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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沐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01章 绝笔“嫁入魏家?”


    吾儿若玥: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不知为父是否尚在人世。有些话,怕今生再无机会当面诉说,只得借这斑驳墨迹,将满腔心事倾注于纸上。


    这些年来,为父常忆你幼时仰着笑脸说:‘爹爹是状元郎,最厉害了。’那时你眼中的崇拜,是为父此生最珍贵的宝物。


    十年寒窗,风檐寸晷,至今犹记传胪之日,宁川四异同科,独我名列一甲。唱官三呼“张启山”,声震殿宇,为父以为终于可以光耀门楣,为民请命。


    初入仕途,蒙法界泰斗程大人青眼相加。他赞我文章那日,为父欣喜若狂。自幼立志法曹,终得拜入程师门下,成为他毕生唯一亲传弟子,何其有幸。


    自此,为父习验尸之术,研断案之法,如愿入大理寺,继承恩师衣钵,那时为父天真地以为,凭手中三尺法剑,可荡尽天下冤屈。然位极人臣后,方知官场比刑场更血腥,活人比死尸更险恶。


    这朝堂之上,万马齐喑。上之所是,众必趋之;上之所非,众必毁之。朝承恩宠,暮赴黄泉之事,比比皆是。为父出生寒微,非魏、程这等世家大族,全凭一笔一墨挣得功名。一步行差,便足以家破人亡、万劫不复。故而,为官十数载,为父亦步亦趋、谨小慎微,但求‘平安’二字。


    但程师不同,他心怀天下,要的是民安,而非己安。当年他献上千里饿殍图,大胆谏言,触怒君王,被判全家流放。获罪那日,朝中风向骤变,太子一党趁机落井下石,诬为父与程师同谋。墙倒众人推,昔日同僚避之如蛇蝎。


    为父孤立无援时,却有一人伸出援手。彼时为父心中有恨,恨自己半生清正,却因恩师一言被牵连,于是毅然决然抓住了那根救命稻草,选择了另一条路。


    然而汲汲营营数年,却发现这条路终究是错了,是为父小看了魏明德的野心和手段,可醒悟时发现已坠入万丈深渊,再回不了头。


    为父已知晓那封先帝密诏所在,倘有一日被魏明德发现,即便致仕离京,他们也定会赶尽杀绝。为父死不足惜,唯恐连累于你,故设下这假死之局,愿以苟且残生护你周全。


    李申兄之死,乃为父毕生难赎之罪,若有报应,但求尽加我身。吾儿若见此信时,为父已赴九泉,则魏家鹰犬必已嗅得踪迹。切记——速将碎玉图付之一炬,远遁天涯,永莫回头。


    此生负师负友,唯望吾儿平安。”


    父启山绝笔


    *****


    信笺末尾的墨迹晕染开来,是一个父亲在夜深人寂,烛影摇红下,滴落的泪。


    一时间,万千思绪如惊涛拍岸,无数疑云又似浪潮般起起落落。薛南星深深吸了口气,尽力稳住心神,试图将所有事由头到尾一一厘清。


    这封绝笔信虽不过寥寥一页,个中关键却有三:


    其一,是魏太师胁迫张启山篡改康仁十二年案验尸结果,如此说来,外祖父在奉川收到的那封“京城挚友”来信,极可能就是魏太师亲笔所书。


    其二,张启山决意离京,是因知晓先帝密诏所在,那么魏太师所谓的动机和野心则极有可能与这封密诏有关。要么这封密诏能动摇魏家根基,要么……是他们计划的重要一环。


    最后,亦是最关键的,薛南星的目光落到信末的几个字——“碎玉图”。


    四年前月娘拆毁张府书房后,独独带走了那些看似不值钱的书画。她那时恨极了张启山,却仍要留着这些物件,也就是说,她心里清楚,这其中藏着她与李远平日后的保命符。如今月娘人已经不在了,要找到这幅碎玉图,恐怕只能从李远平身上着手了。


    薛南星虽不确定魏太师是否知道有这幅画的存在,但他的人既然能找到张启山,就难保不会顺藤摸瓜查到月娘夫妇。


    这一次,她不能再晚一步了。


    思及此,薛南星不再迟疑半分,立时将信笺折好纳入袖中。


    然而就在她抬眸的刹那,一个面生的小沙弥踉跄闯入院门。


    “师父——”小沙弥神色慌张,却在见到薛南星的一刻霎时噤了声。


    明修方丈道:“何事?但说无妨。”


    小沙弥喉结滚动,“师父,县衙的何大人突然来了。”


    薛南星心中一凛,暗暗收紧掌心。


    方丈垂眸,“你且去回何大人,寺中有僧人圆寂,正值超度法事,不便待客。”


    “可是……”小沙弥面露难色,“何大人说,明厄师叔有位故人要来拜祭。弟子再三解释法事未备,可何大人说等得,便径自去了后院禅房,眼下寻了间空禅房在里头坐着了。”


    故人,又与何茂一起?薛南星眸色骤冷,不必问,这位所谓故人便是蒋昀了。


    小沙弥偷眼觑向薛南星,又喏喏道:“还有,何大人说,若那位京城来的大人也在,请务必移步禅房一叙。”


    薛南星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分毫。


    她略一思忖,将尘一引至一旁,低声道:“尘一小师傅,我忽然想起还约了一位友人,可眼下怕是赶不及了。劳烦小师傅转告我那侍从,何大人定会送我回客栈,叫他不必担心。眼下尽管即刻去远芳书斋找李先生,若先生不在,就在书斋外候着,前后门都看好了、盯紧了,务必等到李先生为止,可别漏了任何一个人。”


    说完,她肃然看入尘一眼底,又道了句,“方才的话,可能一字不差地复述”


    尘一动了动嘴唇,似认真重复了一遍,郑重地点了一下头,“嗯,记住了,一字不落。”


    薛南星见他点头,转身朝方丈合十一礼,便随那小沙弥一同往后院方向走去。


    *****


    暮色中,何茂那矮胖的身影正在禅房门前焦躁踱步。一见薛南星走近,他脸上的愁云惨雾顿时消散,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来,“张……呃……不对。”他张了张口,却想不到该如何称呼更合适,只得嘿嘿一笑,搓着手道:“可算见着您了。”


    薛南星懒得与他废话,瞥一眼紧闭的房门,径自越过何茂,推门而入。


    室内烛影幢幢,蒋昀坐在案几旁的圈椅里,正慢条斯理吃着茶,听到门声,也不抬头,幽幽地道:“莫说何茂,便是本驸马,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你了。”


    薛南星道:“草民人微言轻,区区贱名,不足


    挂齿。”


    蒋昀忽地失笑,“人微言轻?你这话未免太妄自菲薄了。”他挑眉看向薛南星,“你可知,眼下这盘棋局里,你可是枚难得的妙子?”


    薛南星广袖一振,行了个挑不出错的揖礼,“驸马爷高看草民了。”


    蒋昀见她神色疏淡,搁下手中茶盏,摇头轻叹,“你这孩子啊,聪慧过人,偏生戒心太重……”说着,他提壶斟了一盏新茶,缓缓推至案几对面,“坐下说话吧。”


    薛南星却并不应声。


    “怎么?”蒋昀眉梢微挑,面露诧异,“莫非……你以为是本驸马给张启山下的毒?”


    他忽而失笑,自顾自又斟了一盏,“你放心,我没这个闲心思插手。”茶香氤氲间,他勾起唇角,“这茶里干净得很。”


    薛南星自然知道不会是蒋昀所为。


    蒋昀昨日方至宁川,昨夜与何茂的对话更是表明,他虽知晓他们在查张启山一案,却并未放在心上,否则,昨夜也不会将心思全用在设局试探上了。


    她看一眼案几上的茶盏,终是拂袖落座。


    蒋昀满意地勾起唇角,折扇“唰”地展开,身子闲适地往后一仰,忽而没由来地道:“昨夜见到我那外甥,啧啧……似乎情况不大妙,跟魏家小子没说两句就咯血了。不是说要俪山玉泉疗伤么,怎的转眼倒泡进宁川的野池子里去了?可惜啊,看来没什么效用。”


    薛南星听他突然提及陆乘渊,心中莫名生出不好的预感,却仍是不露声色,淡淡道:“驸马有话不妨直言。”


    “好。”蒋昀手中折扇合拢,眼中戏谑尽褪,“你可知他身上的蛊毒,究竟出自谁手?”


    薛南星蓦然一怔。他这么问,难道并非荣亲公主下的蛊?


    “是,明面儿上是荣亲公主给的。”蒋昀兀自答了一句,轻描淡写地道:“不过,当年她给的,本是见血封喉的鸩毒,但本驸马怎么忍心见到外甥就这么随他爹娘去了。正巧前些年得了对‘寒心噬骨蛊’,听说这玩意儿啊,要不了命,就是会一点点噬人心头血罢了。本驸马想着总好过一命呜呼,这才好心将那鸩毒换成了这两只虫子。”


    薛南星脑中像是有甚么东西轰然炸开,她将指甲狠狠掐入掌心才勉强压住胸中怒气,“所以王爷身上的蛊毒,是驸马的手笔?”


    蒋昀搁下茶盏,面色仍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眸色却愈发阴沉,“举手之劳罢了。不过是让荣安去见她姐姐时,顺手这么一换,不难。没承想,还真留了他一条命。”


    薛南星默然片刻,眸色清冷道:“你以为凭这三言两语我就会信?倘若你真有解蛊之法,何须设昨夜那局对付王爷。”


    蒋昀倾身向前,反问道:“我那外甥这些年求死不得,你以为他会为解蛊而屈服呢,还是觉得我会让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死了?”


    他低笑一声,“这蛊嘛……倒不如用来拿捏一个更在意他性命的人。”阴柔的眼直直盯着薛南星,“比如——你。”


    薛南星面上原没什么表情,听了这话,却勾起唇角讥诮地笑了笑,“驸马突然与我说这些,断不会是因为好心,想解了王爷身上的蛊毒吧。”


    “这是什么话,真是误会大咯。”蒋昀细长的眼尾浸在烛火中,显得分外阴柔,“本驸马自然是盼着乘渊好的,只是这蛊毒解与不解,何时解,全在你一念之间。”


    薛南星抬目看着他,默了片刻,寒声道:“你想让我做你的棋子。”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一句。


    蒋昀眼尾中笑意更深,“怎么说本驸马就喜欢跟聪明的人打交道呢?”


    “既然是聪明人,那本驸马便不与你兜圈子了。”他负手起身,踱出两步,“只要你应下魏家的婚事,本驸马即刻为乘渊解蛊。”


    薛南星霍然起身,“嫁入魏家?”


    第102章 选择“你根本没有选择。”


    蒋昀回眸瞥她一眼,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还不知道魏家这些年都在暗地里做了些什么吧。也是,张启山愿意服毒自尽,自然不会在临死前还反水,横生枝节。不过,横竖已成定局,你知不知道也无甚差别。”


    听了这话,薛南星心中反倒松了口气,看来魏太师显然笃定张启山会守口如瓶,也就是说,她还有时间去找那幅画。


    但转念间,寒意又起:听蒋昀的意思,魏太师所谋之事势在必得,连张启山也说他们斗不过他。魏家到底掌握了什么,让这些为他做事的人都认为大局已定。


    是太子?可魏皇后是太子生母,只要太子一日还是太子,魏家的地位都无法轻易撼动。他们甚至只需辅佐太子便可,何须主导这许多案子。


    可她到底对朝中局势波云诡谲了解不多,耳不闻,目不及,纠结个中因由实属无益,倒不如先把蒋昀的目的弄清楚了。


    思及此,她忽而轻笑出声来。


    蒋昀眸色骤冷,“你笑什么?”


    薛南星道:“堂堂驸马爷,为了讨好魏家,竟用如此重的筹码插手这样的小事,未免也太卑微了。”她忽将语声一缓,讥诮道:“还是说,这些年来,你一直都过得像条狗?”


    “你!”蒋昀唇角发颤,一直温雅的表情霎时狰狞起来,须臾,却又怒极反笑,“你大可不必耍嘴皮子,你又怎么知道本驸马与你的目的不是殊途同归?”


    此言一出,薛南星心中微震,蒋昀是要她做安插在魏家的暗棋。


    话已至此,她也不再绕弯,径直道:“驸马与东宫关系匪浅,又能这么快知晓死了的明厄就是张启山,足见魏太师对你信任有加。这般地位,为何要倒戈?”


    “信任?”蒋昀突然冷笑,悠悠叹道:“用你时是心腹,不用时……便是要除之而后快的祸患。张启山的死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烛火忽地一跳,将蒋昀阴鸷的面容映得半明半暗,“本驸马今日不是来与你商议的。”他泠然道:“你根本没有选择。”


    薛南星袖中的手紧握成拳。她知道蒋昀所谓的“没有选择”是何意,无非是认定了她会为了解陆乘渊的蛊毒答应嫁给魏知砚。可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倘若她真嫁作他人妇,陆乘渊的蛊毒即便解了,又与亲手杀了他有何异。


    她做不到。


    更何况,外祖父曾特意叮嘱过她关于苗疆银月谷的事,她始终坚信一定能寻到养蛊之人。


    薛南星把心一定,决然道:“驸马与魏家的棋局,恕我无意参与。告辞!”说罢转身便欲走。


    然而还未走到门口,只听得蒋昀的声音不疾不徐自身后响起,“你该不会还在妄想找到养蛊人吧?”


