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题字(上)你若开口……也并非不能留……
“王爷,到了,远芳书斋。”薛南星朝远芳书斋的匾额遥遥一指,便想要加快脚步,可奈何腿还有些痛,只得曲起左腿,半跑半跳起来。
然而未跑出几步,腕间蓦地一紧。
陆乘渊实在看不下去,一把将她拽住,冷声道:“你究竟是属猴的还是属兔的?”
薛南星默默挣开他的手,自以为动作自然地指了指书斋的方向,“我怕再不快点,那摊位就要收了。”
陆乘渊低头看向空空的掌心,眉心微微一颤。
薛南星见他不言语,歪着头,试探地唤了声,“王爷?”
陆乘渊默了片晌,冷目朝她手指的方向看了眼,冷冷地道:“收了便收了。”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王爷,别……”薛南星心中一急,慌忙伸手拽住他的衣袖。
她知道,他这是生气了。
这些时日以来,她算是摸清摸透了,此人是吃软不吃硬。可若是换作前几日,哪怕是昨日,她定会毫不犹豫地撒个娇,哄一哄。可方才在马车内一番挣扎思索后,她已然决定,要亲手将自己从旋涡中拉出来,眼下若再服软卖乖招惹对方又算什么。但转念一想,若不服这个软,又怎么求得他留下,更遑论让他题字。
正踯躅间,远芳书斋那头突然传来几道惊叹:
“好字,笔力苍劲,矫若惊龙。”
“走笔如旋风,入骨如秋鹰,秒啊!”
“是啊,当真是好字!”
……
声音吸引了不少行
人驻足,自四面八方往书斋方向涌去,很快便背着他二人围成一个半圆。
陆乘渊回眸,目光掠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忽而挑眉看向薛南星,“怎么,就不想去看看?”
他的声音很沉,可话里话外都是讥诮,尤其是眼底清浅的笑意,不是戏谑是什么?
薛南星眼中浮现起适才在醉逢楼里,此人摇着折扇,一副悠闲自得、好整以暇的模样,心头登时窜起一股不服输的倔劲儿。
陆乘渊这般姿态倒让她学会了一个道理:瞻前顾后办不了大事。于是,她再顾不得什么招惹不招惹,眨着晶亮的眸子,望向陆乘渊,堆起一个谄媚的笑,“王爷大人有大量,陪我去看看可好?”
灯火阑珊,扑入她的眉眼,陆乘渊心跳漏了一拍。
可薛南星却觉着这么一句话似乎不痛不痒,于是把心一横,索性伸出手,握住了陆乘渊宽大的掌。
这一握,薛南星自己也怔愣了一下。
他的手很大,微凉干燥,若非得打个比方,那便像清秋的风凝聚成了实质。这一瞬,她竟忍不住想抓牢一些,生怕这风随时就从指缝中溜走了。
陆乘渊低头看了一眼,眸中微澜乍起。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片晌,忽然回身朝薛南星迈出半步,掌心一转,反手紧紧回握住那只撩动他心尖的手,往怀里拽了拽。
下一刻,长指穿过指缝,十指相扣,将她那只小手,连同她的不安分,一起拢入月白的广袖之中。
面前的人怔了怔,被他握在掌心的手半惊半惧地往回缩了缩,意外地抬头看他,“王、王爷,这……不行,旁人会瞧见的。”
然而薛南星这一抬眼,见到的却是陆乘渊一脸云淡风轻,若无其事的神情,声音亦是平静疏朗,“本王是不会松手的,你若不想被旁人瞧出来,就乖乖地别乱动。”
他说这话时,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自然到像是在说今日的天气。有这么一瞬,薛南星怀疑此人会不会常常干这种事。
哪种事呢?她脑中猛然蹦出两个可怕的字:偷情。
此念一出,连她自己都惊了一跳,只得赶忙加快脚步,生怕隐于袖中的手露出来叫旁人瞧了去。
不远处的人流里,一双虎目瞪成铜铃。
“山哥,我看见了,在那儿!”
“诶,哥,你拦着我干嘛呀?不是去找他们吗?”
“诶,哥……唔……”
***
“这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字形飘逸如风,洒脱不羁,与诗句意境相得益彰,真是漂亮至极!”
“还会什么字?草书可拿手?真想见识见识!”
“小篆呢?小篆会不会?”
看热闹的大约有十来人,皆是意气风发的年轻学子。随着一个个字运笔而生,惊叹声、赞美声、起哄声此起彼伏,叫人听了不由好奇,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在这才子云集的宁川赢得如此彩头。
薛南星忍不住拨开前方的人,透过人隙,她瞥见一只提笔的手,那手骨相优美,指尖修长,运笔如飞,仿佛笔下生花。虽看不清写的是什么,但从运笔的力道和周围人的反应来看,定是一幅难得的佳作。
好奇心上来,她拽着陆乘渊又往里挤了挤,终于挤到最前头。
薛南星再定睛一看,目光落到那张熟悉的侧脸时,猛然愣住了,竟是魏知砚!?
手心霎时变得烫起来,她几乎本能地挣开陆乘渊的手,却没发现,被她挣脱的那只手,已在下一瞬紧握成拳。
魏知砚似乎察觉到什么,一字还未落笔,笔尖陡然一顿。他穿过众人疑惑的目光,朝这边看来。那双原本清淡的眸,在看清人群中那张日思夜暮的脸时,瞬间变得明亮灼目,既惊又喜。
可还未等他起身相迎,却冷不防撞见薛南星身侧投来的一道凛凛寒光。目光如刀,让他心头一颤。
尽管是意料当中的事,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却也在这刻骤然黯淡下来。
周围的人见他停笔起身,自觉再无热闹可看,哄然散去一些。
薛南星走上前去,“知砚……”话刚出口,她忽然意识到不妥,便将后头的“哥哥”二字硬生生吞了回去,提溜出一个“兄”字。
知砚兄……状似无意的三个字落在某人耳中,一股恼怒如烈火遇风,倏然而起,看向薛南星的深眸底下已然冷光暗蓄。
魏知砚微笑着朝二人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如暮风般温柔,“此处人多眼杂,暂不便叫真名。”
薛南星心领神会,轻声问道:“魏兄,你怎么会来宁川?”
魏知砚低声道:“公务在身,回头再细聊。”转念问道:“你们呢?不是听说去了俪山吗?”
薛南星觑了眼陆乘渊,掩唇道:“也是公务,回头细聊。”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也不便叫真名。”
说着,她指向魏知砚身后的桌案,惊叹道:“这些都是你写的?”
“嗯。”魏知砚颔首,“觉得有趣,闲来无事便多写了一些,权当消遣。”
话音落,桌案边多了一道青色身影,“这位公子的书法出神入化,行书、草书、隶书,各种字都信手拈来,可惜公子看不上我们这些小玩意。”
薛南星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位身着青色襕衫的年轻男子,眉目舒朗间透出清隽的书生气息,想来这位便是她此番想见的人。
青衫男子朝三人分别合袖而揖,恭敬道:“小姓李,名远平,是这远芳书斋的先生。”
薛南星合袖回了一礼,正欲开口,李远平身后倏尔传来一道女子的柔声轻责,“官人,你这话就不对了。是这位公子慷慨大方,得知我们换得这些字画是为来日义卖,特意做善事。”
李远平转头见到来人,面上顿时漾开温柔的笑意,“是,娘子说得对。”说着,他牵起那女子的手,转而向几人介绍,“这是内人,这‘以字易物’的法子就是她想出来的。”
女子朝几人盈盈福了福身,“几位公子有礼,唤我月娘就行。”
薛南星有些意外,怎么说呢?这语气不似寻常女子那般羞涩娇柔,也没有过多的客套敬词,倒是让人听出几分豪气洒脱。
她不由地细细端详起眼前之人,入目的是一张水中清荷般的脸,虽谈不上倾国倾城,但眉眼中流露的沉静,却为她平添了三分英气。正是这三分英气,便足以让人过目难忘。
薛南星笑着回敬一礼,“月娘心思巧妙,‘以字易物’既能行善积德,又能打开书斋的名头,当真好法子。”
李远平听了这话,面上满是压不住的得意与自豪,“说来不怕各位笑话。这书斋没了我倒也罢了,没了娘子可万万不行。”
月娘弯起眉眼,目色中的英气渐渐淡去,独属于女子的娇羞这才浮上眼眸,“是官人见我整日闲着无事,便任由我胡来罢了。”她稍稍打量一眼薛南星与陆乘渊,“看这二位公子亦是习文之人,不知能否也留下墨宝?若有瞧得上的小物拾,随便拿就是。”言罢,抬手指了指身侧摆放着各式物件的小摊。
薛南星的字自然谈不上“墨宝”二字,她迟疑一瞬,抬眸看向陆乘渊,“大人,既然是做善事,不如留个墨宝?”
陆乘渊蹙眉看她,脸色阴沉,“无聊。”
二字一出,薛南星竟意外地并不觉得有多失望,反而松了口气,乖巧地垂下头。
她这副模样落在魏知砚眼里却成了被无端回怼的委屈,他也不顾陆乘渊脸色有多难看,径直拉起薛南星走到小摊前,像哄一个刚被长辈责骂的孩童那样,极致耐心地道:“你看看可有喜欢的,尽管选,我多写几幅就是。”
薛南星没有多想,抬眸扫了眼小摊上琳琅满目的精致物件,一眼便看中了一个香囊,绣工精巧,细细看去,绣的是桂花,花瓣细腻饱满,错落有致,清雅脱俗。
她拿起香囊,一抬手便带出一串悠淡的甜香。
薛南星惊喜地道:“是桂花!?”
李远平走过来,“没错,这香囊用桂花露浸过,是月娘亲手做的,花了不少心思。可男子用香囊极少,这不,摆了一日也无人挑选。”
薛南星本想要了这香囊,可听他这么一说,倒是被提醒了。女子才会喜爱这些芳香之物,她若拿了岂非失了男子气概。
她生涩地笑了笑,只道了声“也是”,便放下香囊,转而取过一旁摆放的匕首。她拿起匕首在手中端详半晌,实在瞧不出什么特别的,只得生硬地夸赞道:“还是这把匕首好,嗯 ,够锋利。”
魏知砚看向小摊上静静躺着的香囊,眸中若有所思。
薛南星将匕首在手中掂了掂,转头打算给陆乘渊也瞧瞧,可一回头,差点没惊掉下巴。
那位方才还一脸不耐烦,恨不得将整个摊位掀翻的昭王殿下,此刻竟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桌案边……研墨!
陆乘渊见薛南星走近,以拳掩唇,虚咳了几声,故作淡定道:“区区几个字,你若开口……也并非不能留。”
第72章 题字(下)我们二人
方才那群看热闹的人中,还有几人尚未离开,似乎就是在等着这位面如冠玉的面生公子也露一手。人群里不知是谁耳尖,听到了陆乘渊这话,登刻来了劲,忽然起哄道:
“何不比试一番!”
此话一出,周遭之人又纷纷围拢而来,随声附和:
“对,比试比试,一较高下!”
甚或有人道:“二位公子皆是玉树兰芝,风度翩翩,以笔会友,共赏墨香,岂非妙事一桩。”
薛南星心下一凛,恨不得立时将那起哄之人揪出,再将那几张长嘴缝个严实。她急忙看向陆乘渊,低声道:“王爷若是不愿,大可不必理会。”
怎料这位活阎王不知哪根筋跟人杠上了,竟不依不饶起来,硬气回道:“谁说本王不愿了。”
薛南星见他这副嘴硬的模样,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只憋出一个惨白的笑,对陆乘渊道:“那……那王爷随便写几个字应付一下,真的,随便写写就好。”
她嘴上说着随便,可在陆乘渊这里哪能随便。
他忍不住瞥了眼桌案边魏知砚那几副字,暗自思量,他分明记得从前在紫云书院时,魏知砚的书法远不如自己,没承想如今却已已精进至此。一时间,心中隐隐生出些后悔,这些年弄枪舞剑没落下,笔头的功夫确实疏忽了。
这边厢的几人各怀心思,那头月娘已麻利地在桌案另一头置好新的笔墨,轻声笑道:“二位公子别理会那些兔崽子,什么比试不比试的,只管随心所欲,尽书胸意即可,若是想好了便可以落笔了。”
说罢,她便要俯身去取桌案下的纸。
李远平眼疾手快,赶忙上前扶住她,轻斥道:“都说了这种事让我来,明知自己身子不便,还这般弯腰屈背的。你看看你这手,日日捻纸研墨,都磨出茧子了。”
声音虽轻,却清晰地也传入薛南星耳中,她默默将目光投向月娘的手,只见削葱根般的指尖上确实起了不少薄茧,心中不免生出些怜惜。
李远平很快铺好纸,压上镇纸,转身问道:“二位公子,可想好了要写些什么?”
此言一出,桌案边坐着的两人几乎同时看向薛南星。
薛南星蓦地一怔。
多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她原以为,自己定会毫不犹豫地趁机提议写祝寿词,可临门一脚,话到嘴边,竟说不出口了。就像舍不得方才那缕有形的清风一样,她舍不得放手了。
迟疑不决间,只听得魏知砚提议,“家中长辈寿辰将至,不如写祝寿词如何?”
