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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沐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身份“他的外孙女。”陆乘渊忽然开口……


    “降雪轩在王府的东北角,出了正院书房前的西角门,往东走是前院,穿过前院一直往北,最尽头的僻静小院就是降雪轩。”崔海如是介绍道。


    薛南星恭敬听着,绕过海棠垂花门,沿着东侧厢院前门的碎石幽径前行,直至绕过一屏极其阔大高伟的大理石刻照壁,方敢抬头四下打量了一番。


    昭王府内竟不是一味地堆砌奢华,反处处透露着风雅之韵。廊腰缦回,院落错落,花草与檐角皆以黑白色调为主,清雅素净。寻常府邸多是牡丹杜鹃,追求素雅的则是种竹兰之类,可一路往里走,见得最多的还是


    桂树。


    薛南星按捺不住好奇,问道:“崔公公,王爷是很喜欢桂花吗?”


    崔海扫一眼四围星星落落的桂树,悠悠地叹道:“何止是喜欢,这些可都是王爷的念想。”


    薛南星循着崔海的目光再次望去,只见那些桂树高矮错落,杂乱无章,有的已经长到丈余高,有的却仅及半腰,参差不齐,仿若随手撒落的种子自然而生。


    “既是如此喜欢,可为何好像无人打理?”薛南星费解。


    崔海将怀中的拂尘一扬,“这昭王府啊,乃是在昔日的护国将军府上加建而成,咱们王爷自幼便是在这儿大的。儿时就种下一些树苗,后来去了宫里也没少回来看。再往后,王爷常年征战在外,但每每回京,总会带回几株珍稀的桂花,有丹桂,金桂,银桂,四季桂,五花八门,老奴这记性,也记不全乎咯。”


    “这些年来,王爷随心所欲地东栽一簇,西种一棵,除了浇水,也不许任何人擅自修剪。时日长了,这些桂树自然而然便长成了这番景象。”


    薛南星闻言,心中不免生出几分讶异,原来昭王竟与自己有着同样的爱桂之情。然而,前路茫茫,未知重重,这“阎王殿”能少待一日便早一日解脱。一个月后,办案期限一到,若能寻得线索,定要尽快设法离开此地才是。只不过,怕是无缘闻到金秋的桂花香了。


    崔海又抬手往西边一指,“西苑那头有个沉香园,那里的桂树倒是有人精心照料,只是王爷平日里轻易不许旁人踏足。”言罢,他脚步微顿,端着麈尾拂尘,目光扫一眼薛南星,语重心长地提醒道:“程公子,虽说王爷待您特别些,但王爷立下的规矩,还请您务必谨遵,切莫触犯了。”


    薛南星愣了一瞬,拱手道:“那是当然,多谢公公提醒。”她心中忍不住苦笑,昭王哪里是待自己特别,无非是怀疑自己的身份罢了,非要说特别,那也是对着她的脾性特别古怪。


    薛南星忍不住探长脖子,轻声问道:“公公,王爷的脾性,一直都是这般阴晴不定吗?”


    崔公公忖了一忖,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倒也不是。从前,王爷的脾性一直都是阴着,近来才是阴晴不定。”


    薛南星:“……”


    “王府里的规矩虽不算繁多,但有几条,程公子可得记牢了。”崔海折回身继续带路,语气不疾不徐,“桂树绝不能碰,这个你已经知道了。另外,正院是王爷的居处,王爷议事多在书房或前殿,这两处,得了王爷应允便可以进,但后殿和厢房等闲不能靠近。”


    崔海说着,声音多了几分肃然,“王爷素不喜外人踏入他的寝殿,即便是贴身内侍也不能久留。所以程公子可要将路记牢了,千万别走错了。尤其是每月月尾几日,戌时之后,最好留在自己的院子里头,所有紧要事务,只管告知老奴便是。”


    薛南星忙点头应下。


    她跟在崔海身后半步,一边走一边看,不知经过了几个院落,越看越摇头。府里静悄悄的,疏花疏木的,连只鸟都不多见。偶尔见到一两个扫洒浆洗的,也都是上了年纪的仆妇婆子,见到他们二人只是微微点点头,不出声。


    一派清冷寂寥之景,活脱脱一个“阎王殿”。


    约摸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崔海才在一处院子前停下来。他笑得和气,细沉着嗓子唤道:“程公子,降雪轩到了。”


    薛南星望院里望一眼,只见一个平眉细眼的内侍碎步迎出来。他先是向薛南星行了一礼,“程公子有礼。”转而又朝崔海恭敬禀道:“公公,您吩咐下的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薛南星定睛一看,这人不是早前在大理寺的那个无白么?


    崔海见她面露诧异,挑了挑眉道:“王府里除了几个年逾四十的聋耳嬷嬷,并无其他丫鬟女眷。无白你已然见过,王爷安排他住在降雪轩的后罩房,以便随时照应。平日里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他便是。”


    无白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光景,肤白细腻,声线柔糯,乍听之下与少女一般无二,应是自幼便被净身,进了昭王府,想来也是昭王信任之人,才两次被派来监视自己。


    薛南星朝无白点了点头,客气笑道:“那日后就有劳无白小哥多多费心了。”


    无白连连哈腰,“公子折煞奴才,您直呼奴才无白就好。”


    二人各怀心思地打了个照面,崔海又向无白交待了几句。


    薛南星抬眸望向垂花门上镌刻的“降雪轩”三个大字,她是有地方落脚了,可不知梁山眼下境况如何。会想起昭王昨夜说自会安排,却不知会做何安排。她转而向崔海行了一礼,“崔公公,不知您的人去城南取行李时,可有见到我那同乡大哥梁山?”


    崔海轻轻抬眼,漫不经意道:“府中正巧缺个护卫,今日他已经来了。此刻就在后院,回头交班时,老奴会让他前来寻你。”


    一日未见,梁山竟已成了昭王府的护卫。薛南星心里冷哼一声,不仅派了个人盯着她,还用梁山来拿捏住她。


    薛南星双眼眯成一条缝,腹诽着道了声多谢。


    崔海将拂尘往肘间一搭,“不必谢我,谢王爷就行。”


    崔海离开,无白便引着薛南星进了降雪轩。


    *


    院子比薛南星想象中大,布置得素雅干净,倒不似久无人居的样子。正屋里外两间用雕花梁柱隔开,没设屏风,另一头一间耳房打通,放了浴桶、竹屏、衣架。里屋内还有一间小净室,想来是为了天冷时方便沐浴所设。


    屋子南北开窗,绕过后罩房便可以看到外墙,要瞒住人进出不难,若要绕去前院,还需待探过地势再行斟酌。


    逛完一圈,无白便将提前准备好的吃食端出来,在正屋布了膳。


    用完膳,薛南星让无白打了水,放在正屋内的净室,又以身染皮肤隐疾,不惯有人服侍为由,打发了他。


    待无白离开后,薛南星阖上房门,首要之事便是检查门窗铰链与锁扣,所幸皆是完好无损。她便将门窗紧闭,又从房内的盆栽里捻了一些尘土,撒在窗沿和门缝之下,方才安心进了净室。


    净室内,水汽氤氲,如烟似雾,薛南星终于能解开束胸,任由水流轻柔环抱,让周身的疲惫涤荡一空。渐渐的,两颊泛起淡淡红晕,如桃花初绽,肌肤在水汽中更显细腻如脂,与胸前的半壁白玉几乎融为一体。


    她凝视水面的倒影,轻轻抚上那半块玉佩,想起外祖父与父母的未了之案,怔怔陷入沉思。


    如今昭王将康仁十二年的卷宗拿出来,其中缘由无非有二。其一,他或许有意重审当年的旧案,其二,则可能是他心中有所顾忌,唯恐他人插手翻查。若是他真有重审之意,那便要搏得他的信任,设法参与此案,方能一探究竟。倘若他是因惧怕他人翻查而收起卷宗……那就更要成为他的心腹,唯有如此,方能接近真相。


    可她转念一想,今日两次见到卷宗实在太过巧合。先是高泽与无白离开,将自己单独留在卷宗室前,再到陆乘渊突然出现,当着自己的面将卷宗带走。直至方才,在书房内,那份卷宗再度出现在自己眼前。


    虽说高泽离开事出有因,那位白老先生也是因为认错人才让自己找卷宗,但种种迹象放在一块儿想,就很令人起疑了。


    此刻,薛南星不得不怀疑是陆乘渊想要故意试探她。可他为何要用康仁十二年的卷宗试探自己,若他是怀疑自己与薛家有关,那么他到底是敌是友。


    她再想深一层,当初外祖父是收到京中的来信后才惨遭不测,来信之人可能是他信任的任何一个人。换言之,京中任何外祖父的旧识皆不可信。昭王身份特殊,与宫中牵连甚广,无论他目的为何,多一个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便多一份危险,断不可掉以轻心。


    一思及此,薛南星旋即起身。


    外间的天色彻底黯了下


    去,薛南星只点了一盏油灯,用铜签将灯火拨得极其微弱,借着灯火,在净室的门后裹上束胸。她犹豫一阵,还是从换下的衣袍里摸出如仙给的那个锦囊,取出里面的东西。


    她将那条状之物托在掌心,握紧又松开,再握紧再松开,思来想去,半晌后才鼓起勇气,靠近微弱的灯火,端详起来。


    东西的一端穿了条坚韧的皮绳,严丝合缝地卡在一块半掌大小、软硬适中的牛皮上,接口处是一个活动的牛皮圈,质地更硬,依照如仙所说,转动牛皮圈便可调整角度。


    薛南星将牛皮圈转至上宽下窄的位置,那东西卡在里头,恰好能朝着下方,若是隔着衣袍应该也不至于太过夸张。


    她将那东西放在肚脐下,只凭着感觉稍微比了比,再将皮绳绕在腰间,打了个紧紧的活结。动作一气呵成,她几乎没顾上细看,待东西绑好了,才掌起油灯,低头睨了眼。


    “嘶——”,薛南星倒吸一口凉气,立时别开脸,一掌拍在双眼上。


    饶是她验过不少男尸,可这浅浅一眼,冲击力绝不逊于拍岸惊涛。


    束胸便算了,她常年穿着略微宽大的袍衫,揣着一本验尸手札,有时候觉得太难受,稍微松懈几分也无所谓。可现下却被迫多了这么一个碍眼的东西,还不知要顶着它晃悠多少时日。


    薛南星扶额摇头,一步一叹地出了净室,仰头倒到床榻上,长长地叹了声:都说小人难防,奈何这“活阎王”更难防啊!


    *


    书房内,烛台影绰。


    陆乘渊一袭暗色常服,在书案后提笔而书。


    “胡文广的尸体已经按照王爷的吩咐悬于北城门外,告示也已拟好,只当他是不堪酷刑折磨而亡。明日一早,进出城门的人便会看到。”高泽低声禀告。


    陆乘渊不急不缓落下最后一笔,方直身收笔,封好信函,声色幽沉道:“本王记得工部的赵允祁曾上报一笔修建北城门箭楼的预筹,你去赵府递个消息,说本王对那笔预筹有疑问,请赵允祁亲自来北城门看看。”


    “是,属下领命。”高泽双手接下信函,躬身退下。


    话音甫落,书房外就传来叩门声。


    “王爷,白老先生来了。”崔海细沉的声音响起。


    白老先生,名曰白九昭,论年纪,他与崔海不过相差寥寥数载。然自从十一年前那场废太子风波后,他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年,至此,精神便时好时坏。但他是大理寺的老人,前后历经四任大理寺卿更迭,虽只官至五品寺丞,但此人极其精通律法,博闻强识,颇得大理寺内众官员的敬重,故而人人都尊称他一声白老先生。


    平日里道骨仙风的白老先生,此刻却将弯垂的寿眉拧作一团,步履匆匆赶来。他全然不顾礼节,甫一踏入书房便急不可耐阖上房门,颤颤巍巍地掏出一份验状,声音哑而哽咽,“敢问王爷,这份验状究竟是从何而来?”


    陆乘渊负手走出书案,并未直接回应,而是反问道:“白先生可曾看出这验状出自何人手笔?”


