前唯与你独处。陛下已下旨提审,我劝你……” 陆乘渊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胸腔震动出一声低笑,“劝?”他危险地眯起眼,“魏大人莫非忘了,那夜你也这般‘劝’过本王。结果呢?本王可听你劝了?” 他忽然敛了笑意,目光懒懒投向薛南星,带着戏谑地审视,“本王非但没听,还当着你面……带走了她。” 最后一个“她”字咬得极重,尔后那目光便如淬毒的芒刺,直直刺向方才被魏知 砚牵过的那只纤手上。 炽烈得几乎要在她肌肤上烙下印记。 魏知砚面色骤寒,上前半步挡在薛南星身前,“陆乘渊,你究竟想做什么” 陆乘渊眸中寒芒乍现,面上讥诮尽褪,只剩刺骨的冷意,“你以为本王要做什么?”他越过魏知砚,直直望进薛南星眼底,“不如让本王告诉你,本王做过什么” 语声渐沉渐缓,每个字都像带着血,从他齿间生生撕扯出来,“本王娶了一位妻子,将整颗心都给了她。” 字字句句似在说给魏知砚听,可那双深眸分明看着她,明明灭灭,翻涌着他们的过往种种: “天为证,月为盟,结发夫妻,洞房……” “陆乘渊!”薛南星再听不下去,也不能再让他说下去,她厉声喝止,“够了!” 陆乘渊怔了怔,目色不由一阵空茫,然而这空茫只持续了一息。 下一瞬,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挑眉凑得更近了,声音低沉而蛊惑,“怎么?本王不过涉了一桩小小的案子,你就要抛弃这个与你日日耳鬓厮磨,夜夜缠绵悱恻的真夫君了吗” “啪!” 随着陆乘渊话音落下,一记耳光清脆地落在他的右颊。 这一掌落下,薛南星自己也怔住了,手悬在半空,指尖不受控制地发抖。 陆乘渊缓缓抬手,指腹轻触发烫的脸颊。清晰的痛传来,然而这痛又怎及他心头的万分之一。 苍白阴郁的脸上缓缓扯出一抹笑,他笑到眼角泛红,笑到满目凄色再也藏不出。 然而最后,他竟意外地以一种极尽哀求的眼神看向薛南星,“怎么,如今你连骗都不愿再骗我了?” 声音哑得几乎破碎,仿佛已耗尽了他所有力气,“可你骗我的还少吗为什么……为什么不再骗我最后一次?” 薛南星心下轰然一声。 眼前的陆乘渊哪里还是那个高高在上、杀伐果决的昭王,她只见到一个伤得体无完肤的可怜人。他明知自己偷了画轴里的东西,他带白先生过来分明是要与自己对峙的,可目下,他却破碎地哀求着自己再骗他一回。 一时间,心中似有无数声音在嘶吼,几乎在下一刻就要破开胸膛。 她胸口剧烈起伏,忍不住想去抱住他,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她甚至开始自暴自弃地想,什么天下大势、什么昭雪沉冤、什么斩奸除恶,她统统不要了,她愿意抛下一切跟他走,去青州,去祈南,去…… 可这个念头刚起,却又被生生扼断了。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他余毒未清,他们能去哪儿? 倘若她走出这一步,才是真的害了他。这盘棋,她必须下完。即便……即便此刻要亲手将他推入深渊。 薛南星阖了阖眼,将所有伤痛埋入心底,只敢露出一片空茫之色,“王爷……从前种种,皆是南星之过。”心中亦是空茫无着,以致声音都是支离破碎的,“时局所迫,不得已……而为之,还望王爷……见谅。” 她抬眸直视陆乘渊,眼中藏着千言万语,只希望他能从她眼中读出些什么。 然而随着她话音落下,陆乘渊忽然呛咳一声,唇角涌出一抹刺目的红。 第126章 草民程耿星“什么?姑父死了!?”…… 那一巴掌当然不足以伤陆乘渊至此,是心中钻心刺骨的痛,让他所有的恨、所有的伤,都随着这一口心头血,决堤而出。 “王爷!”薛南星再也顾不得魏知砚在场,伸手就要去扶。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及陆乘渊衣袖的刹那,长街尽头突然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御前军铁甲森然,转眼已将府门团团围住。为首的统领抱拳行礼,“王爷,陛下急召,请即刻随末将入宫。” 寻常觐见何须动用御前军?来人虽不多,却分明是拿人的架势。 薛南星心头剧震,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此番进宫,再见他怕是难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军阵后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让开,都给咱家让开!”一道尖细苍老的嗓音穿透夜色,是崔海! 铁甲军阵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窄道。 高泽率先跨步而出,朝陆乘渊抱拳一揖,“王爷!” 崔海紧随其后,细眼扫过森然铁甲,声音不高不低却字字清晰,“王爷,太后娘娘忧心您旧疾复发,特命老奴去蓬莱阁贴身伺候。” 薛南星紧绷的脊背终于松了半分。还好,还好这深宫之中,还有人护着他。 她上前一步,想多交代一句,可还未开口,便被高泽横臂拦住,他眼中怒火灼灼,目光如刀般在魏知砚与她身上剜过,仿佛在看一对奸佞之徒。 魏知砚似乎察觉到薛南星眼中的忧色,温声对崔海道:“崔公公,乘渊身子不适,去了蓬莱阁还望您多费心。” 崔海微微颔首,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薛南星,没说什么,转而对陆乘渊道:“王爷,圣上候着呢,耽搁不得。” 陆乘渊眼神空洞,明明望向薛南星的方向,目光却似乎穿透了她,落在某个渺远的地方。 薛南星喉间哽了哽,将翻涌的情绪在心头压了又压,终是别开眸光,不再看他。 薛南星不知道陆乘渊是怎样离开的。她只记得当铁甲声远去时,自己的魂魄仿佛也被生生抽离,只剩一具空壳。 她行尸走肉般回到府中,每一步都像踩在棉絮上。 深夜寂寂,空无一人。, 她回到院子里,走到廊下时,便再也撑不住,像断了线的木偶般,直直跌坐在石阶上。 寒露浸透了衣衫,她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望着漆黑的天幕,直至黎明的第一缕晨光破开暮色,越过高高的墙檐,斜斜地照进院子里。 这便是曙天了,她想,可她心中所求的曙天到底何时才能见到。 薛南星站起身,却未走向卧房,而是径直转向后院。 她在墙角纵身一跃,攀上那棵歪脖子老槐,衣袂翻飞间,人已利落翻过院墙。 落地后,她片刻不停,朝着长街尽头的河岸疾奔而去,循着记忆找到昨夜扔下香囊的地方。 绿水盈盈,如碧玉明镜。 昨晚她特别留意过,现下是枯水期,水流平缓,加之香囊里塞了石块,必定沉在附近。 没有半分犹豫,薛南星一个猛子扎进冰冷的河水中。 “噗通——” 水花四溅的声响后,世界骤然陷入一片幽寂。 薛南星睁大双眼,在碧绿的河水中搜寻着。晨光透过水面,在水中折射出扭曲的光影。她发疯似的拨开水草,翻动河底的每一块石头,指甲缝里嵌满泥沙也浑然不觉。 肺里的空气一点点耗尽,她却固执地不肯浮上水面。直到眼前开始发黑,耳膜嗡嗡作响,才短促地换上一口气。 就这样来来回回,不知找了多久,游了多远,直至日光越来越烈,在水中形成一道道刺眼的光柱。 一个恍惚的身影才终于从水里出来。 湿透的青丝黏在惨白的脸颊上,薛南星缓缓仰起脸,任由破天的日光灼烤着自己,照着自己灰暗的脸色。 一双曾含带微雨烈火的双眸,空洞得像了却生念。 “没了,什么都没了。”她喃喃一句,阖上眼,一滴滚烫的泪混着冰凉的河水滑落。 这滴泪仿佛打开了某个阀门,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很快便连成了线。 河岸长长,空寂凄凉。 一个缩得很小很小的人,像是一个蜗牛,蜷缩在河岸边的石阶上,整张脸、整个人都是湿的,肩膀止不住地颤抖着。 后来,日头渐高,抽噎声终于止息。泪水在脸上干涸,留下道道浅痕,湿透的衣衫也被晒得半干,贴在身上皱皱巴巴的。 远处渐渐传来市井的喧闹声,吆喝、嬉笑,鲜活的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 天彻底亮了,她又要重新做回那个带着面具的薛南星了。 薛南星深深吸气,将满心破碎强行拼凑,提步往河岸上走。眸光流转间,落到不远处民宅前晾晒的 一排粗布袍衫上。 她低头看向自己一身半湿半干的衣裙,脑中有个念头在一瞬间破茧而出——或许她可以先换掉这身束缚,做回程耿星。 ***** 驸马于太后寿宴后突然毙命,又是死于非命,此等消息皇家自是秘而未宣。加之荣安公主心智不全,受不得惊扰,因而公主府表面仍是一派常态。 魏知砚既掌此案,公主府自然是必查之处。只是薛南星不曾想,他的动作竟这般迅疾。 薛南星悄然摸至公主府外时,但见朱漆大门外虽看似如常,可但凡有人进出,开门的不是上回见到的家仆,而是官服差役。绕至后巷,更见后门外,两名常服男子正来回逡巡,不必想便知道是衙门的人。 她暗自咬牙。适才她换上粗布衣衫,草草束了男子发髻,本想趁着公主府内主子不在,守备松懈,混进去找解药,可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此刻府中究竟有多少衙役驻守,已盘问过哪些人,问出什么线索,全都不得而知,贸贸然闯进去绝非良策。 正当迟疑不决时,忽见一顶鎏金华轿在府门前稳稳落下。前后簇拥着十余名内侍丫鬟,其中紧挨轿帘的那位身着锦缎比甲的丫鬟尤为醒目。 薛南星认得,是荣安公主的贴身侍女。 她眸光一闪,心中顿生计较:既然公主已然回府,那么有一个人,便可光明正大地踏入这公主府了。 ***** 凌晧正在房内与案几上那碗解酒茶对着干,突然一扭头,“不喝!” 一支缀满珠翠的纤手将茶盏又往前推了推,“乖儿子,就抿一口,喝了头就不疼了。” “我——不——喝!”凌皓一字一顿,理直气壮地嚷嚷,“喝来干嘛!解了酒还不是又得喝酒,我宁可就这么醉着。” 琝王妃眸光一转,劝道:“解了酒才能喝得更多不是?” 见凌晧听了这话突然一愣,似有所动,她趁势端起茶盏送到他唇边,“来,喝完了娘亲再给你些体己银子,去流云渡、烟柳巷寻些更标致的姑娘。你父王那儿,自有母后替你周旋……” 谁知凌晧听了这话不高兴了,豁然拍案而起,“娘!我说过多少回了,我不要那些庸脂俗粉,我就喜欢南星!”说着,他猛地瞪圆眼睛,恍然大悟般“哦”的一声,惊道:“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我之前常拉她去那些地方,让她误以为我是个浪荡子,所以才不选我?” 还没等琝王妃接话,凌皓自以为找到问题症结,一拍脑门,“一定是了。可我那只是逢场作戏,装装样子,连姑娘家的嘴都没碰过。跟谢阡陌吹的那些牛,都是瞎编的!” “嗐!”他一拍大腿,无不懊恼地在屋里腾来腾去,抓耳挠腮坐立不安,自顾自道:“这下可好,误会大了。” 琝王妃无奈摇头,将解酒茶往案几上一搁。得,这酒是醒了,解酒茶也用不上了,可是脑子又开始犯浑了。 她正欲再劝几句,忽听门外一阵骚动。凌皓的贴身小厮慌慌张张冲进来,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世、世子——” “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琝王妃斥责一声,抬眸间却瞥见门外还立着个清瘦人影。 一身粗布麻衣,素面朝天,鬓角发梢都还未干,泠泠水意却称着修眉明眸,清致至极。 她张了张口,“你……你是?” “南星!?” 琝王妃眼前一晃,只见凌晧已如离弦之箭飞身出去,下一瞬,人便已经站到了门口。 薛南星见琝王妃在场,连忙欠身行礼,“民女薛南星,拜见……” 谁知琝王妃眉头皱了皱,掩唇咳了一声,“本妃听错了还是记错了,你不是那个……那个小满宴上姓程的仵作么?叫……耿星?” 薛南星微微一怔。是了,如今“薛南星”已是御赐婚约在身,贸然现身琝王府确实不妥。可程耿星不一样,眼下着男装来找凌晧的,就该是程耿星,而非“薛南星”。 她抿了抿唇,郑重抱拳行了个男子礼,“草民程耿星,见过王妃。” 琝王妃看了看她,又望向早已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儿子,幽幽叹了口气,端起那盏凉透的解酒茶往外走。 “茶凉了,儿大了,管也管不住了。”待经过薛南星时,她脚步微顿,不咸不淡地丢下一句,“一身湿气,莫惹给世子了,且去换一身干净衣裳。” “是!草民谢王妃体恤。”薛南星恭敬地长揖到地。 第127章 进府“是你大爷!” “是!草民谢王妃体恤。”薛南星恭敬地长揖到地。 凌晧似被她这阵仗唤醒,莫名道:“你谢她做什么?”未等回答,又瞧见她发梢滴落的水珠,声音陡然一紧,“怎么连头发都湿了?” 这话头一起,便如开闸的洪水,再也收不住了。 “你怎么穿了这一身?” “王府守备也算森严,你如何进来的?” …… 直至问到“你急着找我有事?”时,薛南星才终于寻到开口的机会。 她郑重地点点头,“正是!有要事需世子相助。” 凌晧眸色一凝,将她拉入房中,又挥手屏退左右侍从,左顾右盼一阵后,无比慎重地阖上门扉,这才转身问道:“究竟何事?尽管说。” 刚听了个起头,凌晧便惊得双目圆睁,“什么?姑父死了!?” 他越听眉头锁得越紧,待听到“圣旨”二字时,眼睛瞪得更大了,压着嗓子惊呼,“什么?皇叔要革了表哥的权!?” “嘘!”薛南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眸光扫过窗棂,“根据撷芳殿那三个内侍的供词,王爷是昨晚唯一一个与驸马单独会面的人,且他们亲耳听见内间传来争执之声,而驸马尸体颈侧的指痕……”她顿了顿,“确系成年男子所为。” “就凭这个,皇叔就怀疑表哥?”凌晧不可置信,“表哥若真要取姑父性命,脖子都掐上了,怎么不用力点掐断算了,何必留他半口气。这般拖泥带水,岂是表哥的行事作风!” 他实在想不通,一掌拍向案几,“连我都看得明白的事,皇叔怎会犯了糊涂。” 薛南星一时没做声。 不是皇上犯了糊涂,而是他正好能借此机会压制陆乘渊。于他而言,真相是什么或许并不重要。 她沉默片刻,转而继续道:“所幸在圣驾到来前,我粗略地看过尸身。驸马面容安详,肤色惨白,周遭未见挣扎痕迹。致命伤确在右颈大动脉处,但有一处很奇怪——”她指尖轻点自己颈侧,“驸马右手虽覆于伤口,却未施力,左臂更是自然垂落。按理说,被利器刺入颈脉之人不会立时毙命,必会因剧痛而死死捂住伤口,指节必然紧绷,身躯也会剧烈挣扎。” 凌晧眸光一凛,“可他手指压根没用力,面容平静,四周也全无挣扎迹象?” “没错,这就是疑点所在。”薛南星颔首,“我曾验过数具类似尸身,死者指节往往僵硬如铁,需费大力方能掰开。但昨夜我拿开驸马的手时,发现他的右手只是虚搭在伤口上,就像是死后被人刻 意摆成这般模样。” 凌晧托着下巴沉思片刻,忽然抬眸,“你方才不是说离开过片刻吗?莫非就在那片刻之间,有人动了手脚?” 薛南星神色微怔,随即又摇头,“不会。我记得初进内室时,驸马便已是右手扶颈的姿势。”她略作迟疑,又道:“况且我离开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这段时间茹心一直都在。” 凌晧心念一转,猜测道:“莫非那支蝴蝶钗上淬了剧毒?见血封喉,姑父还未来得及挣扎便气绝身亡了?” “不排除这个可能,只是如今我无法再验尸取证。”薛南星眉间忧色更甚,“眼下王爷被软禁于蓬莱阁,我又不能直接接触案件,逼于无奈,这才来找世子你。” “包在我身上!”凌晧一拍胸膛,目光灼灼如炬,“昭雪沉冤、铲奸除恶,乃本世子毕生追求,有师父你与我强强联合……”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 压在心底的“师父”二字竟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了。 薛南星见他怔忡,眼波微转,了然笑道:“云初,说实话,是不是看我这般打扮,唤声‘师父’,反倒更自在些?” 一声“云初”似春风化雨,消融隔阂。 凌晧心头一热,可不是吗?这般称兄道弟,谈论案子才是他想要的。 他抿了抿唇,眼底泛起少年时特有的执拗,却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那往后你便唤我云初,我……还叫你师父?” 薛南星不答,只轻咳一声,挑眉道:“走罢,云初。事不宜迟,带为师去个地方。” ***** 公主府外,日头愈发毒辣。 门外的守卫新换了一波,却并非府中原有的侍卫,而是两个身着公服的衙役。一胖一瘦,如门神般立在朱漆大门两侧。 瘦衙役最先耐不住这毒日头,扯了扯汗湿的领口抱怨道:“往年四处巡街倒不觉得,今年这暑气怎的这般磨人?” 胖衙役也忍不住抹了把油汗涔涔的额头,“谁说不是呢。说来也怪,魏大人既怀疑驸马之死有蹊跷,为何不将人带回衙门审问,偏要咱们在这儿守着?”他朝紧闭的府门努了努嘴,“早间公主不在时还能在门房里躲躲日头,如今倒好,公主回来了,倒把咱们赶到外头来了。” “你懂什么?”瘦子嗤一声,压低声音道:“方才公主回府时你可瞧真切了?远远看着倒还端庄,可走近了细瞧……”他左右张望一番,声音压得更低,“我亲眼瞧见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回廊自言自语,还……还突然对着墙角痴笑呢。” 胖衙役闻言猛地一颤,脖颈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快别说了!这大热天的,听得人瘆得慌。” “我诓你作甚?”瘦衙役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那位主儿这儿明摆着不灵光,最是经不得吓。要是瞧见府里突然多了咱们这些生面孔,还挎着刀,保不齐就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胖子恍然大悟,也跟着点了点脑袋,“你是说,因为公主……这儿有问题,所以驸马的案子才要这般遮遮掩掩?” “是,也不全是。”瘦子一扬下巴,瞥那胖子一眼,见他一副求“知”若渴的神情,这才好心凑得更近了,贴着他耳朵道:“昨儿夜里我可是亲眼瞧见魏大人带着人往宫里去了,说是嫌犯就在宫中,要圣上亲审。” 他挤眉弄眼,“你猜是谁?” 胖子顿时来了精神,两颗脑袋几乎要碰在一处,“莫不是……?” “是你大爷!”一道清越嗓音突然从二人头顶炸响。 二人浑身一震,慌忙抬头。 只见一位锦衣公子正甩着腰间玉牌,迈着不可一世的四方步子朝他们走来。 那胖子惊怒交加,结结巴巴地喝道:“你、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出言侮辱朝廷命官!” “我呸!”凌晧不屑地啐了一口,“区区两个破衙差也敢自称朝廷命官?说是你大爷,都是抬举你祖宗十八代了!” 胖子顿时涨红了脸,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动手,却被瘦子抬臂一拦。 瘦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看那公子手中的玉牌。 胖子眯起眼睛凑近细看,待看清玉牌上的字样后,登刻定住了,嘴巴张了又合,硬是挤不出半个字来。 凌晧故意将玉牌往前一送,笑得恣意张扬,“怎么?不识字?让本世子来教教你。”他修长的手指划过玉牌上的鎏金文字,点在第一个字上,“琝——琝王的琝,可认得了?” 那瘦衙役眼疾手快,一把将胖子拽到身后,躬身行礼道,“世子殿下金安。不知殿下驾临,有何贵干?” 凌晧见他们这般恭敬模样,反倒觉得无趣,撇了撇嘴,“真没意思。”这才懒洋洋道明来意,“本世子来探望姑母,还不赶紧让开。” 瘦衙役面露难色,“回禀殿下,魏大人严令,未经许可,任何人不得擅入公主府。” 凌晧眉峰一挑,一提“魏大人”三个字,他气就不打一处来,声音陡然拔高,“是他魏大人大,还是我晋凌皇室大?拿着鸡毛当令箭,本世子探望自家姑母,还要他姓魏的点头不成?” 瘦衙役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凌晧身后,见只得一个低眉顺眼的内侍,并无其他侍卫随从,朝一旁的胖子使了个眼色。 胖子会意,二人默契地齐齐抱拳,腰杆挺得笔直,“恕难从命!” 凌晧简直要气炸了,双手叉腰连连点头,“好好好!跟本世子摆起谱来了是吧?小修子——” 薛南星躬身向前,垂首道:“奴才在!” “立刻回府调黑甲卫来!”凌晧指着朱漆大门厉声道,“给本世子把这碍眼的门板卸了!” 薛南星眸色一惊,“世子要……要拆公主府的大门?” 话一出口,那“胖瘦二将”相视一笑,眼中尽是讥诮。常年办差,琝王世子的荒唐名声他们没少听过,殊不知,此人不仅纨绔不羁,还是个没脑子的。 二人正暗自得意,却听他身边那“小修子”开了口,“世子殿下,若您实在忧心公主,何不进宫求太后懿旨?只要太后传召,公主自然要进宫面见,届时不就见上了?” 凌晧故作不耐地挥了挥手,“太麻烦了,皇祖母若是不愿怎么办?” 薛南星垂首低眉,声音却字字清晰,“世子,若是太后不愿,您只管如实禀报便是。京兆府的差役狗仗人势,连您探望姑母的孝心都要阻拦。若太后问起缘由,问他们为何这般大胆?那您便也实话实说……”她突然抬眸,眼尾扫过那两个衙役,“如今魏家势大,连小魏大人手下的衙役都敢骑到世子头上作威作福了。” 那胖瘦二人闻言,脸色顿时煞白。 薛南星又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方才这位差爷不是说知道嫌犯是谁吗?他若真知道内情,就该明白皇上为何把这案子交给京兆府而非大理寺”一顿,幽幽地瞥了那瘦子一眼,“不过是防着有人权势过大,闹出如今这般主仆不分、尊卑颠倒的乱子罢了。” 胖子听得云里雾里,那瘦衙役却已是冷汗涔涔,双腿不自觉地发软。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那瘦衙役哪还敢阻拦。不等凌晧继续发作,他立即躬身赔笑道:“世子殿下息怒,都是小的们奉命行事,实在为难。这大热天的,怎敢劳烦您跑一趟宫里。” 他小心翼翼地让开身子,“小的这就带您进府,只是……” 凌晧一摆手,颇为贴心道:“得了得了,本世子自己进去便是。你们俩该干嘛干嘛去,免得回头出了什么岔子,那姓魏的又要赖在本世子头上。” 说罢朝薛南星使了个眼色,大步流星地迈进府门。 待转过影壁,确认四下无人后,凌晧忽然放慢脚步,偏过头压低声音问道:“师父,你怎的不问我为何唤你‘小修子’?” 薛南星正暗自回忆着通往蒋昀书房的路,听了这问愣了愣,“嗯?” 凌晧咧着嘴,得意地笑道:“咱们师徒的缘分始于修觉寺,‘小修子’这称呼,岂不妙哉?” 薛南星扯了扯唇角:“……” 第128章 婚期做我的娘子,只需做原来的你便好…… 为免惊动荣安公主,府内果然未设衙役看守,只余些许仆从往来。薛南星随凌晧径往东院,远远便见公主独坐花丛间,正专心侍弄花草。 见二人前来,公主既不惊也不喜,只如孩童献宝般,捧起一盆开得正好的素心兰递到凌晧面前。 凌晧素来嘴甜,惯会哄人,此刻更是放柔了语调,像哄稚子般与公主说笑。