    薛南星脚步一滞。


    “这些年来,皇上和太后寻遍大晋都找不到养蛊人,你凭什么觉得你可以找到?”蒋昀冷笑着道:“实话告诉你,他们找不到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早在朝廷收复苗疆前,银月谷就被灭谷了。”


    薛南星心中一沉,回过身去。


    蒋昀缓缓踱步上前,“你既知此蛊来历,想必也该明白,这‘寒心噬骨蛊’乃是以养蛊人心头血喂养而成。”他指尖轻点自己心口,“解蛊的关键药引,正是养蛊人的心头血。本驸马既然敢用此蛊,自然……早已备好了这味药引。”


    他在薛南星身侧停下,语气忽地语重心长起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以陆乘渊的性子,若得知你要嫁入魏家……”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不过有件事你需明白,这‘寒心噬骨蛊’寿命不过十五载。虫死,则人亡。”


    蒋昀慢条斯理地计算着,“除去在公主府豢养的时日……你那王爷,最多只剩两年阳寿。”


    “你若不信,大可去诊他的脉象,问问他这两日服下的药量,照这个速度,怕是整个太医院的押不庐都不够他撑过一年。等不到蛊虫寿终,他便会心血枯竭而亡。”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贴着薛南星的耳畔说的,“应下这门亲事,替我找到我要的东西,你尚有机会向他解释。但若今日踏出这个门……”声


    音陡然转冷,“那便是亲手将他推上黄泉路。”


    *****


    影卫司暗所,议事房内。


    幽暗的空间只点了一对鎏金鹤首烛灯,在地上投出两圈昏黄的光晕。


    陆乘渊坐在堂上首,缓缓合上信笺,“宁南国近两月频频在边境,为何急报偏偏在本王离京后才送达?”


    一名身着朱雀纹玄甲的影鹰卫上前,此人乃朱雀卫都统墨翎,负责影鹰卫情报事务。


    墨翎恭敬禀道:“禀王爷,宁南此番用兵诡谲非常。其军卒皆作流民装扮,初时只在祈南卫所辖地滋扰生事。县丞误以为寻常草寇,未敢惊动兵部,直至后来这帮‘流寇’数量越来越多,竟敢公然强掳民女,劫掠官仓,方知事态非常。”


    他略顿,继续道:“县丞这才求助于西南都司,经查探,才发现贼众所持皆为宁南制雁翎刀,箭簇上更錾有王室徽记。都指挥使见事关重大,特以六百里加急驰报,若非如此,消息只怕这会儿还没传到京城。”


    墨翎眉头紧锁,“不过,属下实在不解。康仁十二年,陛下登基前亲征,宁南精锐尽殁。这十年来宁南一直安分守己,称臣纳贡,岁岁来朝。为何突然蠢蠢欲动起来,竟敢直接来骚扰边关百姓了。”


    陆乘渊指尖轻扣案几,冷声道:“巧的不是宁南国突然异动,而是是西南都指挥使司刚换了都指挥使,就碰上这桩军务。”


    他略一沉吟,眸色渐深:“最初是谁动议调西南军平乱的?”


    “回王爷。”墨翎抱拳道:“兵部岑尚书率先上奏。”


    陆乘渊问道:“诸部堂官如何议?”


    “廷议时,六部堂官多附议岑尚书之见,皆言西南军驻地毗邻宁南,熟悉边情。唯工部龚尚书力排众议,言道:当年魏大将军虽以身殉国换得西南太平,但魏将军战殁后,西南卫所兵备废弛多年,恐难当大任。反观东南水师近年屡抗倭寇,实战经验更为丰富。”


    陆乘渊冷笑,“他一个工部的,竟如此熟悉各军情况。”他眉峰微挑,又问,“魏太师什么意见?”


    “太师他……未曾发声。”


    不必墨翎言明,谁不知西南都司旧部乃魏大将军嫡系,如今信任都指挥使更曾是其帐下参军。魏太师这般避嫌不言,看似合了朝堂规矩。但越是这般天衣无缝的合情合理、顺水推舟,越像是精心排布的棋局。


    陆乘渊眼底寒意愈盛,“望月楼一案后,姓龚的多少受了点牵连,他这番反对,反倒成了促成此事的推手。”


    他倏然起身,行至鎏金烛台前,两指夹着密信一角,任火舌舔舐纸笺。


    白纸黑墨,沾火就着。


    “王爷。”墨翎似又想起一事,拱手禀道:“还有一事……是从西华宫往俪山别宫传的急递。”


    陆乘渊微微侧首,“讲。”


    “是。”墨翎的声音沉了下来,“太后突然凤体违和,骊山之行作罢了。”


    指间残笺飘落,灰烬在暗室中盘旋。


    陆乘渊凝视着那点将熄未熄的火星,眸中明灭不定。


    他淡淡“嗯”了一声,“知道了。”


    良久,陆乘渊抬眸看一眼窗外,暮色沉沉,深不见底。既然不日就要回京,还有一事,需当即了了。


    他忽而开口,“月娘的尸首安置得如何了?”


    一直静立阴影处的影鹰卫踏前一步,“回禀王爷,已按王爷吩咐去办了,待超度法事毕,便可安葬于灵光寺后山净地。”


    陆乘渊略一颔首,“备车,去一趟远芳书斋。”


    *****


    戌时三刻,状元街上的铺子半数尚亮着灯火,虽不及白日熙攘,却也还有三三两两的游人闲逛。


    若是往日,远芳书斋门前定还有学子围着小摊吟诗作对,可今夜,那扇雕花木门却紧闭不开,在灯火阑珊的街市上显得格外冷清孤寂。


    书斋前院未点一盏灯火,亦没有一丝活人气息,唯有月光与邻舍透来的微光,勉强勾勒出院落的轮廓。


    陆乘渊穿过漆黑的前厅往后院行去,忽闻隐约低声呜咽。


    影鹰卫提着灯上前几步,在发出声音的厢房门前站定。


    “是谁?滚!”醉声醉气的几个字从屋里传来,随即飞出一个酒壶,“砰”地砸碎在阶前,浓烈的酒气顿时弥漫开来。


    陆乘渊抬手止住影鹰卫,独自走到门前。


    借着昏黄的灯光,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瘫坐在地,周围散落着七八个空酒壶。那袭沾满酒渍的青衫,是唯一能辨认出此人就是李远平的凭证。


    此刻他双目赤红,面色灰败,哪还有半分昔日儒雅书生的模样。


    李远平似有所觉,缓缓抬起头,凌乱发丝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来人,忽地扯出一抹惨笑,“你来做什么?”


    陆乘渊负手立在半边灯火里,“本王只是来与你说一句话,本王将不日回京,会安排月娘明日下葬。”


    声音清冷,辨不出任何情绪。


    “下……葬?”李远平瞳孔骤缩,踉跄着撑起身子,“什么下葬,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猛地摇头,“一定是你胡说,不可能的。月娘身子一向很好,怎么会突然就……”


    “伤心过度,气血逆行,血崩而亡。”清冷的声音径自掐断他的话。


    李远平一下怔住了,整个人止不住发抖。


    他像不愿相信,拖着身子爬起身,想要将说话的人驱赶,刚站起来却一下跌跪在地,膝头直直磕在酒壶上,酒壶碎开,瓷片扎入膝头,传来一阵剧痛。


    可这皮肉之痛,又怎及心头万分?


    泪水一下滚落,肺腑与喉间都一阵刺痛腥甜,李远平仰头看向房梁,胸口几起几伏,喉间溢出阵阵暗哑的悲鸣,最终化作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


    那声音似要扯碎五脏六腑,将满腔爱恨、无尽悔痛都宣泄出来。


    陆乘渊眼尾微不可察地一颤,声音却依旧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讥诮,“人活着时不知珍惜,死了流泪又有何用。”


    李远平死死揪着心口的衣襟,手指颤抖地指向他,“你不懂!若你知道你最爱的、最信任的人一直在骗你,你还能这般轻巧地说原谅吗?”


    陆乘渊听了这话,只觉得可笑,然而这丝讥笑却是转瞬即逝,而后他一字一顿道:“比起欺骗,什么都没有她的命重要。”


    什么都没有她的命重要。


    是啊。


    一句话如惊雷劈开混沌——他怎么会忘了?怎么能忘了?任何人、任何事哪里有她的命重要,她有了身孕,如何能承受接连的打击。


    李远平突然止住抽泣,而后像魔怔一般,眼神涣散地喃喃自语,“是我,是我害死了她……我还害死了我们的孩子,我……”


    话音戛然而止,他猛地抓起地上的瓷片,动作决绝地往颈间划去。


    “铮!”


    一丝灼芒自他袖间一闪,手中碎瓷应声落地。


    “悔?”


    陆乘渊走到李远平跟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要赎罪就好好活着,每日睁眼都记得,你是亲手杀了他们。”


    李远平仿佛被这句话当胸贯穿,颓然跌坐在地。


    微弱的灯火在穿堂风中明灭,屋内陷入死寂。


    良久,陆乘渊漠然转身,“明日酉时,灵光寺后山。”


    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等等——”地上传来嘶哑的一声,李远平仰起脸,“月娘……可曾留下只言片语?”


    陆乘渊脚步一滞,却并未回头,“没有。”声音顿了顿,染上几分涩然,“但她本可离开宁川,是为你,才留在这是非之地。”


    第103章 成亲(上)“陆未晚,我们成亲吧!”……


    暮色渐沉,陆乘渊刚踏出远芳书斋的门槛,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快步走来。


    “王爷”无影显然没料到会在此相遇,脚步一顿。


    陆乘渊扫了眼他身后空荡的街道,单刀直入,“人呢”


    无影立即会意,抱拳禀道:“程公子执意让属下先来书斋寻李先生。他说……”略一迟疑,“何大人定会亲自送他回客栈。”


    陆乘渊微微蹙眉,“何茂”


    无影低声道是,将尘一的话原原本本复述后,又补


    充,“属下特意询问了那位小师傅,说是与何大人同来祭拜明厄大师的,另有一人。”


    陆乘渊眸色一沉,目光扫过夜色中的远芳书斋,沉声下令,“先将此处暗中看好了。”


    与何茂同往灵光寺的必定是蒋昀,他二人既能光明正大入寺,必不敢轻举妄动。尤其何茂此人胆小怕事,是以有他在,断不会让薛南星在宁川地界内出事。想必薛南星亦是想到这点,才会说何茂定会将她平安送回客栈。


    可即便如此想,陆乘渊仍是不放心,旋即命随行的影鹰卫去灵光寺,自己翻身上马,没入沉沉夜色。


    *****


    戌正时分,薛南星踏着更声回到客栈。檐角风灯在夜风中摇晃,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她并未回房,想着待何茂走远了就往远芳书斋去。且不提那幅画,月娘的事,到底该亲口告知李远平。


    自昨夜陆乘渊亮明昭王身份后,影卫司便接管了这处院落。如今客栈内只剩掌柜与两名熟脸伙计,往日的喧闹人声尽数消散,偌大的一间客栈,没了人烟,一下就冷寂起来。


    薛南星独自一人在院里的海棠树下站了一会儿。


    可惜今夜的月色实在好,像要把所有刻意回避的事都照得无所遁形。


    满树枝叶婆娑作响,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棵菩提树下,看到红绸与白缟猎猎翻飞,听到方丈说“生死本同源,往生何尝不是新生”。


    道理明明都懂,可这个决定到底是生路还是死路,薛南星始终心若悬丝。


    思绪翻飞间,一道沉澈熟悉的声音随风入耳,“南星……”


    薛南星蓦然回眸。


    溶溶月色下,陆乘渊一袭月白锦袍临风而立,衣袂间还带着星夜疾驰的风露,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眉目间笑意清浅。


    他分明没说一句话,眸中却似有万语千言。


    薛南星知道他定是见过无影了,上前两步,略带歉意道:“让王爷忧心了。”


    陆乘渊浅浅一笑,“明知你不会有事,偏生心底有个声音催着我快马加鞭来见你。”


    薛南星忽地想起一个词——感应。总觉得他似乎有了某种感应才会这么说,一时间,心中无端生出几分心虚来。


    她低下头,思忖着该如何开口,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他袍摆染上的暗红,是血迹!?


    薛南星心下一惊,“王爷身上的血……是又毒发了吗”也不等陆乘渊回应,她径自扶上陆乘渊的衣襟就要扯开来看。


    “南星……”陆乘渊道:“我没事。”


    可薛南星哪里听得进去,满脑子翻涌的都是蒋昀那些诛心之言,一心只想确认他的安危。


    陆乘渊反手握住她,“南星。”他的声音沉了几分,“你怎么了”


    薛南星被他这一问惊醒,突然冷静下来,这才察觉握住自己的手掌温热有力。她缓缓抬眸,借着月色细看,见陆乘渊眉目清明,唇色如常,哪里有半分毒发的迹象?


    是她过于紧张了。薛南星暗自懊恼,她并非冲动的人,竟被这点血迹乱了分寸。


    陆乘渊仍看着她,月光歇在他的眼尾,似薄霜,眸色清冷却澄澈,似有看穿人心的魔力。


    薛南星怕要被这样的目光灼透了,只觉不能被他查出端倪,想也没想,突然环住他的腰身,侧耳贴紧他胸前。


    她张了张口想解释,半晌却只说了两个字,“我怕。”


    两个字轻得几乎要被夜风吹散。


    然后,她就清晰听到耳畔的心跳忽地乱了节奏,先是漏了一拍,继而又急促起来,重重的,一下又一下。


    薛南星将手臂收得更紧了,想听得更清晰些,想一直听下去。


    “放心,我没事。”发顶落下温柔的轻抚,片刻,怀里的身子不自然地动了动,陆乘渊的声音陡然哑了几分,带着似有若无的蛊惑,“倒是你这般抱住我,怕是要出别的事了。”


    薛南星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他话中深意,脸颊顿时飞上两朵红云,慌忙松开环抱他的双手。


    她这般反常,陆乘渊怎么会看不出。他牵起她的手,“可是蒋昀与你说了些什么?”


    薛南星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点了点头,应道:“他不过是来试探,想知道张启山临终前可曾向我透露什么。我与他虚与委蛇几句,他见问不出所以然,便作罢了。”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他虽知道了张启山就是明厄,毒却不是他下的。”


    陆乘渊了然,沉吟一番道:“那人用人很谨慎,并没有让蒋昀插手太多,今日能让蒋昀来找你,无非是只有蒋昀是他摆在明面的棋子而已。”


    薛南星见陆乘渊未做他想,暗暗舒了一口气,顺势道:“不过张启山并非什么都没说。”


    陆乘渊微微一怔。


    薛南星并未多言,将陆乘渊引入室内,锁好门闩,又点了盏孤灯,才自袖中取出那枚长命锁递给他。


    陆乘渊接过手中,见锁身是松的,眉峰微微一蹙,“张启山留的”


    薛南星点头,“嗯,是他四年前写就的绝笔信。”


    陆乘渊取出夹层中的信笺,展开细细看了一遍,默了半晌,只说了两个字:“密诏……”


    薛南星见他波澜不惊,疑惑道:“王爷似乎对这幕后之人并不意外?”