    白九昭神情复杂,耷拉的眼皮下渐渐泛起微红,“老朽虽已年迈,目昏耳聋,但程大人的验状,老朽是再熟悉不过了。这份验状,尽管与程大人的笔迹有所差异,但验尸的习惯、手法,乃至验状的笔风,皆与程大人如出一辙。即便是当年的张启山,也只能得其七分神韵。”


    他又顿了一顿,眼神愈发坚定,继续道:“或许旁人难以察觉,但自程大人初入大理寺起,老朽便有幸目睹其手书验状。他每份验状开头,必书‘初情莫重于检验’八字,以此警醒自己,人命关天,不容丝毫懈怠。”


    陆乘渊垂下眸,扫一眼白九昭手里,“本王并不记得这份验状写了这八个字。”他忆起修觉寺那日,程耿星径直定论,呈上的是结案文书,并未附上验状。


    白九昭几乎是踉跄着向前,将验状递至陆乘渊面前,指着验状的首二字“初验”,道:“王爷请看这个‘验’字。”


    陆乘渊接过验状,这“验”字果真似有轻微改动痕迹,按原笔划,这“马”字边更像是要书“忄”字边。


    “此人显然有意隐瞒,却不慎笔误。若非熟知程大人此等习惯之人,绝难发现端倪。”白九昭不可置信地盯着陆乘渊,枯槁的双手几乎要上前去擭他,“王爷,这份验状墨迹尚新,究竟是何人所书?难道程大人当年并未遇难?”


    陆乘渊负手立于,不露声色。


    离了书案,堂下幽暗,只点了一对鎏金鹤首烛灯,投出一圈暖黄的光晕,光晕将他的神情分割得朦胧难辨。


    白九昭见他不言语,又取回验状,趴至书案一隅,掌灯细看起来,口中喃喃道:“这笔迹虽相似,却多了几分清隽之风。若非程大人亲笔,那必是他极为亲近且熟悉之人所写。或许是他悉心培养的关门弟子,抑或是……”


    “他的外孙女。”陆乘渊忽然开口,沉沉目色霎时间云雾翻涌。


    第32章 求证你怀疑他们没死?


    “他的外孙女。”陆乘渊忽然开口,沉沉目色霎时间云雾翻涌。


    他看向书案上的验状,只觉它不再是一页纸,而是一只手。这只手将罩在他眼前的云雾一把拨开,心中长满倒刺的硬壳,倏忽间被搅开一个豁口,在这一刻,竟能拨云窥见星光。


    陆乘渊面上没什么表情,却忍不住,侧目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什么时辰了?”声音哑得可怕。


    崔海瞧出不对劲,喏喏道:“回王爷话,怕是已经戌正了。”


    “戌正……”陆乘渊振袖转身,抛下一句:“备马车,进宫。”


    *


    马车行得极快,一刻钟后便停在了东华门外。


    陆乘渊由提灯的小黄门引着,一路往德政殿疾行。


    夏夜凉风穿堂而过,陆乘渊只觉今夜的风声尤其大,吹得他脑袋嗡鸣,思绪纷乱。


    拐过最后一道宫墙,两个宫人的低声窃语被风灌入耳里。


    “皇上今儿个怕是又要歇在德政殿咯。”其中一个轻叹着道。


    “嗐,那有什么法子呢?又不是一日两日了。咱们这些当差的,只消贴心伺候着便是。”另一个答话,听那声音,估摸着年纪要大些。


    “旁的倒也罢了,只是回回……”那人将声音压得极低,“回回皇后那边都得打发人来,不是送这送那,就是来打探消息。皇上那心思,咱心里跟明镜似的,我一个小奴才,夹在两个主子中间,哪天不被磨得骨头都不剩才怪哩。”


    “嘘!这话可不兴再说了,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


    “王、王爷,奴才见过王爷。”二人见到陆乘渊,霎时噤了声。


    陆乘渊并未理会,兀自进到殿前,不多时便得了通传。一个头戴展翅祥纹幞头,红带白銙的宫前殿内侍总管迎出来,引着他进了德政殿。


    景瑄帝落下最后一笔朱批,从堆叠的奏疏缓缓抬头,“怎么,有急事?”


    陆乘渊面上无甚表情,可满身的霜露之气哪里骗得了人。他躬身行礼,“是,外甥的确有要紧之事请舅舅帮忙。”


    言语间少了君臣之分,却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郑重其事。


    景瑄帝眸色一黯,想到早上那盘未尽的残局,奏疏下的指节渐渐发白。


    他停顿了一下,才开口问道:“说吧,是何事?”


    陆乘渊脚步沉稳,一步步向前,立于宫灯投下的光晕中,向景瑄帝深深一揖。


    “舅舅,外甥斗胆再问一次,十年前薛尚书一家之案,当真没有丝毫疑点吗?”


    发白的指节微不可察地松开,恢复了血色。景瑄帝微微抬眸,摩挲着手中的白玉珠串,语气平和,“未晚,你对此案的执着,朕心中


    自是明了。但朕已经多次告知于你,那桩案子,是朕亲历亲审。薛家一门三口,加之程家满门,共计十三具遗骸,皆由张启山亲自检验。他是程老的高足,朕相信他不会……”


    “然张启山此人并不可信!”陆乘渊打断道。语气虽仍是恳切,但这大殿之上,敢打断当朝天子的,又有几人。


    霎时间,殿内侍从纷纷俯身,齐刷刷跪倒在地。


    景瑄帝未露愠色,只是微微怔了怔,负手踱出书案,睨向陆乘渊,“有脾气了?”


    “外甥不敢,只是心中疑虑难解。”陆乘渊俯首揖下,做请罪之姿。


    “有脾气是好事。”景瑄帝轻轻拍了拍陆乘渊的肩头,越过他身侧,一挥袖道:“尔等都退下吧,跪着碍眼得很。”


    待内侍们尽数退下,景瑄帝的眉宇间添上几分凝重。他折回身,看着陆乘渊,“你既有所疑虑,想必是查到了什么。说吧,张启山到底如何不可信了?”


    “康仁十二年的卷宗被人动了手脚。”陆乘渊直提要害。


    景瑄帝目色一凝。


    继而,陆乘渊将望月楼的死者与观音像失踪案的关联一一道来,“望月楼一案恰恰证实了观音失窃案背后有疑,彼时大理寺与刑部携手追查,以张启山的能力,竟然什么都没查出来。张启山任大理寺卿八年之久,若当真为他人马首是瞻,又怎会仅在这一个案子上动手脚。无独有偶,十年前一案也是由大理寺与刑部合查。”


    “所以,你怀疑这桩案子也有问题?”景瑄帝顿了顿,又问一句:“你怀疑他们没死?”


    “是,至少并非意外。正因为当年是张启山亲自验尸,那十三具遗体的死因,抑或是不是真的死了,便都存疑。若非有蹊跷,他为何要将此案的卷宗撕去。”陆乘渊语声愈发坚定,“没记错的话,薛程两家十三口的尸首是在出事半月后才找到,找到时,尸身早已腐烂,难辨真容。死者身份全凭张启山一人断言,若他有心隐瞒死因,换尸而验并非不可能。他只需要……”


    “尸体的身份并非由他一人断言。”陆乘渊还欲再言,却被景瑄帝猝然打断。


    景瑄帝转动白玉珠串的手停下来,缓缓道:“朕亲眼所见,的确是清玄……”声音很沉,沉到近乎哽咽,“清玄胸口有一颗红痣,饶是尸身腐烂亦隐约可辩。”


    陆乘渊一怔,“但是死因……”


    “死因也无可疑!”是不容质疑的帝王之声。


    陆乘渊抬眸看向景瑄帝,眼底搅起云雾。他心知景瑄帝这句话意味着什么,若非亲眼见到不可推翻的实证,景瑄帝怎会轻易相信薛夫人已死。


    霎时间,陆乘渊只觉得方才那只拨开云雾的手,忽尔也飘渺起来。


    是他太心急了,从回京后重遇程耿星,见到程耿星写的验状,再到发现那份卷宗被人动了手脚。他太急于想要证实薛南星还活着,才把一桩桩一件件串在一起,却几乎忘了还有一个人与他一样,一样希望他们活着。


    而那个人,是共主天下,是生杀在握的天子,又岂会轻易被人蒙蔽十年之久。


    眼底那团云雾渐渐化作失望,写入眸中。


    景瑄帝将这失望之色尽收眼底,迟疑一瞬后,道:“但朕只能确定清玄的身份,你若能找到实证,想查其他人,朕也允了。”


    实证?


    陆乘渊心下一沉,即便是那份验状,也算不上实证。他用了十年时间去接受的事,确实不该因为一个猜测就妄下定论,只是……


    他沉默地站着,眼前雾蒙蒙晃着落地宫灯的烛光,“我……没有实证。”他稍稍顿了顿,又问一句:“舅舅,可有些事,即便只是猜测就足够了,不是吗?”


    景瑄帝并未说话,神色亦是寂寂然。


    “您有没有试过,把一个人放在心上,然后就再也放不下了。”陆乘渊声音很沉,不知是对景瑄帝说,还是对自己说。


    景瑄帝怔然,怎么会没有。只是多年的尔虞我诈、波云诡谲,头顶的冕旒,脚下的苍生天下,让他不得不将这份“放不下”与那个人一起埋进青州的坟墓里。


    那句尘封多年,被揉碎了捻进骨血里的话,断断续续又浮上耳边:人的一生至少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不求有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你心里有我……只要我们曾经并肩,便就够了。


    景瑄帝默了好半晌,终于缓缓开口,“你想如何查?”


    “开棺验尸!”一字一句如落石沉水。


    *


    夜色深沉,一轮弯月斜挂天际,清冷孤寂。


    陆乘渊回到昭王府时,已过了亥正。他下了马车,立于府门口。


    夤夜只得一星灯火,映在陆乘渊明眸深处,迎风一晃,如静水微澜。


    他在门前默了片刻才迈入府门。


    崔海在前头提着灯,风灯中的火光不算亮,堪堪只能照清二人身前的寸尺前路,照不清暗夜中的人。


    “崔海。”黑暗中,陆乘渊轻唤一声。


    “奴才在。”


    “府里向来都是如此安静的吗?”


    崔海被陆乘渊这么一问,霎时怔住,不知此话从何而来,更不知自家王爷为何忽然问这个。他留意着细听了一阵,四下确实有些太静了,甚至连夏蝉的声音都微不可闻。


    他微微侧后,将身子躬低了些,“王爷喜静,府里不许下人喧哗。且眼下夜已深,各院的仆从也都歇下了。”


    “都睡了吗?”陆乘渊没来由地又问了一句。


    崔海自荣亲公主在世时就开始伺候陆乘渊,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眼下听了这话,总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崔海提着灯往陆乘渊靠近了半步,“不过程公子第一日入府,其起居习性尚不可知,奴才不好妄下定论。”


    陆乘渊轻轻“嗯”了一声,兀自朝前走去,脚步仍是不疾不徐,却在经过正院时,未加丝毫停留地往北边去了。


    越沉的黑夜,思绪越是清晰。


    从德政殿出来,陆乘渊心里便生出无数猜想。方才景瑄帝当即已经下令命人去青州开棺,以御前亲兵的速度,三日来回绰绰有余。


    换言之,只需要三日,他便能进一步证实程耿星的身份。


    陆乘渊不是没有想过,倘若薛南星仍然在世,他会作何反应。但那毕竟只是人在绝望中,生出的一丝妄念罢了。可当有一日,这丝妄念化作半斛春光,照进他心中久不见天日的深渊,让昔日那些抓不住的、看不清的念想突生根蔓,他便一刻也不愿再等了。


    脚下的步子不听使唤地快了起来。


    然而,还未多走出两步,心间猝然一阵刺痛,一股熟悉的寒意侵袭而来。


    他险些忘了,自己身上还有毒!


    倘若递回来的消息真如他所想,倘若她真的没死,倘若在府里的程耿星真的是她,他该如何?


    他要告诉南星自己快死了吗?可她分明已经忘了自己,又何苦让她再痛一次。


    陆乘渊向来不信命,然而这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被命运弄人四个字牢牢囚住了,进退不得。


    思绪到这里,陆乘渊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他迟疑了。


    可再抬头时,降雪轩已近在咫尺。


    院里熄了灯,只得那轮弯月孤清的光。


    崔公公跟上来,轻声问道:“王爷,可要叫醒程公子?”


    陆乘渊立在降雪轩院前,听了这一问,却是一动不动,好半晌,才缓缓道出三个字:“不必了。”


    第33章 死法我知道凶手如何分身行凶了!……


    晨光鲜亮,透窗而入。


    薛南星昨夜睡下前,还想着将手头上的线索仔仔细细再理一回,谁知头一沾上瓷枕,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许是实在太累了,带着纷纷的心绪入眠,竟也几乎一夜无梦。


    她是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吵醒的,继而好像是两个人在说话。


    “还没醒吗?”声音清朗。


    “没呢,王爷吩咐了,等闲不能吵醒程公子。”另一道声音柔细,犹疑一瞬后又道:


    “要不,世子殿下再等等?”


