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桂花锦帕“南星,物归原主……”……
“这帕子,你从何处得来!?”
近乎怒吼的几个字落地,薛南星手腕一紧,被猝然拖拽起身。她猛地吃痛,只觉手腕要被折断了,没忍住叫出声来,“疼……”
此字一出,眼前的人似乎恢复了一丝理智,腕间的力道松了几分。
手腕上的痛感减轻,随之而来是熟悉的冰凉触感。
薛南星心中满是困惑,这是她母亲绣给她的帕子,是她劫后余生对过去唯一的念想,为何陆乘渊会有这样的反应?
“本王问你,这帕子从何处得来?”陆乘渊又问一次,一字一顿,如坠冰窖。
薛南星想答,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宛如被冰刀抵住咽喉,半晌才挤出几个字:“这帕子……”
“这帕子是我的。”
是魏知砚的声音。
二人同时看向他。
魏知砚似乎对二人紧张诡异的氛围没有丝毫察觉,清浅一笑,“还真是被你捡去了?”
薛南星反应过来,只当是他在替自己解围,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垂下双眸。
陆乘渊的目光复杂不堪,似有诧异有惊怒,也有惘然与不解。眸色几番变化,在最后黯淡下来。他缓缓开口,声音灰暗而轻飘,“这是她……”
然而不等他多言,只听得魏知砚道:“是她当年赠予我的。”
陆乘渊觉得荒谬。
可下一刻,却见魏知砚伸手入怀,从怀中取出一块锦帕,一样的桂花图样,一样的“星”字绣图。
“这帕子本是一对,当年她赠与我,本来是与我一人一方。可有一日在狮子山,我被毒蛇咬伤,她用了她手中那方替我止血,后来两方帕子便都留在我这里,没承想,此后再也没机会还给她了。”话到末了,语中满是遗憾。
薛南星越听越不对劲,不由地抬眸去看。只这一眼,便瞧见魏知砚手中两块一模一样的桂花帕子。她不会认错的,那样的绣图和针织,皆是出自娘亲之手。
霎时间,心里五味杂陈,思绪萦绕翻飞,以至于魏知砚后面说了什么她再也听不清,只想着找个机会问清楚,问他为何会有娘亲的帕子,他们口中的那个“她”又是谁?
短暂沉默后,魏知砚接着道:“此事怪我,之前在凤南街不慎弄丢一方,没想到被耿星捡去了。”他温柔的眸光落入薛南星眼底,声音不觉低沉几分,“那日是我与耿星第一次见。好在缘分未尽,今日兜兜转转,竟然又寻回了这帕子。”
狮子山……凤南街……
陆乘渊很慢很慢地笑了。
他甚至来不及顾及手上的伤,一心只回想起她曾经的话——
“这帕子对我太重要了,等闲不能给了你去。”
小姑娘笑靥天真,带着一丝女儿家的羞赧。可直至此时他才知道,原来竟是这么个重要法。
眼中惊怒霎时转成秋日风雨,雨丝如雾,一下子便蒙了眼,将过去种种模糊成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满腔的惘然与莫名的震怒无处安放,只得如吞针一般强行咽下,任由其游走于五脏六腑,刺透四肢百骸。
最终,所有的诧异、愤怒、不解与无奈……尽数化作一个自嘲的笑。
陆乘渊松开手,任由那方染血的帕子飘然落地,转身离开。
薛南星心里滑过一丝微妙的寒意,隐约察觉到哪里不对劲,立时捡起地上的帕子追了出去,“王爷……”
可方走出两步,她又想起什么,折回身对魏知砚道:“魏大人能否等等我,我有些事想问。”
魏知砚抬眸看一眼周围,
“这里不便说话,我命人将马车停在巷尾的转角等你。”
薛南星迟疑一瞬,还是点了头。
—
暮色深沉。
此处已近巷尾,人渐稀少,却能隐约听见烟柳巷那头传来的嬉笑声,遥远得不真实。
薛南星追出来,迎着月色,望见陆乘渊的背影,那如水中月影般的背影,暮风拂过,便会飘摇,破碎。
她有一瞬间恍惚,仿佛回到了前几日那个疾风肆掠的夜里,一样的月色,一样的背影,一样的孤凄……
然而再一细看,似乎又有些不大一样,可究竟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
马车就停在不远处,高泽抱刀靠在车辕上,见到陆乘渊愣了一下,嘴唇翕张似乎说了句什么。
薛南星快步上前,“王爷……”
陆乘渊身形一滞,停在马车边。
二人只有一步之遥,陆乘渊却并未回头。
虽然不知道陆乘渊为何对那方帕子态度反常,可眼下再提绝非上策。薛南星心里稍一忖度,低声开口,“王爷,世子他们还在院子里,我想……”
“上车。”陆乘渊冷声打断。
薛南星一凛,脚下却如同生了根似的,动弹不得。
迟疑间瞥见陆乘渊的手,伤口虽不深,却因靠近筋脉,此时仍断续流着血。方才匆忙出来,竟忘了先取药。
她心里担心,忙对一旁的高泽道:“高大哥,可有金疮药在身?王爷手上受了伤,得尽快止血上药。对了,那琴弦上怕有锈迹,得先清洗……”
“本王说上车!”
薛南星猛地一惊,连带身子都被这声近乎嘶哑的低吼震得颤了颤。
高泽倒吸一口凉气,忙不迭地坐上车头,别开脸去。
薛南星愣在原地,不解地看着陆乘渊。
她见过陆乘渊杀人时的狠厉,见过他失望时的悲凉,甚至见过他濒临死亡的脆弱,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光线昏黄,她立在陆乘渊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几乎能感受到他心里有一座山崖,正在坍塌,崩坏。
可纵使她绞尽脑汁都想不明白为何,为了那方帕子?帕子……
念及帕子,她陡然想起魏知砚还在巷尾的拐角等她。
他们不日就要出发去宁川,陆乘渊这里她还有时间慢慢问,可魏知砚那里若是今夜不问清楚,再见怕是要等到太后寿宴。彼时又是何种光景尚未可知,今夜她必须先去问个明白。
她垂着头,往前走出半步,近乎叹息一般地道:“王爷,我……”声音忽地一顿,她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也不愿再骗他,犹豫片刻,最后只道:“晚些时候我一定回府向您回话。”
陆乘渊未发一言,沉默地立了许久,才终于一步跨上车辕,头也不回地进了车室。
马车绝尘而去,薛南星收回思绪,转身离开。
—
烟柳巷巷末几乎没了人影。
薛南星甫一拐过巷尾的拐角,便见到一辆华盖宝顶的马车,这车她认得,是魏知砚的。
她加快脚步,朝马车走去,待离得近了,低声唤道:“魏大人。”
坐在车头打盹的侍从身子一抖,闻声探出头来,“大人他……”
未及他开口说完,身后飘然传来两个字,“南星……”
二字如雷惊心,薛南星心里咯噔一下。
她竭力稳住心神,没有回头,只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身侧。忽地,眼前落下一方帕子,静静地躺在宽大的手掌中。
熟悉的温柔自头顶落下,“南星,物归原主……”
第62章 初吻落下一个温凉的,轻柔的吻…………
马车晃晃悠悠,行得极慢。
车内壁角各一盏油灯,中间小几上置一壶两盏。
薛南星注视着面前微漾的茶水,暗暗掂量着。其实方才听到那声南星,她是不想承认的,毕竟她怀疑外祖父的死与他极为相熟的故旧有关,即便是光风霁月的魏家她也不能贸然全信。
可眼下魏知砚挑明了,她反倒不那么担心了,且若能就这帕子问出些其它的,也算值得。
她沉默了半晌,问道:“魏大人是从何时看出来的?”
魏知砚抿了口茶,将目光落在空中的虚无,似乎想了一阵,“或许是从第一眼见到那方帕子起。”
“凤南街那晚?”薛南星惊愕不已,“这么早?”
魏知砚见她双眸瞪得溜圆,不由失笑道:
“不过那时并不确定,直至……”直至昨夜在坤宁宫外听到父亲与长姐的对话。
脸上的笑意忽然凝固,连带眸色也暗了
下来。
“直至何时?”薛南星追问。
魏知砚搁下茶盏,沉默了一下,才道:“直至方才你又拿出那方帕子,我看清了才确认。”
薛南星听罢,忖了忖,又问,“那另外一方帕子呢?为何会在大人手中?”
“自然是你所赠。”魏知砚看向她,“狮子山。当年你确实在狮子山上救过我,情急之下,你用了这帕子包扎伤口,这可不是为了替你解围而随口胡诌的。”
他笑着将那日二人为何会去狮子山,又如何迷了路,被蛇咬,尔后她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又是如何将他背回府娓娓道来。他说话时的笑意很淡,却比茶盏中一圈圈荡开的水还要温柔。
薛南星听罢,转眸见他目光盈盈地望着自己,只觉心尖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蓦地收回目光。
一时间,她竟不知该如何再问了,本以为若这帕子从娘亲那里得来,还能多了解些娘亲的事,说不定能摸出一条线索。可眼下一问,竟是自己儿时所赠。
她不免有些失望。
其实薛南星不是没想过自己在上京城会有儿时玩伴,她也并非完全不愿回忆旧事。只是对于十年以前的种种,她实在记不起,可偏偏眼前之人又与她说了这样多。
就像多年不见的友人,极熟悉而又极陌生,一旦再见,说话好像深了不是,浅了也不是,一时间不知再开口说些什么。
她在心里琢磨了好一阵,才迟疑着问了一句略显多余的话,“大人与我……从前很熟悉吗?”
“何止熟悉?”魏知砚的语声中带着温柔的责怪,“从前你成日跟在我后头叫着知砚哥哥,不像如今,一口一个大人,疏离得很。”
薛南星抿唇一笑。
听了这话,她不知怎的,忽然想到陆乘渊。魏知砚与陆乘渊二人家世的渊源她听凌皓说过一些,若她常跟着魏知砚,会不会在十年前也曾经跟着陆乘渊。
思及此,心里不由生出几分好奇,她看向魏知砚,“那……我认得王爷吗?”
魏知砚眼尾一颤,似乎怔了一会儿,轻描淡写地道:“算认得罢。从前我与他都在紫云书院念书,在勤王府也常见。你整日与我一起,多少也是认识他的,只是不大熟悉就是。”
薛南星心里一空,可转瞬又有些不解,若于陆乘渊而言,她不过是个眼熟的小丫头,为何他要对这方桂花帕子如此紧张。
她还欲开口再问,只听得魏知砚又道:“不过陆家那场变故后,乘渊性情大变,对从前的人和事都不愿提。”他叹一声,无奈苦笑,“你见他如今待我不冷不热,如何要能想到我二人十年前的同窗之谊。”
是了,崔公公昨夜也曾提过陆乘渊不愿提旧事,某种程度上,陆乘渊与她一样,都在逃避那些痛苦的血淋淋的人和事。只是她更幸运些,能彻底忘记,以一个新的身份去替父母亲
人平冤昭雪。而陆乘渊要自己将伤口割开,再亲手将里头的刺一根一根拔出来,她又何苦追问,去撩拨他伤口里的刺呢?
有些事忘了未必是坏事。
薛南星轻轻地“嗯”了一声,安静地道:“有关我身份的事,还请大人替我保密。”
魏知砚看着她,犹豫了一下,“为何?薛伯伯虽不在了,可还有薛二叔,那你毕竟是你的家……”一顿,轻声问道:“你不想回家吗?”
回家?
薛南星一时茫然。
从前她虽外祖父葬身于各处义庄时,她确实很想有个家。然而好不容易在奉川有了家,有了和善的邻里,朝夕相处的同僚,可一夜之间便化成灰烬。那种感觉太可怕,与其失而复得,她宁愿没有。
魏知砚见她不做声,多劝了几句,“同在朝中,我偶尔也曾听薛二叔提过,对于当年分家,他不是不后悔的。他觉得若非没能阻止你们离京,你们也不会遭遇此难。”
他将薛南星眸中的犹疑尽收眼底,“薛二叔说……他对不起你。”
薛南星牵起一抹释然的笑,“此事与他无关,我也从未怨过任何人。”
“既是如此,你为何不愿回去做薛家大小姐,若是太后得知你还在世,一定……”
“魏大人……”魏知砚还欲再劝,却被薛南星打断。
即便有一日她要回去,也要待凶手伏法,真相大白于天下,再光明正大地回去。
她缓缓抬头,清眸中映着灼灼火色,“知砚哥哥,或许,或许有一日我会回去,但不是现下。”
魏知砚心跳陡然一滞。
昨夜起,他满心满脑都是想让她恢复身份,想重提婚约,直至这一瞬,所有的迫不及待与无法遏制的占有欲,都被这声“知砚哥哥”温柔地笼回心底。
是他太着急了。
魏知砚颔首,“好,我答应你。不过……”不过还有一事,是他最不放心的,“乘渊那里怕是不好隐瞒。如今望月楼的案子已了,不如我寻个机会,找他将你要到京兆府可好?”
薛南星对十年前和外祖父案子的怀疑只字未向魏知砚提及,他自然不知道自己要留在陆乘渊身边查案,只道:“不必了,眼下王爷对我‘程耿星’的身份深信不疑,若贸贸然离开,反倒惹他怀疑。”
“只是……”
“放心吧,我会小心的。”不等魏知砚再开口,薛南星粲然一笑,拍着胸口道:“这些年我没少扮男子,若不是这帕子,想来知砚哥哥你也未必认得出我,不是吗?”
