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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沐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81章 看星他竟然松了玉扣!


    “找到了!”清泠的声音刺破暮色,将陆乘渊眸中未及收敛的沉郁驱散。


    他蓦地抬头。


    “王爷看这里——”薛南星不知何时取走了他手中风灯,此刻正半跪在枯叶堆里。


    陆乘渊顺着她指尖望去——


    地上的枯竹叶和笋壳中,露出青石碑的一角。


    薛南星将枯叶扫开,只见墓碑不是完整的一块,而是碎裂成了好几块,像是被砸碎的,上面所刻“张公启山之墓”几字也是四分五裂,残缺不全,尤其“张公”二字已被完全刮花。


    她指尖抚过“张公”二字上狰狞的刮痕,“新茬未沾苔藓,定是这两日所为。”


    她站起身,又望着眼前这一小片竹林,见四周笋壳并无多少破裂,似乎很少有人踏足此地。


    暮风掠过竹海掀起细碎声浪,她忽然打了个寒颤。张启山已经去世多年,竟还有人对他如此恨之入骨,连墓碑都不肯放过。


    “不但要移走墓碑,还要砸碎,刮花刻字……”薛南星眉心渐渐拧紧,“方才我见墓碑没了,还以为是有人要掩饰什么,可眼下看起来,那人破坏了墓碑就扔在附近,更像是泄愤。”


    “莫非是李申?”她仰头望向陆乘渊。


    陆乘渊略一沉吟,凝眉道:“但何茂曾说,李申后来放下了那件事,回了远州。”


    “倘若他根本就没回去呢?”薛南星倏然起身,“王爷难度不觉得张启山死前有些古怪吗?”


    她理了理思绪,续道:“依何茂所言,他原本与张启山并不十分相熟。可张启山闭关著书前,为何偏偏要找他?”


    陆乘渊稍作思忖,眸光忽地一闪,“你的意思是……张启山有问题?”


    薛南星点头,在心里又将何茂的话细细琢磨一番:那日张启山来找何茂,说自己要闭关著书,又提议跟他去城西的酒肆,而不是醉逢楼。偏巧这间酒肆就对着城门,他们二人亲眼还看到李申出城。


    何茂的话一遍遍在耳畔回响:若非张大人先瞧见,下官都没认出来。


    没错了,是张启山,何大人从头到尾都是棋子!


    薛南星眸光骤亮,“王爷,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这所有的事,自始至终皆是张启山一人在主导,无论是去吃酒,还是选择在何处吃酒,亦或是瞧见了谁,全都是张启山所言,何茂从头到尾,不过是个被动的接受者罢了。”


    陆乘渊微敛双眸,“所以张启山要找的不是酒友,而是证人。”


    “嗯。”薛南星接着道:“所以,李申或许根本就没有出城,只是张启山说他出了城,让何茂做了证人。此后,即便张启山的死李申有着莫大的嫌疑,但有何茂的证词,便怎么也怀疑不到他头上了。”


    她说着忽地语声一顿,“只是,张启山究竟为何要这么做呢?”


    心中疑惑如潮水般,刚退下一个,又有更多个涌上来。


    陆乘渊见她拧着眉,轻声道:“不如我们让所有问题回到原点——如今有两个人,一个对张启山恨之入骨,假设这人便是李申,那么,那个祭拜张启山的人又是谁呢?”


    对啊,祭拜他的人又是谁呢?


    薛南星默了一默,似乎突然想到什么,疾步走到无碑坟前,蹲下身,从土中拔出些东西来。


    陆乘渊上前,只见她手中捏着三支燃尽的香头。香头皆是由竹签制成,签头全都染成了黑色。


    薛南星看见他目中的疑问,解释道:“我从前在义庄待的时日久,见过的祭拜用的香大多是红签,这种黑签很少见。若能寻到售卖这种香的地方,或许便能查到些许线索。”


    “好。”陆乘渊微一点头,“以无影的速度,想来很快会有结果。”


    夜已深沉,二人见暂无其它线索,便原路折返。


    薛南星方抬脚走出几步,忽地一滞,目光落向坟墓后的小片竹林。早些时候,几个衙差打着火把,并未瞧见什么。可眼下只得身前的一豆微弱灯火,反倒叫她隐隐看到竹林后星星点点的光。


    一时间,脚下竟不受控制地朝着那边走去。


    竹叶擦过鬓角,她拨开最后一丛竹枝,忽然驻足。


    陆乘渊尚未来得及发问,便见她灯也不提,扑向竹林深处。他快步跟上,伸手欲扣住她的手腕,“当心断竹……”


    然而话音未落,眼前豁然铺开万千星子。


    山间的竹林后竟藏着一片湖。


    此刻,漫天星辰倒悬在镜湖中,混着粼粼波光,仿若整片星河猝然倾泻。鞋底碾过湿润的青苔,他望见自己与薛南星的影子正跌进漫天星斗,周围是数不尽的流萤,仿若置身于碧空银河,分不清天地界限。


    “王爷你看,是星星!”薛南星欣喜地指向眼前一片星河,笑容纯真得像个心愿成真的孩子。


    陆乘渊抬眸的刹那,恰有流萤掠过她含笑的眼角,碎成星子坠入澄澈的眼眸,那光亮竟比她身后万千星辰更灼人。


    他望着她被星辉勾勒的轮廓,恍惚间,连她袍摆扫过的涟漪,都成了搅动天河的云槎。


    陆乘渊呼吸一滞。


    林间忽起山风,将“星”字吹散在簌簌竹涛里,裹着那些经年积压的执念荡入耳中——


    “乘渊哥哥,你一定要活着!”


    “乘渊哥哥,等沉香园的桂花开了,我就回来了。”


    “薛程两家十三口,无一生还。”


    “南星是个好孩子,可惜……”


    ……


    “王爷,你可曾听过‘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王爷,世间美好如此多,真的没有一件是你想做的吗?”


    最后落下的是程耿星的声音,来宁川那日,她于山岚疾风中缓缓了道句“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


    他没有应声,却深深记在了心里。


    彼时起,他便没再想过求死了。他不禁问自己,起初召程耿星入王府的确是因为此人像南星,可后来呢?后来,自己主动戳穿他的身份,本以为可以换来坦然自若,然而结果却是越陷越深。


    一次次悸动,一次次失控,他记得真真切切,看得清清楚楚。其实,他早已确定自己喜欢的是眼前这个人,为何还要因为一句相似的话而自我怀疑。


    心动可以一样,人却是不同。


    “王爷的心愿——看星星。”声音浸着湖水的温软传来。


    是啊,他的愿望是看星星,不再是等满院的桂花开。他分得清过去与眼前,也能分清过去与将来。


    陆乘渊自嘲般笑了笑,在心里默默道了句“对不起”——


    是对眼前的程耿星,也是对他决定放下的、回忆中的南星。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没承想,不醉也能见到这般景致。”薛南星仰首轻叹,直觉连日奔波与满心思虑,在这一刻被尽数洗净。


    她想,希望他也能有这样的感受,他实在太累了,这十一年来都太累了。


    她不由地想看一看他,转头却撞见他眸中未及敛去的星火。


    薛南星一时怔然,“王爷看着我做什么?”


    “嗯。”陆乘渊答非所问,向前半步,碾碎满地星辉。


    沉静如深海的眼底倒映出一对清澈的星眸,“我的心愿……是看星星。”


    声音很沉,一直沉到她心里。


    一阵悸


    动直冲心口。


    薛南星慌乱地别过脸,也不知在解释什么,天上地下胡乱地指了指,“星星在天上,在水里,或者、或者在飞!王爷你看这些萤火虫,像不像星星……”


    “我要的星星从来不在天上”陆乘渊忽然倾身,伸手揽过她的后腰,将彼此未尽的话碾碎在唇齿间。


    离梢的竹叶,无声地落进湖中,漾开圈圈涟漪。


    片刻,陆乘渊退开半寸,指腹拭去她唇畔水光,眸中盛满湖中浮浮沉沉了一夜的星辰,“在这里。”


    是一句笃定的——我要的星星,不在天上,在这里。


    原来这就是他的心愿。


    天地蓦地安静下来。


    薛南星望见陆乘渊瞳仁中自己的倒影,她分明只看到了自己,这里面分明只有自己。


    若说她昨夜没有表明身份是因为不确定陆乘渊的心意,可这一瞬,她几乎可以肯定,他的心里有她。


    而她这颗慌乱悸动的心啊,既然无处安放,那便给了他去罢。


    薛南星张了张嘴,正欲说什么。熟悉的霜雪气息混着竹叶清气却再次拢上来,陆乘渊扣在她腰后的手蓦地收紧,将她未尽的情思与星河一同揉进滚烫的呼吸。


    这个吻与以往的每一次都不太一样,不是试探、不是愤怒、不是霸占,只有炙热的吐息与说不清道不明的坚定。


    倏尔鼓动的暗火灼烧在他经年冰冷的胸口,一路往下。陆乘渊头一回清晰感知情爱之事并非独属于男人和女人。


    人一旦解开心结,便仿佛解开了束缚。


    陆乘渊轻柔地抚过她的手臂、后背,那只手最终来到了她毫无防备的侧腰,将整个人都贴了上去。


    精壮的身体覆过来,薛南星只觉得自己在他手中,就像是一艘落入汪洋的小船,只能随波追流、任凭摆布。


    而那只落在她后腰的手,还在将她往他怀里摁紧、再摁紧,直到不留一丝缝隙。


    竹涛声里,薛南星忽然察觉腿侧抵着什么。


    呼吸骤地慌乱起来,然而还未及她有所反应,腰间陡然一松。


    薛南星脑中炸开一线清明——


    是玉扣,他、他竟然松了自己的玉扣!?


    是了,陆乘渊一直认定她是男子,也就意味着,他不必顾及女子名声,且左右是不能三书六礼正式迎娶了,便是只要他昭王殿下喜欢,就能随时要了她。


    眼下情到浓时,月黑风高,荒无人烟,草地还干燥松软。


    他这举动……显然是要将她就地正法了!


    薛南星立马从那个有翻云覆雨之势的吻中退出来,见到的却是陆乘渊“无辜”的眼神,还有一声近乎喘息的“嗯?”


    不行!


    她只觉得千万不能等他长驱直入时才露了女儿身,倘若再不表明身份,怕是难以收场了。


    薛南星一手摁住腰间玉带,一手撑着陆乘渊胸口,将他推开一掌,“王爷,不行!我……我……”然而话到嘴边,她实在说不出口。


    兵临城下,索性拔刃相见。


    她把心一沉,抓起扶在她腰间的手,往自己腰下三寸送去。


    ……


    第82章 藏身王爷可是认识薛南星?


    薛南星把心一沉,忽地攥住陆乘渊扶在腰上的腕子,引着那修长五指往腰封下三寸探去。


    指尖距她腰封暗袋半寸时,山风卷着细碎马蹄声掠过竹林。


    陆乘渊耳尖微动,倏然收手,将玉带银扣“咔嗒”一声落回她腰间。


    那声音薛南星也听到了,以她的性子应是即刻警觉起来,可却在此刻暗自松了口气。


    “山下有异动。”陆乘渊说着提醒的话,可声音却温柔至极。他抬手拂过她鬓边碎发,在眉间落下轻柔一吻,“先去看看。”


    牵着薛南星的手一刻未松开,即将重入竹林时,她不由地又回首望了一眼。


    这一望,但见身后的星湖波光粼粼,恰似撒落九天的银河。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眼下不说,便很难有机会再说了。


    她抿了抿唇,忽然道:“那日王爷问我师父外孙女之事,可是认识薛南星?”


    陆乘渊身形一顿,“怎的突然问起这个?”


    夜太深了,薛南星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得那嗓音似掺了砂砾,竟比方才情动时还要暗哑三分。


    薛南星默了片晌,斟酌字句道:“只是很少听王爷提及旧事,好奇罢了。”


    她垂眸盯着黑暗中二人十指相扣的手,又将声音放低了些,“我知道王爷不愿提及旧事,只是……”


    薛南星话音未落,陆乘渊倏然收紧交握的手,“不是我不愿。”


    他沉默了片刻,安静地道:“只是想先让一切有个了结。”


    尾音浸在渐浓的夜雾里,沉沉坠入湖水。


    薛南星抬眸凝视他沉静的眼底,一句话在心里浮浮沉沉几轮,却终于只化作一抹浅笑,“也好,那便先等一切有个了结。”


    来日方长,总会有机会的,她想。


    提及此,陆乘渊似乎想到什么,起了话头,“说来尚有桩要事——圣上遣暗卫往青州验过,薛程两家十三口棺木里,躺着十三具骸骨。当年灭门惨案,他们偷梁换柱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皇上当年明诏迁坟京郊,暗地将棺椁移去了青州竹海。”


    薛南星瞳仁微震,青州。


    她曾听外祖父提过,那是她爹娘相识之地,是娘亲最喜欢的地方。也难怪忠叔暗查多年都未能寻回爹娘的遗体,即便他想到青州,也的确去过,却也没能查到是葬在了竹海。


    眼下有了这十三具骸骨便是真正有了破局的关键——那两具不该出现的骸骨、爹娘死前的伤……她一定能验出证据!


    陆乘渊见她眸光熠熠,眉宇间似有惊讶有恍悟,更确定皇上说的两月前出现在青州的男子是她。


    他紧了紧掌心里的手,定定地看入薛南星眼底,“来宁川前,我已经命亲信去青州移棺。送回京城太惹眼,待张启山一案有个结果,我会在骊山安排着你验尸。不过这一切都得赶在太后寿宴前,所以……”


    “嗯,我明白。”薛南星眸光转深,“所以得快。”


    *****


    灵光寺后院忽地腾起十数支松明火把,将古柏枝桠映作赤金。


    数名衙差与一众僧人围作半弧,圈内传来何茂颤声,“下官实不知少尹大人亲临宁川……”


    魏知砚立于石阶,正一页页翻看着旧案卷宗,头也不抬地道:“不怪你,本官此行本就是匿名查探。若非查到这‘玉面罗汉’藏身宝刹,断不敢劳何大人漏夜前来。”语声温和,辨不出什么情绪。


    然而这么不轻不重的一句,落入何茂耳中,却无端听出一丝嘲讽的意味,恰似藏在绵里的针,隐隐刺痛。


    城东李家女儿被侵犯一案,他并非未曾听闻,衙门的人不止一次向他提过。可这些时日,他忙着招待沈张二人,哪顾得上小门小户的诉状?又哪里会料到,这案子竟与京城大员扯上关系。


    他抬眼望向眼前之人,见魏知砚神色平静,并无丝毫责备之意,却越发觉得心慌。


    眼前这位是谁?那可是从四品的京兆府少尹,其父是位高权重的太师,其姊更是当朝皇后。这样的身份,能如此轻易地放过自己?


    何茂是越想越懊恼,额角不觉冒出涔涔细汗。他只觉越是表面温润如玉之人,心底越藏着不为人知的心思。


    满腔的愤懑与惶恐无处发泄,他猛地转身,将目光狠狠砸向地上的人,官靴挟着风声一脚重重踹向那人胸口,“畜牲!没想到咱们宁川竟然藏了这么一个采花贼!”


    地上那道灰衣身影如断线纸鸢撞上香炉,青铜炉身“嗡”地一震,被他这么突然一踹,“啊”一声,仰头翻到在地,火光中映出一张被烧伤的脸。


    “腌臜东西!”何茂又啐一口,回身朝魏知砚深揖及地,“魏大人放心,下官必将严加审理,明日……不对,下官即刻升堂,三更前必叫这贼人画押!”


    魏知砚颔首的瞬间,眸光微凝,定格在人群中,“你们怎么在此?”


    何


    茂脊背陡然绷直,转身时官帽险些滑落,但见薛南星提着素纱灯笼立在月洞门前,陆乘渊月白直裰上还沾着竹叶夜露。


    一尊大佛还不够,那两人怎么也折回来了。


    何茂喉间发紧,正犹豫着问还是不问,来人先开了口。


    “方才随身之物落在后山了,沈大人陪本官来寻回。怎料一下山便见寺中燃起火光,便想着过来看看。”薛南星随口找了个理由,那语气自然得仿若真有其事。说罢,又朝魏知砚拱了拱手,“魏大人。”


    魏知砚微笑着上前,对薛南星道:“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


    何茂偷眼打量二人,又觑了觑另一个没说话的,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上个所以然。


    未等他想明白,忽闻那“沈大人”沉声发问:“这就是魏大人要抓的采花贼?”