祝寿词?魏知砚竟提议写祝寿词?
薛南星心中又是一紧。陆乘渊若是不愿写便罢了,可他若真的写了,她到底该拿还是不该拿给薛茹心。
未及她想出个所以然,人群里又接续传来附和声,“祝寿词好啊!万寿图字字不同,‘寿’字最考验书法功底,就写祝寿词!”
陆乘渊冷目扫向朝说话的方向,一个着学子服的后生霎时噤了声。
魏知砚温声问薛南星,“你认为呢?”
“好是好,只不过……”薛南星琢磨着理由,可一转眼,便瞧见陆乘渊那头已经落笔: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松柏之寿,无不尔或承。[注]
另一边,魏知砚见状,微微笑了笑,亦提笔蘸墨:
南山献寿,日月长明。如松之盛,如鹤之鸣。
陆乘渊挥毫泼墨,下笔如行云流水,笔走龙蛇,每一划都力透纸背,尽显磅礴之气,魏知砚则是笔触细腻,婉转多姿,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超凡脱俗的雅致。
“妙!妙极啊!”李远平连连称好,欣喜之情难以言表,“我李某人何德何能,本以为能得方才那几幅佳作已是天赐之福,未曾想,这两幅更是难得一见的稀世墨宝。”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竟要买下这两幅字,“我要买!”
“我,我也要买!两幅都要了!”
一时之间,场面好不热闹。
薛南星知道陆乘渊素不喜喧嚣,眼下这么跟看猴似的被人盯着,早已面露愠色,于是正要去将那几个多嘴的赶了,甫一转身,却见一道翠粉倩影拦在她身前。
“去去去,凑什么热闹?陈裕,你够银子吗你,在这儿起哄……还有你,杨子言,有银子又如何,没听见说吗,这些字画要择日拿来义卖,到时拿筹候着吧你……”月娘一手抻着腰,挨个点过去,竟是个个都能叫出名字。
“师娘——”还有个不死心的,扯着月娘的衣袖,可下一瞬被她横眉一扫,一溜烟地跑了。
人群如同被驱赶的鸭子一般,眨眼便散入人流,看得薛南星叹为观止。
李远平抱胸立在一旁,含笑看着月娘。
薛南星收回惊诧的目光,对李远平道:“我算是理解李兄方才那句话了。”
李远平笑道:“也不知是这书斋没了她不行,还是我没了她不行。”一语毕,他见月娘带着家仆准备收拾小摊,便招呼几人往书斋里去,“几位公子若不嫌弃,不如到小院里坐坐,吃口茶再走。”
此言正中薛南星下怀,她展目朝书斋里望去,里头虽只点了几盏风灯,隐约也能瞧见院里摆的茶台,可魏知砚在场到底是不方便问话。
她略一思忖,转头朝陆乘渊道:“大人,我想起方才街口那间酥铺,里头的茶点看着颇为诱人。李先生一说起吃茶,我这腹中馋虫就被勾起来了。只是我这腿……”她指了指自己的左膝,又朝陆乘渊投去一个恳求的眼神。
陆乘渊哪能不明白。
没等魏知砚开口多问一声她的腿怎么了,陆乘渊一把扯过他,“走,陪我去。”
***
不出三步,陆乘渊便松开了魏知砚。
“要将我支开说一声就行,我在你眼中不会这么没眼力见吧?”魏知砚转着腕子道。
陆乘渊看他一眼,淡淡地道:“说吧,你此次来宁川究竟所为何事?”
魏知砚勾唇笑道:“我要说是办案,昭王殿下信还是不信?”
陆乘渊轻笑一声,“信,为何不信。”他顿了顿,又道:“只不过,不知是何等要案,要劳烦你少卿大人亲自出马。”
魏知砚闻言,目色凝重起来,“你可还记得两年前在京城闹得人心惶惶的那个‘采花贼’?”
陆乘渊眉心微蹙,他看过这案子的卷
宗,这“采花贼”专挑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下手。短短半年间,犯下十数案件,连吏部侍郎之女都不幸遭其毒手,落下疯病。可奈何那贼人轻功极高,又擅长易容,至今仍未被抓获。他沉声问道:“那采花贼在宁川?”
“嗯。”魏知砚点头,“你若看过卷宗,应该还记得那贼人每次犯案后都会在现场留下一片羽毛。无独有偶,前几日宁川也发生了一起案件,作案手法与两年前如出一辙。”
陆乘渊了然,许多地方官员对此类案件不甚重视,受害人家属不愿报案的情形也时有发生。何茂是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性子,习惯于趋利避害,此案又暂且只发生了一桩,想来他也并未太上心。
“你担心何茂懒政,就这么把线索错过了,所以亲自来了?”陆乘渊问。
“没错。”魏知砚答道:“你知道吏部秦侍郎那个人,睚眦必报。他女儿的案子过了两年,他对京兆府就针对了两年,明里暗里使绊子,对我们诸多不满。我也理解他,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于公于私,得了线索,我自然不能放过。”
他稍稍一顿,又道:“其实先派人过来查也并非不可。只是离太后寿辰只有半月,即便查出个结果,等人带回京城审完,我也来不及赶往俪山了。左右宁川与俪山相距不算远,不如亲自来一趟,倘若能抓到人,就地审理了就好。”
末了,他不忘提醒一句:“我今日才到,未避免打草惊蛇,暂未告知何知县,眼下也只用化名魏言。”
陆乘渊听罢,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多言。
魏知砚此番话下来,合情合理,毫无破绽,尤其是他提及的这桩案子,既涉及旧案,又有新案发生,是真是假,一查便知,他没必要亦不会蠢到拿此事做借口。他不由地回想起魏知砚方才见到程耿星时的神色,那般且惊且喜,想来事先并不知情。
一念及此,胸中强压下的无名火又蹿动起来。
魏知砚这边已经挑了些茶点,吩咐掌柜的包好,转头见他不出声,反问道:“你们呢?宫里的人都以为你先行去了俪山,怎么转头来了这儿?”
陆乘渊简明扼要道:“原本是去了,路上得知宁川的税目有些问题,顺道过来看看。”
“查税?”魏知砚诧异,“每年户部不都会专门派人来查么,年中便会有一次,算算日子也就是现下。何故要你亲自来查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陆乘渊径直往回走,经过他身侧时,丢下一句,“龙门县一案的手尾。”他方走出几步,脚下步子一顿,又补了一句:“眼下我们二人也只用化名。我是沈良,他是张纯甫。”
我们二人?
酥铺的屋檐在台阶上打下一片暗影,魏知砚立于檐下,望着人流中那道颀长的背影,眸中温和尽散。
注:改自《诗经》中的《小雅天保》
第73章 赐婚太后寿宴上,皇上会给乘渊赐婚。
话分两头。
薛南星跟着李远平进了书斋,一入门便见满庭芬芳,花木扶疏。院子不大,却也在东侧设了一精致小亭,小亭檐角各点一盏灯笼,上挂匾额,曰“晴翠庭”。
二人坐到亭中茶台,李远平燃起小茶炉,沏着茶寒暄道:“半日下来,尚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薛南星合袖微微一揖,“在下姓张,名纯甫,方才与我同来的那位姓沈,另一位是我与沈兄的故交……”
“魏公子,可对?”李远平笑着接话,见对方颇为诧异,又道了句:“适才无意间听到一声‘魏兄’。”
薛南星笑了笑,“没想到初来乍到竟碰到了故友。”
李远平手上动作未停,“看您几位的气度与才情,想来定非为求学而来,是……”他顿了顿,“有公职在身?”
“李先生好眼力。”薛南星道:“我与沈兄确实在京中任职,此番为前来宁川,既是为了公务,原本也想顺便寻一位故人。”
“原本?”李远平在薛南星面前搁下一个茶盏,再开口已改了称呼,“所以大人还未寻到这位故人?”
“嗯。”薛南星点头,“实则我们今日来远芳书斋也并非偶然。”
“哦?”李远平颇为意外,“莫非张大人要见的人在我们书斋?”
薛南星展目环顾一圈,微不可察地叹了声,“‘远芳’是没错了,但我那位故人是在……”顿了顿,“在远芳书院。”
这四字一出,李远平手中动作一滞。
亭中光线昏黄,李远平垂头盯着手边小炉,熠熠火光映入他的眸中,却照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这一刻,薛南星心知自己找对了人。她默了一瞬,语声突然沉静下来,“不知先生您是否认识李申?”
然而李远平面色不改,只平静地道:“自然认识,在宁川谁人不识‘宁川四杰’。”他提起茶壶,斟满一盏清茶,“更何况,在下昔日有幸拜入李先生门下,正因敬仰其才情,才毅然决然来到宁川,开设了这间远芳书斋。”
“不过……”他转眸看向薛南星,“听先生说,他在京城为官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看大人您的年纪不出双十,何以与先生有交集?”
薛南星笑着端起茶盏,煞有介事地道:“本官只是模样略显稚嫩,实则已二十有二了。”
“我八岁那年,初涉文墨,便想求一良师指点迷津。恰逢宁川四异同科,风头一时无两,我就想啊,有什么能比得宁川四杰点拨文章更为难得?初生牛犊不怕虎,我得知李大人初入翰林,尚未迁出贡士所,便拿着文章在贡士所门口守着,没想到还真被我等到了。彼时日日进出的贡士不计其数,个个拿我当傻子,只有李大人驻足看了我这黄口小儿的文章。”
言及此处,她目光愈发深远,“我至今还记得,李大人那句‘胸怀天下,心系苍生,方能立言不朽’。正是李大人这句话,如晨钟暮鼓,让我得以在景瑄五年中了二甲解元。”
听到这里,李远平眸中渐渐笑意温熙,“是老师的脾性,唯才是举。”
说着,他似乎意识到什么,“景瑄五年?如此说来,大人十七岁便以高中进士?”
薛南星微微颔首,心里却不由地有些心虚。
适才李远平虽然恭谨,但并不十分热络,眼下听了薛南星这一番话,不知是因着李申这层渊源,抑或多了些文人间的惺惺相惜,态度格外诚挚了几分。他目露钦佩之色,双手端起茶盏,做敬酒状,“真是失敬了。”
薛南星以茶盏相迎,笑而回敬。
两人轻啜一口,随即薛南星收起笑容,轻轻叹息:“只可惜,本以为此番来宁川能有机会再见李老师一面,谁料一到此地,便从何知县处得知李老师早已告老还乡,连带老师那间书院也没了。所以我才让沈兄陪着我过来这‘远芳书斋’看看,若能得知一些李大人的近况也好。”
然而还未及李远平回话,只听得院中“哐当”一声。
二人皆是一惊。
薛南星循声望去,只见月娘怔然站在院里,纸、笔、卷轴在脚下散落一地。
“夫人,您没事吧?”家仆匆匆赶来询问。
月娘摇了摇头,只道无事。李远平却吓得不轻,搁下茶盏冲过去,指着家仆斥责道:“怎么回事?说过多少次了,不能让夫人拿重物,你怎么就是记不住?”
月娘将他的手拢回来,握于掌心,“夫君息怒,几卷书画几只笔而已,是我坚持要拿的,我是有了身子,又不是有了绝症,哪儿就这么娇气了。”
“不许说胡话。”李远平轻声责备,面上的怒气却已是消散不少。
“妾身遵命。”月娘笑着点了点头,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道:“不过今日忙了一日,身子乏了倒是真的。”说着,她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正从晴翠庭走过来的人,为难道:“只是夫君答应了要与几位大人一同吃茶……”
李远平略一思忖,回身几步,对薛南星拱手道:“实在不巧,月娘她身子不适,眼下还不知有没有伤着,我想……”
“明白。”薛南星点了点头。她方才刚走过来,先是见他夫妻二人耳鬓厮磨,又听了这道“逐客令”,心知已不适合再过多追问,只道:“夫人为大。既然如此,那我就不便打扰了,改日我带上茶点,再来与李先生畅谈。”
她脚尖轻转,朝门口走去,然而方跨过门槛,忽地被人叫住,“张大人……”
薛南星回过头,见李远平跟了上来,意外道:“先生可还有何事?”
李远平沉吟片晌,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才低声道:“老师他……他很好,大人无须挂念。”
薛南星听了这话,微微怔了怔,片晌才缓缓笑道:“那就好。”一顿,又道:“只可惜远州路途遥远,公务缠身,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了。”
李远平后退半步,双手合袖,深深鞠了一揖,“大人有心了。”
薛南星盯着他看了一阵,只觉得这一揖不似揖别,倒像是……隐隐有个念头浮上心底 。她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朝院里瞥了眼,见月娘还在原地等着,便不再多言,告辞离开。
她出了书斋,站了一会,不由回头,再次望向那块“远芳书斋”的匾额。
“远芳”……这两个字到底作何解释?
“耿星?”一道温润的声音打断思绪,“不是说吃茶吗?怎么才一盏茶的工夫就要走了?”