令人意外的是,公主竟展颜一笑。那笑容纯净如初雪消融,眸光清澈似山间溪水,仿佛从未沾染过世间愁苦。 薛南星望着这一幕,心头微颤。若能让她永远活在这般无忧无虑的天地里,该有多好。 约莫一炷香后,薛南星见众丫鬟的注意力都被公主与凌晧吸引,便不动声色地退至廊柱阴影处,悄然离去。 行至回廊转角,她忽觉异样。 前次来访时,府中内侍往来如织,尤其尤其蒋昀书房里那位,能知道蒋昀将解药放在何处,定是心腹无疑。可此刻穿庭过院 ,不仅寻不见那内侍踪影,就连其他着内侍服饰的下人也寥寥无几。 不及细想,她已行至蒋昀书房前。但见雕花木门紧闭,窗棂落锁,四周寂然无人。这反常景象令她心头警铃大作,然而时不我待,已容不得她踌躇迟疑。 薛南星轻轻推开房门。书房外间陈设如旧,唯有窗边那只鎏金鸟笼里的雀儿倒在笼底,脖颈上缠着一条细铁链,早已气绝多时。 她快步转入内室,却在踏入的瞬间僵住了脚步。 室内一片狼藉。黄花梨多宝阁上的古玩珍品不翼而飞,只余空空如也的锦缎衬垫;紫檀书案所有抽屉都开着,像张着血盆大口的兽,就连墙上的字画也被粗暴扯下,胡乱堆在角落。 薛南星踉跄着向前几步,指尖抚过被翻得底朝天的抽屉。整间屋子被人搜刮得如此彻底,显然有人先她一步来过了。 可她仍不死心,将每个角落都翻遍,连暗格机关可能藏匿之处都细细摸索,却终是徒劳。 攥紧的拳头微微发颤,薛南星强压下心头懊恼,忽而灵光一闪。不对,搜刮之人绝非为解药而来。这般掘地三尺的架势,分明是要将值钱物件尽数卷走。 是蒋昀身边那个小内侍! 记忆如电光石火般闪现:那日他与蒋昀独处一室,眼波流转的模样,不似心腹,更像是男宠。 思及此,她心头一凛。衙差突然登门,主子又彻夜未归,那内侍必知大事不妙。无论自己主子出了何事,以他这等身份,一旦事发定是首当其冲。那么,他心中害怕,极有可能连夜出逃,而临走前会做什么——自然是带走所有他认为值钱且有价值的东西。 思及此处,薛南星心中已有七八分把握。她闭目凝神,那内侍的容貌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生得唇若涂朱,齿如编贝,一双杏眼盈盈似水,这般品貌若是再见,断不会认错。 正思忖着该往何处寻人,门外忽传来“笃笃”轻响。 “师父——”凌晧的唤声隔着雕花门板传来,刻意压低的嗓音里透着几分急切。 薛南星倏然睁眼,心知不宜久留,最后环视一圈满室狼藉,终是转身拉开了房门。 门扉方启,凌晧便急急凑近,“可找到了?” 薛南星掩上房门,将凌晧引至廊柱后的暗处,才摇了摇头,“被人拿走了。” “被人拿走?”凌晧惊道:“什么人?要那解药做什么?” 薛南星简要将内侍之事道来,“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人。”略一沉吟,“驸马男宠的,必是精于侍奉之人。蒋昀既有屋藏曲澜生的先例,这内侍多半也是从南风馆寻来的。” 她眸光渐亮,“所幸昨夜案发后,魏大人说防城司已严查城门出入。那人带着古玩财物,定不敢贸然出城,最可能之处,便是回到原先的南风馆暂避风头。” 话到这里,她看向凌晧,“云初,我可将那人样貌绘成画像。你对烟花之地熟悉,人脉又广,不如……” 话音未落,凌晧突然斩钉截铁道:“不行!” 他别过脸去,怏怏然道:“你提任何要求我都答应,唯独此事不行。” 薛南星一脸莫名,“为何?” “我……我不去那种地方。”凌晧打了个寒颤,一脸晦气道:“要我对着那些不男不女的货色,只怕话未出口,拳头先招呼上去了。” 薛南星幽幽一叹,“那你看我,可算得不男不女?” 凌晧顿时语塞,低声嗫嚅,“你怎么一样……” “凌云初!”薛南星陡然厉声。 凌晧浑身一震,抬眸相望。 “查案者当不拘形迹,纵处秽地,亦当以真相为要。”薛南星神色凛然,“为师所言,你可记得了?” 她这般是真的端起师父的架势了,凌晧不敢再推拒,只得垂首应好,旋即又想起什么似的,急急辩白,“不过有一事我得替自己正名!” 薛南星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我虽常随他们出入风月场,可都是插科打诨,逢场作戏,我……”凌晧耳尖腾一下烧红了,声如蚊蚋,“我还是处子之身呢。” 薛南星原以为他要说什么要紧事,闻言不禁失笑,却未搭话,转身往外走。 凌晧不甘心,急急追上,“诶,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薛南星头也不回。 “好歹……好歹也夸赞几句。”凌皓絮絮道:“譬如什么正人君子、洁身自好、守节不移、玉洁冰清之类的。诶,你别光顾着笑啊……” …… 行至府门外,薛南星抬眸望了望天色。日头已经在西边了,想起魏知砚说过今日会去薛府寻她,这个时辰,她该回去了。 薛南星交待道:“时辰不早了,我得先回去。待到戌时,你来薛府后巷,届时我将画像给你。”一顿,补充道:“记得特别留意会唱曲的。” 凌晧颔首应下。 ***** 薛南星回到薛府时刚过申时,尚不算太晚。她轻巧地翻过后院墙垣,脚步甫一踏入西院,便见自己的房门竟大敞着。 想来也是,一整日未现身,方氏命人送来的早午膳都原封不动地搁在门外。主母担忧之下,遣人开门查看倒也合情合理。 她定了定神,抬步向房内走去,却在看清屋内情形的刹那,呼吸蓦地一滞。 日光如金,细碎斑斓,斜斜照入屋内。 浮光微尘里坐着一个人,清隽身影正执盏独坐,似乎入了神。片刻才似察觉到门口光影微动,那人指尖一顿,缓缓转眸望来。 如玉般无可挑剔的脸迎着光线,自眼底漾开如春水初融的笑意,“回来了?” 薛南星没料到魏知砚来得这样早,甚至还未及她换下这身内侍服。她略显局促地应了声,“嗯。” 魏知砚却似浑然不觉她这身打扮有何不妥,起身将她引至茶案旁。 青瓷茶盏在他修长的指间流转,斟满一盏清茶推到她面前,他轻描淡写道:“早知你闲不住,说说,这一日都探得什么?” 薛南星接过茶盏,心神一动,又将茶盏搁在一边,抱怨道:“你瞧我这身就知道了,原想混进宫去,结果……没进成。” 魏知砚见她这副委屈巴巴的模样,不由莞尔,“禁宫森严,岂是换身衣裳就能蒙混过关的?”扫了眼她面前的茶盏,“好了,先喝口茶歇一歇,待会儿好看验状。” 薛南星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色,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缓缓啜了口茶,“竟这么快?” 魏知砚微微颔首,取过手边一册卷宗,“仵作刚写完验状,墨迹尚新,特送来请薛姑娘过目。” 薛南星接过验状,展开细细读来。 然而越看,眉间神色愈发凝重。并非验状不够详尽,相反,这份验状远比她预想的更为完备,连内腑剖验都记载得一清二楚。可偏偏,没有一个字记录尸体有中毒的迹象,除了颈侧那道致命伤与指痕外,尸身竟再无任何外伤痕迹。 魏知砚将她神色变化尽收眼底,沉声道:“蓬莱阁上下宫人侍卫也都一一问过,众口一 词,皆言昨夜只有乘渊、你与茹心三人去过撷芳殿。而进入内室面见驸马的……“他顿了顿,“唯有乘渊一人。” “那可有见到其他可疑之人?”薛南星略一沉吟,又追问道:“不限于撷芳殿,整个蓬莱阁附近都可。” 魏知砚摇头,“没有。”忽而话锋一转,“只是……” “只是什么?” 魏知砚似有踌躇,终是道:“据巡卫所言,乘渊入蓬莱阁后,曾特意下令撤去撷芳殿的巡卫。” 薛南星眸色一沉。昨夜她便察觉蓬莱阁巡卫有异——六殿之中,唯独驸马所在的撷芳殿不见侍卫踪迹。却不想,这竟是陆乘渊亲自下的令。 魏知砚静默片刻,突然问道:“你可要听听乘渊的供词?” 薛南星心头蓦然收紧,可面上只微微有些许讶然,“王爷……如何说?” 魏知砚道:“他供述甚简,只说因疑望月楼一案与驸马有关,故往撷芳殿质问,二人也的确起过冲突。” 薛南星沉吟道:“那支蝴蝶钗呢?他可曾见过?” 魏知砚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薛南星见他如此,心中忽然有不好的预感,声音几乎凝滞,“他……见过。” 几乎是已然确认的断言。 “没错。”魏知砚点头,“据称是前日有人送至大理寺的,这一点,大理寺的沈逸亦可作证。” 薛南星心中疑惑更甚,何人会突然将这枚发钗送到大理寺?还正巧是在案发前夕,就像有人专程送了这样一个凶器给他。 正思忖间,忽闻魏知砚一声轻叹,“他正是见了这蝴蝶钗,才确信驸马与望月楼一案有关,谁知……” 此言一出,心中不知有何,忽然出现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揣测。 而这个揣测一出现,一颗心便如坠万丈寒潭,凉了一大片。 她缓缓抬眸望向魏知砚,心中只觉得极静极静,静得可怕。 魏知砚见她沉默不语,眸光微微一暗,起身从身后的矮几上取来一个雕花食盒。 “桂花糕。”他揭开盒盖,甜香顿时盈满一室,“记得你从前最爱吃这个。奔波一日,先用些点心好好歇一歇,剩下的交给我去查就好。” 薛南星几乎要冷笑出声。 陆乘渊早在审理宋源一案时便知蒋昀与望月楼有牵连,何须等到见了蝴蝶钗才确认?若真要质问,又岂会拖延至今?魏知砚方才一番说辞,分明是要将二者的因果相连,坐实陆乘渊的杀人动机,眼下却还假惺惺说着这样的话。 可笑,可笑至极。 她凝视着食盒中晶莹剔透的桂花糕,良久,才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不吃了,昨夜一宿没睡好,有些头疼,我想先歇会儿。” 抬眸望向魏知砚时,眼底已换作关切,“你也辛苦了,早些回去吧。” 魏知砚目光在桂花糕上停了停,喉结滚了滚,慢慢阖上食盒,“也好。这点心且放着,若饿了再用。” 薛南星点头应下,将人送至院门外。 天边霞光渐染,云霭流金。 行至院门处,魏知砚忽地驻足,似想起什么要事,“还有一事,昨夜没机会告诉你。” 薛南星脚步一顿,“何事?” 魏知砚牵起她的手,“父亲与薛大人商量过了,说想将我们的婚期定在下个月。” “下个月?”薛南星眼睫轻颤,眸光几度明灭,才自唇角勉强牵起一抹笑,“会不会太仓促了些。你知道的,我才回府不久,连薛家大小姐都没学会怎么做……” 魏知砚温言笑道:“做我的娘子,只需做原来的你便好。” 薛南星正欲再言,却感觉握着自己的手明显紧了几分,心间莫名滑过一丝冷意。 她默了一默,沉静地垂下眼帘,算是答应了。 魏知砚抬手为她拂开鬓边散乱的青丝,指尖流连间,深深凝视她片刻,“回去吧,好生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薛南星轻轻应了声,看着那道颀长身影没入漫天霞色之中,眸色渐寒。 …… 待薛南星回到房中,她盯着桌案上冰冷的食盒,只觉里头散发出的甜腻香气如有实质般在房中弥漫,化作无数粘稠的触须,顺着肌肤攀爬缠绕,挥之不去。 她整个胃里突然一阵翻江倒海,再忍不住,踉跄着冲进内室,伏在铜盆边干呕起来。 直至最后一丝气力耗尽时,她终于支撑不住,如同被抽了脊梁骨,正自栽倒在榻边,青丝散乱,冷汗涔涔。 薛南星浑身脱力地瘫软在地,思绪却异常清明起来,千头万绪在脑海中纠缠盘旋,打成一个又一个结。可最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陆乘渊为何要隐瞒面见蒋昀的真实缘由。 魏知砚的言辞已不可轻信,她必须设法进宫面见陆乘渊问个明白。还有那内侍的画像,需得尽快绘就交给凌晧,迟一刻便多一分变数。 她咬紧牙关想要撑起身子,可四肢仿佛灌了铅,连抬手的力气都挤不出来。 薛南星艰难地仰起头,目光涣散地望向外间,想再看清楚什么。然而视线越来越模糊,眼前的光亮如同被墨汁浸染,一点一点暗了下去。 很快,眼前一切坠入无边黑暗,她再没有任何知觉。 第129章 囚禁“夫人,你太不乖了。”…… 薛南星幼时最是耐不住性子待在府里,一得空便往程府跑。外祖父书房里那些稀奇古怪的物件总叫她挪不开眼,南海的砗磲贝、西域的水晶透镜、甚至还有一尊会报时的鎏金自鸣钟。但最令她着迷的,却是角落里那副半人高的骸骨架子。 “乘渊哥哥,快看这个!我偷偷数过,足足有两百零六块呢!”她踮着脚,指尖轻点骸骨泛着冷光的指节。 陆乘渊蹙眉后退半步,“这是……人骨” “嘘!”她慌忙拽住他的衣袖,“是仿的。外祖父说是什么……石膏混着瓷粉?”小脸突然凑近,“你摸摸看,冰凉凉的。” “也怪瘆人的。”少年别过脸,耳根却悄悄红了。 “哪里瘆人?”她不满地嘟囔,“多精巧啊。你看这脊椎,一节节像小玉连环似的……”见他要走,急忙扯住他腰间玉佩的穗子,“别走嘛,再陪我看看……” “我不看!” “看嘛,看嘛……原来是铜丝连起来的……” “不看!” “当心!” 少年一回身,不料撞上身后的书架,整座檀木书架剧烈晃动。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慌忙扑上去扶,书架虽稳住了,顶层却摔落一个描金锦盒。 身后的书架一晃,一高一矮两个身形赶紧扑身去扶,书架是扶稳了,上头却掉下一个锦盒。 薛南星几乎没反应过来,下一刻便见到锦盒“哐当”一声摔开了。 锦盒裂开,半块青玉坠了出来。 “这上头怎么刻着半只虫子?”她捏起玉佩。 陆乘渊凑近细看“不是虫,是蝉。” “蝉?”她翻来覆去地看,”那还有半只呢?摔哪儿去了?“不等回答,已提着裙摆趴在地上摸索。 地上都不见,她便一头钻到书案下,阴影渐渐笼罩过来,四周忽然静得出奇。 “乘渊哥哥……”她唤了一声,却无人应答。 黑暗如潮水般漫上来,她慌忙想退出去,可任她怎么挣扎,身子却像陷在泥沼里。忽然,她发现按在地上的手变了——纤长的指节,淡青的血管,分明是双成年女子的手。 她茫然抬起手,玉佩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掌心。只是这半块玉浸透了鲜血,黏腻的触感让她猛地一颤。 视线下移,一具尸体横陈眼前。被剖开的腹腔像张狰狞的嘴,露出里面青白的脏器,是她亲手解剖的外祖父。 她踉跄后退,后背撞上一具薄棺。腐朽的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转身刹那,对上一张灰白的死人脸。她这才惊觉,自己竟站在义庄中央,四周横七竖八堆满了尸体。 薛南星强自稳住心神,想要再看清外祖父的遗容,可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快追!格杀勿论!” 那喊杀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几乎要刺破耳膜。她猛地睁开双眼,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浸透了单衣。 屋内漆黑如墨,唯有窗棂透进几缕惨淡的月光。薛南星缓了好半晌,自混沌的梦境中抽离出来,才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 她仔细分辨周围的声音,隐约听到阵阵蝉鸣,心中稍微安定了些。 竟已入夜了…… 她想起与凌晧的约定,心下焦急。强撑着想要起身,浑身像是浸透了水的棉絮,沉重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她将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借着那点锐痛才勉强支起身子,一点一点挪到床沿,再扶着墙壁一点一点踉跄往外,短短几步路,走到书案旁时,已是汗如雨下。 薛南星扶着书案急促喘息,颤抖的手指摸索到火折子,点亮一盏油灯。借着微弱的光亮,她这才惊觉自己已换回了女子装束。可她顾不上想是谁替她换的,只知道不能再拖,必须尽快完 成画像交给凌晧。 她铺纸研磨,可就在笔尖即将触及纸面的一瞬,余光扫过书案一角,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这张书案,……是新的,新的! 薛南星瞳孔骤缩,猛地擎起油灯转向一旁的书架。刺骨的寒意瞬间爬上脊背,激得她浑身战栗——书架也是新制的。 本就苍白的面容霎时血色尽褪,她伸出冰冷的手指,抽出一本、两本、三本……书册内容依旧,却全都散发着新墨的气味。 油灯在她手中剧烈晃动,昏黄的光晕扫过房间每个角落。不止书案书架,连窗棂上的雕花、床榻边的绣墩、甚至是帷帐上的流苏,所有物件都崭新得刺目。 这里根本不是薛府,而是一个精心复刻的囚笼! 薛南星浑身血液瞬间凝固,本能地冲向房门。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拽动门闩,可回应她的只有金属锁链冰冷的碰撞声。 是锁,门被人从外面牢牢锁死了。 她踉跄着转向窗棂,可窗户同样纹丝不动。 绝望如潮水般涌来,却又被更强烈的求生欲击碎:必须逃出去,无论如何都要逃出去! 这个意念给了她些许力气,她发狠般用肩膀撞向房门,木门却连震颤都不曾,旋即转身扫视屋内,目光掠过瓷瓶、矮凳、案几……最后定格在一张红木角几上。 可当她刚抬起角几,下腹突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腿根蜿蜒而下,浓重的铁锈味弥漫开来,然后再也止不住。 那血泊像有了生命,贪婪地向外扩张,渐渐浸透她的绣鞋,仿佛要将她一点点吞噬。 她死死捂住小腹,不可置信地向后退去,想从这滩血泊里逃离,仿佛这样,这些血就不是她的了。 可脚底已经沾了血,每退一步,绣鞋就在地上留下一个猩红的印记。惊恐与疼痛交织,她浑身脱力,整个人重重跌坐在地。 冰凉的触感透过裙料渗进来,她怔怔望着地上凌乱的血脚印,看着自己染血的绣鞋,竟奇异般地冷静下来。 血泊…… 记忆如闪电劈开迷雾,蒋昀的尸体也是这样浸泡在血泊中,唯独那双靴子不翼而飞。 她之前一直想不通凶手为何要脱掉蒋昀的靴子,这双靴子到底隐藏了什么。此时此刻,断掉的一环终于接上了,凶手想隐藏的正是靴底沾满的血。 薛南星强忍腹中绞痛,缓缓闭目。疼痛渐渐消失,她又回到了撷芳殿,推开门,见到一道华服身影,是蒋昀。 他在堂中与陆乘渊激烈争执后,因喉间不适饮了口水。他不愿让下人看见颈间红痕,也无意赴宴,便独自掌灯前往寝殿更衣。行至榻边时,靴底突然踩到一片湿滑。他疑惑后退,提灯照看,赫然发现一滩暗红血迹。 惊骇之下,他欲唤人相助,却发觉喉头刺痛难言。手指刚触及颈部,便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不多时,内侍端水入内,见其倒在血泊中,自然以为已然气绝。以致薛南星进去时,也被大量血迹迷惑。 可她再一细想内侍的供词,并无一人确认过鼻息。而她真正接触蒋昀的尸体,也是在追查黑影返回之后。 而这期间,唯有薛茹心独处殿中。若蒋昀当时只是昏迷,而后才遭蝴蝶钗刺喉…… 薛南星猛然睁眼,那这个人就只可能是她——薛茹心! 至于她为何要脱去蒋昀的靴子,正是怕自己发现靴底沾染的血迹,从而猜到蒋昀是生前曾踩到那滩血水,知道那摊血是被提前做了手脚,泼在榻边的。 一念及此,所有线索如珠串般串联起来: 薛茹心先是随陆乘渊离开琼华殿,又在撷芳殿前刻意叫住她,与她说那许多话卸下她的防备。进殿后明明惊惧万分,却坚持跟到尸体旁假意帮忙……还有那声恰到好处的惊呼,所谓的“有人影”,不过是为了引开她的注意,好趁机对昏迷的蒋昀下杀手。这也解释了为何尸体毫无挣扎痕迹,那看似捂住伤口的手,根本是事后摆出的假象。 想到这里,薛南星浑身发冷,心中一阵钝痛,腹中疼痛竟显得微不足道。她居然让人在自己眼皮底下行凶,明明只差一步就能发现蒋昀未死,明明只差一步就有机会拿到解药。 解药!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她要去南风馆,要找到那个内侍。 强烈的执念支撑着她试图站起,却因失血过多再次跌跪在地。她索性以肘撑地,拖着染血的裙裾向门口爬去。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及门框时,木门突然“吱呀”洞开。 “哎哟,我的天爷!”一道带着吴地口音的惊呼从头顶炸响。 薛南星艰难仰头,看见个穿着靛青粗布衫的中年妇人。 那妇人似被这满地血和她惨白无色的脸吓着了,急忙扑跪下来搀扶,“少夫人怎的私自下床了?若让少爷瞧见您这般模样,奴婢这身骨头怕是要……” 一声“少夫人”入耳,薛南星浑身一震,耳中嗡鸣作响,再听不清后面的话。 苍白到近乎死寂的脸上慢慢浮起一抹冷笑,喉间挤出几个气音,分明几不可闻,却字字浸着讥诮,“少…夫…人?” 那妇人似乎并未听到,只顾扶起她,口中絮絮叨叨,“那大夫明明说药效不会这般快,怎的会这样……唉,本就昏睡五日水米未进,眼下又……” 薛南星原本涣散的眸光突然一凛,喉咙也终于发出了一点声音,“五……日?” 那妇人一怔,似乎意识到自己多言了,立马闭紧了嘴。 然而这两个字仿佛一根针尖扎入薛南星心头,她猛地挣扎,“放开!”却被枯瘦的手死死攥住。 “少夫人使不得啊,您出了这么多血,身子虚弱,若再妄动只怕……” “我说放开——!”突然一声厉吼,声音依旧不大,却似利刃出鞘,眼中迸出冷厉寒光,直直刺向那妇人。 那妇人被这目光刺得一颤,随即却沉下脸来,手上力道又重三分,“少夫人莫要任性,今日便是死,也得死在这屋里头!”她常年做惯粗活的手像铁钳般,三两下便将虚弱的薛南星按回榻上,“您且安生躺着,奴婢这就去请大夫。” 刚转身要走,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气若游丝的:“等等。” 妇人慢悠悠转回身,只见薛南星惨白的唇轻启,只说了四个字:“我要见他。” 见主子态度放软,妇人面色稍霁,斟酌道:“少爷公务缠身,今儿个来瞧过您了,怕是要明日才能来。”一顿,又道:“少夫人宽心,少爷明日定会再来。眼下最要紧的是请大夫来诊脉,可再耽搁不得了。” 薛南星近乎绝望地垂下眸,目光落向地上的血水,眼中尽是惘然与不解,她张了张口,突然哑然问了一句,“我……这是怎么了?” 妇人喉头滚动,却终是一言不发。正欲离去时,又听得薛南星道:“我要喝水。” 那妇人听她声音气若游丝,迟疑地看了眼地上的血泊,犹豫片刻,还是走到桌案边,终是走到桌边 斟了盏茶。就在转身的瞬间,后颈突然一阵吃痛,眼前一黑,重重栽倒在地。 身体是她自己的,其实薛南星到底怎么了她怎会猜不到,只是她不愿去想,也没有时间去想,满心满脑只有“离开”二字,离开这个让她作呕的地方。 所幸身下的血已渐渐止住。薛南星忍痛换上妇人那件粗布衣裳,仍咬着牙,拖着虚浮的脚步往外挪去。 推开门的刹那,山风迎面扑来,刺骨的寒意再度蔓延上来。 她原以为魏知砚将她关在魏府或别苑,可眼前分明是座荒废的山间孤院。除却身后这间屋子和旁边一座摇摇欲坠的农舍,四野空旷,唯有山岚呜咽。 农舍里还亮着灯,想必是那妇人的住处。薛南星屏息贴在门边窥探,但见院门处赫然立着两个佩刀守卫,正来回踱步。 她咬破舌尖保持清醒,借着夜色的掩护,贴着墙根阴影,借着柴堆掩护缓缓移动。每走一步都似踩在刀尖上,冷汗浸透了粗布衣衫。待守卫转回身,她趁机翻过矮篱,跌进院外的草丛。 院外便是山道了,山道旁零星散布着几间农舍,她蹒跚着走到最近的一间,将染血的衣裙塞进墙根的柴垛,尔后朝着反方向艰难前行。 身体已经没多少力气,双腿如灌了铅般越来越重,眼前景象也开始模糊扭曲,她只怕撑不到走到大路了。 就在她即将不支倒地时,不远处传来马蹄和车轮声。 