魏知砚见了这一笑,只得作罢。
马车行得再慢也有停的时候,车外传来侍从的小声提醒,“大人,昭王府到了。”
听到这一声,薛南星忙起身告辞,“知砚哥哥,我先走了。”不待魏知砚提出要送她到门口,撩开车帘踱步而出。
魏知砚的眸色一下便黯淡下来。又一次,她又一次匆忙离开……
他端起微凉的茶盏,仰头一口饮尽。
“知砚哥哥——”倏尔间,似有若无的一声隔着车帘透进来,魏知砚寥落地笑了笑。
“知砚哥哥?”又是一声。
他蓦地一怔,抬手撩开车窗帘,入目的便是一个温暖明媚的笑,霎时间点亮了沉沉的夜。
薛南星站在马车外,抬头望着车窗里丰神俊朗的人,弯着眉眼道:“差点忘了说,谢谢你,知砚哥哥。”
魏知砚愣愣地看着她。
终于,她回了一次头。
—
陆乘渊那头还不知气消了没,薛南星心里着急,匆忙道过谢,便疾步往王府里走。越往里走,越是不安,索性一路跑到了正院。
“程……”崔海侯在陆乘渊寝殿门口,瞧见薛南星跑过来,急得险些喊出声来。
“公公,王、王爷,王爷他……”薛南星扶着腰,大口大口喘气,句不成句。
他忙不迭地迎过来,将她往院里拉出几步,待走远了些,又不放心地瞅了眼寝殿,才捏着嗓子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吃了酒不说,手也受伤了,人回来时险些……”
“险些怎么了?”薛南星担心他又毒发,一口气还未捋顺,忙追问道。
崔海端着拂尘,白了她一眼,“险些祸及
无辜。”
薛南星听罢,长长地舒了口气,“不是毒发就好。”
崔海冷哼一声,“依杂家看啊,王爷这会儿未必比毒发好受。”尤其是他今夜又拿出那个锦盒写个不停,指不定心里头搁着事儿。
几句话的工夫,薛南星已经往寝殿那头瞧了三次,崔海见状,扬了扬下颌,“去吧……不过别怪杂家没提醒你,该服软的时候还是得服软,女儿家家的,骨头太硬可是要吃亏的。”
薛南星讪讪地点了点头。
—
这是薛南星第二回进陆乘渊的寝殿,寝殿很大,却并无过多华丽的布置,甚至可以用空旷形容。
内殿除了书案上点着灯,不见其它光亮,陆乘渊正借着灯色写些什么,受伤的是右手,此时已用纱布包扎好,还能提笔,想来已是无碍。
薛南星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陆乘渊许她进来后便不发一言,神色亦是寂寂然。薛南星一时拿不准,也不敢打扰,只得安分地候着。
目光默默在那方光亮下游走,书案一侧堆放不少案帖,大概是各地影卫司送来的,另一侧放置一个半臂长的锦盒,也不知里头放着什么。逡巡之间,又落回到陆乘渊身上。
他身上只着一件干净的素色中衣,沉默不语的样子非常冷淡,双眸低垂着,尾稍拖曳出清冷的弧度。许是因刚沐浴过,鬓角发梢还带着湿气,浸在昏黄的光晕里,竟生出一丝魅惑。
心跳陡然加快,仿佛在空旷的殿内被放大,薛南星唯恐这咚咚的心跳声被人听了去,心虚地捂住胸口,悄摸掐了自己一把。
书案后的人似乎察觉出什么,眸色稍稍一动,抬眼看她,“说吧,你来做什么?”
“我……”薛南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怔住了。
陆乘渊手中笔尖一顿,“想好怎么圆谎了?”
“我……”薛南星被啧得说不出话。
是,方才她不敢提帕子的事,是以凌皓还醉在院子里为由骗了他,可后来话未说完便被生生掐断了,再然后她也没再找其它借口,怎么就被此人记了这一“仇”。
可眼下再辩已是无用,也罢,见到他人没事就好。
她喉间几番涌动,最终说出这么不轻不重的一句:“王爷没事就好。”
案前默了片刻,忽而传来一声极低的轻笑,光影将陆乘渊的神情分割地朦胧难辨,连带笑声也变得莫测起来。
薛南星错愕地看过去,只见他搁下手中狼毫,负手踱出书案。她这才看清,这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带着一股凌寒的讥诮。
“怎么,你觉得本王会有什么事?”
陆乘渊逆光朝她走来,那方寸间的光亮在他身上一寸一寸褪去,尤如乌云蔽月,直至整个人都浸没于暗影之中。
他微微抬手,语声中讥诮未褪,“你是觉得本王会因为这点伤流血而亡,还是以为本王会因为你去找魏知砚就愤极毒发?”
薛南星怔怔地望着他,身体不由被这凌寒之气震慑得连连后退。
陆乘渊一步步向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心尖上。
直至眼前之人近在咫尺,她才分明看清他眸中交错复杂的轻蔑与愤怒。
陆乘渊走出最后一步,声音如冰冷刺骨的刀,直抵她的咽喉,“你以为本王毒发就一定需要你,还是觉得就凭你……”
“哐当——”一声,陆乘渊的声音戛然而止。
薛南星后背重重地砸到门上,下一刻,两只腕间同时一紧,被一对微凉干燥的掌死死摁住,抵上门扉。
只一瞬间,二人的气息便纠缠在一起。
她离他太近了,满鼻息都是清冽的霜雪气息和醉人的酒香,以至于她不敢抬眸,甚至动也不敢。
陆乘渊的声音变得极低,贴着耳畔落下,沉得近乎于喘息,“还是觉得就凭你……便可以左右本王的生死!”
薛南星觉得不可理喻,她从未想过要左右谁的生死,更何况是他!
她只是纯粹的关心他,担心他。她自己也不知,何时起,这个人的生死竟成了能牵动她喜怒哀乐的那根弦。
崔海的叮嘱抛到九霄云外,骨血里又再生出莫名的倔犟,她缓缓抬眸,定定看入陆乘渊眼底,眸中淬着灿若星辰的光,呼吸微颤着一字一句道:“王爷没事就好。”
心下轰然一声,陆乘渊彻底怔住了。
方才所有那些难以言喻,莫名而生的愤怒,都在这一刻,被这轻巧的几个字化作绕指柔。
眸中寒霜逐渐融化,目光也炽热起来。
薛南星只觉得腕上的手在摁紧,松开,复又摁紧,尔后莫名烫了起来。
未待她反应过来,下一瞬,陆乘渊俯下脸,在她唇瓣上落下一个温凉的,轻柔的
吻……
第63章 赶路“男子,我是男子!”
陆乘渊俯下脸,在她唇瓣上落下一个温凉的,轻柔的吻……
一股温凉的逆流自她唇上漾开,沿着滚烫的血脉,泛上心头,激起一阵一阵地颤栗。
薛南星浑身一紧,便什么都忘了,半空中悬浮着混着他湿热的呼吸和清冷的气息,一时手足无措地僵在那里。
这个吻轻柔地近乎克制,如夜里徐来的清风,轻拂过她发烫的双唇,尔后温柔地擦过她的鼻梢,额尖,脸颊……不是侵略,不是愤怒,不是宣泄,而是一种柔软至极的珍视。
一下,一下,如清秋晨雾里的桂花,星星点点,密密麻麻,一茬茬在心尖上绽开,香甜酥麻得令人着迷。
酥痒的感觉清晰又模糊,一路向上,回潮似的,冲入脑中。
一时间,她竟觉得难以抽身,抑或是舍不得抽身。
然而下一刻,她就后悔了。
炙热的吐息纠缠而来,丝丝缕缕撩动全身的悸颤。那些不可名状的欲念,如同野兽般的黑影,一旦来过,便会食髓知味,再也停不下来了。
陆乘渊忽地一顿。
咫尺间,薛南星看见他喉结往下滑了滑,天生清冷的眸中染上一团迷离的火。
一股不安的预感陡然涌上心头,她本能地想要挣脱开,可腕间力道非但不松,反而更紧了。
她顿觉不妙,自黑暗中挑出一瞬清明,往后仰了仰头,挣扎着道:“王爷!不能,不能这样!”
然而她不挣扎还好,这一挣扎,陆乘渊脑中的最后一根弦,终于随着她小腹的摩擦扭动猛地崩断。
身体像是被触及了某个阀门,所有的理智、冷静、伦常,在一息之间消弭殆尽,化为铺天盖地的欲望。
“王爷!王……唔……”
所有的话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吻堵了回去,完全不同于方才温柔的浅尝辄止,这个吻更像是试探,是暧昧,是缠绵,是诱惑。
温软湿润的唇相贴,像一朵带雨的云,轻吮碾磨着入侵她的领地,尔后舌上一个轻巧的叩击,无声地叩开她唇上的两瓣柔软,长驱直入。
黑暗中骤然搅起无声地漩涡,掀起百丈高澜,薛南星只觉得自己要被裹卷吞没,随那漩涡不断下沉。她明明水性极好,却在此刻有种喘不过气的窒息感。
她动弹不得,只得自鼻息间挣扎出几声颤巍巍的哼鸣,对方却丝毫没有撤退的意思,反而吻得更深更重了。
霎时间,晕眩而惊恐,惶然无措侵袭而来,若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出事。薛南星再顾不上其它,也不管齿间是何物,胡乱地啃咬了下去。
对方似乎被她的不配合扰了兴致,有些不耐烦地移开双唇。
可未及薛南星喘过气来,两只手腕忽地被同时钳住,往上一带,举过头顶。头上一声闷响,交叠的手腕被死死摁到门上。
薛南星只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吊起来了,惊得瞪大双眼,“王爷!你做什么!?你……”
又是一个力道极重的吻,像是寻到血腥味的饿狼对不听话的小白兔的惩罚,决绝犀利,贪婪疯魔。
薛南星还欲挣扎,却只觉后腰一紧,被陆乘渊狠狠地往前一扣,柔软的小腹紧紧抵上他的……
她浑身一颤。
昨夜浴池里的画面,排山倒海而来。饶是隔着数层布料,她也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身下的滚烫炙硬。
薛南星总算明白陆乘渊为何突然失去理智,是属于男人的冲动,在此刻化作焚身之欲。
她差点忘了,陆乘渊是禁欲多年的男人,在这样炽热缠绵的氛围中,她的一举一动,甚至每个呼吸,都可能成为撩拨他的信号。
男人,男人!
陡然间,脑中闪过一线轰鸣,陆乘渊是男人,而她也该是男人。饶是陆乘渊再怎么不近女色,也不该对男人如此。
思及此,薛南星自骨血中豁出一把气力,一口重重地咬上陆乘渊的唇。
唇齿间弥漫起黏腻的血腥气。
“嘶……”
陆乘渊一下子吃痛,终于停了下来。
“王爷,男子……”薛南星喘息着道:“男子,我是男子!”
此话一出,眼前之人蓦地一怔,连带手中的力道也松了几分。
薛南星赶忙抽回双手,将陆乘渊用力推开寸许。转眼见他一动未动,便又朝自己身下瞥了眼。
陆乘渊幽深的眸光顺着她的目光往下落,视线停留在二人紧贴的下身,这一看,才清晰感受到对方腿间也有什么东西硌着自己。
脑中一道霹雳轰然炸开,炸出一线清明,将他幡然震醒。
黑暗中,陆乘渊阖了阖眼,重重地呼吸几声,似乎忍了许久,才终于收回双手。
薛南星泥鳅般地从陆乘渊身前滑开,带着残存的惊恐与无措道:“王爷恕罪,我是男子,实在没法伺候王爷。”可话一出口,似乎觉得不对,又郑重其事地道:“虽说那蒋昀也常被男子伺候着,可……可他找的那是小倌,术业有专攻,我只会验尸,这床笫之事也帮不上王爷。”
“要不我去替王爷寻个小倌来?”话到这里,已是胡言乱语,“要不去楚风阁?如仙不错,模样清秀,声若莺啼,他……”
“滚!”
冷声一喝,掐断她思绪中那些有的没的。
薛南星如蒙大赦,登时抬高声音,朗声应道:“是,属下遵命!”尔后逃也似的溜出殿外。
崔海在门口的廊庑中守了好一会,想着应该没旁的事了,正打算去歇下,可方抬起步子,冷不防被人从后头撞了一撞,一阵风拂过,再定睛看时,周遭已没了人影。
他正纳闷着,转身瞧见寝殿的门已经开了。
“王爷?”崔海试探着唤了声。
没有回应。
“王爷?王……”崔海往里走着,又唤了两声,冷冷的三个字从殿内传出,“备冷水!”
—
薛南星一夜未眠,直至听见四更的更鼓,才强迫自己阖上眼。然而她这一睡,便睡到了巳时。
“什么?王爷走了?”薛南星不可置信地看着无白。
无白不明所以,“公子不知道?早上王爷亲自来过,见公子还睡着……”
“王爷来过为何不叫醒我?”薛南星一边收拾包袱,一边懊恼不已,转头见无白满脸委屈,只得摆了摆手,“罢了罢了,王爷既有心不带我,自然不会准你叫醒我。”
无白用力地点了点头,忽然好像想到什么,掐着指尖算道:“不过王爷是卯初出发,乘的是马车……从城西出发,一路走官道,眼下走了快三个时辰,算算应该酉时能到连城的驿馆。那里是去俪山和宁川的分界地……”
“等等。”话到这里,薛南星忽地打断他,“你常年在京中,如何对这些如此熟悉,有人告诉你的?”