薛南星回头,见到陆乘渊与魏知砚不知何时已一前一后站在她身后。
她转身上前,回道:“月娘应该是有了身孕,得早些歇息,我见不便打扰就先告辞了。”
说着,目光落到魏知砚手中的油纸包上,苦笑道:“只是可惜了这些茶点。”
魏知砚看着她,笑了笑道:“你方才不是说饿了吗?不在这里吃,我们去别处吃,等闲浪费不了,算不上可惜。”说着,伸手便要去牵薛南星。
可他甫一伸手,却见对方下意识缩回手,往后退了半步。
原本清浅明亮的眸光,只一瞬便黯淡下来,魏知砚愕然看向薛南星。
薛南星其实并未多想,只觉得这只手方才已经给了别人,不能再多给一个人了。可一抬眼,却见魏知砚眸中似有微澜,叫人没来由地生出些歉疚来。
她避开魏知砚的目光,忖了忖,又解释道:“方才连喝几盏茶,竟一下又不饿了。”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太过牵强,遑论听这话的人。
然而魏知砚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仿佛方才那点眸中微澜从未存在过。他沉默片刻,抬手将茶点递给薛南星,“那你带回去,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薛南星一时愣怔。无端端支开他去买茶点本就过意不去,方才又那样突兀地拒绝了他的好意邀请。其实说到底,不过是一包茶点罢了,饶是陆乘渊再如何霸道,也不至于为了这个就生气。
不对,那人生不生气,为何生气又与她何干。
思及此,她赶忙摁下这个可怕的念头,伸手接过茶点,“那就多谢知砚兄了。”
“程耿星。”一道寒声落地,不用看便知道是谁。
一直冷眼旁观的那人终于按捺不住,冷冷地开了口:“东西拿了还不走?”
薛南星登时一个激灵,可这“是”字还未出口,却听得魏知砚道:“等等。”
这两个字,竟是对陆乘渊说的。
魏知砚笑意温和,“乘渊,我有几句话想单独与耿星说。这茶不让他吃,话总不能不让他说吧。”话里话外多少有几分讽刺的意味。
薛南星心下一沉。
她深知魏知砚一向谦和,如此言辞,想来是真的有要紧的事。
她正犹豫着如何开口让陆乘渊等等,倏尔听得他冷笑一声,“知砚这是什么话,本王何时左右过他?”
那人横眉瞥了她一眼,又冷眼扫向旁边已收拾得七七八八的小摊上,默了一默,面无表情地道:“自己想办法回客栈复命。”话音落,人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这副模样薛南星太清楚了,每回丢下这么一句话让她自己回去,便是又生气了。
薛南星无奈地摇了摇头。
魏知砚将这份无奈尽收眼底,不知是安慰对方,疑惑是自我安慰,“边走边说罢,好歹能同行一段。”
二人并肩往街口走。
魏知砚依旧走得很慢,将自己为何来宁川,以及那采花贼的作案手法,案件始末一一道来。
“……那贼人专挑富贵人家的小姐下手,留下羽毛也是对官府赤裸裸的挑衅……”绕了半晌竟分析起案情来。
“知砚哥哥!”薛南星忽然打断。不是她不愿听,只是这几句他方才已经说过了,况且她留下来的目的也并非为了听这些。
薛南星有些着急起来,“知砚哥哥,我有令在身,事关紧要,合该今夜向王爷复命,所以还请长话短说。若是回晚了,王爷怕是要怪责。”
魏知砚脚下步子一顿,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很轻,近乎于叹息。
路上的行人不知何时已渐散去,暮风拂过,带起的灯火点点落入魏知砚眼中,温熙得像月下静湖。然而表面越是平静的湖,就越是容易藏着暗流。
魏知砚垂下眸,沉默地看着薛南星,眼里是从未有过的郑重其事,“南星,其实有一件事,我思来想去,觉得无论无何都该告知你。”
薛南星疑惑地点了点头。
“出发来宁川前,我听长姐提到说,太后寿宴上,皇上会给乘渊赐婚。”
“赐婚?”
第74章 取字这回是真的躲不过了。
“赐婚?”薛南星的心被这两个字拧得紧紧的。
她怔怔地问了句:“可有说是和谁?”
“你妹妹,薛茹心。”字字句句,坠入心间。
果真是她。
皇上和太后对陆乘渊的婚事素来挂怀,薛茹心又是太后早就认定的外孙媳妇,赐婚一事顺理成章。她明明知道,也不是没想过,可为何还会在听到的这一瞬,为了意料之内的事难受。
或许,因为不知何时起,她已从看客心,成了剧中人。
魏知砚的话伴着暮风,断断续续灌入耳中,“我告诉你这些并无他意,只是想到你如今女扮男装,跟在乘渊左右始终不是长久之计。一旦赐婚的圣旨下来,茹心便是板上钉钉的昭王妃,随时都可能嫁入王府。到时你这个做姐姐的反而成了妹妹府上的邑从,到底是不合适的……”
“南星……?”魏知砚见她不出声,轻轻唤道:
“嗯?”薛南星愣了愣,转过脸来。
魏知砚看了她许久,声音染上一丝哑然,“南星,你……没事吧?”
没事,能有什么事?万般皆是道理,薛南星再清楚不过了,只是那种欲舍难离,欲续无由的感觉一下子涌上来,巨石般堵在胸口,当真难受极了。
倏忽间,她竟想起一些旧事来——
幼时她很爱吃甜食,每每见到义庄的供台上有糕点都会忍不住想去偷几块。直至那一日,她又偷来几块糕点,吃着吃着,竟咬出一颗带血的牙。后来接连一个月,每隔几日她便会掉下一颗牙。外祖父说嗜甜会上瘾,甜食吃多了便会掉牙,让人上瘾的东西别轻易触碰。是以她后来连最爱的桂花糕也不敢多吃,怕一旦上瘾便停不下来了。
是啊,她险些要忘了,但凡会让人上瘾的东西都不能轻易触碰。桂花糕如此,那些不知所起、一厢情愿,却又注定无疾而终的感情亦是如此。
念及此,薛南星自嘲般地笑了。眼下知道这些也并非不好,至少此时此刻她明白,这段瘾是该戒了。
她微侧过脸,故作轻松地笑道:“我能有什么事?皇上赐婚那是天大的喜事,人家男才女貌,本就相配,我替王爷高兴还来不及。再说,那是我妹妹,我虽然不记得从前的事,但这血缘情亲还是在的。哈哈哈,没想到有一日那高高在上的昭王殿下,能成了我妹夫……”她越说越多,竟是拉拉杂杂没个完,仿佛如此便能将那块巨石敲碎了吐出来。
魏知砚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她不知道,她平日信手拈来的那套装腔作势的把戏,在此刻是何等拙劣不堪,拙劣到让人心疼。
“南星……”魏知砚再不忍看,伸手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对不起,我不该与你说这些,对不起。”
薛南星骤然怔愣住。
然而这个拥抱仅仅停留片刻便结束了。
她愕然抬头,却又迅速垂下眼帘,推开他,“知砚哥哥,我……我真的没事。我进昭王府不过十余日,王爷交待的案子查完了本就是要离开的。”
魏知砚收回空落落的臂弯,将她长睫下藏着的寥落收入心底,好半晌,才缓声道:“或者,你可以回薛家。”
回薛家……
薛南星抿唇摇了摇头。
魏知砚转念又道:“又或者,去京兆府,我护着你,陪着你 ,我……”
“知砚哥哥……”不等他说完,薛南星抬眸看向他,眸子干净得像刚浸过清泉一般,“我有自己的路要走,我是知道的。”
魏知砚的目光落入清澈的眸,她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姑娘,他也是知道的。
魏知砚抬眼看向已经近在咫尺的终点。有些路,即便走得再慢也会到尽头,眼下他要做的是换一条路,急不得。他抿了抿唇,似乎想说甚么,却咽了回去,只道了一句:“既然有马车等着,这回便不送你了。”
此时二人已行至街口,马车还停在街口。
梁山双手叉腰,在马车前来回兜圈,一见到薛南星,忙不迭迎上前,“公子,王爷他……”话刚出口,目光瞥见她身边的陌生男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薛南星见他一脸苦大仇深,又见无影不在,车内亦不似有人,心中已然有数。
她朝魏知砚拱手揖别,转身便要离开。然而甫一抬脚,却被他叫住,“对了,还有一事。”
薛南星顿住步子,只听得魏知砚问,“太后寿宴,你可听乘渊提及过他准备了什么贺礼?”
她诧异地摇头,“不曾,况且王爷准备的贺礼也不会告知于我。”稍稍一顿,反问道:“知砚哥哥为何突然问这个?”
魏知砚笑了笑,“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方才写的祝寿词,好奇问一句罢了。”他看一眼薛南星身后,“去吧,过两日,待案子有了进展,我自会去寻何知县,届时便能再见面了。”
薛南星若有所思地应了声好。
她一步跨上车辕,身形忽地滞了滞。灯色朦胧,她垂着眸,眸色辗转。
“山哥……”良久,她哑然开口,“帮我去远芳书斋取个东西,就说是沈大人要拿回他那副祝寿词。”
***
不远处,远芳书斋紧邻着一家小巧的茶档,平日戌时一过便会收档,可今日临收档却来了位奇怪的公子。此人玉树兰芝,出手阔绰,一来便包下整个茶档。然而半刻钟过去,却只得他一人坐在角落里。
魏知砚靠窗坐在外间,昏黄的光线自窗内透出,落在他晦明难辨的眼中。
“大人……”
片刻后,一名侍从上前,低声禀报,“那香囊……被人买走了。”
魏知砚眉心微颤,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侍从脊背一凉,慌忙跪下,“大人息怒,小的已遵照大人吩咐,第一时间赶往书斋询问,只是不巧,赶到之时香囊刚好被人买去了。”
眸中冷意只一瞬便消失了。
魏知砚轻笑一声,旋即将目光落向远芳书斋门口,蓦然见到一五大三粗的男子匆匆赶来,朝书斋门内张望。
“起来吧,不怪你。”魏知砚抬了抬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明日你再去一趟,想法子让书斋老板娘再做个一模一样的。”
侍从应声站起,循着他的目光瞥了眼书斋门口,似乎想到什么,问道:“大人,薛小姐前几日来找您拿昭王的墨宝,方才奴婢见昭王亲笔题了祝寿词,要不要奴婢明日一并买回来?”
魏知砚慢慢地搁下茶盏,长指沿着茶盏边缘绕了个圈,淡淡道:“不必,那副字兜兜转转总会去到它该去的地方。”
***
薛南星先雇了辆马车回客栈。按理她应即刻前往陆乘渊处,禀报今日于远芳书斋所察觉的异样。可她望了眼沉沉暮色,一时有些犹豫。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到底是不好的,何况他是即将有婚约的人,更何况她对他还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愫。
正犹豫间,门响了:“叩叩——”
“公子——”梁山捏着嗓子在门外唤道。
薛南星打开门,诧异道:“这么快?”低头见他两手空空,压低声音,“进来再说。”
梁山向着门外左右瞥了几眼,才阖上门,转身道:“东西拿到了。按小姐你叮嘱的,先藏在我屋里了。”
薛南星默然颔首。
他见薛南星不出声,神色亦是寂寂然,念及今夜种种,实在没能忍住,迟疑着道:“照理说,你是小姐,我是护卫,不该对主子的事多嘴。可今晚在那马车里……”
“山哥!”薛南星一惊,蓦地叫住他。话一出口,她便察觉自己反应有些过激,于是放缓语气,故作镇定道:“那是意外,你别多想。”
梁山听罢却不依不饶,“意外?好,就算是意外,那他牵你的手呢?”
薛南星又是一惊。
梁山越说越激动,抬手指了指自己,“我只是直脑筋,不是傻,这双眼睛也不瞎。若非我拦着,就该被无影那小子也瞧见了。”
他跟着薛南星的脸转过来,在她面前站定,一字一顿道:“小姐,你如实告诉我,王爷是不是已经知道你是女子了?”
薛南星愣了愣,忽然失笑。
她拍了拍梁山肩头,绕过他,坐到茶案边,“当然不知道。”
“我不信。”梁山转身,从茶案底下拖出一张圆凳,也坐下,定定地看着她,“若非他知道你是女子,怎么会如此待你。”
薛南星盯着他看了半晌,叹了口气,凑到他耳畔低语几句。只见梁山眼底波涛翻涌,神色几经变换,最终低头瞥了眼薛南星下腰,瞪大了双眼,“当真?”
“嗯。”薛南星郑重地点了点头,“千真万确。”
听了这话,梁山的表情更精彩了,对比起知道王爷喜欢男子,他宁意相信王爷是知道小姐是女子才心仪于她。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竟然好这口?霎时间,他又想起些有的没的,两道浓眉几乎要拧成个绳结。
“完了完了……”梁山豁然起身,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屋里腾起来,“完了完了,小姐,这下完了。”
薛南星见他一副撞了鬼的模样,以为他发现了什么大事,自心尖提起一口气,“什么完了?”
谁知这位大哥语出惊人,“我、我觉得王爷他……瞧上我了!”
“咳咳——”薛南星差点没被他这句话呛个半死。
“小姐,我认真的!”梁山重新坐回凳中,竟拉起她,掰着手指数起来,“其一,王爷府上一个侍女都没有,对吧?”
薛南星点头。
“其二,王府护院数百,此次出行却偏偏只带了我一个,还特意嘱咐我刮净胡子、整饬干净再出门,奇怪不奇怪?”