    魏知砚点了点头,“正是。四年前灵光寺大火,许多僧人面部都有烧伤,加之僧籍毁损,新旧混杂,此人便趁机混迹寺内。今夜我们请君入瓮,才追踪至此。”


    一语毕,薛南星将目光落向地上的人。火光跃动间,但见此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左脸蜿蜒着蜈蚣般的火疤,直没入后颈僧衣。


    僧籍毁损,新旧混杂,混迹寺内……


    薛南星倏然抬眸,眸光寸寸碾过眼前众人。


    火把将十数道影子投在院墙上,两个披赭色袈裟的老僧立在最前,余者皆是灰衣沙弥。年轻僧人裸露的腕间皆蜿蜒着赤蛇般的疤痕,唯有个别小沙弥尚存完肤。


    她又将视线落回那两个年岁稍长的老僧身上——左侧者面如古铜无痕,右侧那位则裹着半幅葛布面巾。夜风掀起布角时,隐约可见其下的蜈蚣般的火疤。


    何茂察言观色,见薛南星的目光落在两位老僧身上,以为她对二人的身份好奇。于是急趋半步,微微侧身,用手虚引,“这位是四年前灵光寺重修后新晋的住持——明修大师。”


    明修大师面容祥和,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施主有礼。”


    薛南星神色平静,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又顺势移向了另一人。


    何茂忙又指向面巾老僧,“这位是寺里的院监——明善大师,明日替张大人超度的法事,便是由明善大师来操办。”


    说罢,他生怕薛南星听不明白其中深意,又向前凑近半步,侧身靠近薛南星,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补充道:“明善大师可是历经当年那场大火后,为数不多留在寺里的老僧了,办事极为妥帖。明日替张大人‘超度’的法事,定会办得低调又周全。”


    他特意在“超度”二字上加重了语气,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开棺一事寺里并未声张。


    明善大师身形微微佝偻,他缓缓抬起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施主慈悲。”漏出的嗓音似砂纸磨过锈铁,想来当年那场大火连嗓子都烧毁了。


    薛南星静静听完,脸上依旧神色如常。她亦双手合十,朝明善大师回了一礼,将所有猜测都压在了心底。


    思忖间,何茂皂与明修和明善二位大师交待了几句,便大袖一挥,命人将那采花贼带走。


    待此事处理完毕,众僧人和衙差有序散去。


    薛南星上前与魏知砚告辞,“魏大人,时辰不早了,想来今晚衙门里还有得忙,就不打扰了。”


    “嗯。”魏知砚抿了抿唇,“明日案子审结,我便去寻你。”一顿,目光越过不远处的月白身影,声音忽而放轻,带着几分郑重,“还有一事需告知你,只是眼下……不方便。”


    薛南星闻言,微微一怔,她心知这“不方便”三个字从何而来,可抬眸却见魏知砚神色肃然,似乎真有要事,于是点头应下,“好。”


    魏知砚目送着薛南星转身离去,看着她与陆乘渊并肩而行,直至背影没入夜色之中,指尖不自觉地深深嵌入掌心。


    正这时,何茂过来禀报连夜问审的事宜,然而甫一张口,院外忽然传来一声痛呼:


    “腿——”


    魏知砚心中猛地一紧,那声音……是薛南星。


    第83章 故人“是你二叔,薛以鸣。”……


    青石阶上落下一声闷响,何茂提着灯笼匆匆走出月洞门,面上满是惊惶,惊呼道:“小张大人这是怎么了?”


    薛南星半扶着陆乘渊,借着力道艰难起身,忍痛道:“无碍,方才没留意此处有个台阶,一时不慎,崴了脚罢了。”


    “哎哟,这崴了脚可大可小啊……”


    何茂话音未落,魏知砚亦疾步而出。待他走近,目光落到两人交叠的衣袖间,脚步一顿。


    他看一眼陆乘渊,未发一言。


    一旁的何茂见状,倒是满脸自责,“都怪下官考虑不周,怎么着也该差人引着二位大人出寺才是。这……”说着,似是觉得自己的歉意还不够诚恳,身子一弯,便要俯身去查看薛南星的伤势。


    陆乘渊忽地展扇横在何茂身前,漫不经意道:“何大人这般殷勤,倒显得沈某这个同行的照顾不周了。”


    薛南星借势退开半步,温言说道:“何大人无需自责,脚伤并不严重,只是不小心扯到了腿上的旧疾罢了,稍作歇息,想来便无大碍。”话语一顿,她微微皱眉,眉宇间浮现一丝难色,“只是明日之事,恐怕得往后推一推了。”


    此前她还未来得及向陆乘渊说明心中的盘算,此间听了这话,陆乘渊当即明白过来。他不动声色地接过话头,“不着急。那采花贼的案子,魏大人与何大人明日怕是也抽不出身来。”


    陆乘渊此言一出,何茂一时之间神色复杂,不知该喜还是该忧。查案之事一搁置,便意味着查税的事又要提上来了。


    这边,魏知砚的目光在薛南星微微弯曲的膝头轻轻掠过,顿了那么一瞬,缓缓道:“那你便好生休养。”


    未等薛南星点头回应,陆乘渊便长臂一伸,轻轻揽住她的肩头,往后退了半步,“魏大人放心,有下官在,定会悉心照料。”


    薛南星肩头一紧,下意识抬眸看向陆乘渊——只见此人唇角浅淡的笑意未褪,掌中力道却是越发紧了几分。


    可眼下她也没心思细品这二人你来我往的话中意,她微微敛了敛心神,转而对何茂道:“那就有劳何大人,烦请告知那位明善大师一声,原定的法事暂且不做了。”


    何茂拱手应下,一路拧着眉心将人送上了马车。


    车轱辘甫一转动,陆乘渊便牵过薛南星的手,“伤处可还疼?我看看。”


    薛南星眼底掠过狡黠,故意将足尖往前一伸,轻轻踢到了矮几上,“我这苦肉计可还行?”


    陆乘渊抿起唇角,伸手摁住她不安分的腿,“行了,知道了。不过没新伤也有旧患,大意不得。”


    “哦。”薛南星难得温顺地点了点头,端正坐姿,须臾,轻叹一声,“但愿该看到的‘那个人’信了。”


    “所以你怀疑李申没离开,而是一直藏身于灵光寺?”陆乘渊眉锋微凝,“那位明善大师?”


    薛南星摇头,“不确定。只是那采花贼能藏身灵光寺,让我觉得有这个可能。至于是明善大师,抑或是寺里的其他人,还得再查。”说着,她神色不由凝重几分,“只是现如今不能再大张旗鼓地在明面上查了。”


    她原本以为凭借着张纯甫的身份,能够光明正大地彻查张启山一案,可如今看来,局势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敌在明我在暗,不仅开棺一事要暗度陈仓,查其他线索也需得万分谨慎才好。


    偏生这一切都得快。


    陆乘渊似乎看穿她心中忧虑,道:“灵光寺我会让人暗中盯着,还有时间,不急。”


    他说着,将身子挪近了些,抬手抚过她紧拧的眉心,“别想了。你先歇会,到了我叫你。”


    车室内烛火摇曳,叫她心尖也微微一颤。


    薛南星忽地想最初几次坐陆乘渊的马车,每回都会自顾自睡过去,彼时他还一脸愠色,满是嫌弃。如今不过寥寥半月,眼前之人


    竟比月色还要温柔。


    她含着下巴点了点头,便往车壁上靠去。


    然而,这一靠,却堪堪倚进某人的臂弯中——此人不知何时抬手环过了她的肩头。


    松香混着霜雪气漫过来,薛南星脊背微僵,余光瞥见他月色袖口的银线暗纹正擦过自己耳垂,低而清冷的声音漫在耳侧,“这般挨着车壁,明日要喊疼的。”


    话音落,薛南星便觉头上落下一片温凉。修长的手指蜷了又展,终是虚托着她发髻,朝肩头拢了拢,力道轻得像在拢一捧随时要散的月光。


    薛南星微微一怔,片晌,将额角轻轻抵在他肩窝。


    长指缓缓滑落,陆乘渊顺势将她轻揽入怀。


    他忽然觉出怪异,垂眸一看,只见怀里那人的姿势实在别扭,双手局促地放在身前,手肘似有似无地抵着他,似乎有些戒备。


    竹林后的种种画面在陆乘渊脑中闪过,他陡然意识到方才情到浓时,是自己太冲动了。


    也是,别说怀里的只是个十七八的半大少年,饶是他自己,对于男子间如何行鱼水之欢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陆乘渊喉结上下滚动一下,轻声道;“你无需这般拘谨,适才是我冲动了。”


    怀里的人身子一僵。


    陆乘渊抿了抿唇,竟是一本正经地反思起来,“实则于我也是头一回,我也不知男子之间该如何行房……不过我听闻有本书唤《龙阳逸史》,等回了京可与你……”


    “唔……”


    唇上蓦地覆上一阵温热,将他未出口的“你”字堵了回去。


    只见眼前突然腾起一只奓毛的“小狼”,慌乱捂住他的嘴,“王爷!”


    “我……”那“小狼”耳尖涨红,一下喝住他,却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半日又似泄了气的兔子,垂着眸从喉间挤出几个字:“不、不着急。”


    陆乘渊见到她从耳尖烧到脸颊的红,不由失笑。


    他握住覆在唇上的手,将她重新揽入怀中,声音轻得像浸在水中,“嗯,不着急。”


    这么一闹腾,怀里的人终于不再僵直着身子,反倒似乎累极了,不一会儿身子便卸了力,整个人软软地靠上来。


    陆乘渊就着她的角度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甫一动,便听到迷迷糊糊的呢喃传来,似梦呓似轻叹:


    “是王爷转了性子,还是我从前瞎了。”


    陆乘渊不由一怔。


    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只听那人自问自答,“王爷这么好,定是我瞎了。”呓语混着夜露般潮湿,“无论我是谁,王爷都会这么好,是吗?”


    陆乘渊顿时笑得眉眼弯弯。


    他低下头,静静地看向薛南星。


    月光透过帘隙斜斜地切进,正映着她睫下两弯青影,一颤一颤,凝白的脸庞甚至能看得清细小的绒毛,乖巧得不似她。


    陆乘渊伸手将她脸侧的碎发别到耳后,修长的手指一滞,他忍不住在她的眉眼和耳廓上抚了抚。


    他这么一动,怀里的人似乎有意见了,不满地朝他肩窝里拱了拱,然后奶乎乎地念了一句,“嗯,别动……陆乘渊……”


    陆、乘、渊。


    一字一句在心间化开,叫某人眼角眉梢都润上笑意,臂弯不觉收紧了几分。


    陆乘渊想,嗯,无论她是谁,这就是他喜欢的人。


    ***


    薛南星心里搁不下案子,起了个大早。


    原以为要花费些时日去查访,没想到无影办事的速度着实惊人。大清早便问遍了宁川所有香烛铺子,刚到巳时,他便匆匆赶来复命。


    无影鬓角还沾着晨露,微微喘着气,“王爷,这黑签香在宁川确实不常见。因其为粗香,平日里用的人少之又少。卑职几乎找遍了宁川城大大小小的香烛铺子,最终才在一间由远州人开的铺子里打听到些消息。”


    “远州?”薛南星心中猛地一沉,竟然又是远州。


    无影点了点头,“没错,虽说那间铺子里并未卖这种香,可那老板一眼便认出来这是远州的土香。”


    薛南星面露疑色,“没卖?倘若整个宁州都没人卖这种香,也就没办法从买香人身上找出线索了。如此一来……”


    陆乘渊续道:“如此一来,能用这种黑签香拜祭的,不仅是远州人,而且必定是经常使用这种香,甚至家中时常备着。”


    无影听完二人所言,思索片刻,“可要查一下宁川的户籍册,看看究竟有多少人是从远州迁来的,然后再逐户排查?”


    薛南星若有所思,“只是现如今只能暗中查,难免慢一些。”她在心中快速理了一下现有的线索,对陆乘渊道:“王爷,但是有户人家,我得先去看看。”


    陆乘渊自然明白她指的是李远平。毕竟李远平既是远州人,又是李申的学生,想来多少能找出些线索,于是微微颔首,“好,我陪你去。”


    薛南星却摇了摇,“不必了,王爷。我总觉得这李远平似乎有什么事瞒着我们,人多了反而容易引起他的警觉,打草惊蛇。而且开棺的事还需王爷暗中安排,我自己去就行了。”说罢,她见陆乘渊眉宇间似有担忧,又道:“王爷放心,实在不行,我让山哥陪着我,保证寸步不离,可好?”


    陆乘渊心知拗不过她,不再多言,算是默许了。


    谁知一旁的无影看向二人,张了张口,犹豫半晌才嗫嚅着道:“呃……山哥,山哥怕是不大好。”


    ***


    “公子,你、你笑够了没?”梁山满脸气鼓鼓的,一对浓眉飞入鬓角,语声中却带着几分委屈。


    薛南星这才敛了笑意,目光落在他一片乌青的眼底和惨白的面色上,颇为同情道:“你这一宿没睡好,我能理解,可怎么脸色竟如此惨白?”


    梁山重重地叹了口气,嘟囔着嘴,“还能是为什么?公子您是不知道,宁川那些南风馆,哪里是什么寻欢作乐的去处,分明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那些个小倌,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扭捏作态,不停地朝我身上凑,那模样,看得我直犯恶心……我能不吐吗?”


    薛南星微微挑眉,“所以,你是吐了一整晚,而不是被……?”


    “呸呸呸!”梁山眼睛瞪得更大了,他一拍胸脯,“当然不是!我梁山可是堂堂七尺男儿,喜欢的是女子,正儿八经的女子!哪能跟那些有龙阳之癖,喜欢男不男女不女之人一样……”说到这儿,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陡然一噎,赶忙转过头去,瞧了眼身后那渐行渐远的客栈。


    薛南星知道他在看什么,也循着他的目光往回望了望,不觉生出几分心虚。若非因她,陆乘渊也不至于被误会成断袖,此时或许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好这口。


    她正暗自想着,一转身,却冷不丁地撞上一道挺拔秀颀的身影。


    “当心!”温和的声音自头顶落下,带出广袖散着的松墨香。


    薛南星抬眸一看,竟是魏知砚!?


    魏知砚虚虚扶着她,皎皎双眸投向她膝头,停留一瞬,唇角牵起一抹浅笑,“果真没事。”


    薛南星留意到他的目光,心下不由一惊,唯恐是自己昨夜露了破绽,低声问,“知砚哥哥如何看出来的?”


    怎料耳边传来的却是一句:“或许是直觉……抑或,心有灵犀?”


    魏知砚说这话时笑意清浅,眸中浸满晨光的温熙。


    薛南星直觉被这样的目光灼了一下。


    方提起来的心虽放了下去,可并不自在。她促狭地笑了笑,将腿往袍摆后藏了半步,移目望了眼天色。


    “眼下还早,你不是应该在衙门处置那个采花贼吗?”


    魏知砚道:“那贼人昨寅时三刻便画了押,只是卷案和文书还在拟。我心中着急,便先过来寻你了。”


    薛南星颇为诧异,“着急?可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魏知砚颔首,眉宇间浮上一丝肃色,“准确来说,是有人托我带话——有位故人也来了宁川,说想见你。”


    薛南星心中一凛,能托魏知砚来给自己传话,而且还偏偏选在陆乘渊不在的时候。


    她看向魏知砚,“故人?”


    “嗯  。“魏知砚抿了抿唇,垂眸看入薛南星眼底,“是你二叔,薛以鸣。”


    第84章 婚约“与魏家?”


    三日前。


    已至未时,日晖倾洒而下。蒋昀的马车在一间茶楼旁停下,他掀帘看了看,又在马车里坐了半日,直至侍从通禀说,里头的客人已来来回回换了一批,这才下得马车上了二楼隔间。


    隔间内,魏太师正临窗远眺,听到脚步声,悠悠道了一句:“算算日子,姓陆的应该已经到了骊山。”


    桌案上摆了一盘残局,蒋昀看了一眼,温雅一笑,坐在棋盘一侧执白:“没想到啊,原是个油盐不进的冷面阎罗,竟能为个毛头小子奔波,当真稀奇。”


    他落下白子,漫不经心道:“话说回来,那程耿星当真像极了当年那孩子?”


    魏太师抿唇轻笑了下,意味深长,“像,岂止相像。”


    执白的手滞了滞,蒋昀抬眸,“他这趟去骊山,倘若真解了身上的毒该如何?岂非对你我都是个威胁?”


    魏太师听了这话,回过身来,“说到底也是你半个外甥,你就这么不想让他活?”


    “活?”蒋昀说着一笑,捏着白子斜切入黑阵,“想活也行,除非做本驸马的手中棋。可您觉得,在你我和那昏君之间,他会选谁?您以为那昏君为何重用他,当真是心疼自己外甥?不过是想养一条听话的狗罢了。”


    “只是眼下这条狗不仅听话,还会咬人。”言罢,白子狠狠钉入棋盘。


    魏太师自棋盘对面坐下,亦执棋落下一子,“宋源的案子他不是卖给你一个人情吗?”


    “是卖人情还是捏了把柄尚未可知。不过……”蒋昀盯着棋盘,忽而又一笑,以一枚白子吃掉数枚黑子,“他身边那个是把利刀。依我看,不如先除之而后快,疯狗乱咬人,总比会认主的猎狗好对付。”


    魏太师的指尖敲了敲棋盘中腹的位子,笑道:“驸马爷又如何知道,这条猎狗不会认我们为主子?”