无白又点了点头,“天未亮王爷就来了,可什么也没说,也不许奴才叫醒公子,只与高侍卫在门口说了会话。奴才觉得奇怪,怕王爷有其它吩咐,便留心听了一会儿。说的就是这些。”
薛南星心中了然,这些话哪里是说给无白听的,分明就是说给她听的。此人为了折腾她,竟然故意提前一日出发,早知道昨日
就一口将他的舌头咬断,一了百了,不!前两回就不该救他,嗐,妇人之仁,妇人之仁呐!
无白见她恨恨地咬着牙,以为她担心不知如何赶上王爷,忙宽慰道:“公子不必忧心,奴才还听王爷对高侍卫说,为了什么……不惹人起疑,今夜会宿在连城驿馆,若是公子快马去追,定能赶在天黑前赶到驿馆。”
快马?薛南星冷笑,“那王爷留的马拴在何处?”
无白一愣,“公子怎么知道王爷留了匹快马在后院,不过……”
不等于白说完,薛南星一溜烟便不见了人影。
—
马车辘辘,行路颠簸。
这夜极深极长,陆乘渊一宿未眠,索性命人连夜清点完随行的物品,提前一日出发。
他本想去降雪轩叫醒那个人,一去便听见屋里传出香甜的微鼾。
一股不甘的无名火蓦地烧了起来。很好,竟然还能睡得如此香甜,既然如此,便让他睡个够。
陆乘渊看一眼紧闭的门窗,甩袖离开,不等天亮就踏上的前往宁川的马车。
马车出城后,陆乘渊靠在车壁上小憩了一会儿,再睁眼时已经日上叁竿。
他叫停了马车。
夏日的清晨,露收鸟鸣,陆乘渊撩开车帘,回首往来路望了望,上京城已经举目不见。
崔海下了后头的那车,快步迎上前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陆乘渊掩唇虚咳了两声,顿了顿道:“本王受不得尘土,与车夫说,不必紧赶。”
崔海看鬼一般地望着他,“王爷,这话您已经交代过不下三回了,老奴记着了。这马车若是再慢,就只得停着不动了。”
陆乘渊被看得浑身不自在,避开崔海的目光,故作镇定地道:“本王的意思是,去往宁川还得几日,最好每行一段就停车清理修整一番。”
崔海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得点头称是,尔后也回身望了眼,自顾自地道:“可惜王爷最好的马留在了府上,咱们这两辆马车,想快都快不了咯。”
陆乘渊听罢,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车帘。
这么走走停停,一行人硬是在余日落尽之时才行到连城地界。
整整一日过去了,除了偶尔经过的驿使,再不见其它马匹。陆乘渊耐心耗尽,加之一路上,高泽反复提醒,若再不加快些怕是要宿在荒郊野岭。
他不再犹疑,嘱咐高泽加快步伐,自己索性翻了本书来看。不知是因为太晃抑或太乱,他盯了一盏茶的时间,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马车方起,还没跑出几里,只听一阵嘶鸣,车夫一个急停,车里的陆乘渊险些被扔出去。
高泽怒喝声传来,“怎么回事!?”
下一刻,只听见外面车夫哆哆嗦嗦的声音,“王、王爷,高侍卫,有鬼,我看见鬼了……”
“天还没黑透,哪里来的鬼?我看你放……”高泽的声音忽然一顿。
陆乘渊猛地扯开车幔。
霞光兜头浇洒,狭窄的官道前,站着一个满身泥垢,鬓发飞散的少年。仔细了看,才能勉强辨认出她身上青衣本来的颜色,以及泥垢下清俊的五官。
薛南星站在马车前,自烁然的晚霞中向他投来一抹炙烈的笑。
心跳倏地不受控制了。
陆乘渊一时分不清是惊喜还是惊吓,怔在车辕上一动不动了。
倒是高泽先疑惑地开口,“程耿星?你,你怎么赶到我们前头了?”
崔海闻声上前,白了高泽一眼,“我们行的是官道,一路又走走停停。她快马小径,赶在我们前面很奇怪么?”
高泽恍悟,“所以王爷今日特地嘱咐不用紧赶,是为了等……”
陆乘渊缓缓侧目,冷声道:“还愣着干嘛,真当见了鬼,不会打马了吗?”
高泽被这冷冽的眼风一扫,吓得立刻噤了声,连忙撩袍上车,呵斥车夫启程。
崔海实在拿陆乘渊这臭脾气,没办法,只得赶忙迎上前,悄声示意薛南星跟上。
马车缓缓经过二人,崔海忽然惊呼,“哎哟,这是怎么了,怎么全是伤?”
薛南星觑一眼擦身而过的马车,转头苦涩笑道:“王爷的马实乃良驹,可惜我驯不了。”
崔海看一眼她身后,问道:“那马呢?”
“踹了我几脚就跑了……”薛南星也是被马踢了,才明白无白那句“不过”后头想提醒她什么。
“跑了!?”崔海大惊。
这可是圣上御赐给王爷的汗血宝马,经王爷驯服,性情温顺,驯马的法子也交待给无白了,怎会突然野性难驯地踢了人就跑了?
好在那马有灵性,想来也会自己回府。
于是他暂且放下惊诧,又问,“那你又是如何赶来的?”
薛南星抬手搓了搓鼻头,“跟着沿路的商贩,顺路走了一段,剩下的……”
剩下的路,不用问,只瞧她一身的擦伤和泥垢,便知道其余的路程全靠自己翻山越岭来的。
马车行了几步,骤然停下。
车内传来冷冷的两个字,“上车。”
第64章 吃醋可她不该有贪恋。
斜阳渐沉,马车内点了灯才重新启程。
陆乘渊一袭青衣广袖,握着本书沉默地坐在光影里,长睫微微下压,眸色亦是清清冷冷。
光线不算亮,却能清晰瞧见他唇上的伤,虽只得半寸,可印在这张本就无瑕的脸上格外突兀。
薛南星放下车帘,心虚地蜷坐于车门边的角落,恨不得将自己嵌入车壁里。
陆乘渊冷目瞥她一眼,握书的指节紧了又紧,缓缓道:“过来。”
薛南星背脊一凛,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迟疑着道:“王爷,我这满身泥垢,不敢污了王爷的马车……”
陆乘渊的脸色眼见地黑沉几分,“本王叫你过来。”
薛南星不露声色地沉了口气,小心翼翼往里挪了半个身子,转眸却见陆乘渊一脸愠色地盯着她,只得不情不愿坐到他身侧。
陆乘渊合上手中反反覆覆也只翻了一页的书,搁在手边的小几上,扫了她一眼,不经意地道:“除了额角的淤青,脸上的擦伤,还伤了哪里?”
薛南星愣了一愣,不由别过脸看向他。
他神情中冷淡未散,眼神与语气却意外地温柔。
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薛南星摇了摇头,收回目光,“没,没了。”
陆乘渊阖了阖眼,似乎对她的回答并不满意,索性伸手拽住眼前那只无处安放的腕子,一手揭开薛南星的衣袖。
“嘶——”薛南星没忍住叫出声。
衣袖下是一片血肉模糊,有数处擦伤,有荆棘的划伤,新结的血痂沾着布料,被猛地一扯,伤口撕裂又是伤上加伤。
二人皆怔了怔。
陆乘渊眉心一紧,也不知是在生谁的气,斥责道:“这还说没事?被马踢坏脑子了吗?”
“我……”薛南星一口气堵在胸口,只觉此人简直不可理喻,霸道至极。
她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被那劣马踢伤了不得止,还翻山越岭赶了一整日的路,连骂人的气力都没了,哪里还记得何处有伤。
再者,若非他如此粗蛮,至于又撕裂伤口吗?也不知此人是不是故意的。现下回想起来,那匹马也极有可能是他有心留下折腾她的。
“陆乘渊,陆乘渊!若非如今有求于你,我定……”她咬着后牙槽,暗暗腹诽,“好在一个月的期限已过了三分有一,左右不过再忍二十日就可以离开此人。忍、忍……”胸中怨怒未消,却在目光落到手臂上的一瞬忽地怔愣住了。
陆乘渊不知何时取了药粉和纱布,正低头替她上药!?
薛南星用力眨了眨眼,直至感受到臂上传来的刺痛,这才反应过来,竟然不是梦。
“可能会有些刺痛,你忍一忍。到了驿馆,我会让随行的医正再替你好好看看,这两日怕是不能碰水,你沐浴时得格外小心些……”
从陆乘渊的这个“我”字起,接下来絮絮叨叨的这许多,薛南星再也听不清了,只知道他的声音很低,像月色流泻湖面,带着一点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
薛南星垂眸看着那只在臂腕间逡巡的手,一下分了心神。
长指如玉,指尖亦是微凉,执笔处生着些薄茧,每每擦过她的小臂之时,就像砂纸轻轻摩擦,带着极细微的酥痒。
壁角的火色轻柔一晃,那种不自在的酥麻感,回潮似的,一下涌上心尖。不知怎的,她忽然想到昨夜那个吻,那个她本可以一开始就拒绝却并未拒绝的吻。
霎时间,薛南星生出些不安。
昨夜没及时抽身的教训还历历在目,分明方才还狠得牙痒痒,分明还想着要离开,分明知道若任由自己沉沦,那这颗心便由不得自己了……只可是,怎的还会对眼前之人不经意的温柔生出贪恋。
可她不该有贪恋。
薛南星蓦地收回手臂,头也不敢抬,“多谢王爷,我自己来就行。”
陆乘渊手中动作一滞,垂目看了她半
晌,也收回了手,沉声道:“本王方才说的记住了吗?”
薛南星轻“嗯”一声,愣愣地点了点头。
薛南星会验尸,包扎伤口自然不在话下,可眼下只得一只手,多少有些不便,折腾了好一会才勉强将纱布打了个结。
陆乘渊似乎懒得看她笨拙又倔犟的模样,索性别过脸,“今夜早些歇下,明日就得换个身份了。”
“新身份?”薛南星双眸一亮,提起查案就来了兴趣。也是,真正的昭王应该去俪山养伤,此行去宁川的得另有其人,听陆乘渊话里的意思,应已安排妥当。
她顿了顿,试探问道:“敢问王爷,咱们这回的身份是……?”
“眼下正值户部官员到各地检查年中税赋之际。”陆乘渊从一旁的小几上取过两本簿册,递给薛南星,“这两人要去的就是宁川。”
薛南星接过一看,“官簿?”她迅速翻看起来,“沈良……张纯甫……”
她一目十行看过去,忽地视线一滞,惊诧道:“这二人竟然都曾是张启山的门生?”
陆乘渊轻“嗯”一声,“说是张启山的门生,不过是点拨过一两句罢了,但只这一两句便足够成为接触张启山一案的理由了。”
他继续道:“官拜六品,不大不小,够用。一个资质平庸,风流成性,一个迂腐书生,榆木脑袋,在朝中皆不受待见,换言之,不会引人瞩目。不过最重要的是,他二人皆是上月才由鸿泸寺调任至户部,宁川知县没见过。”
薛南星听罢陆乘渊所言,恍悟道:“所以张启山的门生去宁川检查税赋账簿并非巧合,人是王爷选的?”
她虽不懂税赋规制,但也知道此事所涉繁杂,大晋州县上千,光是提前安排名单行程都要耗费不少工夫,所以陆乘渊早就计划好了要去宁川。
陆乘渊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薛南星眉眼一弯,“王爷考虑周全,属下叹服。”尔后自顾自地道:“这个沈良在鸿胪寺这些年都只是个六品右寺丞,方才王爷说他资质平庸,还风流成性,想来这官职也是靠混迹欢场保下来的。要扮他倒也不难,照着世子的模样演就行。”她暗暗思忖,等闲自己在那些场合也吃不了亏。
“本王自有思量。”陆乘渊忽地打断她的思绪,瞥她一眼,轻描淡写地道:“过了今日,你便是张纯甫。”
薛南星下意识应声称是,可话一出口,忽地反应过来,“等等,张纯甫不是那个书呆子吗?”
“有问题?”陆乘渊挑眉。
薛南星指着手中官簿,看向陆乘渊,“王爷,按这官簿所写,此人是景瑄五年二甲解元,中进士时还不到十六,想来是有大才。”
实则,这位张纯甫入仕后不到一年就擢升至六品修撰,可四年过去了,也还是六品,若非陆乘渊要用他,怕还入不了六部,想来是个满口之乎者也的书呆子。
念及此,她一个头两个大,据理力争,“我,我不过一介粗鄙仵作,横看竖看都不像啊。王爷,王爷您不同,您文韬武略,玉树俊才,一手丹青妙笔更是……”
不等她说完,陆乘渊冷着张脸道:“那你觉得本王哪里像书呆子了?”
“可王爷也不像生性风流之人啊!”薛南星脱口而出。
陆乘渊眼尾一颤,幽深的眸色倏尔中浮上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薛南星见他不言语,忙低头服软,故技重施地眨着水灵灵的杏眸,嗫嚅道:“王爷,您让我写多少验状都不在话下,可拽文实属有些为难。”
陆乘渊回过神,似乎猜到她要闹哪一出,索性移开目光,面无表情地道:“你生来便会验尸?”