薛南星笑着又点了点头。
“其三,适才在状元街,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可你没看见,王爷回来时那个脸,比我的靴面还黑。你说这是为何?”
“为何?”这一问倒真让薛南星有几分好奇。
“因为他发现我没跟着他,不高兴了呗!这不,还罚我留下来等你。”话到这里,梁山又瞥了薛南星一眼,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依我看,王爷对男子装扮的你也是有几分兴趣的。只是这些个王权富贵,连妻妾都可以成群,何况是男宠……呃,不对,应该叫什么来着……面首?”
薛南星见他一脸严肃,再也忍不住,捧着肚子笑作一团,“山哥,能想出这些来,真是难为你了。”
“小姐,你别笑,指不定这会儿王爷正惦记着我们俩呢?”梁山这头话音刚落,那头猝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叩叩——叩叩——”无影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张大人,沈大人请您过去一趟。”稍停片刻,又补了
一句,“还有山哥,若是在里头的话,也请一并过去。”
梁山心下凉了一大片,“怕什么来什么,这回是真的躲不过了。”
第75章 告白(上)我心仪的人是你。
梁山站在门外,深深地沉了口气,似乎下了极大决心才抬起手,敲了两下门。
“进来。”不轻不重的两个字自屋里悠悠传来。
梁山欲抬脚,又冷不防回过头,对身后的薛南星叮嘱一句:“待会儿你在我身后,别乱动。”说着,便带着副慷慨赴死的形容,推开了门。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屋。
薛南星抬起眼皮,视线却被梁山挡得死死的,只瞥见陆乘渊端坐于书案后,至于在看什么,全然瞧不清。她索性垂下眼,恭恭敬敬地立于梁山身后。
陆乘渊自眼尾扫一眼二人,阖上手中宣纸,负手走出书案,淡淡开口,“你可知道本王为何叫你来?”
梁山一听他问的是“你”,而不是“你们”,脊背登时爬满凉意,稀里糊涂的几个字断断续续从齿间溢出,“大概……也许……可能……猜到些。”
陆沉渊轻轻笑了一声,语气却是更冷了,“那你说说为何?”
“呃,属下……”梁山抖了抖嘴唇,也不知脑子里想到些什么,竟猛地俯身跪了下来,“属下能得王爷青睐是天大的福气,若是王爷喜欢,怎么着都行。可是,可是我家公子他、他年纪还小,身板子又弱,经不起折腾,还求王爷能放过公子。”说着,当即又往地上磕了个头,“求王爷放过公子,属下愿意……”
“愿意什么?”
梁山听出这四个字里的怒气,将头埋得更深,噎了一噎,“……愿意伺候王爷。”
此言一出,薛南星险些没惊掉下巴,赶忙去看陆乘渊的脸色。
只见他一个冷寒的眼风扫向跪在地上的人,面色铁青,眉间竟涌出肃杀之气。
薛南星的脸色顷刻变了,扑通一声跪下,垂首道:“王爷息怒,是我没解释清楚,让山哥误会了。王爷若要责罚就罚我好了。”
“不,要罚就罚我。”梁山跪俯着转头,猛地朝薛南星打眼色,“公子,这回听我的……”
“不是,山哥你……”
“够了!”一道寒声落下。
陆乘渊心头窝着一团火,再懒得听他二人你来我往,“好,听你的是吧?”他居高临下,斜睨向梁山,“那你告诉本王,这副字为何会出现在你屋里?”
言讫,他抬手一震,宣纸哗然展开。
地上二人皆怔了怔,同时抬头看去。
虽只是浅浅一瞥,却足以看清上面苍劲有力的字,不是那副祝寿词还能是什么。
薛南星浑身一凛,怎么会到了他手中?她心中飞速盘算着如何解释,然而这头还未想出个所以然,那头却瞥见梁山转了转眼珠,咬着唇角,又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冒出一句:
“是属下,属下心仪王爷,想、想收藏王爷墨宝。”
薛南星两眼一抹黑,简直要伸手将他的嘴堵上。
陆乘渊再忍不住,厉声喝道:“无影!”
“属下在。”无影应声而入,见站着的人面色森寒,地上的人哆哆嗦嗦,顿觉不妙。
“将这个人带去宁川最大的南风馆。”陆乘渊怒不可遏,指着梁山道:“找几个小倌好生伺候着,不脱层皮不许回来。”
这下,梁山彻底呆住了。
无影不愧训练有素,当即反应过来,饶是心中一万个不解,也不敢当下违令。他果断应是,将地上的人连拖带拽往外拉。
“王爷,山哥他不是有意要……”薛南星起身欲拦。可下一刻,房门“嘭”一声关上,连带她劝阻的声音一同掐断。
整个世界蓦地安静下来。
薛南星阖了阖眼,朝门口无声道了两个字:“保重……”
除了对梁山说,还对她自己。眼下这间屋子又只剩他们二人了。
“方才不是抢着说么,怎么不出声了?”陆乘渊的声音悠悠传来。
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
薛南星沉了口气,转过身。她思来想去没个好借口,左右陆乘渊还未挑明,只得“敌不动我不动”,默不作声地站着,一副任凭发落的形容。
陆乘渊立于案前,注视着她。
自西窗灌入的风吹得烛火噗噗作响,明晦如织的火色落在她身上,将她那份疏离映照得无比刺目。
陆乘渊只觉得自己看走了眼,此人哪里是有一副玲珑心思,分明就是个榆木脑袋。若非他折回远芳书斋,这副字便会毫无防备地出现在太后寿宴上,成为他与薛茹心两情相悦的证据。
念及此,满腔的愤闷与莫名的震怒无处安放,咽不下亦说不出,一时间竟有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憋闷。
紧握祝寿词的手指节发白,他再没眼看下去,拂袖转身,腕间一转,手中宣纸横亘于烛火之上,哧地燃烧起来。
乍见满室火光,薛南星猛然抬头,“王爷,这字……”
“怎么?你也心仪本王,想收藏这副字?”火光跳跃于陆乘渊眼底,不见丝毫暖意。
薛南星一时无言以对。
是,她是心仪于他,可正是心仪于他,才不得不以此字为刀,亲手斩断了那些不该起的念想。她看着他,到了嘴边万般辩白与火色一起缠成绳结落回胸腑,心神一片空空茫茫。
她逃避一般垂下眸,默了好半晌,终究只是不轻不重,答非所问地道了句,“属下……不敢。”
是不敢,不是不想。
宣纸即将燃尽,陆乘渊轻飘飘松手,任由最后一丝灰烬飘然落地,屋内只一瞬便又暗下来。
“不敢?”陆乘渊定定地看着她,一步一步靠近,“你不敢心仪本王,却敢做这些无谓之事,将本王推向别人!?”
薛南星愣了一下,仿佛小把戏被人轻易拆穿,她心虚地后退半步,别开脸,“我、我只是想成人之美……”
“成人之美?”陆乘渊只觉得荒谬至极,“笑话!你成的到底是薛茹心之美,还是魏知砚之美,抑或根本……”他一字一句,“根本是称了你的意思?”
话到这里,已是指名道姓。
薛南星满心疑惑与不解,崔公公明明说陆乘渊有心上人,世子和魏大人说那人便是薛茹心,连茹心自己亦是直言不讳。所有人都这么认为,连皇上也准备赐婚,她又怎么会会错意?
有些事,既然过不去了,那就拿出来说。既然说了,那便掰开了揉碎了说个清楚分明。
薛南星拼命稳住心绪,自心尖扯出一根膈得人生疼的线头,挑明了道:“他们都说王爷和薛小姐……”
“他们?”
不等她一句话说完,陆乘渊猝然打断,满腔的愤闷、怒意、不甘、无奈在这一刻化作一股森然戾气,在胸口炸开。
他怒极反笑,“他们说,他们说,他们说的你就信吗?刑讯定罪之时,你是何等坚持要先找到证据,为何到了本王这里,一句‘他们说’便深信不疑,轻易替本王做了决定?”
他说到这里,忽将语气一缓,连带唇角的讥诮也是凛寒刺骨,“本王今日就告诉你,本王心仪于谁,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然而话音坠地,陆乘渊蓦地僵住了。
因他分明看见,有眼泪自薛南星眼框涌出,沉沉地一滴,顺着脸颊滑出一道浅痕,然后“啪嗒”一下打落在地上,像一块红彤彤滚烫的铁,烙在他心上,疼痛无比。
薛南星自己也怔住了。
原来那泪水已在她眼里蓄了很久很久了,她只是竭力握紧拳头,竭力撑着没有眨眼才不至于让泪落下。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哭,只觉得心重重地跳了一下,像被洗濯伤口的水流过,虽是涓涓细流,却也是痛的。
她慌乱地转过身,背对陆乘渊。可惜这泪水太沉重太灼热,就在她转身的瞬间,眼眶便如决了堤一般,一滴一滴夺眶而出。
薛南星不敢抬手擦拭,只死死盯着黑
暗中的虚无,狠狠咬住牙关,咬得整个人都微微发颤,也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这一幕仿佛一根子午钉将陆乘渊钉在原地,也一根一根钉在他心上,直至眼前之人从干涩的嗓子里挤出几个字:“属下失礼了,属下先行告……”
不等薛南星将“告辞”二字说出口,陆乘渊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她。
他将头轻轻埋进她侧颈,声音轻得近乎小心翼翼地,像在乞求,又像在叹息,“为什么你信那些人的只言片语,却偏偏不信我……”
这样小心翼翼的一问让薛南星一下怔住,信他什么?
然而不及她再开口问,身后之人仿佛有窥见了她心中所问,答道:“信我心仪的人……是你。”
我心仪的人是你……我心仪的人是你……
他的声音反复在耳畔回响,萦萦绕绕,温柔得像雾中月色,看不清辨不明,却冥冥中融化了整个天地。
是啊,这些时日里,那些莫名的苛责,有意无意的温柔都是事实,那一幕幕山岚江雨,一次次混沌缱绻,饶是再荒唐,也是事实。
适才在马车内他们并非稍触及分,甚至还……有点久,那一丝温柔辗转里的回甘,到底是他唇齿间的残留,还是她沉溺其中的错觉,她还是分得清的。
薛南星向来是个相信证据的人,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她竟会对旁人的只言片语深信不疑,对自己亲眼所见却视若无睹。
熟悉的霜雪气息从身后笼过来,密密匝匝落下,将她包裹,像封闭的山谷豁然散开,大风无休止地刮进来,将她日久筑起的铠甲一块接一块吹落。
她怎会不相信他,又怎么能不相信他。或许他也会无条件信任自己,无论她是程耿星,抑或换了名字,换了身份,甚至……换了性别。
纷乱的思绪到这里暂停,薛南星抬手擦掉半干的泪渍,自骨血中抽出一丝勇气,抚上那双环抱在腰间的手,缓缓转过身。
她望入那双近在咫尺,如曜如漆的双眸,一字一句道:“王爷,其实我……”
第76章 告白(下)下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我……
薛南星望入那双近在咫尺,如曜如漆的双眸,一字一句道:“王爷,其实我……”
“大人!”屋外忽有人唤了陆乘渊一声。
像是拨到一半的琵琶曲忽然弦断,又像有人拿着刀兜头斩来,薛南星脑中忽地响起铮鸣之声,“噌”的一声,将到了嘴边的话齐头斩断了。
她自恍惚中抽出思绪,仔细了听,是无影。担心他突然折转回来许是有甚么要紧之事,她下意识推开陆乘渊,转身就要去开门,却不防被他一把拽了回来。
陆乘渊依旧看着她,昏黄灯火下,他眉宇冷肃,而目光却是说不出的柔和。
“其实你怎么?”他温声问,仿若外间的一切声音根本不存在。
薛南星咬了咬下唇,默了一瞬,自心里提了口气,“其实,我并非……”
“大人!是我,无影!”又是不合时宜的一声。
一鼓作气,再而竭。
等到薛南星再度找回那根崩断的弦看向陆乘渊时,方才蓄满力气就要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已被生生斩断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思绪陡然清明,她细一思量,这才察觉此刻突然表明身份确实有些冲动了。
性别什么倒也罢了,照着对崔海的说法,为了生计,抑或为图方便,才作男子装扮都说得过去。然而倘若告诉他,自己整个身份都是假的,从一开始她就有心要骗他瞒他,甚至连魏知砚都知道,而他却蒙在鼓里,他会作何反应?
思及此,她不敢再往深想了。
此时此刻,她不是不信陆乘渊,反倒是不信自己了,不信自己能接受他所有的反应。方才莫名掉下的那些眼泪已是猝不及防,脱离掌控,这颗心似乎已经由不得她了。
原来人真的会这样,越是在乎,越是小心翼翼,因为越怕失去。
敲门声又再叩叩响起。
陆乘渊终于忍不了,轻声丢下一句“等等”,便径自走到门口,一把拉开门,声音是刺骨的森寒,“你最好有天大的事要说。”
无影跌进门,甫一抬眼,便撞见陆乘渊一张沉如锅底的脸,唔,王爷脸色似乎不大好?他旋即侧目,又去看屋里的另外一人,低垂着头站着,唔,指不定怎么惹怒了王爷。
念及王爷方才如何惩戒梁山,无影脊背一凛。未免殃及池鱼,他当即转身,阖上门,长话短说回禀道:“王爷,大事不妙。卑职方才瞧见了京兆府的魏大人,就在咱们客栈附近经过。身边还带了两人,虽作寻常侍从打扮,可卑职一眼便看出是两个衙差。”
此言一出,陆乘渊眼底竟是杀意毕现,连带呼吸都明显沉重了几分,“就这?”