    蒋昀听他这么说,问道:“怎么,太师您有办法?”


    黑子悠然截断白龙去路,“驸马放心,这条狗的主人是谁早在十一年前就定了。至于他身边那个……”魏太师轻捻白须,“若能让他更疯,岂非更有意思?”


    “可是……”蒋昀还欲再言,却被魏太师抬手打断,“行了——”


    黑玉棋子忽然凌空落下,正正砸碎濒死的白龙眼位。


    魏太师原本和善的面色陡然变得冷寒,“驸马到底不善对弈,只管算好自己那盘账便是。”


    狭长好看的眼尾浮上一丝狠厉,然而这狠厉却是一闪而过。


    蒋昀笑着将手中白玉棋子丢回棋罐,“是,我到底不过是个算账的。那便不打扰太师谋大局了。”


    蒋昀前脚刚走,门外守着的侍卫后脚来报,“禀太师,俪山行宫传来消息。”


    魏太师端起手边的茶盏,悠悠地道:“说来听听。”


    侍卫觑了一眼蒋昀,又见魏太师无甚表情,这才禀道:“昭王一行已到俪山,当日便进了玉泉宫,整日泡在玉泉池。”


    魏太师吹了吹茶瓯上的热气,慢条斯理道:“还有一位呢?”


    “回禀太师,还有一位是后来自个儿去的,孤身走山路抄近道,在连城驿馆才与昭王汇合。”


    “哦?”魏太师手中动作一滞,忽地冷笑道:“他竟舍得。”


    侍卫续道:“后来二人便一直在一起,同乘一辆马车,同……”说到这里,他语声一顿,将声音压低三分,“同进玉泉池。”


    魏太师目色一凝,“等等,你方才说什么?”


    侍卫怔了怔,重复道:“同进玉泉池……”末了,又补充一句,“密报里说,同一个池,如胶似漆。”


    魏太师慢慢搁下茶盏,又问:“你方才说他二人在何处碰头?”


    侍卫答道:“连城。”


    连城……


    二字一出,森寒的眸色渐渐积起疑云。


    侍卫察觉有异,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问题就出在‘如胶似漆’。”魏太师站起身,负手踱至窗边,抬手曲了曲双指。


    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贴身随从会意,即刻捧上一罐红色鱼食。


    魏太师捻起几颗绿豆大小的鱼食,撒进窗边案台的鱼缸,悠悠地道:“他想引鱼来,让蒋昀信他陆乘渊喜欢男子,便找了两个男子做饵。”


    他又捻起两颗,问随从,“这两颗饵,你分得清哪个是男哪个是女吗?”


    随从觑一眼,垂首摇了摇头。


    魏太师自胸口震出一笑,“陆乘渊自己也没分清,还让这两颗鱼饵一同浸浴,如胶似漆。”他说着,将鱼食一颗颗丢入水中,“不过老夫分得清。”


    “老爷的意思是……昭王不在玉泉宫?而他以为找两个男子扮作他和他身边那位新宠,便能骗过蒋昀。却没曾想,他那位‘男宠’其实是个女子,二人过分亲密反倒暴露了那人不是他。”那随从转了转眼珠,喃喃道:“那他若不在俪山,会去哪里呢?”


    魏太师沉默一瞬,忽而问,“公子昨日是否提及宁川有个什么案子?”


    “老奴记得,公子说是两年前侵/犯过吏部侍郎之女的采花贼,又在宁川一带犯案了。”


    “嗯。”魏太师仰头望向远处的翘檐,“此案事关重大,你去与公子说,让他亲自去查,查完后再去俪山也是顺路。”


    “是。”随从应下,正欲转身,又听得魏太师道:


    “等等。让他带户部的薛大人一同去。”


    *****


    薛南星跟着魏知砚来到一处茶楼,数着青砖走到尽间。


    魏知砚在一间雅室门口停下,转头道:“薛大人已等候多时,我就不妨碍你们二人了。”末了,又叮嘱一句,“终究血浓于水,你……”


    “知砚哥哥。”薛南星截住话头。她知道他想说什么,可她并不愿被这“血浓于水”四个字绑架。她答应来此,说到底不过是想以程耿星的身份来看看,这个当年对程家恐避之而不及的二叔究竟想说什么。


    她将魏知砚眉间忧色收入眼底,轻声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薛南星微微沉了口气,推开雅室的门。


    门轴轻转,天光乍破。


    逆光勾勒出窗前人影,一男子正面对窗外,听到门响,即刻转过身来。


    此刻男子背着光,没有说话。薛南星看不真切他的长相,只隐约觉得他似乎在打量自己,身形微微有些发颤。


    薛南星怔了半晌,竟突然生出一丝恍惚——倘若爹还在世,十年后再见到已经完全不一样的女儿,是否就是这般模样。


    “你是……南星?”对方终于开口,声音沉而沙哑,带着些许哽咽和难以置信。


    薛南星向前半步,薛以鸣的面容陡然清晰,这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四十余岁男子两鬓落霜,面容刚毅不失俊朗,眉目却十分柔和,细看眉眼与薛茹心有七八分相似。


    饶是一路走来,她对自己说了无数次要清醒,可仍不免在这一瞬生出些感触与幻想——谁会不想有个家呢?


    薛南星扯了扯唇角,还是叫了声,“二叔。”


    薛以鸣抬了抬手,“南星?你当真是南星?”


    薛南星沉默地点了点头。


    薛以鸣眸中一下便聚起泪光,语声是且惊且喜,“真的是你!”话落,又破涕为笑,“嗐,瞧我问的蠢话!怎么能不是你,你


    这眉眼,与你娘简直一模一样。”


    薛南星喉间一片涩然,一时不知当说什么。


    薛以鸣见她这般拘谨,便笑着将她拉到茶案边坐下,一边斟茶一边道:“来,坐下慢慢说。”


    他将青瓷茶盏推到薛南星面前,目光落在她面颊上,心疼道:“你看看你,如此清瘦,也不知这十年是如何过来的。听知砚说,你已经不记得从前的事了,也罢,从前那些事忘了也好。以后有二叔护着你,总归不必再外流落奔波了。”


    薛南星垂眸望着盏中浮沫,没有马上喝,而是问道:“二叔可有告诉其他人我还活着?”


    薛以鸣刚啜了口茶,听了这一问,微微一怔,随即摇了摇头,“自然没有。知砚来宁川前才与我说了此事,我一刻都等不了,便匆匆赶来了,连你二婶和妹妹都还不知。”


    他慢慢地搁下茶盏,笑了笑,缓缓道:“你幼时与茹心跟双生姐妹似的,整日黏在一起,倘若她知道你这个姐姐还活着,定是高兴极了。”


    薛南星轻轻“嗯”了一声,郑重道:“不过眼下我还有要事在身,不便换回女子身份,所以,还请二叔先替我保密。”


    薛以鸣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二叔知道你如今跟在昭王身边办差,可长久如此也不是个办法。且不说以昭王那样的性子,知道真相后会如何,单说二叔,也实在不忍心见你这般。”


    他说着,目光似不经意地扫了眼她一身的装束,苦口婆心道:“不怕实话与你说,太后已经答应,不日就会让皇上赐婚昭王与茹心。原本你离开王府的事,该由二叔去与昭王说,想来他也不会拂了我这个未来岳丈的面。可咱们薛家的门第不比从前,比起他们陆家,不知低了多少等。茹心好不容易走到今时今日,能有个好归宿。我这个当爹的,也不想在他们还未成亲时就有求于人,让茹心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薛南星听罢,却只浅浅笑了一下,“二叔不必为此犯难,我自己心里有盘算。等手头的案子了结了,我会找机会向昭王如实禀报。事出有因,想来他不会怪罪于我。”


    “嗐,你一个姑娘家,独身一人无依无靠,能有什么办法?”薛以鸣摆了摆手,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二叔这儿倒是还有个办法,可保你周全。”


    薛南星不解地看向他。


    只见薛以鸣站起身,转进雅室里间,不多时,便捧着一个紫檀木匣折返回来。


    他打开木匣,尔后将木匣掉了个头,推至薛南星面前,“看看这个。”


    薛南星移目看去,只见木匣中的深红绒布上,躺着一封泛黄的信笺。


    她迟疑着拿起信笺,却在展开的刹那,目光骤然凝滞——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八个字如游龙走凤,笔锋转折处她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外祖父的笔迹。


    薛南星喉间蓦地发紧,尾指划过那个“魏”字。


    “婚约!?”她回过神,怔然看向薛以鸣,“与魏家?”


    “嗯。”薛以鸣微一颔首,“十一年前程老大人与魏太师定下的,你爹娘、我,都知晓此事。原想着等你及笄后,便交换庚帖,定下婚期,没料到后来出了事……不过魏太师重情义,一直保管着这份婚书,起初是打算留作念想,却没想到你还活着。想来老天爷也不愿拆散有情人,兜兜转转,还是让你和知砚走到了一起。”


    他见薛南星怔怔盯着手中婚书不做声,便又接着道:“如今魏太师位极人臣,长女又贵为皇后。倘若你成了魏家的儿媳,想来昭王不会过多计较你隐瞒身份之事。至于皇上那里,你虽曾以男子身份在小满宴上面圣,但……”


    薛以鸣看着眼前这双熟悉的眸子,脸上浮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皇上一定不会怪罪。”


    “一定”二字过于笃定,薛南星不由地抬眸,目光直直撞上他眼底那抹笑意。


    这一瞬,她只觉眼前这张脸上,那丝仅存的熟悉感骤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陌生。


    让人心间生寒的陌生。


    她沉默了许久,淡淡地道:“这婚书上写的是‘薛南星’,可她早在十年前就死在青峰崖下了。”


    薛以鸣的脸色顿时黑沉下来,“你这是什么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这条命是父母给的,名字是你母亲取的,怎能说不认就不认!认祖归宗那是天经地义,女扮男装剖尸查案已经是离经叛道,你还……”


    “二叔。”薛南星平静地唤了一声。


    她的神色乍看上去没什么变化,眉间却隐隐笼上疏离。眸中萦绕的那一丝对亲人的眷恋与幻想刹那消散,云遮雾绕的眼底陡然澄澈,唯见洒脱与坚定。


    她突然开口问,“你知道母亲为何给我取‘南星’这两个字吗?”


    薛以鸣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问。


    “南星,她希望如星般璀璨,如南风般自由。”


    ……


    薛以鸣又是一愣,尔后像是听到什么可笑之事,“做薛家大小姐又不是进了大牢,如今这天下开明,早就没了深闺小姐必须二门不出的规矩,陛下甚至还开办了女学。你若想去念书,二叔可以想办法让你进紫云书院……”


    “不。”薛南星冷声打断他的话,“我说的自由不是这个。”


    薛以鸣疑惑地看着她。


    薛南星神色平静,却字字掷地有声,“我要的自由,是遵从自己内心做选择的权力。”


    端秀的眉目中藏着星火灼灼,仿佛下一刻,就要在皓皓广博的人间雪色中轰然摧开一簇烈火,烧尽所有的束缚与桎梏。


    薛以鸣见到这样的灼灼眸光,一时诧然,旧时那个指着自己鼻子,言辞激烈教训他的人,仿佛又出现在眼前。


    然而,他很快想起此行的目的。来宁川前,有人交待过他:


    “这孩子脾性执拗,你光说这些,未必能让她点头答应。要是她真的冥顽不灵,油盐不进,那便——”


    薛以鸣稳住心神,忽然自胸口震出一笑,“南星啊南星,你不仅长得像你娘,连性子都如出一辙。当年你娘也是口口声声说要遵从内心,做自己想做的事。她也做了——读那些女子不该读的书,研习兵法,畅谈治国之道,后来还妄图推行什么改革,整治吏治。好,这些她都做了,结果呢?”


    “结果就因为她肆意妄为、任性胡来,才害得我大哥跟着程家丢了性命,才让陆将军死在了宁南国!”


    薛南星蓦地怔住了。


    薛以鸣忽将语气放缓,语重心长,可每一个字却仿若从井底传来,挟着彻骨寒意。


    “二叔也年轻过,自然是知道男女之间的情愫,也理解。但正是因为理解,才不忍心见你越陷越深……要是陆乘渊知道你是女子,或者不会计较。但倘若他得知他父亲的死,是你娘一手造成的呢?”


    第85章 李宅“你觉得我做程耿星好,还是薛南……


    夏光明明晃晃,洒在薛南星眉间眼稍,却苍苍茫茫似起了雨雾。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的茶楼,也不知道薛以鸣后来说了些什么。心中空荡荡一片荒芜,什么都不敢想,亦无法去想。


    茫茫然之间,她不觉得痛,只觉得悔,悔自己为何要来这一趟,悔自己为何不能再坚定一些,坚定地做程耿星。


    只做程耿星。


    “公子?”梁山五指在她眼前晃出虚影。


    薛南星恍恍惚惚抬眸看他一眼。


    梁山道:“那位魏大人说衙门里还有事,先走了。对了,他让我把这个给你。”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递过去,笑道:“是个香囊,很香的。”


    薛南星接过香囊怔了怔,竟与陆乘渊给她的那个桂花香囊一样。


    她指尖蜷了蜷,安静地将香囊收进袖中。


    梁山见她这副模样,愣了一愣,也不知她方才去见谁,怎么从这茶楼里一出一进,短短一刻钟的工夫,整个人都不大一样了。


    他实在没能忍住,问道:“公子,你怎么


    了?可是方才见的那人说了什么话?”


    薛南星没应声,只是沉默往前走。


    梁山跟在身侧,嘟囔道:“咱们一路从奉川逃出来,经历这么多艰险,你眉头都没皱过一回,怎么才这会子工夫,倒像是被抽了魂?”


    “山哥。”薛南星忽地驻足,看向他,“你觉得我做程耿星好,还是薛南星好?”


    梁山只觉得这一问来得莫名,想都没想,“什么程耿星、薛南星,不都是你吗?左右不过是个名字,说的话、做的事不都还是你吗?哪有什么好不好的。”


    薛南星声音像浸过冰水,“若这个‘我’生来就该是别人的债呢?”


    “那就还呗!”梁山道:“该治伤治伤,该偿命偿命——总比你现在跟游魂似的强。”


    梁山抱胸叹一声,继续往前,抛下一句:“你们这些做主子的呀,就是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


    状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将眉眼间纷乱的雨雾搅开一个豁口,竟能拨云窥见星光。


    薛南星看着梁山的背影,这才发现街市已经热闹起来,有人向南,有人向北,有人往,有人归,人生百态,终归是有一条路。


    而无论她是谁,无论薛以鸣所言是否为真,她眼前的路都该只有一条——但求一个真相。


    “山哥——”薛南星疾步追上,“帮我去张府找那管家问句话。”


    梁山转头见眼前人目色熠熠,如星似月,又是一愣,这女子的心思还真是难捉摸啊!


    *****


    小半个时辰后,远芳书斋。


    “张大人怎的来了?”李远平满脸笑意,疾步迎上。月娘抱着账册立在他身后,朝薛南星款款福了福身。


    薛南星提了提手中的漆盒,淡笑道:“正巧路过此处,想起前日之约,便顺手买了些茶点,特来拜访。”


    李远平忙吩咐月娘将茶点收起,而后抬手相邀,引着薛南星往书斋走去。他抬眼瞧见前日二人品茶的亭子下,聚着三五年轻学子,正热烈交谈,便开口道:“这会儿前面人多嘈杂,咱们还是去内院,寻个清净地方叙话。”


    薛南星微微颔首,款步相随。


    穿过前面的书斋,往里是一座两进的院子,想来此处便是李远平与月娘平日起居之所。


    薛南星目光悠悠扫过,只见这院子虽不大,却处处透着雅致,一草一木、一桌一椅皆布置得恰到好处,不禁赞叹道:“李先生从远州而来,能在此处得这样一个旺中带静的清幽院子,想必是费了不少心思。”


    李远平谦逊一笑,“全赖老师昔日声名在外,我这书斋借了‘远芳’二字方能办得这般有声有色。当然……”说着,他转头看一眼身后的月娘,眼中柔情尽显,“也多亏了月娘,里里外外诸多琐事,全靠她帮衬打点,没她可不行。”


    薛南星闻言,稍作思忖,问道:“那这些年,你二人都未曾回远州吗?”