薛南星被问得莫名,怔了一下。
只听得陆乘渊又丢来一句,“不会拽文便学。”
“可是这拽文的本事岂是一日两日能学会的,再说……”
薛南星垂死挣扎着,可陆乘渊哪里听得进去,兀自道:“周身邋遢,眼底乌青,哪里又半点为官的样子。到了连城驿馆安顿片刻后,崔海和高泽便会带人前往俪山,你且安心休息,明日再随本王启程去宁川。”
薛南星见他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只得有气无力地“哦”了一声。
崔海和高泽是贴身跟着陆乘渊的,他们二人去俪山才能障人耳目,合情合理。等等……这样一来岂非只剩她和陆乘渊两个人?
有崔海和高泽在还好些,一个多少能替自己掩饰一二,一个好歹能分散些陆乘渊的注意。可若是只有她一人对着他,日对夜对,出双入对,万一又发生昨夜之事还得了。
方才死了的心又被拽紧了,“王爷与我,我们二人单独去宁川?”
陆乘渊一道寒光斜睨过来,眼神凌厉,“怎么,又有问题?”
“没,没问题……”薛南星耷拉着头,哪里像是没问题样子。
陆乘渊懒得再看她,兀自阖上眼,转瞬又似乎想到什么,不耐烦地开口,“你放心,还有一人,你也认识。”
—
“山哥?”薛南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回头看向身后的陆乘渊,又惊又喜道:“是山哥?王爷带了他随行?”
“嗯。”陆乘渊敛了敛眸。
薛南星眉眼弯成月,粲然笑道:“多谢王爷!”尔后离弦箭似的冲到驿馆门口。
“山哥,真的是你!”她伸手拍了拍梁山肩头,似乎在确认这是活人,不是幻觉。
梁山咧着嘴傻笑,笑着笑着,一双虎目突然水汽迷蒙,快要哭出来,“小……公子,你怎么弄成这样了,王爷不是说……”
“嘘!”薛南星转了转眼珠,示意他陆乘渊就在她身后,漫不经意地笑了笑,“别哭了,我是自己睡过头没赶上马车,自己打马过来摔着了,不碍事。”她上下打量一眼梁山,自己却也忍不住哽咽起来,“胡子刮了,黑了,也瘦了,想来王府的护卫不好当吧!”
梁山一拍胸脯,“我一个糙汉子怕什么,这才是我该做的事儿。”一顿,悄摸着朝薛南星身后觑了眼,见陆乘渊远远立着与高泽说话,这才低声道:“倒是你,可还好?”
薛南星知道他所问何事,打了个眼色,道:“放心,王爷待我极好,知道我是程老先生的义子也并未责怪,还对我予以重任,许我彻查康仁十二年的案子。”
梁山跟得薛南星时间长,一句话就明白了,这才放下心来,“我就说王爷是个好人,人人都传他是活阎王,这三界当中哪里有菩萨心肠的阎王。”
薛南星“噗呲”笑出声来,扶着腰道:“山哥,几日不见,这溜须拍马的功夫大涨啊!”
梁山挠着后脑勺,嘿嘿一笑,“你还别说,在这上京城里,溜须拍马的功夫格外好使,好在从前跟着公子学了不少。”
薛南星一拳垂在他胸口,“还学会笑话我了。”
然而这一拳打下去,还打在远处那个人的心上。
陆乘渊向高泽交待完细节,转头瞥见有说有笑的两人,只觉得眼睛痛了一下。
他甚至等不及走过去,冷喝道:“梁山!”
“属下在!”梁山浑身一凛,赶忙迎过去,“王爷请吩咐!”
吩咐?
陆乘渊一怔,他方才只觉得胸口有一股无名火窜起,下意识想着要喝止那一幕,还真没想到理由。
他顿了顿,看到一旁那匹备用的高马道:“你先出发去宁川,探个安全舒适的
落脚处,本王和程耿星随后就到。”
梁山拱手揖道:“属下领命,天一亮即刻出发。”
陆乘渊道:“谁让你天亮出发,本王的意思是现下,马上。”
“现下?”梁山望了眼天色,还欲挣扎几句,可余光瞥见脸色黑如锅底的陆乘渊,登刻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苦着脸道了声“是”。
薛南星隐约听见二人的对话,方才生出的谢意和感动霎时烟消云散。
她两步上前,朝陆乘渊一拱手,“王爷,去宁川山路凶险,荒无人烟,王爷能否允许山哥明日一早再出发。”
也不知这话里那个字激怒了他,陆乘渊的脸色更难看了,“昭王府的人若是怕山路凶险,那之后便也不必回京了。”
梁山一听这话,赶忙拿起车上的马鞭去牵马,“属下领命,属下即刻出发,属下告辞。”
话音落,也不等薛南星再开口,亟亟扬鞭而去。
陆乘渊双袖一拂,兀自朝驿馆内走去,经过薛南星时,冷声冷气讽刺道:“你这同乡大哥倒是比你有眼力见。”
薛南星篡紧拳头,恨恨朝他的背影挥了几下,转身见到驿馆的小厮去牵马车,这才倏地想起来她不会驾马车。
那这车谁来驾?
第65章 心愿闲时与你立黄昏就是我的心愿。……
“什么?没车夫?”薛南星反复确认,“那马呢?马也没有吗?”已经数不清是问了第几回了。
驿馆的掌柜埋头记着账本,终于不耐烦地搁下笔,“这位,额,张大人是吧,还要我说多少遍您才明白。车夫、马、驴……通通没有,我们这儿是驿馆,不是车马行,您这不是为难人吗?”
薛南星转头瞥一眼立在门口若无其事的陆乘渊,只觉气得肺疼。
好端端的,这位阎罗王也不知哪根筋不对,非得让梁山先走,眼下整间驿馆问遍了,不但聘不到一个车夫,连马都找不到一匹。
可偌大的一间驿馆,不该啊!薛南星不死心,又问道:“掌柜的,出多少钱我都愿意,您能否再帮忙问问其他人,看看有没有人能让一匹马给我们,成吗?”
那掌柜摇了摇头,“嗐,不是我不愿帮您。可您想想,能在咱们这儿歇脚的,谁不是急着赶路的,还真不是钱的问题。”他上下打量薛南星一眼,指着门口的马车,轻描淡写地道:“我看这匹马高大健硕,您和那位沈大人身形都不胖。依我看,不如同骑一匹马,省事儿!”
“同骑一匹马?”他说得轻巧,薛南星却听得脊背发凉,连连摆手,“那可不行!”
“如何不行了?两个大老爷们哪儿来这么多讲究。”掌柜重新执笔,朝内院方向一指,眼皮都不带掀一下,“马厩旁还有几个马鞍,数量有限,赶紧套上出发吧,再晚就连鞍都没咯!”说罢,敷衍地打了个送客的手势。
薛南星欲哭无泪,只得回房取了行李,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到驿馆门口,心中思绪缠成一万个烦恼结,如何跟陆乘渊解释要同一匹马,怎么才能说服他让自己坐前头,万一路途奔波难以避免身体接触又该如何应对……
正踌躇间,她一抬头却见一人手握马鞭,翻身上马,那身青白直裰,那样迅捷的身手,不是陆乘渊还能是谁。
“王爷,您……?”薛南星瞠目望着他,又看看他身下的马,是那拉车的马没错啊,怎的这么快就卸了车,套了马鞍。
不等她开口问,陆乘渊朝她伸出手,“上来。”
——
薛南星在心里劝了自己半晌,终于伸出手,被陆乘渊拉上了马。
虽说之前已经有过更亲近的接触,可当这种亲近是从身后侵袭而来时,却有一种如同在熟悉的房间内抹黑的不确定感。因而当身后清冽的气息山岳一般将她笼罩住,她连呼吸都轻了三分。
薛南星坐在陆乘渊身前,脊背僵硬,面色紧绷,因不敢向后倚靠,整个人便像木头似的杵得笔直。
大半时辰过去了,后背是没靠上陆乘渊,可无着无落的,行路又颠簸晃荡,很快她便有些撑不住了。
正这时,发顶突然落下一道寒声,“本王会吃了你不成?”
薛南星心下一凛,只觉得头皮发麻,默了半晌才生涩地挤出几个字,“属下愚笨……”
答非所问。
陆乘渊脸色一沉。他知道她每回害怕自己时,都会自称“属下”。此人推断案情时侃侃而谈,有求于人时巧言令色,可偏生到了自己怀里就成了惊弓之鸟。
他目光一垂,便见薛南星眉眼轻垂,白皙的脖颈尽露他眼底。他阖了阖眼,移开目光,下一刻,伸手从马鞍后捞过一个包袱,往身前一塞,冷声道:“不想你的行李掉在路上就往后靠。”
薛南星只觉后背突然触及一片柔软,将僵直了半日的疲惫瞬间卸了出去,舒服地差点叹出声来。
有这层包袱隔着,薛南星总算松了口气,仿佛这是一层保护壳,身心都松快了几分。她这才感受到陆乘渊胸膛宽厚,一双手臂不松不紧地将她圈在怀中,执缰而护,带着独属于他的清香。
一时间莫名安心起来。
薛南星一言不发,陆乘渊瞧不清她的神色,只觉得怀中之人总算没死命绷着了,身子软和地靠了过来。
二人同骑,因中间隔着个包袱,陆乘渊减慢了些马速,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发现怀里的包袱越发压紧了些,再一凝神细听,却听见身前的人呼吸绵长,竟然睡着了!
陆乘渊简直觉得要被她气笑了,方才还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此刻竟在他怀里心安理得地睡着了。
“呵,骨气?”他轻笑一声,然而手臂却不由收紧了些,又减了些马速。
这一觉睡得意外安稳,薛南星一觉醒来,揉了揉睡意朦胧的眼,入目的便是落日熔金,漫天霞光的一片澎湃之景。
薛南星瞬间坐直身子,仰脸迎着霞光,任由化进山岚的流霞拂上脸颊,“好美啊——”
“只可惜‘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声音轻得近乎叹息。
天地复又安静下来,耳畔只得簌簌的风声。
薛南星这才发现,此刻他们正行至一处山腰。
她忽地想起两个月前,她离开禹州的云外山时,天色与眼下很像,彼时她已经心知凌皓劝不动陆乘渊准允自己进大理寺,也不确定还会不会再遇到他们。她背负着一身血债,踏上未知之路,摸索许久也没辨出方向。
而今日不同,此去宁川若是顺利查出张启山的死因,她便能切切实实地往前迈出一大步,哪怕是涉险,哪怕身前是山峦峭拔,只要越过山头,便能窥见曙光。
她在日暮时分出海,路不熟,又远,这许多日子里都是茫茫无依的时刻更多。
可这一回却不一样,这一回前头还有万丈霞光,身后还有……
“王爷——”轻轻一声被风送入耳畔。
薛南星于山岚疾风中缓缓道:“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
陆乘渊怔了怔,短促地笑了一声,眼底却似染了澜沧江的薄薄雾气,烟笼月照的叫人瞧不真切。
忽然间,薛南星手指天际,抬高声音,欣喜叫道,“王爷,您再看!”
陆乘渊闻声抬头,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漫天的火烧云翻卷奔涌,满眼尽是万里山光暮,天地间一时皆明光万丈。
他蓦地怔愣住了。
他早已习惯了对任何人任何事都蒙上一层黑纱去看,饶是夕阳再美,也不过叹一句“只是近黄昏”。可不知何时起,怀中这
个人正一点一点填满这颗心,撕掉他眼前遮天蔽日的黑纱。
思及此,笑意自眼底浮起,慢慢地,缓缓地,霎时间,所有的那些不为人知,不表露于人前的温柔,同时从眸中渗了出来,仿佛他与生俱来就该是常笑着的。
眸中雾气消散,他带着笑意去看怀中的人,鬓角的青丝在风中恣意翻飞,忽地在心尖上拂了一把。
怔愣之际,却见她也回过头来。
四目交汇,明眸如星,里头盛着融融的赤诚。
“王爷,我能问您个问题吗?”
“……嗯。”
“此案结束后,王爷可还有其它事想做?”
陆乘渊愣了愣。他着手查这件案子,无非是想着死后对爹,对南星有个交待,在此之前,似乎除了死,他再没想过会有其它选择。然而这一刻,他却犹豫了。
薛南星见他目色沉沉,并不言语,突然想到什么,连忙道:“除了死……”忖了忖,又换了个说法,“王爷有什么心愿吗?”
她的眼底澄澈,宛若清潭见底,似乎有照清这世间一切的魔力。
心愿?
其实陆乘渊并非没有心愿。
他的心愿是回到十一年前,回到爹还未战死,母亲还在窗边缝制长袍,南星与他还在沉香园里倒腾那些桂树的时候,可说到底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梦而已。
皇上赐他“未晚”这个字,却殊不知,所有一切都太晚了。
陆乘渊怔怔地看着她眼中的自己,沉默着摇了摇头。
薛南星的眸光一下子黯淡下来,失落之色被陆乘渊收入眼底。
他忽然反问:“你呢?你的心愿。”
“我的?”薛南星有些错愕,似乎从未想过陆乘渊会问自己,也似乎从未想过答案。
她不再看他,逃避似的折回身去,只将目光投向天满天霞色。寂静的光辉平铺浇下,路上的每一道坎坷都被映照得灿烂。
或许当所有的坎坷真的已经跨过之时,或许……
她头一回认真地想了想,倏尔觉得,或许“闲时与你立黄昏”这个心愿也挺好。
发顶轻轻落下一声“嗯?”,他似乎还在等她的答案。
所有思绪化作煦风和日般的一个笑,薛南星垂眸笑道:“既是心愿,说出来便不灵了。”
陆乘渊觉得莫名,冷着一张脸道:“那你为何还要问我?”