就这?难道这还不够吗?
无影一愣,诧然道:“不是王爷您再三叮嘱,在宁川务必谨慎行事,稍有风吹草动便要即刻禀报吗?”
陆乘渊握掌成拳,是,是他早前吩咐下的。可迟不说早不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匆匆过来禀报了这么一句废话。
无影察言观色,一眼便瞧出自家主子目光不善,只以为自己点到了关窍,神色蓦地凝重起来。
他撑着下颌,若有所思道:“京兆府少尹突然出现在此,想来并非偶然。他与王爷是旧识,又与皇室牵连颇深……”他朝陆乘渊一拱手,“王爷,卑职认为得派人盯紧了,以防节外生枝。”
语毕,他见陆乘渊不言语,念及事关重大,不敢耽搁,说着就要冲出去,不防被陆乘渊叫住:
“回来!”
“王爷?”
陆乘渊一度欲言又止,忍了忍,最后只没来由地问了句:“今日的密报可还在?”
无影一头雾水。影卫司暗卫的规矩,需将每日探查所得撰成密报,呈王爷审阅。他是提前两日到的宁川,一切事宜早已部署妥当,今日只是在城外候了王爷一整日,是以密报上不过寥寥数字:“安排妥当,无异”。适才在城外,王爷瞥了眼便丢给自己了,这等关头,凭的要那封密报做什么。
他直觉得陆乘渊此举别有深意,好在密报还揣在身上,未及烧毁,于是他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的纸,恭敬递上。
陆乘渊没接,颇为嫌弃地扫了眼,“眼力倒是日渐精进,一手字却是丝毫不见长进。”
一股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无影睁着一双忽闪的大眼,“王爷??”
陆乘渊忽地转身,从书案上抽出一本册子,随手丢给无影,沉声道:“从今夜起,魏知砚的日常起居、饮食偏好、行踪举止、会客交往……凡此种种,一字不落地记下来。明日戌时,本王要见到你的笔录,若是有一个字不工整,你也不必再跟本王回京了。”
“王爷——”无影登刻苦起脸来,欲哭无泪,“如果练一夜的功夫倒也罢了,我一个武卫,平生最恨舞文弄墨,王爷您是知道的。平日写几个字的密报就已经要了小命了,若要卑职事无巨细都写下来,只怕手未残,眼睛也要先瞎了。”
陆乘渊懒得看他,悠悠抬起两根手指。
无影瞬间会意,这是要他连记两日了,继续挣扎,“王爷,卑职、卑职记性好,保证一字不落向您禀报……”
陆乘渊不为所动,缓缓抬起第三根手指。
“别别别,我去,我去!”无影生怕再多出一日,“嘭”一声门响,瞬间没了影。
确定再无人打扰,陆乘渊这才转身去看薛南星,却见她侧颜笑靥未褪,竟像是真地找到乐子一般。
陆乘渊一时有些恍然。
他还记得初遇薛南星是暮春,她眸中忧思如云外山连天的风雨,绵延不去。后来回京再遇,不是查案就是审讯,直至到宁川,他也只见她真正笑过一回。
确切来说,不是见到,是感受到。
彼时,二人打马行至一处半山腰,见漫天霞彩,明光万丈,他问她心愿是什么,她不答,只垂首默了一阵。
可
他知道,那时她笑了,至于为何,不得而知。
而眼前这一笑,却真正切切出现在眼前,像是忽袭而来的清风,吹散了眉间疏离与倔强,又像是有苍穹倾洒下日光,洗去了那身沉重的、不合身的铠甲。澄澈眸子里,不再是,抑或不止是熠熠火色,而是染上半壁春光的天真烂漫。
他终于明白,方才那丝恍然从何而来,因他此时此刻才真正看清,这才是她原本的样子。
陆乘渊看着薛南星的笑颜,走近了,突然问道:“你可知道为何男子不常买香囊?”
“嗯?”薛南星愣了愣,好不容易想起适才在远芳书斋前确实看中了一个桂花香囊。她稍一思量,刚想说什么,只见陆乘渊从袖囊中掏出个小物拾递过来,带起一串淡淡甜香。
“因为有心上人会赠予他。”
心上人……
夜风轻轻拂过,薛南星脑子一瞬懵了。一双手伸也不是,不伸也不是,怔怔地悬在半空,半晌,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
陆乘渊似乎察觉出什么,只以为她这般迟疑是在纠结其它那些有的没的,没由来地解释起来:
“我听说女子常常会赠香囊给心上人……”一顿,又觉得不对劲,“呃,我的意思不是说我愿意做女子,嗯,你知道的……”
话到这里,解释已然成了掩饰,他掩唇虚咳两声,端着一本正经、云淡风轻的脸,“咳咳,毕竟本王乃堂堂昭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唔……”喉间发出一声闷哼,后头的胡言乱语,就这么被一个猝不及防的吻尽数堵了回去。
接过香囊的瞬间,薛南星握住陆乘渊未及撤回的手,往腰间轻轻一拽,踮起脚尖,仰头对着陆乘渊的双唇压了上去。
唇齿相接间,她轻声回应,“我知道的。王爷,我知道的。”
沉静温柔的声音在心尖上轻柔一触,将某人一身霜寒悉数化去。
陆乘渊默了一瞬,挑眉看向她,“所以,你方才想说……其实什么?”
薛南星一怔,她本以为经过无影这么一闹,这话便过去了,没想到此人竟还记得了。
眼下虽还不是挑明一切最好的时机,但有些话,她想,她该告诉他。
“我想说,其实……我并非不信王爷。”她低垂眼眸,看着手中的香囊,喃喃道:“眼下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我不信了。”
陆乘渊低声笑了笑,忽地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可不,本王当真委屈极了。”
***
这一晚实在是发生了太多事,薛南星心头仿佛涨潮的岛,起起落落,是以她在榻上辗转反侧到了后半夜。后来实在睡不着,她索性点了盏油灯,趴在案桌上,望着绕在手指上的香囊。
这个香囊实在精致,可若是只有桂花似乎单调了些,横看竖看总觉得欠了点什么。
欠了点什么呢?
薛南星抿了抿唇,左右环顾,目光落在床头矮柜角落的一个小木框上,框里摆着些针线盒银剪刀。她起身取过小木框,拿起那把银剪刀在手里掂了掂。
第77章 疑点“怎么不多睡会儿?”声音仿若浸……
薛南星并非没做过针线活,只是从前做的那些不是因为被罚应付了事,就是为了缝补破衣裳,仅此而已,称不上女红刺绣。上回挑灯夜缝,想想也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她将香囊上绕在手指上,忖了半晌,将木框里的针线拿了出来。
直至油灯里的灯油即将燃烬,薛南星掐了掐指头的血珠,轻轻叹了口气。分明只是一块布,怎么就比缝尸体还难。
最后一针落下,她绞断线头,抻了个懒腰,站起身来。
然而起身再看,薛南星的眉头瞬间拧了起来。这香囊……明明方才绣的时候觉得还行,怎么起身再看就面目全非了?
她左看右看,实在没眼再看,懊恼地将香囊塞进腰间,气呼呼地吹熄油灯,气呼呼地上了榻。
这一闭上眼,竟一下睡到了天大亮。
外间传来窸窣的脚步声,薛南星坐起身,缓了好半响,隐约听到几声人语——
有人催促道:“快点,都快点!”
“你,小声点!张大人还歇着呢!”一人捏着嗓子斥责,但也能听出来是何茂。
“让你们手脚麻利点,没一个让本官省心的。”
此刻何茂正凝眸望着一个个檀木箱笼鱼贯而入。
昨夜洗尘宴上,他分明已将人稳住了——一个尽兴而归,一个犯了腿疾,照常理这查验税赋账簿之事,该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拖上几日了。可谁料卯正时分,他人还在被窝里,就有人来府里传话,要他将备查的税赋账本送来客栈。
思及此,他暗暗舒了口气,好在早有准备,否则就该被这下马威杀个措手不及了。
何茂盯着最后一波人搬完,身后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
“何大人?”薛南星从屋里出来,颇为意外,“这么早?”
何茂拱手揖了一礼,哈着腰道:“不早了,不早了。税赋明细最是复杂繁多,这大半个时辰也才搬来这么些,实在惭愧。”
他转头见薛南星眼底乌青,心疼道:“哎哟,大人您是被腿疾闹得一宿没歇好吧!”说着,又喃喃自责,“唉,都怪下官,沈大人说大人您腿疾犯了得多休息,千交代万交代不能扰您清梦,可那帮不省心的,搬几个木箱跟搬衙门似的咋咋呼呼。”
薛南星浅浅笑了一下,并未多言。
她望了眼外头的天色,问道:“那沈大人呢?”
不等何茂开口答,身后悠悠传来几个字:“何大人这是……?”
陆乘渊摇着折扇走过来,他今日换了身孔雀蓝织金锦袍,十足十京城纨绔的模样。
待走近了,他瞥了眼满廊的箱笼,将折扇往掌心一敲,“要把县衙搬来?”一语毕,转而在薛南星身侧低声问了句:“怎么不多睡会儿?”
声音仿若浸过水般温柔,薛南星心跳忽地漏了一拍。
她心里清楚,这样的温柔是出自陆乘渊,而非“沈良”。可昨夜那香囊也好,那一拥也好,只要她还顶着个男子身份,这许多种种到底还是稀里糊涂。
夜静时分便罢了,这天一亮,反倒将她照醒了,照得无路可退、不知所措了。
何茂闻言却慌忙作揖:“是下官的不是,扰了张大人清梦。沈大人,这是宁川三年间的田税账册,另外还有盐税的,下官都整理好了。只是……”他朝陆乘渊房内觑一眼,迟疑着道:“这里毕竟是客栈,地方有限,便先搬了这些过来。”
调阅文书里分明只要查一年的账册,何茂却将三年的全搬了过来。这点小算盘另外二人心知肚明,无非是想着先将些没问题的账目一股脑堆过来。
此行毕竟不是真的要查验税赋,陆乘渊便也看破不说破,只轻笑了一声,“也是,既然要查便查个清楚明白。不过上吊也得喘口气,何大人,可赏脸一同吃个茶?”
只要不谈公务,吃茶自然好说。何茂大袖一挥,“来人,备茶点!”
***
晨雾未散,茶烟凝在雕窗格上。
薛南星自然明白陆乘渊的意图,何茂是此案的关键证人,昨日二人初到宁川也不宜多提张启山的事,眼下正好借机会再问问。
她拢着杏色广袖提壶斟茶,眼角余光掠过何茂圆似满月的面庞。这位宁川知县正捻着块芙蓉糕,糕屑簌簌落在青竹纹
衣襟上,倒是悠闲自得。
“何大人请用茶。”她将茶盏推过去,轻叹一声,“不瞒大人,昨夜辗转非为宿疾,只是恩师音容总在眼前。此番既至宁川,总该去坟前添一炷香。”
“那是自然。”何茂沉重地点了下头,将沾着糖霜的手指在袖口碾了碾,“张老大人葬在灵光寺后山,大人若是想去,下官这就差人去准备。”
“且慢,不急。”薛南星端起茶盏,垂眸啜了一口,“本官这几日腿脚不便,倒怕老师见了忧心。”一顿,又道:“只是恩师去得蹊跷,有些旧事还要劳烦何大人解惑,也好解了本官的心结。”
何茂坐直身子,“二位大人乃张大人高足,下官自当知无不言。”
学生关心老师的死因并无不妥,薛南星于是开门见山,“不知老师当年是因何去世的?”
何茂听了这话,喉结滚动两下,犹豫片晌才缓缓道:“下官记得,四年前,张府管家跌跌撞撞来报丧,说主君闭关著书时”他咽了咽唾沫,“睡过去了。”
薛南星捏着茶盖的手一滞,“睡过去了?”
“嗐,就是就是猝亡。”何茂一摆手。
薛南星诧然,“老师这般精通奇术,怎会走得如此突然?”
何茂长叹一声,接着道:“那日老管家来报时,下官还以为听岔了。房内门窗都从里头锁着,张大人在榻上躺得端正,若非皮肉俱腐……”他喉头哽了哽,“当真像像睡熟了”
薛南星即刻找到疑点所在,“既无外伤,可曾查验过毒物?”
何茂摇了摇头,“银针试了全身,半点青黑也无。尸体表面并未发现致命伤,甚至连外伤都没有,最后只得断定为操劳猝死。”
他摩挲着下巴,回忆道:“仵作说观尸斑虫卵,当是亡故八日。加之正值初夏,天气一日日热起来,尸体腐败得极快,后来便匆匆下葬了。不过……”
话到这里,何茂忽地打了个寒战,压低声音,“不过说来古怪,那腐味浓得骇人,倒似沤了半月的鱼虾。”
此言一出,薛南星心中疑窦丛生,“老师的遗体既已腐败如此,为何仵作还会推断死亡时间只得八日?”