    李远平神色一黯,缓缓摇了摇头,“远州的亲人都已不在人世了。”眼中隐约可见一抹悲戚。


    “那平日里如何祭拜亲人,无需回乡扫墓吗?”薛南星又问。


    李远平扯了扯嘴角,“家中人口简单,只得父母双亲,如今都已离世,我又并无兄弟姐妹,便将父母的神主牌一同带在了身边。”一番话下来,丝毫未提月娘家中人事。


    薛南星心中疑惑一沉。


    既然是将神主牌带在了身边,在家中拜祭,那便极有可能备了黑签香。可按理来说,若在家中设祭台,若非有祠堂的大户人家,通常会摆在堂屋正中。然而她一路进来,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却并未瞧见祭台踪迹。


    但这种事不好直接问,她只得先将疑惑压在心底。


    薛南星默了一瞬,突然似想起什么,目色凝重起来,“说起祭拜,在下倒是想起一桩怪事。”


    李远平与月娘同时投来狐疑的目光。


    薛南星似想起什么匪夷所思之事,压低嗓音道:“昨日我听何知县提及,当年的大理寺卿张启山张大人,已然故去四年了。往昔张大人在京城时,对我多有提点,恩情难忘,我便想着前去拜祭一番。可到了那墓地,竟发现张大人的墓碑不翼而飞,不知被何人移走了。”


    她说这话时,一直留意着二人的神情。寻常人听闻这般离奇之事,第一反应定是满脸震惊,可李远平却面色如常,平静得有些反常。


    倒是月娘先开了口,“怎会发生如此怪异之事?”


    薛南星垂下眼帘,叹道:“是啊,我亦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张大人的墓地周遭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想来或许是哪位受过张大人恩泽之人,想为他更换一块新墓碑吧。”


    此时,李远平却缓缓开口,“四年了,合该换一块了。”


    语声平静,似叹息,又似讥诮。


    薛南星不由抬眼去看他。然而甫一抬眸,眼前闪过一道藕荷色身影——


    月娘步上前,推开一间房门道:“说了这许久的话,想必大人也乏了,不如进书房稍作歇息,喝口茶润润喉?”


    薛南星展目一看,这才发现几人言语间已行至一间书房门口。


    她微一颔首,抬脚迈入。


    这间书房虽不算宽敞,却布置得精巧雅致。入目之处,左侧是一排高大的书架,层层叠叠摆满了古籍书卷,正前方是一张宽大的书案,案角几竹翠竹栽于青花瓷盆中,甚为清新脱俗。


    右侧则一道挂着淡青色珠帘的月洞门,将屋内一分为二,隐约可见帘后立着一座山水屏风,至于屏风背后是什么,便瞧不清了。


    薛南星再走进些,隐约闻到一股特别的熏香味。


    她四围打量,这才在窗台前的架子上见到一个小巧的香炉。


    此时香炉内的香已然熄灭,她缓步走到香炉旁,伸手探了探——尚有余温。


    薛南星手指轻点其上,悠悠说道:“这熏香的味道倒是格外独特。”说着,便抬手去揭香炉的盖子。


    可甫一抬起,只听“哐当——”一声,刚掀起一角的香炉该被一只纤手猛地压下。


    薛南星侧目,见月娘笑容温婉,一手端着茶盘,一手将香炉往里推了推,柔声道:“大人小心烫了手。”


    “无妨。”她笑容不减,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却暗暗将香炉中未燃尽的黑签收入眼底。


    *****


    夏光正盛,李远平抬眸望向窗外天色,搁下手中茶盏,“时近隅中,张大人若不嫌弃,不妨留下来尝尝寒舍粗茶淡饭?”


    月娘正将新沏的茶斟满,闻言手中动作一滞,抬眸看向薛南星,笑道:“若大人吃不惯宁川的菜肴,奴家倒会几道京味小菜。”


    “京菜?”薛南星微微挑眉,目光落向月娘,“月娘是京城人士?”


    月娘笑道:“奴家哪有那般好福气,能生在京城。不过是从前为了糊口谋生,有幸跟着一位从京里退下来的御厨学过几日厨艺罢了。”


    一旁的李远平打趣:“大人有所不知,我娘子这门手艺可金贵着呢,平日里我求她给我做上一顿,她都不肯轻易应允。今日大人可得答应下来,也让我能沾沾大人的光,一饱口福。”


    “就你话多。”月娘轻嗔地瞥了李远平一眼,“就你话多,当着大人的面也没个正形,也不怕大人笑话。”


    薛南星安静地看了二人一会,随即弯了弯唇角,端起茶盏,浅抿一口,点头应了声“好。”


    月娘见她点了头,福了福身,便先行去厨房准备。


    薛南星看了眼窗外,搁下茶盏,站起身,“既然来了,若不看看李先生的藏书,实在是可惜。不知李先生能否带我去见识见识?”


    李远平亦站起身,“大人这是哪里的话,能与大人一同谈经论道,品鉴藏书,实乃李某人的荣幸。”


    言罢,便将薛南星往屋外请。然而甫一抬脚,只听得“哐当”一声。


    李远平循声回看,只见案上青瓷茶盏碎裂在地,里头茶水尽洒,“张大人”茫然立在一旁,衣衫湿一半,手背通红一片。


    “张大人,您没事吧?”李远平一步上前,急道:“这手背烫伤可大可小,我这就去拿火膏。”说着便要转身,可不防被人抬手一拦。


    “无碍,不算烫。”薛南星甩了甩手上水渍,又看了眼身下,无奈苦笑,“比起这只手,衣裳湿了更难受。还请李先生给我一块干净的布,我先去里头擦一擦。”


    李远平看了眼薛南星身上的水渍,又瞥向书房内室,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那大人稍等,我这就去给您取来。”


    第86章 若玥薛南星撩开珠帘,陈年檀……


    薛南星撩开珠帘,陈年檀香混着一股奇特的味道扑面而来,这味道竟与方才进书房时闻到的一样,只是更浓郁几分。


    她心中暗暗一沉,这味道旁人或许不知,可她再熟悉不过了。


    是燃烬的纸灰。


    薛南星稳了稳心神,绕至屏风后。本以为里间布置会如同外间一般雅致,却没想定睛一看,但见六尺见方的暗室四壁无窗,布置更是简单至极。


    迎面空墙上悬着幅三尺生宣画,画下横亘一青黄竹榻,榻上无枕无被。竹榻左侧是一榆木矮柜,漆色略显斑驳,矮柜上放的不是油灯,而是两个烛台,白色烛台。


    薛南星不由多看了两眼墙上的画。


    此画笔触细腻,画中刀劈斧削的崖壁


    上悬着半截残桥,山涧雾霭间隐约可见朱砂勾的猎户小屋,看画中险峻地貌,与宁川的平坦开阔截然不同。


    画左上角题了两行字——


    远岫横云千嶂隐


    州川映翠万峰连


    远州……


    她眸色一寒,后退两步,目光一寸寸掠过屋中各角落。


    按常理,书房内的竹榻通常会放置在较为隐蔽的里侧,可这张竹榻却正对着门口,横看竖看都不似一间寻常卧室的布局。


    她又将目光落在矮柜上,俯下身,指尖摩挲柜面,手中动作忽地一滞。


    心中猛地生出一个念头。


    薛南星褪了皂靴,踩上竹榻,以她的身量,画卷中部恰好齐平。她目光灼然,凑近细细端详,这才发现画中墨色与左上角题字的墨色深浅有别,似乎是先有这画,而后才添上那两行字。


    一时间,她心下疑惑丛生,似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伸手朝画上轻轻按去。


    下一刻,手中一轻,触感落空——画后竟是空的!


    一股寒意自薛南星心里陡然而生,她手指微颤着,缓缓揭开画卷。就在看清画后景象的一瞬间,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画后竟藏着个三尺见方的暗龛,暗龛之中,赫然立着一块灵牌,上刻“李门高氏寻芳之灵位”几个字。


    再一细看这个“李”字,如一道惊雷,将连日沉积的困惑轰然震开。


    “张大人,好了吗?”李远平的声音冷不防自外间传来,在狭小的空间撞出回响。


    薛南星极力稳住声线,“快好了,没想到里衣也沾了些水渍,耽搁了些时间。”话落,她脚下动作不停,迅速从竹榻上下来,扯过一旁的布巾,快速擦了擦身上水渍。


    急退时,余光不经意间扫到竹榻角落的一对黑靴。


    *****


    薛南星在远芳书斋用完膳,便不再多作停留。


    梁山早已候在阶下,见薛南星出来,忙迎上前,压低声音禀道:“问到了。那老头起初还想将我轰出去,后来我依照公子的吩咐,说是他们家小姐差我来的,那老头瞬间换了副面孔。”


    薛南星瞳仁微震,“所以他家小姐当真回去过?”


    此前,她猜测去祭拜张启山之人是其独女,便让梁山前往张府试探一二,未曾想竟真探出了实情。


    正思忖间,只听梁山续道:“没错,也问到了他女儿的名字。只是那老头没用过什么黑签香,且他腿脚不便,每年也就是生忌死忌,外加清明去祭拜他家老爷。”


    薛南星静静听完,并未即刻离去,而是独自在一个能看见远芳书斋正门的巷子口立了一会儿。


    不多时,书斋内走出一人。


    正是月娘。


    “张大人——”月娘一眼便瞧见薛南星,款步走了过来。


    “大人,您落了东西。”她从袖囊中取出一把精巧的匕首,双手递给薛南星,“奴家一眼便认出,这是前日您挑走的那把匕首,想着您许是还未走远,便赶忙送出来了。”


    “多谢月娘。”薛南星伸手接过匕首,几乎看都没看一眼,便收入袖中。


    月娘欠了欠身,“若无其它事,那奴家就先回去了。”


    薛南星凝视着月娘,唇角微弯,忽而道:“那你呢?可有事?”


    月娘听了这话,怔了怔,片刻,轻轻扯了扯唇角,“我一妇道人家,哪能有什么事劳烦大人您呢。”


    薛南星目光不移,缓缓道:“你留我吃一顿京菜,不就是想单独见我吗?”话到这里,她忽将语气一缓,一字一句如落石沉水:


    “张、若、玥。”


    月娘的脸色瞬间煞白,张了张口,忽地“扑通”一声,直直跪下,俯首拜道:“求大人替我父亲查明真相!”


    薛南星心中虽已猜到七八分,但亲耳听到的一瞬,仍不免有些错愕。


    她负手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乍看之下,没什么表情,可倘若细看,却能瞧见她眸中锁着深雾。


    良久,她伸手扶起月娘,“你身子不便,起来说吧。”


    “所以你根本没嫁去江南,而是一直留在宁川?”


    月娘站起身,点了点头,很快又道:“还请大人替奴家保密。远平他……并不知晓奴家从前嫁过人。”


    “这就是你隐瞒身份的原因?”薛南星问。


    “嗯。”月娘应了一声,声音微微发颤,“五年前,爹执意让我嫁给江南那个富商。我跪在祠堂青砖上,额头磕出血来求他回心转意,可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我哭干了泪,被强行塞进花轿,可没想到真正的炼狱才刚开始。”


    她慢慢揭开袖口,小臂上赫然爬满深浅不一的烫疤,短则寸余,长的从肘窝一直蔓延至腕间,在本应该光洁细滑的皮肤上尤为触目惊心。


    薛南星心中满是震惊与不忍,“这是……?”


    “是烟管。不止是这里……”月娘声音冷到发寒,“那个畜生根本不是人。”


    “新婚前几日,他的确很温柔体贴。我本想就此妥协,想着往日只要能过上安稳日子就好,可谁知,这一切不过是他精心伪装的假象。没过多久,他便露出了真面目——他不仅成日泡在烟馆勾栏,还嗜赌如命,每每赌输了钱,回到府上便会对我拳脚相加,用烧红的烟管在我身上肆意烫烙,逼我做不堪之事。我曾无数次想一死了之,可又心有不甘……”


    薛南星不解,“难道张大人事前不知道那人的品性吗?”


    “知道?”月娘冷笑一声,“盲婚哑嫁,如何知道?”


    她喉头滚动,揪住裙裾的指节紧握发白,“后来我不堪受辱,便趁着一晚府上的人都去吃席,偷偷逃了出去。我不敢带任何首饰细软,怕被查到端倪,只知道要往西北方向跑,那里是母亲的家乡远州的方向。鞋履陷在护城河的淤泥里,我便赤脚踩着碎石子继续逃,沿途扮作乞儿跟着驼队,夜里宿在关帝庙。有天饿得狠了,抢野狗嘴里的馊饭……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精疲力竭,昏死在路边。”


    话到这里,她眸中恨意渐散,语声也缓了下来,“那日,我恍惚听见有人唤我‘姑娘’,那声音温柔极了,我还当是阎罗来收人。直至远平拿芦苇杆子给我喂水,我才知道是救我的人来了。”


    月娘笑了笑,“是从远州前往宁川的远平救了我。他不仅救了我这条命,还对我悉心照料,关怀备至。朝夕相处间,我们情愫暗生,私定终身。后来听他说要前往宁川,我想着宁川也算是我半个故乡,便跟随他一同来了。直到来了宁川才知道,原来那个人早已辞官回到宁川,并且在不久前死了。”


    她口中的那个人便是张启山。


    一番话下来,她眼底有怒、有恨、有爱、有怅然,却唯独没流一滴泪。


    薛南星看了她许久才开口问道:“那张府的书房和密室是你拆的?你也早就知道张大人之死有蹊跷,是吗?”


    “没错。”月娘咬了咬唇,一口认下。


    薛南星不由一怔,她本以为月娘会有所隐瞒,却没想到竟如此干脆,甚至带着一丝决绝。


    月娘目光微垂,“当年我到了宁川,并非没有打听过那案子的细节。我自幼跟着爹学过些验尸推理的本事,一听便知其中蹊跷。可那时我心中恨意多过悲痛,甚至觉得他无人送终是报应。”


    “后来,我与远平因初到宁川,无处落脚,便雇了个小厮,假称有人买了那间宅子,想收回来,也好有个安身之处。”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可我偷偷去看过,那宅子里的一切布置,竟与京城的旧宅毫无二致。”


    “我一进那宅子,便想起当年被他逼嫁的情景。他就在书房里打了我一巴掌,将我硬生生撵上了花轿。”她顿了顿,声音渐渐低沉,“当时我恨极了,一气之下便雇人拆了那间书房。”


    薛南星听罢,问道:“你既然这么恨他,为何又让我替他查明真相?”


    虽已入夏,但


    此时二人立在一处日光照不到的巷道,风声不止。


    穿巷风将月娘的鬓发吹得翻飞,她微微抬头,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因为他是我爹……”


    声音混入呼呼风声,一字字灌入薛南星耳中。


    几乎同时,她分明见到月娘眼中落下一滴泪,这滴泪似乎蓄了很久很久,直至听到这声“爹”,才终于忍不住滴落下来。


    月娘吸了吸鼻子,自嘲般笑了笑,“我也想继续恨他,恨他一辈子。这四年来,我尽量避免经过张府那条街,不想再与姓张的有任何瓜葛。可偏偏前日……”


    “前日……”薛南星道:“偏偏前日我去了远芳书斋,表明自己是李申大人的故旧。你担心我也认识张大人,万一问起他去世的细节,便可能重启此案,对吗?”


    月娘点头,声音微哑,“是。若你们查下去,迟早会查出我就是他的女儿,尤其张伯还在,他一眼便能认出我。于是……”


    “于是你去找了张伯,想让他替你隐瞒身份?”


    “是。可我怎么都没想到,张伯见到我后,竟给了我这个……”说着,月娘自腰间封袋中取出一个叮呤当啷的小物件,递出去。


    ——是一个长命锁。


    锁上的红绳已有些褪色,锁身中间的纹路也模糊不清,似被常年摩挲。仔细辨认,隐约可见上面刻着一个“玥”字。


    “张伯说,他生前常常拿着这个长命锁对着东院发呆,锁上的刻纹都磨平了。而这锁……是他在死前一日交给张伯的,让张伯重新去找工匠刻个‘玥’字。他说……”她说到这里,再止不住泪,已是泣不成声,“他说因为‘玥’字是珍宝的意思,他不能没了他的珍宝。”


    若玥,是如若珍宝的意思。


    薛南星不知该同情还是怨恨,只觉得心里像堵了一块巨石,有种恨不起来却又不该同情的无力感。


    握着长命锁的指尖微微收紧。


    片刻,她沉声道:“此案已过去四年,人证物证俱灭,要彻底查清并非易事。但我答应你,一定竭尽所能。不过眼下,你要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四年前,李申到底有没有回远州?”


    月娘拭了拭眼角,努力平复了一下,“定是回了的。我记得两年前李伯伯还曾来过一封信给远平。”


    “信?”薛南星眉头一挑,“当真是李申写的?”


    月娘笃定点头,“李伯伯是远平的老师,他的字迹远平一眼便能认出,做不了假。”


    “那封信可还在?”