    陆乘渊道:“也并非完全不意外。只是能让张启山临死前那句说出那句‘斗不过他’,满朝文武不过五指之数。当今圣上文治武功,威加海内,饶是再大的权臣,又如何大得过当今圣上?怎会让张启山觉得斗他不过?除非……有人握着皇上的把柄……”目光落回信上时,眸色转深,“而这把柄,就是这封先帝遗诏。”


    十一年前那场夺嫡之争的腥风血雨,薛南星多少有所耳闻,知道景瑄帝登基前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可那三年间,他亲手斩杀慎王、斗垮太子一党,能从不被看好的勤王,一跃成为天下共主,靠的绝不仅仅是运势。


    想到这里,她心头陡然一紧,这封遗诏极可能……


    “魏家想谋反?”话一出口,她又觉有哪里不对,“可太子是魏皇后亲生,来日太子即位,魏家的地位只会更上一层,他们只需安心辅佐太子即可。”


    “倘若这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呢?”陆乘渊冷笑一声,“太子之所以还是太子,不过是碍于‘立嫡立长’的祖制罢了。况且魏家根基深厚,要废这个太子并非易事。”话到这里,他语气转冷,“但不代表皇上没有这个心思,眼下皇上正值壮年,凡事都有可能。”


    薛南星瞳仁微震,“皇上当真存了废储之心?”


    陆乘渊唇角微扬,“有没有这个心思,明日回京后,自会见分晓。那些人,怕是等不及了。”


    薛南星心里还琢磨着方才的推论,听了这话不免一惊,“回京?”


    “嗯。”陆乘渊道:“太后凤体违和,俪山寿宴作罢了。”


    “怎的这么突然?”薛南星实在诧异,“上回见太后还精神矍铄,怎么说病就病了?”


    陆乘渊眼中寒芒乍现,“奇怪的并非太后突然染恙,而是为何偏偏选在这个时机。”


    “今日收到密报,宁南国近两月屡次犯边,偏巧军报在我们离京后才传到。更巧的是,此番奉诏征剿者,恰是西南都司。”


    “西南都司”薛南星眸光微动。


    “不错。”陆乘渊神色渐冷,“已故的威武大将军魏浔曾任西南总兵官,在西南经营多年。如今西南诸卫将校中,魏浔旧部不在少数,甚至新任总兵,亦出其门下。”


    薛南星若有所思,“魏将军……魏家长子……”她忽然倒吸一口凉气,“难道宁南犯境,就是为了给西南军一个出师的由头?”


    陆乘渊微微颔首,“魏明德虽在朝中根基深厚,但皇上这些年有意压制世家外戚,对魏家并非毫无防备。只是魏明德藏得太深,深谙君臣之道,素来以清流自居,避谈兵事,圣上遂未深防。以致


    关于魏明德的图谋,我一直有两处不解。”


    “其一,他有可能调动的唯有西南军,但自西南平定后,皇上已逐步裁汰其兵力。即便有异动,禁军、影卫司并各镇兵马也足以制之,不足为患,魏明德不会蠢到明知以卵击石而为之。”


    “其二……”陆乘渊声音渐沉,“若要以征剿为幌子,借机暗度陈仓,那么太后在俪山行宫的寿宴本是最佳时机。届时行宫防卫空虚,京城兵力分散。偏偏此时太后染疾,寿宴作罢,倒像是有人刻意想将局势控于京中。”


    长指摩挲手中信笺,“直到看见这封信,若魏明德手握先帝遗诏,那他的谋划就完全不同了。”


    话到这里,陆乘渊眸中墨色翻涌,“魏明德想效景泰年间旧例,集科道百官,以‘正位诏’逼宫退位。那要做到这点,就必须在宫中。”


    薛南星神色凝重,“如此说来,这封遗诏便是关键。那幅画…必须尽快找到张启山提到的那碎玉图。”


    陆乘渊浅笑道:“你不是早就想到了吗?让无影先去远芳书斋,既盯着李远平,顺便也守着那幅画。”


    薛南星抿了抿唇,“我只知这画紧要,却未料到竟是关乎皇储。好在现下看来,他们应该还不知道有这幅画存在。只是……”她似乎想到什么,忽然垂下眼帘,声音也沉静几分。


    她突如其来的低落落在陆乘渊眼底,他道:“李远平已经知道月娘的事了。”


    薛南星蓦地抬眸,“王爷去过远芳书斋?”


    “月娘的身后事已安排妥当,合该与他说一句。”陆乘渊声音淡淡的。


    薛南星原以为是无影先行禀报,陆乘渊才去书斋查探,此刻听闻他竟是特意前去告知,不免讶然。这人素来言辞如刃,却能做出这等特意去安慰别人的事。


    她偏首打量着他,不知是好奇还是忧心,“李远平得知后什么反应?他会不会难以接受……”


    “他没事,死不了。”陆乘渊淡道。


    薛南星似乎想到什么,张了张口,问了一个她想问却不敢问的问题,“王爷,如果你是李远平,你会原谅月娘吗?”


    “只要那人是你,就没有这样的如果。”他回答地没有丝毫迟疑,仿佛早就有了答案,又或者根本不算是个问题。


    薛南星的心却忽地滞了滞。


    陆乘渊抬手为她理了理凌乱的鬓发,“眼下无影看着,不必担心,万大的事明日再议。”说着,将薛南星牵到榻前,“今日好生歇息,明日料理完月娘后事,便要启程返京。”


    “那你呢?”薛南星忽地攥住他欲收回去的衣袖。


    可话一出口便觉唐突。


    这一问实在莫名,他当然是要去歇下,如今这客栈早被影卫司围得铁桶一般,安全得不得了,他也没什么非留下不可的理由了。


    难不成还要与她一夜同榻吗?


    薛南星忽觉一阵莫名的懊恼,于是懊恼地松开手,懊恼地往榻沿上一坐,“王爷也去歇下吧。”


    她说这话时是别开脸的,目光黏在床头的软枕上,声音闷闷的,谈不上失落,也谈不上生气。


    陆乘渊似乎没料到她会这般反应,怔愣了一下,尔后顺势在她身旁坐下,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忽然一本正经问,“莫非这枕头底下,又藏了什么想要送给我?”


    薛南星知道他在揶揄自己,急急将目光转向向窗外,只道“没有”,一顿,又硬邦邦地重复,“王爷去歇下吧。”


    陆乘渊低低地笑了笑,很快又收起笑意,委屈道:“这般欲擒故纵,叫我如何敢走。”


    “我……我没有,我只是……”薛南星急红了眼,转身要辩驳,却正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眉眼,余下的话顿时卡在了喉间。


    “只是什么?”陆乘渊认真地听着。


    夜风透过窗隙灌进来,吹得烛火在她眼底明灭。


    只是什么呢?


    只是她也不知怎么了,莫名觉得他本不该离开,她也不想让他离开,尤其是明日回京之后,那个曾信誓旦旦要遵从内心的“程耿星”便要永远留在宁川了。


    是啊,回京后她就只能是薛南星了。


    这个名字于她而言更像是一个职务,就像“仵作”这两个字,一旦冠上,便有了必须要做的事,哪怕这些事由不得她来定,哪怕不知道是对是错,她也只能试着一刀一刀剖开真相。


    她曾笃信自己可以自由如南风,有遵从内心做出选择的权力,可行到末路却发现,原来自己竟然没有选择。就像眼看着他人搭了戏台,自己却不得不粉墨登场,荒腔走板跟着唱下去。


    或许,唯有这最后一夜,她才能抛却所有身份枷锁,真正随心而为一次。


    “嗯?”陆乘渊似乎还在等她回答。


    薛南星蓦然回神。


    明灭的烛火里,那人依旧好整以暇地挑眉望着她,眼中噙着似有若无的戏谑。他又似这般,明知道答案,却偏要等着她亲口道破,他似乎很喜欢这种等到自己意料之中的答案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感觉。


    然而这一次却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


    没有羞恼,没有倔强,更没有往日的闪躲。


    薛南星倏然抬手环住他的脖颈,直直望进他的眼底,一字一句,无比认真、无比坚定地道:


    “陆未晚,我们成亲吧!”


    第104章 成亲(下)从此刻起,我就是你的娘子……


    “成亲?”陆乘渊先是一怔,随即低低笑了笑,声音温柔地像浸在月色里,“你本就是我要明媒正娶的王妃啊。”


    薛南星却不赞同,摇了摇头,“不,不是昭王和薛南星,是陆未晚和程耿星……是你和我。”


    陆乘渊脸上的笑意没了,目光深处有令人焚灼的认真。


    见他不言语,薛南星又解释,“像世间寻常夫妻那般,红烛高照,合卺交杯,三拜天地,而后……”


    薛南星倾身向前,抬手环住他的脖颈,将他压低了些,鼻尖相触时,她轻声道:“而后洞房花烛。”温热的气息流连在二人唇间,似触非触,若即若离,“至此你是我的夫君,我是你的娘子,此生再不更改……”


    尾音化作一声轻叹,消散在交错的呼吸间。这一刻,她倏尔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是啊,将最珍贵的自己交付于他,便能此生不负,尘埃落定了。


    她这么想着,便朝着那张俊美的面容靠近,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时,于那张绷紧的唇上落下翩然一吻。


    轻得像是雪地上一只颤颤落翅的蝶。


    双唇触上一片柔软,陆乘渊一整颗心都怦然起来,火燎的热意自唇上散开、蔓延。他不受控地以吻相迎,反客为主,长掌扣住她的后颈,将这个吻加深。


    “唔……”


    唇下幽兰轻轻一颤,交缠的呼吸一下凌乱起来。


    随着这声轻吟落下,温热的指尖伸过来,不安分地顺着他的衣襟落下,细细摩挲,反反复复,忽地探了进来,轻柔一触,酥痒的感觉清晰又模糊,似流动的热泉,又似惊雷降落。


    陆乘渊蓦地自沉沦中抽出一线清明,他忍了又忍,终是强自退开半寸,略带喘息道:“无论如何……都该礼数周到才是,三


    书六礼,十里红妆,不能委屈了你。”


    可薛南星却不依不饶,追着他的唇,“那些虚礼我也不在乎。”


    陆乘渊再往后,握住她作乱的手,“那也该先告知泉下尊长。”


    “方才在心里已经告知了。”她挣脱开,吻上他滚动的喉结,“他们说甚好。”


    “那你方才说的红烛高照,合卺交杯……”


    “太麻烦,省了。”


    一进一退间,陆乘渊后腰已抵上床栏,退无可退。薛南星索性跪到榻上,欺身靠近,可下一刻,那只探向衣襟的手又被他握住了。


    “我不能……”几个字脱口而出,却又在说出口的一瞬忽地滞住。


    薛南星问:“不能什么?”


    好一会后,陆乘渊理了理她鬓边散落的发,轻声道:“现在不能,这件事情应该等到洞房花烛夜。我答应你,尽力……”


    “尽力?”薛南星不理解,分明早前还言辞切切,怎的突然就成了“尽力”?


    不对,定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床头烛火“噼啪”炸响,晃动的光影里,薛南星的目光落在他微敞的衣襟上。


    衣襟!?


    他不想让她扯开衣襟。


    薛南星用力挣开他的手,趁其不备,扯开他的衣襟,她蓦地呆住了。


    因她清晰见到自他心口延伸出的两道血色裂纹。虽只是浅浅的两条,但她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


    薛南星看向陆乘渊,“这就是你一直推开我的原因?”


    陆乘渊沉默不语。


    她声音微微发颤起来,“你觉得不能要我,不敢要我,是因为不能再许我将来,是吗?”


    陆乘渊握住她的手,答非所问,“我一定会尽力,只是现在……我不确定。”


    不确定……


    她知道他向来运筹帷幄,从不做无把握的事,不说无把握的话,他能说出“不确定”,其实某种程度来说,已经是一种确定,一种反向的确定——他身体的情况不太好了。


    薛南星深吸几口气,尽力稳住心神,“什么时候有的?”


    “今日才发现的。”陆乘渊神色平静,“无妨。”


    薛南星心头猛地一揪。昨夜汤泉池中,她分明仔细看过他的胸口,那时还什么都没有。唯一的可能,就是后来见到她与魏知砚在一起时,他急怒攻心,伤了心脉。


    眼眶发热,她强压下泪意,想起蒋昀的警告,直视着陆乘渊的眼睛,“你实话告诉我,从京城带的药是不是快用完了?”


    陆乘渊注视着她,良久,终于点了点头,却是淡然一笑,“左右明日就回京了,不碍事。”


    蒋昀的话竟一字不差地应验了。


    薛南星再忍不住,急道:“明日回京,那回京之后呢?此行去俪山本是备了两个月的药量,眼下不到半月就用完了,这押不芦本就难制,更何况……”更何况他的身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哽咽。她不能再说,也不敢再说了。


    她紧紧抱住陆乘渊,双臂用力到发颤,像是要将自己整个人都融进他的骨血里,将所有的温度都给他。


    陆乘渊的心仿佛被人拽住,狠狠捏了一把。到底是他自私了,从互述心意的那刻起,他就该想到,只要蛊毒一日不解,她就要永远活在提心吊胆里。可他已经自私过一回了,如何还能再自私第二回。


    他涩然开口,“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不要。”薛南星害怕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就是做不到,就是接受现实,她知道这声对不起是何意,因而她不愿听到。


    陆乘渊怔了怔,低头看向怀里的人。


    烛火轻柔一晃,他这才发现,薛南星的长睫上已然沾着晶亮,却只是低着头,不去看他。


    薛南星靠在他怀里,嗫嚅着,似委屈似嗔怪,却有种近乎倔强的坚定,“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定是要说,倘若早知道蛊毒会加重,就不该拆穿我的身份,不该说要娶我……又或者,你要说,‘万一以后你不在了’之类的晦气话。但是我告诉你……陆未晚,我这颗心早就给了你去了,你要也好,不要也罢,反正我是认定了。”


    她一股脑地说着,将头埋进他的肩窝,双臂收得更紧了些,“你还记不记得来宁川时经过的那座山?你问我的心愿是什么……”


    声音渐渐软下来,“我的心愿便是做你的妻子,不管是一生一世,还是一时半刻……怎么,你的心愿实现了,就不管我了吗?”