“这……”何茂脊背一凛,支支吾吾半晌才道:“实则张大人也就闭关了八日,他闭关前才与下官吃过酒,不可能死了半个月,那仵作便按八日定论了。下官想想也是,那会儿因为天气也热了……”
“荒唐!”薛南星猛然打断,“仵作推断死亡时间,需观环境气候、蝇蛆生灭、骨肉离析程度推断,岂能根据证人供词做妄下断论!?”
“下……下官不知……”何茂被这陡然的气势震慑,登时脸色煞白,当即膝头一软就要跪下,却不防被什么抬了一下。
“诶,何大人这是做什么?”原本一直斜倚在太师椅里不言语的陆乘渊,忽地伸手,用扇骨抬了抬何茂。
他站起身,煞有介事道:“依我看,何大人当时定是伤心过度,一时糊涂才信了那仵作的。”说着,又转而问何茂,“对吗?何大人?”
何茂连连称是,点头如捣蒜。
薛南星默了一默,冷目瞥一眼何茂,拂袖不再看他。
何茂见状,银盘大的圆脸皱成宣纸团,袖口糕屑又簌簌往下掉。他偷眼觑着端坐于茶案边的“张纯甫”,那清瘦书生捏着茶盏的手指节发白,倒像极了书案头那尊冷玉笔山。
若说查税一事,他早有应对之法,可眼下这查税成了查案,属实始料未及。偏偏还被这个锯嘴葫芦抓了把柄,若此人较起真来,怕是可大可小。
何茂喉间发涩,只得将目光投向陆乘渊。
陆乘渊将他求助的眼神尽收眼底,浅浅一笑,忽地将扇骨敲在紫檀案上,“庭中那株西府海棠开得胭脂透,倒比这满室墨香鲜活。”语罢径自踱出,用扇柄挑开缠枝纹门帘。
何茂瞬间会意,忙提襟跟上。
二人前后脚下了楼,陆乘渊这才不紧不慢地道:“何大人,此事您可得理解纯甫兄。昔年张大人一句‘孺子可教’,纯甫兄便夤夜抄录《洗冤集录》。这般执拗心性,见疑不究,反倒不似他了。”
何茂点头,连声称是,默了片晌道:“只是当年之事下官确实是伤心过度,感情用事了。沈大人,您与小张大人为同僚,又都是张大人高足,下官想……”
“何大人呀何大人。”不等何茂说出“求情”的意思,陆乘渊兀自道:“纯甫兄在翰林院修《刑律辑要》时,曾为半句存疑的注疏跪求张老三日。如今恩师死因存疑,何大人觉得凭在下几句话,他能善罢甘休吗?”
“那……那可如何是好?”何茂朝陆乘渊一拱手,“还请沈大人指点一二。”
“谈不上指点,不过在下倒真有一计。”陆乘渊瞥一眼他额角的细汗,轻笑一声,“何大人不妨借此机会,主动请他帮忙翻查此案,先将态度表明了,跟他站在一条线上。纵有纰漏,亦是您自请追查之功,最后也怪不到您头上。”
何茂犹豫了一阵,“可这陈年旧案……”实则无端端要牵出一桩陈年旧案,他是怎么都不情愿的。
“开棺验尸的文书若盖了知县红印。”陆乘渊将扇骨点在何茂腕间,“便是将功折罪的筏子。”他眼尾扫了眼楼上,“总好过教人盯着盐引簿子翻出窟窿。”
何茂瞳仁骤缩,瞬间明白这话中的意思。他心中稍作掂量,自觉“沈良”说的在理,与其被张纯甫盯着账本子,不如主动让他查案查个够,左右年深日久,物证人证俱湮,哪儿那么容易查。
思及此,他拧了半日的眉心终于舒展开,拱手揖道:“多谢沈大人指点,下官这就着人调卷宗!”
“且慢。”扇骨横在他圆滚的腰腹前,陆乘渊挑眉,“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您说呢?”
“是是是。”何茂连连点头。
此时二人正行至院中,陆乘渊微微抬头,目光落向二楼微敞的轩窗。
暖风自窗口灌进来,掠过薛南星纤长的睫羽,带出眼底似有若无的笑意。
第78章 密室“眼下哪儿都不用去。”……
何茂动作倒快,不出一个时辰,便遣人将四年前张启山暴毙案的卷宗送来了。
卷宗在八仙桌上摊开。
“腐肉八日离骨,蝇蛆却已孵化两代?”薛南星指尖点在验尸格目的蝇蛆记录上。
何茂双手拢在袖中,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下官记得,那几日接连暴雨,莫不是因为太过潮湿,才……”
陆乘渊扫一眼卷宗,折扇在掌心轻敲,悠悠开口,“接连暴雨?即便是湿热如岭南,也不至于此吧。”
“这……”这卷宗一眼便瞧出问题,何茂一时语塞,辩驳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只能乖乖闭上了嘴。
“何大人。”薛南星懒得再听,转而问道:“卷宗记载,老师闭关前夜,曾与您一同吃酒?”
何茂连忙点头,回忆起来,“正是,张大人那日拎着一坛三十年的陈酿来到衙门,说是即将闭关著书,少说也得大半月不能饮酒,便邀了下官一同畅饮。”他顿了顿,语气中满是遗憾,“说来也是遗憾,若下官知道那是最后一面,说什么也要拽着他去醉逢楼痛饮一番。”
薛南星负手默了一瞬,“可醉逢楼乃是宁川四杰结识之地,你二人叙旧,按道理首选该是此处才对。”
“谁不说呢?”何茂道:“可张大人说看见醉逢楼的匾额就想起李申,不愿去。后来下官仔细想想,也能理解,那会儿他与李申刚因为李申夫人那事大吵一架。要知道,咱们宁川四杰之中,就属张大人和李申关系最为要好。却因为李申夫人那案子闹得反目成仇,说到底,下官也有责任,若不是我将这棘手之事丢给张大人,或许他二人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他将语气缓了缓,接着道:“后来我与张大人便去了城西一家小酒肆。结果好巧不巧,竟然在那儿又碰见了李申。”
关于李申出城一事,卷宗上确有记录。那晚,何茂与张启山在城西吃酒,大约傍晚时分,何茂瞧见李申出城。但碍于张启山在场,何茂担心二人再起冲突,便没有上前打招呼。
这前因后果听着似乎合情合理,可张启山一死,李申便是最大嫌疑人,却偏偏在张启山闭关的前一日出了城,还是在何茂与张启山的眼皮子底下离开的,薛南星总觉得哪里透着蹊跷。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而又问,“何大人是亲眼看着李申出城门的?他就不会再折返回来吗?”
何茂想都没想,摆了摆手,“那会儿正是戌初,李申出去没多久城门就关了。况且那家酒肆正对着城门,我们二人就坐在外头,若他折回来,肯定能瞧见。后来张大人出事,下官第一时间就去查了出入城记档,确定李申出城后再没回来过。”
说着,他又长叹一声,“想来宁川这伤心之地,他是不愿再回来了。下官记得那日,他背着个包袱,垂头丧气地往城外走,若不是张大人先瞧见,下官都没认出来。不过他能回远州,放下那些烦心事,倒也算是一件好事。”
听到这里,薛南星心中疑惑陡然一沉。
她略作思索,朝陆乘渊使了个眼色。
陆乘渊会意,便三言两语先将何茂打发走了。
薛南星反手扣上门栓,两步上前,“王爷,何茂虽托我查案,可我顶着张纯甫的身份,当众开棺验尸实在太过惹眼,不妥。”她见陆乘渊点头,又匆匆瞥了眼外间渐暗的天色,“眼下时辰还早,是先去张府,还是远芳书斋?”
她凝眸沉思一瞬,紧接着自问自答,“要不还是先去张府看看,张启山的死亡时间太蹊跷了,我始终觉得有人故意加速了尸体腐败,可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又为何要这么做,还得去现场……”
话未说完,她腕间倏然一紧。
陆乘渊的掌心覆上她手腕,带着丝丝温凉,将她拉到榻边,温声道:“眼下哪儿都不用去。”
薛南星反应过来时,肩头一沉,人已经坐到了榻边。
她蓦地想起昨夜种种,眼下这般举动,莫非是要……?
薛南星慌乱地抽回手,脸颊瞬间泛起红晕,句不成句道:“王、王爷,青天白日的,怕是不太好吧!再说……再说案子重要,我……”
陆乘渊抖开云锦被的手顿了顿,见她倏然瞪圆的眼,忍不住低笑出声。
薛南星抬眸,直直撞进陆乘渊眼底的笑意当中。一双修眉下的眼极好看,眸子里盛了半碗清亮的雪,不参半点杂质,她这才知道是自己想偏了。
整张脸一下灼烫起来。
陆乘渊笑了笑,转身斟了盏安神茶,声线浸着温热的雾气,“眼下你是张纯甫,即便看得出案子里的疑点,也不能太过擅长验尸。我已经让何茂去安排开棺一事,先由府衙的仵作初验一遍,晚些时候你再细验。”
“张府那个老管家已经派人去问了,至于现场,自然还是要去的,不过待你睡醒再去也不迟。”茶盏轻轻搁在榻边小几,“今晚怕是还得再熬一宿,此刻最要紧的,是让‘小张大人’养足精神。”
他回身,见薛南星怔怔地没出声,又将枕头拍松了些,“这床铺昨夜我未睡过,你且安心睡。”
薛南星一愣,脱口而出,“王爷昨夜没睡过?”
陆乘渊只是淡淡道:“在书案边阖了一下,够了。”
“那怎么行?王爷既然说了今晚还得熬一宿,那自然也要好好歇息,我回房去睡就行。”薛南星说着就要站起身,却不防又被陆乘渊按了回去。
陆乘渊神色认真,“何茂心里的算计,可比他袖中账本还厚三分。张启山的案子是否与他有关,有几分关系暂未可知。他明面上恭敬,实则心里打着什么算盘你我二人都无法预料,还是小心为妙。”
“无白和梁山都不在,你一个人。”他安静地看着薛南星,“我始终不放心。”
薛南星见到陆乘渊眼底的血丝,忽然掀开半边锦被,“那……那要不王爷睡里头,我、我个子不大……”她抬手比出一掌宽,“在榻边留这么宽给我就好。”
陆乘渊一下失笑。
他倾身凑近,声音忽地非常低,“你……确定吗?本王的定力可没你想得那么好。”
清冽的吐息霎时漫过她鼻尖,薛南星心头猛地一紧。
她脑中一片空白,慌乱抓过软枕挡在烧红的脸前,将脸埋进软枕里,瓮声瓮气道:“那……那王爷请自便。”说完便裹着锦被滚向里侧。
陆乘渊轻笑着替她掖好被角,声音里满是温柔,“行了,别把自己闷坏了。”
薛南星的脸更烫了,一头埋进了带着松香气息的枕衾里。
外间传来书页翻动声,混着更漏有节奏的滴水声。
她原本还想着阖眼假寐一下便算了,可一闭眼竟就真的睡着了。
*****
一觉不知云深几何,一点梦都没做。
直至颊边掠过一缕艾草香,薛南星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睁眼时霞光正爬上雕花窗棂,恍惚间竟让她生出还在奉川家中的错觉。
还没坐起身,身边传来低沉温润的一声:“醒了?”
薛南星下意识别过脸,见陆乘渊就坐在榻边。他身上换回了月白长衫,手里拿着一封信笺,正在拆看。
薛南星还没完全清醒,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陆乘渊笑了笑,“睡好了吗?”
薛南星又点头,动了动干涩的嗓子,问道:“什么时辰了?”
陆乘渊端了盏清水递给她,“刚戌时。”
温水滑过喉间,薛南星一听是戌时,差点呛出泪花,嗓子也抬高了几分,“我睡了两个时辰?”要知道自从离开奉川后,心中一根弦一直绷着,别说午休,饶是夜里也极少深眠两个时辰。
她蓦地翻身下榻,将发髻稍微正了正,匆匆套上靴袜就要出门。
陆乘渊看着眼前炸毛的“小张大人”,愣了愣,“你做什么?”
薛南星自百忙之中看他一眼,急道:“时间紧迫,得赶紧去张府。”
陆乘渊觉得好笑,晃了晃手中信笺,“你就不想看看这里头写的什么?”
薛南星收回抬起的脚,这才想起睡下前陆乘渊说过会先派人去张府,这里头怕是那管家的证词。
她忙不迭结果信笺,可就在信笺抖开的刹那,被墨迹扎了眼——这字迹,像是被马车碾过的蛛网,偏旁部首全部搬家,支离破碎地瘫在白宣纸上。
“无影的墨宝?”她两指夹着信笺抖了抖,“这字拿去药铺当方子,怕是能治死一村人。”
“现在你知道为何无影这么怕写字了吧。”陆乘渊低笑,“上月他写密报,把‘敌袭’写成‘狄嬉’,害得影鹰卫白跑数十里逮了群斗鹌鹑的。”
薛南星忍着笑细辨字迹来。
供词与卷宗所述无二:四月十四寅时,也就是张启山闭关的最后一日,管家顶着滂沱雨推开内院门,腐臭混着雨腥气扑面。书房从里被锁,张启山尸身平躺于榻上,溃烂如泥。八日来守门小厮坚称未见人出入,此前亦未闻到异味。
她指尖点在洇散的墨团上,“腐尸恶臭堪比三伏天的腌臜气,院外有人看守,还有家仆日日打扫,怎会只在最后一日才闻到恶臭?”