    “在的。”月娘忙从袖囊中取出一封信,递给薛南星,“远平一直将这信收在书房,适才我怕到大人会问这案子,便将相关的东西都带上了。”


    薛南星接过信,信纸与信封都已泛黄,显然有些年头。


    “此前,我听闻李伯伯曾与爹有过一些嫌隙,更加担心远平知道我身份后会如何。可后来看了这封信,我心里才稍微安定了些,原来李伯伯早就不怪爹了。”月娘又道。


    薛南星不言语,展开信,一目十行看完——


    吾于远州,诸事尚安。近来办学授课,虽劳心劳力,然见学子勤勉向学,亦觉欣慰。遥想昔日,吾鬼迷心窍,蒙蔽心智,痛失挚友,追悔莫及。如今唯愿老友安息,后人顺遂。


    信中内容大多是报平安,以及在远州办学的事宜,却偏偏在末尾提了一句:痛失挚友,追悔莫及……


    她将目光落在“远州”以及落款的“李”字上,眸色忽地一凝。


    第87章 对峙“我给你的桂花香囊呢?”


    薛南星将目光落在“远州”和“李”字上,眸色忽地一凝。


    “远州”二字笔迹,与李远平书房中那幅画的题字如出一辙,而落款的“李”字,也确实与醉逢楼中那首《一剪梅》中的“李”字完全相同。


    也就是说,这封信乃至那幅画上的题字,皆是出自李申之手,乍看之下并无不妥。


    然而蹊跷之处在于,这个“李”字,竟与那幅画后灵牌上的“李”字也一样。


    她迅速将方才所见在心里过了一遍。


    李远平自称从远州而来,家乡双亲已故,无牵无挂,甚至连灵牌都带来了宁川。可他宅中祭台并未设于堂中,而是藏在书房的一个暗龛中,连烧香都是在熏香炉里。


    如此隐蔽只有一个原因——这灵牌不能被外人看见,而不能被外人见到的原因……


    “远”州……


    李门高氏寻“芳”……


    远芳!


    脑中断掉的一环骤然接上——因为这灵牌是李申所写,是他已故夫人的。而李申能将自己夫人的灵牌给李远平,也只得一个解释——李远平并非是李申的学生,而是他的儿子。


    心中猜测到这里打了个弯,倘若李申真的已经原谅张启山,那毁坏墓碑便不会是李申或李远平。而月娘是昨日去了张府才得了长命锁,知道张启山死前一直惦念着她,也就是说,在此之前,她一直记恨张启山,亦不会去拜祭他。


    兜兜转转间,问题竟又回到了原点。


    薛南星略一沉吟,问道:“月娘,那你可知道张大人的墓地……”


    本是试探的一问,可不等她问完,月娘已开口,“墓碑是我移走的。”她顿了一顿,又道:“确切来说,不是移走,而是毁了。”


    “哦?”薛南星微一挑眉。“毁了?”


    “是。”月娘神色平静,声音却带着一丝冷意,“远平虽待我很好,可五年前的一切始终是我心中的痛,像梦魇一样跟着我缠着我。尤其是我有了身孕后,常常梦见当年被逼嫁、被虐打的情境。我知道,这个心结若不解开,我永远不会有安稳日子。于是,我择了一日,偷偷去了灵光寺后山。当时我心中恨极了他,见到那三个字,便再也忍不住,一气之下毁了那块墓碑。”


    薛南星不动声色地扫一眼月娘的手,指尖和虎口处均有薄茧,且张府管家曾提过她自幼好动喜武。既然月娘一直记恨张启山,做出毁损墓碑之事,倒也并非不可能。


    月娘稍稍平复了情绪,续道:“至于拜祭我爹的人是谁,我也不知。”她似是认真忖了忖,看向薛南星,“或许是张伯,抑或是其他敬仰我爹的人?毕竟他是‘宁川四杰’之首,颇受人尊敬,有人去拜祭他并不奇怪。”


    是,有人去拜祭张启山并不奇怪,怪就怪在,那人用的是远州的黑签香。


    薛南星不置可否,目光再次落入月娘眼底,只觉眼前之人的一言一词,爱也好、恨也罢,无不坦然,不似有假。


    可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薛南星与月娘道别后,又在心里将所有线索理了一遍。


    张启山死于四年前,且凶手与尸体独处了八日,精心伪装成密室暴毙的假象。凶手为何不逃?


    而嫌疑最大的李申,却在他死前一日回了远州,并且还是张启山告诉何茂的。张启山为何要这么做?


    四年来,李申一直留在远州,儿子李远平却于三年前带着母亲高氏的灵牌来了宁川。李远平隐瞒身份,自称只是李申的学生,又将母亲高氏的灵牌藏于暗龛中祭拜,就是为的是什么?


    书房中的那幅画上的字,薛南星曾仔细辨过。从墨


    色深浅来看,题字的墨迹明显比画中墨迹更新,不似四年以上的陈墨,反倒像近两年才题上去的。难道李申是近两年才题了字,再将整幅字画托人带来宁川?


    还有房中那对黑靴……


    来这趟之前,她原本只想着能从黑签香入手,找出拜祭张启山之人,再通过灵光寺线索追查李申的下落。


    可月娘的出现,无疑线索是多了,却推翻了她此前的种种猜测。仿佛无形中多出一只手,将她的思绪越搅越乱,一时间反叫她不知从何处入手了。


    *****


    回到客栈已是未时,薛南星心里捉摸着案子,穿过客栈中院,不期然抬头,却见客栈院中廊庑尽头立着一人。


    一袭湖蓝锦袍映着夏光,像金晖笼在周身,腰间佩玉华光流转,却分毫不及他双眸的清润。


    ——竟是魏知砚。


    薛南星脚下步子一顿。


    她一眼便认出他来,却是怔了怔,才吩咐梁山先回房,自己步上前去。


    魏知砚也早就看到了她,待人走近了,才温声开口,“你回来了。”


    薛南星左右顾盼一下,明知故问地道了一句:“你在等我?”


    “嗯。”魏知砚颔首,“刚到。处理完案子,想着还是来看看你。”


    薛南星垂下眼帘。婚约之事终究关系到他们二人,她思来想去,觉得有些事拖不得,该面对的总归得面对,还是要当面说清楚。


    她抿了抿唇,开口道:“知砚哥哥,我看过那纸婚书,想来你也已经知道了。魏家重情重义,至今仍记着当年的一纸承诺,我很感激。可我始终觉着婚姻该是两个人的事,是一辈子的事,不该……”


    “南星——”不等她将后头的话说完,魏知砚突然打断,“其实你不必这么快做决定。”


    他顿了顿,又道:“即便做决定,也要以‘薛南星’的身份。”


    “薛南星”三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声音低得可怕,如重锤在心。


    恍惚间薛南星有一瞬错觉,觉得说话的不是魏知砚,至少不是她认识的那个。


    她不由抬眸去看他。


    此刻,魏知砚也正凝视着她。他的目光依旧温柔,似暖阳般温熙。可这一回,薛南星分明从他眼底看到了其它东西——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占有与命令。


    然而这一丝反常只一瞬便消散不见了,仿佛方才那一眼所见,真的都只是错觉。


    魏知砚点了点头,好看的唇角轻轻一弯,还是对她扬起一笑,又说了一句,“你说的没错。婚姻大事,虽有一纸婚书,但毕竟是长辈们的意思。程老先生的遗愿固然重要,但于我而言……你的心意更重要。”


    他说这话的语气温雅,字字句句都极尽体贴,将她放在首位。


    薛南星虽心有宽慰,可她到底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女,自然能分得清感动和感情,也听得明这番话里的意思。


    这是在提醒她,一纸婚书是事实,外祖父的遗愿也是事实。


    然而,魏知砚有一句话说的没错:无论她的心意如何,无论她要做何决定,她始终绕不开薛南星的身份。


    而今冷静下来,薛南星扪心自问,自觉先前对薛以鸣说的那些话,的确有些意气用事。她既然不想做回薛南星,又如何能替“薛南星”做下决定呢?


    思及此,她轻轻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


    魏知砚见她点头,眸中浮起轻柔笑意,语声温和却带着几分郑重,“你打小就有主意是真,可冲动也是真。所以你得答应我,不要为了一时冲动和义气轻易做任何决定。”他说着,忽将语气一缓,慢慢地道:“为了我,为了程老先生,更为了你自己。”


    薛南星认真地想了想,低低应了句,“好,我答应你。”


    为了她,也为了她爱的人。


    正恍神间,薛南星发顶微微一沉,眼前落下玉色长指。


    魏知砚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落下时轻轻带过她眉间忧色,“好了,别苦着脸了,我的小南星可是天塌下来都会笑着顶起来的。”


    薛南星眸光微微低垂,一时没有说话。


    忽地,她似想起什么,自袖囊中取出一个香囊,递了过去,“对了,这个先还给你。既然还未做决定,我便不能收了这个香囊。”


    魏知砚指尖触碰香囊,眼底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许久才接过手中,只道:“好,我等你。”


    薛南星不再多言,告辞离开。


    她给出香囊的这一幕,恰落入刚下楼来的某人眼中。


    魏知砚目送着她的背影转入月洞门,在廊下阴影里默默立了一阵,一道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语中带着讥诮。


    “你叫我过来就为了看你这出戏?”


    魏知砚睫稍一颤,回过身,目光落在手中的香囊,眸色蓦地冷了下来,沉声道:“看得人觉得是戏,戏中人可不这么认为。”


    陆乘渊负手而立,看着魏知砚,忽地缓缓地,慢慢地弯唇笑了起来,“你以为他会轻易入了你的戏?”


    魏知砚抬眸,目色清冷地看着他,“这便是你我兄弟情断的原因吗?”


    此刻,倘若薛南星、凌皓,抑或任何一个认识陆乘渊与魏知砚的人在此,一定会万分诧异。他二人仿佛一刹那变成了对方,那个素日里温言笑语,如春风和煦的人成了陆乘渊,而那个淡漠冷寂,清高自持的人变成了魏知砚。


    却同时锋芒尽显。


    陆乘渊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口,“少卿大人未免太高看了自己。”


    魏知砚指腹摩挲过香囊上的桂花绣纹,须臾,淡淡道:“是吗?但愿你没有太高看了你自己。”


    言罢,不再说什么,转首往院外走去。


    *****


    薛南星回到后院客房,先径直去了陆乘渊房中,敲了半晌无人应,便又回了自己房里。


    她在榻上呆坐了一会儿,无意间,目光落在床头矮柜的小木框上,不知怎的,眉宇间笼了一整日的风烟雨雾渐渐散开。


    她弯了弯唇角,自怀中取出一个香囊。


    原本精致的桂花绣纹上多出一个鹅黄色绣团,仔细辨认才能勉强辨得出是一个字。


    一个“晚”字,是陆乘渊的字。


    薛南星眸中笑意愈深,竟一时没忍住失笑出声,原来这世上还有字比无影的更难看,不知道王爷见了能不能认得出来。


    可是……


    笑意凝固在唇角,思绪到此却又生出怅然来。


    因她不知,她是否还有机会将这香囊送给他,以女子的身份,送给自己的心上人。


    薛南星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灼灼夏光洒满庭院,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今年的夏似乎来得格外早,刚入五月,便已能听见窸窣的蝉鸣声。


    那一声接一声,如无休止的嗡鸣,萦绕在她耳畔,挥之不去。


    那些她不愿想、不敢想的,断断续续随声声蝉鸣窜入耳中,又仿佛有人握着尖刀,一字一句刺在她心口。


    “你可知道陆将军当年是如何死的?是中了落鹰峡布下的三重杀阵,是必死之局。而设计这三重杀阵的,正是你娘……”


    “你别不信。你娘曾潜伏宁南国三月有余,带回宁南边防图,对落鹰峡地势更是了如指掌,如今府上都还留着你娘的手稿,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


    “是,那一战本不该陆将军出征,这三重杀阵本也并非是为他而设。可你娘明明能阻止他,明明知道破解之法,却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


    “唉,‘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你说昭王若是知道他这一辈子要背负的痛苦都来自于你娘,他还会原谅你吗?”


    正这时,店里的小厮冲了茶进来,将后头的话猛然掐断。


    脑中嗡鸣声戛然而止。


    小厮将茶盏搁在小几上,“大人,这是沈大人特别交待要给您沏的安神茶。说是若您回来了没见着他,就先歇会儿,他会交待人看着。”言罢,便恭敬退了出去。


    茶香萦绕窜入鼻息,满腹愁绪被这茶味冲散,神思一下清明许多。


    她蓦地想起前日陆乘渊的话来:


    “刑讯定罪之时,你是何等坚持要先找到证据,为何到了本王这里,一句‘他们说’便深信不疑,轻易替本王做了决定?”


    是啊,她连证据都未见到,断不能因为一时意气和冲动做任何决定。


    薛以鸣这番话几分真几分假,尚且难辨。若是有疑,她便去查,若是有债,那便去抵,左右不过是一辈子,横竖不过是一条命。


    至于陆乘渊会否原谅她……


    她不再去想,指腹摩挲了几下香囊上的“晚”字,将它重新收入怀中。


    薛南星收回心绪,正起身往外,一抬头,冷不防撞入一对幽澈的双眸。


    陆乘渊不知何时进来了。


    “王爷回来了?”薛南星有些“念曹操曹操就到”的意外。


    她迎上前,“方才去您房中没见着您,我便回来等了。”


    “你找我?”陆乘渊微一挑眉。


    薛南星闻此一问,倒是愣了愣。她清晨独自出外查案,回来后不该第一时间向他禀明吗?


    正怔忪间,又听得一问,“找我何事?”


    薛南星又是一愣,应该有什么事,总归不就是案子的事么?


    她心中着急,也省得与他一来一回兜圈子,径自将李远平宅中所查一一道来。


    从月娘正是张启山的独女,到推测李远平是李申的儿子,再到李远平书房中的疑点,以及对案中新生的种种疑点,无不尽之处。


    陆乘渊听罢,默了一瞬,似是了悟,转而道:“所以这就是你去了这么久的原因?”


    薛南星怔了怔,总觉得此人有些说不上的奇怪。她一股脑说了这许多,此人不问案子,不问细节,反倒没由来地问了这么一句。


    的确,晚是晚了点,可这一问她实在不能如实回答,只得点了点头,避重就轻,“李远平留我用了午膳,月娘为试探我,还特意做了几道京菜,好在跟着王爷吃过几顿,才不至于露了马脚。”


    陆乘渊幽幽地看她一眼,又是没由来地一句:“我给你的桂花香囊呢?”


    薛南星:“……”


    她默默垂下眼,抿了抿唇,“王爷突然问这个做甚么?”


    “看看。”


    只有两个字,不轻不重,不冷不热。


    薛南星属实没弄明白,却又不能真的拿出来给他看,只得道:“我、我怕弄丢,先收起来了。”一顿,又补了句,“收得严实,得找找。对,得找!”


    她言罢,抬眸觑一眼陆乘渊,却见他好整以暇地盯着自己,似乎真的在等她找出来。


    薛南星暗暗腹诽,咬了咬牙,只得装模作样找了起来。


    先是桌案,一眼望穿,找无可找,自然是没有。尔后是床榻,她假意翻来覆去,口中煞有介事地喃喃,“奇怪了,昨日明明收在软枕套里了。该不会……”


    她忽地抬手一敲脑门,惊道:“该不会有人换过这枕套被褥,东西被哪个扫洒的小厮收拾走了吧?”


    薛南星说着就作势要往门外去寻所谓的“小厮”,可甫一抬脚,腕间蓦地一紧。


    冷寒的声音自头顶落下,“是找不到了,还是给了别人?”


    “别人”二字竟是没有丝毫温度。


    薛南星收回步子,回过身,勉强挤出一个谄笑,“怎么会,怎么能给别人?这可是王爷送的,我……”


    话到这里,语声忽地一滞,她猛然想起方才在院子里自己将香囊还给魏知砚的情境。


    一模一样的香囊。


    薛南星再看一眼陆乘渊,只见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般清清冷冷。旁人或许瞧不出什么,可她往细了瞧,却是分分明明,清清楚楚地看出来了——深似海的眸中微澜涌动,这是又生气了。


    以昭王殿下的性子,若误会自己将他送的定情之物给了旁人,那还得了?


    她暗道不好,忙小心翼翼问了句:“王爷方才见到了?”


    陆乘渊微微阖了阖眸,似深深吸了口气,又极缓极慢地呼出来。


    他道:“为什么?”


    薛南星莫名,“我没有,那香囊是……”


    “本王问你为什么?”


    第88章 猜测(微修)凶手懂得验尸!


    “本王问你为什么?”陆乘渊的语气寒到刺骨,一字一句是极尽克制,却又遏制不住的怒意。


    薛南星怔然看向陆乘渊,只见他眼底似有某种情绪交错翻涌,恍惚间,竟叫她想起出发来宁川的前一夜。


    她心中一凛,赶忙捡重点道:“不是的,王爷,那香囊本就是他的,我只是还给他。”


    “还给他?”陆乘渊微一挑眉,冷道:“那他何时给你的?”