有马车过来…… 薛南星心头一紧,拼尽最后力气滚入路旁杂草丛中,透过杂乱的草茎,她看清来者,是一辆朴实的青篷马车,并非魏府式样。 腹腔都要被撕裂了,可在这剧痛之下,她的头脑却异常清明起来。她努力回忆方才种种,想起那妇人所言“少爷明日才会来”,紧绷的心弦稍稍松了些。 夜色如墨,那辆渐近的马车恰似划破永夜的一道流光。 薛南星睁大双眼,干裂的唇颤抖着翕动,她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想要呼救,却只吐出几不可闻的气音,于是只得努力抬起手臂,然而手也没了力气,在半空中颓然垂下。 马车声渐行渐远,她的心也随之沉入谷底。可就在她以为希望即将湮灭之际,车轮声戛然而止。 恍惚间,似有人踏叶缓步而来。 蒙眬的视线里,一双锦靴停在眼前。 那人蹲下身,一道温凉的触感落在她的眉眼,尔后掠过轻颤的眼睫,描摹过脸颊、嘴唇,最后捏住她冰凉的下颌。 寒意自骨髓深处蔓延开来,她整个人如坠冰窟。 薛南星想挣扎,想嘶吼,可这副身躯再挤不出一丝力气,发不出一点声音。视线渐渐模糊,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将她意识一点点吞噬。 随着沉重的眼皮缓缓阖上,熟悉的温润嗓音裹着夜风灌入耳中,“夫人,你太不乖了。” 第130章 哀求“跪在地上求我!” 两日前。 驸马毙命案已经查了三日,人证物证是全了,却桩桩件件皆指向凝辉殿内那位“抱恙静养”的昭王。 昔日陆乘渊权倾朝野,杀伐决断令人胆寒,满朝文武莫不噤若寒蝉。而今稍露颓势,便遭群起攻之。 这三日来,弹劾奏章如雪片般堆满御案,尤以太子最为激愤。驸马蒋昀身为半个太子少傅,太子闻讯后竟在德政殿前长跪两昼夜,以头抢地恳请严惩凶手,最终被罚禁足东宫一月。自此,朝野议论纷纷——有言皇上以养病之名行软禁之实;亦有揣测圣心仍在保全,暂避锋芒。 然不论何种说法,皆已默认了陆乘渊的罪名。 前两日崔海尚可借太后名义出入凝辉殿照料,岂料第三日拂晓,一纸诏书骤降。殿外侍卫尽数撤换为天子亲军神策卫,连洒扫宫女也全数更替。崔海、高泽等旧仆皆被拦在百步之外,不得近前。 这般阵仗,不知是案情有了惊天变故,还是朝堂上诛杀昭王的声浪已压不住了。 太医院直至中夜时分仍灯火通明,崔海在阶前徘徊了两个时辰,终于等到徐太医掀帘而出。 他忙迎上前,连礼数都顾不得了,急道:“总算见着了,怎么样?东西呢?” 徐正疲惫地摇头,“崔公公,您要的是解药,若是我有,何须等到今日?” 崔海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可你前两日诊脉时,明明说王爷入宫前服的药丸见效,既是见效,为何不再制些?”他突然噤声,眼中闪过一丝狐疑,“莫非你也……好个徐正!王爷平日待你不薄,外头那些声音大一些就将你吓着了?虎落平阳被犬欺,你……”一股脑抱怨着,显然这几日没少受气。 “崔公公!”徐正猛地打断,胡须发颤,“我是从前跟着陆将军的军医,你觉得我会因为那点无羁之谈,就放任王爷的病情不管吗实在是这解药……”他重重叹气,“非我所能制。” “那先前那颗从何而来?”崔海一把攥住他的衣袖。 徐太医沉默良久,终是低声道:“是薛大小姐给的。”见崔海变色,急忙补充,“万不可让王爷知晓!” 崔海当然知道为何不能说。这蛊毒最忌心绪动荡,前次服药后本已见好,眼见得止住了胸前那些血纹蔓延,偏生太后寿宴那晚又……倘若再提那个名字,指不定要出什么岔子。 他眉头紧锁,长叹一声,“杂家自然明白其中利害。再说,眼下这般情势,杂家连凝辉殿的台阶都近不得半步,如何告知王爷。太后娘娘凤体违和,杂家也不敢真的去求太后懿旨啊!” 徐太医面色愈发凝重,“其实还有一事……” 崔海见他欲言又止,急得直跺脚,“都什么时候了还吞吞吐吐!” 徐正喉头哽了哽,“前些日子……太医院里着了火,太医院走水,烧的正是禁药库房。” “什么”崔海脸色骤变,“你是说王爷的药……?” 徐正沉重颔首。 “糊涂!”崔海几乎要跳起来,“这等要命的药也敢不留后手?” 徐正愧色满面,“原想着薛小姐那颗真解药若能续上,何须再用那以毒攻毒的红丸?那解药可是真真正正能杀蛊的,所以……” “所以你一粒都没留?!” “府上还存着些。”徐正声音越来越低,“可王爷近来用药太猛,蛊虫已生抗性。如今虽只剩一只蛊虫,但这回蛊虫苏醒后若察觉同伴尽殁,极有可能会反噬发狂,我留的那一点红丸怕是不够。”他抬头看向没有半点月影的苍穹,“今夜三十月晦,王爷怕是要遭大罪了。” 崔海急得眼眶发红,“王爷这些年受的罪还少么?”话刚出口便觉失言,强压下翻涌的情绪,颓然道:“罢了咱家会想法子送些炭盆进去,热水汤药也断不会缺。若实在不成……”他咬了咬牙,“拼着这条老命,也要去求太后开恩。这些年太后亲自盯着王爷用药,兴许还有些存药。” 徐正点了点头,谨慎地环顾四周后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极低,“我虽不能随时进去,但圣上既命太医院遣药吏照料,我暗中安排了个妥当人。若有异状,必会即刻传信,公公且放心。” 崔海听了这话,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几分,郑重拱手,“有劳了。” 时值盛夏,凝辉殿内却透着刺骨寒意。 两名内侍早早便在寝殿四角都燃了炭盆,却仍驱不散那股森冷。其中一人偷眼望向床榻,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悄悄碰了碰同伴的衣袖。 见同伴朝塌上努了努嘴,他鼓足勇气,躬身轻唤,“王爷,戌时已过,奴才们去给您备些热水来?” 床榻上,陆乘渊半倚着引枕,大半发丝已自髻中滑落,映着苍白的颊。他双目微阖,唇色淡得几乎与面色融为一体,没甚气力地说了句,“不必,退下吧。” 那内侍如蒙大赦,退出时,不忘朝外间的小药吏使了个眼色,意思是“靠你了”。 小药吏十分尽责,捧着个药盒肃立,心中反复默念徐太医的嘱咐:亥时服药,若子时寒气未消,即刻来报。 殿外蝉鸣聒噪,殿内却静得能听见炭火轻微的噼啪声。小药吏不敢懈怠分毫,强撑着眼皮,目光一刻不敢离开榻上之人。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吱呀”一声轻响,一名身着青袍的药官捧着红木药盒,朝他招了招手,低声道:“你过来看看,这药盒可是拿错了?” 小药吏低头看了看手中乌木药匣,疑惑地掀开盖子,“不对啊,师父交待的就是红丸啊!” 那药官扫了眼他手中,“嗐”一声,“是红丸没错,可你这乌木匣里装的是旧方。你师父说给错了药,让我赶紧送来换给你。”说着便将红木药盒塞进他手中。 小药吏的师父便是徐正。 他一手端一个药盒来回看,又凑近细闻,气味确有差异。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明明今早是师父亲手交给自己的,又怎会拿错。 “若是不信,不如带着两个药盒去问问,耽误了王爷用药,你我都担待不起。”那药官道,见小药吏仍在迟疑,又补了句, “这里我帮你守着,你快去快回。” 事关重大,一个小小药吏自然不敢怠慢。虽未到亥时,但为求稳妥,他还是匆匆出了殿门。然而他刚走不久,内间的雕花木门便又“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了。 来人步履轻盈,一袭白色斗篷裹住全身,看不清脸。 守在殿内的药官见了,竟不惊不诧,反是恭敬一拜,无声作揖后悄然退下。 殿内烧着炭火,在这寂无声的夜里哔啵作响,将那道身影映得忽明忽暗。 白衣斗篷之人静立片刻,抬手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清丽秀美的脸。 陆乘渊其实并未睡去,听到动静,微睁开眼,“何人?” 话音落,殿内仍是静静的,连案上烛火都瑟缩了一下,似乎连它都不敢发出声音。 然而就在这时,陆乘渊见到来人解开斗篷系带,露出里面淡青色的裙衫,腰间一枚月白香囊莹莹生光。 原本涣散的目光渐渐聚拢,尔后缓缓向上移,待看清那张脸时,眸中方才燃起的些许骤然熄灭。 陆乘渊突然笑了一声。 他斜倚在榻上,衣襟微敞,几条血色细纹自心口处蜿蜒而上,冷玉般的眸中泛着骇人的红,乍看之下,竟如画中妖一样摄人心魄,人却是在笑。 只是这一笑无悲无喜,仿佛世间万千情绪都化作了眼底的一抹讥诮。 薛茹心最是憎恨见到这样的笑,可眼下见他这般,心底却说不上的畅快。 “王爷没听见么?”她晃了晃手中的药瓶,“太医院的人糊涂,竟送错了药。我特地来给王爷送对的药。” 陆乘渊眼底的讥诮渐次消散,一双猩红得近乎妖冶的眼眸望着床幔,又似穿透了虚空,什么也没看,片晌,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薛茹心恍若未闻,拔开药瓶的红绸塞子,端起矮柜上的茶盏就要近前。还未触及榻沿,就被他猛地推开。 “哐当”一声,茶盏与药瓶同时坠地,碎瓷四溅。 “滚!”这一声带着粗重的喘息。明明已是强弩之末,却仍用尽全力抗拒她的靠近。 熟悉的厌恶感瞬间冲散了薛茹心方才的快意。她眼角抽搐,寒声道:“那小药吏是有去无回了。如今整个太医院的药都在我手里,你若是想活命就乖乖听话。” 话音落,陆乘渊却彻底低笑起来,胸口起伏,牵动心口的血纹,蛛网般的红痕在他苍白的肌肤上蔓延开来,那双猩红的眸子愈发妖异,“你以为……本王还在乎这条命么?” 幽深的瞳仁没有一丝神采,尽是漠然。确切来说,是空洞,空洞得像一个死人。 薛茹心只觉得满腔怨恨如重拳打在棉花上,连一点水花都未激起,新怨旧恨涌上心头,却反倒令她冷静下来。 她解下腰间香囊,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绣纹,“王爷只怕是真的被姐姐伤透了心,见到这个都无动于衷。不过……” 她一颗颗拾起散落的药丸,又缓缓靠近陆乘渊,在他眼前慢条斯理地拨弄手心的药丸,幽幽地道:“若我说……姐姐腹中已有了王爷的骨肉呢?” 此言一出,陆乘渊瞳孔蓦地放大,死死盯着她,哑声吼道:“你说什么?!” “听不懂么?”积压多年的怨恨终于冲破了从前对他的畏惧,薛茹心猛地逼近,直视着他几欲滴血的双目,一字一顿道:“我说,薛南星有了你的骨肉。” “可惜啊……”她冷笑一声,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榻上之人,“……她很快就要嫁做他人妇了,也不知魏大人得知自己要当个便宜爹,会如何对待这个孩子。” 薛茹心话到这里,一股扭曲的快意骤然自心底炸开,混着多年来积压的怨恨、嫉妒与求而不得的爱,如同殿内那盆炭火般越烧越近,越燃越旺,自她心头催开,五脏六腑都要被这烈火焚烧殆尽。 她忽然笑出声来,见到陆乘渊那双死水般的眼眸掀起惊涛骇浪,她笑得越发欢快,几乎要喘不过气。 “怎么?”她边笑边将药丸在掌心颠弄,“现在还要说不想活么?不想护着你那未出世的孩子么?那可是一条命啊!药就在我手里,你确定不要?”她故意摊开手,见陆乘渊伸手来夺,又攥紧拳头。 “且慢——”薛茹心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觉得这般玩弄还不够。她收起笑意,眼底浮起淬毒般的恨意,“我改主意了,我要你求我……”恶狠狠自齿间溢出几个字: “跪在地上求我!” 陆乘渊几乎没有犹豫,翻身下榻,却因毒发体虚,几乎是滚落下来的。“砰”的一声闷响,整个人摔倒在地。 他撑着手臂想要起身,却再度栽倒,可他紧咬牙关,只微微喘息了一阵,不知是怎样的力量支撑他又艰难地爬起身。 薛茹心冷眼看着他喘息着一点点爬向自己,染血的指尖在地砖上拖出暗红的痕迹。 终于,他跪伏在她裙边,一字一顿仿佛浸满鲜血,“求你……” 薛茹心听了这二字,微愣了愣。 更清晰的三个字从她脚边传来,“我求你……” 一股无名怒火骤然窜起,烧得她指尖发颤。她恨恨地盯着地上的人,突然摊开手掌,慢慢倾斜,任由红色药丸一颗接一颗掉落在地,在青砖上弹跳着四散开去。 “要一颗颗捡起来才算……” 话音戛然而止,薛茹心嘴角讥诮的笑意也蓦地僵住,因她看见陆乘渊竟真的开始捡拾那些药丸,他甚至已经爬不动了,只能拖着身子,仅靠双臂拖着残破的身躯一寸寸挪动。 发白到不像活人的手,在地上颤抖着摸索,每找到一颗药丸就如获至宝般塞入口中,像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疯狂吞咽着救命的水滴。 那是何等强烈的求生欲望。 薛茹心胸口突然涌上一阵难以名状的窒闷。她为了这一刻筹划多时,甚至不惜双手沾满鲜血!她曾无数次幻想过这个高高在上、对她不屑一顾的男人,能有一日也像蝼蚁般哀求她。 可分明这一幕就在眼前,甚至只要她愿意,她可以随时让他死。 但临到头,她却连一丝快意都没有了。因为他所有的卑微与挣扎,都是为了另一个人。 他竟能为薛南星卸下所有铠甲,抛却上位者的尊严,像条丧家犬般匍匐哀求。 真是可怜啊!然而可怜之人又岂止他一个。 炭火将内室烤得闷热难当,薛茹心心中翳闷不堪,像堵了一块巨石一般难受到无法呼吸。 她愣愣地看着陆乘渊的眸色渐渐转黯,看着他终于力竭昏厥,然后木然转身,推开雕花殿门,慢慢地走了出去。 夜风呼啸着灌入长廊,胸口的巨石仿佛突然被掏空,留下一个漏风的窟窿。她浑浑噩噩地走着,直到在蓬莱阁与琼华殿交接的甬道里,撞见一道隐在斗篷下的黑影。 薛茹心勉强稳住心神上前行礼。 那人蓦然回首,不待她开口,“啪”的一声脆响,一记耳光已重重甩在她脸上,“混账东西!你可知险些坏了老夫的大事!”【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30-137 第131章 复仇本王只要一个人。 “混账东西!”魏明德怒斥,“你可知险些坏了老夫的大事!” 薛茹心捂着火辣到麻木的脸颊,扯了扯唇角,眼底闪过一丝惊惶,“民女愚钝,不知太师何意。” “不知?别以为你方才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没人知道。”魏明德眼中寒光乍现,“老夫允你去送药,是念在你尚有用处,不是让你去要他的命!” 薛茹心直直盯着地上,声音冷得像冰,“太师多虑了,他可是把药丸一颗不落地吞了,死不了。” “可言多必失!”魏明德突然压低声音,“若他得知南星腹中那孩子已经……”语声戛然而止,他猛地甩袖转身。 听了这话,薛茹心反倒不惊惶了,她抬眸看向魏明德,“太师不说,我不说,魏大人自然更不会说,他如何能知晓?至于姐姐……他们二人还有相见之日么?” 话 到这里,柔美的眉眼忽而闪过一抹阴鸷之色,薛茹心理了理手中丝帕,冷笑道:“退一万步说,就算能见到那也是太师仁德,是后话。她若想要孩子,再给她一个便是。只要那腹中的孩子是魏家的骨肉,您觉得她还敢对陆乘渊说实话吗?” ***** 晨光熹微,透过窗纱洒落在床榻上,将陆乘渊苍白的面容映得近乎透明。 与肤色几乎一致的素色中纤尘不染,显然已经更换过。搭在被衾上的手指修长似玉,大概是感受到晨光的温度,食指微微一颤。 “王爷?” 一声小心翼翼的轻唤传来。 长睫轻颤,缓缓抬起。初醒的眸中还带着些许清冷冷的水光,有些朦胧,但所幸那骇人的血色已然褪去,只余些许疲惫。 崔海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欣喜,“王爷可算醒了。”说罢急忙转身吩咐,“快,把参茶端来。” 陆乘渊阖了阖眼,待神志清明些,突然撑起身子就要下榻。可动作太急,引得一阵剧咳。 崔海忙将他扶回床上,轻声劝道:“王爷才刚捡回条命,千万保重,有什么尽管吩咐老奴就是。皇上听说您昨夜毒发,也是心疼,特意恩准老奴贴身伺候两日。” “两日?”陆乘渊的声音还哑得厉害,目光却坚定,“本王要出宫。” “这……”崔海面露难色,“案子尚未了结,皇上还没松这个口……” 陆乘渊眸光一沉,又问,“高泽呢?” 崔海更为难了,支吾道:“除老奴外,其余人等皆不得入内。” 陆乘渊冷笑一声,“如此说来,你也出不得这道门?” 崔海喉头滚了滚,张了张口,勉强挤出个笑,“一应物事都不会短少,老奴也用不着出宫,只要能伺候好王爷就……” 不等他完,只闻“轰”的一声,陆乘渊抬手扫向床头案几,上头的茶盏、汤药、青花瓷瓶尽数掀翻在地,碎片四溅。 “滚!都给本王滚出去!”这一声嘶吼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仿佛震得殿内帷帐都在颤动。 崔海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他侍奉陆乘渊多年,深知主子素来是把淬了毒的利刃生生往心口里咽的性子。即便是十年前得知青峰崖惨案时,也不曾见他有半分失态。可眼下这般狂怒,仿佛换了个人。 几个小内侍皆是吓呆了去,正慌乱后退时,殿门忽被推开—— “昭王殿下因何如此动怒?”一道沉稳的声音传来,带着三分关切,暗藏七分讥诮。 崔海浑身一凛,待看清来人面容,一股寒意自脚底直窜天灵盖。 他强自镇定,深深拜下,“奴才叩见太师。” 魏明德负手立于门前,目光扫过满地狼藉,又看向陆乘渊,眉心微微一蹙,淡淡开口,“都退下吧。” 崔海脚步不动,迟疑望向陆乘渊,“王爷……”甫一开口,却被陆乘渊冷声打断,“听不见太师的话吗?” 嗓音淡得似一缕烟,却不容反驳。 崔海只得深吸一口气,朝魏明德再施一礼,躬身退出。 朱漆大门缓缓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魏明德冷眼环视空寂的大殿,咂了咂嘴,满脸痛惜道:“这才几日不见,世侄怎就憔悴至此了?” 陆乘渊斜倚在榻上,望着某处空虚,“太师前来不知所为何事?”语声淡而又淡,甚至算得谦和,却始终未抬眼帘。 魏明德浑不在意,捋须上前两步,“听闻世侄旧疾发作,昨夜险些伤及性命,老夫实在放心不下,特来探望。” 陆乘渊神色虽还柔和,眸中却已凝起寒霜,“本王倒觉得,太师似乎喜色多于忧色。” 魏明德低笑一声,“到底是瞒不住你。老夫这忧心是真,欢喜也是真。”他又靠近步,“毕竟知砚刚蒙圣恩赐婚,下个月便要完婚了。” 陆乘渊目色一滞,指节狠狠攥紧锦被,半晌才缓缓松开,转眸看向魏明德,“太师此来,总不至于是邀本王赴宴吧?” “赴宴?”魏明德嗤笑一声,“老夫可没你那位好舅舅心狠,杀人诛心,当真是好手段啊!”他他缓步环视殿内陈设,最后停在榻前,俯身端详陆乘渊苍白的面容,“如今见世侄这般模样,倒叫老夫想起,荣亲公主当年的选择,或许是对的。” 清冷的眸色闪过一丝异样。 “哦?”魏明德佯装惊讶,“你还不知公主当年为何要对你下此狠手?”他说着,颇为心疼地摇了摇头,从袖中缓缓取出一封泛黄的信笺,递到陆乘渊面前,“好好看看吧,你那位好舅舅当年都做了些什么。” 陆乘渊以拳抵唇轻咳几声,展开信笺。 目光逐行扫过那些褪色的字迹,最终凝在末尾那方朱红印鉴上,指节骤然收紧,清淡的眼中覆上一层寒霜。 他冷声道:“此信从何而来?”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封信里所述的事实——”魏明德声音陡然转沉,“当年与宁南国勾结的,根本就是他勤王凌澈!他为扳倒太子,夺取储位,不惜牺牲边境三万将士,牺牲自己的姐夫、好兄弟。还口口声声说是为国为民!?什么励精图治、兴学重教,他登基后做的那些事,不过是用无数尸体铺就他的帝王路!” 魏明德突然逼近,声音却诡异地放轻,“而他做着一切需要一把刀,一把锋利、趁手,用完就能丢弃的刀。而你,他的好外甥,就是最佳选择。你忠心不二、才智过人,既能替他平定边疆,剿灭叛党,又能平衡朝堂势力。最重要的是……” “你注定命不久矣……”最后四个字如冰锥刺入骨髓。 魏明德忽将语气一缓,长叹一声,“可惜啊可惜,这把刀居然想活下去了?居然敢查旧案,开始不受控制了。”悠悠地瞥一眼陆乘渊,“你说,他还容不容得下你?” “至于你娘……”他直起身,将视线落向窗外,眼神又变得慈爱,“比谁都更清楚凌澈是个什么人,哪个母亲能眼睁睁看着儿子给弑夫的仇人当刽子手?只是天意弄人,偏偏让你活下来了。” 一番话下来,诛心之言、语重心长兼而有之,陆乘渊神色乍看上去没什么变化,眉间却隐隐笼上沙场杀伐时才有的戾气。 他沉默良久,再开口时,声音已然平静得可怕,“所以太师蛰伏多年,等的就是今日借刀杀人?” 魏明德突然放声大笑,他连道两个“好”字,“不愧是老夫看中的人!” 陆乘渊冷冷地盯着他,“所以蒋昀之死是你所为,赐婚一事也是你一手促成。你想借此,逼本王入彀。” 这不是疑问,而是断言。 魏明德连连摆手,“世侄慎言。驸马突然遇害,老夫也是痛心得狠啊!”他故作姿态惋惜一句,声音忽然转冷,“蒋昀那个蠢货,以为拿到这封信就能牵制老夫,可到底是个不成气候的,老夫没必要为了一个蠢货惹这一身腥。只是如今是谁动的手已经不重要了,对那位来说,既夺了你的权,又 给了你教训,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仿佛有人将巨石抛于河中,陆乘渊已微漾的心中终于掀起波澜。 他眸光一凛,“这封信,落到了蒋昀手里?” 魏明德惊讶地挑眉,“世侄竟不知情?这封信原本是老夫藏在那画轴里,专程要给你看的。”他摇头叹一声,“也不知南星那丫头是太过聪明,还是太天真,竟拿它去跟蒋昀换解药。” 解药? 听到这二字,陆乘渊静如水的双眸乍起波澜,却是惘然的、萧索的,似有惊诧与了然交织。 自那夜凌晧无意提及在公主府附近见过薛南星时,他便隐约猜到她去找了蒋昀。只是他不敢细想、不敢深究,生怕她另有所瞒,怕所有的一切根本从头到尾都是虚无。即便后来发现画轴里的东西不见,想去找她对峙,却也在见到她的那一刻,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因为他已经被伤得千疮百孔。 然而,此时此刻,却有人告诉他,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拿到解药,为了救他!? 陆乘渊的目色变得复杂不堪,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天光愈盛,灼灼日光穿透窗棂,一瞬间,那副寡淡的神色一下被天光洗得原形毕露,露出底下荒唐的欢欣,欢欣的难过,难过的悔痛。 他再难自持,张口欲言,却被哽住的喉头堵住了所有声音,只得仰头看向苍天,可入目却只有雕梁画栋的囚笼。 苍天何在? 慢慢的,一声暗哑的悲鸣自喉间溢出。他胸口几起几伏,呛出大口鲜血的同时,终于嘶喊出声。 魏明德见状,眼尾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眉间似有若无闪过些什么,却很快归于平静,“南星只知蒋昀手中有解药,却不知你身上的蛊毒究竟出自谁的手笔。这些年靠着一味药将你拿捏得死死的,如今太医院的药说断就断,让你昨夜吃尽苦头,今日又故作仁慈地放松守备……这般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手段,当真是帝王心术啊!” 有些话无需说明,点到即止,便已足够。 “至于赐婚一事……的确是老夫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那位的。