    话到这里,她忽然从陆乘渊怀中剥开,拿起他的袍角,和自己的衣袍精心打了死结,牢牢系到了一起。尔后又觉得不够,她解开发髻,满头青丝散落,她挽起陆乘渊半披的一缕黑发,和自己的一缕青丝结到了一块。


    一字一句:“天为证,月做盟,今夜起,你我就是结发夫妻。”


    烛火映照下,她的眸子亮得惊人,带着几分娇蛮,几分执拗,就这样直直望进他眼底,似在等他的回应。


    陆乘渊眸光幽深,里头映出一个清致隽秀的人儿,映出她眸中清透的碎光。


    四目交汇,二人之间是两缕青丝,来自两个不同的人,却在此时彼此纠缠,不分你我。


    良久,陆乘渊缓缓开口:


    “你真的……”话一出口,他又顿了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问出后面的话,“你真的想好了?”


    薛南星毫不犹豫点点头。


    “不后悔?”


    薛南星又毫不犹豫地摇头。


    陆乘渊觉得,她这般斩钉截铁的模样很是倔强,倔强到可爱,可爱到不自觉间就染上了几分魅惑。


    自爱而生的欲,从来都难以克制。更何况,他已经将“结发夫妻”四个字牢牢刻在了心里。


    薛南星还在想着这人怎么霎时不声不响了,忽然眼前一晃。


    身侧的烛火剧烈摇晃,被衣袂带起的风噗得熄灭,屋里一瞬便暗了下来。


    待薛南星反应过来时,她人已经躺在了榻上。


    陆乘渊俯身下来,撑在她上方。饶是目不能视,薛南星也能感受到,此刻他正以怎样灼热的目光看着她。


    黑暗中,他近乎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娘子——”


    那声音柔得像水,却又沉得像铅,一下就坠到了薛南星心底。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两颊随之腾地烧了起来,自己就这么与人以夫妻相称了。


    薛南星没来由地生出些慌乱来,很快又莫名想起从前插科打诨看过的那些画本子,便依样画葫芦,伸手扶上他的肩,抬腿轻轻缠上他的腰。


    尔后,她便听见一声低低的叹息,似是无奈,似是妥协。


    几乎在这声叹息落下的同时,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围拢过来,渗入体肤,在血脉里撩动汩汩热流,一瞬便流过四肢百骸。


    密密匝匝的吻混着清冽的气息,沿着她的耳后、颈侧、锁骨缓缓落下……


    夜色如墨,明月更亮了,月辉洒入户内。


    素衣如云絮般,一层一层堆迭而下,落在榻边。


    人在黑暗里待久了,借着月色也能视物。


    可薛南星抬眸,却觉满室月华入室即黯,唯见陆乘渊眼中灼灼火光,与他额角莹莹的汗。


    “南星——”


    一声轻唤伴着温软的唇落在她眼角,将她从混沌中拉回。


    他的嗓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明显的克制,“很疼是吗?”


    其实不是不疼的。


    那种滋味不像被锋利的刀剑刺穿身体,也不是冰冷的钝器倏尔犯进,而是一种酸胀的、绵长的、甚至还带着点委屈的疼。


    饶是她清楚地感受到陆乘渊无可挑剔的耐心,却在那一瞬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只是她惯能忍,也不想让他这么压抑着,便本能地咬紧牙关,摸索着扶上他的肩,轻声应了句,“我没事。”


    陆乘渊低头吻住她微颤的唇,舌尖温柔地探入,冲淡那一点痛楚后,才慢慢动起来。


    陆乘渊双目落在她潮红的脸颊,紧抿的双唇,专注地看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看着她从一个青涩少女,变成他的女人。


    情至半酣,陆乘渊倏尔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转瞬又觉得心酸。


    她半生飘零,孤苦无依,他好不容易找到她,原想将这世间最好的都许给她,可如今竟在这客栈内草草成礼,没有红烛高照,没有合卺交杯,连最寻常的新婚之喜都给不了她。于是只好极尽温存,极尽缠绵。


    薛南星觉得奇怪。


    方才疼得厉害时,她尚能咬牙忍耐,此刻痛楚渐消,整个人被一种奇异的漂浮感包裹,反倒再难自持,从唇间溢出一声轻喘。


    这声轻吟落入陆乘渊耳中,犹如星火坠入干柴,原本强压在胸腹间的炽热再难抑制,瞬间


    席卷全身。


    恍惚中,薛南星觉得自己又回到离开奉川的时候,像是在日暮时分出海的船,在浪尖起伏,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海,而陆乘渊是唯一的岸。


    起初是细碎的潮涌,一波一波试探着。他的掌心贴着她的脊背,像托着一叶轻舟,怕她沉没,又怕她飘远。


    她随着海浪轻颤,指甲陷入他的肩胛,像抓住浮木的落水者。


    呼吸交错间,她听见低哑的喘息,混着窗外隐约的潮声,分不清是真实还是幻觉。


    海浪越来越高,船身颠簸得厉害。


    溺水的眩晕感袭来,薛南星拼命攥紧那唯一的浮木。而他以更深的侵入回应,仿佛要将她钉在这片汹涌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某一刻浪尖骤然拔高,她仰起脖颈,风帆张满,在风暴中心彻底交付自己。


    而他俯身咬住她颤抖的喘息,将彼此的呻吟都吞没在唇齿之间。


    薛南星整个人都是迷离的,一时辨不清天上人间,再忍不住,唤了一声:“夫君……”


    声线如春雨绵软,只听这一声,陆乘渊方才炸灭的烈火又再燃烧起来,自以为坚不可摧的意志力一下子溃不成军。


    他伸手勾住薛南星的后颈,一手揽住她的腰,恨不能将她揉进骨子里,俯脸再次吻下去。


    后来,薛南星只觉得痛楚化作灼烧的火,又融成绵长的浪。


    她恍惚听见远处的潮声,一浪高过一浪,将她推上云端,又温柔地送回他怀里。


    喘息烫在耳畔,混着低低的呢喃,是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像是怕她忘记归途。


    再后来,连月色都轻了,又一回渐停渐止。


    陆乘渊俯下身去揽薛南星,才发现怀里的人早已柔弱无骨,双眸微阖,轻轻颤着。


    “南星?”他轻唤。


    薛南星整个人要化成水,像从海里捞起的月,低低应了一声。


    陆乘渊拨开黏在她颈间的湿发,斟了杯茶水喂给她,尔后披衣起身,去外间吩咐人准备沐浴的热水。


    不多时,浴桶便被抬了进来。小厮仔细调好水温,备好皂角粉与布巾后,恭敬地退了出去。


    陆乘渊掀开帐幔,将浑身酥软的人儿横抱入水,仔细替她擦洗起来。


    薛南星早已筋疲力尽,软软地趴在浴桶边缘,听之任之,由他摆布,直至布巾擦至侧胸时,她明显感觉到那只手顿了顿。


    方才在黑暗中未能看清,此刻借着烛光,陆乘渊才看清她胸前那圈被束胸勒出的红痕,在雪肤上格外刺目。


    “疼吗?”他指尖轻抚过那些痕迹。


    薛南星星半梦半醒地咕哝,“习惯了,不疼的。”


    陆乘渊知道,她从来不会说疼。手上的动作越发轻柔,“待回京后,便不必再束了。”


    听到“回京”二字,薛南星微微睁开眼,眸光氤氲地望向他,许久,最终只是轻轻合上眼睫,几不可闻地应了声,“嗯。”


    第105章 画轴“没事,一切待回京再议。”……


    这一夜仿佛似短又长。


    短到折腾了三四回下来,待洗净身子,窗外便已透出微光。长得又让薛南星恍如隔世,茫惘间醒来时,竟缓了好一会儿才辨清晨昏。


    陆乘渊依旧像前几回一样,守在一旁,只是这回没坐在圈椅里,而是倚在榻边。见她睁眼,便起身斟了盏温茶递来。


    薛南星正渴得发紧,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抬眸见他已梳齐发髻,换了身云锦直裰,不由问道:“王爷出去过了?”


    陆乘渊接过空盏,眉梢微挑,“怎么又改口了?”


    薛南星心尖一颤,想到昨夜二人以夫妻相称,耳根子一下烧红了。她张了张口,总觉得黑灯瞎火里,情到浓时的声声亲昵,此刻被这白日天一照,就卡在嗓子眼里出不来了。


    少女初经人事后的娇羞落在陆乘渊眼底,漾开温柔笑意,却也不再逗她,“好了,随你唤什么都行。总归三书六礼、十里红妆还是不能少,总不能便宜都叫我一人占尽了。”


    他这一笑在薛南星心里化开,只觉如今再看他的眼神犹自烫人心扉,于是她不敢再看,移开目光,准备起身洗漱。


    这时,门外传来轻叩声,无影的声音自外间响起,“王爷,远芳书斋的李先生来了。”


    薛南星闻言一怔,立时想起寻画之事,也顾不得浑身酸软,翻身下榻,手忙脚乱地抓起一堆衣衫往身上裹,赤着脚就往净室跑。不等陆乘渊要说什么,人影一溜烟地不见了。


    陆乘渊望着骤然垂落的门帘,指尖勾着那条素白束胸布晃了晃,“这碍事的东西不要也罢,只是……”话音未落,帘缝里倏地探出一截皓腕,将绸布飞快地夺了回去。


    里头传来闷闷的一声,“多谢……夫君……”


    只一刻钟,薛南星便收拾停当走了出来。她换上一袭淡青竹纹长袍,一头青丝束成简洁的公子髻,胸前一马平川,转眼变回了清俊的少年郎。面上虽有倦色,却被这身素雅长衫一衬,更显清致可人,唯走路的姿势带着几分不自然的僵硬。


    陆乘渊自然瞧出她这点不自然出在何处,温声道:“若是还疼,便多歇息片刻。”


    “不算疼,就是……”薛南星低头看了看,声音渐低,“就是有些酸胀……腿合不拢。”


    听到“合不拢”这三个字,陆乘渊不由失笑,转而见她一脸羞恼地瞪着自己,心知她是以为自己在取笑她,忙轻咳一声,敛去笑意,自袖中取出一支玉簪。


    “这簪子……”薛南星一怔。


    她一眼便认出这正是那日在汤泉池中,她情急掷出灭灯的那支。


    “好在没摔坏,物归原主。”


    陆乘渊的声音落下的同时,她发间微微一沉。


    晨光透窗而入,落在玉簪上,薛南星觉得仿佛又回到昭王府,小满宴那日,他也是这般替她戴上这支簪子。只是如今二人已有了夫妻之实,“簪发”便有了别的意思。


    她抬起头,没来由地问,“未晚,日后你还会替我簪发的,对吗?”


    陆乘渊安静地看着她,深邃的眸中渐起微澜,他轻轻颔首,“嗯。”


    薛南星抿了抿唇,取下玉簪,郑重地放回他的掌心,“那便等到那日再替我戴上,这样你就没得耍赖了。”


    她没说明“那日”是何时,只明眸一笑,眸中是灼灼天光。


    *****


    薛南星还记得初见李远平时的模样。


    青衣广袖,凤目含光,宛如古画里走出的魏晋名士。而今再见他,几乎要认不出来,一身脏污的袍衫遍布血痕,发髻散乱,面色灰败,颓唐样子哪还有昔日风采。


    他孤零零地立在客栈前堂,身形单薄得像张纸片,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散。直至薛南星走近,那双涣散的眼睛才渐渐聚起一点光亮。


    “张大人。”李远平躬身作揖,刻在骨子里的文人礼数已成本能。


    薛南星急忙上前搀扶,“先生不必多礼。实不相瞒,我并非什么张大人,不过是个验尸的仵作罢了。”


    李远平听了这话,微微怔了怔,转而似又明白了什么,哑声道:“无论如何,多谢你让家父的冤案重见天日。否则,只怕父亲的墓碑,永无清明之时。”


    这谢意薛南星实在担不起,虽说李


    申得以平冤,但李远平因她的介入痛失妻儿也是事实。听得这声“多谢”,她喉间一片涩然,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正踌躇间,又听李远平哑声道:“多谢王爷。”


    薛南星讶然望向陆乘渊,却见他神色如常,只淡淡道:“你专程前来,想必不止是为了道谢。”


    李远平的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眼眶渐渐红了,“不瞒王爷。草民此来……是想接月娘回家。”


    “回家”二字如重锤敲在薛南星心上。


    她眼前蓦地浮现出月娘叉着腰,将那群顽皮学生赶走的情境,嬉笑怒骂背后,分明藏着掩不住的疼爱。是啊,月娘离开张府后,远芳书斋便是她的家。她孤身一人,劫后重生,直至遇到李远平后才有了依靠。此后二人倾注心血,苦心经营,好不容易才有了这样一个家,她一定是想回家的。


    他们先前匆匆料理月娘后事,本只是权宜之计,为的是在返京前了却这桩心事。如今李远平能解开心结,自是最好不过。


    薛南星侧目看向陆乘渊,见他微微颔首,对李远平道:“好好送月娘与昀儿最后一程吧。”


    李远平听了这句话,眼眶中蓄积已久的泪便流了下来,却是哑然无声,别过脸去。


    薛南星心头酸涩,却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只得静立一旁,等他平复后再提其它。


    良久,直至泪眼风干,李远平才转回脸,对他二人再道了声多谢。这时,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八仙桌上取过一个靛蓝布包裹的长条物件,手指摩挲着布面,低声喃喃着什么。


    薛南星这才留意到桌上竟还放着这样一件物事,观其形状,里面装的似乎是一幅画。


    画!?


    薛南星面上虽不露声色,心中却蓦地一怔。她与陆乘渊对视一眼,旋即问道:“你手上这是……?”


    李远平如梦初醒,轻抚包袱道:“是月娘生前最珍视的画作。原想着若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便托大人将此画与她同葬。”他顿了顿,声音哽咽,“如今能亲手交给她,最好不过了。”


    薛南星指了指那包袱,“能否让我看看?”


    李远平虽面露疑惑,却未多作迟疑,解开包袱取出一卷画轴递来。


    薛南星徐徐展开画卷——但见峭壁嶙峋,断桥横亘,山雾缭绕间隐约可见猎户小屋。


    一时间只听得李远平道:“这是月娘亲手绘的远州景致。”


    竟是挂于他书房内室的那幅画,而不是《碎玉图》。


    薛南星想深一层又觉得不该,当年月娘曾从张府书房带走的书画不在少数,李远平岂会不知?她当即追问:“先生可还记得,四年前月娘曾带回一批书画?”