    “我都等多久了。再说了,都是大男人,怕什么?”


    “世子,王爷有令……”


    “开口闭口王爷、王爷,嗐!”


    紧接着,又是一阵脚步声,由近及远,再由远及近。


    ……


    五感渐渐清晰,薛南星隐约感觉左后腰有什么东西膈得慌。她下意识向右侧一个翻身,哪知自己睡觉极不安分,早已挪到了床榻边上。


    “嘭”一声,猝不及防,她整个人摔到榻下。


    薛南星扶额起身,才发现昨夜挂在腹下那个东西,不知何时挪到了左后腰。


    外间的人似是听到里头的声音,隔着门扉扬声问道:“师父,起身了吗?”


    薛南星心里咯噔一下,慌忙冲入净室重新绑了个死结,迅速穿好中衣和外袍。


    她在打通的耳房里简单洗漱完,回到正房束好发,再次确认窗沿和门缝的尘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这才放心启了门闩。


    甫一开门,薛南星的胳膊就被人擭住。


    “师父,没想到你真的住进王府了!”凌皓那张一如朝阳般的脸凑了上来。


    薛南星微笑着抽回手臂,行了见礼,转身步入房内,边走边道:“承蒙王爷不嫌弃,委以重任,我自当识时务。”


    二人闲叙几句的工夫,无白已经奉来了茶。


    凌皓兀自坐到茶案旁的圈椅里,嘻嘻一笑,“我表哥那个人,惯来刀子嘴豆腐心。我早就看出来他对师父你青睐有加,只是碍于颜面,端着姿态罢了。”


    他举起茶盏,啜一口茶,挑着眉道:“这茶啊,要抢着吃方显其味。于是,我故意向知砚兄举荐你,让他知晓你并非无处可去。这不,他一听,立马就急了。”他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全然忘却自己是如何软磨硬泡求着陆乘渊的了。


    薛南星笑了笑,举起茶盏做敬酒状,“那草民便以茶代酒,敬世子殿下一番苦心了。”


    “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说好了嘛,没人的时候,你是我师父,我是你徒弟。”凌皓故作不满地嘟囔着,脸上笑意却更深了,仰头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他豪迈地一搁茶盏,转而问道:“师父,昨日查案的进展如何?可知道死者的身份了?”


    薛南星点头,“知道了,是烟柳巷里一间南风馆的小倌。”


    凌皓一听“烟柳巷”三个字,全然不顾后头的话,激动道:“你们竟然去了烟柳巷!?”


    薛南星瞥他一眼,“是。不仅如此,还查到烟柳巷一间叫雨花楼的青楼里,有一名妓子失踪了,她很可能见过真凶。”


    尔后,她将曲澜生的身份来历,那支突然出现的蝴蝶钗,以及梅香失踪之疑详尽道来。


    凌皓是越听越摇头,听到末了,眉头早已拧作一团,“嗐!竟然错过了这么多线索。”


    凌皓扬手一挥,仿佛烟柳巷就在眼前,“想当年,我凌皓、凌云初纵横烟柳巷,往北曲那儿一站,香粉帕子都不知要被砸多少条?眼下去烟柳巷查案,居然不带我。”


    他越想越怄,一掌拍在大腿上,“昨日我就该来找你们!都怨我娘,不过是吐了几回,脸色稍稍没那么好看罢了,她便小题大做,硬是将我拘在府中整整一日。”


    薛南星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勉强压下了上扬的唇角。


    凌皓又啜了口茶,不忘提醒道:“下回若是还要去烟柳巷,定要带上我。”


    “好。”薛南星颔首,笑着去拨茶中的浮沫,少时,手上的动作却忽地一滞。她似乎想到什么,看向凌皓,问道:“世子,你从前可有同宋世子一道去过烟柳巷?”


    “你说宋子谦?”凌皓搁下茶盏,“有倒是有,想来我第一回去烟柳巷,就是被他和几个紫云书院的同窗拉去的。只不过,自两年前他娶了那位龚家二小姐后,就脱胎换骨了,好几回喊他都被他婉言谢绝了。”


    “据说他与那龚二小姐成亲后琴瑟和鸣,恩爱得很,且这两年他又一门心思扑在母家的生意上,我们便也不再喊他去了。”


    他微微一顿,“想来也是。那龚二小姐虽说只是个庶出,但好歹也是工部尚书龚士昌的千金。反倒是晋平侯府,如今已是日落西山。宋家到他这辈,竟无一人入仕,整个府不过是个徒有其名的空架子罢了。子谦若想重振家业,自然得倚仗这层姻亲关系,在朝堂内外打通关节,把章家这门生意稳住了。”


    “不过你别说,他的确是个心思活络之人,几年前竟设法让皇上知晓了望月楼,还引得御驾亲临,提下一首佳作,自此,望月楼便一跃成了京城第一酒楼。”


    说着,凌皓叹一声,“只可惜啊,这京城第一酒楼突然出了这档子事。我估摸着,他心里也不好受。”


    薛南星听完,默了一晌,将凌皓此番话在心中反复思忖。原来宋源早已娶妻,并且十分倚仗妻子娘家的势力,那么,他定会将自己的特殊癖好隐藏好。若二月十四那日,与曲澜生同乘马车的人是他,那他怕被梅香见到真容,也就都说得过去了。


    但还有两件事她始终想不明白。一是凶手如何行凶,倘若真的是宋源所为,即便他能拿到管事手中的钥匙,算好时辰提前喂服解药,他又是如何在诗会上分身,趁曲澜生将醒未醒时,将他扔下望月阁,而自己又正正好站在台中央亲见这一幕。


    世上当然没有分身之术,但有障眼之法。她再一细细回想,诗会那夜,宋源似乎一直都在楼下正厅,要么是他用什么法子障了众人的眼,要么,就是还有一人,在暗处做他行凶的影子。


    二是曲澜生为何要在死前将蝴蝶钗放回楚风阁。又或者,这两个疑问是否都是同一个答案?


    一时间,薛南星只觉得思绪都浮在水面,触不到底。思索了良久,又将疑虑拉回最初的一问:“世子,那你们从前去烟柳巷,可有去过南风馆?”


    “当然不曾!”四个字斩钉截铁,凌皓毫不犹豫道:“子谦与夫人情深意笃,举案齐眉,这是众所周知之事,他又怎会去那种地方。”


    他想了想,又生怕被人误解有何不为人知的癖好,连忙转向薛南星,神色郑重道:“你可千万别多心啊,方才让你带我去烟柳巷,是去那个什么雨花楼。若是南风馆那种地方就免了,我堂堂琝王世子,岂会是爱好龙阳之人。”


    他“咦”一声,仿佛想到什么不堪入目之事,一脸嫌恶,“好好的男人,做女子打扮,一个个男不男、女不女的。”话到末了,竟不由打了个寒颤。


    男不男、女不女……薛南星将这话听在耳中,心虚地咽了口唾沫,“魏大人已经着手帮忙寻梅香了,咱们暂且不必去烟柳巷了。”


    她没顾着去看凌皓眸中的失望,而是瞥一眼外间的天色,转念问道:“王爷可在府上?”


    “我方才来的时候就不见他了,说是望月楼的管事带回来了,表哥亲自去了大理寺审问。咱们可要去看看?”凌皓反问。


    薛南星稍一思量,宋源的家世背景,昭王不会不知,也难怪昨日与他分析案情时,昭王已然对宋源有所怀疑。想来审完那个管事,便会去晋平侯府。无论宋源是否拿到管事手中的钥匙,也无论他是否真的是凶手,曲澜生的死法定然还有蹊跷。


    一思及此,薛南星回到:“王爷审案,何须你我在场。不如先入去望月楼看看。”


    *


    二人乘马车至望月楼,见望月楼已被封锁,门口虽未贴封条,但由数名影鹰卫把守,等闲不许人靠近。


    其中一名影鹰卫验过琝王府的印信,便带着二人进了望月楼。


    推门入楼,二人一路往里走。


    明明仍是同一座木雕屏风,同样宽敞明亮的正厅,许是少了人息,薛南星总觉得与前日之景大相径庭,不过两日光景,却似历经沧桑巨变。


    阳光依旧从楼顶的琉璃瓦间倾泻而下,然此刻照亮的却是一片寂寥。


    她抬头看一眼望月阁,眸中染上疑色,“走,世子,咱们上望月阁看看。”


    望月阁未上锁,门口亦是有人把守。


    凌皓甫一进来,就负手在阁内踱了一圈,“我瞧着望月阁修缮了这么久也无甚变化嘛!”说着,又停在阑干边,抬手拍了拍,“不过这阑干倒是加宽了些,都能躺下一个人了。”


    一


    句无心之言,仿若醍醐灌顶。薛南星脑中灵光一现,目光蓦地落在西侧角落的石堆上,盯着地上的石块看了半晌。


    凌皓转头见她眉心紧蹙,一动未动,于是蹲下来,拾起其中一块在手中掂了掂,“这些石块与方才楼下那些并无不同啊!”他回过身问,“有什么问题吗?”


    薛南星敛着眸,声音分外沉静,“世子,你觉不觉得这堆石块有些奇怪?”


    “如何奇怪了?”凌皓扫一眼石堆,“方的圆的,大的小的……”语声一顿,一只手在石堆边晃了晃,不以为意道:“要说奇怪,呐,这块最小了,算不算奇怪?”


    他伸手往薛南星眼前一递,一块半掌大的石头赫然躺在掌心中。


    薛南星从怀中也掏出一块石头,摊开掌心。


    两石相并,大小形状相差无几。


    “你何时也捡了一块?”凌皓直起身问。


    薛南星原本垂着的双眸猛然抬起,“世子,我知道凶手如何分身行凶了!”


    第34章 答案“正是他自己!”


    *


    大理寺,刑思堂。


    “两日前望月楼诗会死了个人,你可听闻?”


    “小、小的实在不知情啊!”望月楼管事跪在公堂之下,牙缝里哆哆嗦嗦挤出一句话。


    昨日,几名头戴鹰翅盔的影鹰卫冲进他家中,还未曾看清来人,就被快马连夜带回京城。眼下,他跪在堂中抖若筛糠,被沈逸这么遽然一问,连头都不敢抬起。


    “你若不曾听闻,那本官便与你说道说道。望月楼诗会当晚,一个南风馆的小倌从望月阁被人扔下楼。官府的人上去看过,彼时那望月阁已是上锁,而钥匙……”沈逸负手走到管事身旁,俯下身,“除却你们章老爷,便只得你手中有了。”


    管事豁然抬头,一对肿泡眼瞪得溜圆,连连摇头,“不、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啊!小的压根就不认识什么小倌,又怎会千里迢迢跑去杀人呢?”


    “这个小倌曾于二月十四那日,前去望月阁唱过曲,你身为楼中管事,望月阁设什么宴、请什么人,你会不知?”沈逸站直了身子,将手中紧握的两张画像猛地砸到到管事面前。


    管事探长了脖颈,仔细去瞧,这两幅画像他自昨日起,就瞧了无数遍,可他横看竖看,饶是掏空脑袋,也想不起画中到底是何人。


    “大人明鉴,若是寻常宴席,小的自然知晓。可那望月阁内摆席宴请,向来都是东家亲自招待,咱们这些下人只负责与前来订席的侍从仆人打交道。若客人想保密身份,宴席上不用楼里的小厮,也是常有的事儿。”管事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东家那儿倒是有本册子登记着,小的曾经见过。”他口中的东家,想来便是宋源无疑。


    “那钥匙呢?若不是你,难道还能是章兆琛不成?他月前就已去了中函,而你家乡距离京城不过百里,快马兼程,一日一夜来回足矣,你说说,谁更有可能犯下此案!?”沈逸言辞犀利,几乎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管事被沈逸这么狠狠激了一番,愈发慌乱无助,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他极力辩解道:“不、不是我!家母身体抱恙,诗会前三日小的就回乡了。还是宋世子让我回去的,宋世子、邻舍乡亲都能替小的作证。家中老母卧病在床,几位官爷昨天也都亲眼瞧见了。小的再怎么样,也不敢在这事上做假啊!直至昨日一大早官府来拿人,小的才知道楼里出了事,但具体什么事,小的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啊!”