“好奇。”
“好奇?”
不待陆乘渊再开口,薛南星突然握住缰绳,一勒马头,“驾!”
二人的青衫长袍在风中肆意缠绕,翻飞如浪,像翱空的翼翅,自身后洒落下断断续续的少年之音——
“王爷,您可曾听过‘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所以一切都为时未晚……”
“王爷,世间美好如此多,真的没有一件是您想做的吗?”
“王爷,我方才见您笑了。”
“真好看……”
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却如同藏起儿时珍宝那般,藏起了那句始终未能宣之于口的:闲时与你立黄昏就是我的心愿。
第66章 宁川想杀人的心一下升到极点。……
原定在路上的时日是三日,头一日虽耽误了些时辰,可方才二人一路疾驰,不曾停歇,戌时便到了宁川界外官道口的驿馆。
“看星星?”薛南星不可置信地重复一句。
她不依不饶磨了一路,本想引他说出解蛊一事,继而提议去此案毕后去苗疆。可没承想,居然从陆乘渊口中问出这三个字,这位“活阎王”想做的事竟然只是看星星。
陆乘渊不再言语,翻身下马,朝薛南星伸出手臂,“下来。”一顿,又道:“左手。”
薛南星一听,知道他是怕自己右手的伤还疼着,唇角弯了弯,“没事,伤口早就不疼了,我自己下来就好。”
陆乘渊脸色一沉,收回无处安放的手,若无其事地负于身后,慢条斯理地道:“既是好了,那便去把马刷了。”
“刷马?”薛南星另一只脚还悬在空中,听了这二字差点没摔下来,“这会儿?刷马?”
她忙稳住身形,翻身下马,还欲再辩几句,可哪里还有陆乘渊的人影。
捏紧缰绳的指节发白,薛南星想杀人的心一下升到极点。
好在眼下的她是张纯甫,要扮作六品京官,身上自然少不了带些银子。
就没有银子办不到的事,何况这区区刷马?
“够了?”薛南星朝守马厩的小吏递过一锭银。
小吏的视线黏在手心的银锭上,点头如捣蒜,“够够,够了,别说刷马了,买马都够了。”
“买马?”薛南星扫一圈马厩,“你们这儿有马买?”
小吏将银锭塞进怀里,拍了两下,一边栓马,一边道:“当然有,哪间驿馆能没匹马啊!别说马了,马车、车夫也都是有的,驿馆里若是连匹马都没有,那还能叫驿馆么……”
话未说完,眼前突然白光一闪,小吏定睛一看,是两锭银。他抬头看去,只见眼前这位年轻大人倏然间目色恨恨,咬牙切齿地道:“聘个车夫……”
“不,两个!”
翌日,晨光微熹。
陆乘渊洗漱完,甫一打开房门,便撞见一张笑盈盈的脸。
他微一挑眉,漫不经心地理着衣袖道:“昨夜马刷干净了?”
薛南星皮笑肉不笑,俯首一揖,“回王……沈大人,干净极了,蹭亮。没想到半夜刷马还能提神,大人当真用心良苦。”
陆乘渊眼尾扫她一眼,负手往院外走,行至门口,见到两驾马车,车辕上各坐一车夫,蓦地怔了怔。
“为报大人一片苦心,我连夜寻了两辆马车,只为大人接下来的路途能舒适安心。”薛南星一顿,伸手做了个请姿,“沈大人,请!”
话音落,她胡乱地比了个揖,逃也似的钻进后头那辆马车。
*
梁山在宁川城外等到申时,就被身旁的人烦到申时,他自认为自己算是健谈的,可与王爷这位叫无影的暗卫一比,他简直就是个哑巴。
无影看模样不过十七八,五官清秀,个头不高,浑身透着机灵劲。
“山哥,我一见你就跟我亲哥似的。你有所不知,我从前是有个大哥的,可一场战乱过后,全家都死绝了,只剩我一人。跟着王爷后,也是一个人……直至前几日接到新任务,说这回能有个伴,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无影一张嘴巴拉拉杂杂的没个完。
梁山是真的说累了,无言地看着他,心中叹道:原来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指不定今日这些话憋了多少年。
转眼见无影的目光突然定在不远处,“山哥,王爷到了。”
薛南星跟在陆乘渊身后下了马车。早上马车离开驿馆没行出几步,她就被陆乘渊叫了下来,连车带车夫都被他打发走了。
这人属实奇怪,喊她过来后,既不说话,也不应声。薛南星对着那张黑沉沉的冷脸足足一日,实在难受,眼下出了车厢,面上还愠色未散。
“今日起,这个就是你的小书童了。”陆乘渊下车后朝无影点了点下颌。
昨日在路上,薛南星已听陆乘渊提过,影卫司在大晋不少州县设有暗所,宁川就是其一。此行二人在明,且系掩饰身份,少不了需要影卫司在暗处接应,因而除了梁山这个护卫,还得有个与影卫司暗所的接头人,只是没想到这位接头人竟然是个与她差不多年岁的少年。
将影卫司的人安排在自己身边,不用多想就知道目的为何。
“书童?”薛南星装模作样,学着张纯甫的语气推辞道:“下官不需要书童,倒是缺个护卫,不如让这位壮士……”
一道冷目扫来,她语声一噎。
薛南星讪讪地移开目光,落向身侧那个眉目齐整的少年身上,竹冠布敞,身后负笈,恭恭敬敬地往自己身后一站,俨然一副书童模样。显然陆乘渊早已安排妥当,哪里还会听她所言,许梁山跟着她。
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薛南星心中腹诽,只得将后头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薛南星见无影眉眼里透着机灵,转身稍一拱手,“无影小哥,接下来这几日还请多多担待。”
无影笑道:“公子又说胡话了,我自小跟着公子,哪有什么担不担待的。”
一旁的梁山听得目瞪口呆,自愧不如,还真有人天生就是做暗卫的料。
几人说话间,只听得城门口忽地响起一阵笑语寒暄。
薛南星闻声望去,城门口不知何时乌泱泱地站了一堆人。为首的,是一个穿着深绿色官服的中年男子,年逾四十,矮胖墩子,生得一脸福相,眉目间含着谦卑之色。
那人举目四望,一见二人,便提起袍裾,着急忙慌地朝这头迎过来。可奈何官袍太长,他的腿又太短,短短几步路,不知踩了多少回袍摆,跌跌跄跄好半晌,才来到二人跟前。
想来此人就是宁川知县何茂。
昨夜薛南星认真看过宁川官簿,何茂此人与张启山乃同科进士,虽只是榜尾,但也成就了康仁年间唯一一次“四异同科”的科举盛状。她原以为何茂是个温文
儒雅,气质清高的文官,可眼下横看竖看,倒更像个和气的——伙夫。
思忖间,只听得一旁的陆乘渊低声道:“人不可貌相。”
薛南星瞥他一眼,这人不知何时多了柄折扇在手,此刻正摇着折扇,一副悠然自得的闲适模样,哪里还看得出半点平日冷漠孤离的样子。
何茂人还未站定,乍一眼看清眼前二人,不由怔愣片刻。
这两人……一个下唇有伤,另一个脸上挂彩。可很快他便反应过来,下唇有伤的这位,无需多想,定是欠了桃花债的风流浪子沈大人,而这位挂彩的,想必就是那个不近人情的张纯甫,指不定得罪了何方神圣,被揍了一顿。
念及此,他忙向陆薛二人分别作揖,十万热忱地行了个大礼,“下官何茂,何长青,拜见沈大人、张大人。”
这位何大人一眼就分辨出二人哪位是沈,哪位是张,想来提前也做了不少工夫。
薛南星算是理解了那句“人不可貌相”。也是,官场中人,哪个不是人精,和气谦卑的外表下未必真的和气谦卑。于是她不敢大意,端起一副清高做派,不苟言笑地回了一礼,尔后负手而立,一派文人傲骨之风。
另一边的陆乘渊将手中折扇往掌心一敲,合手比了一揖,笑道:“何大人怎的亲自出城来接了,这如何过意的去。”
“沈大人客气了。”何茂半躬着腰,将二人请上马车,“是下官招待不周。下官已在醉逢楼备下薄宴,替二位大人接风洗尘。来,这边请!”
*
宁川自古文风鼎盛,崇尚儒学,以文教为重,因而书院林立。眼下正值下学时分,路上学子络绎往来,不乏琅琅诵读声。
何茂抬手托着车帘,一路介绍,“这条便是状元街,宁川的书院学府大多聚集于此。二位大人别看宁川地方小,才子状元倒是出过不少。咱们这儿状元故居,状元祠,状元桥……没十座也有八座。”
一顿,他转头看向陆乘渊与薛南星,添了一句:“想当年,张启山张大人也是咱们宁川出去的状元。”
薛南星自然会意,这是攀关系的意思。她看了眼车帘外的书院,默默听着。
陆乘渊顺水推舟,摇头叹道:“说起老师,我与纯甫兄皆是痛心。原想着此行能与老师一叙旧情,没承想一打听,才得知他已经过世四年了。”
何茂也跟着长叹一声,目露悲色,“是啊,当年宁川四异同科的盛景犹历历在目,如今只剩两人,当真是物是人非啊!”
四异同科即一地的四人同时中榜,大晋开埠以来也只得三回。何茂既然主动挑起话头,薛南星自然要合了他的心意多问几句。
她佯装对此事一无所知,好奇问道:“敢问何大人,当年那四位仕子,除了老师,还有三位是?”
何茂听此一问,登刻放下车帘,“当年四异同科的四人曾一度并称为‘宁川四杰’,为首的自然是才情俱佳,精通刑狱律法的张启山,第二位是榜眼李申,可惜他才高气傲,好像是与翰林院哪位大人不对付,负气之下辞官回来,开了间书院。”
话到这里,何茂搓了搓手,竟有几分难为情,“还有一位便是下官了。”
说着,他似乎想到什么,带着几分无奈,“十年前,下官的身形只得如今的一半。可人在官场浮沉,难免多应酬往来,这日复一日的,可不就……”他目光落在陆乘渊身上,意味深长,“沈大人,您是知道的。”
陆乘渊郑重地点了点头,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
薛南星略一揣度,又问道:“那还有一位呢?”
“唉!”何茂又叹一声,犹疑半晌才道:“二位从京城里来,还有一位想来是听说过的,我也不瞒了。正是前些日子犯了事,被那昭王斩首剥皮的禹州知州——胡文广。”
“胡文广?”
第67章 旧案薛南星登刻傻了眼
“胡文广?”薛南星心中震惊,面上却不显,只感叹一句:“确实听过,没想到他竟然与老师是同科仕子。”
何茂道:“好在我们三人与那胡文广不算相熟,不然的话,指不定要受他拖累。”他一脸不屑,“当年他执意要去禹州我就奇怪,呵,原来是那会儿就看中了龙门县那个粮仓。”
薛南星只觉得这“宁川四杰”之间的牵连怕没表面这么简单,又问道:“方才何大人说只剩一人,那除了大人您,还有一位……李申,如今何在呢?”
何茂回道:“他啊,四年前回乡了。”
“回乡?他不是宁川人?”
“四年前?”
陆乘渊和薛南星几乎同时开口。
何茂见他二人问题多多,又是他自个儿挑开的话头,干脆一次解释清楚,“宁川因为状元多,又书院林立,尤其是宁川书院、文渊书院声名远播,历来都有不少异地学子前来求学,自然乡试也是在宁川。那李申就是早年由远州来求学的,也算是半个宁川人了。加之他才情确实出众,‘宁川四杰’有他一席也合情合理。”
“至于四年前……”何茂回忆片晌,叹息道:“说来李申也是个可怜人,当年我们都以为他会和张大人一样,留在京城大展宏图,可他入仕后不到一年,就辞官回远州了。远州那地方,地如其名,又远又穷。人啊,总是由奢入俭难。他在远州成亲后,想来是一身才华无处施展,待不下去,便带着夫人来宁川办了间书院,叫——远芳书院。”
薛南星问:“既是如此,他为何四年前又要回远州呢?”
何茂继续道:“其实啊,凭着他榜眼的名头,那书院本来办得是有声有色。可谁又能想到,四年前突然起了那么一场大火。大火熊熊烧了一整夜,不但把书院烧了个精光,连他夫人也烧没了。二位大人想想,一夜之间,最宝贝的东西全没了,这人能不受刺激么?说起来,他当年还因此大闹了一场。”
原来当年这场大火是年初起的,彼时张启山还在世,他和李申是同科三甲,又都出身宁川,同一时间入的翰林,感情自然是非常深厚。他们两人,也是‘宁川四杰’中走得最近的两位。
那场大火后,李申第一时间找到张启山,求他帮忙查这件案子。何茂虽任知县多年,可查案方面毕竟不如张启山在行,于是便将这案子的始末全权委托给了张启山。
“下官记得,当年高氏,也就是李申的夫人,她的尸体还是张大人亲自所验,说是自尽。”何茂如是道。
“自尽?”二人皆是惊讶。自尽的方法很多,这位李夫人明知这间书斋是李申的心血,为何要选择自焚这样极端的法子。
何茂道:“二位大人也觉得奇怪吧!更怪异的是,高氏是先以铁链自缢,再自焚。”
“先自缢,再自焚?”陆乘渊只觉匪夷所思。
何茂道:“是啊,说什么口鼻内无烟灰,是断气后再焚尸的。”
薛南星问道:“既然已经自缢,如何自焚 ?且不说有无这个必要,一个人如何也死不了两回啊!”