不过,若没有当年那纸婚书,你的南星怕是要做你的舅母了。老夫实则是在帮你啊!” 像沉睡着的兵戈,稍一沾血,便会惊醒满身杀伐之气。陆乘渊唇边血迹未干,血色森森的眼底杀意骤现,声音冷得刺骨,“要本王相助也并未不可,但有一个条件。” 魏明德含笑拱手,“但说无妨。” 陆乘渊一字一顿,“本王只要一个人,完好无缺的一个人。” 魏明德心下了然,抚须笑道:“你放心。世侄通透,想必已经明白老夫为何要将婚期定在下月了。” 陆乘渊目光沉郁,“算上之前的半月之期,西南军抵达京城,正好是下个月。” “正是!”魏明德大笑两声,笑声未落又骤然收敛,面色阴沉,“知砚这孩子样样都好,唯独太重一个情字,老夫正好借此机会,教他断情绝念。” 陆乘渊抬起眼尾,幽幽看向他,冷道:“太师苦心谋划,究竟意欲何为?” 魏明德缓缓回身,望向殿外。 融融天光落在他浑浊的眼底,那里仿佛承载了马革裹尸、血染征袍、风霜满鬓,在陆乘渊看不见的一面,多了几分独属于一位父亲的孤决与苍凉。 “你无须知晓。”他声音低沉,“只需修书一封给西北都司,余下的事,老夫自会安排。” 第132章 赴死你宁死……也不愿嫁我么?…… 三日后,震动朝野的驸马遇害案终于迎来转机。 魏知砚循着那支突然出现的蝴蝶钗追查,竟发现案发前一日将凶器送至大理寺的,正是当年晋平侯府与宋源有私的那个丫鬟。那丫鬟见京兆府差役上门,连夜出逃,却在城门处被防城司当场拿获。 审讯之下,丫鬟对杀害蒋昀一事供认不讳。原来宋源伏诛后,她也被逐出侯府。在得知曲澜生之死与蒋昀有关后,便起了借刀杀人、一石二鸟之念。 她寻到昔日姐妹,也是如今在宫中当值的宫女,假借其身份混入寿宴。趁陆乘渊与蒋昀争执后离去的空档,潜入殿中用另一支一模一样的蝴蝶钗行凶,意图嫁祸于人。 经查,仿制那两支蝴蝶钗的金铺亦被寻获,掌柜当场指认确系该丫鬟所定制。人证物证俱全,作案动机明晰,景瑄帝亲判: 主犯丫鬟凌迟处死,其协助混入宫中的宫女同罪论处,晋平侯府因治家不严,削爵一等。 太子及一众对此案多有非议的朝臣,在翻阅过铁证如山的卷宗后,终是缄口不言。轰动一时的驸马遇害案,就此尘埃落定。 昭王病情渐愈,不日即可归府。然景瑄帝对影卫司、大理寺的执掌之权,景瑄帝却始终未再提及。 朝局看似恢复如常,驸马之死似乎并没有改变什么,唯一改变的就是陆乘渊手中被褫夺的权柄。 而有这样的改变,自然就会滋生出一些旁的猜测。 定案的诏书墨迹未干,流言便如野火般蔓延开来。朝堂之上,重臣们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市井之间,茶肆酒楼的角落里,压低的声音议论纷纷。 有人说这桩命案本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局,为的就是削去昭王羽翼,更有胆大者,将十一年前那场腥风血雨的夺储旧事重新翻出,在暗处细细咀嚼。 京城四方馆内。 一位年长的学士轻抚茶盏,“诸位可曾细想过当年陆将军战死北疆之事?那般用兵如神的人物怎会突然有去无回?” “慎言!”对面年轻举人急忙以扇掩口,低声道:“学生倒是读过《南征录》,那一战输得确有蹊跷。以陆将军的用兵经验,怎会估计错敌军的数量?” “就是。陆将军战死后,荣亲公主显然也没想到,才会一时接受不了打击得了失心疯。” “不是伤心过度才……?” “什么伤心过度,不过是皇家体面的说辞罢了。”一个戴蓝色方巾的年轻人将茶盏一放,声音压得极低,“偷偷告诉你们,她是得了失心疯,不仅自戕,临去前还给亲生子灌下毒酒。” 另外几人异口同声,“昭王?” “没错!”那蓝色方巾续道:“只不过昭王当年捡回一条命,没死成,要常年服禁药续命。” “什么毒物这么邪,要常年服禁药?” “还能是什么,蛊呗。” 有人不信,“怎么可能?听过有娘亲不愿子女活着受苦,临死前带走孩子的,却没听过为人父母的,会给自己的子女下蛊这般狠心的。” “倘若荣亲公主那杯毒酒早被人换了呢?”那人越说越玄乎,却也越说越肯定,“这些年来,昭王征战四方,权柄日重。然而他终究不是凌姓,也并非皇上的亲骨肉,太子年纪尚小,皇上就不怕他位高权重,越俎代庖吗?” “你的意思是,陛下为了制衡利用他……?” 蓝色方巾重新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唯一的理由就是皇上有能控制昭王的手段,你们说是什么?” “解药。” …… “混账!”德政殿内,景瑄帝猛然拂袖,案上奏折哗啦散落一地,“他们还说了什么?” 跪在地上的密探额头抵地,“回陛下……民间还传言,当年陆将军是……是被……” “快说!” 密探咽了啖唾沫,“说陆将军的死是陛下您所致,说是有陆将军的亲笔遗书为证……如今连市井的黄口小儿都在传唱那些大逆不道的谣曲。” “荒谬绝伦!”景瑄帝踱至窗前,指节捏得发白,半晌才压下怒意,侧目道:“乘渊,此事你怎么看?” 陆乘渊神色淡然,拱手一揖,“臣以为,清者自清。市井流言罢了,陛下无需在意。” 语气无波无澜。 景瑄帝回首看了他片刻,语气缓下来,“好,朕也担心你听了这些流言会心生芥蒂。既然你明白事理,此事便交由你全权处置。五日之内,无论你用什么方法,将那些人的嘴给朕封严实了。” 殿中静立的魏明德突然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此事恐怕不宜用强。此番流言起于四方馆,在学子间流传甚广。陛下这些年大兴文教,广纳寒门贤士,特许他们议论朝政。若此时强行禁言,怕是要寒了他们的心啊!” “朕寒了他们的心?”景瑄帝冷笑,“他们说这些就不是寒了朕的心吗?”龙袍袖口重重扫过御案,“你倒是提醒了朕,这些年朕太过宽仁,才让这些人如此放肆!” “乘渊——” “臣在。” “朕给你五日。”景瑄帝眼中寒光凛冽,“若还有人敢妄议此事,一律以谋逆论处,杀无赦!” 陆乘渊单膝跪地,“臣领旨。只是……”他略一迟疑,“影卫司之权已收归枢密院,臣恐……” 景瑄帝略作沉吟,挥手道:“期间神策军任你差遣。记住,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臣,遵旨。” 然而,起初只在四方馆内流传的秘闻,一夜之间,如同 被秋风卷起的野火,蔓延整个京城。 文人士子们最易被大义激荡,而军中将士对定国大将军陆熠更是奉若神明。很快,抗议的声浪如潮水般涌上街头。 国子监前,数百名太学生以身躯筑成人墙。他们手持《春秋》《史记》,高声诵读忠义篇章。 人群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兵颤巍巍举起残缺的军牌,“当年长渡河一役,陆将军率七万儿郎,硬生生挡住苍弩二十万铁骑!我这条命就是将军从尸山血海里捡回来的!” 又有人道:“可当年天下板荡,苍生倒悬,若非这些年圣上轻徭薄赋,大兴文教,哪里有如今大晋的海晏河清,这不才是最重要的吗?何必去执着于从前……” “你懂什么?捅你一刀再把你葬了,立个碑,这能一样吗?” “没错!”一个布衣书生推开人群,声嘶力竭,“家父当年从祁南逃难而来,全家老小都死在宁南弯刀之下!我们有权利知道真相!” “谢罪书!我们要谢罪书!” 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呼喊,“求王爷以陆家英烈之名为边疆将士百姓做主——” 这样的场面闹了整整三日,陆乘渊似乎看腻了,高踞马背,冷眼扫过一道道颤抖却不肯退去的身影,抬眸望向天际。 云端的霞彩眼看就要散了,暮色浮上来,流墨一般,将最后的日色一寸寸吞没。 他慢慢收回目光,忽将手腕一翻,腰间佩剑出鞘如电,寒光闪过——方才喊得最响的书生喉间突然绽开一道血线,喷涌的鲜血溅在周围人惊骇的脸上。 人群霎时静下来。 一片死寂中,陆乘渊缓缓归剑入鞘,“再有妄言者,下场与他一样。” 然而这死寂只维持了片刻,人群后头不知道是谁大叫了一声,“掉脑袋我也要说!谢罪书!求王爷主持公道!” 此言一出,仿若洪水打开闸口,人群又再骚动起来。 眼看场面愈发不受控制,陆乘渊一道令下,“全部拿下!” 神策军如黑云压境般冲向人群。 可人群里还混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白发老儒被推搡倒地,妇人受惊哭喊,商贩抱头鼠窜。一时间,典籍与鞋履齐飞,哀嚎共怒骂交织,整条朱雀大街仿佛一锅沸腾的血粥。 这场以肃清叛党为名的行动,最终演变成更大的动荡。 朱雀大街上,昭王亲斩数十人,血染青石;近千名闹事者被铁链锁拿,哀声震天。然而这场镇压非但未能平息风波,反似往烈火上浇了一瓢热油。 短短五日间,流言竟发酵成燎原民怨。 景瑄帝在重重压力下,不得不延长陆乘渊的兵权,明发上谕:着昭王继续统领神策军,务必将造谣生事之徒一网打尽,以正朝纲。 ***** 京中混乱了几日,薛南星就昏睡了几日,以至醒来时,人依旧是浑浑噩噩的。 周遭一片昏黑,等到适应了,她才辨出自己躺在床榻上,不知是药力未消,还是久未进食,身子仍然发软,几乎无法动弹。 朦胧间,外间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 “如何?”魏知砚的声音压得很低。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答道:“脉象依旧虚弱,好在夫人底子好,这几日全靠参片吊着,不至伤及性命。”声音一顿,“此番到底伤了根本,还需想法子喂下汤药才行。” 一阵沉默后,魏知砚轻声道,“知道了,给我吧。” “吱呀——”门轴转动的声音刺破寂静。一道天光倏然侵入,又随着门扉闭合被生生掐断。 薛南星心知这一闪而逝的光亮意味着什么,如今门窗皆已封住,她在这屋子里甚至无法辨明晨昏。 也罢,她已经没有丝毫挣扎的力气了。 不多时,昏黄的灯光驱散了黑暗。 魏知砚一手掌灯,一手托着药碗进来,见薛南星睁着眼睛,他明显一怔,随即露出欣喜之色,“你醒了?” 魏知砚将东西搁在床头矮几上,撩袍坐在榻边,温声道:“何时醒的?可觉得哪里不适?”语罢又懊恼般摇头,“是我疏忽,没能守在你身边,连你醒来都不知晓。” 薛南星仿若无闻,既无哀求也不见怒色,只安静地望着床顶的幔帐。漆黑如墨的眸子空茫一片,有种一切都没有放在心上的漠然。 魏知砚抬手欲为她整理散乱的鬓发,指尖刚触及青丝,她便侧首避开。 那只悬在半空的手微微一滞,终是缓缓收回。他转而端起药碗,舀起一勺汤药,小心递到她唇边,“我知道你还怪我,只是先把药喝了可好?” 薛南星回过脸,直视着他,哑然道:“我要走。” 目光清冷至极,没有一丝温度。 魏知砚眸色骤然一沉,抿了抿唇,“乖,先把药喝了。” “我说……我要走。”沙哑的几个字一字一句自她齿间溢出。 魏知砚垂眸轻吹药勺,耐心道:“我知你不喜欢此处。这屋子虽是按你闺房所置,终究是临时搭建,你若不喜欢没关系。”他抬眼看她,声音愈发轻柔,“你先把药吃了,将身子养好。待父亲大计得成,我带你离开,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祈南,奉川,甚至是青州,只要你想……” 青州!? 两个字像利刃般刺进薛南星耳中。她瞳孔骤缩,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气,猛地撑起身子揪住魏知砚的衣襟,“为何你会提青州?” “你怎会知道青州?”她声音发颤,淡漠的双眸此刻已燃起骇人的火光。 魏知砚慢条斯理地将药碗搁回案几上,将薛南星按回榻上,声音温柔得近乎残忍,“对了,你还不知情,陆乘渊已经应允助我父亲完成大计,为表诚意,他将从青州运回的尸骨都交了出来。”轻柔地掖好被衾,“不过你放心,爹已经答应我,只要你不执意翻案,我爹会将他们好好安葬。” “不可能!”薛南星浑身剧颤,猛地摇头,“不可能,乘渊他绝不会将爹娘的尸骨给别人,他答应过我……不行,我要去找他!” 她挣扎着要起身,却被魏知砚一把扣住手腕,“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料你如何找他都已成定局。” “放开!” 魏知砚目光彻底转寒,泠然道:“你就这般迫不及待要去找他?” 薛南星仰头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放、我、走。” 魏知砚眼中倏然掀起惊涛骇浪,“你看清楚!我才是你的夫君!我不在乎你骗我、利用我,甚至不介意你与他已经……”声音戛然而止,经年不变的温柔终于被压抑多年的不甘、嫉妒、愤恨冲破。 他狂戾地捏住薛南星双肩,近乎撕心裂肺地质问,“可是你呢!?你却时时刻刻想要离开我!为什么?为什么!?” 肩头的剧痛未能让薛南星有半分动容。她冷冷注视着这张彻底变得陌生的脸,“因为与你相处的每一刻,都让我觉得无比恶心。” 轻飘飘的一句话如一柄利刃,瞬间刺穿了魏知砚所有癫狂。 他踉跄着松开手,错愕不堪地看着她。 眼底的愤怒转为难以置信的茫然与惶恐,下一瞬,他竟像从前不明原因被爹爹罚跪的那个可怜孩童般,“咚”一声跪倒在地,将脸埋进她衣摆,似质问,更似乞求,“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明明我也等了你十年,明明我才是先认出你的人,明明我那么爱你……” “爱我?”薛南星只觉荒谬,“你爱我,然后明知你爹是杀我至亲的凶手,却隐瞒真相,还想利用蒋昀逼我嫁给你,这就是你的爱?” “你不懂!”魏知砚猛地抬头,眼中燃着病态的执念,“你以为爱是什么?是成全是心甘情愿?是眼睁睁看着你对别人投怀送抱?不!不是的!”他声音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爱是独一无二,是占有!我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将你夺走!” “所以你不惜对我下毒?”薛南星冷道。 魏知砚讷然摇头,“不,你若肯吃一口我送的 桂花糕,便什么事都不会有。是你……你始终不愿信我。” 薛南星只觉得好笑,下毒者还要怪被毒害的人不信任他,荒唐! 薛南星惨白的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缓缓吐出三个字,“你不配。” “我不配?那他陆乘渊就配吗?”魏知砚目光落在薛南星腹部,突然似有所悟,“我明白了,是因为那个孽种对不对?” 他眼中分明噙着悲恸的泪,嘴角却是在笑,以至于这个笑是扭曲的、瘆人的。 魏知砚慢慢贴近,长指轻抚上她的面颊,轻声安慰,“不过没关系,那个孽种已经没了。等你养好身子,我们会有一个真正的孩子,我们会看着他咿呀学语,看着他长大成人……” 听到孩子二字,薛南星的心蓦地一空,心间某道结痂的伤口被生生剖开。 她拼命想要遗忘的、压制的痛楚,在听到这两个字的刹那,如决堤洪水般涌来,将她淹没。 孩子……她和陆乘渊有了孩子,这是他们的骨血。可那孩子还未成形,她甚至还未来得及感受它的存在,还未来得及为它欢喜,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逝了。 有一瞬间,薛南星整个人仿佛定住一般,一动不动。 片刻后,她茫茫然抬手,指尖发颤地抚向自己的小腹。 触手所及,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 手掌是冷的,腹部是冷的,唯有眼眶是烫的,水光模糊了视野,大颗大颗的泪珠不受控制地滚落。 胸腔似乎被什么梗住了,薛南星喘不上气,只得发出一声又一声悲鸣。 可这样的悲鸣亦不能缓解这蚀骨灼心之痛。 这是魏知砚第一回看见薛南星落泪,他似乎也怔愣住了。 他缓缓退开,怔怔地看着她将头埋入双膝,哭得撕心裂肺,像有呼啸的大风将她经年筑起的铠甲一片片吹落,她变回当年在青峰崖目睹双亲惨死的小姑娘,只是身边再无一人。 什么都没了。 昏黄的烛火将她的身影投在墙上,拉出一道伶仃孤影,单薄无依,飘摇不定。 魏知砚屈膝半跪,慢慢伸出手,想要将她扶回榻中。 她恍若未觉,只失魂般在袖中摸索。 一丝灼芒自她袖间一闪,在魏知砚还没辨清那是什么时,已本能地抬手格挡。 薛南星执簪自戕之势决绝如赴死,饶是他反应迅疾将玉簪击落,锋利的簪尖仍在空中划出一道血弧,在他手背撕开寸许长的伤口。 染血的玉簪坠落在锦衾上,她指间的血、他手背的血交融晕染,在素白缎面上绽开点点红梅。 魏知砚怔怔望着那蔓延的血色,竟似不觉痛楚。他忽地牵动唇角,扯出个恍惚的笑来,“你宁死……也不愿嫁我么?” 第133章 大婚(两章)这个问题他没能等到…… 这个问题他没能等到答案。 一道刺目的天光破门而入,屋内乍一下亮了起来。 送膳的侍从见到被衾上的血迹被吓得不轻,慌忙转身唤人。不一会儿,便有医师携着两名年轻的丫鬟匆匆赶来。 日光流转至薛南星凌乱的发梢,她哭得已没方才那般声嘶力竭了,却止不住抽泣,只是止不住地抽噎,泪水无声淌落,整张苍白的脸浸得透湿。明明这些时日滴水未进,此刻却像是要将体内的水都化作泪流尽了。 魏知砚的目光落在薛南星的眼,一双曾含带星辰万物的双眸,此刻空洞得像了却生念。 他拾起那枚染血的玉簪,待看清时,眸中雾气一下散去。 魏知砚不再等那个问题的答案,沉声吩咐,“她要什么便给什么,但若问起外间事,一个字都不许提,倘若人不在了——”冷眼扫过在场众人,“你们所有人,通通陪葬。” 薛南星出奇地安静,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她任由医师包扎伤口,木然地张口,将丫鬟递来的汤药一勺勺咽下。 这间屋苑似乎一夜间多了许多人。魏知砚离开后,便有仆役鱼贯而入,将屋内但凡带棱带角的物件尽数撤去。 房门将合未合之际,最后一缕天光在门缝间节节败退。薛南星静卧榻上,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那点微光寸寸消逝,直至双眸彻底陷于黑暗。 接下来的时日,薛南星待在这方寸之地,倒是不吵不闹了。下人送来什么她便吃什么,医师端来的药也一滴不剩地喝下。 身子渐渐恢复了些许气力,能下床走动了,只是多走两步便会气喘出汗,浑身无力。 后来,薛南星索性不再走动,只以三餐为记,默数时日。 屋内寻不到半点笔墨利器,每用完三餐,她便用指甲在床头的青砖上磨出一道浅痕。待划完一个“正”字的最后一笔,这日送进来的物件,终于有了不同。 “嫁衣”薛南星许久未开口,以至于这二字出口时还有些涩然。 送东西进来的除了这几日伺候在侧的丫鬟,还有一位眼生的嬷嬷。 那嬷嬷身形中等,生得弯眉善眼,脸上敷着厚重的脂粉,稍稍一笑,便有脂粉扑簌簌地从眼角落下,破为滑稽。 她似瞧出薛南星眉眼间的惊诧,低眉顺眼地福身,堆笑道:“正是。少夫人大喜,少爷特意命老奴送来嫁衣试穿。若有不妥之处,尽管吩咐,老身即刻命人修改。” 声音尖细,带着一口京腔,有些耳熟。 薛南星微微一怔,不动声色地随她进了内室。另外两个丫鬟忙跟上,抢身上前,扶过薛南星,“嬷嬷,让我们来吧。” 嬷嬷笑着点了点头,抖开那件嫁衣,红得刺目,像是浸了血。 薛南星静静站着,任由丫鬟伺候着换上嫁衣,只听得白面嬷嬷突然抚掌赞叹,“少夫人当真是天仙化人!老身见过的新嫁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还从未见过像您这般,不施脂粉就能艳压群芳的。”她眯着画得极细的眼睛,“就是脸色稍显苍白,若再配支簪子……” “嬷嬷只管试衣便是。”一个稍年长些的丫鬟突然上前一步,“妆奁首饰自有府里准备,不劳费心。” “哎哟,是老身多事了。”嬷嬷摆了摆手,又看向薛南星,“不过这太素净了总觉得欠点什么……”说着从自己发间拔下一支玉簪,“要不夫人先拿老身这支试试……?”然而刚抬手,那丫鬟已闪身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奴婢再说最后一遍。”丫鬟声音极冷,“您只管嫁衣便是。” “罢了罢了。”白面嬷嬷悻悻然撇了撇嘴,将玉簪重新簪回发髻,转而对薛南星道:“没事儿,少夫人天生丽质,大婚当日稍加装扮便是绝色。”见薛南星神色微微有了变化,她又招了招手,“来来来,快取面铜镜来,让少夫人瞧瞧。” 屋内一时静默。这屋里的铜镜早都撤走了,未经魏知砚首肯,谁敢擅自取来,万一出了岔子谁都担待不起。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 薛南星将方才那一幕尽收眼底,忽地淡淡开口,“去吧,我看完,你们即刻拿走便是。” 嬷嬷立即附和,“还愣着作甚?” 方才开口的丫鬟眼珠转了转,迟疑片刻,附耳对同伴低语,“我去取来,你在此守着。”说罢匆匆离去。 待那丫鬟的脚步声远去,嬷嬷滑稽夸张的表情突然添上几分认真,她抬手为薛南星拢了拢散落的鬓发,“这世上啊,哪有新娘子愁眉不展的道理。” 如寒潭死水般的眸子乍起微澜,薛南星哑然道:“若要嫁与厌恶之人,如何开心” 嬷嬷轻叹一声,蹲下身去整理嫁衣上繁复的裙褶,“人生在世,不过睁眼闭眼间的事儿。生是一睁眼,死是一闭眼。有些事睁着眼说不喜欢,不妨闭着眼受着。保不齐哪天睁眼再看,反倒成了心头好。既然横竖都是得嫁,何不欢欢喜喜地嫁?” 薛南星听了这话,眼睫微微一颤,目光下移,落在嬷嬷指间摆弄的嫁衣上。 那嫁衣 用的是上好的云锦,正红底子上绣着百子千孙纹,里层用金线绣着细密的桂花纹样,若不细看极易忽略。 她心下一沉,既然桂花巾帕上能用桂花纹绣出“星”字,那自然也能绣出别的字。 不多时,丫鬟捧了铜镜进来,端在薛南星面前。 薛南星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只觉得有些陌生,这张脸苍白如纸,乍看之下,只辨得清两只瞳仁,仿佛雪地里点染的两滴墨。 她苦笑,“这气色,的确不大好。” 只听得那嬷嬷道:“可不是呢。不过一切都还未晚,这迎亲的路远着呢,少夫人可得养足精神才好走这一段。” “未晚”二字不轻不重,却堪堪坠在薛南星的心尖上。 嬷嬷半站起身,双手在她腰间比量,“哎哟,少夫人这段时日清减了不少吧?这腰身处怕是要收上一寸才合体。” 薛南星推开丫鬟手中的铜镜。 嬷嬷诧然抬眼,“少夫人这么快就看清了?” 薛南星点了点头,“看清了,有劳嬷嬷费心修改。” ***** 山风呜咽,浓云蔽月,夜色如墨般倾泻而下。 京郊渡口,几艘运送木料的商船静静停泊,船影幢幢,宛如浮在水面的幽灵。 一行流民打扮的汉子借着夜色悄然汇聚,越来越多。草鞋踏地却不闻声响,褴褛衣衫下是紧绷的肌肉,显然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 “明日依计行事,吾等大业将成,在此一举!”为首的汉子声音低沉如铁。话音未落,数人已飞身跃上甲板,掀开油布,从掏空的木料中抽出兵刃。 水下黑影浮动,另一队人如游鱼般潜至船底,拖出用油布层层包裹的物件,层层拆开,里头皆是成捆的良弓和箭矢。 万籁俱寂,无人言语,唯有兵器折射的森森寒光。 与此同时,鹞鹰掠过云层,振翅消失在黑暗尽头。 昭王府内,高泽取下情报,一刻也不敢耽搁,疾步送入净室。 净室内药雾氤氲,他隔着云母屏风低低唤了声“王爷”,就见浴桶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水珠顺着冷玉般的指节滚落,淅淅沥沥,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红光。 