    说着,他撩开袍锯,双腿颤抖着向前跪行几步,“况且,小的压根就不会骑马啊!”话音落,他身子一软,整个人跪伏在地。


    袍锯撩起的瞬间,那管事大腿内侧一大片渗血的磨痕赫然入目。


    人是由影鹰卫用快马带回京的,一日一夜来回,那是影鹰卫的速度。如此快的马速,不常骑马之人定会磨伤大腿,眼下这管事腿间已是血肉模糊,的确不似会骑马之人。


    沈逸扫一眼堂下跪着的人,转身一掀袍摆,朝上首的陆乘渊拱手,低声道:“王爷,腿间是新伤。”


    陆乘渊清冷的声音自堂上悠悠传来,“你方才所言,是宋源让你回乡的?”


    管事稍稍直了直身子,抬起眼皮,觑一眼堂上,“回王爷话,正是。东家得知家母身体有恙,便让小的回乡照顾了。”


    言罢,他生怕堂前二人不信,略一思索,又接着道:“小的原本打算忙完诗会再去找东家,可四月十三那日,大约申时前后,东家便来寻小的,说得知小的家中有事,主动提出让小的回乡探母。小的当真不是有意撒谎要离京的啊。”


    “可偏巧不巧,望月阁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事。你再好好想想,那钥匙可曾离过你的身?”沈逸转身再问。


    管事低头想了想,摸着腰间的绳扣,惶然道:“这钥匙,一直就挂在这绳扣上。这几日,我夜夜守在老母榻前,不曾沐浴更衣,连眼睛都几乎未曾阖上过……”


    话到这里,他似乎意识到兜来兜去还是自己嫌疑最大,蓦地又慌张起来,哭丧着脸道:“本就不该带着这串钥匙的,早知那日就该把钥匙留在楼里了!”


    陆乘渊的目光陡然转了过来,“此话怎讲?”


    管事忙用衣袖擦了把鼻涕,“这钥匙从前确实一直由我保管,可望月阁修缮的这些时日,都是放在库房里的,工匠们登记了便可以取用。我走那日,本想把钥匙放回库房,可东家说工期结束了,里头又存着些奇石,放在库房里不放心,等闲诗会这几日不会有人上去,便让我随身带着。”


    陆乘渊静静听完,抿了口茶,才不急不缓道:“且将四月十三那日,宋源何时来寻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五一十道来。”


    管事见陆乘渊这一问语声平静,稍稍松了口气,便回忆道:“那日,小的和往常一样,辰时回到望月楼,便一直忙到未时午市结束,刚打算歇一会儿,东家就来了。也不知他听哪个伙计说的,一见到小的就问我家中是否有事。小的前两日的确收到弟弟来信,说家母旧病复发,可诗会在即,小的哪里敢轻易告假。没想到,东家竟然主动提及,让小的赶紧回乡探望。东家都这样说了,小的只有感恩的份儿,哪里会想那么多。”


    “不过那会儿望月阁的工期前一日才结束,小的怕临时还有些收尾的活儿,就想着把钥匙留下再走。可东家当即查看了一番,说没什么特别的了,便锁了门,将钥匙给了小的,小的这才拿在手上。小的自然不敢辜负东家的信任,所以这几日都是贴身带着,不敢离身,谁知……”


    “如此说来,最后是宋源锁的门?”陆乘渊眸光微沉。


    “是。”管事连忙点了点头,又道:“约摸申时前后,那会儿楼里休市一个时辰,大伙儿都在休息,也没什么客人。”


    “那他查看望月阁时,你可有在场?”陆乘渊继续问道。


    “不曾。”管事又摇了摇头,“他允了假后,我便忙着把手头的账记完。是东家自己去楼上看的,不过也就是看一眼的工夫,没多久就锁好门下来了。之后我便匆匆走了,没顾上再去看。”


    须臾,他蹙起眉头,又嘟囔了一句:“说来也怪,往日里东家从未这么早来过。那日又并非查账的日子……”


    陆乘渊听罢,不再言语。


    沈逸虽想不明白疑点在哪儿,可陆乘渊突然提及宋源定是有异,于是上前请示,“王爷,可要审那宋源?”


    陆乘渊负手踱至门口,望了眼天色。目光再落下时,冷不防落到了疾步而来的薛南星身上。


    他怔了怔神,却咂不出其中滋味。


    薛南星与凌皓从院外踏风而来。


    陆乘渊看了眼青衫落拓的少年,眸光微微低垂,一时没有说话。


    薛南星走到跟前与他一揖,唤了句:“王爷。”


    陆乘渊“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她身后的檐角上。


    薛南星眼波轻转,瞥见堂中跪伏


    的身影,心中暗自揣度几分后,径直禀报道:“王爷,世子与属下方才前往望月楼,果真有发现。眼下,行凶的手法属下已推测出七八分,但这余下的二三分,还需王爷解答。”


    陆乘渊这才移目看向她,“本王适才已审完。那管事的确在三日前就已经归乡,钥匙亦是时刻不离身。据他所述,那日是宋源亲自锁门,再将钥匙交予他手的。”他简单道明关键,回身抬了抬手,命沈逸将管事的供词拿来。


    沈逸接令,快步从公堂旁奋笔疾书的录事手中取过供词,又快步走出来,递给薛南星。


    薛南星道了声多谢大人,便凝眸细看起来。甫才看到“四月十三日……申时”几个字,浮于水面的思绪倏地在这一刻触到了底。


    薛南星的眸光一瞬点亮,似有灼灼火光,“王爷,您昨日问的问题,我知道答案了。”


    陆乘渊将这灼灼火光尽收眼底,默了片晌,才淡淡道:“想明白曲澜生为何要将蝴蝶钗放回楚风阁了?”


    “嗯。”薛南星道:“王爷昨日所言极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是我一开始就被人障了目。”


    “依据此前查到的线索推断,曲澜生于四月十三将蝴蝶钗放回楚风阁,二次日,即四月十四,他便遭人下毒迷晕,囚禁于望月阁中。从十四日至诗会当日,凶手精心算计时辰,寻机潜入阁内,提前喂服解药。然后待诗会时,趁众人皆聚焦于一楼正厅,凶手潜入望月阁内,把刚醒来的曲澜生横抱扔下,尔后锁好门,或隐匿于暗处,或混入人群中。然而,此推论疑点有三。”


    她神色凝重地望向二人,继续说道:“曲澜生自望月楼坠落之时,我等皆在一楼正厅。他身体横陈,直坠而下,从方位判断,确似被人自望月阁横抱掷出。然而,案发之后,世子殿下即刻下令封锁西楼与望月楼,我与宋世子亦迅速冲上望月阁,却未发现任何可疑人影。更诡异的是,西楼所有厢房,包括这望月阁,皆是门窗紧闭。王爷随后派人彻底搜查,亦证实了这一点。”


    “王爷已经审过章家老爷和那个管事,二人均无行凶的可能,短时间内也无法将钥匙拿回望月楼。即便是有第三把钥匙,如此短的时间内,众目睽睽之下,凶手究竟是如何从四楼望月阁将人扔下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至一楼混入人群?此为疑点一。”


    “疑点二,他为何要多此一举,行凶之后还要将望月阁锁上呢?”


    凌皓托着下巴,“确实有些不合常理。杀人后都是着急逃离,谁还顾得上锁门。”


    薛南星颔首,沉声道:“所以,那道门自锁上后根本没再开过。”


    “没开过?”凌皓满脸诧异,不由凑上前,“那是谁扔他下去的,难不成是他自己吗?”


    “世子说的没错,正是他自己!”


    第35章 桂花“你喜欢桂花吗?”


    凌皓本就听得云里雾里,此话一出,更疑惑了。他转头看了陆乘渊一眼,只见那人面容平静,似乎早已心中有数。


    不等凌皓反应过来,薛南星接着道:“他只不过是在望月阁设了一个简单的机关,就骗倒了诗会上的所有人,让众人都能成为他不在场的证人。”


    她垂头在地面扫视一圈,随即蹲下身,捡起几个大小均一的石子,又朝门口走了两步,蹲在门槛边,“王爷,世子,且看这里。”


    二人跟过去。


    只见薛南星将五个小石子排成一条直线,紧贴着门槛边缘约半寸的位置,每个石子间距一致,形成一道均匀的“一”字形布局。


    “这是在做什么?”凌皓也好奇地蹲下身。


    薛南星微微勾了勾唇角,“案件重演。”她指着门槛道:“假设这门槛之上是望月阁的阑干,而其下方则是望月楼的正厅。凶手只需事先将曲澜生迷晕,将他带入望月阁,并让他横卧于阑干之上。”说着,她随手从地上捡起一片长叶,平放至那些小石子上,“就像这样。”


    “待曲澜生体内的押不庐毒性消耗殆尽,他便会从沉睡中醒来。人在初醒之际,意识往往模糊不清。若他被迷晕前是睡在床榻上,便极有可能误以为自己仍在床榻上,而在感觉到左后背有异物硌着时,便会本能地向右侧翻身。而他这一翻……”薛南星抬起食指,对着长叶左侧轻轻一挑,叶片随之翻转,飘然落到了门槛之下。


    “所以,这就是死者左后背斑块形成的原因。”陆乘渊道。


    薛南星点了点头,“如此一来,凶手根本无需在场,便能如同目击者一般,亲眼目睹死者在自己预判的时间从望月阁坠下。”


    她站起身,对陆乘渊道:“此前,我们一直以为凶手是提前给曲澜生喂了解药,再趁他将醒未醒时,把人从楼上扔下。但倘若凶手是用此法行凶,那便不需要提前进入望月阁喂解药。他只需在下毒时算好时辰,让押不庐的药效刚好能在诗会结束前自然消退即可。”


    她稍微顿了一下,“而他算好的下毒时辰,正是四月十三日。”


    “你说要本王解答的二三分,就是想确认凶手到底有没有可能拿到望月阁的钥匙,以此判断他用哪种方法作案的可能性更大,是吗?”陆乘渊问。


    “王爷您方才就已经猜到了,不是吗?”薛南星答道。


    二人一来一回,让一旁的凌皓听得不明就里。他看看陆乘渊,又瞅瞅薛南星,只觉得这二人说的简直就不是人话。


    凌皓索性往两人中间一站,叉着腰对薛南星道:“你们俩到底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薛南星轻轻一笑。


    凌皓却还嘟着嘴,语气中带着几分焦急:“你还笑!?说了半日,我还是不知道你们口中的凶手到底是谁?”


    薛南星指了指门槛上排列整齐的小石子,“世子想想,这些石头就这样放着定会惹人生疑。那么在案发后,是谁不管不顾,第一个冲上望月阁,想要将这些石块拿走,那个人便是凶手!”


    凌皓略一回想,心中大震,“是宋源!?”


    薛南星颔首,“是。只是他未曾料到,那望月阁的门竟比他想象中坚实,直至我上去了,都还未撞开。因此,在我撞开门摔倒在地后,他连看都不曾看一眼,径直冲向阑干,扫开那几块石头。而我手中的那块,也是在那时捡到的。”


    凌皓顿时明白过来,“难怪那堆奇石几乎都是大块的,只得这几块小的,原来是拿来垫尸背的!”


    “此外,还有一点是他未曾预料的……”薛南星转而看向陆乘渊,拱手揖道:“……那就是王爷雷厉风行,不仅迅速封锁了望月楼和望月阁,还派人严密监视侯府,让他根本没有机会去处理那些石块。”


    陆乘渊明知她是又端出了巧言令色的花头,却仍是不由心生微澜,须臾,才转而问道:“那么,第三个疑点呢?”


    “最后一个疑点,就是那支蝴蝶钗。曲澜生如此珍视这支钗,却将它随意放在妆台上,仿佛特意想要被人发现。但倘若他是要传递什么消息,为何不用更直接的方式?”这也是昨日陆乘渊提出的疑问,此前薛南星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直至方才看到那份供词。


    那支蝴蝶钗是四月十三日卯时至亥时出现的,若曲澜生在申时前将钗放回楚风阁,而后才被迷晕,又如何能在酉时经过雨花楼,被正在迎客的梅香撞见呢?只有一个可能——梅香见到的并非曲澜生,而是扮作曲澜生的宋源。


    薛南星蓦然抬眸,“王爷,世子,整个案子中,这支蝴蝶钗起的最大的作用,无非是证明曲澜生四月十三日还没出事,引导我们误判曲澜生被关进望月阁的时间,将嫌疑转移至有钥匙的人身上。倘若去楚风阁的并非曲澜生,而是宋源,那所有疑点便都能解释通了。”


    “梅香失踪前曾说过一句‘怎么是你’,此前我以为是她见到了什么意想不到之人,譬如曲澜生这样的不该出现在青楼的小倌。而凶手以为梅香认出曲澜生,怕他认出自己,才对她下了毒手。但现下想来,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认识的人,以另一种模样出现了,譬如扮作曲


    澜生、做小倌打扮的宋源。”


    她顿了顿,又道:“而我猜,梅香是见到一个小倌打扮、戴蝴蝶钗的人,就以为是两个月前替她解围的曲澜生,却没想是她认识的宋源,大惊之下才说出这句话。”


    一旁的凌皓听罢这一长串的推论已是呆在原地,他的脑里从未思考过如此错综复杂之事,只觉得此刻被搅成一团糨糊。愣神间,只听薛南星忽然提及自己,“世子,你可知道,从前宋源去烟柳巷,可有去过雨花楼?”