何茂一拍大腿,“就是!我们当年也这么想,李申更是一万个不相信。可不得不说,大理寺卿就是大理寺卿,他当着咱们所有人的面来了个案件重演。您猜怎么着,还真能做到自缢后再自焚。”
当年张启山勘察现场发现尸体附近有一些木签状的碳灰,据他推测是香签。高氏是在书斋正堂自缢焚尸,即便有碳化的香签,也应该是在神台上,并且落下后也不会呈如此完整的木签状。因而他推测,这几炷香当时就插在地上。
薛南星听到这里就明白了。书院里最多的就是书册和纸笔,只需以笔为柴,聚成一堆,铺一层干燥的宣纸,再点燃几炷香,插于其上。待香慢慢燃近,引燃宣纸,继而烧然毛笔、书桌,大火便能在人死后凭空燃起。
她沉吟道:“如此说来,那高氏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有意要烧了那间书斋。”
何茂点了点头,“可是那李申听了之后,却死活不肯接受,当即在衙门里就闹了起来,坚称他夫人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一口咬定是有人要害他。可当我们一问他怀疑谁,他又支支吾吾讲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后来呢?”二人再问。
何茂道:“后来嘛,李申受不了刺激就回了远州。这一晃眼,四年都过去了,也不知他如今过得怎么样。不过张大人也已经不在了,他再怎么怨恨也无济于事了。”
这厢话音甫落,外间忽地传来几声清脆的叫唤,“远芳书斋雅集,以字易物,书多得多,都来瞧瞧嘞!”
“远芳书斋?”薛南星觉得耳熟,不由地伸手撩开车帘。
何茂似乎猜到二人会问什么,径自道:“这间远芳书斋是三年前开的,书斋先生也姓李。说是李申在远州的学生,为了承继师愿,来宁川开了这间书斋,取名‘远芳’,说的是为纪念‘远芳书院’。”
他嗤笑一声,眼里闪过一丝不屑,“李申四年前回远州,这姓李的不过隔了一年就来了宁川,算上几个月路程,他能做李申多久的学生?无非是借着李申的名号,来招揽学生罢了。”
此刻,人语声渐杂,连带马车的行速也慢了下来。
薛南星看向车外,入目的便是“远芳书斋”的几个字,书斋看着不大,却透着一股文雅之气。门口摆着个字画摊,摊位上悬挂着“书院雅集以字易物”的横幅,吸引了不少身着学服的后生围观。有的后生在帮忙吆喝,有的则在摊位旁的小案上当场挥毫泼墨,题字作画。
薛南星定睛细看,只见字画摊后闪过一抹翠粉,似乎站着一名女子。
马车缓缓前行,窗外的字画摊如同一幅会移动的画,逐寸逐寸后移。直至末了,画里出现一位青衫男子,在一众白衫学子里尤为突兀。
只听得何茂又道:“喏,这位着青衫的就是远芳书斋的李先生,至于叫什么,下官倒是记不得了。”
薛南星定定地看着青衫男子,他垂着头负手而立,看不清长相。
她默了半晌,才缓缓放下车帘。
穿过状元街不多时,马车便停了下来,几人相继下了马车。
醉逢楼位于一处桥畔,楼阁高大,气势恢宏。
“沈大人、张大人,这里就是咱们宁川最好的酒楼——醉逢楼。”何茂一脸热情,引着二人往楼里走去。
二人看了一眼醉逢楼的招牌,正要抬脚进门,门里忽然退出来两人。
那两人一老一小,皆是蓬头垢面,衣裤褴褛。老的咧嘴憨笑,小的亦是模仿着大人的模样,一边冲门内点头哈腰,一边不住口地念叨着:“大老爷长命百岁,福寿安康……大老爷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好了好了,别再说了,快走吧,走吧。”门内走出一人,看打扮应该是掌柜,冲那两人挥挥手。
那两人抱着几个白面馒头,一边大口啃嚼,一边憨笑着跑开了。
掌柜望着他们的背影,叹了口气,“老的疯了,小的也疯了,真是命苦啊!”正要回身进门,转眼瞧见何茂,蓦地一惊,连忙躬身行礼,“何、何大人到了……”
何茂的眉头一下就皱起来了,赶忙去看薛陆二人的脸色,“实在抱歉,二位大人别让这两个疯乞丐扰了雅兴。”
陆乘渊转头朝那跑开的两人看了一眼,摇着折扇往楼里走,“无妨。”
薛南星见这位掌柜的不恶语相向,也不拿馊水剩饭打发,而是给了几个新蒸好的白面馒头,倒是对这醉逢楼心生几分好感。
此时已至晚市,酒楼大堂里的十来张酒桌都是空荡荡的,不见一个客人。
薛南星跟在陆乘渊身后,被何茂引着上了二楼。二楼很是宽敞,摆放了八张酒桌,另有四间雅阁,分别挂着“醉梅、醉兰、醉竹、醉菊”的牌子。
其中一间醉兰阁的门口并排立着不少小吏,还有一位嬷嬷,想来今日洗尘宴便是设于醉兰阁内。
薛南星打量一圈,目光忽地停驻在醉兰阁对面的墙壁上。
墙壁一片雪白,上面有四行陈旧墨迹,仔细读来,乃是一首题词——《一剪梅》:
独坐孤灯待天明,张帆远扬,独自行遐。
胡风凛冽拂面颊,心念故园,梦绕乡家。
月色清寒照李桃,愁绪难排,倚栏叹嗟。
何时归返赏梅花,共聚团圆,笑语盈颊。
耳畔忽然响起陆乘渊的声音,“张、胡、李、何……”
“嗯。”薛南星颔首,“四行字大小不同,笔法各异,乃出自四人之笔。”
“首句用墨粗重,次句工整端正,第三句瘦小含蓄,这第四句嘛……”陆乘渊瞥向刚走过来的何茂,玩味笑道:“何大人这句最是灵动飘逸。”
何茂一对圆眼眯成一条缝,嘿嘿笑道:“沈大人过奖了。”
何茂得此夸赞,态度愈发殷勤几分,连忙将二人往醉兰阁内引,“二位大人一路舟车劳顿,下官已备下薄酒,还望大人们不吝赏光。不过,下官敢打包票,这席间的菜肴定能让大人满意。”
“菜肴”二字他有意无意地加重了语气。薛南星并未在意,只当是什么宁川特产。
然而,门扉一启,她登刻傻了眼,原来此“菜肴”非彼菜肴。
醉兰阁内,灯火阑珊,足足站了近十位婀娜少女,眉眼如画,含笑间流露出万种风情,身上穿的是各色薄纱舞衣,肌肤若隐若现,身姿曼妙绝美。
少女们一见二人,先是一愣,随即眼眸流转,笑颜如花,媚态横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扑身而来。
薛南星哪里见过这等大场面,背后不禁渗出冷汗。
她近乎本能得往陆乘渊身后退了半个身子,余光瞥向他,本想求助。这一瞥,却见她身边那位双眸微眯,视线在那些少女身上一一掠过,那玩世不恭、风流不羁的神情简直浑然天成,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在选妃。
隐于广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陆乘渊,原来你执意要扮沈良是为了这一刻。
第68章 调戏让在下陪着做什么?
何茂察言观色,见到二人皆是看呆了去,搓着手笑道:“二位大人,可还满意?”
陆乘渊笑而不语,只将手中折扇一合,负于身后。
薛南星心知张纯甫是个不谙风月的榆木呆子,也知道陆乘渊在等她开口。可何茂并未多言,她也不好当即发难,只得无甚表情,不置可否地站着。
何茂见二人不言语,忽然想起方才他俩驻足于题词墙前的情形,于是一边将人往里请,一边娓娓道来,“这醉逢楼乃是宁川最具盛名的酒楼,每逢乡试将近,众多才子汇聚于此,题词作画,以文会友,共抒雅兴。想当年,张启山大人与我等同榜应试,正是在这醉逢楼中一见如故,共同题下那首《一剪梅》。”说着,他原地指了指,“就是在这间醉兰阁……”
何茂目光悠远,面上是在忆往昔,话里话外提的都是与张启山昔日那点风流韵事,其意自明,是让眼前二人不必顾忌,尽享此欢。
薛南星听着,思忖的却是张启山的案子。脑中思绪随着何茂所述,逐渐幻变出“宁川四杰”围坐一桌,欢饮论诗的场景,不禁微微入了神。
正恍神间,手臂上冷不防被什么敲了两下。
她下意识垂眸一看,是陆乘渊手中那柄折扇。下一刻,便听见他的声音悠悠飘来,“张大人?”
陆乘渊手中折扇未撤,抵上薛南星的手臂,力道反而更大了几分,她几乎能感受臂间传来的“威胁”之意。
薛南
星立时明白过来,这是让她摆张纯甫该摆的谱。
她清了清嗓子,不动声色地避开扇柄,负手踱出半步,先是冷眼扫了一圈屋里的花娘,随后转向何茂,沉声道:“本官此番来宁川,是为查验税赋之事,账目尚未得见,却只见满屋佳丽,何大人这是何意?”
薛南星就这么负手站着,面容沉静,眸中透出凌厉之色,目下无尘的样子竟然颇具几分官威。
陆乘渊挑眉,意外地看向她,眸中似惊似喜。
另一旁的何茂却被这凛凛官威震慑得不轻,连忙合袖作揖,小心翼翼道:“张大人千万莫要误会,下官只是想尽地主之谊,唯恐酒水寡淡,怠慢了二位大人,这才唤来几个丫鬟婢女斟酒布菜。”一顿,他又重复一遍:“对,只是斟酒布菜而已。”
丫鬟婢女?薛南星见何茂睁眼说瞎话,不禁觉得好笑,“如此打扮的丫鬟婢女,本官还真是前所未见。”
“这……”何茂一时之间被怼得无言以对。
此前,他并非没有事先打听,也听说了这位张纯甫是个不谙风月的闷葫芦,可谁让沈良是个浪荡子呢?于是何茂盘算着,这男人嘛,能有几个真正经的,想来有沈良在,他再稍作暗示,提几句张启山当年的风流佳话,这张纯甫即便平日里再不沾荤腥,也断不会一来就拂了沈良和恩师的面子。
可谁能想到,这闷葫芦劈开了,里头竟是个实心的。
几句话的工夫,何茂额间已渗出涔涔细汗,他只得朝陆乘渊投去求助的目光,怯生生地唤了声:“沈大人……?”
陆乘渊却懒得搭理他,只安静地看着薛南星,唇角噙起一枚似有若无的笑意。
薛南星瞥见他好整以暇的模样,忽地想起这人昨夜喝令她刷马时那副高高在上的神态。脑中没由来地蹦出个念头:选了半晌“妃”,可不能就这么白选了。
不等何茂再开口,她放缓语气,慢慢悠悠地道:“沈大人?那便让她们好生伺候沈大人罢,本官也并非不近人情,权当没看见就是。”尔后头也不回地朝屋内走去。
陆乘渊唇边那丝笑意瞬间凝固。
何茂听此一言,如蒙大赦,殷勤地迎到陆乘渊身侧,“沈大人,那咱们就……只管尽兴?”可抬头一看,却见这位沈大人的脸色比方才那位还难看。
“沈大人您怎么了?诶……沈大人,等等下官……”
何茂急忙跟上前,恭请二位祖宗入座,又抬手朝一群莺莺燕燕中点了点,留下两个相貌最是出众的,这才扬袖一挥,将其他人都屏退了。
折腾了半日,何茂不敢再有丝毫大意。他先是低声对那两个花娘吩咐了几句,然后来到薛南星身旁,亲自端起她桌上的酒壶,往杯中斟满一杯澄黄的玉液,满脸堆笑地敬上,“张大人,下官听闻您滴酒不沾,特意为您备下了这桂花蜜,您尝尝可合口味?”