    李远平回忆片刻,“确有此事。那时初到宁川筹建书斋,自然是要添置一些书画的,可彼时银钱拮据。我本想着自己画一些,可有一日月娘说遇到大户人家清理仓房,扔了不少书画,她便拾了一些回来。虽非名家手笔,但画工精巧,我便暂存于仓房。”他眉头渐蹙,“可蹊跷的是,不出几日那仓房竟莫名起火,那些画烧得一幅都不剩了。”


    薛南星心下一沉。烧了?从张府里刚搬出来就被烧了,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可她一时想不通是何人所为,略一沉吟后,又问道:“先生可还记得其中有一幅《碎玉图》?”


    李远平眼中闪过一丝恍然,“确有此画。那幅画虽非名家手笔,但其意境深远,因而记忆犹新。”


    “画中意境?”薛南星眸光微动。


    “画中绘有两位年轻男子。”李远平回忆道,“一人锦衣华服,一人身着囚服。二人各执半块玉蝉佩,玉面朝外,正是‘宁为玉碎’之象。”


    薛南星与陆乘渊对视一眼——正是玉蝉昆仑佩的形制。


    “蝉者,变于污秽中,寓高洁之意,又因其蜕壳重生,象征轮回不息。”李远平继续道,“画中二人碎玉明志,题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暗含破而后立之志。”


    陆乘渊若有所思,“本王曾闻言,康仁三年的‘清田变法’,尚在刑部任职的程老曾因力主改革而下狱。后得魏大人求情,以官爵相抵,才换得程老出狱。”他目光微沉,“如今看来,这《碎玉图》所绘,或许正是当年二位大人碎玉明志、共谋变法的场景。”


    薛南星想起外祖父生前的确曾提及过年轻时的牢狱之灾,如今想来,这枚玉蝉昆仑佩早在数十年前就已一分为二。


    外祖父珍藏的半块后来传给了母亲,最终又辗转到了景瑄帝手中。而另外半块……她心头一震——魏太师!外祖父临终吞下的那半块,必是魏明德之物!


    难怪张启山要将东西藏在这幅画中,只可惜如今画已成灰,玉佩亦无法作为指证魏明德的铁证了。


    薛南星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才勉强压下胸中翻涌的愤懑。


    “说来那画还有个古怪之处……”李远平突然道。


    李远平道:“那《碎玉图》虽画工平平,装裱却极尽考究。尤其是画轴,材质特殊,火烧不毁。”


    火烧不毁!?


    薛南星听此一言,眸光一凛,“那画轴可还在?”


    李远平点头,指向她手中,“便是这个。”


    薛南星指节蓦地收紧。她方才未曾留意,此刻细掂之下,这画轴果然比寻常的要沉上几分。


    陆乘渊眸光一凝,接过画卷仔细端详。片刻后,他指尖点在画轴一端,“是十字锁。”


    薛南星倾身看去,只见那画轴末端并非寻常的浑圆形状,而是在圆形中暗嵌着一个精巧的十字凹槽。


    这机关做得极为隐蔽,若不细看,几乎与普通画轴无异。


    陆乘渊道:“十字锁由玄铁铸芯,锁芯精巧,且每套锁芯构造不同,需由制锁人用特质钥匙解锁。”


    “那强行砸开呢?”薛南星问。


    陆乘渊缓缓摇头,“若没猜错,此轴内藏腐水,若强行破开或开锁方式有偏差,顷刻便能蚀尽画中物。”


    薛南星目色一沉,“如此说来,若寻不到制锁之人,这画轴便打不开了?”


    “或许可带回京中一试。”陆乘渊忽而抬眼,“你可还记得你初进大理寺那日遇见的白老先生?”


    沉沉目色骤然点亮,薛南星诧然道:“他会解这锁?”


    “嗯。”陆乘渊颔首,“你有所不知,白老先生精研天下奇锁,这‘十字锁’我也是从前听他提过才知。”


    薛南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陆乘渊见状,低声问,“可是有什么问题?”


    确实蹊跷。虽说如今有了新的线索与指向,可薛南星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左思右想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从某个时刻起,她走的每一步都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推着。


    先是找到张启山,他却突然服毒自尽,本以为断了线索,却又从长命锁中得到先帝遗诏的指引;她正愁着如何找到遗诏,李远平便适时送来这幅画;如今十字锁难解,却偏巧陆乘渊身边又有一位亲信精研这类奇锁。细想一层,这一路追查下来,看似处处碰壁,实则却又十分顺利。


    不,是过于顺利。


    她凝视着手中画轴,一个令人脊背生寒的念头骤然浮现——这机关重重的画轴里,装的当真是先帝遗诏?亦或是其它?


    薛南星在心里将所有可能权衡掂量一遍,已是另有盘算。


    她倏然抬眸,却只轻描淡写道:“没事,一切待回京再议。”


    第106章 惩罚“但儿子有一事相求。”……


    比薛南星与陆乘渊早三日抵京的,还有赴宁川办案的京兆府少尹魏知砚。


    这位素来雷厉风行的少尹大人,此番不仅亲自押解外逃两年的采花贼归案,更在半日内便审结了这桩悬宕已久的案子。结案后,竟破天荒地递了告假折子,径直回了魏府。


    外人只道是寻常休沐,魏府的下人们却瞧出了端倪——自家这位二公子,此番归来竟似换了个人。


    一来,自入仕以来,二公子从未告假。前些


    日子额头带伤,尚且夤夜在府衙批阅卷宗;如今案子办得漂亮,反倒主动休沐,实在蹊跷。


    若说是舟车劳顿倒也说得通,可这二来……


    二来,魏知砚回府后,便将自个儿锁在房中,再没出来过了。


    起初有仆役叩门询问,里头寂然无声。后来奉了老爷之命硬送吃食进去,竟连人带食盒被掀了出来。要知道二公子素来温润如玉,便是对最低等的杂役也从未红过脸。这番出京办差归来,竟似变了个人似的。


    魏知砚所居的东院里,张嬷嬷盯着丫鬟们端出的饭菜直叹气,这已是今日第三回原封不动地撤下来了。她在魏府伺候了十余年,二公子自幼的饮食起居都是经她的手,何曾见过这般情形?


    “一个个都打起精神来。”她正待训诫这些小丫鬟们要格外仔细着伺候,廊下忽地传来一道沉冷的声音:


    “公子还在房里?”


    张嬷嬷后颈一凉,转身见竟是老爷负手立在月洞门外,玄色锦袍上金线绣的仙鹤在暮色中森然欲飞。她慌忙紧走几步上前,福身道:“回老爷的话,自前日从衙门回来,二公子就将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两日未踏出一步。”


    魏明德目光掠过几个丫鬟们手中原封未动的食盒,眉心微蹙,“还是粒米未进?”


    张嬷嬷绞着帕子,欲言又止,“饭食确实未动,只是……”她声音渐低,“公子要了酒,已经饮了三坛……”


    “混账!”魏明德厉声一喝,满院仆役霎时跪了一地。


    张嬷嬷伏地颤声道:“老奴该死!可二公子说若没有酒,便连水也不肯沾一口。老奴实在不忍看他这般作践自己,这才”


    其实这满院子的酒味魏明德岂会闻不到,他居高睨视跪在最前头的张嬷嬷,忽而开口,“老夫没记错的话,你在魏府当差有些年头了?”


    张嬷嬷额头抵地,不及细想便答道:“奴婢是康仁十一年进府的,打从二公子垂髫之年就伺候在侧,到如今整十二年了。”


    “他们呢”魏明德冷眼扫过地上跪伏的众人。


    嬷嬷稍一思量,“回老爷的话,二公子念旧,不轻易换人,这些丫头小子们,除了那两个十三四岁的刚进府,其余的最少也伺候了五六年。”


    魏明德负手望向庭院,叹道:“是啊,你们一个个伺候得久了,倒把主子的话当成了圣旨。”


    他突然转身,衣袂带起一阵寒风:


    “来人——”


    声音不疾不徐,没有一丝温度,“每人三十大板,就在这院中行刑。若还不见人出来,便四十、五十地往上加,打到直到他出来为止。”


    话音方落,跪伏的仆役们齐齐僵住了。


    张嬷嬷到底是府里的老人,最先明白过来,老爷这是要用他们的命,逼二公子跨出这道门。她膝行上前,额头重重磕在地上,“老爷开恩啊!容老奴再去劝劝二公子……”


    她这么一哭求,后头几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再也绷不住,抽抽搭搭地哭作一团。


    魏明德仿若无闻,对护卫冷声道:“还等什么”


    护卫闻令,即刻扑上来拖人,顷刻间,哀求声、哭喊声撕碎了暮色。有个小丫鬟死死扒住门框,指甲在朱漆上刮出几道血痕,还是被硬生生拽了出去。


    魏明德负手立在台阶上冷眼看着,第一记板子落下才转身离开,临走前丢下一句,“若有断气的,就扔在院子里,让他好好看看。”


    天色渐暗,院里的哭喊声渐渐弱了下去。直至最后一声呻吟也消失,满院的酒味彻底被血腥气取代,那扇紧闭的雕花门才终于“吱呀”一声开了。


    魏知砚颓然站在阶前,惨白的脸上映着晚霞,看着院子里横七竖八趴着的人,他们再发不出任何声音,也不知还有几人活着,有几人已经被活活打死。


    几个护卫早就打得手臂发颤,钉棍上的血滴答往下淌,见到魏知砚出来,如见救星,“公子出来了,奴才这便去禀告老爷。”


    “不必了。”魏知砚声音哑得可怕。


    他怔怔地盯着地上,血水顺着砖缝蜿蜒,汇成一道道细流。须臾,他踩过血泊,拖着被染成猩红的袍摆,“我亲自去谢罪。”


    魏知砚踏入中堂时,已剃净须发,换了一身干净的素色长衫,仪容整洁如常,仿佛方才颓然立在血泊之中的人从未存在过。


    魏明德端坐上位,见他进来,略抬了抬眼皮,“来了?”他轻啜一口茶,扫了眼窗外的天色,“不错,有长进。”


    魏知砚整袖肃立,躬身行礼,“父亲的教诲向来刻骨铭心,儿子不敢怠慢。”


    魏明德这才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你可知为父为何如此责罚于你?”


    魏知砚垂眸不语。


    魏明德放下茶盏,将话锋一转,“你可还记得你七岁那年,在书院后巷捡了一只野猫,心疼得很,甚至从书院偷跑回来喂那只畜生,耽误了不少功课。”


    魏知砚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记得。”


    “后来为父命人将猫扔了,你做了什么?”


    “儿子……”魏知砚喉结滚动,声音却是平静,“日日逃学去寻,还央求奶娘帮忙。再后来……”顿了顿,“后来儿子回府,亲眼见到奶娘……”


    “因护主不力,被杖毙。”魏明德冷冷接话,“但你可知他们真正该死的原因是什么?”


    这句话里说的是“他们”,包括从前的奶娘,自然也包括刚才院子里的张嬷嬷和其他下人。


    魏知砚的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他清晰记起七岁那年,他下学归来,兴冲冲跑去找奶娘问小猫的下落,却看见她趴在院中的条凳上。板子落在皮肉上的闷响,奶娘渐渐微弱的呻吟,以及那刺目的血色……


    他拼命挣扎着要冲过去,却被护卫死死架住。任凭他如何哭喊哀求,板子依旧一下重过一下,直到奶娘的头软软垂下,再无声息。


    他记得自己踉跄着扑过去时,奶娘的眼睛还睁着,手甚至还是温热的,却再也没办法应他一个字了。他哭了整整一个月,甚至很久都无法适应没了自小幼陪伴他的奶娘的日子。


    父亲从未责骂过他,只是在他跪在灵堂前时问了一句,“可知奶娘为何而死?”他答不上来,父亲便让他“想明白为止”。


    这十几年,他始终未能参透。直至今日,听着院中此起彼伏的哀嚎渐渐微弱,听着板子一下一下落在皮肉上的声响,他才终于明白——


    是他对自己的纵容害死了他们。


    魏明德负手走向他,“当年为只野猫,如今为一个女子。你这般失了分寸,为父不得不再给你提个醒。”


    提到“女子”,魏知砚原本黯淡无光的眸中闪过一丝异样,“南星不一样。”


    “哦?”魏明德驻足,“所以这次你能眼睁睁看着满院仆役受刑?”