    凌皓被她这么一问,终于缓过神来,将方才听入耳的几个词拼拼凑凑堆在一起,这才边想边道:“烟柳巷全是这个楼那个楼的,我也记不得了,不过我确定,他成亲之前没少去,与好些个妓子他都能叫得上名字。”说着,他又从脑子里捡起一些细节,笃定道:“反正子谦他绝无龙阳之好,他与夫人甚是恩爱,从前我们还……”


    话到这里,他突然顿住,咽了口唾沫,讪讪地看了陆乘渊一眼。凌皓曾与宋源一同声色酒肉,是见过宋源孟浪的一面的,料他如何都不愿相信宋源喜欢男人。


    陆乘渊没理会他,而是接着薛南星的话道:“若梅香从前就认识宋源,那她被害的原因就是认出了宋源,而并非认出了曲澜生的恩客。”


    薛南星一听这话,愣了愣。是了,这些也无法证明宋源就是曲澜生的恩客。若真是宋源,他掩饰的如此好,要如何证明他喜欢男人呢?若不是宋源,那他又为何要杀曲澜生呢?那个指使曲澜生去禹州找观音像的恩客又是谁呢?


    疑团看似理清了,可怀疑归怀疑,没有证据,甚至没有动机。一个侯府世子,即便是大理寺也不能随意盘问,除非找到梅香,从她身上找到证据。


    “也不知魏大人那里有消息没?”薛南星念叨着,蓦地抬眸,“王爷,我想去京……”


    “不行。”不等她将京兆府三个字说完,陆乘渊冷声打断。


    薛南星愣了一下,她话都还未说完,如何就不行了。方才还好好的,也不知怎的,又烧起无名火来。


    陆乘渊很快便又端出一惯的冷静从容,“你随本王去一趟晋平侯府。”声音一顿,“宋源有本册子,可能记了二月十四在望月阁设宴的宾客是谁。”


    接着,他将目光转向凌皓,“你,去京兆府问问魏知砚,若还无头绪,便让他不必费心了,本王自会派人去寻。”


    凌皓一听这话,立刻鼓起了腮帮子,脱口而出:“我不去,我要跟师父一起去。”


    “师父?”陆乘渊的声音里带着两分冷厉、三分惊讶,以及五分明显的怒意。


    薛南星心头猛地一紧,暗暗叫苦,只恨不能伸手去捂凌皓的嘴。陆乘渊与凌皓是表兄弟,眼下凌皓当着陆乘渊的面唤自己师父,这不是平白做了昭王的长辈,摆明占了他的便宜吗?


    薛南星只当没听见,勉强挤出个尴尬的笑,扯了把凌皓的衣袖,故作轻松地打圆场,“呵呵,世子殿下真是爱说笑。”


    她探了眼陆乘渊的脸色,低声对凌皓道:“其实,我仔细想了想,寻人一事,无论是京兆府还是大理寺,都比我擅长得多。梅香失踪得突然,如今又毫无线索,饶是我去了,也帮不上太大的忙。倒不如与王爷一同去晋平侯府看看,说不定能查出什么线索。”


    她见凌皓仍有不悦,又凑近些,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也不知说了什么,凌皓紧拧的眉头一下舒展开,狐疑地问了声:“当真?”


    薛南星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凌皓转怒为喜,转身就往院外去了,临走不忘撂下一句:“师父放心,就交给我吧!”


    薛南星扶额:“……”


    她甫一转身,冷不防对上一双幽深的黑眸。


    陆乘渊似是不经意,悠悠淡淡地问了句:“说了什么?”


    “嗯?”薛南星一愣。


    陆乘渊淡淡扫了眼凌皓离开的方向。


    薛南星反应过来,低低地笑了一声,“方才我不过与世子说,若能寻到梅香,她那些姐妹定会好好答谢他。”


    陆乘渊倏尔忆起旧事,当年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也是这般,双眼一弯便含笑意,眸子里有万千星辰。即便只是一丝不知从何而起,不该徒生的妄念,他到底还是在见到她的那刻起,就抑不住,任由这丝念想,如浮叶落湖生根,长成莲叶田田。


    他默了好半晌,忽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喜欢桂花吗?”


    第36章 疑点可算知道为何此人要叫“活阎王”……


    “你,喜欢桂花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也不知薛南星是没听见还是没听懂。


    她又是一愣,“嗯?”


    平日里的薛南星对着陆乘渊是恭敬而疏离的,一论及案情,是分外冷静,双目灼灼的。即便偶尔端出巧言令色的花头,也不过是有求于他罢了。


    而此时此刻,她微抬眉眼看向他,双眸清透得犹如稚童,纯粹却令人动容。


    陆乘渊愣怔了半晌,看着薛南星清透而认真的目光,不自觉地张了张口,“其实,你——”


    “王爷!”


    刑思堂院门处,忽有人高声唤了他一声。


    “噌——”像拨到一半的琵琶曲忽然弦了断,在陆乘渊脑中响起嗡鸣之声。


    他漠然转过头,看见尚未跨过院门,却非要先叫自己一声的高泽,忍了许久,才阖了阖双目,深吸一口气。


    高泽快步走近了,拱手请示,“王爷,胡文广的家属亲眷皆已处置完毕。”


    陆乘渊一听这话,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无名火又烧了上来,“就这?”


    高泽怔怔地看了自家王爷一眼,唔,脸色似乎不大好。


    他这才想起,方才王爷好像在与程耿星说话,于是他后知后觉道:“属下该死,属下……”他用余光飞速扫过,终于瞥见救星,“……沈大人!”


    “属下有些私事请教沈大人,属下告退!”高泽垂首说完,拔腿就往刑思堂里跑去。


    可怜沈逸刚命人将那管事带下去,还未来得及吃一口茶,就被高泽一把擭住,连拖带拽地绕到刑思堂的后堂里了。


    淬火而出的利剑,饶是烧得再红,一旦浸入冷水,那股子热气便会霎时化为雾气,散发至九霄云外。


    陆乘渊沸腾的思绪冷却下来,方才那一句他不该问的。越是珍视,便越会谨慎。在未有确切的实证之前,他不该轻易被一个身份不明之人触碰到软肋。


    等到陆乘渊收回目光再看向薛南星时,已然窥不见情绪。


    薛南星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见他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也不再多想,转而问道:“王爷,可是现下就往晋平侯府去?”垂眸间,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恭敬疏离。


    陆乘渊看了她一眼,没有答话,拂袖朝院外走去。


    *


    晋平侯府,正堂内。


    “昭王殿下亲自到访,有失远迎。来,请上坐。”宋源恭敬地将陆乘渊迎至上座,又回身朝薛南星比了个请,自己才坐到陆乘渊右侧的太师椅中,问道:“不知是否是楼里的案子有进展了?”


    陆乘渊挑眉看向他,“你就不想知道死在你眼前的是谁?”


    宋源怔了怔,但很快便皱起眉头道:“嗐,此人死于诗会上,一日不查明真相,望月楼便得多封一日。即便是解封了,想来生意也难复旧观。比起知道死的是谁,在下倒还真的更关心这案子进展如何了。”


    薛南星闻言,心中一紧,宋源如此淡然,梅香怕是不易找到。眼下毫无证据,倘若他足够警惕,说不定会将一些残留的线索和证据毁掉,无论如何都不宜打


    草惊蛇。


    一念及此,她不露声色地去看陆乘渊。


    “那本王让你失望了。”陆乘渊轻笑一声,移开目光,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口,“眼下只查出了死的是谁,所以本王才特意过来,想再问问你。”


    “王爷说笑了,这上京城谁人不知昭王殿下断案如神。”宋源奉承了两句,才道:“王爷尽管问便是,子谦定当知无不言。”


    话音落,一名厮役奉来茶。


    陆乘渊端起茶盏,吹了一口茶瓯上的热气,慢条斯理地道:“死的是烟柳巷一间南风馆的小倌,名唤曲澜生,原名贾理政。那日你说不认识死者,不知这两个名字你可曾听闻?”


    “曲澜生?贾理政?”宋源拧眉摇了摇头,“都不曾听闻。”


    “也是,宋兄与夫人恩爱,自是不曾去过南风馆。”陆乘渊不以为意地啜一口茶,“不过此人曾于二月十四那日上望月阁唱过曲,世子可还有印象?”


    “二月十四?”宋源垂眸做沉思状,不多时便抬起眸回道:“二月十四那日,望月阁上确实有设宴。只不过,望月阁几乎每个月都有宴请,皆是慕名前来赏月吟诗的。那日摆宴的是谁,来了什么人唱曲,着实是记不清了。”


    陆乘渊搁下茶盏,“哦?原来,不单止是望月楼的掌事不知,这望月楼的东家竟然也不知。”


    这话是已经审过管事的意思。


    按常理,偌大的一间酒楼,又并非什么私密的庄子,楼里有什么客人设宴,东家和掌事竟然都不知情,属实说不过去。


    宋源似乎察觉到陆乘渊话语中的怀疑,却也不慌不忙,解释道:“王爷平日里来的少,有所不知。自打当年皇上御驾亲临,在望月阁留下墨宝后,这望月阁便一宴难求。尤其是十五月圆前后,几乎每月都有人设宴。那些人,要么是京中权贵,要么是富甲一方的商贾。这些人的玩法,以王爷您的身份,想必也略知一二,可谓花样百出,无奇不有。不过,唯有一事他们却是出奇地一致——那就是个个都讲体面。要真是寻常吟诗赏月也就罢了,若是吃酒享乐,宴饮狎妓的场合,个个都不愿透露真实身份,多是派遣家仆来订席。”


    宋源微微后仰身子,继续说道:“正所谓‘自歌自舞自开怀,无拘无束乐自在’。客人若是不愿说,我们自然也不会多问,这些都是楼里心照不宣的规矩。”言罢,动作儒雅地品了口茶。


    一番言辞下来,滴水不漏,仿佛提前准备好似的。想来管家口中那本记着订席人名单的册子,他也早有准备。


    “也罢。”陆乘渊震袍起身,负手朝门口走去,宋源与薛南星立时跟上。


    可甫一踏出门槛,陆乘渊似乎想到什么,突然停下来,朝身后的宋源道:“听楼里的管事说,你手头好像有本册子记着在望月阁订宴席的客人名单?”


    宋源错愕一瞬,旋即回道:“是,不过那些来订席的家仆大多只是报了个姓氏,我们也不会刻意去核实真假,这册子有与没有并无差别。”他顿了顿,又道:“王爷若是想看,我这就去取来给您。”


    “不必了。”陆乘渊轻轻抬了抬手,“既然都出来了,那本王便随你一同走走罢。”说完,他侧目瞥了眼薛南星,“顺道让这些新来的见见世面。”


    薛南星会意,拱手揖道:“多谢王爷。”


    二人一来一回,宋源便不好再拒绝了,唯有引着二人到了正院书房。


    *


    宋源的书室竟是比陆乘渊那间更大些,足有三开间,两暗一明,里头的陈设更是纷杂。


    靠南沿窗横放一只香楠马鞍式书桌,一把花梨加官椅,东壁列着四座书架,书架上列着的竟都是些古玩。唯见东壁最靠南侧那座书架的角落,陈列着一摞古籍。


    薛南星想起凌皓曾说过,宋源身为晋平侯世子,即将承爵位,又是工部尚书的女婿,却未取得一袭功名入仕,想来他并非腹有诗书之人。一门心思放在生意场上的人,喜好古玩那是常事儿,可宋源是在书架上都堆满古玩的人,又怎会有心思阅古籍。


    趁宋源正在书案上翻找名册,薛南星不动声色地移步至书架南侧,指尖轻轻拂过书架,露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世子这些古玩可真是精美至极,这回当真是见了大世面了。”


    言语间,一阵极淡的甜香隐隐钻入鼻腔,薛南星低下头,迅速扫过角落的那摞古籍,只这一眼便瞧出了端倪。


    宋源很快找到了名册,递予陆乘渊。


    陆乘渊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没想过能从里头找出线索,于是只将那名册随手翻了两下,就仍给了薛南星,“本王眼乏,你且看看。”


    薛南星接过名册,上头的字是一页页过了眼,可并无丝毫有用的线索,反倒是二人寒暄的声音钻入了耳里。


    陆乘渊先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诗会前几日,宋兄都在忙什么?”