    “今早!”薛南星只怕误会更深,几乎脱口而出,“今早他来找我时给的,方才我见到他就还给他了,我……”


    话到这里,她忽地顿住。


    不行,实在不该扯到今早。方才陆乘渊一来就问她为何这么晚回,显然已是心中生疑。虽勉强被她糊弄过去了,可此人向来偏执多疑,难保他觉出端倪,步步紧逼。眼下陆乘渊本就已在气头上,断不能被他知晓今早去见二叔之事。


    然而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今早?”陆乘渊眼尾微微一颤,似乎想起什么,忽地嗤笑一声,“难怪不让本王与你同去,原来是别有他意。”


    薛南星一时无言,直觉此人蛮不讲理起来,简直比平日里那副淡漠的样子还难应付。


    然而,她垂眸不语的模样落入陆乘渊眼里,却令他满腔怒火腾一下燃起来。


    陆乘渊阖了阖眸,怒意涌到嘴边,化作冷嘲热讽地一句,“好,他送你的你还给他了,那本王给你的呢?为何不拿出来,是还都懒得还,直接扔了吗?”


    为何不拿出来?


    薛南星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她心仪于他,才会拒绝魏知砚,才会不敢告诉他自己的身份,才会不忍让他知晓当年之事,不敢给他看那个香囊。


    那香囊上绣了她的心意,早已添了别的意思。二叔说的那些并非实事倒也罢了,但倘若是真的,那这份“心意”便会成为一把刀,一把诛心的刀。她如何敢,如何能,又如何舍得,在一切还未弄清楚时就给了他。


    说到底,薛南星心里还是害怕的,她已经失去了太多她爱的和爱她的人。


    这一局,她不敢再赌了。或许那晚她就不该收了那香囊,又或者,一开始她就不该入了这局。


    她哽了哽,千言万语却只挤出来一句:“我没扔……”


    “没扔……”


    陆乘渊轻轻重复了一遍,尔后像是听到什么极为可笑之事,自胸腔里震出一个笑。


    那是一种悲哀的,失望到极致的笑。


    其实,扔与不扔已经不重要了,他在意的又何曾是一个香囊。他不过是想得到她的信任罢了,一如他对她那样,毫无保留的,能将整颗心都剖出来给她看的信任。


    可他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魏知砚说的没错,他到底高估了自己。


    胸口霎时隐痛蔓延,既闷且冷。他近乎自虐般品味着这丝闷痛,而后缓缓看向薛南星带着担忧和悲悯的眼神。


    担忧、悲悯……或许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悲悯罢了。


    满腔的愤懑一压再压,化作眸中一闪而逝的暗沉色,陆乘渊强压下肺腑与喉间的刺痛腥甜,自嘲般笑了笑,转身离开。


    周围只一瞬便安静下来,未等薛南星想明白这一笑是何意,再抬头时,眼前已没了人。


    她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半晌才回过神来。


    薛南星一屁股坐回榻上,泄气般叹了声,又鬼使神差地从怀中取出那只香囊,怔怔地看了一阵。


    直至外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传来无影的声音,“张大人?”


    薛南星这才想起房门还敞着,忙将香囊随手塞进软枕下,起身步出外间。


    只见无影今日未做书童打扮,换了身玄色劲服,显得干净利落,神色亦是较平日里多了几分肃然。他朝薛南星稍一拱手,压低声音道:“公子,可以验尸了。”


    薛南星诧然,“现下?”


    “是。”无影点了点,“我等已暗中将尸骨取回影卫司暗所,方才来消息说已清洗干净,眼下只等着您去瞧瞧。”一顿,又补充道:“验尸的箱笼已按王爷吩咐备好放在马车上了。您等会看看还缺什么,只管吩咐我便是。”


    薛南星转头朝望了望窗外,日头似乎西移了不少。红伞验骨需迎着阳光,若再耽搁,日头一落,恐怕又得再等一日。


    她也不再迟疑,与无影一同往外走。待行至院中,她忽地想起什么,问道:“可告知王爷了?”


    “当然。”无影点头,“王爷说时辰不早了,让我即刻带您过去。”说着,他朝院外一指,“马车已经候着了。”


    薛南星抬眼望去,见院外只停了一辆马车,稍稍松了口气。


    思及此,她不由加快了脚步,可甫一掀开车帘,心中蓦地空了一空。


    “王爷呢?”薛南星回身问道。


    “哦,王爷说还有要事,不去了。”无影坐在车夫的位子上,握起缰绳,见薛南星一动不动,他朝天上指了指,“程公子,这日头不等人,您若是有事要向王爷禀报,不如回来再说。”


    薛南星侧目朝客栈里头看了一眼,片刻,才安静地“嗯”了一声,掀帘入室。


    *****


    马车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缓缓停下来。


    不等薛南星下车,无影递进来一个包袱,低声道:“程公子,还请换身衣裳再下车。”他挑了挑眉,指着包袱道:“还有那胡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影卫司行事谨慎,乔装打扮自是应当。薛南星并不多问,接过包袱,迅速换上备好的粗布灰衫,粘好胡须,便下了马车。


    她跟着无影穿街走巷,又走了一刻钟,才在一处民宅后巷停下来。还未来得及看清四围环境,便见无影下唇抵住双指,急吹三声鸟哨。


    下一刻,身旁一株老槐树后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位老妪探出头来。


    那老妪见了无影,又打量一眼薛南星,也不言语,侧身让开一条道。


    无影比了个“请”姿。


    “此处是影卫司设在宁川的一个接头地儿,也就是近几年才拿一处旧宅邸改建的,好些院子都还荒废着。”无影一路将人往里引,一边絮絮道:“宁川毕竟不是什么军机要地,驻留的影鹰卫并不多,更别提会验尸的了。我便让人先将尸骨拿清水洗净了,摊在草席上,剩下的工夫还得有劳公子了。”


    薛南星浅笑了一下道:“够了,做得很好。”


    几句话间,二人已行至一处小院门口,空气中残留的陈年尸骸的秽臭味扑鼻而来。


    薛南星撩起袍摆,跨过门槛,见院中的通风处,临时除了杂草,辟了一块空地出来。空地上架一木板,木板上铺草席,一眼可见其上七零八落摆着的骨殖。


    薛南星步上前,先大致看了一眼。


    骸骨已被清洗得十分干净,不少骸骨上都有细小的缺裂,单从缺裂处的痕迹来看,像是死后蛇鼠啃噬所致。但是否有死前伤,还得进一步细验。


    她一边凝神观察,一边开口道:“无影,劳烦帮忙准备一些细麻绳,要长的,五升酽米醋,二升酒和一把红……”


    然而“伞”字还未出口,她目光忽地落在尸骸头骨上,语声戛然而止。


    她伸手捧起头骨,置于眼前,凑近细看,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公子,可是有问题?”无影见状,凑上前问道。


    薛南星未应声,转了个身,将头骨举起,迎着日头看去——只见头骨颅顶赫然现出一道道如瓷器被沸水激出的冰裂纹。


    “这、这头骨怎的裂开了?”无影瞪大眼。


    薛南星指尖顿在颅顶细不可察的裂痕中间,“你看这里。”


    无影循着她指尖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头骨上有一个小小的、规整的洞。他皱了皱眉,“一个洞?这么圆,不像是虫蛀的。”


    “没错。”薛南星从箱笼中取出一把尖细镊子,轻轻拨弄小洞内侧,随即抬起镊尖仔细端详。


    片刻后,她缓缓道:“是铁钉,烧红的铁钉。”


    “铁钉?”


    “以烧红的铁钉插入头顶,便可即刻致死而不留外伤。”薛南星眸光微敛,“这便是当年张启山的尸体验不出外伤的原因。”


    无影反应极快,指着镊尖上淡淡的焦黑色道:“所以,由于烧红的铁钉温度极高,钉入头骨时将骨头也烧焦了?”


    薛南星颔首,“即便用清水清洗,洗掉的也只是表面的淤泥和腐败之物。但仔细查看,还是能找到头骨碳化的痕迹。”


    “竟然用如此隐蔽的手法。”无影倒吸一口凉气,“若非开棺重验,谁能想得到?”


    的确,当年这伤位于头骨上,且极为细小,张启山的尸体被发现时又已高度腐败,若非她仔细查验,根本无法发现此处外伤。寻常人如何能想得到?


    在此之前,她一直想不通,怎样的人会用火盆加速尸身腐败,且不惜与尸身同处一室达八日。眼下看来,只得一个可能——


    凶手懂得验尸!


    很快,无影寻来细麻绳。


    不出半个时辰,薛南星已用细麻绳将遗骨串好定形,平放在草席上。


    她凝神细看这副已串成人体形骸的遗骨,各处皆无异状,唯有一处显得格外突兀,那就是左右腿骨的长度略有出入,右边稍长一些。这情形,仿佛两条腿骨并非来自同一人,而是将两个高矮不同之人的腿骨各取一条,硬生生拼在了一起。


    怎么会这样?


    一时间,薛南星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怀疑这具尸骸来自两个不同的人,由一高一矮两个人的骸骨拼凑起来。但若真的如此,岂非又多了一个死者,另一个人又是谁?多余的骸骨又去了哪里?


    正沉思间,只听得无影问道:“程公子,方才您要的酽米醋和酒已经准备好了,您好像还说了个‘红’什么,那玩意儿还要吗?”


    薛南星抬眼望向天际,日头又西沉了些,薄霞已在天边晕染开来,此时再烧土坑验骨已然来不及。


    她收回目光,平静地道:“不必了,死因已基本确认。酽米醋和酒不过是为验其它外伤,凶手用如此谨慎的法子杀人,想来不会轻易留下痕迹。”


    她说着,目光扫过院子里,忽地抬手指向东南角一堆黑乎乎的杂物,问道:“那些可是从棺材里一并取出来的?”


    “哦,是。”无影点头答道:“除了棺材木板,所有东西都在这儿了。他们也不敢妄动,就先这么堆着了。”


    薛南星微一颔首,迈步走过去。


    无影也赶忙跟上,还未靠近,浓烈的秽臭味便冲鼻而来。他定睛一看,这才看清墙角的一片狼藉,皆是碎烂衣物,因从尸骨上脱离下来,还裹着不少尸虫壳和不知名的虫蚁,稍一翻动,便簌簌往外翻涌出来。


    饶是他多年来训练有素,也不由得掩住口鼻,皱了皱眉。


    然而,他一转眼,却见眼前那人面色如常,似乎浑然不觉秽臭,甚至蹲下,徒手一件一件翻看起来。


    无影皱着一张脸看了一会儿,实在看不下去,也蹲下身,瓮声瓮气地问道:“程公子,我看那虫蚁快爬到您手上了,会不会有毒啊?要不……要不您戴个护手?”


    薛南星回头,见他捏着鼻子,口唇发白,不由失笑,“无妨,有毒的都已经死绝了,这些……”


    她话未说完,手中动作忽地一滞,从烂衣物中拎出一双已烂成蜂窝状的黑靴,稍一掂量,两只靴的重量竟不同。


    靴面布料早已腐败不堪,她稍用力一扯,整只靴子被撕开。只听得“咔哒——”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掉落下来。


    “这……”无影眼疾手快,捡起来一看,“是个垫子?”


    薛南星接过手中,是一块三角形状的楠木垫,虽已有些腐烂,但这种楠木轻且耐腐,看大小与成年男子的脚后跟一般宽。


    她站起身,走回骸骨旁,将楠木垫放在较短的腿骨下比了比,高矮大小刚刚好。


    原来如此。


    原来这具尸骨并非拼接而成,而是死者天生长短腿,生前一直用这个木垫掩饰缺陷。


    薛南星闭上眼,将这几日听到的每一句话,见到的每一帧画面一遍遍在脑中回想。


    她见到第一日醉逢楼前的那对疯父子——


    “真是命苦,老的疯了,小的也疯了。”


    她见到灵光寺内烧伤的僧人,见到李远平书房内的灵牌,见到那双鞋垫高矮不同的黑靴,见到月娘的那封信……


    脑中猛然生出一个念头——一个让她脊背发寒,足以推翻她的种种猜测,却又能解释种种疑惑的念头。


    日头渐渐沉了下去,彤灿如血的晚霞铺满天际,天色却较方才更明媚几分。


    她缓缓睁眼,眸中映出灼灼霞色。


    “无影,你即刻派人去远芳书斋,盯着李远平和月娘。记住,是盯着,不是看着。只要他们不出城,暗中跟着便好,将他们这两日的一举一动、去了哪里,如实禀报。”


    无影神色一凛,点头应下,“是!”


    第89章 做局(两章)怕不是一场戏,而是一个……


    斜阳日暮,薛南星一回客栈便径直往陆乘渊房中去,可得到的消息却是“沈大人被何大人邀去宴饮了”。


    “宴饮?”薛南星心中顿生疑窦。


    采花贼的案子不过今日才画押,且不提结案还有诸多文书要处理,就单看京兆府少尹魏知砚还在,何茂都理应分身乏术,没道理能抽得出空闲来招待这位户部六品的“沈大人”。


    “正是!”客栈的小厮忙不迭点头应道:“何大人亲自前来相请,说是去一处别院。小的瞧着沈大人当时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本以为他不会应允,谁料最后还是跟着去了。”


    “沈大人一个人去的?”薛南星追问,见小厮点了点头,又看向梁山,眼里写着“为何没跟着去”的质问。


    梁山呆了一下,转瞬反应过来,忙嗫嚅着回道:“大人不许我跟着,说有我在不尽兴。”


    薛南星听了这话,心中一沉。


    一来,何茂此举实有蹊跷,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案子的进展得越早告知陆乘渊越好。二来,也不知陆乘渊状况如何,他身上的蛊虫乃是噬心之虫,最忌心绪波动,倘若他气极之下不及时服药……


    虽然陆乘渊曾言不会因她而怒及毒发,可她心里始终悬着一块大石,怎么也放不下。


    千头万绪,都比不上亲眼去看一看来得安心。


    思及此,薛南星转而看向小厮,问道:“那何大人可曾提及他的别院在何处?”


    那小厮将白布巾往肩头一搭,摇头道:“嗐,那可是知县大老爷的别院,莫说小的了,恐怕只有何大人的亲信才知道。不过……”


    他微微思索片刻,接着道:“小的倒是无意间听大人们谈及‘温汤’二字。小的没见过什么世面,便多留意了几句。何大人讲那温汤之水引自皇家御池,有固本培元、暖身壮阳之奇效,还说今晚定能让沈大人如鱼得水,尽兴而归。”


    薛南星听他拉拉杂杂地说着,虑去粗鄙之语,拣了个重点,问道:“宁川有温汤?”


    小厮歪着头,似认真想了一会儿,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摇头道:“听说过,但没见过。”


    离京前,薛南星曾仔细看过宁川至俪山一带的地形图。宁川距俪山虽有三日路程,但从地势来看,实则仅一山之隔,两地地貌相近。俪山乃是玉泉池的泉眼所在,如此一来,在周边相似地貌之处存在类似的汤泉眼,倒也不足为奇。若何茂再添油加醋一番,吹嘘几句,硬要将那温汤与“御池”扯上关系,勉强说得通。


    只是宁川终究算不得盛产温汤之地,这般地方必定稀少,极有可能是被何茂发现后,圈地建成了别院。


    薛南星再想深一层,温汤究其根源,不过是山中涌出的清泉,说起山中清泉……


    脑中灵光一闪,她猛然想起灵光寺山腰处那汪清泉。在山中能汇聚成一潭清澈的池水,或许并非单纯的自然造化,极有可能是汤泉的下游。


    梁山见她凝思不语,试探问道:“大人,可要去何府探听一番?”


    “且不说能不能问到,一来一回怕是也来不及。”薛南星道,更重要的是,眼下一切尚不明朗,不宜打草惊蛇。


    她心中已然有了计较,便不再犹豫,一把拉住梁山,抬脚往外走去,“没有谁比山下的村民更熟悉山中地貌了。”


    “那……不换身衣裳吗?”梁山又问。


    薛南星百忙中抽空低头看一眼,只见身上还穿着那身粗布灰衫,脚下步子猛地一顿,旋即转身吩咐,“换!山哥,你也去换一身。”


    *****


    灵光寺的后山与灵修山一脉相连,灵修山向南蜿蜒伸展,尽头便是俪山。


    薛南星与梁山二人匆匆赶到灵修山下的村子,稍作打听,便得知山中果然有一处汤泉。


    原来这汤泉约莫是十年前被村民偶然发现的,彼时村子里总共不过十数人,皆是淳朴憨厚之辈,发现汤泉的第一时间,便赶忙报与官府知晓。那时,何茂刚刚上任宁川知县,亲自查探过灵修山的地貌后,宣称这汤泉乃是皇家御泉,严令禁止平民百姓使用,甚至不许外扬,随即便将汤泉封禁起来。


    前些年,何茂又雇了村里一些人,在汤泉附近建起一座别苑。对外声称是为了招待皇亲贵胄,可宁川这偏远之地,能有几位皇亲贵胄到访?明眼人都知道,这分明就是何茂自个儿的私宅。好在何茂雇佣村民打理别苑与汤泉时,给出的银钱颇为丰厚,村民们为了生计,倒也不再过多议论此事。


    回话的是个中年妇人,见薛南星与梁山二人皆穿着粗布麻衫,只当他们是来寻活计的杂工,便好心劝道:“二位若是来寻活干,怕是来的不是时候?”