陆乘渊忽然握住她执笺的手,带向某处蚯蚓般的墨痕,“仔细看这团墨疙瘩。”
薛南星鼻尖几乎贴上纸面,才从蛛网似的笔划里抠出“石室”二字。
“密室!”她猛然攥紧信笺,“所以尸体前几日被藏在密室,最后一日才被凶手抬出来放到榻上,这样便都解释得过去了。”
可人进去八日,死状却形如半月
窗柩外暮色忽浓,她眼底却亮起星火,“王爷,我得去一趟张府,再确认一件事!”
陆乘渊心知她想去看什么,“你若是要去看看那间密室,便不必去了。”
“为何?”薛南星不解。
陆乘渊道:“那间密室四年前便已经被拆了。”
“拆了!?”
第79章 线索(再修)“眼下最紧要的是替昭王……
“拆了!?”薛南星眼中满是惊色。
“正是。”管家张伯重重一叹,抬脚将半块碎瓦踢至一旁,“老爷走后不过个把月,便被人拆了。”
他缓缓抬起手,朝西边断墙抬了抬下巴,“方才有位官爷来过,瞧了又瞧,也就只剩下这些残砖碎瓦了。这宅子里如今就剩草民这把老骨头守着,便也任由这些破砖烂瓦这般堆着了。”
“那里
头的东西呢?“薛南星问,既是书房,定会留下不少书册画卷,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张伯又叹了一声,“也都被人买走了。”
暮霭将薛南星的影子拉得老长,她紧紧盯着废墟中半截雕花窗棂,无不诧然,“这宅子乃是张大人的私宅,怎可这般轻易说拆就拆?说卖就卖?”
“大人有所不知。”张伯连忙解释,微微欠身道:“这宅子,早被小姐卖出去了。”
薛南星脱口而出,“张家大小姐?”
陆乘渊手中折扇咔一声收拢,“本官记得,何大人曾言,张家大小姐早已远嫁江南,就连父亲丧仪都未归,又如何能将这宅子卖了?”
“人确实没回,可地契早随嫁妆一道去了。”管家轻咳两声,眼中流露出一丝怅然,“当年啊,就因为小姐的婚事,她与老爷大吵了一架。可吵归吵,天下哪有父母不疼爱子女的。许是老爷担心小姐日后在夫家受欺负,没个依靠,便把这房契当作嫁妆给了小姐。”
张伯顿了顿,又接着道:“老爷走后不过月余,便有人拿着房契上门,说是小姐把宅子卖给了他家家主。草民我起初哪里肯信,可那契书上的红印,却印得真真切切,容不得草民不信呐。至于里头的东西……”
他支支吾吾了半晌,嗫嚅道:“老爷走了,府上的家仆婢女没了去处,都得用银子打发了。买宅子的那人见草民为难,便提议将屋里的书册画卷都卖给他,草民虽不懂这些,却也留了个心眼,抱了几幅去字画铺问过,不是什么名家画作,不值钱,便就图个方便都卖给他了。”
薛南星自觉此事透着古怪,追问道:“此人可有透露他家家主姓甚名谁?”
张伯摇了摇头,“那人一身侍从打扮,长相嘛,平平无奇,只说是江南人士,与咱们小姐的夫家相熟,未曾透露家主的姓名。”
他说着,似是忆起了什么关键之事,顿了顿又道:“说来着实蹊跷,偌大一座宅子,那人就来看过一回。一踏入这宅门,也不瞧别处,径直便往这内院绕了一圈。”言罢,他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东南角,“许是听了些闲言碎语,那人非咬定老爷这院子风水不好,当即便吩咐人将那书房和密室统统拆了。想来也是,毕竟死过人。不过更怪的是,这一晃四年过去了,那人迟迟没搬进来,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变故。”
薛南星心中的疑惑如乱麻般拧作一团,如今这最关键的案发现场已遭破坏,历经四年的日晒雨淋,哪怕曾有过些蛛丝马迹,也早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了。眼下,唯一最令人起疑的,便是张小姐卖宅子这桩事了——
花钱购置一间大宅,本不足为奇;拆除那曾有人亡故的院子,也合情合理。可怪就怪在,这宅子卖得实在太过草率,仿佛那买主的目的,并非是要这处宅院。
她静静地望着断墙上那翻涌的暮霭,沉默了良久。忽地,她话锋一转,问起了关于张启山独女的旧事。
张伯微微眯起双眼,一边叹息,一边缓缓道来:“咱们家小姐啊,与那些寻常深闺小姐大不相同,性子尤为刚烈好强。草民依稀记得,小姐年幼时,老爷对她可是疼爱有加。小姐生性好动,老爷还曾想着为她寻个师父教习功夫。可自从夫人离世后,老爷整个人就变了,连带着对小姐的态度也判若两人。老爷常常斥责小姐行事举止不像个女儿家,小姐呢,也因父亲管束心生不满。小姐年岁越长,父女二人便吵得越凶。后来,小姐一怒之下,竟离家出走,去了夫人的娘家远州。草民还记得,小姐走那日是夫人的忌日——五月初三。她那一走,便是好几年。”
一番话下来,薛南星记了两处关键,五月初三……远州……眉心不自觉地微微一蹙,她记得李申也是远州人。
只听得张伯接着道:“后来,好不容易盼到小姐回京,老爷便急忙忙地为她定下了一门亲事,说是成了亲,小姐便能收收性子,安稳下来。可小姐哪里肯依,出阁那日,是哭着被绑上花轿的。自那以后,老爷虽时常写信给小姐,可却从未收到过一封回信。再后来,老爷致仕回到宁川,还曾亲自前往远州一趟,可据老爷回来说,那次连小姐的面都没能见着。就这样,自那以后,草民便再也没见过小姐了。”
薛南星听到这里,开口问道:“那你们小姐是何时出嫁的?又嫁入了哪户人家呢?”
张伯微微沉吟,思索片刻后道:“是五年前开春那会儿,草民记得清清楚楚,就在那个观者像失窃案发生后不久,老爷像是预感会被那桩案子牵连,突然有一日,便给小姐说了这门亲事。唉,也难怪小姐不愿意,她从未去过江南,对方还是个满身铜臭的生意人。要知道,小姐素来倾慕有才华的人。”
一直默然听着的陆乘渊此时终于开口,“你又是如何知晓这些的,莫非张大小姐早有情郎?”
“那倒不曾听闻。”张伯摆了摆手,“只是小姐自幼便崇拜老爷,年幼时还常常说日后要嫁给像老爷那样的状元之才。可夫人离世之后,不知为何,一切都变了。”
薛南星听罢,心中暗自思忖,却也不再多问。
她缓步走到断垣残壁前,目光如剑,直直落在那碎瓦堆下三尺厚的青砖上。虽是已经知道答案,可她还是多问了一句:“张伯,张大人这间密室可有留密道?”
张伯想都没想,摇了摇头,语气笃定,“这密室是老爷用来藏书的,也就八丈见方,留密道做什么?”话到这里,他忽地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抚着白须又补了一句,“不过,倒是留了个通风口。”
“通风口?”薛南星与陆乘渊对视一眼。倘若这通风口足够宽敞,能够容得下一人通过,那与密道又有何分别。
然而,张伯接下来的话却迅速否定了这个猜测。
“虽说是通风口,实则不过是个安了管道的天窗罢了。”张伯一边说着,抬起两只手掌,在半空比画了一下,“也就……这么一掌来宽吧。”
一掌来宽又如何容得下一个成年人?如此说来,凶手几乎绝无可能从这通风口出入密室。
薛南星眼眸微垂,再次陷入沉思,她喃喃自语,“通风口、管道、天窗……”这般设计,若非给人留的,倒像是为了排烟。
她蓦地眸光骤亮,转眸看向陆乘渊,“大人,你可还记得卷宗上记载的,密室内有银丝碳和火盆?”
陆乘渊颔首,眼中已闪过一丝了然,他看向管家,沉声问道:“你可还记得,那银丝碳和火盆可有用过?”
张伯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而后点了点头,“用过了,而且还用了不少呢。也不知老爷是不是提前预感到那几日会下雨,在闭关之前,便吩咐备下了碳。老爷还特意交待,须得用那耐烧的银丝碳,说是要用来烘烤手稿。不过……”
他说到这里,忽地咽了口唾沫,似乎想到甚么可怖的东西,竟说不下去了。
“不过,一个已然死去的人,又怎会去烧那火盆,是吗?”薛南星双眸微敛,眼中寒芒闪烁,厉声质问道:“你明明知晓此事有蹊跷,为何在供词之中,却只字未提!?”
此言一出,张伯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扑通”一声,直直地跪在了薛南星面前,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连连求饶,“官爷息怒,官爷息怒啊!草民绝无隐瞒之意,实在是这件事太过诡异离奇。老爷闭关的那几日,草民确实在夜里瞧见老爷书房后面有青烟飘出。可当年的仵作言之凿凿,咬定老爷至少已经故去八日。”
“草民心中虽有疑虑,却也只能当作是那连夜的暴雨,雨雾弥漫迷了眼,这才没敢将那银丝碳和火盆的事情说出来。可后来,草民偷偷去瞧了瞧,那密室里竟只剩下一些碳渣,足足有十斤之多啊,就这么短短几日,竟全没了。”
“十斤银丝碳……”陆乘渊若有所思,“若是正常使用,足够烧上半月有余了。”
听完这番话,薛南星心中已然有了断论,“以炭火炙烤,可使尸温升高,腐速倍增。倘若那密室的门窗紧闭,火盆昼夜不熄……只需八日,便可腐烂出半月形貌。”
陆乘渊扫视一眼砖缝里滋生的青苔,轻嗤一声,“那几日暴雨连连,重重雨幕,恰能掩青烟盖腐臭。这场雨,下得还真是恰到好处。”
说罢,他见薛南星沉默不语,问道 :“可是想到了什么?”
薛南星目光直直地盯着眼前这片破败的废墟,只觉一股寒意自背脊侵袭而来,“我在想,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竟然能够在这八丈见方的密室里,与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一同待上整整八日。”
话音落,她目色一沉,便陡然踏入碎砖瓦之中,蹲下身翻找起来。
“程……”语声一滞,薛南星腕间蓦地覆上一阵熟悉的温凉。
陆乘渊攥住她手腕,掌心在贴着她脉搏的瞬间又卸了三分劲,低声道:“你做什么?忘了自己腿上和手上都还有伤吗?”
薛南星仰头望进他眼底翻涌的墨色,“大人,我想寻半截门闩……或者能找到门也行。”
陆乘渊眉心折痕深了几分,缓缓沉了口气,忽地撩袍蹲身,惜字如金地丢下两个字:“看着。”
两人方才来得着急,并未带其他人。眼下陆乘渊又不许薛南星动手,她便也只能在旁边干看着。
向来高高在上的“活阎王”,此刻正因为她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半跪在一片废墟里。
薛南星只觉得又见到陆乘渊不同的一面,眉眼不由弯了弯,抱着膝盖看了起来,竟生出几分意犹未尽地意思。
修长的眉下是一双非常好看的眼,长睫微垂,清冷的眼尾被暮色隐去,余下眸中星河浸在月色里,恍若燃着暗火,照到她的心底里。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
薛南星不由地想。
想着想着,那人突然偏过头来,目光与她相迎的一瞬,不由也怔了怔。
“可是这个?”他从虫蚁横行的砖瓦堆里抽出半截腐木,温声问道。
薛南星移目看去,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中,正捏着一截霉烂的朽木,他分明是个好洁之人。
陆乘渊指节沾着泥,掌纹里还新添了烂瓦片的划痕,他却将木栓在袖口蹭了又蹭,直到霉斑里露出半道陈年刻痕。
薛南星忙伸手去接,他却冷不防缩回半寸,“当心刺。”又将腐木调了个头才递过来。
这截腐木已是软烂,哪里能刺得伤手。可这一瞬,薛南星没来由地想起昨晚月娘对李远平的那句:“哪这么娇气”。
她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在珍视你的人面前,你便是弱不禁风的雏鸟,所有坚强的刺都能收起来,做回最柔软的你。
“嗯?”陆乘渊似乎在等她的反应。
薛南星缓过神,点了点头,伸手接过那截门闩,细细端详。
这木栓早已腐烂不堪,原本的模样与痕迹都已模糊难辨,她遂又将目光落向方才拾起那截门闩的位置。
“找到了!”她忽然跪坐在碎瓦间,举起个锈蚀的铁环,“还好这东西压在碎瓦下没丢。”
陆乘渊凝目细看,只见她手中正捻着一个锈迹斑斑的细铁圈,“就为了找这个?”