    宋源叹息道:“无它,都是忙着筹备诗会,有两日还宿在了望月楼。却没承想,遇到了这档子事。”


    二人默了一瞬。


    “侯爷近来可好?”陆乘渊又问道。


    “父亲还是老样子,从前在战场落下病根,偶有不适,却也还算康健,有劳王爷费心。”


    “哦?本王若没记错,侯爷不过跟随老侯爷去过一回北疆,怎的就落下病根了?”


    宋源顿了一下,“……父亲经验不足,遭北乌人伏击,受了重伤。宋家历代出英烈,父亲也想承祖父之志报效我大晋,可奈何初上战场就……”


    “也是。”陆乘渊打断,“上阵杀敌拼的是勇是谋,若是能力不及,不如琢磨琢磨生意经,倒也安稳自在。”


    薛南星险些没忍住要笑出声,她可算知道为何此人要叫“活阎王”了,原来不单是手段狠厉,说起话来还句句带刀。


    一慌神间,忽地传来一道柔若莺啼的声音,“世子,请用茶。”声音娇柔得能滴出水来。


    薛南星稍稍抬起眼皮去看,只见一双纤细如柳,肤白细嫩的手轻托茶盏,奉至宋源面前。


    宋源面色如常,极为自然地抬起手,在那双纤纤玉手上,微不可察地轻拂而过,接过茶盏。


    薛南星心中微震。虽说丫鬟将茶奉到主子面前并无不可,但下人奉茶,最忌讳打扰主子议事,眼下陆宋二人正在说话,她这茶奉地就有些不合时宜了。更古怪的是,宋源竟不以为意,双手去接,而那双手……


    待她定睛再去看时,那丫鬟手中已稳托香茗,轻移莲步,朝陆乘渊走去,身段如初春新柳,既柔且韧。


    薛南星又不动声色地看了陆乘渊一眼。


    陆乘渊神色平静如水,瞧不出丝毫异样,接过丫鬟奉上的茶,淡淡问道:“听闻宋夫人近日喜怀麟儿,不知身子可还安好?”


    宋源闻言,眸中多了一丝柔情,微笑着答道:“一切安好,多谢王爷挂念。”


    陆乘渊点了点头,“想来也是,你二人成亲两年一直恩爱如初,早已成为京中人人称颂的佳话,想必宋兄定会将夫人照料得无微不至。”


    宋源抿了口茶,“那是自然。”品茗的动作却不似方才那般儒雅。


    二人说话间,那丫鬟面色未变,却在转身的一瞬,有一抹愠色在眉眼间闪过。


    薛南星将这抹愠色尽收眼底,笑而接过她递来的茶盏,温声道:“多谢姑娘。”


    “公子客气了。”丫鬟扯了扯唇角,俯身退下。


    陆乘渊搁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睨了薛南星一眼,“看完了便走罢。”话音落,兀自负手往外间走去。


    “是!”薛南星旋即跟上。


    *


    二人出了晋平侯府,甫一坐进马车内,便听对方道:


    “方才可看清了?”


    “王爷可闻到了?”


    第37章 夜探侯府里面豁然伸出一只手臂


    二人甫一坐上马车,便听对方问道:


    “方才可看清了?”


    “王爷可闻到了?”


    四目相对,车内两人都怔了


    怔。


    “嗯。”


    二人又异口同声。


    陆乘渊避开她的目光,理了理衣袍。


    薛南星狐疑地瞥他一眼,一身锦袍平整熨帖,也不知此人在理什么。


    只听陆乘渊淡淡开口,“说吧,看到了什么?”


    薛南星回过神来,“宋源的书室里,东壁整座书架皆摆满古玩,只有右侧的角落堆放了一摞古籍,还带着一股极淡的异香。那味道甜腻,不似寻常花香。后来我细细看了会儿,那摞古籍书脊未磨,却积满灰尘,显然是从不曾翻阅,可唯得最中间的一本不染一尘。若他真偏爱此书,日日摩挲翻阅,书脊又怎会毫无磨损呢?”


    “里面藏了东西?”


    “有可能,此为其一。”她微微颔首,心中又将适才所见与先前种种猜测飞速盘桓一番,“其二,此番来之前,我原本还有些怀疑他就是曲澜生的恩客,可方才见到他与那丫鬟的举止……”


    她语声一顿,眼底浮上藏不住的鄙夷,“此人碍于龚家的势力,明面上不惹风尘,不纳妾室,背地里却趁着夫人有孕,与一个丫鬟苟且。一面利用夫人的娘家,一面又忍不住偷腥。书室里古玩多过书籍,却在外头附庸风雅,日日张罗着吟诗赏月、舞文弄墨的雅事。”


    “一个人的心性断不会轻易改变,遑论喜欢男女。也难怪世子不相信宋源是好龙阳之人,换做是我,我也不信!”


    薛南星向来看不惯此等伪君子真小人,一番话下来,生冷不忌,少了以往的沉静收敛,倒多了几分真性情。


    她侃侃道完,目光落向陆乘渊,却见对方正盯着自己,冷玉似的眸子忽然卷起微澜,连唇角也跟着微微一动。


    他这是在笑?


    前几日,薛南星不是没见过陆乘渊笑,可那都是不及眼底的嗤笑、轻笑,哪里是现下这般——淡漠的眸光倏尔变得柔和,竟像是真的找到乐子一般。


    未待薛南星想明白这乐子从何而来,陆乘渊很快又恢复清冷的语声,悠悠淡淡道:“眼见的不一定为实。”


    眼见不一定为实。


    陆乘渊对宋源的了解定是胜过自己,薛南星将这句话在心里略一揣摩,大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宋源虽功名不成,但能将望月楼打理成京城第一酒楼,绝非仅仅倚仗龚家就能办到的。且看宋源方才回答地滴水不漏,就知道此人绝不简单。


    从前流连风尘也好,与丫鬟举止暧昧也罢,对着夫人尚且能日日做戏的人,还有什么戏做不出来。要看透此人,还真不能凭这一言半语下定论。她不得不承认,方才那番言语多少参了些自己的喜恶。


    但她再往深一想,宋源对梅香下手的原因无非有二,要么是因为见过两个月前那辆马车里另一人,而四月十三那日认出了宋源就是那人;要么是因为梅香从前就认识宋源,四月十三那日又恰好撞见他假扮成曲澜生。


    雁过留痕,若是前者,在寻到梅香前,想办法证明他喜好龙阳,想来也能抽丝剥茧,找到他与曲澜生有关系的证据。但倘若是后者,倘若宋源并非曲澜生的恩客,那他到底在帮谁,这证据便不好找了。


    可不入虎穴,又焉得虎子。


    一思及此,薛南星抬眸道:“即便是做戏,但凡人为,定会留下蛛丝马迹,或许从那本古籍里可以找到。”


    陆乘渊看向她,“你想如何找?”


    薛南星沉吟一瞬,“夜探侯府。”四个字说出口,目光灼灼如星。


    陆乘渊心头一滞,适才在大理寺的那种感觉又来了,那眸中星火转瞬之间便铭于心头流入血脉,滋生出疯长的藤蔓。


    他只觉得若他再看下去,便不知道下一刻又会说出什么。


    陆乘渊立刻移开目光。


    “王爷?”薛南星见他一动不动,也不看她,只以为他未听清,于是将身子凑近些又唤道:“王爷?”


    两个字轻且短,不同于以往的敬畏,而是带着五分疑问三分试探两分哀求,仿若一只柔软无骨的手,搅扰着那些疯长的藤蔓。任他如何清明自持,洞若观火,又明知夜探侯府绝非上策,却也在此刻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


    话音落下,他便有些后悔了。可薛南星几乎不给他后悔的机会,立时展眉而笑,“多谢王爷!”


    陆乘渊别过脸,见她面上笑靥未褪,又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好。”


    薛南星并未纠结这第二声“好”是何意,一心只想着夜探侯府之事。她将手头的线索快速理了一遍,自顾自喃喃道:“梅香虽还未找到,但其它证据却也并非毫无方向——另一支蝴蝶钗、押不庐的毒、那本不染尘的古籍和莫名的异香……都得仔细找找。”


    方才在侯府,薛南星并未多言,昭王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般漫不经心地问了几句,应该还不至于打草惊蛇。出入侯府时,她暗暗观察过,侯府虽大,但到底不比昭王府布局复杂,一路走出来,她已经大致记了下院落的布置。如今的晋平侯并无实权,府中自然没有府兵,只要避过正院门口的几个守卫,便可潜入书室。


    她心中正盘算着,只听身旁之人突然道:“夜路难行,到时本王会派人接应你。”


    夜路难行?陆乘渊手下的人哪里能怕“夜路难行”,这四个字不过是他随口一提的说辞罢了。


    没承想,薛南星却听了进去。


    “王爷,不必了。”她一拍胸口,认真解释道:“我打小便在义庄里长大,白日里没少被人骂晦气,所以我都是夜里才出门,走夜路是家常便饭,夜探侯府不难。”


    分明是苦涩的过往,可从她嘴里出来,却如同在说今日的天气般寻常。


    陆乘渊顿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去看她。他从前觉得她这副样子是为达目的,生出了巧言令色的花头,可眼下看去,却像是为了生存,苦中作乐、自顾冷暖。


    有一瞬间,他竟觉得她与他一样,都是孤伶伶的。


    薛南星还欲再开口,却被陆乘渊打断,“晋平侯府没你想的这么简单。”


    陆乘渊的目光落在她的右手上,又道:“你以为凭你这点三脚猫功夫就能独闯晋平侯府?”


    薛南星一怔,右手不自主地握紧了些。


    “虎口、掌心有茧,却不厚,学过剑,但也久未操练了。”


    薛南星咽了口唾沫。


    “一个喷嚏就能摔倒,下盘不稳。”


    薛南星想起昨日在卷宗室,又咽了口唾沫。


    “身板单薄,先天不足。”陆乘渊的目光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很快又移开,抬起两根手指,慢条斯理道:“两个,两个稍健壮的护院就能把你擒了。”


    此人说话果然是句句带刀。


    薛南星心中腹诽,却也辩无可辩,只好又回了声“多谢王爷”。


    *


    月光隐遁,深夜寂寂。


    可算熬到了戌时,薛南星迫不及待换好夜行衣。


    先前昭王只道会派人接应自己,却未言明究竟会派谁。她在降雪轩的院门外犹豫了片晌,还是决定再去找陆乘渊确认一番,以保周全。


    “王爷不在?”薛南星大为诧异。


    “是,用过晚膳便去了影卫司。”崔公公端着拂尘,上下打量薛南星一眼,“程公子,你这是……?”


    “奉王爷之令,去找点线索,这么穿——”薛南星低头看一眼自己,笑道:“不惹眼。”


    崔公公狐疑地点了点头,目光却仍是落在她身上,若有所思,片晌,又听她问道:“那公公可曾见过高大哥?”


    薛南星没料到陆乘渊竟然出府了。她寻思着,既然说的是接应,大抵会派个自己认识的,这昭王府内她认识的高手,除了高泽,也别无旁人了,若能见到高泽,问他一声也是好的。


    “他?”崔公公扬手一指,“呐,不就在那儿么!”


    高泽回到王府,路过正院前的廊庑。他从影卫司回来,一路上反复琢磨了许久,从前王爷的性子虽冷淡,但也不难揣度。可自打从禹州回来起,是愈发逐摸不透了。早上在大理寺莫名发火且不提,就拿方才在影卫司来说,自己不过问了句王爷去哪儿,就又碰了一鼻子灰。


    今夜廊庑里,灯火格外通明,他远远便瞧见崔公公站在尽头处,正端着拂尘与人说话。他向前走了两步,只见崔公公目光移过来,抬手一扬,原本背身而立的人


    循着方向转过来,朝自己打了个揖——是程耿星?