高泽垂首奉上密函,余光瞥见水面漾开的暗红血丝,心头骤紧。 徐正扶着桶沿直起身,“血纹已退,情况比想象中好一些,只是……”偷眼扫一眼他手中的纸笺,“王爷这两日务必好生静养。” 陆乘渊淡淡“嗯”了一声,“知道了,退下吧。”冷厉的目光掠过纸笺上的内容,他将纸笺浸入凉透的药汤,起身抓起屏风上的衣物,吩咐道:“备马,进宫。” ***** 星月无光,寝殿内,龙涎香袅袅浮沉。 景瑄帝半散着发,未及一月,竟已华发丛生。他斜倚在龙榻上,半阖着眼道:“明日便是知砚与南星大婚之日,你此时求见朕,会不会太晚了些。” 陆乘渊微微一揖,“回陛下,若臣还未想通,就不会今日才来了。” 景瑄帝缓缓睁眼,“既如此,你急着来做甚么,何事不能待明日早朝再奏?” 陆乘渊呈上一卷文书,“朱雀街暴民已尽数收押,经查皆非谣言源头。臣欲请旨,三日后午门问斩,以正视听。” 景瑄帝悠悠扫了眼张公公呈递至眼前的文书,“这就是你给朕的交代?” 声音不疾不徐,难辨喜怒。 陆乘渊垂首道:“陛下明鉴,谣言一日不止,朝野一日难安。” “杀便杀罢。”景瑄帝以指抵额,轻叹一声,眉间沟壑更深,“此事着实令朕头疼。” “谢陛下。”陆乘渊沉默一瞬,转而道:“不过于此事,臣尚有一疑。” 景瑄帝微微抬眼,屏退了殿内侍从。 陆乘渊方低声道:“审讯时,臣听闻先帝曾留有一道血诏……不知陛下可知此事?” 话音落,景瑄帝眼睑一跳,语声陡然转厉,“你怀疑此事与那个废物有关?” 陆乘渊微一颔首,“前废太子虽囚于罪思堂,但毕竟没死。当年陛下虽肃清乱党,然十年太平忽起波澜,难保不是尚有余孽未除。陛下试想,家父虽战功彪炳,终究只在军中有些声望。而今谣言起于四方馆,闹事者多为文士。臣不得不怀疑,是有人想借此机会,逼陛下谢罪,好以替前废太子平冤为由——逼宫。” “岂有此理!”景瑄帝怒坐起身,“莫说什么血诏,即便真有——朕也绝不会将这江山拱手让与那个废物!” 陆乘渊上前两步,寒声道:“所以,臣以为,罪思堂那位……该上路了。人死如灯灭,纵有血诏亦是废纸一张。” 景瑄帝沉吟片刻,“朕留他十年性命,不过是念在手足之情。可这些年来,朕做了这许多努力,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可那些人竟然还不死心,还要逼朕!?好,朕就让他们看看,没了那个废物,他们还要如何?” “只是陛下,前废太子囚于罪思堂十年,民间素赞陛下仁厚,若此时无故赐死废太子,反而容易生出乱子。” 景瑄帝将语气缓了缓,“你的意思是……?” 陆乘渊唇角微扬,“不妨送他一个不得不死的罪名。” “罪名?”景瑄帝唇边浮起一抹讥诮,“骄奢淫逸、结党营私,那废物的罪状早在十年前就昭然若揭,只是先帝视而不见罢了。” 陆乘渊道:“还有一案,至今尚未查明。” 景瑄帝眸光一凝,“说。” “康仁十二年,青峰崖。”陆乘渊眸色转深,“实不相瞒,此前奉密旨命人赴青州,已将那十一具遗骸尽数运回。倘若验明此案系前废太子指使,以程老先生和薛尚书昔日声望和地位,天下士林必不容他。”一顿,他抬眸看向景瑄帝,“而明日正是最好的时机。” 景瑄帝挑眉,“此话怎讲?” 陆乘渊沉声道:“魏家大婚在即,百官皆往道贺。太师忧心有人借机生事,已嘱臣增派神策军加强城防。臣思来想去,到底是敌暗我明,不如趁机布下天罗地网,令前废太子党羽无机可乘。” “届时陛下亲临罪思堂审讯,只要臣邀上两位前朝颇具声望的老臣一同见证。那废太子认罪与否,自有臣等三双眼睛说了算。那些叛党不是要谢罪书吗?” 鸦羽般的长睫下透着异常的沉静与冷意,“臣必让那废太子写得明明白白。” 景瑄帝闻言默了一瞬,忽地失笑,“未晚啊未晚,你为躲这婚宴,倒给朕派了个好差事。”略一沉吟,他摆了摆手,“罢了,就依你所言。” ***** 替陆将军平反的声音在京城足足闹了半月,终于踩着七月的尾声短暂消停下来,京城便也是在这样的日子迎来了另一桩大事。 八月初二,难得的黄道吉日。 巳时,一缕日光在云团子边镶了一圈金。接亲队踏着吉时已到,薛府外头簇拥着许多人。 薛以鸣官职虽不高,可魏家是何等世家,派头自然拿得十足,光迎亲的马队就浩浩荡荡排开十八列,朱漆彩轿更是华丽无比。 一对璧人,一个是当朝皇后胞弟、京兆府少尹魏大人,一个是故薛尚书嫡女,这般门第,这般排场,更是引得万人空巷。 他二人久别重逢,情定十年的佳话早在太后寿宴后就传开了,今日这场婚事,莫说是名门闺秀,就连市井百姓也都翘首以盼,要亲眼见证这桩天作之合。 魏知砚一袭大红吉服,勒马在前头,晨光流转,俊美无俦的脸虽有些许倦色,却更添了几分清逸出尘之态,将这喜庆的吉服穿出了别样风华。 街巷间人声鼎沸,忽听得一声稚嫩童音“新娘子出来喽!” 众人齐齐望向薛府大门。 但见新娘子凤冠霞帔,红盖头垂落,由人搀扶着迈过门槛。一旁的喜嬷嬷撒了手,朝魏知砚遥遥一福,“姑爷,吉时已至。” 魏知砚眉眼间漾开一丝温和笑意,翻身下马,接过有人递到眼前的一截红绸子。 方氏执起另一端递到新娘子手中 ,笑吟吟道:“这红绸花绳是月老落在凡间的姻缘线,专牵有缘人。今日系着你二人,从此便是连理枝、比翼鸟。待入了洞房,这红线才算圆满。” 盖头下的人似是一怔,纤纤玉指接过红绸,紧紧攥在掌心。 薛以鸣深深望了一眼,语重心长道:“此去魏家,不比在闺中随心。侍奉公婆要恭敬,相夫教子要尽心。你性子倔强,遇事多思量三分,切莫再如从前那般任性妄为。” 方氏轻拍他手臂,“老爷,孩子大了,再不舍得也得放手了。” 薛以鸣深吸一口气,笑着拭了拭眼角,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们。 新娘子轻应一声,随着红绸牵引,缓步上了花轿。 迎亲队伍自平康坊薛府启程,经朱雀大街,过崇仁坊,绕皇城外,终至永康坊魏府。 白马银鞍,公子如玉,十里红妆铺就锦绣长街。满城百姓争相围观,万人空巷,更有小儿攀上树梢,只为一睹这盛况。 魏知砚端坐马背,正含笑向道贺的百姓致意。忽觉身下一晃,白马惊嘶,前队骚动,整支迎亲队伍骤然停下来。 天边的云团子不知何时已越蓄越厚,遮住日辉,整条朱雀大街忽然暗下来。 魏知砚看一眼天色,眉心微蹙,“前方发生何事?” 护卫匆匆来报,“禀大人,前方有叛党拦路闹事。” “叛党?”魏知砚眸光一沉,“叛乱方平,神策军日夜巡防,哪来的叛党?” “大人,这……”护卫咽了咽喉头,“属下看得千真万确,的确都是着学子袍的,闹得不轻。” 魏知砚回首对侍从沉声吩咐,“护好夫人。”随即翻身下马,拨开人群向前行去。 谁曾想,这一眼看去,见到的竟是凌皓。 凌皓正懒洋洋地倚在街边石狮上,一手把玩着腰间玉佩,一手有气无力地挥动着,“诸位才子,消消火气……”话音未落就被淹没在众学子的喧哗中。 他身旁立着一靛蓝长衫的中年文士,面容清癯,眉目却端肃不凡,隐隐含着凌厉之色。 魏知砚的目光落向那男子身后背的长形包袱上,目色一寒。 “哟!这不是我们的新郎官魏大人吗?”凌皓见到来人,眼前突然一亮,夸张地直起身子,踮脚往魏知砚身后张望,“瞧这阵仗,差点忘了今儿是魏兄洞房花烛夜的好日子!” 魏知砚眸色森寒,冷眼掠过凌晧身侧,“世子这是要聚众造反?” “哎呦喂——”凌皓捂着心口作受伤状,全然不顾眼前之人铁青的脸色,“魏兄这话可伤透我的心了。”他转过身,一把揽住身旁长衫文士的肩头,“先生您给评评理,本世子这是不是在帮神策军维持秩序嘛?” 不等对方回答,他又扬声道:“先生,速带本世子的黑甲卫,将方才闹得最凶的……”他随手一划,“这几个……都给本世子抓喽!” 此言一出,人群如沸水般炸开了锅。 “狗官!休想再掩盖真相!”一青衫学子声嘶力竭地喊着,手中书卷狠狠掷向黑甲卫。 “说的就是你!别跑!”凌晧猛地跳起来,指着那人厉喝。 只见那学子高喊了一句“此心昭昭,天日可鉴!”,顿时七八个同样着装的年轻人不怕死似的,冲开黑甲卫的防线,直往迎亲队伍里冲。 不等魏知砚阻止,凌皓已翻身上马,“追风”马长嘶一声,带着亲卫冲入队伍。 人群中又爆出一声尖叫:“快跑!官兵杀人了!” 那中年文士脸色大变,高呼“世子小心”! 话音未落,只见他反手一振,背上青布包袱应声而裂,一柄青铜长剑倏然出鞘。他足尖一点马镫,整个人如苍鹰掠空般腾身而起,剑锋划破长空,直追凌皓而去。 凌皓所驭乃千里良驹,一骑绝尘。 他目光灼然,直直钉在远处的大红花轿上,口中大喊着“本世子绞杀乱党,拦我者死!”手中长剑寒光凛冽,所过之处护卫纷纷退避。 “拦住他!”魏知砚纵马在后,追出数步却见凌皓已冲至花轿十步之内。 魏知砚猛地勒住缰绳,眼中杀机毕现,“传令!叛党挟持世子,格杀勿论!” 领队令旗一挥,霎时间箭雨如蝗。 一支流矢“嗖”地擦过凌皓发冠,钉在花轿壁沿上,连在轿中的一截红绸应声落出。 凌皓瞳孔骤缩,猛然回首,只见街巷两侧突然涌出数十名衣衫褴褛的“流民”,手中刀剑寒光刺目。更骇人的是,屋檐上不知何时已埋伏着弩手,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这哪里是平乱,分明是毫无差别地屠杀! 又一道寒芒擦着凌皓面颊呼啸而过,他挥剑斩落冷箭,怒吼道:“魏知砚!你疯了吗!?” 魏知砚勒马,冷冷道:“乱党凶残,刀剑无眼,世子务必——当心。” “当心”二字咬得极重。 凌皓忽觉脊背发凉,环视四周才发现那些“流民”进退有度,分明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忠叔!”他一边挡开飞来的箭矢,一边靠近那中年文士,“这局不对!” 程忠反手夺过一柄长刀,将凌皓护在身后,“进轿中看看。”说时迟那时快,他抓起一具尸体为盾,挡在凌皓身前,“快!” 凌皓一脚踹开轿门,二话不说揭开新娘的盖头…… 眼前猝然寒芒乍现,一柄短刃自盖头下疾刺而出,直取咽喉! 第134章 审判“你终于来了。” …… “小姐!” 凤冠珠帘哗啦作响,薛南星一把扯下红绣盖头,似也一惊道:“山哥?” “可算寻着你了!”梁山两道浓眉一拧,一对虎目中便有泪花闪烁。 “眼下不是煽情的时候。”薛南星将盖头扔到一边,一件件摘掉满头累赘的珠翠。片刻功夫,又已利落地扒下地上一个小厮的衣服换上。 她瞥一眼门口,“外头局势如何?” 梁山抹了把脸,“院里的人都捆结实了。” “不是。”薛南星摇头,起身往外走,“我是问京城。” 这荒山野岭的别院,魏知砚自不可能来此迎亲,必定要先送她回薛府。可自那日被囚至今,即便今日凤冠霞帔加身,也未见半分要送她回府的迹象。 这些日子虽四肢绵软无力,神思却格外清明。她将前因后果细细捋过,魏明德既不信她,为何还同意促成这桩婚事?蒋昀已死,自然不会是因为蒋昀,而魏知砚再情深也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 那便只剩一个可能:这场婚事,本就是谋反的幌子。 今日京城,必有异动。 “京城?”梁山这才想起来,“迎亲队伍一大早就到了薛府。好在王爷做了两手准备,猜到那姓魏的不会这么轻易让你回薛府,所以让我们兵分两路。没想到小姐你果真还在这里。” 薛南星脚步愈发快,“王爷呢?” 梁山快步跟上,“王爷命我们先带你回王府。” 薛南星疾步一滞,急道 :“我是问他人在哪里?” 梁山面露难色,“小姐,你身子还未恢复,不宜操劳,不如先行回王府。” “说!”薛南星声音转厉,“他到底在哪儿?” ***** 罪思堂内,空寂无声。 景瑄帝驻足仰首,目光掠过正堂上方“静思己过”玄金牌匾,眉宇间笼上一丝复杂的情绪。他眉头微微蹙起,片刻,叹了一声,“十年了。” 陆乘渊抬手屏退左右侍卫,转身执礼,“陛下,两位侯爷约莫午时到。臣请先陪陛下入内。” 他口中的两位侯爷,正是当朝举足轻重的人物——镇北侯谢林、文远侯苏平修。 前者手握北境三十万铁骑的沙场老将,而后者,不仅是昔日翰林院掌院学士,更重要的是,当年夺嫡之争最激烈时,正是因着程启光、魏明德与苏平修这三位内阁重臣的中立,景瑄帝才得以在最后关头扭转乾坤。 如今程老已故,魏明德权倾朝野,而苏平修作为清流领袖,在文官中的威望更胜从前。今日由这一文一武两位重臣同来做证,再合适不过。 景瑄帝静立片刻,目光微沉,终于略一颔首。 陆乘渊侧身引路,君臣二人向殿内行去。 刚转过回廊,忽闻深处传来一阵嘶哑的喊声,似哭似笑,却听不清内容。 张公公疾趋数步,压低嗓音道:“陛下,那位这些日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老奴是否先唤太医……” “不必。”景瑄帝淡道:“你也在此候着吧。” 张公公欲言又止,目光在陆乘渊身上打了个转,退至一旁。 从正堂穿行至后殿,需经过一方萧索的庭院。荒草丛生的院落中,两名小内侍正垂首而立,见圣驾到来慌忙跪伏行礼。 还未等二人完全起身,后殿骤然爆出一声嘶吼:“奸佞横行,昏君误国!” 两名内侍倒是见怪不怪,其中一人躬身道:“惊扰圣驾,奴才万死这就去让那位住口。” “退下罢。”景瑄帝微一抬手,声音不辨喜怒。 陆乘渊目光扫过二人,“所有人退出院外。未得宣召,不得踏入半步。” 话音落,两名内侍连声应是,缩着身子退出了院门。 后殿殿门缓缓推开,一股腐朽浑浊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药石与霉变的刺鼻味道。 天光乍入,映照出一面斑驳的紫檀屏风,屏风上依稀可见褪色的仙鹤祥云纹样,但看不清屏风后的事物。 屏风后传来阵阵声响,时而凄厉求饶,时而呜咽抽泣,转瞬又变成恶毒咒骂,癫狂错乱之声在空荡的殿内回荡。 分明出自同一人之口。 景瑄帝驻足门前,对陆乘渊道:“你也退下吧,朕想单独见见他。” “可是陛下……”陆乘渊迟疑。 “怎么?”景瑄帝唇角微扬,“忘了朕当年也曾在马上夺天下?一个疯子,还能伤了朕不成?” 陆乘渊沉默片刻,终是躬身退出。 殿门在他身后重重合拢。 景瑄帝绕过那扇巨大的屏风,眼前铺开一片狼藉,满地散落着写满血字的宣纸,斑驳间,字迹隐约可见。 全是“冤”字。 纸堆中央跪坐着一个身影,凌乱的白发间夹杂着几缕灰黑,身上素袍早已污秽不堪,露出嶙峋的腕骨。 那人似有所觉,止住了喃喃自语,缓缓抬头。 一张消瘦得可怕的面容显露出来:深陷的眼窝下是两道刀刻般的法令纹,苍白的皮肤上布满细碎伤痕。细看之下,轮廓与景瑄帝有五分相似,然而却有着俨然不同的气质。 此人正是前朝废太子,凌衡。 “你终于来了。”他开口时,眼中混沌渐褪,眼眸深处浮起一片冷光,声音沉稳得与方才判若两人。 景瑄帝负手而立,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听闻皇兄这疯病时好时坏,眼下看来,倒好得正是时候。” 地上的人悠悠地望过来,自鼻腔哼出一笑,“若非本宫装疯卖傻十年,你当真会留我性命?” 景瑄帝冷道:“当年你不留朕,不代表朕与你一样不念及手足情意。” “手足情意?”凌衡似听到什么极可笑之事,突然大笑,然笑声未止眼中恨意又现,“那你斩杀三弟时,他可曾来得及问一声‘为何’?” “他私炼丹药,以妖女蛊惑先帝,致使朝纲败坏,民不聊生。”景瑄帝的声音更冷了三分,“朕除的是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 “好个冠冕堂皇的说辞!”凌衡突然暴起,脚上锁链哗啦作响,“你屠戮兄弟,血洗朝堂,株连九族近万,留我这条残命不过是为演给天下人看场仁君戏码!”语气忽地一缓,“怎么?如今龙椅坐热了,终于要演最后一出了?” 景瑄帝自不欲与他争辩,眉心蹙了蹙,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呼气睁眼时,面色已然恢复平静。 他道:“康仁十二年,青峰崖一案,可是你的手笔?” 凌衡微怔一瞬,歪着头,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突然咧嘴露出灰白的牙,“二弟十年才肯踏进这罪思堂,原是为了给那个姘头讨说法?” 他似乎想起什么,故意拖长声调,“薛尚书倘若得知你还觊觎他那位好夫人,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呢?” 污言秽语,口不择言。 景瑄帝脸色眼见难看起来,手一下握紧成拳,横眉怒视他,“朕最后问一次,是或不是?” 凌衡见状,似找到乐子般,拖着锁链绕着他踱了两步,“哎哟,这就恼了?不过二弟这火气发得可没道理。你与其质问本宫,倒不如先问你自己——当年做了什么,才让她对你彻底失望,坚持要离京。” 景瑄帝眸中怒意腾腾,浑身散发森寒冷意,“你这是找死!” 凌衡连“啧”几声,怪笑着后退,突然松开手中攥得变形的宣纸。纸页飘落,他佝偻的身形却渐渐挺直,那双浑浊的眼睛一刹竟透出骇人的精光。 他忽然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十年积压的怨毒。 “二弟啊二弟……”凌衡摇着头,“你真当本宫这十年浑浑噩噩?实则本宫日日夜夜都在想,鹰落峡那三重杀阵,原本是给谁准备的?” 景瑄帝瞳仁骤然紧缩。 “知道本宫在冷宫这些年来,收到了什么好东西吗?”枯瘦的手指缓缓探入怀中,掏出一封泛黄的信笺,“陆熠出征前,给本宫留了一封信。他说……若他战死,要我务必将此信转交给父皇。” 景瑄帝的手在袖中微微颤抖,转念间,却又很快冷静下来。他冷哼一声,“笑话!江望何至将亲笔信给你这个废物,凭一张废纸也妄想糊弄朕?” “废纸?”凌衡阴恻恻一笑,缓缓展开信笺,眯着眼念道:“‘臣陆熠泣血谨禀:昨夜子时,亲见勤王于西书房密会宁南使者,许以两城为质,欲构陷太子通敌……臣虽愚钝,亦知此乃卖国之举。然念及边境百姓,唯有亲赴宁南,以死明志……’” 他每念一字,声音就提高一分,尔后步步紧逼,“更可笑的是,你机关算尽,最后却是陆熠那个傻子替你收拾残局。他明知必死,还是去了鹰落峡……”声音突然哽咽,像是真的在为故人悲痛,“他本可以拿着这封信去见父皇,让你万劫不复……” “住口!”景瑄帝暴怒之下猛地夺过信笺,却在看清内容的瞬间僵住,那纸上密密麻麻全是凌衡用血写就的“冤”字,大大小小,触目惊心。 “你!”景瑄帝眼皮重重一跳,将信笺捏作一团,“你敢戏弄朕!?” “哈哈哈……”凌衡似获得极大快意,狂笑不止,“若非真有此事,二弟何至于方寸大乱至此?” 景瑄帝眼中杀意暴涨,猛地掐住凌衡的咽喉,将其连连逼退,抵在墙上,“就凭你这疯子的胡言乱语,也配动摇朕的江山!?” 凌衡被掐得面色发紫,却仍噙着狰狞的笑,“那……若是本宫……手握父皇遗诏呢……” 此言一出,他便清晰地感受到扼在颈间的指节微微一颤。 趁对方这一瞬的迟疑,凌衡猛吸一口气,讥讽道:“你不会杀本宫的,你以为本宫不知道你留我这一命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拿到那封遗诏么?” 景瑄帝眸光骤然一凝,声沉如铁,“父皇早已对你失望,废了你的太子之位,又岂会传位于你?” 凌衡怒从心头起,“你放屁!本宫乃皇嫡长子,永远都是东宫太子!是你——勾结宁南贼子构陷本宫,逼得父皇不得不废储!是你!” “一派胡言!”景瑄帝眸中寒芒大盛,五指骤然收紧,甚至能听到骨节脆响。 凌衡的面容瞬间涨成紫绀色,青筋在额头暴起,却仍从牙缝里挤出断续的字句:“杀了我……明日……满朝文武都会……看到。还有那封……陆熠真正的……亲笔信……” 景瑄帝的手没有丝毫松开的意思,反而一寸寸收紧。 十年蛰伏的屈辱在血脉中翻涌,腾升出焚骨烈火。 怒火遮住了一切,他只觉脑仁抽搐,满目所见不是眼前之人,而是战场的漫天黄沙、鹰落峡的血色残阳,是陆熠面目全非的焦尸,是程青玄离京时的决绝。 为这江山,他十年的蛰伏,忍辱负重,出生入死,亲手斩断了多少羁绊?可先帝的目光却始终越过他,只落在眼前这个“嫡长子”身上。 哪怕此人庸碌无为,哪怕自己战功赫赫。 他永远记得那年寒冬,他拖着伤病之躯从北境赶回,只为给父皇贺寿。却见凌衡不过献了首歪诗,就换来先帝开怀大笑。而他浴血奋战夺回的城池,只换得一句冰冷的“知道了”。 是了,从始至终,都是他们逼他的。 他起初也不过只想做个安分守己的臣子,可那昏君何曾给过他机会?甚至……甚至连一个父亲对儿子赞许的眼神都不曾给予。 的确,这些年他确实做错过一些事。 可为君者,当断则断。这十载盛世,万民安乐,便是天道最好的答案。江望、青玄若在,也当明白这个道理,明白他才是天命所归! 为人君、为人臣、为人子,他自问无愧于人、无愧于心。 无数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这样的“无愧”却让他在这无声地喧嚣中冷静下来。 指腹下传来凌衡颈间微弱的脉动,景瑄帝忽地勾起一抹森然冷笑,眼底翻涌着前所未有的阴鸷寒芒。 “朕今日便让你明白,纵使当年之事尽数为朕所为,纵使那昏君当真传位于你——”他俯身贴近,字字如冰,“朕也能让这天下,永远闭嘴。” 凌衡喉间溢出濒死的咯咯声,却仍拼尽最后气力,“杀杀了我就坐实了你的罪行陆乘渊就在门外他、他们等这一天等了十年” 破碎的字句出口,景瑄帝蓦地怔愣住。一股刺骨寒意自脊背窜起——不是来自眼前将死之人,而是源于身后的未可知。 他的眼睑不受控制地颤了颤,钳制凌衡的手掌倏然松开,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去。 巨大的紫檀屏风上,依旧是褪色的仙鹤祥云纹样,依旧看不清屏风后的事物。可待他再凝神细看,这一眼,竟看清屏风正中间有一道几不可察的细纹。 景瑄帝心中莫名一紧。 下一刻,那道细纹在他注视下缓缓延伸,如同兜头劈开的枯木,一寸寸裂开。 屏风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向着两侧徐徐开启。 刺目的天光倾泻而入,景瑄帝下意识抬手遮挡。待视线恢复清明,陆乘渊清冷端肃的身影映入眼帘。 不,不止是他。 还有以镇北侯谢林、文远侯苏平修为首的文武重臣,皆沉默伫立于屏风后。 甚至还有魏明德。 此时此刻,仿佛有一种错觉,他不是在罪思堂,而是身处于金銮大殿之上。 景瑄帝脑中轰然作响。 ——今日他分明特免了早朝; ——分明陆乘渊亲口禀报谢、苏二位侯爷午时方至; ——魏府大婚,满朝文武理当前往道贺才是。 可为何……为何他们会齐齐现身于此? 景瑄帝彻底收回手,凌衡失力重重栽在地,剧烈咳嗽起来,他瘫坐在狼藉之中,大口喘息着,却扬起胜券在握的狞笑。 第135章 遗诏(又是两章)谢苏二人前…… 谢苏二人前一日确已接到陆乘渊传信,言明今日午时方至罪思堂。然天光未亮,宫中便遣了八抬大轿,将二老急召入宫。其余三品以上官员本欲赴魏府喜宴,行至半途也皆被御前侍卫截住,称陛下有要事相召,这才稀里糊涂赶来罪思堂。 及至罪思堂前,只见陆乘渊玄衣佩剑,肃立阶上,命众人噤声静候。 群臣虽心中疑惑,却也不敢违逆,只得屏息候在阶前。却不料,听到这么一桩桩秘闻。 冷宫寂静空旷,屏风后二人声音激沉,他们想听不见都难。 景瑄帝面色瞬间煞白,广袖一展,厉声喝道:“如此多人入宫,为何无人通传?!”他一步步跨过屏风,凌厉的目光扫过殿内群臣,最终死死钉在陆乘渊身上,“何时起,朕的皇宫竟由你姓陆的做主了?!” 陆乘渊面色平静,一双眼却直看入他的双目,“陛下莫非忘了?是您亲口下旨要审前朝太子,臣不过是奉旨请诸位大人前来听审。”他侧身转向阶下群臣,“诸位大人,可都听清楚了?” 