“嗯!”薛南星用力点了点头,一手拿着那截霉烂的木栓,一手将铁圈套了上去,没想到竟刚好吻合。
她的眉目一下舒展开,“卷宗记载,尸体被发现之时,书房乃是从里面上了门闩的。可倘若凶手提前用铁线栓在这门闩上,再从门缝将铁线另一头穿出来,最后再将铁线拗断,如此一来,便可从外间锁上门,形成密室。至于留在门闩上的这截铁圈……看来凶手是笃定何茂查不出什么破绽,便想借着买下这间宅子,拆了书房便一了百了。”
话到末了,她忽地一顿,神色凝重起来,“眼下还有一事最为紧要。”
陆乘渊看一眼天色,“开棺一事还在准备,你若想先去墓地看看,我陪你。”
“不急。”薛南星摇了摇头,自怀中取出那方桂花巾帕,伸手握住陆乘渊的手,抿了抿唇道:“眼下最紧要的是替昭王殿下清理伤口。”
第80章 巧合他真的能永远分得清吗?
暮色浸透车帷,车室内萦绕着淡淡地苦香。
薛南星缠好最后一截绷带,满意地点了点头,“最紧要的事办完了,可以去灵光寺瞧瞧了。”
她正欲撩帘催马,忽见陆乘渊从暗格里取出个油纸包,栗壳裂开的脆响混着他衣上沉水香,一下就掩盖了金疮药的味道。
“状元街的糖炒栗。”陆乘渊打开油纸包,剥出一颗,“今日的最后一锅,用桂花蜜渍过。”
“这个时节竟有栗子?王爷何时买的?”薛南星杏眸倏然发亮,肚子里的馋虫一下被勾了起来。
“知道你心里搁不下刚查到的线索,定是一刻等不得。我怕来不及用膳,去张府前便交待了。”陆乘渊玉白的指尖捏着栗仁,悬在她唇前半寸。
薛南星微微一怔,在栗仁触唇时,后仰了半寸。
这般喂食的举动,实在太过亲昵。
她接过栗仁囫囵吞下,指尖残留的暖意烧得耳尖发烫,腮帮鼓起含含糊糊说了句“多谢王爷”。
可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这般反应似有失礼数,略一停顿,便也剥了一颗栗仁。
然而犹豫的手还未伸出去,却在半途被截住。
陆乘渊忽然倾身,就着她拈栗的手指咬住果仁。温软唇瓣擦过指尖,惊得她手一颤。
薛南星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本是不想过于亲昵,才客气地回递一颗,却未曾想,那人竟毫不犹豫地张嘴接住了。
陆乘渊看着她烧红的耳尖,忽然将油纸包塞进她僵住的手,摊开缠着白纱的左手,轻声吐出两个字:“手疼。”
手疼……
不同于以往冷漠命令的口吻,竟隐隐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这两个字更像是在——撒娇。
薛南星满脸错愕地看向他,却见那人指节微蜷似真在忍痛,“剥壳时蹭到伤口了。”
她盯着他所谓伤口,分明被白纱包得严严实实,剥颗栗子的功夫哪里能蹭得到伤口。
栗壳在掌心硌出红痕,薛南星再忍不了,计较起来,“王爷伤口不深,且方才不还……”
“疼。”低沉的声音打断她,陆乘渊似乎想起什么,微微敛起眼眸,“本王依稀记得还有些重要消息,可眼下又疼又饿,脑子一片空白……”
“唔……”
一颗栗仁塞过来,忽地堵住他那些胡编乱造的话。
陆乘渊咽下栗仁,看着薛南星气鼓鼓地模样,将她空出来的手握入掌心,低笑出声,“好了好了。你这一恼,倒吓得我全想起来了。”
原来灵光寺原名落伽院,青砖缝里还嵌着前朝年间的香灰。相传大晋开埠的第一位状元便出自宁川,那位状元郎在此闭关百日,出关时携着满袖焚香入殿试,朱笔一点便中了头名,从此寺院香火鼎沸,远近之人纷纷来此祈福。每年秋闱将近,求签的学子更是数不胜数,皆是为了沾一沾文曲星的光。
“王爷连这些都提前查过了?”薛南星咬着颗栗仁,一脸讶异地看着陆乘渊,此人到底见缝插针查了多少掌故。
陆乘渊淡淡笑道:“明知你会问,我还不提前打探,岂非很没眼力见?”
他收起笑意,连带声音也沉了下来,“不过这一查,还真查出蹊跷——”
“四年前,灵光寺不幸失火,寺院被彻底焚毁,不少僧人死于那场大火,连住持也随火焚化。”
薛南星瞳仁微震,“又是四年前?”
“没错。”陆乘渊颔首,“那日正是张启山的头七。”
薛南星神色一凝。
暮色裹着檀烟渗进车厢,车轮在青石
板上碾过最后一圈,停在灵光寺后墙根。
墙头青砖斑驳,两盏气死风灯在檐下摇晃,映得“佛门清净地”五个字忽明忽暗。
薛南星掀帘跃下,一下车便见一道矮胖的身影正与三个灰衣僧人立在滴水檐下,身后十余名衙役擎着火把,将寺墙照得发红。
“哎哟,二位大人!”何茂一见二人,抢上前来抱拳行礼,脸上堆满笑纹,“下官午后便来布置了,您看这牵魂幡、引路香都备齐了……”
陆乘渊折扇轻收,目光扫过墙角堆着的铁锹木楔,“何大人倒是周全。”
何茂嘿嘿一笑,“大人交待的,下官定当竭尽全力。”他说着偷眼去看薛南星的神色,从袖中掏出一卷舆图,“下官已寻了个由头将方圆三里清了场,明日卯时动土最是合宜,保证不惹眼。您看这开棺的方位”
薛南星没甚么表情,只淡淡道:“老师墓地何在?”
何茂碰了一鼻子灰,讪讪地收回笑意,忙不迭引着二人往后山去。
从灵光寺后门沿右侧小路进山,不多时便来到了后山。后山林木密集,荒草遍地,荒草冷木深处,偶见断碑残碣。待行至半山腰,但见一片碑林森然,两名衙役举着火把走上前,将火光里的新土陈泥骤然照亮。
何茂一路行至墓地的最边上才停下,他掏出帕子抹了把脸,指着身前一座坟墓,“此处便是了。”
薛南星顺着他所指之处看去,见那处仅有一抔光秃秃的土堆,土堆之前并无墓碑,唯有三支已燃尽的香头,以及些许零星散落的纸钱灰烬。若非何茂语气肯定,谁能料想这荒冢竟葬着昔日大理寺卿?
她屈指探入香灰,指腹一捻,眉头微蹙——分明是三日内的新灰。周遭几乎没有杂草落叶,显然近几日有人来张启山的坟前祭拜过,还将坟墓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
陆乘渊月色袍摆在暮色中轻扬,与薛南星四目相交,彼此眼底俱是疑云。
薛南星想起日前何茂曾说,每年张启山祭日他都会前来坟前祭拜,算来今年距张启山的忌日尚有几日。她料想何茂应该还未曾来过,但还是问了一句:“何大人可曾来此祭扫?”
何茂看了一眼打扫干净的坟墓,又看了一眼坟前的香头灰烬,摇头道:“下官没来过,这、这不是我留下的。”
薛南星又问:“张大人下葬时,没有立碑吗?”
“自然是立了碑的。”何茂眉头微蹙,面露愤色,“也不知是何人竟将碑给移走了?我也是刚到此处才发现。张大人一生德高望重,备受众人敬重,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干的。”
薛南星没应声,移步至坟前,用靴尖轻点地面新土,但见泥印斑驳,显是近日有人掘动。
陆乘渊瞥一眼这无碑墓,抬起扇柄,点了点何茂肩头,悠悠地道:“何大人这是转头便将开棺的消息宣之于众了?”
“下官不敢。”何茂连连摆手,躬身道:“下官谨遵大人嘱咐——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且此番开棺兹事体大,下官无论如何都不敢声张啊!”
他说着两只眼珠提溜一转,突然反应过来——这石碑立在这里四年无人动得,偏生甫一查案,便有人来移走了墓碑,眼前两人昨日到宁川,今日偶然发现疑点才临时决意翻查此案。
如此说来……
何茂心底凉了一大片,压着嗓子惊道:“大、大人的意思是,下官身边有人……”
陆乘渊不置可否。
薛南星沉默地立在一旁,沉吟片刻,突然问道:“何大人,您可还记得那墓碑之上所刻何字?”
何茂愣了一愣,答道:“记得,刻着‘张公启山之墓’。”
“张公启山之墓?”薛南星有些诧异,“这么简单,没别的字?”
“没了,就这几个字。”何茂解释道:“张大人致仕归乡,回到宁川之时,已然无官职在身。况且他那女儿连丧仪都未曾回来操办,下官念及张大人一生清正廉洁,最不喜那些虚浮繁琐之事,便只立了这一方简单的墓碑。”
薛南星心中疑惑渐深,暗自琢磨一瞬,转身压低声音对陆乘渊道:“移走墓碑之人为何要这么做?移碑毁字是恨,洒扫祭拜是念,似乎并非同一人,可又分别是何人?疑点太多,我一时还琢磨不透。只不过……”
她似不经意地瞥一眼陆乘渊身后的何茂,将他请出几步,才道:“那人或许就在何茂身边,如此一来,不能再让他过多参与此事了。所以我想……”
“先行离去?”陆乘渊心领神会,接住她未说完的话。
薛南星唇角一弯,点了点头。
陆乘渊回过身去,将何茂拉到一旁,二人低声交谈了几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何茂的额角渐渐渗出了涔涔细汗。
片刻之后,何茂提着袍摆匆匆上前,拱手作揖,“小张大人,如今夜色已深,这墓地之中阴气过重,咱们这些阳间之人,实在不宜扰了地下亡灵的安息。依下官之见,不如明日再来探查?”他生怕薛南星不肯应允,又赶忙补充道:“大人您的腿疾本就不适宜在夜里受风,尤其是这墓地中的阴寒之风。”
薛南星不露声色地看一眼陆乘渊,见他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压了压嘴角,故作不悦地拂袖离开。
暮色浓墨一般,星子攀上灵光寺的飞檐,将歇山顶的鸱吻镀成银白。山风卷着梵铃残响掠过竹海,忽有一豆幽光自后山竹海浮起。
“喀嚓——”薛南星踩碎半截枯枝。
刚才二人中途下了马车折返,虽走的时间不长,但毕竟是山路,薛南星又周身淤伤,此时脚下一崴,膝头处的伤扯得眉心微蹙。
身前颀长的身影倏然顿住,陆乘渊转过身,“腿疼得厉害?”
“无碍。”她借着提灯动作避开他视线,却见风灯昏黄的光晕里,自己袍角已沾满夜露。
陆乘渊眼尾微颤,突然撩袍屈膝半跪。
薛南星陡然一怔,惊得后撤半步,“王爷这是……?”
“上来,我背你。”竹叶的簌簌声里混着他低沉的声音。
“背?”薛南星又是一怔。
是,昨夜是被他揽过一回,但也只是不轻不重地那么一揽,自己刻意侧着身子,不至于太紧密。可眼下若当真贴上去,怕是连心跳声都要藏不住。
她忙拉起陆乘渊,“不必了,王爷,我自己能走。”
谁知那人却不依不饶,伸手扣住她腕间,“后山多碎石,崴了脚更误事。”
他的手明明如白玉镇纸般沁凉,此刻薛南星却被灼得心尖发颤。
“可是……”
“可是什么?”陆乘渊嘴上这么问,却似乎并不想听她的答案,又转过身去,“若不想再添一道伤就上来。”
薛南星盯着他后颈微乱的发丝,喉间紧得发涩。
“王爷。”她忽然轻唤一声。
陆乘渊回过头。
薛南星反手握住陆乘渊的手,抿了抿唇,“这般牵着便好。”
尾音散在风里,星辉恰落进她澄净的眼眸,陆乘渊喉结滚动一下,缓了半晌,才将指节微微收拢,似无奈似妥协地点了头。
掌心相贴的刹那,风灯萤火微微一晃,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映在青石小径。
陆乘渊指腹无意识摩挲薛南星虎口薄茧,惊起细密战栗,心跳猛然快了起来。
她唯恐如鼓的心跳被人听了去,强自稳着声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案子来。
“王爷,原本我猜测那人移走墓碑,或许是因
为墓碑上有什么不能让她看见的刻字,哪知刻字竟是如此简单。如此说来,移走墓碑之人并非为了掩藏刻字,而是另有目的。”
陆乘渊轻嗯一声,风灯在他手中晃出细碎光斑,“张启山死于四年前,灵光寺着火也是四年前,他死后不久便有人来拆了张府书房,而你我二人一来,便有人移走墓碑……”
巧合,似乎都是巧合。
薛南星似有所悟,目色渐渐转凉。
她默了一瞬,沉声道:“太过巧合,那便是人为。”
一字字落入陆乘渊耳中,他脚下步子一滞。
分明说的是案子,却无端让他生出一丝恍惚。耳畔清凌凌的嗓音与记忆深处某道声线严丝合缝地重叠起来——
那年中秋无月,沉香园里也有人指着满地落花这般说:“外祖父说了,太过巧合就是人为。”
他不由转眸看向薛南星。
这样一张熟悉的脸,这样一对淬着星辰的眸子,这样一句一无二致的话,又何尝不是太过巧合。
若这世间并无巧合,那这一切又如何解释?
陆乘渊蓦地怔住了。
他心里清楚,眼前之人分明是程耿星,不是任何人的替身,他明明能分得清。
然而,他真的能永远分得清吗?
原本握着薛南星的手,倏然松开。【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