    高泽的眉头一下蹙成一道川字。


    是了,这两日,王爷每回烧起无名火来,程耿星都在场。此人虽有些验尸查案的本事,却屡屡触碰王爷的逆鳞,指不定哪日又得罪自家主子,最后受累的还是自己,还是远离为妙。


    思及此,高泽匆忙地拱手一揖,头也不回地扶刀离开。


    薛南星正欲上前,可廊庑那头的人仿佛见到什么可怖之事,眨眼间就不见了人影。她低头看了眼今夜的装束,不过就是寻常夜行衣,胸也束紧了,那东西也戴了,横看竖看,里看外看都是个黑衣少年。


    她无奈地摇摇头,也罢,时辰不等人,想来昭王既然开口了,自会有安排,自己只管小心行事就好。


    *


    薛南星思绪纷飞,脚下生风,转眼已经到了晋平侯府外。


    侯府的正院靠南,她在南侧的墙垣外听了半晌,确定墙内没有人声,便没再多等,足尖在墙根上借力,一个纵跃,跃上院墙。


    暮色深沉,薛南星借着夜色掩护,很快寻到了正院。她不敢贸然行事,并未马上潜入,而是纵身跃上更高处的屋檐,仔细观察了一会儿。


    戌时已过,她四下望去,侯府内除了抄手回廊里还留着几盏风灯,大多院落皆已熄灯,正院外偶有三两护院提着灯巡过。


    她又看了一会儿,发现这些护院大约每隔半刻钟经过正院门口一次,随后也只是在院外巡视,并没有往书室的方向去。


    薛南星暗暗松了口气,将手脚上绑缚的系带都紧了紧,趁着护院离开的间隙,从高墙上纵身跃了下去,顺着墙角的阴影,一路摸到了书室门口。


    此刻月光隐遁,所幸书室外的檐角还留着一盏未燃尽的油灯。薛南星从怀中摸出两根铁线,迎着微光,插入锁孔。


    “啪嗒!”锁开了。


    她无声地推门而入,又无声地阖上门。


    霎时间,四下尽暗,安静得听不见一丝声响,就连外间的风声都停了。


    薛南星从腰间摸出一把火折子,只稍稍吹出一点火星子,借着这丝微弱的光,依循白天记忆,躬身往书架寻去。


    很快,一股熟悉的淡淡的甜香窜入鼻腔,她停下脚步,抬起手中的火折子一照,果然见到那摞古籍就在眼前。


    薛南星目的十分明确,她想也没想,便伸手去取最中间那本,怎料竟然一下子没能拿动。


    她狐疑一瞬,换了只手,又多加了三分力道再去拿。这回那本古籍倒是动了,可这书架怎么回事?竟然也动了。


    “幌啷——”


    像一只手,猛然扼住了她的呼吸。


    她几乎本能地伸手去扶,可下一瞬就发现了不对劲。书架并非被她拉动,而是自己在动!


    又是“幌啷”一声,书架停下,自靠墙的一侧裂开了一道豁口,里头竟然藏着一间密室。


    薛南星下意识警觉起来,立即熄灭了手中的火折子。


    周遭一片沉寂,伸手不见五指。


    她定下心神,确定了暗室里并无声息后,才在黑暗中摸着那排林立的书架,往那道豁口挪去。


    那股异香愈发浓郁,薛南星靠着墙根稍稳了稳,便贴着墙进了密室。


    她唯恐光线透出外间,并未马上拔开火折子,而是暗自忖了忖,这书架既然设了机关能自动开,定有机关能让它自动阖上。


    念及此,薛南星屏息凝神,沿着墙面一寸寸摩挲,很快便触到一个类似烛台的事物。秉着试一试的心态,她将烛台轻轻一拧,书架竟然真的自动阖上了。


    她微微沉了口气,重新燃起火折子。


    “呲啦——”


    火光渐起,周围变得明朗起来。


    在看清周遭的一刻,薛南星不由怔了怔。


    这里与其说是一间密室,倒不如说是一间寝室,除却一张罗帐床榻、一个双开门的衣橱、一个茶台以及茶台上的莲花香炉外,别无他物。


    四下寂静无声,听觉变得尤为敏锐。


    薛南星正欲上前查探,忽闻外间传来轻微的响动。


    糟糕,有人来了!


    她旋即将一侧耳朵贴到墙上,似乎是铜锁发出的喀嗒声,声音虽微弱,却足够令人胆战心惊。


    ——有人摸出钥匙开锁!


    能用钥匙开锁的,断然不是普通护院,莫非是宋源?若真的是他,那便极有可能进入密室。


    薛南星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可脚步声已经响起,人已经进来了,眼下再出密室是不可能了,为今之计,只能藏。


    她迅速扫一眼周围,密室里头八丈见方,一眼望穿,能藏身的也唯有这个衣橱了。


    薛南星不再多想,赶在脚步声停下前,熄灭手中的火折子,然后伸手去拉衣橱的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藏进了衣橱。


    然而她坐进去后就发现不对劲,黑暗中,竟起伏着还有活人的气息。


    完了!这衣橱里还有一个人!


    下一刻,她腕间一紧,被人紧紧扣住。


    第38章 衣橱对你不放心


    一瞬间,薛南星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方才那人将她拽进来之后便一手捂住了她的嘴,而另一只手,此刻正摁在她左手腕的大动脉上,令她一动也不敢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还有人与她一样在查宋源?薛南星只觉背心都凛凛地出了一层汗。


    但她很快冷静下来。若是其他人,怕她出声坏了事,大可以一掌将她击晕,何必要扼住她的脉门,且力道极其轻巧,甚至可以说是温柔,显然只是在提醒她不要出声而已。


    莫非是昭王派来接应她的人?


    可方才高泽见到她转身就走,不似要接应她的样子,那还能是谁?


    思绪飞转间,微热的气息自耳后传来,薛南星才惊觉这人比自己高出许多。虚掌覆在她唇上的那只手掌温暖而干燥,手指似乎很是修长。


    薛南星心中一凛,只觉得这样的身形,这样的一只手,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上京城内,她认识的,有些功夫又敢夜闯侯府的,两个手指头就能数出来。若不是高泽,那就只有……


    衣橱内黑暗无声,呼吸流转。


    薛南星抬起右手,凭着感觉用指尖寻到那只手,以指为笔,在那人的手背上轻轻地写下两个字:


    “世子”


    两个字写完,薛南星感到身后之人的呼吸滞了滞,那只原本轻轻叼着她腕子的手倏地收紧了。


    “唔……”


    她疼得眼角都泛起泪来。


    捂着她的大掌也紧了几分,掌心的温度也随之褪去。


    无声的黑暗里即使看不见,就凭当下这一举动,薛南星也能明显察觉到,那人好像是生气了。


    所以来人不是凌皓么?


    等等,这只手褪去了温度,竟然隐约散发出一股熟悉的味道,冷冽而干净。


    薛南星猛地一怔,这人……不会是陆乘渊吧?她定是被密室内的甜香熏昏了头,巴掌大的空间里,竟然没能一下闻出他身上的味道。


    可陆乘渊不是去了影卫司吗,怎么会先自己一步,出现在这里?


    然而顾不上细思,薛南星很快便感受到异样。


    柜子里的空间本就不宽敞,还零零碎碎地装了好些衣物,眼下又硬塞进了两个人。二人即使有意错开身子,也觉得狭窄逼仄。


    陆乘渊方才那样稍一用力,薛南星本能地往后靠,后背一下贴着他的前胸,霎时间,细微的温热透过衣衫传过来。


    短短两日,卷宗室里的那幕又出现了,只是这一次二人离得更近,贴得更紧了,这一次,她逃无可逃了。


    薛南星脊背一僵,又涔涔地落下一层汗来。


    陆乘渊似乎也察觉到什么,终于松开了她。


    与此同时,外间传来“幌啷”一声,书架开了。


    黑暗之中,两人的呼吸


    倏地紧蹙起来。


    进来的人脚步声轻盈,听起来像是个女子。很快,衣橱的缝隙间亮起一道微弱的光线,那女子点了灯。


    几声轻柔如棉的脚步声后,木门缝隙中窜进来几缕青烟,那股甜腻的异香瞬间浓郁起来,充斥了整个衣橱。白天的那股味道,原来正是那女子燃的熏香。也不知是什么香,薛南星总觉得这味道有种说不上的怪异。


    思虑间,脚步声又响起,行到衣柜的时候忽然住了脚,下一刻,薛南星看到衣橱缝隙间透来的那道光忽地亮了起来。


    薛南星下意识立直身子,伸手去扶腰间的匕首,却在下一刻被人往衣橱侧壁推了推。


    身后的人伸出一只手臂,挡在她身前。分明是护着她的动作,可薛南星只觉得心头一紧,若是再靠近半寸,便会毫无保留地碰到她的胸口,今夜她可没在怀里揣一本手札。


    就在衣柜刚被拉开一条缝隙的刹那,书架再次响动起来,这次是阖上了。


    “官人,奴家还以为你不来了。”衣橱外声音娇嗔,唤的是官人,可衣橱里的二人心知,说话的就是白天那个丫鬟。


    说话的间隙,脚步声往书架方向去了薛南星暗暗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一软,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身前的手臂顿了顿,也收了回去。


    方才衣橱的门缝被微微拉大了些,衣橱里勉强透了些光进来。薛南星回身点头,借着微弱的光,看见陆乘渊一双如曜如漆的双眸,稍微安心了几分。


    得到陆乘渊的首肯,薛南星对着面前的木门缝隙,眯着眼细看起来。


    “怎么能不来呢?今日你来书房奉茶,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是宋源的声音,俨然与人前温润如玉的形象判若两人。


    那丫鬟的声音却是较白天更娇软百倍,湿漉漉地能滴出水来,“院里的嬷嬷看得紧,这几日官人又不能出府,奴家实在找不着机会来寻官人,唯有出此下策。奴家……不会耽搁了官人的正事吧?”话到末了,带了一丝哽咽,饶是看不到,也能想象到她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看不到的尚且心里一酥,遑论那个看得到的。


    宋源一下就把持不住了,浮起一丝轻佻的笑,手上一使劲,将人揽入怀里。


    “不过是寻常问几句话而已,无碍。”宋源盯着那丫鬟雪白起伏的胸口,眼神瞬间迷离起来,两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万大的事也不及我的小娇娘大。”


    他瞥一眼茶台上的香炉,迷醉地深吸一口,“怎么,今夜是不打算让人睡了?”


    “奴家哪里有本事不让官人睡了,哪回不是官人弄得奴家睡不了,又是让人家唱戏,又是……”丫鬟语气嗔怪,但声音却是明晃晃的勾引。


    薛南星顿觉不妙,这熏香是催情之物!她即刻捂住口鼻,同时别过脸觑了陆乘渊一眼。


    可身后之人竟像是一尊佛似的端坐着,连眉头也不动一下,见她回头,甚至愣了一愣。


    薛南星急了,若她真是男子倒也不怕,等闲不会吃大亏。可她是女儿身,身后的是如假包换的真男子,二人的姿势本就有些暧昧,倘若这迷香药力强劲,自己、抑或是身后之人起了反应怎么办?


    她眉头紧蹙,一时顾不上身份礼节,抓起陆乘渊的手,往他自己口鼻上一按,见他愣愣地捂上口鼻,这才放心回过头去。


    陆乘渊捂着口鼻,只露出双眸,那双眸子忽然变得清晰起来,眸光清朗,静如深海。


    然而外面的淫言碎语不绝于耳。


    “又是怎么,难道你不喜欢吗?今夜为夫就满足你。”宋源一边说话,一边解开那丫鬟的衣裳。


    薛南星并非不懂男女之事的深闺小姐,春宫图也不是没插科打诨地伙同着那些捕快看过,验男尸更是不在话下。


    可眼前这一切……此刻她完全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呆愣得如同一具石像。


    忽然,她眼前一黑,一只修长的手遮住她的双眼,耳畔一热,清冷淡然的声音传来:“别看。”


    声音极低,混杂在暗色里,有一丝哑,还有一丝……温柔。


    薛南星脊背一酥,她之前竟从未发现此人的声音这样好听,只需两个字便能蛊惑人心。她不由阖上双目,本能地往后靠去,可这一靠,便将自己的后背又毫无保留地贴上了陆乘渊。


    清冽的鼻息喷洒在脖间,方才还毫无温度的胸膛,此刻竟然微微发烫,她仿佛感受到那穿透而来的心跳。


    杂乱无章、怦然肆动。


    他似乎……并非真的淡定。


    薛南星惊觉不妙,再这样下去怕是会出事。她忙僵着身子往旁边一点点挪去,终归是与陆乘渊错开了小半边身子,尔后一头埋进膝盖里。


    她本以为不去看会好受些,然而事实证明,若是不看,耳边的声音只会被无限放大,她赶忙又捂住双耳。


    可这密室建起来就为了做些见不得人的事,隔音自然是极好的,里头的声音出不去怎么办,便只能在屋里转,转来转去,就又窜进了衣柜里,越滚越大声。娇媚婉转的呻吟裹着玉钩碰撞的乱响,如同海浪般一阵阵拍打过来,淹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愈发燥热起来,衣橱里本就闷热的气氛再度升了温。此时此刻,饶是她努力平复自己,也很难做到心如止水。


    鼻尖弥漫的甜香味不再腻到熏人,而是混着一丝冷冽,带着些陈年书卷和新添的墨水味,莹莹绕绕,居然变得好闻了起来。


    她猛地想起陆乘渊身上那冷冽干净的味道像什么,像一夜初雪之后,推开窗时吸入的第一口气息,清冷而纯粹,凉至肺腑却让人着迷。


    脑中轰然一声嗡鸣,她、她到底在想什么!?