一阵沉默后,镇北侯谢林率先出列,单膝跪地。老将军声如洪钟,“臣斗胆请陛下昭告天下,为陆熠将军洗雪沉冤!” 殿中哗然,众臣神色惊惶,彼此相顾。 随之,文远侯苏平修颤抖着以掌撑地,缓缓跪伏,声音苍老却激昂,“老臣以死相谏,请皇上使沉冤昭雪,还陆将军与南境十万将士以清明!” 一语毕,霎时间,众臣齐刷刷跪倒,呼声震天,“请陛下——还天下清明!” “放肆!尔等是要造反不成?!”景瑄帝以手横指,怒不可遏道:“朕哪里对不起这天下,尔等竟敢逼朕向天下罪己?” 苏平修以额触地,“陛下圣明,开创大晋盛世不假。然十年前那场风波牵连甚广,民间早有微词。近日学子闹事,更令流言四起。”他抬起头,浑浊的眼中含着泪光,“圣主明君,不以认错为耻。若一纸诏书能安天下之心,陛下仁政依旧,何损圣明?” “荒谬!”景瑄帝广袖怒挥,“朕何错之有!?” 陆乘渊微微敛眸,“若陛下执意不写,那臣便唯有帮陛下一把了——” “来人。” 一道沉声落下,众臣身后响起铿然甲胄声,只见两队黑甲精兵自殿外列阵而入。 众臣慌忙退避两侧,殿中霎时空出一条通路。 为首将领单膝跪地,铁盔下的面容肃杀冷峻:“西北都司指挥使严崇,听候王爷调遣!” 景宣帝目露惊恐,却极力稳住发颤的指尖,直指严崇,“大胆!朕未下诏调令,你竟敢擅自从西北回京!” 严崇抱拳单膝跪地,字字铿锵,“末将听闻陆将军死因存疑,军心浮动。西北二十万将士,已有五万精锐驻扎京郊。不讨个明白,末将无颜回营复命!” 五万精锐已驻扎京郊? 景瑄帝猛地转向陆乘渊,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怒,“你、你竟敢私调边军?!你们……!”他胸口剧烈起伏,一手扶着胸前,一手横指众人,“一个个是要逼宫造反吗?朕若退位,于你们又有何益?” 陆乘渊道:“陛下,臣原以为市井传言不足为信,不过是有人借机闹事。直到今日亲耳听闻才知父亲当年尸骨无存的真相,心中悲痛不堪。那些学子所言,字字血泪回荡耳畔,臣实在难以再装聋作哑。” 他说着“悲痛不堪、字字血泪”这样的话,一双深眸却沉静得像月下无波无澜的湖,声音亦是出奇的平静。 提及闹事,镇北侯开口道:“启禀陛下,如今宁南贼寇屡犯我朝边境,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边境百姓流离失所,逃难者 数以万计,更有大批流民涌入京城。若非十年前宁南之患未能根除,何至于此?西南驻军虽已奉命驰援,但终究经验不足。若得昭王殿下挂帅,必能震慑贼寇,还边境太平!” 陆乘渊眉梢微挑,冷然道:“宁南乃家父战死之地。若当年死因至今未明,本王身为人子,有何颜面踏足?即便去了,也只会徒增悲愤,难以专心对敌。更何况——若有边境百姓问起当年旧事,本王该如何作答?但……”他故作停顿,自眼尾睨向景瑄帝,“若是有陛下的罪己诏书在手,那便另当别论了。” 景瑄帝恍悟,连道两声“原来如此”,手指镇北侯,目光却死死盯着陆乘渊,“原来你是这般要挟他们的?” 他说着,上前几步伸手欲扶镇北侯,语气刻意放柔,“爱卿何必如此?快些平身。我大晋人才济济,良将如云,何愁……” 老将军却纹丝不动,“陛下!” 这一声如雷霆轰然,将帝王最后一丝体面彻底撕碎。 景瑄帝觉得荒谬,荒谬至极!他堂堂天子放下身段好言相劝,何时起,连最倚重的老臣都敢对他的旨意置若罔闻? 一股暴戾之气直冲颅顶,他猛地拂袖厉喝,“来人!朕的御前禁军何在?!” 殿内四下寂然,众人皆惶惑相顾。 陆乘渊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帝王之怒,讥诮道:“陛下,方才谢侯爷所禀您忘了吗?近日流民涌入京城,叛党余孽又未清。今日趁魏府大婚,叛党已在朱雀大街掀起暴乱。神策军虽全力镇压,却难敌流民与叛党联手。御前禁军怕他们冲入皇城,为保陛下安危,眼下正守着宫门。陛下的口谕,他们怕是听不见了。” 景瑄帝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好啊你,原来这一切都在你算计之中!先是假意不信谣言,骗取朕将神策军调遣之权给你。实则暗中纵容流民入城,放任暴乱蔓延。”满腔怒火无处宣泄,他连连点头,竟化作一抹个冷笑。然而笑意未及眼底,怒气又生,“难怪连这么一桩小事都能在短短半月激发民怨,原来你为的就是今日!” 陆乘渊神色未变,“陛下明鉴,臣所行之事,桩桩件件皆奉圣命。” “你是在利用朕对你的信任!”景瑄帝怒指陆乘渊。 “信任?”陆乘渊目色骤然一寒,长剑出鞘带起一道雪亮弧光,“那你可曾对得起我父亲以命相托的信任?!可曾对得起我母亲临终嘱付的信任?!”剑尖直指帝王心口,“又可曾对得起我十年忠孝的信任?!” 看到陆乘渊突然拔剑相向,众臣子陡觉形势不妙。 几位文臣已吓得两股战战。礼部侍郎哆嗦出列,“陛、陛下……微臣府中尚有要事……” 数名官员见状也慌忙附和,纷纷向殿外退去。 “一个都不准走!”陆乘渊剑锋横扫,厉声喝道:“来人——封殿!” 甲士轰然应诺,沉重的殿门在众人惊惶的目光中缓缓闭合。一时间,求饶声四起: “陛下三思啊!” “不过一纸诏书……” “请陛下以江山为重!” 景瑄帝怒火中烧,破口大骂,“混账!你们、你们都反了!!!” 他额头青筋暴起,怒而又对陆乘渊道:“好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朕这些年予你权势地位,你就是这般报答?!” “恩情……”陆乘渊冷笑一声,指着自己心口,“陛下所谓的恩情,就是让我父母惨死,用这蚀心蛊折磨我整整十年?赐我权势地位?不过是因为捏着我的性命,将我当成你巩固地位、制衡朝堂的工具罢了!” 景瑄帝看着陆乘渊,眸中闪过一丝惘然,“你……你以为是朕给你下的蛊毒?朕怎么会……” 不等他说完,陆乘渊沉声下令,“来人,将人带上来。” 两名黑甲卫押着太医院掌院踉跄入殿。 老掌院面如死灰,根本不敢抬头,一入殿门,双膝便“砰”的一声砸在地上,甚至连审问都不必就开口道:“上、上月确是确是陛下命老臣焚毁禁药库……” 众人哗然。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景瑄帝厉喝,慌乱的目光急急逡巡,随即如寻到救命稻草般,落向谢林与苏平修两位重臣,“二位爱卿,此等荒谬之言……” 这两位与陆家世代交好,听了方才那番话,对陆乘渊心生怜悯,皆是摇头,叹而不语。 景瑄帝目光急转,又落在始终沉默的魏明德身上,帝王眼中竟流露出祈求之情。 这位当朝首辅终于缓步出列,恭敬道:“陛下这些年来勤政爱民,励精图治,老臣都是看在眼里的……” 景瑄帝紧锁的眉心总算松了些,然下一瞬,却见魏明德突然转身走向凌衡,亲手将这位废太子扶起,温声问道:“老臣方才似乎听闻……殿下提及先帝遗诏?” 这一问,犹如惊雷炸响。 凌衡踉跄着站起身,眼中迸射出刻骨的恨意,“父皇临终前被这逆贼软禁整整一月,却仍拼死写下血诏!”他猛地指向景瑄帝,“他不杀本宫,就是怕本宫一死,遗诏现世,他弑父逼宫的罪行就会大白于天下!” 他一步步逼近景瑄帝,每一步都踏得极重,“你不是日夜搜寻遗诏下落吗?本宫今日就告诉你,就在父皇寝宫的‘正大光明’匾后!” 按制,新帝本应入住先帝寝宫,可景瑄帝登基十载,始终未曾入住。或许是因为愧疚,或许是因为憎恨,又或者是为逃避,他至始至终都未再踏足过那个寝殿。万万没想到,他苦苦追寻的遗诏,竟就在那方他不愿踏足之地。 凌衡又拖着沉重的镣铐,缓步踱至陆乘渊面前,“乘渊,让舅父好好看看你。若是皇妹在天有灵,见到她手足至亲如此待你,定是死不瞑目啊!” 陆乘渊眸色微动,侧身对谢林与苏平修拱手,“烦请二位侯爷赴乾皇殿,取先帝遗诏。” 两位老臣神色凝重,对视片刻后,随着黑甲卫迈出殿门。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文远侯苏平修手捧一个鎏金漆盒返回。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掀开盒盖,取出一卷明黄绢帛。 随着诏书徐徐展开,老侯爷的面色愈发凝重。 魏明德上前一步,拱手道:“还请侯爷宣读遗诏,以正视听。” 众臣附和:“请侯爷当众宣读!” 苏平修深吸一口气,苍老的声音在殿中回荡,“朕以渺躬,获嗣不基。太子凌衡,仁孝天成,深肖朕躬。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诏书末尾,赫然是先帝私印与斑驳血指印。 “听到了吗?!”凌衡突然仰天狂笑,笑着笑着竟涕泪横流,“父皇传位于本宫!本宫才是真龙天子!” 景瑄帝愣了一瞬,眼底有诧异与惊怒交织,又更似有惘然与不解,他慢慢地、不住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突然目中精光迸发,“你们说!朕这些年许了天下太平盛世,哪一点不如这个废物!?” 陆乘渊剑锋逼近,“先帝仁德,岂会认同你这用尸山血海堆出来的太平?!” 魏明德整了整衣冠,沉声道:“老臣虽为太子外祖,却不得不说句公道话——这九五之位,从来只由先帝钦定。” 他虽未将谋朝篡位几个字挑明,甚至连语调都平静得如同闲话家常,但字字句句却暗藏锋芒,“老臣斗胆一问,先帝临终前,为何独留陛下侍疾?太医院记档又为何偏偏少了那几页?” 凌衡猛地抢步上前,直指景瑄帝,“你毒杀父皇!构陷忠良!为夺皇位不惜引狼入室!来人——给朕将这个弑君弑父的乱臣贼子拿下!” 众人无不惊诧,皆是冷汗涔涔。 原以为不过是寻常的御前听宣,谁曾想竟被推上风口浪尖,眼见逼宫退位,江山易主不过朝夕之间,心中皆是惊涛骇浪。 当今圣上虽手段凌厉,朝野间颇有微词,然则海晏河清、民生富庶,确是不争的事实。那些真心为社稷着想的臣工,哪个不看在眼里?可那先帝遗诏白纸黑字,血印赫然,又岂容置疑? 如今这盘棋局,落子便是生死。选 对了,或可保全一身;若选错了,便是九族俱灭的下场。 群臣噤若寒蝉,无一人敢出声应答。 凌衡见群臣踌躇不定,又抬高声调,“诸位大人可要想清楚了!先帝遗诏在此,尔等今日若执迷不悟,他日史书工笔,该当如何记载?”他阴冷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是忠义之臣,还是……乱党同谋?” 依旧无人应声。 是了,那贼子一日不除,这些人一日不知道谁才是天下正主! 凌衡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转向陆乘渊,“乘渊!替朕诛杀此贼!待朕登基,你便是摄政亲王,陆家满门追封,你父亲的冤屈,朕必让天下人皆知!” 陆乘渊面色彻底转寒,眉宇间凝起滔天杀意。他手腕一抖,长剑如银龙出渊,带着刺骨寒意直袭景瑄帝咽喉。 剑锋破空之声尖锐刺耳,眼看就要血溅五步—— “住手!”一道清越女声如裂帛般划破殿中肃杀。 …… 一个时辰前,朱雀大街喊杀声喧天。 “世子当心!” 电光石火间,凌晧眼前寒芒一闪,一柄短匕直逼咽喉!未及反应,斜里忽地探出一只手,劲风扫过,“铮”的一声,匕首应声坠地。 凌晧蓦然回首,对上那对熟悉的眼眸,登时百感交集。正要开口,轿中新娘却猛地掀开盖头,凤冠珠帘哗啦作响,银簪寒光乍现,直刺而来! 薛南星一把拽过凌晧,旋身错步,衣袂翻飞间,凌晧已抬腿横扫—— “砰!”花轿应声碎裂,木屑四溅,那新娘被这一脚踹得倒飞数丈,重重摔落。 二人尚未喘息,忽听破空之声骤起! “嗖——” 一支黑羽箭破空而至,瞬息贯穿新娘心口!鲜血喷溅,她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已气绝。那新娘当即吐血而亡。 薛南星倏然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箭矢来处。只见涌动的人潮后方,一道冰冷的目光正穿过喧嚣,与她隔空相撞。 魏知砚缓缓放下手中箭弩,森寒道:“除了夫人,其他人一律——杀、无、赦。” 身旁侍卫闻令而动,抬手一挥,霎时间,街巷两侧如潮水般涌出更多衣衫褴褛的“流民”,手持利刃,目露凶光,转眼便要将几人团团围住。 凌晧头皮一炸,厉声喝道:“一个个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给本世子断后!” 他急急转头去寻薛南星,声音里已带了几分慌乱,“师父!” 几乎同时,另一道声音愕然响起,“师父?” 凌晧看看她,又看向不知何时已立在的程忠,瞠目结舌,“忠叔……你叫她师父?!” 薛南星张了张嘴,尚未作答—— “杀!!!” 暴起的流民已挥刀劈来,寒光交错间,三人被迫分散。 薛南星不知中了什么药,四肢依旧绵软无力,方才那几下交手已耗尽了气力,此刻更是面色惨白,大汗涔涔。 程忠一眼看出异样,横刀挡在她身前,声音又急又怒,“不是让梁山送你去昭王府吗?你跑来这里作甚?!” 梁山不知从何处窜出,衣袍染血,一脸无辜,“忠叔,我……”话音未落,又被涌来的流民逼得挥刀迎战。 薛南星强撑着一口气,顾不得询问程忠何时回京,更无暇探究他为何会与陆乘渊、凌晧相识,只问,“他去了哪儿?” 程忠自然明白她口中的“他”是谁,反手一剑,斩开眼前流民,头也不回道:“听话!” 方才倒地的流民挣扎起身,扑向薛南星,她勉力抬腿一踹,喘息着道:“你……知道拦不住我的。” 那流民喷出一口鲜血,却仍执拗地向前爬行,突然“咔嚓”一声,脊骨断裂的脆响骤然响起。 “你们在说什么?”凌晧一脚猛踩在那人背上,不解恨,又狠狠碾了两下,转眼又闪至薛南星身侧。 他侧身将她护在身后,又埋怨又欣喜,“师父,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好苦。” 这人一打开话匣子就没个头,一边挥剑格挡袭来的流民侍卫,一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你知道吗?那日你说戌时在后巷等,我等了足足两个时辰,将猫叫狗吠学了个遍,连房梁都翻上去看了,硬是见着到你。” 剑锋划过,带起一串血珠。他侧身避开倒下的尸首,语气还带着几分委屈,“后来实在没法子,只好走正门。你猜怎么着?” 薛南星与程忠背靠背御敌,哪有闲心理会。他却也不恼,自顾自道:“遇着你妹妹了,她说你早就歇下了。还让我避嫌,说什么‘魏大人会不高兴’——” “呵!”他勾起半边唇角,剑势陡然凌厉,将扑来的流民当胸刺穿,“他魏知砚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本世子避嫌?”转眼又换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脸,“不过你放心,你徒弟我也知道不能在那会儿跟他硬碰硬。于是照你的话,转头去南风馆找寻内侍去了。” 薛南星手中长剑忽地一滞,“可找到了?” 凌晧见她终于搭理自己,眼底倏地亮起星辰般的光彩,眉梢一扬便要炫耀,“我是谁?我可是堂堂——” 话音戛然而止。 他突然睁大了眼睛,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天光,却渐渐漫上一层茫然。 片晌,他似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怔怔地低下头,迟钝地抬手向后背探去,指尖触到一片黏腻的温热。 是箭。 一支流矢深深没入他的左背。 喉间蓦然涌上一股腥甜,凌晧踉跄着抬头。薛南星就在三步之外,苍白的脸上沾着血渍,额间布满大颗大颗的冷汗,手中长剑却仍在勉力挥舞。 方才他都不曾好好看看她,此刻才惊觉,她比上次相见时又清减了许多,单薄得像是随时会折断的竹。 心口突然疼得厉害。 比背上的箭伤还要疼上千百倍。 他觉得不忍,更觉得不舍。 凌晧狠狠咽下喉间翻涌的血气,那些撕心裂肺的痛楚、那些汹涌却陌生的情愫,都被他生生压回骨血里。他勾起唇角,绽开一个轻快得令人心疼的笑,“……我堂堂琝王世子,就算没见过那人……” 厮杀声震耳欲聋。 这样的混乱中,一个中箭却仍屹立的身影,自然成了众矢之的。尽管魏知砚早已下令停用箭弩,可总有未及传令的弓手,对着这样的“活靶子”又射出一箭。 第二支箭破空而来,狠狠钉入他的肩胛。 鲜血再次涌上喉头。 凌晧再忍不住,自唇角溢出一股猩红。他仓促别过脸,趁着薛南星转身前慌乱抹掉,强撑着继续道:“就算没见过……我也有办法……” 一听这话,薛南星双眸一亮,倏地转身,“你当真找到了?” 凌晧咽了咽喉咙,点着头,抿唇笑了笑。 “太好了!世子,当真太好了!”薛南星难掩兴奋,想多问几句,又察觉此处太危险,于是大声道:“师父、山哥,断后!”尔后急急去拽凌晧的衣袖。 可对方却一动不动。 凌晧静静立在血雾之中,唇边凝着浅笑,眼底却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情绪,似有千言万语,又似在无声诀别。 这样的凌晧她觉得陌生。 薛南星心头猛地一颤,方才的欣喜冻结,化作刺骨寒意窜上脊背。 “世子?”她声音发紧,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的衣袖,“你怎么了?” 凌晧笑意未减,只摇了摇头,可他眨眼的动作越来越慢,仿佛像要睡着一样,但他眼中分明是有不舍的。 耳边的喊杀声、兵刃声一下子没了,薛南星脑子一片空白。 她怔然上前,颤抖的指尖抚上他的面颊,“云初,我该放心的,你这么厉害,就算没有那幅画也能找到……” 说这样赞赏的话该是笑着的,她想若无其事地笑,可唇角刚扬起,滚烫的泪便先一步夺眶而出。 凌晧见到这滴泪,忽地慌乱了,忙仓皇抬手去接,不想它掉下来。 可甫一触及她的脸颊,却像被火灼伤般猛地缩回。他的手太冷了,她会察觉到的,对不对?他还要跟她学验尸,这样的小破绽露出 来定会被她笑话。 那滴泪映着明晃晃的天光,在他眼中碎成万千星辰。 恍惚间,修觉寺的晨钟在耳畔响起。凌晧看见初遇那日,程耿星一袭男装跪在堂中,虽垂着头,可眸中盛着的,是燎原的灼灼火色,不过寥寥几句话,他便全然信了她去。 三日下来,他竟丝毫不觉她是女子,还傻乎乎拉她共浴,好在那几日通宵查案,否则以他的性子,怕是要缠着同榻而眠。 想到这里,他唇角渗出苦笑,而随着这一笑,胸口剧烈的疼痛再次化作血浪,也正是这一笑,那些血再也止不住,大口大口地喷涌而出。 天地忽然倾斜。 凌晧听见自己重重砸在地上的闷响,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薛南星扑来的身影,和那滴终于坠落的—— 混着他鲜血的泪。 滚烫的血迸溅到薛南星的脸上身上,她本能地扑向前,当触及凌晧背后黏腻的箭身时,她蓦地怔住了。 他身后的箭,不是一支不是两支…… 而是四支! 四只支穿骨箭。 他何曾承受过这样的痛,甚至连被拧一下手指都要大呼小叫的人,此刻竟还在对她笑。 薛南星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 她狠狠抹去脸上泪痕,拼命稳住颤抖的声线,“我这就说给你听。你醒醒好不好?我们还说好要一起查案,你还得带我去喝新酿的……” 她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却再得不到半分回应。 怀中身躯的温度一分分流失,薛南星终于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心中似有高山轰然崩塌,她再抑制不住心中的巨痛,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 “啊——!” 第136章 突围你竟不惜以死来算计我? 薛南星跪坐在血泊之中,双臂死死箍住凌晧,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仿佛要将接连来钻心刺骨的痛尽数吼出。 声音震彻整条朱雀大街,周围所有人似乎都被这极痛极哀的悲鸣震得心头一颤,连刀剑相击的铮鸣都为之一滞。 程忠与梁山闻声回首,待看清眼前景象,眼中顿时燃起滔天怒火。 “啊——!”梁山双目赤红,喉间迸发出野兽般的怒吼,夺过一柄长刀在手,双刀翻飞如电,所过之处血雨纷飞。 程忠亦是悲愤难抑,剑锋所向,连斩数人。 黑甲卫见状,个个目眦欲裂,手中兵刃挥舞得愈发凌厉。“流民”与侍卫很快节节败退,被击杀了大半。 薛南星浑身脱力,眼前阵阵发黑,却仍死死咬着牙关。 她不能倒下,绝对不能。 燥热的风带起一阵阵血腥味,云团子越积越厚,一层压着一层,天将方才还万分明媚的天光遮得晦暗不堪。 薛南星目中悲痛凝结成森然杀意,胸口剧烈起伏间,抬手抹去脸上斑驳的血泪,五指深深扣入剑柄。 她跌跌撞撞地站起身,如亡命徒般,拖着剑尖,朝魏知砚冲去。 程忠与梁山对视一眼,默契地未加阻拦,而是护在她身侧,替她杀出一条血路。 直至行至魏知砚马前十步之距,一名侍卫横刀相阻。 魏知砚翻身下马,上前两步,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 那侍卫立即收刀退开。 薛南星目中血意森森,抬剑直指魏知砚,一字一句恨道:“你杀了云初,我要你血债血偿!” 冰冷的剑尖抵在魏知砚的咽喉,他却似乎丝毫不在乎,反低笑出声,“我杀了他?你执意逃婚,他怎会来此送死?”余光瞥向她身后,“杀我一人,赔上他们所有人,你可想好了?” “小姐,别管我们!”梁山在后方急吼。 然而话音未落,一阵阵急雨敲打屋檐的响动自两侧传来。 薛南星持剑的手未动,眼角余光却已瞥见两侧飞檐上寒光点点,隐约可见箭尾缠着赤色丝绳。 是都司府亲卫才有的标记。 其实薛南星特地留意过魏知砚身边的侍卫,那些人并非普通侍卫,而是个个身着玄铁鳞甲、肩佩狼头徽记,分明是西南都司的精锐。 此刻,前方重甲列阵,两侧弓弩森然,就连飞檐上都蛰伏着弩手,整条朱雀大街俨然已成铁桶,将他们牢牢围在里头。饶是程忠和梁山身手不凡,琝王府亲兵悍不畏死,但在这天罗地网中,突围谈何容易。 人太多了,且不知道还有多少,眼见得程梁二人体力消耗,时间越久,他们越危险。 思及此,薛南星四肢百骸沸腾的血忽地冷却下来,“让他们住手!” 魏知砚勾起一抹转瞬即逝的冷笑,“先答我一问。” 薛南星默然。 魏知砚将她的沉默视作默许,敛起笑意,问道:“是那只玉簪对吗?” 薛南星眼睫几不可察地一颤。 魏知砚道:“那日你试图逃走后,我已命人将方圆十里的农舍尽数焚毁。而所有可能传递消息的途径,唯独剩下那支簪子。” “那只玉簪自你入京起日日戴着,偏生宁川归来后再未见你戴过。你早算准了我认得此物,也算准了我会猜到这簪子于你二人的意义。所以你故意用它自戕,赌我会夺下它,甚至会拿它要挟陆乘渊。而只要那支簪子出现在他面前,他就能找到你,对吗?” 魏知砚说的没错。 离开宁川的前一日,陆乘渊将那支玉簪还给她,要替她戴上。彼时她摇头将簪子推回,想着总要留一件信物,待尘埃落定之时,红烛高照之日,再让他亲手为她绾发。 入宫面圣那日,陆乘渊送她至西华宫外,直言有东西要先给她。她当时并未想到是什么,后来太后寿宴生变,当晚薛府前再见到陆乘渊,她以为再也不会知道他要给自己的是何物了。 直至崔公公带着高泽出现。 电光石火间,高泽格挡的掌风扫过她腕间,一抹凉意倏地滑入袖中。 夜深人静时她才看清,正是那支玉簪。只是簪身多了道巧夺天工的凹槽,里头细细铺着干桂花沫,暗香犹存。 