    他侧目看向魏知砚,像是在欣赏自己调教出的杰作,突然满意地笑了,“是,是不一样。若非如此,小满宴那日,为父也不会答应你留她性命。只是……”他笑意忽地一滞,连带声音也冷了下来,“但倘若这只‘猫儿’敢乱伸爪子,为父就不止是杖毙几个下人这么简单了。”


    魏知砚的指节在袖中攥得发白。


    他生在锦绣堆里,自幼被护得严实。父亲虽严厉,却为他挡尽朝堂明枪暗箭;长姐如慈母,将他捧在手心呵护,弥补了母亲早逝的缺憾;长兄在世时,更是连骑马都要亲自为他牵缰绳。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何其幸运,一生都与日晖为伴。


    正因如此,他只需专注诗书礼乐,做个光风霁月的魏二公子。也正因如此,他一直想不明白当年奶娘为何会死。


    直至小满宴那日,他站在朱红宫门外的阴影里,亲耳听见父亲与长姐如何处置薛家遗孤,字字句句,如淬毒的银针,将他扎得体无完肤。


    后来,他跪在祠堂,看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第一次觉得陌生。原来他所谓的幸运,是踩着无数人的尸骨,他以为沐浴的日晖,实则是腐土里开出的恶之花,亦是他从来最为不耻的。


    他迷茫、纠结、痛苦,曾在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想要弥补些什么。甚至跪在父亲书房外整整一夜,只为求他们放过薛南星。那时的他天真地以为,爱便是倾其所有护她周全,连坦白真相的念头都在心头辗转千百回。


    可宁川重逢那日,当他看见薛南星与那人并肩而立的身影,所有愧疚与善意都在瞬间焚烧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欲望与愤怒。


    那一刻,他才明白,爱不是守护、不是付出,更不是牺牲,而是霸占、摧毁和破坏,为了得到对方不择手段,不惜令对方伤心,只要他能得到她。


    或许,本质上来说,他与父亲和长姐一样,他骨子里流的,终究是魏家的血,他根本也是他最瞧不起的那种人。


    解开困扰多年的算题终于解开。


    魏知砚抬眸,目色突然冷下来,这种冷,不是森冷、寒冷,而是对自己极度失望,却又已然接受的冷。


    “儿子一定会让南星乖乖听话的。”他顿了顿,抬手郑重一揖,“不过,儿子有一事相求。”


    第107章 回京夏至方至,京城的槐花便……


    夏至方至,京城的槐花便落尽了,昭王便是在这样的时节回了京。


    陆乘渊此行离京,全然不知情的只道他是奉旨离京办案,毕竟这天下看似太平,实则暗流汹涌。远有乌邦虎视眈眈,宁南国蠢蠢欲动,近有换粮案多地频发,文官与武


    将剑拔弩张,尤其工部和兵部,先是因修建摘星台一事争执不下,后又为派谁去宁南平叛吵得不可开交。


    而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人,如太后、凌皓等稍亲近些的,则以为陆乘渊是去俪山调养旧疾。直至太后凤体突然抱恙,一道加急懿旨才将他匆匆召回。


    与昭王回京的消息一同传开的,还有一则惊雷般的秘闻——十年前命丧青峰崖的薛尚书嫡女,竟奇迹生还。


    当年薛尚书清名满朝,府上惨案曾令多少故旧扼腕。如今这桩秘闻,犹如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千层浪,京城各处茶寮酒肆皆在热议此事。各种传言绘声绘色,愈演愈烈,不过两日,便添了七八个话本子般的桥段。


    “听说那薛家大小姐当年被隐世高人救走,这些年在终南山修道……”


    “我二舅在刑部当差,说是在乱葬岗发现时,她手里还攥着把滴血的剑……”


    更有甚者拍着桌子嚷嚷,“什么死而复生,说不定是苗疆巫女借尸还魂!”


    ……


    薛南星放下车帘,转头看向陆乘渊时眉头微蹙,“虽说我回京的消息传得越开越安全,可这些谣言未免太过离奇。”她指了指自己,“借尸还魂?他们怎么不说我是狐仙转世?”


    陆乘渊唇角微扬,“越是荒诞不经的传言,反倒传得越快。”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依我看,不出三日,市井间就该有《薛氏侠女传》的话本子了。”


    “侠女?”薛南星轻哼一声,“怕是《薛氏女鬼录》先满天飞了。”


    陆乘渊低低地笑了笑,忽然将她揽入怀中,一本正经道:“的确是只勾魂的鬼。”


    他声音依旧清冷,可那双明眸却陡然暗下来,如墨般浓稠的目光直直地看入她眼底。


    这样的眼神薛南星太熟悉了,也知道意味着什么,只觉得连带覆在她肩头的掌心也莫名烫了起来。


    从宁川返京途中,陆乘渊顾及她的身子,不仅吩咐车夫缓行,夜里只守在她榻前,连半点逾矩的心思都强压着。可回京后这两日,眼见她身子恢复了,那双深眸里的暗火便再难掩饰。尤其二人独处时,这灼人的目光总让薛南星没来由地想起雪地里盯上猎物的狼。


    此刻见他眼神渐深,薛南星急忙抵住他胸前,目光飞速辗转,落向坐榻边的长形包袱。


    她指了指包袱,“这画轴……不如让我拿去给白先生?”


    陆乘渊眉头微蹙,“嗯?”


    薛南星见他目露疑惑,解释道:“一来这两日你不是在宫里就是去影卫司,眼下好不容易得了空去大理寺,定是有堆积的公务要处理。二来……”她顿了顿,声音轻了几分,“你不是说白先生从前跟外祖父的时间最长吗?我本就想见见他,多听他说一些从前的事。”


    一语毕,倒也合情合理。


    陆乘渊略作思忖便颔首应下,“也好,白先生那边我自是放心,你也难得与他一叙。”他话音微顿,似想起什么,忽而执起薛南星的右手细看起来。


    那日她用耳钩刺入指缝的伤口虽已愈合,但甲床下的紫黑淤血仍未散尽。薛南星见他蹙眉,忙道:“早就不疼了。”


    “我忧心的不是这个。”陆乘渊指腹轻抚过她指尖,“是怕你验尸时使不上力。”


    “验尸?”薛南星当即反应过来,“可是我爹娘的尸骨运回京了?”


    “尚未运到。”陆乘渊摇头,“约莫就这两日了。共十三具尸骨,待太后寿宴后怕是有的忙。”他握紧她的手,“所以这几日,定要好生将养。”


    薛南星听到“两日后”三字便陷入沉思。


    再过两日,再过两日她就能亲手查验双亲的尸骨,为他们洗雪沉冤。她曾无数次在梦中描摹这一刻,可当这一刻真的近在眼前,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她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待心绪稍平,更深层的思虑浮上心头:


    即便能从尸骨中验出他杀的铁证,要撼动魏家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仍是难如登天。魏家与后宫勾连,更牵扯储君之位,若无确凿证据能一击毙命,贸然出手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将魏家逼宫造反的计划提前。


    牵一发而动全身,且不提如今尚不确定魏明德手中还握着什么,单论那蛊毒的解药还没拿到,断不能因翻案牵扯到蒋昀身上。


    陆乘渊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她,似能洞悉她心中忧虑,“验尸之事你尽管去做。至于证据……我倒觉得人证物证已然齐备。”


    他眸光如炬,沉声道:“此案翻与不翻,不在证据多寡,而在大势所趋。当年薛尚书清流风骨,程老桃李满朝,朝中多少寒门子弟受其恩泽。如今圣上若以‘为忠良昭雪’之名行事,必得清议支持。”


    “魏明德此人老谋深算,这些年来他既不结党,也不营私,反倒处处提携寒门子弟,这般作派,连朝中清流都对他敬重三分。以致皇上虽有意打压世家,却对魏家无从下手,反而更为树大根深。”


    “正因如此,我们才更要借势而为。他越是装作清正,就越怕沾上谋害忠良的污名。因而,证据或许不必多么确凿,半块碎玉足矣。而我们要做的不过是……”陆乘渊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让你该想起的事,都想起来。”


    薛南星蓦然会意。


    的确。


    再没有比劫后余生的遗孤更有力的证人了。那些记忆既然能消失,自然……也能“重现”。


    陆乘渊接着道:“魏明德最大的倚仗,无非是那封先帝遗诏。他想借文官清议之势,指斥圣上得位不正。但若先让天下人看清他伪君子真面目……届时,纵使他手握传国玉玺,也不过是块废石。”


    他将目光落在画轴上,“所以这画轴你且去找找白先生看能否打开,若是不能,便毁了。”


    薛南星略作思索,问道:“但倘若那封遗诏在魏明德手中,而这画轴中的另有他物呢?”


    “那更好。”陆乘渊勾起唇角,“正好看看,这位‘清流领袖’还能翻出什么花样。”


    见他这般从容,薛南星心知这两日他必有布局,可指尖仍不自觉地收紧。魏明德能走到今日地位,既敢谋反,必有万全准备,他手中一定还握着其他东西。


    那画轴在掌中愈发沉重。


    可不论魏明德计划如何,她的目的只有一个——拿到解药,替陆乘渊解了蛊毒。


    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快。在魏明德有下一步举动前,先将计就计,从蒋昀那里拿到一部分解药。


    正思忖间,又听得陆乘渊忽将话锋一转,“对了,我已向皇上禀明心意,请旨赐婚。说到底,婚姻大事关乎两个人,皇上说想见见你,也问问你的意思。我想,太后寿宴便是喜上添喜的好日子,不如……”


    “太后寿宴?”薛南星蓦地抬眸,诧然道:“那岂不是两日后?可是……”


    “可是什么?”陆乘渊眸光微沉,“你不愿?”


    “不是不愿意。”薛南星攥紧了衣袖,“只是……我刚恢复身份就在寿宴上定亲,未免太惹眼。况且……”她喉间一紧,终是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陆乘渊静静凝视着她,目色沉沉,仿佛蓄起深秋的浓雾。良久,他才轻声道:“我明白了。”


    他嘴上说明白,显然是不明白。


    “不是你想的那样。”薛南星见他眸光转冷,急忙解释。她自知在宁川时已应下婚事,如今再推脱确实理亏,语气不由得软了几分,“只是方才提及验尸,想到冤案未雪,实在无心谈婚论嫁。况且我既已公开身份,魏太师若要动手早该来了。如今有王爷暗中护着,倒也不必急着用与你的婚事作保。”声音渐低,“横竖……我已经是你的人了,那些不过是虚礼,不着急。”


    “不是吗?”薛南星微微偏头,清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陆乘渊。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将他的提议尽数挡了回去。


    陆乘渊最是受不住她这般模样,三分狡黠七分娇憨,偏又叫人挑不出错处。静默良


    久,终是无奈地“嗯”了一声。


    “别生气了。”薛南星忽然倾身上前,纤臂环住他的脖颈,“你方才不是说皇上想见我吗?不如告诉我该注意些什么?是穿男装还是裙装?我太久没着裙了,也不知会不会失礼……”


    她絮絮说着,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俏皮,倒叫陆乘渊心头的一点愠怒与疑惑瞬间消散了。


    他没有回答她,望着她开合的唇瓣,忽然俯身封住了那些喋喋不休的字句。


    混着缠绵的吻,近乎叹息地唤了声:“娘子怎样都好……”


    *****


    第108章 解药(上)“你凭什么来讨这解药?”……


    大理寺,卷宗室内。


    “你真的是南星?”白九昭颤抖的手握着验状,老眼昏花的双目透过玳瑁镜片仔细打量着薛南星。


    薛南星点头,“嗯,如假包换。”又指了指他手中的验状上的一行字,“‘初情莫重于检验’,外祖父教的。”


    白九昭将验状凑到眼前,又盯着薛南星看了半晌,忽然红了眼眶,“瞧我这双没用的眼睛,你这眉眼,跟青玄生的一样,验状笔风也与程大人如出一辙,怎么能不是南星呢?王爷当初拿来那份验状时,我就该想到的。”


    薛南星这才明白,原来陆乘渊早在望月楼一案发生后就怀疑过她的身份。只是后来兜兜转转让他误以为自己真的是男儿身,阴差阳错又瞒了许久。


    薛南星莞尔笑道:“先生您凭一份验状便瞧出端倪,是耳清目明才对。”


    白九昭摇了摇头,感叹道:“人老了,近事记不清,旧事却忘不掉。”他这一感叹,便絮絮说了许多,从程启光何时进大理寺,说到他娶妻生女,又说到薛南星的母亲程青玄。虽都是些平常事,但落入薛南星心里,无不动容,那些被痛苦掩埋的记忆,仿佛被这些娓娓道来的温情唤醒。


    不过她知道,眼下还不是叙旧的时候。


    薛南星静静听完,并未多言,而是定了定神,解开包袱取出画轴,直入正题,“白先生,王爷想必已跟您提过,今日来是想请您帮忙开这十字锁。”


    “对对对。”白九昭拍拍脑门,“你瞧我这记性,一说起来就没个完,竟把正事都忘了。”说着,便引着薛南星往内室走去。


    原来这间卷宗室分为两间,除了外间存放卷宗的地方,最靠里的壁照后还有一间小室。


    白九昭颤巍巍地推开靠墙的一座乌木壁照,“这间小室从程大人在的时候就有了,这里取卷宗方便,壁照夹层里填了棉花,隔音极好,够僻静。当年我们常在此讨论疑难案件,有时一待就是一整夜。”


    薛南星目光扫了一圈,这间密室不大,却收拾得极为整洁,正中央摆着一张宽大的榉木案几。


    “后来程大人离开后,这里便空置了好些年,直至王爷主事时,知道我好钻研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特意让人重新收拾出来。”白九昭指了指一侧的长案几,“来,这边坐,我先看看这锁。”


    薛南星跟着他在案几边盘腿坐下,目光一一掠过案几上整齐摆放的各种工具:几套大小不一的铜制钩针、细如发丝的银线探具、薄如蝉翼的钢片,还有几把造型奇特的小锉刀。最边上摊开着一本皮质封面的手札,页边已经泛黄卷曲。


    转眸间,便见白九昭已戴上玳瑁镜,小心翼翼拿起画轴。他先是就着窗外的天光仔细观察锁孔,又用手指丈量轴身的长度与重量,最后取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铜针,在锁眼处轻轻试探。


    “能将十字锁嵌入画轴,这手艺……”白九昭咂了咂嘴,“不是寻常锁匠能做到的。”


    薛南星见他眉头紧锁,不由问道:“很难解?”