薛南星一怔,原来这才是陆乘渊让她扮作张纯甫的原因。
她接过酒杯默了默,自觉方才多少有些恩将仇报了,不由地看向陆乘渊。可还未开口道声多谢,只听得那人旋着手中酒杯,阴恻恻地道:“这里可没人替你挡酒。”
……
不多时,笙歌渐起。
“来来来,都往这边坐。”何茂招了招手,花娘们柔声应是,双双朝陆乘渊歌舞相迎而去。
不知怎的,分明方才还有一丝瞧热闹的幸灾乐祸,眼下见到花枝招展,身披薄纱的花娘围过去,薛南星竟有些不敢再看。
可再一细想,左右陆乘渊这人她从未真正看清过,既是一场戏,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也实在无从介怀。也罢,不如好好享受眼前的美食,填饱肚子才最实在。
薛南星目不旁视,毫不犹豫起筷,埋头苦吃起来。该说不说,这几日赶路没能好好吃上一顿,本就饿得慌,这宁川菜肴又确实美味可口,甚合她味口。尤其是那壶桂花蜜,甜而不赋,浓香醇滑。不用装模作样应付何茂,她大快朵颐,一时间,好不畅快。
酒桌另一边却是全然不同的景象。
那二人觥筹交错,频频举杯,推杯换盏间尽显豪放。陆乘渊面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酒杯递来不推辞,花娘投怀亦不十分抗拒,可眼尾每每扫到某人时,眸中的凌凌厉色便会不经意流露出来。
没过一会儿,何茂便瞧出来了,这位沈大人是觉得有人碍眼,玩得不畅快。也是,瞅着沈大人唇下的伤,想来瞧不上这些寻常花式。他不由反思,自己也确实有些束手束脚了,先前说好了“只管尽兴”,可眼下这般,算哪门子尽兴。
何茂眼珠一转,目光落到对面花娘手里的酒壶上。他抬手指了指,带着五分醉意五分怒气,质问道:“哪个嬷嬷教你用这个替沈大人斟酒的?”
陆乘渊身侧的花娘被何茂这么一点拨,瞬间会意。只见她随即起身,裙纱轻摆,在几人眼前划出一个张扬的弧度,就这样大胆地骑坐在陆乘渊腿上,声音娇滴滴地能掐出水来,“大人,是奴家伺候地不周到,大人喝了这杯,就当是原谅奴家了,可好?”
向来见怪不怪的陆乘渊,此刻竟也似乎怔愣了一下。他方才一直半推半就地做样子,欢场中的逢场作戏、孟浪场面,他并非没见过,虽浑身不自在,却也能勉强应对。
可突然兵临城下,他才体会到见过是一码事,亲身经历又是另一码事了。
未及他做出回应,那花娘纤手一提,将酒壶抬起,往后仰了仰头。叮咚酒响,美人朱唇微启,玉手微扬,醇香的酒液便潺潺流入檀口,花娘便附身朝陆乘渊倾身而去。
陆乘渊坐在薛南星的左侧前方,不远不近。
薛南星刚看准一块大肉,伸出筷子,甫一抬头便撞见这突如其来的香艳画面,只觉得头皮一下子要炸开。花娘的青丝如瀑洒落,一丝一缕,逐点遮盖二人的侧脸、脖颈……
她看不清陆乘渊的表情,却在这一瞬,生出莫名的不知所措,仿佛偷窥被抓包般,恨不能挖个地缝钻进去。
薛南星近乎慌乱地移开目光,胡乱夹了一块什么,又胡乱地塞到嘴里,尔后单手撑额,将自己与两步之外的香艳隔离开来。
这一幕堪堪落入陆乘渊凌厉的眼尾。
他阖了阖眼睑,不露声色地深吸一口气。下一刻,广袖中原本一直紧握成拳的手蓦然松开,腕间轻转,桌下旋即闪过一道白光——
“唔……咳……咳咳……”薛南星侧膝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如钢针入骨。偏偏口中之物还未下咽,陡然这么一吃痛,憋得她连呛出一连串咳嗽。
然而,还未待她从突如其来的痛感和呛咳中缓过来,坐下方凳一歪,身子猛然失重。只听得“砰”的一声,她整个人摔倒在地。
“张大人!?”何茂惊惶失措地站起身,分不清是醉酒还是惶恐,脚下踉跄几步,竟一下子跪坐在地,“您没事吧?这凳子怎么……来人!”说着,他爬起身就要斥责门口的小厮。
薛南星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痛苦地挤出几个字:“没、没事……”
她这头话音刚落,陆乘渊那悠悠淡淡的声音便飘了过来,“张大人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
薛南星回过头,瞧见他那副冷眼旁观的神情,只觉得既可恨又可笑。方才摔下来那一瞬,目光落在地上和那张摇摇而坠的凳子时,她就明白怎么了。
两颗烤杏仁,地上落一颗,凳脚上嵌一颗,除了他陆乘渊能有这样的内力,还能有谁?眼下他猫哭耗子地这么一问,哪里是关心她怎么了,分明是在要挟她,让她替自己挡了方才那桃花劫。
薛南星只觉牙槽都快咬碎了,胸中怨气翻腾了半日,才悻悻然道:“定是连日赶路,腿疾又犯了。”
“腿疾?”何茂又问一句,“张大人有腿疾?”
薛南星瞥一眼陆乘渊,朝何茂点了点头,“是,幼时落下的隐疾。舟车劳顿、刮风下雨便会发作,尤其是左膝 。”
何茂听了这话,神情复杂,眼底是想压又压不住的庆幸。他悄悄觑了觑陆乘渊,这才凝眸道:“张大人既然身体不适,还是早些回客栈歇下才是。下官这就命人……”
“咳咳……”陆乘渊突然掩唇咳了两声。
何茂不以为意,接着道:“命人送您……”
“咳……”
何茂一愣,正欲再言,只听得另一人突然道:“不必!”
薛南星立时打断,若她再不开口,陆乘渊怕是要一直咳下去。
“不必了。”薛南星近乎妥协地说了三个字,又朝陆乘渊敷衍地拱了拱手,“劳烦沈大人与本官一同回客栈。”
“这……”何茂一头雾水,你腿疾犯了,拉人家沈大人一同做什么,他转头一看,见那位沈大人摇着折扇,果然面露难色。
陆乘渊目光流连,一一掠过手边那桌美酒佳肴和含情脉脉的花娘,最后落在薛南星眼中,挑眉问道:“沈某人既非良药,也非大夫,纯甫兄腿疾犯了让在下陪着能做什么?”
薛南星:“?”
第69章 车室(上)唇上落下一片温凉的雪花。……
陆乘渊目光流连,一一掠过手边那桌美酒佳肴和含情脉脉的花娘,最后落在薛南星眼中,唇角似笑非笑,“沈某人既非良药,也非大夫,纯甫兄腿疾犯了让在下陪着能做什么?”
薛南星简直觉得不可理喻。
她蓦地瞪大眼,带着质问去看陆乘渊,可甫一撞入他的眼,这种不可理喻霎时变作了不可思议。
陆乘渊本就生着一对桃花眼,眼尾稍长微挑,可偏偏这样好看的眼尾平日里是清冷的、凌厉的。然而此时此刻,眼尾的清冷与凌厉被三分醉意隐去,余下盛满雪的清亮眸子,一笑似有微霜般的温柔。
她心中突然生出一道念头,此人不是在为难她,而是在……调戏她!
一股热意倏地直冲脑门,薛南星的两颊登刻间红成一片。
何茂自以为审时度势,在一旁附和道:“是啊,沈大人这会儿正在兴头上。不如由下官安排人手护送您,再请个城中医术高明的大夫……”
“何大人!”薛南星实在不愿再听他废话,骤然厉声喝断。她脑中飞速盘算出个借口,面色沉郁道:“明日需要查阅的税赋清单还未理完,本官原想着今夜专心整理,可眼下腿疾犯了,恐怕这几日都下不了地。”
说着,她定定地看向陆乘渊,目色中流露出七分妥协与三分郑重其事,“此乃正事,耽误不得,烦请沈大人援手。”
陆乘渊眉心一颤,默然转眸看了眼薛南星的左膝。
须臾,手中折扇“啪嗒”合于掌心,他长叹一声,勉为其难道:“既是正事,自然不能耽搁在本官这儿了。”言讫,又轻拍了拍何茂的肩头,“何大人,今日十分不巧。来日方长,咱们择日再聚。”
何茂听罢二人所言,酒气顿时全散了,点头如捣蒜,“是是,择日再聚,择日再聚。”
*
薛南星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出了醉逢楼,几番推辞下,直至上了马车,才总算将何茂打发走。
薛南星放下车帘,不由地松了口气,“可算走了。”
一转头,便听得陆乘渊冷声讥诮,“谎言信手拈来,果然没让本王失望。”
薛南星暗暗腹诽,可奈何有求于人,只得挤出一丝苦笑回应。适才经过状元街时她心中已经有了盘算,那远芳书斋本就有几分蹊跷不说,单凭“以字易物”那四个字就得拉着陆乘渊去一趟。若能设法让他留几个字,也算了结了一桩心事。
陆乘渊的目光忽然落在她左膝上,见她仍用手扶着,问道:“真的还疼?”
薛南星手指蜷了蜷,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有意无意地扶着膝盖。不疼是假的,可再疼也得忍着,比起这点皮外伤,去远芳书斋更重要。
她赶忙松开手,“不,不疼了。王爷,眼下回客栈还有些早,不如先去远芳书斋瞧瞧?”
陆乘渊沉默地盯了她一阵,并不回应,只冷冷道:“过来,本王看看。”
“看!?”薛南星猛地一惊。
陆乘渊不知,可她心知肚明,此时此刻,车室中的二人,一个是血气方刚的男子,一个是未出阁的女子。之前种种已是过份亲密,这几日她也刻意避免与他离得太近,若再有肌肤之亲,岂非前功尽弃?
况且……她垂下头,不由掖了掖袍摆。这腿上新伤旧患,定是难看极了,她毕竟是女子,哪个女子愿意将难看的一面摊开给心上人看。
此念一出,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何时开始将陆乘渊与“心上人”相提并论了。
心神纷乱,整个人都局促不安起来,连带心跳都犹如雷动。
这样的局促与不安落在陆乘渊眼底,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却不知被什么推动着,鬼使神差地离坐,撩开袍摆,在薛南星腿边半蹲了下来。
薛南星一下子呆住了。
她愣愣地看着他拨开她的袍摆,愣愣地看着他为她脱靴,解开净袜上的布带……
陆乘渊长指轻绕布带,微微一挑,原本是为了松开被绑住的裤脚,却没想下一刻,净袜竟轻轻滑落下来——
一只莹润白皙的小脚从袜口探出来,足尖粉白如珠贝,足背微微躬着,带着紧张和羞赧,与那只宽大的黑靴格格不入。
心头像是猛地燃起了一簇柴薪,虽不烫人,但慢慢熏着烤着,陆乘渊也怔住了。
薛南星猛然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的脚露了出来。对于一个男子而言,她的脚实在太小,只怕陆乘渊会就此发现端倪。
心下猝然凉了一片。
“脏!”她一边慌忙收回腿,胡乱套上靴袜,一边惶恐道:“不敢脏了王爷的手,我、我自己来。”
因着心虚,她的声音有些低沉模糊,传入陆乘渊耳中,也不知被听成了什么。他的眸光一瞬便黯淡下来,垂头凝视着自己空虚的手掌,默了好半晌,才缓缓道:“我……方才没碰着她们。”
薛南星手中动作慌乱,心中更是乱作一团麻,压根没仔细听。她敷衍地“哦”了声,继续卷起裤腿,可卷着卷着,手中动作一滞。
他方才说了什么?以为她是在嫌他“脏”?
实则,她从未纠结过陆乘渊到底是否碰了那些花娘。且不说他亦是迫于无奈,躬身入局,饶是他昭王殿下妻妾成群,日日笙歌又与她何干,她又有什么资格提“嫌弃”二字。
可他偏偏就这么曲解了,竟也这么解释了。
“我,我的意思是……”薛南星本想解释,然而话到嘴边,却又不想解释了。刑狱之法一则是一,二则是二,验尸断案最忌一个“误”字。她从来都在避免“误”,却在这一瞬,发觉误会也能甘之如饴。
看着裤腿一寸寸往上卷,陆乘渊的眉心渐渐紧蹙起来,膝盖至小腿胫一大片青紫映入眼帘,连带数处擦伤,伤口虽都不深,可落在原本如玉的肌肤上尤为触目惊心。
心尖上某处陡然被掐了一把。
实则适才那一下,他已经收了七分力,可谁知此人的腿前日已伤成这样,谁知他能坚韧至此,伤成这样还一声不吭地赶了两日路,谁又能料到……他如此细皮嫩肉,脆弱得像个女子。
一瞬间,陆乘渊不知该斥责抑或道歉,一口气含在肺腑里几番吞吐,却无法沉底,好半晌才不冷不热地责了声:“伤成这样,还说不疼?”
薛南星这才垂目去看,果然如她所料,自
己这条腿简直没法入眼,细看侧膝,还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紫红瘀痕,便是这位昭王殿下方才的杰作了。
陆乘渊伸手从小几下的抽屉里取出药粉,沉声道:“腿,先上药。”
薛南星应了声“哦”,乖乖地往前挪了挪身子。
“经不起折腾,还不知轻重。”陆乘渊冷声斥责,替她上药的动作却温柔至极。
指间力道适宜,动作熟练,可能他天生就是这样做事认真的人。薛南星竟丝毫不觉疼,也意外地没有反驳。
她低垂着头,安静地看着,一时间,没由来地想起陆乘渊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疤,忽然嗫嚅着道了句:“王爷从前,常常自己上药吧。”
陆乘渊轻轻“嗯”一声,沉默片刻后,声音很轻地道:“不仅是替自己。”
薛南星倏尔反应过来,那些深深浅浅的伤疤背后,是无数场生死厮杀的惨烈。他十五岁独赴战场,五年间,踏遍尸山血海。这双手,何止是替自己上药,上面所染的,又何止是敌人的鲜血,还有无数与他出生入死的兄弟的血迹。
世人皆言他是屠一城百姓的活阎王,他也从未辩解过。正如她,从未真正相信过。
咫尺间,她见到陆乘渊鸦羽般的长睫微微颤了颤,她知道,他是忆起了旧事,忆起了那些他不愿宣之于口的旧事。
此刻,薛南星觉得应该说些什么,于是从零落的思绪中揪出一些有的没的,拉拉杂杂说起来。
“若我有王爷这般细致,就不至于常常被师父责骂了。”
“嗯?”陆乘渊挑了挑眉。
“王爷您有所不知,从前有一回,师父的手臂不小心被树枝划开,剌了好长一道口子。”薛南星指了指自己的手臂,“比我这个还深还长。可那会儿又请不起大夫,师父便让我替他缝合伤口。要知道我才刚十岁,解尸刀都不曾拿稳,哪里敢逢血淋淋热乎乎的伤口,尤其还是我最亲近之人,当时我就吓得爬到了树上。”
陆乘渊抬眼看她,“你属猴的吗?”