那晚她在院中坐了整整一夜,亦想了整整一夜,也终于想通了。 这玉簪并非诀别,而是约定。 那夜逃出别院时,她自知体力难支,忽见月光下泥土泛着诡异的赭红色,这是唯有含朱砂的矿脉才会有的色泽。 她拼尽最后的气力,滚入路边草丛,指尖颤抖着抠出桂花香末,将红土细细填入凹槽,藏好玉簪。 也正是这时,那辆马车停了下来。 …… 神思回拢,薛南星干脆利落地吐出一个字:“是。” 魏知砚眼中情绪复杂万分,即便早已推测到这个答案,却也在亲耳听闻的一刻不愿相信。 他难以置信道:“好得很……你知道我舍不得让你死,竟不惜以死来算计我?” “废话少说!”薛南星不欲与他纠缠,剑锋一抖,“让他们退开!” 魏知 砚恍若未闻,只是痴痴望着她染血的面容。直到剑尖刺入皮肉,鲜血顺着脖颈蜿蜒而下,他才微微蹙眉,继而竟放声大笑起来。 那笑声诡谲非常,三分如释重负,三分癫狂得意,更带着四分病态的满足。 他迎着剑锋又向前半寸,任利刃更深地没入咽喉,“来啊,杀了我……”声音温柔得可怕,“这样,我们就永远……不分开了……” 薛南星眼尾猛地一跳,“你这话什么意思?”她盯着魏知砚近乎癫狂的神情,心头忽然生出一丝强烈的不安。 心念一转,她幡然惊醒。 薛南星声音陡然结冰,“这些日子我浑身无力,是你一直在下毒?” 魏知砚轻轻“啊”了一声,眼中竟浮现出孩童般的纯真,“父亲说得对,原来握着解药真的能让在乎你的人乖乖听话。” “无耻!”薛南星手腕一沉,剑锋又没入半分,鲜血顿时染红了他半边衣领。 “大人!”一名侍卫拔刀欲上,却被魏知砚一个眼风钉在原地。 他慢悠悠回眸,温声笑道:“无耻?是啊,我是无耻。为了你,我连做人的尊严都不要了,还会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闭嘴!”薛南星厉喝,“别再说为了我!你若真有一分在乎,就不会杀我至亲!不会助纣为虐,利用这场婚事做局!” 话一出口,心中竟莫名不是滋味,他从前分明不是这样的,爱一个人不该是成全吗,究竟是什么让他变成了这样? 她声音也随之沉下几分,“魏知砚……你看看你自己,还认得清是非对错吗?” 魏知砚答得决绝,“我知,我怎会不知?可我别无选择。” 他微微抬眸,目光落在远天,那里有巍峨的宫楼,有向征权势的皇城,那里曾经承载着他年少时所有抱负,如今却成了击溃他心中信念,令他不得不妥协的刽子手。 他自嘲般扯动嘴角,“京兆府少尹……在他昭王面前算什么东西?我只能靠着父亲和长姐,只有他死了……就没人能与我争了。” 薛南星心头猛地一沉,“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弑君者,当诛九族。禁军清君侧,自然留不得他。”魏知砚看一眼天色,“时辰差不多了。” “你……!”薛南星持剑的手止不住颤抖。 厮杀声中,梁山捂着受伤的臂膀喊道:“小姐,别跟他废话,一剑杀了他!” 剑尖在魏知砚喉间划出深深血痕,薛南星却迟迟未下杀手。她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为她未成形的孩儿,为凌晧,为即将落入陷阱的陆乘渊。 但是,她不能就这么让他轻易死了。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 薛南星反手扣住魏知砚咽喉,剑锋横在他颈间,“退后!”她厉喝一声,拖着魏知砚向后撤半步。 魏知砚闷哼一声,低笑道:“你舍不得杀我。” “杀你?”薛南星左手突然从腰间抽出短匕,“我只需让他们相信,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寒光一闪,匕首已深深扎入他大腿。 “大人!!!”西南军将士惊呼。 魏知砚眉心紧蹙,脸色煞白。 薛南星趁机高声道:“这可是魏浔将军的亲弟弟!你们跟随魏家多年,难道不知魏将军如何疼爱这个弟弟?”说着手腕一拧,匕首在血肉中转了半圈。 “住手!”为首的将领终于抬手,“全军止步!” 薛南星目光如电,盯住对方腰间,“令牌!”她拔出匕首,抵上魏知砚心口,“否则我就在你们面前,一刀刀活剐了他。到时魏明德问起,你们担待得起么?” 鲜血从魏知砚大腿的伤口汩汩流出,将大红吉服染作深红。豆大的冷汗自额角冒出,他低喘着问,“你……想闯宫?” 薛南星抿唇不语,猛地拔出匕首,手起刀落,又狠狠刺入他另一条大腿。 “够了!”西南都司将领目眦欲裂,一把扯下腰间令牌掷在地上,“拿去!” “忠叔!” 二字一出,程忠一个箭步上前,拾起令牌。 二人挟持着魏知砚向皇城方向退去。 然而没走出几步,四周巷陌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成百上千的百姓如蝗虫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这些衣衫褴褛的百姓,有的拄着树枝当拐杖,有的背着破旧的包袱,瘦骨嶙峋的脸上满是尘土与疲惫。 竟是真的流民! 程忠挡在薛南星身前,沉声道:“南星,流民太多,我们冲不出去。” 魏知砚闻言低笑,苍白的脸上浮起讥诮,“你以为……就凭你们几个……能杀出重围?”他艰难地喘了口气,“这些可不是我长兄的部下,都是些亡命之徒……岂会在乎我的死活。” 薛南星心头蓦然收紧,他们竟真的将流民引入京城,这些都是血肉之躯的百姓,如何能杀出去? 正这电光火石之际,另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道清厉嗓音破空而来,“若是加上影卫司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数十骑黑衣劲装之人疾驰而来。 为首之人一袭墨色飞鱼服,腰间鸾带在风中猎猎作响,头戴虎盔,下方是一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 来人单手勒缰,胯下骏马人立而起,在众人面前稳稳停住。 不是别人,正是无影! “影鹰卫,列阵!”无影沉声下令,不怒自威,哪还有半分宁川那个多嘴小书童的影子? 身后十余名虎盔影鹰卫闻令散开,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一人。 魏知砚冷瞥一眼,嗤笑道:“就凭这数十人,你们就想……” 话音未落,戛然而止。 因他突然见到大街两侧的屋檐上,密密麻麻的弓弩手不知何时已调转箭头,正对准他身前的西南军。 无影道:“魏大人以为,王爷会只派这点人手来么?”他缓缓抽出腰间绣春刀,刀尖轻点西南军阵,“要不要试试,是这些久疏战阵的西南军厉害,还是西北铁骑更胜一筹?!” 不等魏知砚再开口,无影抬手一挥,“杀——!” 随着一声令下,影鹰卫如鬼魅般掠出。 弩箭破空声、刀剑相击声、战马嘶鸣声瞬间响彻长街。不过片刻功夫,流民被有序制服,西南军将士尽数缴械。 无影利落地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抱拳,“属下救驾来迟,请公子责罚。” 薛南星眼下一身男装,无影显然仍以为她是男子。 薛南星也不点破,微微颔首。两名影鹰卫立即上前,将魏知砚架开。 “臭小子!你好大的胆子!”一道老而尖细的嗓音越众而出,带着哭腔,“竟敢谋害世子殿下……老奴、老奴……”他气得浑身发抖,后头的话堵在胸口,半晌没能说出来。 薛南星这才发现崔海也在。 崔海走上前,狠狠剜了魏知砚一眼,却心知事态紧急,不再与那强弩之末多废话,将薛南星拉到一旁。 他环顾四周横陈的尸首,压低声音,“大小姐当真要进宫?” 薛南星斩钉截铁,“是!” “想好了?” “想好了。”比方才更加笃定。 崔海叹一声,“好。王爷也担心拦不住你。”说着,从袖囊中摸出一个极小巧的锦盒,“这个你拿着。”一顿,又补了一句,“可还记得老奴那日说的话?” 薛南星接过锦盒,眸光一深,重重颔首,将锦盒攥入掌心。 第137章 罪行“倘若我……全都想起来了呢?”…… “住手!” 一道清冽女声如碎玉裂冰,划破殿中肃杀。那声音凌厉至极,引得众人闻声望去,原立于中间的西北都司指挥使严崇亦下意识侧身退开,让出一条通路。 然而,立于众人视线尽头的,却是一道如寒潭痩竹般,孤峭而凛冽的身影—— 来人孤身立于天光之中,一袭靛青内侍服,衣袍略显宽大,衬得身形愈发清瘦。一张素净如玉的脸上,唇色淡得几乎透明,唯有那双澄澈的杏眸 漆黑深邃,似有万里山河倒悬,星河倾泄。 明明是最低微的内侍打扮,可当她抬眸扫视众人时,竟无一人敢与之对视。 薛南星一步步上前,目光越过重重人影,直直望进陆乘渊眼底。 对方亦看着她。 熟悉的眼,熟悉的眸,深沉的目光里映着她与火光。 千般万般滋味涌上心头,像是有谁将她沉淀数年的思念从骨血里,一丝一缕地抽出来,又在心尖上一笔一画重新铭刻。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与他分离不是一月,而是十年。 突然间,一道沉老的质问声如一把钝刀,生生划开了两人交汇的视线。 魏明德厉色道:“你为何在此?” 薛南星收回目光,看向魏明德时,目中柔软已化作森寒与讥诮,“今日令郎大婚,太师大人不在喜堂受礼,反倒在此主持主持公道——我这个未过门的儿媳,为何不能来凑个热闹?” 话音方落,殿中几位曾赴太后寿宴的老臣,这才将眼前这“小内侍”与薛家那位嫡小姐联系在一起。 “是薛尚书家的……” “难怪方才……” 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细碎的私语不断。 魏明德面色骤变,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放肆!” 薛南星却仿若无闻,转身按住陆乘渊执剑的手,“乘渊,这一剑若下去,你就是弑君逆贼,是众矢之的!” 陆乘渊眸色一黯,“你冒死进宫,就是劝本王留他一命?” 薛南星微微一愣,不知他为何会说这种话。可她心知不是反问他的时候,继续劝道:“我知道你见过陆将军那封亲笔信了,可那并非全部真相。” 不等陆乘渊回应,她倏地从袖中抽出一张泛黄纸笺,当众展开,露出力透纸背的四个字。 “决而不绝?”立于最前的镇北侯先开口。 文远侯眯起眼,上前细看,片刻后慢声开口,“这……是陆将军的亲笔?” 薛南星道:“是。二位侯爷慧眼如炬,此笺确是陆将军出征宁南前所留。‘决而不绝’——这‘决’字,是明知必死仍要决然赴战的决心。” “诸位大人,”她语声一缓,“可曾想过,陆将军为何会这般决绝?” 凌衡怒极反笑,“陆将军忠义贯日,被凌澈这个逆贼诓骗,为我大晋江山,为救边境黎民不惜犯险,有何出奇?” 薛南星冷眼睨向他,再问,“他本可向先帝言明真相,却选择缄默,还留下这四个字以明志。又是为何?” 凌衡一通火还没撒完,生生噎在喉头。 薛南星高举信笺,让那力透纸背的字迹彻底暴于天光之中,字字铮然道:“因为,他愿以血肉之躯,换这天下得一明君。愿以生死相托,盼四海升平之日。” 她缓缓转身,看向那个身着黄袍,颓然不语的帝王。 此刻他褪去了帝王的威严,恍惚间似又回到那日在御书房与她闲谈时得模样。 “因为……”她一字一顿,声如碎玉,“陛下——值得。” 这一声“值得”在殿梁间久久回荡,震得满朝文武尽皆默然。 “康仁十二年,彼时奸佞当道,先帝醉心丹鼎之术。黄河决堤三月不治,饿殍塞道,易子而食者不绝于途。”薛南星的目光掠过在场老臣,“诸位大人应当记得,太子与慎王是如何用‘天灾示警’之说,阻挠赈灾粮饷。” “而陛下登基后,亲赴决口处督建堤坝,改革漕运。不过五年光景,再未见路旁白骨。” 话到这里,她缓步走到众臣面前,声音清冷似霜,“诸位大人我大多不识,但见今日无人着官服,个个锦衣华服,更有不少年轻面孔。尔等能有今日荣华富贵,得蒙圣眷施展抱负,不正是因这太平盛世?不正是因堂上这位‘暴君’,当年以雷霆手段肃清朝纲?” “在座皆深谙朝堂之道,最该明白何为真正的尸山血海。”她转向陆乘渊,“王爷这些年来,踏过的尸骨还少么?”又指向凌衡,“因这位太子而死的百姓还少么?”凌厉的目光最后直直钉向魏明德,“魏大人,你魏氏一门残害的忠良——” “还、少、么?!” 此言一出,满殿朱紫皆是倒吸一口凉气。他们不是没听过这位薛大小姐失踪十年的谣传,不是没猜测过她能有多胆大肆意。然而他们却万万没想过,她竟大胆到,能指着这殿中最举足轻重的三人一一质问。 “妖言惑众!大逆不道!”殿后骤然炸响一声暴喝。 薛南星展目望去,一眼便看到龚士昌那张银盘大脸正涨得通红。 他疾步出列,猛地甩袖,“单凭区区四个字,莫说未必是陆将军真迹,即便是——又能证明什么?难道还能推翻先帝遗诏不成?” 薛南星冷笑出声,“龚大人,死了个女婿还不懂得安分便算了。”眼波流转间寒光乍现,“怎么,驸马的死,竟也没让您学聪明些?” 一提及蒋昀,龚士昌霎时面如金纸,目光不自觉地往魏明德处飘去。 薛南星顺着他的视线望向魏明德,见对方目不旁视,索性踱至魏明德面前,“太师,您养的狗——”朝龚士昌扬了扬下巴,“喏,正眼巴巴等着主子示意呢?” 魏明德脸色更难看了。 “你!你骂谁是狗!”龚士昌暴跳如雷,竟撸起锦袖要冲上前来。文远侯急忙横臂阻拦,“龚大人!朝堂之上,注意体统!” 薛南星丢给龚士昌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转而看向魏明德,“太师没听见?那不知民女接下来要说的,您可能听真切了?” 她负手步至殿中,“诸位大人想必记得,康仁十二年,陛下登基前,还有桩血案。今日,民女作为那案子唯一的活口,便来说说当年的真相。” 魏明德眼皮微微一颤,厉色道:“令尊令堂的案子早有定论,不过是场意外。你既精通验尸,纵使老夫此刻将你双亲尸骨抬出来由你亲验,结果也是一样!” “哦?当真?”薛南星挑眉,“可民女怎么听陛下说,家父母葬于青州,太师如何能在此刻抬出来交由我验?” 魏明德面上青白交错,袖中手掌已攥得骨节发白。 此刻,景瑄帝忽然自恍惚中抽离,惊怒道:“翻查此案乃朕的密令,太师如何知晓?” “这……”魏明德喉结滚动,目光几欲转向某处,却生生忍住了。 薛南星深深看一眼陆乘渊,继续道:“康仁十二年秋,外祖父程启光因谏言获罪,判全家流放幽州。离京那日,行至京郊,我哭闹着要吃桂花糕……回来时,正看见黑衣人们将我父母亲族,一个接一个抛下断崖!” “十一具身躯,像破布娃娃般坠下去。”她指尖开始颤抖,却拼命稳住声线,“他们发现少了两人,于是漫山遍野举着火把追……外祖父背着我,在乱葬岗与尸体同眠,逃了整整五年……五年。” 眼底忽地擎起一团雾气,她穿过雾色往前看,竟看到沉浮着十年未熄的烽火与执念。 “五载春秋,我们隐姓埋名,辗转至奉川,勉强得了几年喘息。就在我们以为终于能重回京城时——” 她猛然回身,直指向魏明德,神色蓦地变得凛然无比,“是他!魏明德!他毒杀外祖父,焚毁青州宅院,将我们赶尽杀绝!” “荒谬绝伦!” 魏明德突然朝凌横及众臣深深一揖,“太子殿下,诸位同僚,老臣治家不严……”直起身时,面上竟带出痛心疾首的愧色,“竟由这疯妇在殿中胡言乱语,让诸位见笑了。来人——” “来人?”薛南星笑道:“太师要唤何人?” 她倏地收笑,瞥一眼西北都司指挥使严崇,“是这位将军会听令于你?还是……”她突然指向殿外,声音更冷冽三分,“你魏家的私兵已候在丹墀之下?” 魏明德额角青筋暴起,却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血口喷人。” 他随即转眸看向陆乘渊,正欲再开口,岂料文远侯忽然上前一步,不轻不重道:“太师何不容薛小姐把话说完?” “多谢侯爷。”薛南星向侯爷微微颔首,将手探入袖囊。当她取出那两样物件时,魏明德面上血色霎时褪尽。 是一片信笺残页和两半块昆仑玉蝉珮。 薛南星面向众人,举起手中物,“这是民女亲手剖开外祖父遗体时所得。外祖父临死前,将半块玉蝉昆仑珮合着未燃尽的信笺吞入腹中,为的就是留下最后的证据。幸儿一场大火虽烧焦了他的尸首,但腹中之物到底是保下来了。” 魏明德突然嗤笑出声,“就凭这残玉碎纸?能说明什么?” 薛南星缓缓转眸,一字一顿,“康仁三年,清、田、变、法。” 四个字一出,魏明德眉宇间眼见地浮上慌乱之色。 薛南星续道:“当年清田变法,外祖父锒铛入狱。是太师您以项上官职作保,才换得变法推行,外祖父获释。而这块昆仑珮正是当年你二人为明志所碎。” “外祖父临死前为何会将这半块玉佩吞入腹中,想来不必我严明,诸位大人都已经明白了吧?” 文远侯抚须道:“狱中碎玉明志,的确曾是士林传颂的佳话……” 殿角亦有老臣轻叹,“确有此事。” 薛南星将玉佩悬于魏明德眼前,“这半块昆仑珮,本该由太师珍藏的另一半,为何会在我外祖父腹中?太师不如……解释一二?” 魏明德广袖一甩,别开脸去,“此物确是老夫旧物,然多年前便已遗失。若被有心人拿去利用,栽赃嫁祸也并非不可能。”他眼中的狰狞色几乎要掩不住,却还笑道:“谁人不知你薛南星记忆全失?怕不是癔症发作,凭空捏造!” 薛南星逼近一步,“倘若我……全都想起来了呢?”【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第138章 结局(上) 第138章 结局(上)十年风霜催人老,朱颜未改…… 薛南星逼近一步,“倘若我……全都想起来了呢?” 此言出,连陆乘渊都怔了一瞬。 随着这句话出口,十年前被刻意遗忘的一幕幕渐次清晰,化成一丝一缕的哀恸与怅悲,转而又被满腔忿恨取代。 薛南星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魏明德,恨不能将满腔愤恨化为利刀,将 对方千刀万剐。 “青峰崖上……”她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我亲眼看着爹娘被那些黑衣人活活打死……而为首那人腰间,分明挂着御——” “够了!”陆乘渊突然厉声喝断,将她后头的话截断,“你闹够了没!?” 薛南星一愣,从来坚定清晰的目光里露出一抹茫然色,可未及她反应过来,又听得一句: “来人,将她带下去!” 薛南星错愕地看向陆乘渊。 她错愕的这一瞬,魏明德忽然从震怒中回过神来。 他方才被薛南星接连不断地激怒,震得脑仁嗡嗡响,险些乱了阵脚。此刻脑中嗡鸣渐止,他突然察觉出不对劲。 魏明德眯起眼睛,声音陡然转冷,“你是如何入宫的?” 薛南星瞳孔骤然收缩,魏明德为何会突然有此一问?然一转念,却发现了问题所在。 是了,按他的谋划,此刻西南军早该入京,混在迎亲队伍之中,在陆乘渊的配合下,已然封锁了皇城才对。若非计划有变,她岂能安然站在这里?而这变数…… 心念电转间,胸口突然传来尖锐的刺痛。 薛南星瞳仁猛地一缩,眼底尽是愕然与无措。她下意识抬手去探,触碰到冰凉的剑身,一股黏腻温热的液体从指缝中流出,一滴一滴,落在她素色的衣袍上,触目惊心。 满殿惊诧,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薛南星微启双唇,喉间呜咽,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觉胸口一呛,一股腥腻之气直冲而上,苍白的嘴角溢出一缕鲜红,眼底被泪水与血色覆盖,再也看不清眼前之人。 忽地,她抬起双手,紧握剑尖,拼尽全身力气猛地往外拔出,而后松开双手,任由身体向后倒去。 “罪臣之女薛南星,隐瞒身份,女扮男装潜伏大理寺,欺瞒圣听……”每个字都像浸过冰水的鞭子,抽得满殿死寂,“扰乱朝堂,罪无可赦……” 声音忽远忽近,薛南星只觉得眼前天光渐暗,眼皮像是被千万根丝线牵扯着,直至她看见殿内的烛火明明灭灭,化作模糊的光晕,身体的最后一丝意识也被抽掉。 “陆乘渊!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景瑄帝怒吼震彻殿宇,明黄龙袖带起疾风,在薛南星坠地前堪堪接住那具染血的身躯。 陆乘渊微微垂眸,横眉侧目,冷冷瞥向地上的薛南星,见她被人抱起,眼角微颤,眸中墨色翻涌。 转瞬间,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缓缓阖眸,鼻间深吸一口气,只这一息,却仿若经历了一个甲子…… ……再睁眼时,又只剩冷冽与阴郁。 景瑄帝十指颤抖得厉害,撕开龙袍前襟,不顾一切地压住她心口的伤,一遍一遍唤着“南星”,然而怀中之人再无任何反应。 他仰首,几欲咆哮,然而十年积累的悔痛霎时如毒蔓缠上咽喉,紧紧勒住,扼得他无法呼吸,再发不出一丝声音。 这是她的骨血啊……十年前他护不住那个执伞而立的女子,如今坐拥四海,为何还护不住她的孩子。 一颗泪珠自帝王眼角滚落,砸在薛南星惨白的唇上。 陆乘渊瞳孔骤缩。 那滴泪在他眼中折射出一丝疯狂与决绝。 “好一片痴心。”陆乘渊眼中猩红一片,剑锋寒光暴涨,直取景瑄帝心口,“那你便也随她一起去罢。” 剑尖逼近,撕裂空气,发出低沉的嗡鸣声。 “陛下仍是天子!”镇北侯怒喝一声,冲上前挡在景瑄帝身前,“陆乘渊!你这是弑君大罪!” 殿中顿时哗然。 御史大夫踉跄上前,“王爷三思啊!” 文远侯须发皆颤,“此乃万劫不复之举!” “弑君?”陆乘渊剑尖纹丝不动,声音冷漠到瘆人,“那便弑了。” 他突然反手一剑,剑锋劈裂屏风,横扫过众臣,“把这些聒噪的老匹夫,统统给本王拿下!” “你敢!”镇北侯铮然道:“区区五万西北军,也敢在皇城放肆?” 然而自方才起一直沉默未语的魏明德突然抚掌轻笑,眼底闪过一丝得色。 他斜睨陆乘渊一眼,转向镇北侯时已换上讥诮色,“侯爷的北境铁骑再是威猛,此刻怕也鞭长莫及吧?” “本侯府兵三千皆百战精锐,更有御前禁军、神策军坐镇皇城,岂会敌不过他……”话音未落,镇北侯目色中闪过一丝异样—— 这位素来沉稳谦和的两朝老臣,脸上竟露出他从未见过的阴鸷。 “御前禁军?”魏明德阴冷一笑,转眸间流转出狠厉之色,“来人!传御前禁军统领、西南都指挥使,将这些乱臣贼子——给本官尽数拿下!” 殿外顿时响起整齐的甲胄铮鸣,殿门轰然洞开。 御前禁军统领沈徽之按刀而入刀未出鞘,却已杀气凛然,身后银甲禁军如潮涌入,再往后是黑压压的重甲,各个肩头配狼头徽记,是西南军。 “沈……徽之?”景瑄帝看到为首之人,先是惊讶,然后是震怒——原来方才薛南星未尽之言中的“御”字,此刻如惊雷般在脑中炸响,是御前禁军! 他抬手指过去,指尖止不住发颤不可置信,“你……竟然是你!?朕早该想到,单凭魏明德这个老匹夫,如何能有底气逼宫造反,原来朕的身边,一直卧着条毒蛇!” 沈徽之单膝点地,“当年魏将军救命之恩……”眼神直视天子,“臣——不得不报。” 话音落地,君臣之礼已尽。 他缓缓直起身,眼中杀意凛然。 “还不动手!?”沈徽之厉喝声响彻大殿。 然而电光火石间,局势陡变—— 回应他的竟是一片刀剑归鞘之声。 一众西南军精锐突然调转枪头,长矛对准齐齐对准禁军,两军对峙间 ,西南军阵列明显厚出一截。院中黑影攒动,重甲士兵沉默列阵。铠甲上沾着干涸的血迹,护腕磨损处露出经年征战的痕迹。 不是禁军的鎏金轻甲,而是边关将士的玄铁重铠。 沈徽之脸色大变,反手欲拔佩刀,却被西南都指挥使的横刀抵住咽喉,刀锋冷光映出他惊骇的瞳孔,“你……?” 那西南都指挥使原本戴着狼首铁盔立于阵中,此刻突然抬手摘盔,铁盔落地发出“咣当”一声闷响。