    薛南星问道:“为何?”


    那妇人瞥一眼山腰方向,“今日那别苑有贵客。”


    “贵客?”薛南星狐疑道:“大娘,您又是如何知晓的?”


    妇人摆了摆手,“你们有所不知,何大人平日里不常来这别苑,里头自然没备下什么招待贵客的物件。可从午后来了一辆华盖马车起,往里头送膳食、送酒水的人就没停过,方才还送了一车年轻姑娘进去。这般阵仗,若不是来了贵客,还能是什么?”


    午后……?


    午后时分陆乘渊还在客栈之中,那华盖马车里所载之人,自然不会是他,也不可能是魏知砚。如此看来,是真有“贵客”到了宁川,何茂这才将“沈大人”请过来的。


    而这位“贵客”究竟是冲着沈良而来,还是意在陆乘渊,薛南星一时不能确定。


    但眼下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无论那人是谁,于陆乘渊而言都是一场鸿门宴。


    可她能想到的,陆乘渊未必想不到。他独自一人赴宴,定是不想打草惊蛇,甚或已暗中有了部署。


    但她转念一想,万一呢?万一没有呢?


    她实在担不了这个“万一”,倘若陆乘渊就此陷入危难,那她的良心又如何才能安宁。


    罢了,不过是赌上一条命。无论对方目的是什么,她都是何茂意料之外的一步棋,先潜进去搞清楚状况,再伺机而动也好。


    思绪到了这里,不远处忽地传来辘辘的马车声,间或夹杂着女子细细碎碎的笑语。


    时值黄昏,三人隔着暮霭看去,只见一宝马香车缓缓驶来,迎着未褪尽的霞色,粉色轻纱车帘随风轻扬,依稀可见车内光景,车辕上坐着一嬷嬷。


    “呵,又是一车的姑娘。”妇人嗤一声。


    薛南星正思忖混进别院的法子,转眸却见梁山神色异样,低垂着头往后挪了几步,像是怕被人瞧见。


    她将梁山拉到一旁,低声问道:“山哥,那马车有什么不对劲吗?”


    梁山回过神来,迟疑着道:“


    那马车上的嬷嬷我前日见过……是一间南风馆的嬷嬷。”


    薛南星心中惊雷乍响,南风馆!


    莫非别苑里的贵客是蒋昀?


    她来不及细想蒋昀如何知晓他二人来了宁川,只匆匆朝那妇人道了声谢,便转身离开。


    待走远了,梁山没忍住问道:“小姐,咱们不进去了?”


    “自然要去。”薛南星不露声色地指了指还未行远的马车,“不过是乘马车去。”


    *****


    薛南星自幼于四方辗转逃亡,混上马车于她来说自然不算难事。可她方才没说明的是,是她乘马车去,而不是“他们”一同乘马车去。


    此刻梁山正满脸愁容,无奈地隐于灌木丛中,偷偷望着自家小姐。


    只见薛南星身姿矫健,跟着马车小跑了一段,趁着山路颠簸,马车速度放缓,瞅准时机,纵身一跃,稳稳跨上马车后辕。待稳住身形,又轻盈地顺着车壁滑至车底,手脚迅速反勾住车底横木,整个人倒挂在车室底部的凹陷之处。


    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便隐匿了身形,没了踪影。


    梁山长叹一声,喃喃重复着薛南星叮嘱的话:“别苑东侧等,若戌时还未见人,就去找无影。”


    这山路远比薛南星想象的要崎岖难行,一路上,马车颠簸不断,尘土飞扬。她在车底苦苦支撑,吃了一路尘土,双手近乎脱力时,马车才终于停下来。


    薛南星稍稍缓了缓神,在心中细细回想一路经过。马车一路上来停了两次,第一回停下时,守卫简单询问了两句便放行了,第二回倒是有人仔仔细细查看了车室里边。


    如此看来,马车此刻想必已经进入了别苑。


    很快,车内的小倌们被几名护卫打扮的仆从赶下车。薛南星躲在车底,目光随着一双双穿着硕大绣鞋的脚,看着他们转入不远处的月洞门,这才松了手,撑在地上缓缓落下。


    她躺在车底稍歇了会儿,确定四下已无人,翻身爬了出来。


    薛南星抻了抻腰,抬眼朝方才那月洞门望去,借着远处小楼里透出的微光,隐约可见门额上“鸣翠院”三个字。


    暮色四合,薛南星借着夜暮掩护,脚尖轻点,纵身跃上一高处屋檐。


    她蹲在檐顶,极目四望,这别苑比她想象中更大,傍山而建,白墙黛瓦,草木葳蕤。


    薛南星心中冷笑,以一个七品知县的俸禄,竟能建起如此奢华气派的别苑,也难怪何茂平日里将这别苑捂得严实。


    此刻她居高临下,由北朝南而望。只见鸣翠院中央,一方池塘碧波荡漾,池塘后是一座两层高的小楼,再往南,错落分布着几个阁楼小院。其中一个小院连着一条宽阔的巷子,衣着妍丽的侍女们端着各色珍馐鱼贯而行,径直朝着更南边的院子去,想必那里便是这别苑的前院。


    今夜前院似乎在摆宴,远远望去,灯色满眼,曲水流觞,间或有笙歌鼓点传来,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薛南星又移目至别苑的东侧,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看上去应该是庄上主人、贵客的居所,细看之下,居所周围溪水蜿蜒环绕,再往里,隐约可见雾气氤氲升腾。


    薛南星心中一动,是这里了,此处便是汤泉所在了。


    她适才是从北门进的别院,照眼下的情形看,东南两边护卫太多,都不能走。反观西侧,仅有几处低矮的罩房,像是仆从下人的居所。


    薛南星略一思索,心中有了主意,从那里出去,扮作仆从,再伺机混进宴席是最好的办法。


    一思及此,薛南星再不迟疑,在屋檐上几个起落,很快掠过阁楼小院。


    她动作虽轻,若要仔细观察,发现她其实不难。好在别苑里的护卫似乎都是临时请的,对各处院子并不熟悉,注意力都放在下面了。


    她正欲再往西,忽地听到几声迎来送往的声。她迅速隐入翘檐后,探出头,朝前院展目望去。


    只见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映入眼帘,矮胖那个,大腹便便,一手扶着腰间的玉带,满脸堆笑,一副十足的主人派头,薛南星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何茂。而站在何茂身旁那道颀长的身影,再熟悉不过了,不是陆乘渊又是谁?


    此刻夜色已至,奈何她今日没穿夜行衣,不敢随意现身,只得屏气敛息,蛰伏在翘檐后,静静观察。


    何茂满脸堆笑,殷勤地在前头引路,三步一回头,生怕身后之人凭空消失了似的。陆乘渊则神态悠然,摇着折扇,闲庭信步地跟在后面。再往后,跟着一群衣着轻薄、妆容艳丽的侍女,身姿婀娜,笑语盈盈。


    薛南星将目光紧紧锁住陆乘渊,留心看了一阵,只见他面色平静,步伐稳健,似乎并无不妥。


    悬了一日的心这才落了下来。


    可心思一转,薛南星陡然想起自进入鸣翠院后,那些小倌竟好似人间蒸发一般,踪迹全无,方落下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


    很快,何茂与陆乘渊二人便步入了东边的院子。可惜有阁楼挡着视线,薛南星只能借着灯光和月色看到有袅袅雾气飘出,至于人进了哪间屋子就看不清了。


    薛南星定了定神,正打算依照原计划,朝着西侧的罩房去,可甫一探出翘檐,却瞥见何茂又出来了。


    此时的何茂,与方才判若两人,脸上哪还有半分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凝重,神色匆匆地朝着鸣翠园的方向疾步走去。


    薛南星察觉到不妥,当机立断,转身几个纵跃,先一步回到鸣翠院方才查看地形的檐顶之上,借着旁边一棵歪脖子槐树隐藏身形。


    何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多时,在檐下戛然而止。


    紧接着,檐下传来一阵细微的人声,“都安排妥当了。”声音十分恭敬,薛南星一听便辨出,正是何茂。


    “嗯。”回应极其简短。


    然而说话之人似乎并不愿多言,单从这一个字,实在听不出是谁。


    檐下短暂沉默后,脚步声忽又再起。


    薛南星心中疑云大起,小心翼翼地展目望去,只见檐下走出两人,竟是连灯都未提,径直往池塘中的拱桥上去。


    这是不让任何人有机会听到的意思。


    薛南星瞧向池塘四周,空旷开阔,毫无遮蔽。那拱桥横跨在池塘之上,地势颇高,几乎无藏身之处。


    眼见那两人就要踏上拱桥,她低头看一眼脚下的歪脖子树,树根粗壮盘绕,一直延伸至湖边。


    她心中灵光一闪,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迅速攀下树干,轻轻落入湖中。


    虽已入夏,湖水依旧寒凉刺骨,冰冷寒意霎时漫过全身。薛南星强忍着不适,缓缓潜入水中,几乎无声地往拱桥下游去。


    刚藏好,就听到脚步声在桥上停下。


    只听得何茂谄媚道:“还是您心思缜密。”


    另一人的声音悠悠传来,仿若夜枭啼鸣,透着丝丝寒意,“人心难测,不得不防啊!”


    这声音薛南星一听便知,果然是蒋昀。


    蒋昀慢悠悠抬起手中扇柄,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桥栏,“你确定他二人没见到本驸马吧?”


    “没,下官确定。”何茂语气笃定,顿了一顿,又无不疑惑道:“只是下官不明白,驸马既然不想魏大人见到,为何又让下官将他也邀来。”


    薛南星一怔,魏知砚竟然也在,可她方才并未见到。


    蒋昀手上动作一滞,唇角牵起一抹冷笑,“有些戏,当然越热闹越好看。”


    何茂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您放心,已按您吩咐,将魏大人灌醉送去厢房歇着了。”


    蒋昀摇开折扇,目光扫视一圈湖面,幽幽叹道:“何大人藏得可真好啊,四年前我来临川之时,都未曾听大人提过半句有这别院之事。今日一见,可真是让蒋某大开眼界。”


    何茂惶恐道:“驸马说笑了。实则这别院也是近几年才东一砖西一瓦慢慢建起来的,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有机会招待您。”


    蒋昀侧目看向何茂,唇边笑意未褪,“何大人谨慎,这户部的沈、张二位大人到了宁川好几日,您都未曾邀请他们过来。若非今日本


    驸马提议,何大人怕是连沈良都不敢请过来吧。”


    桥下的薛南星迅速听出关窍,蒋昀竟未拆穿她与陆乘渊的真实身份,称呼的是“沈张二位大人”。


    可如此一来,却叫她心中疑云更甚。蒋昀命何茂将陆乘渊和魏知砚邀来此地,是为做一场戏?


    薛南星心中浮上不好的预感,蒋昀此举怕不是做一场戏,而是做一个局。


    未及她想出个头绪,便又听得何茂道:“驸马爷这计谋,实在是高啊!他二人一同前来查税,所有证据文书都必须得二人共同署名才作数。咱们若能把其中一个伺候好了,即便另一个查出些什么,少了两人的署名,那也成不了事。”说着,他冷哼一声,“依下官这几日的观察,那个张纯甫不过是个空有其表、虚张声势的毛头小子,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蒋昀轻嗯一声,“‘张纯甫’那性子,刻板无趣,还嫉恶如仇。要是让他瞧见自己的同僚懈怠公务,沉迷于温柔乡,肯会跟沈良闹掰,到那时,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孤掌难鸣了。”


    何茂陪着干笑两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语声一滞,旋即叹了口气,“可是驸马爷有所不知,那沈良酒量着实惊人。方才在宴席上,三名舞妓轮番上前劝酒,都没能把他灌倒,散席出来时,跟个没事儿人似的。这不,下官便安排他去汤泉池了,想着等他泡完汤泉,再挑个模样出众的送去厢房伺候着。要是还不行,就送两个……”


    “诶……”蒋昀抬手打断,收回折扇,“嗒”一下往掌心里一敲,“本驸马在京城可没少听闻沈大人的风流韵事,你这些手段,在他眼里不过是小儿科,根本算不得什么。若真想让他尽兴,还得……”


    话音未落,薛南星只听得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像是袖袍摩擦的响动,蒋昀似乎从袖中掏出了什么东西。


    何茂的声音不觉拔高了几分,“您的意思是……用这个?可是……”一顿,声音带上几分颤抖,“可宁川到底是下官的地盘,万一沈大人在这儿出了什么意外,下官如何担待得起啊!”


    蒋昀忍不住轻笑出声,“何大人啊何大人,你把本驸马当成什么人了?”他语气轻描淡写,仿若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尽管放心,这东西名叫‘幻情’,顾名思义,服下之后,见谁都觉得有情,不过就是男女之间为床笫之事助兴的小玩意儿罢了。京城里稍微上点档次的青楼楚馆都有,死不了人的。”


    “嗒嗒”两声扇柄敲打肩头的声音后,蒋昀不轻不重道:“收下吧,也别等了。此物最宜在无意识的状态下用,汤泉池里正好。用上这东西,再挑个风情万种的姑娘好好伺候沈大人,至于‘张纯甫’那边……”


    何茂开口应了声是,“下官明白,小张大人那边就等着看一出春宫好戏罢。”


    第90章 汤泉(上,又是两章)总遮着脸如何能……


    薛南星听到这里,心中已是了然。


    原来蒋昀意不在戳穿她与陆乘渊的真实身份,甚至,他也不在乎他们来宁川做什么。他蒋昀真正想要的,是借何茂之手将计就计,陷陆乘渊于不义。


    她心绪一凝,既然有人要螳螂捕蝉,那她便试一试做那只黄雀。


    耳听得桥上的脚步声渐远,薛南星并未急于潜回水中。


    此刻她浸在湖水里凝眸细看,才惊觉此湖并非一潭死水,而是暗流涌动。


    她躲在桥底,迎着湖面倒映的月色看去,池中荷叶虽不多,可仍能明显看出分布不匀,西密东疏,且越往东侧,水流速度越快。


    待看清方向后,薛南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一头没入水中,朝东侧潜游而去。


    湖面渐窄,由开阔变为蜿蜒曲折,水流在窄狭处激荡回旋,渐渐变得微温。


    薛南星知道,自己推断对了。这个池塘果然与东院的汤泉相连,如此一来,她便有机会赶在何茂前一脚找到陆乘渊。


    她身形一转,借着一片阔大的荷叶掩护换了口气,接着,又紧咬牙关,一鼓作气继续往前。


    不出一盏茶的工夫,薛南星探出水面,只见此时自己已身处东院的溪水口。


    一侧是临空的半壁游廊,游廊后,一间间联排厢房依次排开。另一侧槐花正开得好,夜风拂过,落花簌簌,秀雅清幽,一派九曲碧水绕人家的清幽景象。


    可薛南星这头却无暇欣赏。泡在水里的时间长了,她只觉脑袋阵阵发晕,太阳穴突突直跳。此刻她浑身湿透,衣裳紧贴在身上可不能轻易被瞧见,必须尽快寻个地方,换身干爽的衣服。


    好在四下寂静无人,临近的几间厢房又都黑着,且皆未上锁。


    事不宜迟,她紧咬牙关,双手撑在岸边,猛地一用力,破水而出,跃上游廊。


    薛南星借着暮色掩护,迅速隐入暗处,择了间最近的厢房,推门而入。


    几乎在她阖上房门的一刹那,游廊尽头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薛南星心头猛地一紧,下意识屏了呼吸,猫下身子。


    脚步声很轻,像携着秋风,却越来越近,大概是哪个婢女朝这边来了。


    薛南星在心中盘算着,目光锐利地朝周遭望去。好在她早已适应黑暗,目力极好,借着隔窗透进来微弱的灯色,这黑黢黢的厢房也算能一览无遗。


    房内布置得极为艳丽花哨,透着浓郁的香粉气息,中间立一硕大的屏风,屏风后大约是床榻,无论是藏身还是寻衣衫都得去里屋。


    时辰一点一滴流逝,薛南星一刻等不得,也不及确定这婢女会进哪间房,脚尖轻转,就欲往屋内深处避去。


    甫一抬脚,脚步声骤然在耳畔停下,紧接着一声粗粝的呼喝遥遥传来,“站住——”


    声音有些老,像是个上了年纪的嬷嬷。


    薛南星不欲理会,冷静地一寸一寸地在门壁上摸过去。


    然而就在靠近屏风的瞬间,她蓦地僵住了——


    里头居然有人!


    适才她太过心急,一心只想着躲避外面的人,并未仔细辨别屋内的气息。此刻,距离得近了才听到,屏风后竟然有羸弱的呼吸声。


    与此同时,外间的声音又响起来——


    “秦嬷嬷。”婢女喏喏地应了一声。


    “柳烟儿呢?”那位姓秦的嬷嬷已经走近了,语气中尽是不满。


    “小姐她……身子不适,想着先歇一会儿。”婢女颤声回道。


    “歇?笑话!”秦嬷嬷声音冷厉,“她真当自己是什么官家小姐了吗?给我搞清楚,她是来接客的,不是来这儿做客享福的!”