“我……”薛南星瘪了瘪嘴,“嗐,这不是重点。您知道吗?师父也不止血,就这么在树下守着,他说‘不想为师的血流干就赶紧滚下来’。”
“所以你这倔脾气是跟程老先生学的?”陆乘渊的声音带着几分似笑非笑。
薛南星见他笑了,便也懒得计较,接着道:“我哪能倔得过他老人家呀!他这头说完,我那头就灰溜溜下来了,愣是闭着眼,硬着头皮把那伤口缝合了,他老人家一声没吭。最后打完了结,我睁眼一瞧,才发现自己东一针西一针,几根线都歪得没边了,也不知师父他怎么就忍下来了。”
“从那以后,师父大大小小的伤都让我处理,有时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故意弄伤自己。直至我能镇定自若,细心专注地处理每一道伤口,他才告诉我……”
话到这里,她突然顿住了,咬了咬下唇。
壁角的烛火在她眼底晃动,浮起一股热气,热气中她仿佛又回到数月前的奉川,回到她亲手剖验外祖父尸体的那一刻。在那之前,她从未真正理解外祖父这样做的意义,直至那时她才明白,原来这些年来,外祖父一直在教她同一件事。
她默了一瞬,声音哽咽却坚定,“他才告诉我,他并非是想让我练胆量,而是想让我面对每一具尸体都能冷静从容地检验,准确无误地做出判断,即使……那是我最亲近的人。”
薛南星说完,目光落下来,发现不知何时,陆乘渊已经上完药,甚至已经替她将裤脚掖进了靴里。可他并未起身,只这样半蹲在她面前,安安静静地看向她,听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他的眸色很深,深得仿佛能沉到她的心里,叫这颗心跟着壁角的烛火一道颤了颤。
一时间,她有些无措,竟傻傻地想去扶起他,可一伸手又觉得不对,旋即想站起身,还是不对劲,又慌乱无措地要蹲下。
陆乘渊将她的局促不安尽收眼底,不由地失笑。可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车室猛地朝前一晃。
他下意识伸手去护薛南星,可偏偏对方正欲蹲下,身形本就不稳,被这么陡然一晃,情急之下,竟拽着他往后倒去。
下一刻,他就这么摔倒在薛南星身上。
马车陡然被勒停,外间似乎有一阵嘈杂声,可此时此刻,车室内的两个人,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壁角的光线从陆乘渊背后浇下,薛南星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正目色沉沉地看着自己。
清冽的鼻息混着酒香喷洒而来,恍惚间,她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小小的人儿,裹着厚厚的花袄,拎着酒壶,在凛冬的雪地里,一下一下地踩着雪。
咯吱、咯吱、咯吱……那声音痒在心尖上,好听极了。
她竟不由地阖上了双眸。
下一刻,唇上落下一片温凉的雪花……
陆乘渊吻住了她。
第70章 车室(下)“糟了,人呢?”……
梁山与无影坐在车头,一个说要去状元街,一个说王爷交待了回客栈。马车行至分岔路口,二人各握一截缰绳,僵持不下。
拉拽间,马似乎也烦了,突然疯跑起来,险些将车头两人甩飞出去。好在他俩皆是习武之人,此处又并非主街,人不算多,很快便勒停了马车,未致撞到行人。不过方才这样一顿折腾,车室内的主子怕是遭了罪。
梁山心里担心,待马车停稳后便朝车里唤了声,“二位大人可还好?”
车内一片沉默。
“大人?”
依旧无人回应。
梁山心中一紧,莫不是撞晕过去了?他心道不好,慌忙掀开车帘。然而,就在掀帘的瞬间,眼前之景叫他彻底怔愣住了——
王爷就这般俯身压在自家小姐身上,他们的脸,不是,是嘴,怎么还挨在一起了!?
一刹那,如雷击心,他整个人都凌乱了。震惊、懊恼、担忧、无措,百感交织而来。他素来心思单纯,此刻又如何能应付这纷繁复杂的情感。
梁山如同触电一般猛地缩回手,目光怔怔地转身,坐回了车头。无影瞧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用下巴指了指车室,问道:“山哥,里头怎么了,二位大人可安好?”
梁山的下巴好似脱了臼,颤颤巍巍了半晌,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没、没事……好、很好。”
对,定是无事的,不过是意外跌倒在一起罢了。方才马车颠簸得如此剧烈,两人同时摔在地上也在情理之中。这车室狭小,一上一下叠在一起也并不出奇,既然叠在一起了,不经意嘴唇相接也无需大惊小怪。是的,无需大惊小怪,大老爷们儿,何须在意这种细枝末节。
可、可他二人为何不立马分开?
思及此,梁山心中再难自洽,脑中乱成一团浆糊。一时之间,他只觉得这都是自己的过失,没能妥善保护小姐。然而转念一想,小姐如今女扮男装,难不成王爷有龙阳之癖?接着,他又回想起崔公公的吩咐,让他剃净胡须,换上干净体面的衣裳再出门,甚至又想到偌大的昭王府,连个丫鬟侍女都没有。
一旁的无影见他神色几番变化,却迟迟不发一言,自觉有异,于是便将身子后倾,留心听了一阵。
里头隐约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是在整理衣袍,紧接着,便听见几声虚咳,此起彼伏,似乎两个人同时在咳,尔后断续有些碎语,可片晌又没了声。
无影听得一头雾水,见身边这个还呆着不动,只得提高嗓门问了声,“二位大人,眼下行至路口,咱们是回客栈,还是去状元街?”
沉默须臾,车室内同时传来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
“状元街!”
“回客栈!”
片刻前,车室内的二人唇齿相接,呼吸交缠,忽地被一阵风涌进来,吹散了空气中弥漫着的炽热气息。
薛南星幡然清醒,伸手扶上陆乘渊的衣襟,一下子推开他。
二人沉默地起身,沉默地分坐两边,沉默地理了理衣袍,又几乎同时虚掩双唇,轻咳了几声。之后,便安静地坐着,彼此间竟有着一种出乎意料的默契。
薛南星恍惚中想起些有的没的——
他不是才吃过酒么?怎么身上有酒香,嘴里却并无酒味。他吃过什么,怎么有点回甘?
倘若外祖父,或是爹娘知道了这事,会不会责骂她?她对于爹娘的记忆已十分模糊,左右不过是日后到墓前认个错。可外
祖父责罚她的情境还记忆犹新,百年以后见到他,他会不会像她头一回跟着捕快混去勾栏那次一样,把她拎回去,罚她做一个月女红,绣得她两眼昏花?
当初想方设法跟着陆乘渊,只为查案,怎么就突然到了这一步?
明明上一回还想着要将他打晕,明明方才还想着离他远点,怎么突然就阖了眼,还被他带着于幽径深处穿花拂柳,流连不知时久。
隐约中,她感受到一丝危机。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荒唐中,她那艘在夜里航行的船正在一点点沉溺,江海茫茫,若溺在那一汪海水里,便再也浮不上来了。
若非车帘掀起一阵风,怕不是要将自己交待在此处。
等等,车帘掀起!
她这才惊觉,方才应该是有人掀开了车帘。很快,人语声断断续续从外间飘入:
“二位大人可还好?”
“没、没事……好……”
所以这样难堪的一幕全被梁山瞧见了!薛南星顿时无措起来,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事。
陆乘渊将她的慌乱与无措尽收眼底,目光落在她依旧莹亮的双唇上,突然开口道:“耿星,我……”
“王爷!”薛南星猛地打断他,她隐约猜到陆乘渊想说什么,可她却不敢听了。
她承认,陆乘渊对她确有几分与众不同。这回回的情难自已,她是能感受到的,而她又何尝不是欢喜的。然而此刻,她猛然清醒过来,仔细思量,忽然觉得不该如此。
陆乘渊是有心上人的,无论那人是谁,都不会是她薛南星,更不会是程耿星。一次次的情难自已无非,不过酒后乱了心性,抑或于他陆乘渊而言,她本就只是某个人的替代品罢了。当她卸下男子装扮,向陆乘渊坦白她一直在骗他时,他还会如此对她吗?
这一刻,她几乎能确定,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该听。
薛南星恭谨地垂下头,拱了拱手,“属下有错在先,无端端非得蹲下,连累王爷也摔了一跤,还摔在一块儿去了,若旁人撞见,指不定要误会,还望王爷莫要介怀。”她想要洒脱地一笑而过,却不料扯了半晌嘴角,只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陆乘渊目不转睛地看着薛南星,方才被她堵回的话嵌在肺腑里,窒息闷痛,此时见她又端出一派恭敬疏离的样子,又自称“属下”,一时间,只觉肺都要炸了。
然而他甫一张口,正欲说些什么,外头冷不防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二位大人,眼下已到路口,咱们是回客栈,还是去状元街?”
一股无名火蓦然烧起来,陆乘渊一张脸沉得能拧出水来,一字一顿道:“回客栈!”
“状元街!”薛南星几乎同时开口。
陆乘渊扫了眼她的左膝,冷声道:“早些回客栈歇下,那书斋明日再去问。”
薛南星一听这话,急道:“不行!”
“如何不行了?”陆乘渊有些愠怒,“你眼下非要去状元街做什么?”
“我……”薛南星一时语噎。的确,若为去打探李申的消息,大可明日再去,方才心急喊了声“不行”,眼下被陆乘渊这么一问,倒是真将她问倒了。
她默默盘算半日,思来想去没寻着好理由,咬了咬下唇,“我、我想去透透气……”
此话一出,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两颊登刻泛起一片绯红。
陆乘渊愣了愣,看了她良久,忽而垂下眸,低低地笑了。
无影在外间苦苦等了好一会儿没个结果,旁边那人也跟撞了邪似的。他心中掂量着,左右王爷是要回客栈的,送了真主子再说。于是他一勒缰绳,下一刻就要掉转马头。
然而车轮甫动,车内便悠悠传来三个字:“状元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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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晋以文立国,宵禁本就不严。宁川远离京师数百里,早没了宵禁约束。此地因着书院林立,年轻学子众多,好舞文弄墨、附庸风雅者自然更甚。白日里那状元街已是热闹非凡,未曾想,一到入夜,更是人潮如织,喧嚣异常,马车压根没法往里驾。
陆乘渊便吩咐无影将马车停在街口,打算与薛南星两人步行进去,可另外两人却执意不肯,说是担心有危险,非得跟着。陆乘渊懒得与他二人争执,便允了。
就这样,四人一行,各怀各的心思,从街口往远芳书斋走。
陆乘渊与薛南星走在前头,梁山与无影则一左一右,跟在侧后方。
越往里走,梁山的心便越发凉了起来。旁人或许瞧不出什么,可经方才那一幕,梁山这脑子再怎么不转弯也瞧出来了——这位昭王殿下在护着小姐。他明明身高腿长,却走两步就等一等,对面稍微多来几个人,便会有意无意在小姐身前挡一挡,短短几步路,他都伸手扶了三回了,这不是对她有意是什么?
他两道浓眉斜飞入鬓,双眼溜圆地瞪着前头,仿佛要将前面两个人看穿看透了。
“诶,山哥,你也觉得奇怪?”无影不知何时凑到他身侧,循着他的目光觑了一眼,扯着他的衣袖问道。
梁山心下一惊,生怕被他瞧出端倪,坏了自家小姐的名声,忙收回目光,一把挣开他,“什么奇不奇怪,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你一直盯着看什么?”无影努了努嘴,“你非得跟着来,我还当你瞧出什么了呢?”
梁山又是一惊,心道这小子机灵得很,自己绝不能自乱阵脚,于是强压下心中慌乱,“我、我本就是护卫,此处人多,龙蛇混杂,我盯着主子不是应当吗?倒是你,你为何非要跟着来?”
无影将信将疑地看他一眼,“你当真没瞧出来?”
梁山猛地摇头,一颗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行吧!我既然叫得你一声哥,说与你听也无妨。”无影凑近了,压低声音,“程公子腿上怕是伤得不轻。”
“就、就这?”梁山瞪大眼。
“不然呢?”无影反倒觉得他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奇怪,“不然你以为什么?若非他腿伤严重,王爷怎会一路护着他。”
梁山问道:“那你方才非要跟过来做什么?”
无影四周环顾,挑眉笑道:“好不容易出一趟京城,自然得趁机好好逛逛。”
梁山甚是无语,不愿再与他多费口舌,可一转头,人群里早已不见了那一青一白两道身影。
“糟了,人呢?”【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