“沈将军,”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渍,“去岁回京复命时,末将曾在兵部与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沈徽之定睛一看,此人哪是什么西南指挥使,分明是西北骁将阮其明! 情势急转。 魏明德面如土色,忽见四周“西南军”纷纷扯下肩头狼徽,露出底下暗绣的西北军纹。他怔然看向严崇,喉结剧烈滚动,“西北都司……竟然是你们……”话未说完,一柄寒剑已抵住他的咽喉。 严崇大步上前,朝景瑄帝与陆乘渊分别行了个标准的军礼,“禀陛下、王爷,西南叛军已尽数缴械,殿中逆党俱已就缚,请陛下发落!” 龚士昌双腿一软,官袍下摆瞬间氤开一团深色水渍,直接瘫坐在地。 “魏明德!”凌衡暴跳如雷,怒吼,“这到底怎么回事?你说话——”话音未落,膝弯便挨了重重一击,钢刀柄“咔嚓”一声将他砸跪在地。 景瑄帝朝陆乘渊略一颔首。陆乘渊即刻将薛南星横抱起身,越过人群,转眼消失在殿外光影中。 待二人离去,帝王眼中的波澜渐渐平息。他缓缓起身,再抬眼时,已是那个令群臣战栗的九五之尊。 魏明德察觉到不对,突然发力挣脱束缚,扑向文远侯,死死攥住其手腕,高举过头,“你诸位方才都听到了侯爷宣旨,太子殿下才是正统!殿前这个,不过是残害忠良、弑君篡位的乱臣贼子!” 哪知文远侯抬眸看向被迫高举的手,突然翻掌甩开他,展开手中黄帛,“老臣昏聩,方才竟看岔了。此诏上分明写的是——‘皇二子凌澈,人品贵重’……” 凌衡脖颈青筋暴起,连连大呼,“不可能!” 魏明德更是劈手夺过诏书,却见诏书金线龙纹在火光下灼灼刺目,赫然写着“皇四子凌昭”几字。他手指一颤,诏书险些脱手。 景瑄帝凝视着魏明德瞬息万变的神色,心中亦是一震。 今日这场局,目的有三:其一引蛇出洞,将魏氏连根拔起;其二肃清内奸,斩断其党羽;而这其三—— 便是寻到这封遗诏。 其实无论魏明德手中握着什么,陆将军亲笔信也好,禁军异动也罢,于他不过疥癣之疾,唯有这黄帛上的朱批,才是他真正在意的。不是担忧皇位动摇,而是想亲眼见证——那个从未正眼看过自己的父皇,最终将江山托付与谁。 原来……竟是他。 “魏太师!”凌衡突然扑跪在地,拖着脚链往前爬,“您答应过我的!说只要我——”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却已将在场众人的目光都引向了魏明德。 文远侯长叹一声,“魏大人官居一品,这又是何苦啊!” 魏明德茫然四顾,目之所及,那些被他一手提拔的门生,那些与他同朝共事多年的老臣,无论站或跪,皆正以复杂不堪的目光看着他。 无数道目光如芒在背,有嘲弄,有怜悯,甚或有如释重负。 “好一招请君入瓮!”他突然仰天大笑,“原来今日这满朝文武,都是陛下的戏子!” 景瑄帝缓步上前,停在魏明德眼前,“论做戏,朕怎及太师?这出‘忠臣’的戏码,太师可是唱了整整十年。” “十年?”魏明德冷哼一声,嘴角扭曲,“是十二年!从浔儿的死讯到京那日起,整整十二年!” “十二年前!我儿魏浔带着十二岁的长孙见齐,率三万精兵镇守朔方城!岂料狄人十万大军压境,我儿死守城门,粮道断绝整整四十日!”他从怀中掏出一封血书,帛布已经脆得快要碎裂,“这是最后收到的军报——父帅勿忧,儿臣已令将士们刮墙皮充饥,必坚守待援……” “老夫当时任兵部尚书,接到军报即刻面圣!勤王那厮却在御前大放厥词,说什么唯水城乃战略要地,军粮必须先运往唯水!先帝竟听信谗言,把粮草全调去了唯水,派那些多年偏安一隅的青佑守军去朔方城支援。” “结果呢?!所谓的青佑援军赶到时,见到的却是我儿的帅旗被狄人做成箭靶,浔儿身中二十九箭,至死都保持着挥剑的姿势,而见齐……”言至此,魏明德浑身发抖,“那群畜生,将我孙儿的头颅挂在辕门上……那双眼睛,到死都睁着……” 景瑄帝眸光微颤,“所以这十余年布局,就为向朕复仇?” “是!”魏明德突然暴喝,“若非是你,浔儿和齐儿也不会去袭敌军粮仓,不会被擒。你倒好,你勤王带着十万大军,在唯水打了个大捷!捷报传回京中也不过一个月!” “哈哈哈……”他癫狂大笑,染血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好一个大捷!不好一个用我魏氏满门忠烈的血染红的捷报!可怜齐儿不过十二岁,十二岁啊!他是我魏家的长孙,一腔抱负却因你一句话再看不到未来……” 声音渐息,话到末了,魏明德突然平静下来,声音轻飘如死灰,“老夫不要别的,只要你血债血尝。” 镇北侯剑眉紧蹙,“当年血战本侯记忆犹新,唯水关一役关系国运,谁也想不到魏将军竟会突袭敌营。” 文远侯急步上前,拱手劝道:“太师何苦执着过去?皇后娘娘终究是您的掌上明珠,太子殿下更是您亲外孙……” “那又如何!?”不等他说完,魏明德猛地转身,“你问问这个昏君,十六年来,他可曾有一日真心待我女儿?当年联姻,不过是要借我魏家根基助他夺嫡!这些年来,那个死人占尽他心魂,我女儿空有后位之名,连宫婢都敢在背后嚼舌根!至于太子……”他冷笑一声,“若非祖制立长,恐怕早坐不稳。近来废储流言四起,诸位难道不知?与其坐等屠刀加颈,不如——”他忽地拔高声音,“让这昏君也尝尝锥心之痛!” 他痛心疾首一番言辞,恨海滔天,如同利刃,一路劈风斩浪地砍到景瑄帝心上。 景瑄帝静默如渊,眸中幽光明灭,难辨情绪。他凝视魏明德许久,沉声开口,“你可知当年是魏浔亲自写下请命书,求陛下将粮草改道唯水。” 魏明德怔然。 景瑄帝续道:“你眼里只装着儿孙安危,可曾想过唯水乃运河咽喉?若破,江淮粮道断绝,敌军顺流而下,大晋将岌岌可危。至于真相……”喉结滚动间,声音已哑,“魏浔和见齐并非死于劫粮。早成鬼城月余。魏浔为稳军心,彼时朔方城根本不是因为去偷敌军粮草遭杀害,而是因为那里已经变成了一座死城,魏浔为稳军心,亲手斩了你孙儿首级,当众立誓‘宁学张巡啖肉,不效李陵降敌’!” “你撒谎!”魏明德目眦欲裂,猛地冲上前,却被侍卫钳制,扑跪在地。 景瑄帝负手而立,“大局已定,朕何须诓你?当年随青佑军驰援,那些密档就埋在魏浔帅帐之下。”他深深沉了口气,“魏浔之死,实则是一小将惶惶不安,鼓动军心,联手弑帅。个中真相,后来朕亲帅青佑驻军去支援才得知。” 魏明德面如金纸,不停摇头,“不可能!后来的军报里分明说……” “易子而食何其残忍……先帝仁厚,若知实情岂会追封?是朕,为保他名声才隐瞒真相,给他护国大将军的哀荣!”景瑄帝上前两步,睨向地上之人,眸光渐深,“朕与皇后无情,但可曾少过她半寸体面?立长不立幼?朕若真想废储,又何须等到今时今日!朕哪里对不起你魏家!?” 魏明德耳畔嗡鸣如雷,眼前血色翻涌。他苦心孤诣,步步为营,十二年筹谋竟成一场笑话?那些辗转反侧的夜,那些沾血的密信,终究全都错了? 荒唐!何其荒唐! “当年是魏浔为保百万黎庶,甘愿以身为饵,死守朔方城,而你——”景瑄帝声音转厉,字字铮然,“你不配为人父!” 魏明德颓然跌坐在地,十二载血仇如刀,剐得他肝胆俱裂。恍惚间,似见烛火摇曳中,那个挺拔如松的将军笑着抚摸幼弟的头,“知砚,为兄此去少说也得数月,你要听父亲的话……” 对了,知砚……成王败寇,他死不足惜,可他不能让知砚受牵连。 魏明德猝然仰首,浑浊老泪纵横满面,“老臣愿受千刀万剐,只求陛下明鉴!此事乃老夫一人所为,与皇后、与知砚无关,求陛下开恩,放过他们!” “陛下圣明!”兵部尚书突然出列,“此等乱臣贼子,当诛九族!” “当诛九族!” 墙倒众人推,满殿朱紫齐声应和,声浪震得梁尘簌簌。 “住口!都给本宫住口!”一声清喝如碎玉裂 冰,破空而入。 众人回首,只见魏皇后凤袍染尘,疾步入殿,待行至殿前,直直跪伏在地,“求陛下开恩!父亲年迈糊涂,但知砚他是无辜的。他自幼见落花都要伤怀,任京兆府少尹三载,破案无数,对陛下忠心耿耿,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无辜?”景瑄帝冷眼凝视着她,“那你呢?” 魏皇后身形一震,抬眸看向他。 然而入眼却是一双寒潭般的眸子,深不见底,是连这满殿金辉都照不进的沉沉墨色。 那年暮春的雨幕,她隔着雨帘遥遥看了他一眼,他在朱雀桥边落轿,执伞而立,隔着万千银丝向她一揖。 雨丝洋洋洒洒,她看不真切,只记得那日他一袭天青直裰,明眸深处似有灼然光华。 自此便再也忘不了。 怎料十六年光阴虚度,她穷尽此生想要读懂的人,终究还是雾里看花。 朱唇轻启,欲语还休。千般情愫,万种愁思,终化作唇边一抹凄然与悲切,“臣妾……知罪。” 十年风霜催人老,朱颜未改恨已深。 景瑄帝眸中墨色翻涌,片刻后阖了阖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凛寒。 “废太子凌衡,勾结外戚,意图弑君。赐鸩酒一壶,白绫三尺,着其自择。尸骨不得入皇陵,以庶人礼葬之;逆贼魏明德,欺君罔上,谋危社稷。着即凌迟处死,夷其三族……” 最后一道判决,字字千钧: “皇后魏氏,废为庶人,永锢冷宫,非死不得出。” 帝王的目光扫过满殿文武,“刑部主审,大理寺复核,影卫司缉拿。凡涉案者,无论官职高低,一律严惩不贷!” 满殿众臣齐跪,声震九重,“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第139章 结局(下) 第139章 结局(下)“夫君行个方便?…… 八月十五,中秋夜。 本该张灯结彩的宫城,今年只悬了几盏素纱宫灯。因着这场变故,延续百年的中秋夜宴被缩减成慈宁宫的小小家宴。 太后凤体违和,只略动了筷箸便歇下了;没了凌皓插科打诨,席间连丝竹声都显得寂寥。不过半个时辰,君臣便散了宴。 桂花香里混着未散的血腥气。德政殿前的金桂落了一地,宫人们还来不及扫,景瑄帝的龙纹靴便踏着碎金而来。 “查得如何?”景瑄帝指尖摩挲着青玉案上的密函,那是今晨刚从魏府书房暗格里起出的血书。 陆乘渊垂首禀道:“西南都司已清理完毕,又查出二百一十七人。” 他将密折呈于御案,“龙门县换粮案的粮船,最终都在渝州码头转了向。凌衡画押招认,当年协助他操持换粮案的幕后之人……正是魏明德。” 景瑄帝指尖一顿,朱砂笔在奏折上洇开血般的红,“十二年……朕竟亲手将这条毒蛇养了十二年。” 陆乘渊凝眸,“此人行事极为谨慎。所有密令皆由死士口传,连与凌衡会面都隔着屏风。” “好一招借刀杀人。”景瑄帝冷笑,“十年前用凌衡的贪心,十年后借你的仇恨。若非他亲眼见你剑贯南星心口,这老狐狸岂会亮出禁军这张底牌?未晚,你步棋中棋当真下得漂亮。” 陆乘渊道:“魏明德老谋深算,疑心极重。突然与陛下反目,表面虽合他心意,但倘若过于顺利,却反倒会惹这老狐狸猜疑。而陛下赐婚南星,臣在蓬莱阁毒发,以及罪思堂弑君,桩桩件件都是按他的棋路走。因此,唯独要有一着棋,要出乎他意料,狠到让他确信臣已恨毒了陛下。” 景瑄帝一笑,起身走出御案,“所以,那日你与南星才在罪思堂内合演了这么一出戏?”他走到陆乘渊身侧,轻拍他肩头,“你们啊……连朕都骗过了。” “其实是南星提醒了臣。”陆乘渊喉结上下动了动,“那日魏知砚突然现身,将臣赠予南星的白玉簪掷于地上,要挟臣之余,无意透露……南星用此簪自戕。” 声音顿了顿,再开口时染上一丝哑然,“但臣知道,她绝不会自戕。” “魏知砚了解她的性子,算准了她会逃婚,所以在大婚那日安排了假新娘替她出阁。没想到你更了解南星,早就做好了准备。”景瑄帝忽然话锋一转,“不过……你可曾想过,倘若南星未曾服下你给的龟息丹,岂非真的要伤了她?” “她会的。”陆乘渊声音沉静如铁。 他永远记得薛南星踏入大殿时的那一瞥,只那一眼,他便确定,她一定会的。 只是千算万算,终是没算到魏知砚的毒,会与龟息丹相冲。 陆乘渊眸色一瞬便暗了下去。 那一瞬黯然之色被景瑄帝尽收眼底,“魏知砚还不肯招供?” 陆乘渊摇头,“始终撬不开他的嘴。” 景瑄帝沉吟片刻,“前些时日南星的确受了不少苦,要好生调养。待元气恢复,或许就能醒来。”话至此处忽转,“至于那人……皇后以命相求,朕既已应允,你且留他一命。” 陆乘渊垂首敛目,“臣明白,他死不了。” 景瑄帝抬眸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片刻后道:“南星既已由程忠接回故宅调养,你便替朕走一趟祈南罢。” “祈南?” “镇北侯所言不差,当朝能平定宁南乱局者,唯你一人。”他回过身,意味深长地看向陆乘渊,“怎么,舍不得走?” 祈南。 那是南星离京后的第一个落脚处,是她记忆重新开始的地方,碧海连天处印着她踮脚摘云的侧影。 或许去看看她常说的那片海,那触手可及的云,以及那朵让他二人重新相遇的海边花也好。 陆乘渊闭了闭眼,再抬首时已敛尽波澜,“臣……谨遵圣命。” 景瑄帝轻叹一声,“与其留你在京中终日郁郁,倒不如暂且移心他处。待归来之时,或许南星已然转醒。届时你二人的婚事,朕自会做主。” 陆乘渊唇角牵起一抹寂寥的弧度,不再多言。 ***** 时值八月末,府邸的桂树已缀满碎金,甜香浸透了整个院落。 陆乘渊负手立在廊下,看仆从们往来穿梭,明日便要启程南下。 崔海正叉着腰在后院吆喝,“冬日的狐裘大氅都装好了没有?那件玄色貂绒的必须带上!” 小厮抱着衣裳嘟囔,“崔公公,小的听说祈南四季如春,冬天连霜都不见……” “你个小兔崽子懂什么?”崔海一拂尘敲在他脑门上,“王爷此去若是速战速决,班师回朝时正赶上腊月飞雪,难不成让主子冻着?”忽又想起什么,急急转向正在擦拭佩剑的高泽,“对了,那匣安神的沉水香务必收在贴身行囊里。” 高泽颔首,“已备下了。” 崔海凑近两步,压低声音,“王爷虽说蛊毒已清,可夜里惊醒的毛病……”话到此处突然噤声,望着廊下那道孤影叹了口气,“你多留心。” 高泽握紧剑柄,郑重点头。 崔海的目光又移向陆乘渊,犹豫片刻,终是上前低声道:“王爷,东西已经送去城南程宅了。”他踌躇着望向渐暗的天色,又试探道:“明日辰时便要启程,可要……再去一趟?” 陆乘渊眸色微动,却只淡淡道:“不必了。” 崔海望了眼天色,还欲再说什么,却见那人神色寂然,默不作声往南院去,又悻悻退了回来。 ——沉香园就在南院最深处。 暮色四合,陆乘渊静立垂花门外。匾额上“沉香园”三字被晚霞浸染,他眸中雾气渐浓,似要将那字迹一寸寸洇透。 园中暗香浮动,是那年他与南星亲手栽下的桂树,又开了一季。 他下意识抬脚,可悬在半空,忽又收住。或许只要不踏出这一步,那些细碎的金桂便不曾开过,他就还有时间等南星回来。 秋风乍起,万千桂子离枝。香气凝作游丝,掠过他月白衣袂,向着南方迢迢而去。 晨光微熹,花香伴着虫鸣如流水般一潮潮地涌进窗来,轻轻覆在沉睡之人的眉梢眼角。 薛南星从漫长的梦境中挣脱,缓缓睁开眼。 喉间渴得发紧,她想要起身饮水,却发觉四肢绵软似云,指尖不慎扫过床边的青瓷盏。 “砰——” 碎瓷声未歇,程忠已推门而入,手中的药碗险些脱手,向来沉稳的声音竟带着一丝颤抖,“南星!你醒了?” “慢些起身……” “可是要喝水?来——” 他一股脑地絮叨着,一回头,正撞见小姑娘倚在锦绣堆里冲他笑,苍白的唇角弯成月牙。 “都这般虚弱了,还笑得出来?”程忠皱眉,语气里却掩不住心疼。 “总比长睡不醒要好,不是吗?”薛南星声音虽轻,还有些哑,眼中却闪着久违的灵动。 程忠无奈摇头,将温水递到她唇边,“先喝口水润润。” 薛南星借力撑起身子,温水入喉,干涩的喉咙总算舒展开来。 她环顾四周,熟悉的陈设中透着几分陌生,“这里是?” “城南暗宅。”程忠接过茶盏,搁在一旁,“你当初回京时曾来过一趟,可还记得?” 薛南星眸光微动,记忆渐渐回笼——那日过后,这里也算安全了,既是外祖父置办下的宅子,她理应回来。 她转眸看向程忠,又问,“我……睡了很久吗?” “嗯。”程忠声音沉了沉,“整整半月有余了。” 半月光阴,连中秋都过了。 薛南星目光飘向窗棂,一簇金桂正沐在晨光里,细碎的花瓣像是揉碎的金箔。 “可不是。”程忠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可不是,桂花都开了……” “桂花……”薛南星微微蹙眉,上次来时分明不曾见过此处有桂花。 程忠似看出她心中所惑,温声笑道:“王爷命人送来的,说是或许对你的病情有用,没想到,你闻了这桂花香还真醒了。” 风过处,几粒桂花扑簌簌落在窗沿。 梦中那些声音似又响在耳畔: “南星……” “你不是说待沉香园的桂花开了便会回来么?” “你知道吗?今年的花开得格外早些……” “……我等你。” 薛南星心尖蓦地一颤,这才惊觉梦中那些零碎片段,竟都是他的声音。 她下意识抚上心口,那里泛起一阵细密的疼。 “这次……我不能再失信了。”薛南星垂眸喃喃,说着就要起身下榻,却不想双腿虚软得厉害,眼见着要向前栽去。 程忠一把扶起她,“你这是要去哪里?” “昭王府,我要去找他。”她便是一刻也等不急了,可转眸却见程忠神色微变。 薛南星察觉到异样,手指骤然收紧,“乘渊他怎么了?” 程忠怕她想歪了,急忙道:“他很好,蛊毒也解了。只是陛下派他南下平乱,今日启程。” …… 京郊官道上,出征祈南的大军旌旗猎猎,铁甲寒光连成一片。 陆乘渊端坐马车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兵书页角。行军一日,竟还未至连州地界。他蹙眉掀开车帘,秋风微燥,裹着尘土扑面而来。 “还有多久到连州?” 高泽在车外拱手,“回王爷,约莫两个时辰可入连州。前方十里便是青崖驿,按例可在此扎营休整。” “传令全军加速,务必今夜抵达连州。”马车内声音沉冷,却掩不住一丝焦躁。 “遵命。” 车帘落下,陆乘渊重新拾起兵书,却见纸上字迹模糊成团。 恍惚间,那道单薄而倔强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当初宁川之行,他没来由地满腔怒意,故意撇下她提前出发。谁知她竟混在商队里追来,被马蹄踢伤也不吭声,翻山越岭摔得满身淤青,见到他时却还笑得明媚。 指节蓦地收紧,书页皱成一团。他至今记得为她上药时,纤细的手臂上纵横交错的伤痕。当时她疼得发抖,却还笑着说“不碍事,能追上王爷就好。” 想着想着,他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笑意,只是眼底依旧凝着化不开的雾霭。 恰在此时,一阵尖锐的马嘶撕裂暮色。 “鬼、鬼呀——!”梁山的声音都变了调。 高泽厉声呵斥,“天还没黑透,哪来的什么鬼?你看清楚点!” 陆乘渊心头蓦地一跳,长指已先于思绪掀开车帘—— 斜阳日暮里,一个满身泥垢,鬓发飞散的“少年”,正隔着一天一地的霞色朝他看来。 乱发间枯草纠缠,粗布青衣早已看不出本色,可只是那一点浅淡的苍苍色却叫这萧条山野突然不同了。 她肩头染上了云端彤彩,仿佛要将这缤纷的霞光带下来,连通天地,披往山间。 一如当初那个翻山越岭追来的人儿。 风拂过,吹动陆乘渊眸里一点一滴的冷清,化成星。 “还好赶上了。”薛南星长舒一口气,胡乱抹了把脸上的尘土,微喘着气抱怨,“那踏雪乌骓当真太烈,我实在降不住。” 她说着,忽然歪起头,拿下巴点了点他身后的马车,挑眉道:“夫君行个方便?” 晚霞映照在她颊边,忽生潋滟,明眸一展,眼底便是万千华光,朗朗曙天。 ***** 影卫司暗室。 “咔嗒”一声,铜锁应声而落。薛南星伸手去推,厚重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缓缓洞开。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一股混杂着铁锈与霉味的腥气扑面而至,黏腻地缠上她的衣袍。 借着案头残烛幽幽,薛南星看清这方阴森天地。这间所谓暗室其实更像牢狱,狭长的甬道向深处延伸,两侧暗房森然排列,里头摆着各种刑具。 尽头处,一道人影悬在刑架上,随穿堂风微微晃动。 薛南星喉间一紧,自一旁的桌案上端起烛台,往里走去。 烛光渐近,她才看清此人。纵横交错的鞭痕爬满全身,竟寻不出一寸完好的皮肉。右手五指齐根而断,伤口结着黑红的痂。可那胸膛竟还在微弱地起伏,分明还是活着的。 他原是低垂着头,却在感知到光明的这一刻微微一动。 薛南星手腕一颤,烛火猛地摇晃起来。就在这明灭之间,那人缓缓抬起脸。 空洞的双目渐渐聚焦,定格在她身上,干裂的嘴唇颤了颤,许久,才从喉间挤出一声哑到几不可闻的两个字: “南……星?” 分不清是疑问还是叹息。 薛南星眼睫微微一颤,没有回答,只是将烛火抬高了一些。 魏知砚似乎看得更清晰了,原本灰败的瞳孔忽然一颤,如将熄的火炭被风撩了一下,漏出一丝微光。他喉结滚动,却仍然是不可置信的问了一句,“南星,当真是你?” 片刻后,薛南星才沉静开口,“凤南街的那间醉仙居,我去过了。老板娘竟认得我,说是有位贵人常来,总坐在临窗的位置等人。她一猜,便知等的是我。” 魏知砚眸光倏然凝滞。 烛火自他眼底绽开一朵星芒,久违的温柔如水纹般漾开。 薛南星有一瞬错觉,倘若只看这双含烟带雨的深眸,仿佛眼前之人还是当初那个,在大理寺邀她一同去凤南街品祁南菜肴的魏大人。 那个温柔不逊漫天斜阳的魏大人。 只是短短数月,不过秋去春来,一切都变了。 薛南星声音很轻,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醉仙居的老板娘是祁南人,她夫君是北方人,夫妻二人闲来爱钻研药膳,尤以一道南北羹成了店中招牌。当我二人由南北习性聊至南北膳食,才得知,这羹汤由北方独有的‘红颜花’与南方的‘寒星草’同煮。但极少有人知道,若单服红颜花,北人食之如饮甘露,南人受之却似吞炭火。” “我在南方十年,早已成南人体质,不适应红颜花的热性,若突然服用过量,则会湿毒淤积经脉,致四肢绵软。若要化解,只需再服寒星草即可。” 烛火微微摇曳,映着她分外沉静的侧脸,“所以宫中御医查遍典籍也诊不出我体内是何毒。因为你给我的,从来就不是毒,对吗?” 魏知砚听了这话,眼底的光倏尔亮起,似有一瞬的欣喜。 她还记得他们的约定,他是该高兴的。可转瞬,那光复又熄灭了,只剩一片照不透的沉沉深墨。 魏知砚目色变得茫然,牵了牵嘴角,他怎会当真下得去手? 纵使那些时日她就睡在身侧,纵使父亲屡次三番逼迫,“让她怀上魏家骨肉”的呵斥犹在耳畔,可他始终舍不得再伤她分毫。 她是悬在他晦暗命途上的一颗星,是囚笼外那片他永远触及不到的苍穹,她活得那样恣意张扬,像他梦中才能拥有的模样,他又怎么舍得毁了她。 所谓以毒要挟,也不过是为搪塞父亲的权宜之计罢了。 他一瞬不瞬地看入薛南星眼底,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我如何舍得……” 薛南星这才看清他眸子里的情绪。 那其实不是茫然。 而是将极痛与极悲搅合成一盏鸩酒,饮尽后再也泛不起波澜的死寂。 薛南星看着这个遍体鳞伤的人,心中千万般情绪,却咂不出其中滋味,直至最后,只品出一丝怜悯。 她道:“你分明没有下毒 ,陛下既已开恩,你为何不愿意说实话,要白白受这样的酷刑?” “因为我要等一个答案。”魏知砚忽然笑了,只是这一笑很慢很慢,似释然,似穷尽一生的悲欢终得结果,却……又似不舍,“……我终于等到了。” 薛南星心头剧震,她自然明白他等的答案是什么,可与此同时,她又太清楚那个答案的分量。 与其给他虚妄的希望,不如亲手了断这场执念。 一句话在喉间辗转千回,终究还是决然剖出,字字清晰,“我宁愿死也……” 可未及说完,便见魏知砚忽然绷紧了脖颈,一道刺目的红自他唇缝蜿蜒而出。 他咬得那样狠,那样决绝,可眼中依旧含着笑,只是那笑意凝在扩散的瞳孔里,随着逐渐僵冷的身躯一道,凝固成永恒。 ——全文完——【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