    “确实棘手。”白九昭擦了擦额角的汗,却露出一个笃定的笑容,“但并非无解。”他从身后的檀木柜中取出几件造型奇特的工具。


    “这十字锁的机巧在于里头的簧片……”他一边操作一边解释,以铜钩探入锁芯,银针拨动锁齿。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白九昭的额角已渗出细密汗珠。就在薛南星要劝他歇息时,忽听“咔嗒”一声脆响,画轴应声而开,轴心脱出,一分为二。


    很快,白九昭用铜钩从轴心内部勾出一个细长的水槽。他凑近闻了闻,眉头却皱得更紧。


    “这里头装的便是腐水?”薛南星想起陆乘渊所言——锁内可藏腐水,若强行破开或开锁方式有偏差,顷刻便能蚀尽画中物。


    “本来应该是,但这里头的,又好像不是。”


    “不是?”薛南星惊诧道。


    “嗯。”白九昭抹了抹额角的细汗,拧眉沉思片刻,“按理说,十字锁的水槽该盛满特制的腐水,通常是用绿矾油混合蛇毒,不仅气味刺鼻,日久还会在槽壁留下青绿色蚀痕。可这个……”他举起水槽对着光线查看,“既无异味,也无腐蚀痕迹,倒像是……是清水。”


    清水……


    薛南星眸光一凛,所以这锁只是幌子,藏画之人,根本就没打算毁掉里面的东西。


    薛南星心头蓦地一沉,此前那种不祥的预感如潮水般涌来,愈发强烈。


    “我能看看吗?”她声音有些发紧。


    白九昭点了点头,将拆开的画轴递过去。


    薛南星往画轴里看了眼,而后深吸一口气,探手取出里面的物件——是一封泛黄的信笺。她下意识地退开两步,才缓缓展开信纸。


    随着目光逐行下移,她的呼吸渐渐凝滞。眉心越蹙越紧,捏着信纸的指尖也微微发颤。


    读到末尾时,整个人竟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


    “可是有异?”白九昭似乎察觉到什么,起身问道。


    薛南星没有回应。


    他又走前两步,正欲开口再问,却见薛南星已转过身来,手中信也已利落地折好信纸塞回信封。


    薛南星摇了摇头,神色如常,“竟然只是张启山留给女儿的一封家书。”


    她嗓音微哑,却扯出个浅笑,“一时感怀,让先生见笑了。”


    白九昭看了她一眼,又望着她手中画轴,不由感叹,“难怪水槽里盛的不过是清水,原是封家书。”他似又想起旧事,摇摇头,面露感伤,“张大人膝下仅此一女,虽管教严厉,却是真心疼爱。可惜如今父女二人……”


    “嗯。”薛南星轻声应


    道,指尖摩挲着信封,“既是家书,理应物归原主。我会禀明王爷,设法将画轴送回宁川。”她目光转向白九昭身后的案几,“劳烦先生将轴芯递给我。”


    白九昭不疑有他,转身取来轴芯,递过去时仔细叮嘱道:“装回时切记莫要转动轴芯。这十字锁有个机巧,就是只能打开一次,一旦重新锁上,再想打开就必须强行破锁。虽说水槽里装的像是清水,但老朽也不敢完全确定是否暗藏玄机,还是谨慎些……”


    然而他话未说完,只听“啪嗒”一声,十字锁转瞬已再次关上。


    “南星!你……”白九昭愕然瞪大眼睛,“我方才不是说……”


    “说什么?”薛南星茫然抬眸,反问道:“您说这锁怎么?”


    白九昭见她神色恍惚,只得无奈摆手,“罢了,若王爷要看,也只能再想法子了。”


    薛南星似乎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歉然道:“先生莫急,信的内容我已记下七八分,定会如实转告王爷。”


    她将画轴递还给白九昭,“我突然想起还有要事未办,这画轴暂请先生保管。若王爷问起……”略作停顿,“就说我先回一趟薛府。”


    回薛府一事是他二人早就商议过的,虽说陆乘渊坚持要亲自送她去,可目下他正忙着公务,薛南星要自己先回也说得过去,想来他不会生疑。


    薛南星说完,不等白九昭回应,已转身离去。隐在袖中的手往里拢了拢,指节紧紧篡住袖囊中的信。


    出了大理寺,薛南星径直往永康坊疾行。永康坊在皇城脚下,是皇亲贵胄和二品以上大的聚居之地,昭王府、琝王府都在这五街八巷里,而公主府也在。


    ——公主府书房内,鎏金鸟笼悬于窗前。


    蒋昀斜倚在紫檀木案边,指尖捻着几粒粟米,漫不经心地撒在案上。他轻吹口哨,笼中的画眉闻声跃至案前,就在尖喙即将触及粟米时,脖颈上的银链猛地绷直。那鸟儿被拽得一个趔趄,发出凄厉的啼鸣。


    “啧,真动听。”蒋昀唇角微扬,又拈起一粒粟米,重复动作。


    侍立一旁的内侍窥见他面露悦色,低声道:“驸马爷这趟回京后,心情似乎格外好。”


    “哦?”蒋昀挑眉,指尖逗弄着惊慌的鸟儿,忽而笑道:“这趟去宁川,意外得了一只乖巧的雀儿,自然欢喜。”


    内侍垂着眸,也敛起笑意,抿了抿唇,“那奴婢……”


    蒋昀听见他欲说还休,转过头,抬指挑起内侍的下巴,“怎么?你也想当我的雀儿?”


    这名内侍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生得唇红齿白,杏眼桃腮。薄施脂粉后更显娇媚,若非一身靛青男装,活脱脱就是个刚及笄的闺阁少女。


    蒋昀拇指抚过内侍的唇瓣,将沾染的胭脂抹在自己唇上,低笑道:“本驸马今日兴致好,自会好好赏你。”


    内侍抿嘴一笑,眼波流转间竟比女子还要娇媚三分。忽又想起什么似的,蹙起秀眉,“只是……奴婢听说公主近来夜夜梦魇,常在梦中唤驸马爷的名讳……”


    “咔”的一声,蒋昀猛地拽紧手中银链,将挣扎的鸟儿悬在半空。画眉凄厉的啼叫声中,他慢条斯理道:“公主不是最爱栗子糖么?今夜便让她吃个够……”指尖骤然收紧,鸟儿顿时没了声响,“吃完后便能好好睡一觉了。”


    内侍会意,接过奄奄一息的画眉放入笼中,熟练地勾住蒋昀的脖颈,正要踮脚献吻。正这时,外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驸马——”家仆在门外急声禀报。


    蒋昀不耐烦地应了一声“什么事?”


    “回驸马,有一位眼生的公子求见。”声音顿了顿,“说是姓薛。”


    姓薛的公子?细长的眼尾微微一颤。


    内侍立刻会意,整了整衣襟前去应门。


    门开启的刹那,天光倾泻而入。阶前立着个白衣胜雪的公子,夏光落入清致的眉目,好看极了,可再一细看,双眸里却是清清冷冷的,如方外人看这尘世,叫人脊背生寒。


    “薛公子……”家仆刚要阻拦,薛南星已抬脚跨过门槛。


    “哟,我正纳闷呢,这薛家何时多了位公子,原来是近日名动京城的薛大小姐。”蒋昀慢条斯理地理着锦袍袖口,眼角斜挑,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薛南星,“怎么?今日大驾光临,莫不是要……反悔了?”


    薛南星来意明确,不欲与他过多周旋,径直道:“我来拿解药。”


    蒋昀先是一怔,继而从胸腔里迸出一阵低沉笑声,“解药?薛大小姐回京后倒是闹得满城风雨,可既不入薛府大门,更不履魏家婚约。”


    他站起身,负手靠近两步,眼中寒芒渐凝,“你凭什么来讨这解药?”


    薛南星神色疏淡,平静道:“你要我嫁入魏家,不过是为取魏明德手中那本账册,既让他没了你的把柄,也能以防他日东窗事发,你能全身而退。”她微微抬眸,眼底映着窗外疏落的日光,“但若我能给你东西,足以让你能反过来拿捏魏明德,岂非比我嫁入魏家更有用?”


    第109章 解药(下)“你也太小看魏家那小子对……


    此言一出,蒋昀手中折扇突然停住,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此话怎讲?”


    薛南星缓缓道:“魏明德的布局并非一朝一夕,而是十年前就有了。可他眼看着陆乘渊手握重兵、权倾朝野,却始终放任其坐大,成为自己最大的威协,为什么?只因他早就算准了一件事——”


    她微微抬眼,“他知道,待到时机成熟,乘渊定会为他所用,成为对抗皇上的利刃。”


    蒋昀瞳仁微缩,忽地想起魏明德那句“驸马爷又如何知道,这条猎狗不会认我们为主子?”他一直以为魏明德是想利用薛南星来控制陆乘渊,可小满宴前谁都不知道薛南星还活着。魏明德这些年任由陆乘渊势力壮大,很可能一开始陆乘渊就是他的计划之一。


    蒋昀收起折扇,面上轻佻之色尽褪,“你手上到底有什么?”


    薛南星神色不改,声音清冷,“魏明德要让陆乘渊知晓的真相——当年陆将军的真正死因,这才是能让他心甘情愿为魏明德所用的关键。”


    “陆熠?”蒋昀眸中闪过一丝讶色。他凝眸沉思一阵,眼底渐渐翻起暗流,“你的意思是……今上?勤王?”


    当年陆将军临危受命出征宁南,皆因前太子勾结外敌致使边境告急。那一役,不仅让先帝对太子彻底失望,更让蛰伏已久的勤王得以崭露头角。


    “若陆将军去宁南后发现……”蒋昀声音渐沉,“与敌国暗通的并非太子,而是最终受益最大的勤王……”


    薛南星接话,“那他突然战死,就极有可能并非意外。”


    “你有证据?”蒋昀急道。


    薛南星点头,“陆将军的亲笔手书。”


    “你会给我?”


    “为何不会?这封信绝不能落到乘渊手中,但用来换解药正好。”薛南星上前两步,“魏明德自以为布了这一局,可以顺其自然让乘渊看到这封信,却不知这信如今在我手里。魏明德想要执行他最后的计划,这封信必不可少。你若得此信,到时候还怕拿不回你的账本吗?”


    蒋昀想了想,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我凭什么信你?”


    “你已经相信了。那日你来找我,便是已经相信我会帮你。驸马说我没有选择,你自己又何尝不是?”薛南星淡淡笑道:“不得不说,驸马确实慧眼如炬。的确,于我而言从前所有不过空白,魏明德如何谋划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乘渊活着。”


    蒋昀沉吟片刻,忽而抬手,“东西呢?”


    薛南星寸步不让,“我要先看到解药。”


    蒋昀轻哼一声,朝身侧内侍略一颔首。那内侍会意退下,片刻后捧来一个鎏金锦盒。盒盖掀开,露出两方檀木凹槽,各嵌着一粒赤色丹丸,泛着幽幽光泽。


    薛南星羽睫微垂,伸手刚欲探向锦盒,却被蒋昀


    一柄折扇拦住。


    “急什么?”蒋昀似笑非笑,“信呢?”


    薛南星深吸一气,自袖中取出一封泛黄信笺。火漆封印上,陆家军的虎头印依稀可辨。


    蒋昀展信细阅,眸色渐深。半晌冷笑出声,“果然是陆家军的军印,那昏君藏得可真是深啊!”


    薛南星摊开掌心,“药。”


    蒋昀指尖轻拈红丸木槽,对着天光细细端详,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蛊虫成双,解药自然也要分作两枚。”他慢悠悠地将木槽收回锦盒,“本驸马想了想,这封信嘛,只够换一枚。待本驸马拿到账本,再给你另一枚。”


    薛南星听了这话,手一下握紧成拳,可她不能发难。


    她强压下心中怒意,反而轻笑一声,“你以为时至今日,魏明德还会信我是真心嫁入魏家?”


    蒋昀轻啧两声,折扇在掌心轻敲,“本驸马说过,你别太妄自菲薄了。更何况……”他突然上下打量薛南星,目中阴鸷之色浓郁,“你也太小看魏家那小子对你的情意了。”


    薛南星心头猛然一颤,“你什么意思?让你用解药要挟我嫁入魏家,是魏知砚的主意?”


    “是谁的主意重要么?”蒋昀“啪”一声合上锦盒,“总之,本驸马从不做没把握的买卖。待你入了魏府,另一枚解药自会奉上。”


    蒋昀没有直接回答,却恰好证实了薛南星的猜测。


    她忽然觉得可笑。


    就在方才,她还暗自庆幸,用陆将军的信换得解药,就不必再欺骗魏知砚的感情。却没想过,原来这些根本就是魏知砚想要的。


    窗外是灼灼天光,却穿不透厚重的窗纸。


    良久,薛南星冷笑一声,接过红药丸,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


    此时,京城最热闹的流云渡酒楼雅间内,琝王世子凌皓正盯着茶盏出神。这位素来爱凑热闹的京城第一纨绔,此刻却对楼下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充耳不闻,只是不住地叹气。


    几个平日里与他厮混的纨绔子弟见状,忍不住凑上前来,“世子爷,这位薛大小姐回京都两日了,您可曾见过真容?”


    凌皓不吱声,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听说薛尚书夫妇当年一个是出了名的美男子,一个是名动京华的绝世佳人,这位薛大小姐想必也是倾国倾城之姿?”另一人兴致勃勃地追问。


    “那可未必!”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摇着折扇,插嘴道:“若真是个美人,怎会回京后闭门不出?说不定是相貌丑陋,羞于见人!哈哈哈!”


    雅间内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笑声未落,一位身着宝蓝色织金锦袍的年轻公子突然以扇掩唇,压低声音道:“家母曾提起,当年皇上还是勤王时,对薛夫人可是……”他将折扇一收,长叹道:“哎,可惜啊,爱而不得。”又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你们说,如今薛大小姐突然回京却闭门不出,会不会是因为皇上有了别的心思?毕竟薛夫人不在了,能得个小的也……”


    “谢阡陌,你胡说什么!”凌皓再听不下去,霍然起身,又挨个指向眼前几人,“你们一个个的,少在这信口开河!”


    这宝蓝锦袍的公子名唤谢阡陌,是太后的本家,往上数三代与太后多少有些沾亲带故,又因祖上立过军功,得了个忠勇侯的爵位,自诩是皇亲国戚,平素最是肆无忌惮,说起皇家秘闻来口无遮拦。


    此刻这位谢小侯爷见凌皓动怒,反倒来了兴致,抬起眉笑道:“世子这般着急,莫非……”他故意拖长声调,“是见过那位薛大小姐了?”


    “我……”凌皓张了张嘴,想反驳却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噘着嘴哼了一声,道:“不就是个落魄小姐嘛,本世子不稀罕。”


    他心里却是再清楚不过了,不是不稀罕,不是不想见,而是想尽办法也见不着。


    活了二十年,凌皓这“城百事通”的名号从未像今日这般名不副实。他跑遍昭王府、薛府,甚至厚着脸皮进宫打探,得到的永远都是那句不冷不热的“太后寿宴上自会相见”。可寿宴还有整整两日,要他像那些寻常看客一般,巴巴地等到寿宴才能一睹薛大小姐真容,这叫他如何甘心?


    挫败,当真是挫败至极。


    凌皓一屁股坐回凳子上,正闷头灌着茶水,忽听窗边传来一声,“薛小姐……?”


    他猛地抬头,只见袁侍郎家的大公子正倚着雕花窗棂,朝楼下努嘴:“这薛家大小姐神神秘秘的,倒是二小姐常出来走动。”


    凌皓眼珠一转,手中茶盏往案上一撂,袍角翻飞间已到了楼下中堂。


    凌皓三步并作两步追出茶楼,正瞧见薛茹心将茶点盒递给身后的丫鬟,准备转身上马车。


    他赶紧扬声喊住:“薛小姐留步!”