    她说着,又将声音拔高几分,像是故意唱给屋里的人听,“平日里就爱摆些花架子,老身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了,今儿个可由不得你在这儿使小性子。要是得罪了京里来的大官,咱们云香楼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我告诉你,柳烟儿,你今日就算死,也得给我死在沈大人的榻上!”


    这话里满是污言秽语,听得薛南星难受,她不由地朝屏风后偷瞄了一眼,榻上的人竟毫无反应。


    薛南星隐隐觉得不妙。


    她绕过屏风,朝榻上看去,只见一位眉眼如画、容貌姣好的女子静静躺着。此刻,那女子双目紧闭,唇色发白,面色却异常酡红。


    薛南星见状,忙伸手探向女子的额头——


    好烫,竟是高热晕过去了!


    外头那秦嬷嬷刺耳的催促声还一个劲儿地响着,婢女没


    个主意,只得抽抽噎噎地应下,“是,嬷嬷,奴婢这就去唤小姐。”


    “嗯。”秦嬷嬷冷哼一声,“老身先去准备,一刻钟后回来。若这狐媚子还端着不愿意……”她话说一半,顿了顿,声音一下变得阴鸷,“那今晚便是你的**日。”


    婢女一听,哆哆嗦嗦地哭道:“奴婢……奴婢明白。”


    她抬袖胡乱抹了把眼泪,推门而入。待阖上门,她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将屋里的灯一盏盏点燃。


    “小姐——”婢女轻唤一声,掌了灯往里屋去,“你怎么样了?还难受吗?奴婢方才问过了,别苑里头没大夫,便要了些姜片过来。小姐定是昨夜受了风寒,要不你先含块姜片试……”


    后头话未说话,却突然被一只手捂住嘴。


    婢女看到浑身湿透的薛南星,惊恐地瞪大眼。


    薛南星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长话短说。你家小姐高热晕厥,若再迟些,耽搁了医治,怕是命都难保。若想你家小姐活命,就听我的。”


    婢女泪盈于睫,片刻之后,才慢慢点了点头。


    不出一刻钟,屋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好了吗?”


    是方才的秦嬷嬷。


    “好、好了……嬷嬷等等,马上就出来。”婢女高应一声,转而将目光落向铜镜里映出的一张清丽脱俗的脸,怔怔地叹了一句:“小姐真美。”


    朱砂笔在眉心落下一颗红痣,铜镜里的人搁下笔,又抬手扶了扶发髻上的玉簪,迟疑了一下,将玉簪取出,塞入腰间。


    “小姐,这玉簪好看得很,为何不戴上?”婢女歪着头,满脸疑惑地看了又看,随即又担忧道:“这样会不会太素了?要不还是戴上吧。”


    “这玉簪……不能被他见到。”


    不等婢女反应过来这个“他”是谁,薛南星站起身,认真嘱咐道:“方才我教你的,可都记住了?”


    婢女咬了咬唇,“嗯,记住了。小姐放心,奴婢一定不会说错。”


    薛南星浅浅一笑,“好。我走之后,你去寻一身仆从的衣裳给你家小姐换上,出了别苑往东走。三声布谷鸟叫后,会有人来接应你们。”


    婢女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微微泛红。她喉头哽了哽,将手中绢纱递过去,“小姐,你也要小心。”


    薛南星笑着接过绢纱,别在两鬓,又取过一旁草卷纹衣帽架上的披风,戴上兜帽,对婢女一点头。


    婢女会意,转身出去,将门打开,“嬷嬷,好了。”


    秦嬷嬷生得一副窄额阔脸,眼睛却生在额顶。她不耐烦地白了婢女一眼,便大步越过她,朝里屋去,刚走出几步,却冷不防撞见一道清丽的身影,袅袅婷婷绕出屏风。


    秦嬷嬷脚步一滞,上下打量一眼眼前之人——


    身披雪絮绛纱披风,披风下的绣荷纱裙若隐若现,披风的兜帽很大,罩住她的大半张脸。


    秦嬷嬷皱起一张脸,“捂这么严实做什么?”


    薛南星沉默了一下,慢慢摘下兜帽,露出一对眉眼,和眉心的一抹红痣。


    秦嬷嬷怔了一怔,似是看呆了去。


    薛南星并不担心。此刻,她只露出一对半垂的眼眸,纤长的睫羽遮去她眸中大半光华,又因用了柳烟儿惯用的脂粉。乍看之下,根本不会有人猜到眼前已换了个人。


    果然,秦嬷嬷很快回过神,质问道:“怎的打扮得这么素净?是不懂规矩,还是故意给我使绊子?”


    “哦,小姐说了,方才听青姐姐说沈大人在宴席上对她们几个都不感兴趣,怕是不喜欢打扮太庸俗的。素一点儿……新鲜。”婢女忙步上前,抢声道。


    秦嬷嬷又瞥了她一眼,须臾,鼻子里“嗯”出一声,“眉心点痣,素纱遮面……行吧,算你花了点心思。”说罢,又抬起肥厚的双掌拍了两下。


    “啪、啪”两声脆响,一小厮应声从门后绕出来。


    秦嬷嬷拿下巴指了指小厮手中的酒盘,“这个你端着,待进去了,喂给那位沈大人。”


    薛南星的目光顺势落在酒盘上,一壶两盏。她心中了然,想必里头装的正是那味“幻情”。


    她暗暗沉了口气,在心里盘算着:待进了汤泉池,只要“不慎”将酒撒了,再借着换酒的由头出来换身行头,而后瞅准时机告知陆乘渊,便算大功告成。


    心思流转间,薛南星神色如常,双手接过酒盘,微微欠身,跟着秦嬷嬷往外走去。


    甫一踏出门口,秦嬷嬷阴恻恻的叮嘱又在耳畔响起,“这酒可不是普通的酒,沈大人也不是那么好应付的,待会儿无论如何都得让他喝下。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有你好受的!”


    薛南星不敢多言,只轻轻“嗯”了一声。


    怎料秦嬷嬷听了她这不温不火的回应,以为她是不情愿,忽地顿住脚步,侧目狠狠剜了她一眼,“老身会在门口亲自盯着,你可别想耍什么花样,躲懒偷奸。”


    薛南星脑中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懵了。


    什么?盯……盯着!?


    *****


    二人沿着游廊往前,身侧是花木扶疏,脚下有活水流经,当真是屋在泉上筑,人于画中行。


    可薛南星哪有半分心思欣赏,只觉脑中一片空白。


    她甚至有些后悔,后悔当年没跟着街头变戏法的学几招偷龙转凤的技艺。这般情景,她如何能在四目之下,不动声色地骗过秦嬷嬷,又不至被陆乘渊发现。


    眼下可谓进退两难,只盼着这段路能再长一些,长到让她想出应对的法子。


    然而念头未落,身前的脚步倏然停了下来。


    “何大人。”秦嬷嬷身形微屈,恭敬地行了一礼,“都安排好了,大人放心。”


    薛南星收回脱缰的神思,也跟着福了福身。


    “嗯。”何茂应了一声,目光先是落在薛南星手中的酒盘上,须臾,又缓缓上移,定格在她身上,“身段不错,脱俗如雪中青莲。再抬起脸来,给本官看看。”


    薛南星自心尖处提了口气,摘下兜帽,慢慢抬起头来。


    何茂自恃阅人无数,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媚色倾国的花魁,温文秀美的小倌,到底不过一副空皮囊。


    可映入眼帘的这张脸,怎么说呢?


    除了耳侧的琉璃耳坠,未戴任何珠钗,却衬得一对眉眼格外清艳夺目。分明浸于昏黄的幽光当中,却犹如淬了星辰一般明亮。


    最妙的还属眉心那抹朱砂痣,宛若观音在世般脱俗,却又因眼尾用脂粉勾勒出上翘的弧度,平添了几分摄人心魄的妩媚,衬得这半张脸疏离却莫名诱人,让人不由生出要占为己有的欲望。


    何茂呆愣片刻,旋即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不错,不错,不愧是云香楼千金难求一面的头牌。”


    他连赞两声,对着这样的美人儿,声音都不自觉放柔了几分,倾身道:“你可知道待会儿要做甚么?”


    薛南星抬了抬手中酒盘,用那憋出许久、娇柔得能滴出水的声音,柔柔地应了一声,“奴家知晓。”


    她平日以内力控制声音,用的都是男子声线,此刻娇音一出,听得何茂骨头都轻了。


    何茂一听,心中大悦,自觉今夜之事妥了,侧过半边身子,抬手指了指不远处一间水汽氤氲的厢房,道:“去吧!”


    薛南星垂下眸,施以一礼,戴回兜帽,继续跟着秦嬷嬷朝那汤泉房走去。


    经过何茂时,耳边低低传来一句:“美人,本官就在门口欣赏。”


    薛南星一瞬头皮都要炸开,只恨不能将手中酒壶砸向这狗官。


    可眼下并非收拾这狗官的时候,真正棘手的还在前头。


    她扯了扯嘴角,强行压下胸中怒火,硬着头皮进了汤泉房。


    汤泉房的墙壁和地面皆由上好的檀木铺就,暖烘烘的水汽在一片昏黄中缭绕,整仿佛个屋里都裹进一层暧昧不清的纱幕里,透着说不明的旖旎。


    薛南星再往里走,入目的便是一面云绣薄纱的屏风。


    说是屏风,却较寻常多见的那些更透更薄,不仅连视线都遮挡不住,甚至更添了几分情趣,也难怪何茂这狗嘴里能吐出那样的话。


    隔着氤氲的热气,屏风后的景致大概能瞧出个轮廓,却看不清后面的人身上穿没穿衣衫。


    此念一出,薛南星觉得荒谬,眼下哪里是关心他有没有脱光的时候。


    她稳住心神,抬手紧了紧遮面的绢纱,才缓步绕过屏风。


    此时,陆乘渊正慵懒地倚在池壁上。清润的白玉冠下,几缕湿发贴在颊边,一双桃花眼微微阖着,蒙蒙雾气将他眉眼间的冷厉隐去,多出几分难得一见的缱绻。他虽穿了素白的袍子,却因浸了水,紧紧贴在身上,隐隐透出肉色,衬得胸膛和手臂的线条愈发流畅。


    饶是薛南星并非第一回见他这般模样,却仍不免在这一刻恍了心


    神。


    此时,秦嬷嬷的脚步在屏风前停住,忽地回身,目光幽幽地落在薛南星裙裾下的双脚上。


    薛南星瞬间会意,弯身脱了绣鞋,赤足站在檀木地板上。


    秦嬷嬷瞥一眼嫩白的双足,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回身去,恭敬地道:“沈大人,您这趟来宁川着实辛苦了。何大人特送来美酒佳人,只盼替大人一洗疲惫。”


    声音像是从嗓子眼挤出来的,奸细刺耳,殷切谄媚,让人听着直犯恶心。


    薛南星掀起眼皮觑一眼陆乘渊,却见他仍没什么表情,仍阖着双眼,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了。


    她收回目光,余光却瞥见秦嬷嬷又转过头来,冲她使了个眼色,捏着嗓子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服侍大人。”


    薛南星满心无奈,勉强镇定地道:“是。”


    短促的一声“是”出口,她自问已是极尽矫揉,却不防汤泉里那人像是察觉到什么,竟缓缓睁眼,斜目朝她看过来。


    薛南星心头猛地一缩。


    好在陆乘渊只懒懒地扫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重新阖上眼。


    薛南星立刻垂下眼,努力学着那些妖娆美人的姿态,扭着腰肢,一步步上前。


    这般走路可真累。


    她绕至陆乘渊身后,将披风挂在牙架上,默默调整了几下呼吸,席地坐下。


    她一边将酒盘搁在池边,一边不露声色地观察周围,只见屋内仅右侧角落点了一盏鹤颈铜灯。她收回目光,忽又想起什么,下意识朝陆乘渊左胸口瞄了一眼。


    还好,那两只蛊虫还算安分,陆乘渊面色也微微起了红晕,看来这挂名的“御池”还不赖。


    薛南星悬了半晌的心方落回腹中,眼前那人突然开了声,“怎么?你就是这样伺候本官的吗?”


    薛南星听了这话,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心中直抱怨:陆乘渊啊陆乘渊,能不能有点默契。


    可她心里这么抱怨,却有苦不能言。能有什么法子呢?当下也只能“拖字诀”,拖到她想出破解之法。


    她强忍下将陆乘渊一掌劈晕的冲动,纤手一抬,轻柔抚上陆乘渊的肩头,尔后学着那些花娘妓子的动作,用指尖一寸一寸,自他的肩头缓缓滑至颈侧,继而轻抚过耳廓,又沿着下颌慢慢游移……


    然后,是喉……结……!


    腕间蓦地一紧,这只手在触及喉结的一瞬,仿佛触碰到什么禁忌,竟被他狠狠扣住。


    “大人……”薛南星强压着心中慌乱,娇滴滴地唤了一声。


    那人却是无动于衷,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她不敢多言,半晌,只得从鼻腔中哼出一个字:“疼……”


    陆乘渊常年习武,对陌生女子下手没个轻重,自然这声“疼”是真的疼,以致声音里染上些许哭腔,简直我听犹怜。


    许是这声“疼”起了作用,手腕上的力道终于松了松。


    然而薛南星这只手还未及抽回来,一抬眸,却见那头秦嬷嬷竟然还在。


    “那奴婢就不打扰大人了。”秦嬷嬷嘴上说着告退,脚下步子却拖沓得厉害,眼神更像是黏在酒壶上,目中尽是威胁之意。


    薛南星心里明白,若今夜不把这酒给陆乘渊灌下去,外头的人绝不会轻易让她出这间屋子。可她转念又想起蒋昀的话,若陆乘渊喝下这“幻情”,怕是他们二人都别想安然出去。


    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进退两难间,目光下意识落向静静立在一旁的酒壶。


    等等。


    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既然不能给陆乘渊喝,那不如她自己喝?


    对!她想起初到宁川那晚,在醉逢楼里,那花娘就曾用嘴渡酒给陆乘渊。所以,即便她有样学样,何茂和秦嬷嬷瞧见了,也不过以为她施展媚术,以嘴渡酒。


    心中豁然开朗,薛南星也不再迟疑。


    她遥遥朝秦嬷嬷一点头,尔后纤指一拎,将酒壶勾入手中。


    “大人,奴家给您斟酒……”她用平生最柔媚的声音说完这句话,往后仰了仰头,借着袖纱的遮挡,一手撩开面上的绢纱,另一手倾斜酒壶。


    顷刻间,叮咚酒响,美人朱唇轻启,玉手微扬,澄黄的酒液顺着壶嘴潺潺流入檀口。她口中含酒,自后往前环住陆乘渊,俯身而去。


    秦嬷嬷见她将“幻情”含入口中,嘴角勾起阴骘的一笑,退出最后一步,转出屏风后。


    薛南星俯身凑上去时,故意错开半寸,想着骗过秦嬷嬷后便将“幻情”吐了。可谁知,就在她做完这一切,正欲撤回身子时,搭在陆乘渊肩头的手腕又是一紧。


    这一次,是两只手同时被扣住。


    “哗啦”一声,惊天水响。


    薛南星只觉天旋地转,一阵水浪拍来,整个人直直落入水中。


    未等她彻底反应过来,腰间一紧,一股强大而蛮横的力量将她往前一摁,下一刻,她便被人死死扣住。


    薛南星下意识用手撑住陆乘渊胸口,推开微小的距离。


    然而她没有任何准备,根本来不及吸一口气,入水之后更是本能地慌乱。


    这一慌,便出了岔子——


    原本含在口中的“幻情”,一个不留神,就这么顺着喉咙滑入腹中。


    这可是“幻情”,是乱人心智的迷药!


    “咳……咳……”


    薛南星连呛出几声咳嗽,内心几近崩溃。


    可她又在转瞬间意识到,覆在面上的绢纱湿了,也就意味着陆乘渊极有可能看清她的脸。


    此情此景,她哪里还敢有丝毫动作,只得借着轻咳,别过脸,拼命含着下巴,恨不能将脸埋入水里。


    她心中不免自嘲,若真能埋进水里倒好了,可偏偏后腰还被他环手禁锢,动弹不得,甚至连声音也不敢多发出一句。


    饶是垂着头,薛南星也能感受到,陆乘渊此刻正以怎样幽深难辨、意味不明的目光看着自己。


    她神思飞速旋转,竭尽全力想着脱解之法。


    正这时,陆乘渊的声音自头顶悠悠落下: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不过,总遮着脸如何能坦诚相待。”


    话音落,薛南星只见如玉的长指伸过来,轻轻掠过她鬓边。未等她作出反应,下一瞬,面上一轻,绢纱被缓缓揭开……【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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