    薛茹心脚步微顿,回过身见是凌晧,规规矩矩福身行礼,“民女见过世子殿下。”礼毕便要转身离去,显然不愿多作停留。


    “且慢——”凌皓一个箭步拦住去路。


    薛茹心抬眸,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世子还有事?”


    凌皓素来直来直往,索性开门见山,“是这样的,本世子听闻你姐姐回来了。我嘛,小时候不是在宫里就是陪我娘去礼佛,没怎么见过她,不过后来没少听皇祖母提过,所以也想一睹真容。不知你可曾见过她,能否带我见一见?”


    薛茹心闻言,抬眸扫一眼茶楼二楼,微微摇了摇头,“实不相瞒,姐姐只回来过一次,偏巧那时我在书院,未能得见。”


    不知是见她神色坦然不似作伪,还是觉得自己突然冒出来这一问实在唐突,凌皓悻悻摆手,“罢了罢了,我也就随口一问。”


    倒是薛茹心像是想起什么,忽然问道,“不知世子可曾见过程公子?”


    “耿星?”凌皓诧异一瞬,很快眉头又拧成疙瘩,“别提了!表哥给他派了差事,神神秘秘的,回京两日连个人影都不见。”话里话外透着股怨气,显然没少往昭王府跑。


    薛茹心眸光一凛,忽然又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凌皓只觉得这一笑有些莫名瘆得慌,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可那笑意不过转瞬,薛茹心便恢复了那副温婉模样,“过两日太后寿宴,想必都能见着了。”


    “耿星要去太后寿宴?他不是……诶,别走啊……”凌皓话还没说完,就见薛茹心已经转身上了马车,连个眼神都没多给。


    他嘟囔了句什么,泄愤似的踢飞了脚边的石子。石子骨碌碌滚出老远,凌皓盯着看了会儿,忽然觉得没意思极了。


    “看姑娘没意思,吃花酒没意思,赌钱也没意思……没意思,真没意思……”他仰头望了一下苍天,思来想去想不明白。


    他明明还是与那帮人厮混,明明还是跟从前一样吃喝玩乐,甚至还没了表哥管束,怎么就突然没意思了呢?


    表哥……对了,表哥还带走了一个人!


    凌皓忽然想明白了,自从程耿星离开京城后,他就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了。本以为他们回来后自己终于不用整天无所事事了,可那两个却神龙见首不见尾。


    一时间,他觉得心里堵得慌,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起来,这一溜达,竟不知不觉晃到了永康坊。


    凌皓自己也没想到,这一时兴起的闲逛,竟让他在公主府门口,撞见了她。


    第110章 做戏(上)既已开场,终归要演到底。……


    “耿星?”凌晧脚步一顿,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薛南星闻声回首,回眸见是凌晧,怔了怔才勉强牵起一丝笑意,“此事……说来话长。”


    “神秘兮兮的。”凌晧撇撇嘴,忽然眼睛一亮,拉着她往僻静处走去,压低声音道:“你是在查姑父对不对?”


    不等薛南星回答,他便托着下巴,自顾自地分析起来,“我后来仔细想了想,我后来仔细琢磨,总觉得那日在大理寺,姑父分明是在暗示宋子谦什么。该不会……望月楼的案子是他指使的?”


    薛南星轻轻摇头,“宋源的案子已经了结,世子不必再深究了。”


    凌晧面露失望,“我这不是看不惯真凶逍遥法外吗?”说着又扬起笑脸,“再说了,你不是常说要‘求昭昭天明’吗?看,我这个徒弟是不是尽得你真传?”话到末了,眉宇间满是少年人特有的骄傲神采。


    那明亮的笑容却让薛南星心头一刺。


    她喜欢“耿星”这二字,渴望拨云见日、求得真相,却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他人手中的提线木偶。心中涌上千般万般不是滋味,一片空茫茫的。


    是,不是完全的绝望,也谈不上


    心痛心伤,倒是茫茫二字最贴切。


    凌晧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皱眉道:“怎么一个两个都跟丢了魂似的。昨日遇见知砚兄也是如此,我好说歹说才劝他去流云渡散心,结果他倒好——”说着模仿起魏知砚呆坐的模样,“整晚就这般坐着,活像尊大佛,可不就跟现在的你一模一样。”


    薛南星听了这话,缓过神来,“魏……魏大人回京了?”


    凌晧挠了挠头,反问,“他离过京吗?”


    薛南星沉默不语,长睫低垂掩去眸中情绪。


    凌晧又问,“你找他有事?”


    薛南星抿了抿唇,似是而非地“嗯”了一声,只觉得她该见见魏知砚,却又不知见面后要说什么。那些未出口的质问,那些被辜负的信任,此刻都化作喉间的一团棉絮,堵得她呼吸发紧。


    “嗐,多大点事儿!”凌晧突然重重拍了下她的肩头,“今晚流云渡有赏乐宴,我可是跟知砚兄说好了,他今夜必须到场。”他冲她眨眨眼,“正好你回京后还没给你接风,不如同去?”


    薛南星迟疑片刻,“赏乐宴?”


    “对!”凌晧见她犹豫,连忙眉飞色舞地描述起来,“就在京城最负盛名的‘碧波仙子’画舫上!东家特意从江南请来了第一乐姬梦璃姑娘献艺。”他夸张地比划着,“听说她的琵琶声能让江水倒流,百鸟驻足。这样的盛事,怎么能少了我堂堂琝王世子……”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薛南星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见她不语,凌晧眼巴巴地凑近,拽着她的袖子轻轻摇晃,“师父,美景佳人都齐了,就差挚友相伴了。你若不去,我也不去了。”清亮的嗓音里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机会也就这么一次……”


    是啊,机会也就这么一次。


    似被这句话牵着,薛南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


    凌晧原本垂头丧气,见状顿时喜形于色,手舞足蹈地规划起晚上的行程。


    薛南星轻声道:“对了,今日之事,别告诉王爷。”


    凌晧看了眼“公主府”的匾额,自以为领会其中深意,拍着胸脯保证,“放心!不说,在哪儿见到,你要带你去哪儿,我半个字都不说。要是让表哥知道我带你去那种地方,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薛南星略作沉吟,似又想起什么,“不过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沾酒必醉,可今夜那样的场合不浅酌几杯又不合适。世子久经宴席,可知道有什么法子能叫人千杯不醉?”


    凌皓想都没想,当即从怀中摸出一个青瓷小瓶,“你这话可问对人了。”他将手一伸,“呐,昨儿剩的‘解酲丹’,莫说浅酌几杯,便是饮尽一翁也不在话下。”


    薛南星微微一笑,接过瓷瓶,“还有一事要有劳世子。”


    “怎么又见外了?”凌晧佯装不悦,“尽管说。”


    “世子能否进宫请出徐太医?”


    *****


    “这药,你从何得来的?”徐太医神色骤变,指尖微颤地捧着药丸。


    他钻研陆乘渊的蛊毒多年,对各种药性如数家珍,仅凭气味便能辨出七八分药性。这些年始终无法根治蛊毒,正是因为缺少养蛊人的心头血这一关键药引。而眼前这枚赤色药丸,不仅配伍精准针对蛊毒,更带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薛南星神色平静,“太医不必追问。我只想知道,此药能否解王爷之毒。”


    徐太医将药丸小心置于掌心端详,“初步看来对症,但具体功效还需回药房验证。”


    “有劳太医。”薛南星郑重抱拳,“若验明无误,请即刻让王爷服下。”


    徐太医点头应下,却想起小满宴上陆乘渊对她的信任,不禁迟疑,“子为何不亲自……”


    薛南星轻笑着打断,“病人自然要听医嘱。我随手拿来的药,王爷怎敢轻用?”


    “啰嗦什么!”凌晧突然插话,推着徐太医往宫门方向走,“让你去就去,耽误了正事,本世子拿你是问!”徐太医不敢得罪这位小霸王,连忙朝薛南星作揖告退,捧着药盒匆匆离去。


    薛南星看着凌皓拽着徐太医的样子,不由笑了笑。此刻她站在皇城外交谈,距大理寺不过一街之隔。她望了眼大理寺的方向,默了片刻,转身朝另一头走去。


    薛南星回京后,已来过薛府。薛以鸣见她应允恢复身份,当即喜极而泣,含泪诉说这十年来如何思念兄长与侄女,甚至连她的闺房都一直留着,定期命人洒扫,只盼有朝一日她能归来。


    此刻,薛南星静坐房中,目光扫过这间早已收拾妥帖的闺阁,床榻锦被簇新,妆台纤尘不染,连窗边的绣绷都绷着未完成的绢帕,仿佛她从未离开过。


    她心中冷笑,眼下看来,不过是一早布好的囚笼罢了。


    她的行李极少,除了一箱验尸器具,便只剩几件旧时男装。倒是陆乘渊送她回府时,特意备了些女子衣裙与珠钗首饰,说是为太后宴席准备。


    薛南星取出那条桂花巾帕,指腹摩挲过帕角的绣纹,坐了一会,终是拾起针线。


    自上次之后,她的针脚已熟练许多,可此刻每一针穿引,却似扎在心上。


    直至斜阳渐沉,窗棂映出细长的影,她才停下手中动作。


    薛南星望了眼天色。


    见陆乘渊迟迟未至,知道他定还忙着。她便不再犹豫,站起身,打开那箱珠钗,挑拣几样精致贵重的,另取一只空匣盛了,径直往东园去。


    有些戏,既已开场,终归要演到底。


    薛以鸣尚未下值,东园内,薛二夫人方氏正倚在廊下的酸枝木椅上,烦躁地翻着账册。她娘家虽是从商的,银子堆里打滚长大,可自从嫁入薛家,这权贵没攀上几分,倒把嫁妆贴了个七七八八。


    十年前二房与大房分家后,薛家便日渐式微。待薛以言身故的消息传来,薛以鸣在朝中更是彻底没了倚仗。这些年全靠着女儿薛茹心在太后跟前得脸,才勉强给薛以鸣谋了个五品的闲职。可朝堂上下打点要银子,偌大的薛府门面要银子,方氏这些年不知从娘家挪了多少贴补,自己连套像样的头面都不敢添置。


    前日府上突然冒出个“死而复生”的大房侄女,方氏心里正窝着火。她“啪”地合上账册,对身旁的心腹嬷嬷抱怨道:“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赶在茹心议亲的节骨眼上……”


    “夫人——”她还欲再言,一旁的侍女突然轻声提醒,眼神急急瞥向院门。


    方氏背脊一僵,转头见是薛南星捧着匣子过来,先是一愣,随即松了口气,回头对侍女嗤笑道:“慌什么?不过是在昭王府待了几天,还真当自己飞上枝头了?”她斜眼瞥了瞥薛南星,声音不高不低,却字字清晰,“野丫头一个,回府几日连人影都不见,这薛家大门倒像是她随意进出的客栈——谁知道这些年在外头,有没有你那等清白?”


    话是对侍女说的,可字字句句,分明是往薛南星心口扎。


    薛南星恍若未闻,上前规规矩矩行了一礼,“二婶——”


    “哟,这声‘二婶’我可担不起。”方氏挺直腰背,假意整理衣袖,“怎么,有事?”


    薛南星将手中锦匣往前一递,“方才收拾行李,翻出这些物件,实在无处安置。二婶说得对,我在外漂泊久了,这些闺阁之物早用不惯了。”她打开匣盖,露出里头珠光宝气的首饰,“可毕竟都是贵重东西,扔了可惜。思来想去,唯有交给二婶保管,我才放心。”


    方氏本懒洋洋地别着脸,一听“贵重”二字,眼角余光忍不住往匣中瞟。待看清那满满一匣子的赤金点翠簪、珍珠步摇并翡翠耳珰,眼睛霎时亮了起来,连身子都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


    “这些……”方氏指尖微抬,又忽地收住,故作矜持地轻咳一声。


    薛南星将木匣往前推了推,温声道:“二婶,我在京城无依无靠,如今只剩二叔和您最亲了。这些首饰搁在我那儿也是蒙尘,倒不如交给您保管,权当是侄女的一点心意。”


    斜阳透过树影斑驳地洒在匣中,那颗明珠步摇泛着莹润的光,金丝缠绕的蝶翼轻颤,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去。


    方氏的眼珠随着那光芒转动,终是没忍住,伸手抚了上去,指尖触到冰凉的珠面时,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罢了,你说得也有理。”方氏叹了口气,语气忽然慈爱,“二婶就先替你收着,就当……就当是给自家闺女攒嫁妆了。”


    她迫不及待地将木匣递给身旁的侍女,再抬眼时,眉目已柔和下来,甚至带了几分疼惜,“不是二婶说你,你到底是薛家的大小姐,整日不着家也就罢了,可这衣裳……”她上下打量着薛南星简素的男装,摇头道:“老爷也是,都不知道心疼。”


    “二婶教训的是。”薛南星低眉顺目,“这几日实在有些琐事未了,也确实乏了。今日回


    来收拾妥当,正好能安心歇一晚。”


    方氏笑得慈眉善目,连连点头,“那就好。如今天色已晚,你二叔在外应酬,这几日茹心又在宫中筹备太后寿宴,早出晚归的。不如留下来陪二婶用膳,咱们娘俩也好说说体己话。”说着转身吩咐,“春兰,让厨房……”


    “二婶。”薛南星轻声打断,面露倦色,“不必麻烦了。侄女今日有些中了暑气,实在提不起精神,怕是会扫了您的兴致。”她转向春兰,语气温和,“劳烦春兰姐姐备些点心,我带回房就好。”


    春兰一愣,迟疑地看向方氏。


    方氏本就不是真心想留她,闻言正中下怀,面上却装出遗憾,“也罢,身子要紧。回房后定要好生歇着。”


    “嗯。”薛南星顿了顿,又道:“对了,若是王爷……”


    “放心。”方氏不等她说完,便亲热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二婶晓得轻重,任谁来寻,都替你挡了去。”


    回到南院,薛南星反手落锁。


    她利落地换了身干净衣裳,又从灶房取来草木灰,细细洒在门缝窗棂之下。这南院本就偏僻,加之她刚回府,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配齐。


    后院寂静无人,薛南星足尖轻点,借着一株歪脖子老槐树的枝干,掠过高墙。【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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