    薛南星不由心虚地去看陆乘渊,只见他紧闭双目,将自己紧紧贴在柜壁,那股清冽的气息也倏尔热了起来。


    连见多识广的“活阎王”都尚且如此,更何况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可她再如何,也不至于对陆乘渊起色心,除非……


    是了是了,定是那迷香作祟。


    薛南星总算找到了原因,环在双臂下的手暗暗使劲,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唔……”疼!一双手臂不知被掐出了多少淤青,沸腾的思绪才渐渐凉下来。


    二人就这样苦撑了一个时辰,还听了几句京戏才得以脱身。


    *****


    二人翻出侯府时,夜已深沉,陆乘渊走得一路沉默,薛南星垂首跟在后头,也不知说什么。


    直至上了马车,薛南星觉得这尴尬的气氛实在诡异,于是寻了个话头,开口问道:“王爷先一步到侯府,可有找到什么,譬如押不庐?蝴蝶钗?”


    陆乘渊摇头,“什么都没有。”


    难怪那书室的守卫并不严,看来除了偷情一事,宋源不怕被人找到其它什么。薛南星的神色一下子凝重起来,“堂堂一个侯府世子,找不到确切的证据,便无法治罪。眼下也不确定他是否在替别人做事,也不能打草惊蛇。”


    陆乘渊微微颔首,“待明日看看梅香是否有消息,再从长计议。”


    薛南星点了点头。


    又是一阵沉默。


    可关于案子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还能再说些什么呢?她忖了忖,突然问了声,“王爷不是说派人来么,怎的亲自来了?”


    陆乘渊似乎有些错愕。他是不放心薛南星,才早她一步探入晋平侯府的,本想搜出古籍里的东西就去拦她,却没承想书架后藏了个密室。然而,待他搜完密室,薛南星就已经进来了,这才……


    他默了一瞬,张了张口,却只说了三个字,“不放心。”


    “哦。”薛南星沉默地垂下头。


    陆乘渊看向她,“本王的意思是,对你不放心。”


    第39章 窗影他彻底怔住了


    陆乘渊看向她,“本王的意思是,对你不放心。”


    薛南星仍是低着头,“哦,属下明白。”


    陆乘渊:“……”


    车内再度陷入沉寂。


    同样是密闭昏暗的空间,一旦沉默,气氛就又诡异地尴尬起来,甚至因为方才的经历,多


    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那种感觉又来了,那种五内燥热,忍不住要推开门窗,任由那股冷冽的霜雪气息窜入她四肢百骸的感觉,又来了。


    不行,那邪物的药效太烈,薛南星实在忍不了了。她豁然立起身,硬着头皮拱手一揖,紧着嗓子道:“属下有些不适,不扰王爷清静了。”说完,也顾不上看对方的脸色,头也不回地跨出了马车。


    夜风阵阵,车轮辘辘。


    车里车外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


    二人各有各的心虚,甫一到王府,便极为默契地各往各的院子里去。


    正院门外,崔海立在宫灯下等着,远远便瞧见厮役提着风灯疾步走来。


    “急什么急,失了体统。”他正欲训斥一番,只见那厮役后头还跟着一个人,一身玄色长衫,箭袖收得紧,身形修长挺拔,自黑暗中踏风步入廊庑。


    这不是王爷么,怎么也穿了夜行衣?


    崔海忙迎上去,“王爷回来了。”


    “王、王爷?”


    陆乘渊眼尾都未扫他一眼,面色沉沉、一言不发地径直往正院里去。


    崔海怕是出了什么大事,忙从厮役手中夺过风灯,追了上去。


    然而他却看见,一向泰山崩于前都不形于色的昭王,火急火燎地回屋,竟然是为了……


    去净室沐浴!?


    “啪——”一声,净室的门被重重关上。


    崔海还未反映过来,只听门后传来三个字:备冷水!


    崔海一愣,冷……冷水?现下尚未至五月,何至于要用冷水沐浴,况且王爷这身子哪里还能沾半点寒凉。


    可若是王爷怪罪,或许还能念及旧情,给自己留个全尸,若是王爷有什么三长两短,那可是要诛了九族的。


    他抬手扶了扶额角,转身命下人将已经备好的温水送入净室,尔后一咬牙,也跟了进去。


    “老奴该死,今夜王爷若是要赐死奴才,奴才也认了。可奴老奴宁愿死,也不能眼看着王爷……”话到一半,他掀起眼皮去看陆乘渊,蓦地顿住了。


    崔海双眼瞪得浑圆,几个字断断续续从齿间蹦出,“王爷,您,您的脸,红了!”


    陆乘渊何止是脸红,从藏在密室的衣橱里起,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念头里出现了程耿星,便会有一簇烈火自他心头纠缠的藤蔓肆意地烧起来,他浑身上下,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都被这烈火灼然焚烧着。


    冰霜消融,几近沸腾。此刻他已经顾不上冷水温水,哗声坐进浴池,一头扎进水里。


    “嗬——”


    一声惊骇的喘息,陆乘渊猛然从浴池中坐起。


    水已经凉透了,连带沸腾的血脉一起,终于凉了下来。


    陆乘渊从水里坐起一点,手撑住额头,恍惚地揉了揉,开口问道:“宫里可有消息传来。”


    “回王爷,不曾。”崔海迟疑片晌,又道:“不过徐太医倒是来过,除了送药,还……”


    后头的话他没敢再说,无非就是劝王爷去行宫养伤的那几句,想来王爷也是不愿再听的。今夜的主子本就行径怪异,还是莫要往刀口上撞了。


    厮役又拎了几桶热水进来,净室内水汽氤氲,夹杂着淡淡的药味。浴池里的水翻滚着,很快被重新搅热。


    陆乘渊隔着水汽问道:“崔海,你可还记得依兰依兰?”


    “依兰依兰?”崔海微一思索,“可是那甜香味极重的花儿?”


    陆乘渊轻“嗯”一声,顿了顿,声音很低,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带着几分心虚,“方才,本王闻了一些。”


    崔海眉间挂起疑惑,若有所思道:“老奴没记错的话,依兰依兰乃产自宁南国的催情之物,性极阳。五年前徐太医曾尝试以此物入药为引,想用其阳性压制王爷体内的寒毒。”


    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陆乘渊,无奈叹道:“奈何此物只在情动之时起效,王爷您偏偏又是个无情无欲之人,徐太医这才找了毒性更烈的押不庐来做药引。”


    凝着黑暗的目光倏尔一滞,陆乘渊沉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崔海愣了愣,“……老奴说徐太医找了押不庐来做药引?”


    “不是,上一句。”


    “此物只在情动之时起效,王爷您无情……”崔海不由咽了口唾沫,“……无欲?”


    浴池中的人豁然起身,旋身穿上亵服。


    是了,依兰依兰只在情动之时起效,他这颗心早就被蚀空了,又何至于会对一个少年起了情欲。


    他想了想,或许是从适才在侯府里起,不,是从卷宗室里的那刻起,抑或是从凤南街再遇时,抑或更早一些……


    在修觉寺那日,他自疾风中看了她一眼,他的心就已经认出了薛南星。


    自此,他便没有办法再忽略了。


    ——


    “乘渊哥哥,我娘说过,星星是不死的火花。待这些桂花开了,我就回来了。”清澈的声音自耳畔浮起。


    是啊,沉香园里的桂花已经开过好几茬了,他的南星该回来了。


    思绪到了这里,陆乘渊忽而失笑了。


    他口口声声说眼见的不一定为实,可对于程耿星的身份,为何自己就不愿相信眼见的并非事实?


    他可以对皇上说即便是猜测就够了,为何自己偏偏要见到实证才肯罢休?


    他可以千遍万遍地提醒自己要谨慎要克制,为何不肯对自己说一句要无畏要恣意?


    这些年的腥风血雨、波诡云涌,让他几乎忘了最简单、最直截了当的方式——无论结果是什么,他只需要亲自去问问她就好了。


    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可笑,可笑至极。


    陆乘渊突然想到什么,正束着中衣的手一顿,问崔海:“你方才说,徐太医来过?”


    崔海愣愣地点了点头。


    “除了送药,是否还让你劝本王去一趟玉泉池?”陆乘渊又问。


    崔海又是一愣,不由伸长脖子去瞧主子的神色,怪了,竟是瞧不出一丝不悦。从前他不是没提过去玉泉池解毒一事,可王爷哪回不是才听个起头就厉声打断,方才他还犹犹豫豫没敢开口,没承想,王爷自个儿说出来了。


    没等他想明白,陆乘渊又道:“好,本王去一趟。”


    崔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看了陆乘渊好半晌,眉宇间的愁云才渐渐散开,又惊又喜道:“好,好,奴才明日一早就进宫告知徐太医,还有太后那儿。太后没少为此事操心,她老人家若是知道了,定是要高兴坏了。”


    他自顾自地嘟囔着,“这玉泉池在俪山行宫,少说也得十日车程,行宫里虽说什么都有,可到底不比平日里惯用的顺手。这几日得抓紧准备起来才行……”


    “不急。”陆乘渊打断崔海,“待此案了结了再准备也不迟。”


    行宫太远,若这毒真的有法可解,他定是等不及要第一时间告诉南星。他想,等案子结了,他要带她一同去,这样便不必再等了,他们错过了十年,他一刻也不愿多等了。


    “是。”崔海点了点头,垂首笑道:“是老奴心急了。”


    陆乘渊朝窗外望了一眼天色,月光流转,星星点点落在披满夜露的桂树上,乍一看,竟真像是桂花开了。他哑然笑了笑,他又何尝不急呢?


    陆乘渊收回目光,自塌边的矮柜里取出一只锦盒,转身披上外袍,“崔海,陪本王去降雪轩走走。”


    *


    “哗啦——哗啦——”


    薛南星一回到降雪轩就问无白要了几桶冷水,然后将自己锁在净室里,兜头淋下,直至连着打了几个冷颤才罢手。


    她总算冷静下来了,可不知道那个人冷静下来没?


    薛南星坐进浴桶里,被半凉的水环抱着。盈盈的水波里,隐约浮现出陆乘渊端坐在自己身后的样子,饶是脸红心跳,也仍是一副沉静自持的模样,甚至还顾得上伸手来挡自己的眼睛,害她差点被那黑暗里的温柔给蛊惑了。


    等等,伸手来挡?她心头猛地一紧。


    在衣橱里,陆乘渊一共伸了两回手,一回挡在自己眼前,而另一回……挡在了自己胸前。


    薛南星努力回想,却始终想不起他到底有没有碰到自己。虽说今夜她刻意将胸束紧了几分,可陆乘渊此人生性多疑,心思缜密,难保他会不会看出端倪。尤


    其是今夜,他们二人离得实在太近了,自己又被这迷香扰得心神恍惚,十分不争气地失了常态。


    她再一细想,今日的陆乘渊着实有些奇怪,早些时候在大理寺,没来由地说了句“其实你……”,而后又闭口不提了。从侯府出来,说着案子时,又意有所指地道了句“眼见的不一定为实”。


    他究竟想说什么,他想说……其实你是女子?还想说……其实你看起来是男子,但不一定为实?


    薛南星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心惊。若今夜他真的碰到了自己,叠加先前种种,以陆乘渊的性子,定会百般试探。


    这几日一心忙着查望月楼的案子,对于陆乘渊是敌是友,他为何要拿康仁十二年的卷宗,为何要以此试探自己,她一概不知。但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倘若真的被陆乘渊拆穿身份,恐怕要得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下场了。


    一思及此,她再也坐不住了。


    夜是纷乱而深沉的。


    薛南星照着前一夜那样,摸黑束好胸,再套上亵服,掌起微弱的油灯,将如仙给的东西调整角度后绑好,尔后将亵服的上身松松系着,裤头却束得格外紧。


    一套动作下来,身上已是汗涔涔一片。这东西明明已经绑过几回了,怎么今夜再看……唉,更觉得难看了。


    薛南星扶着额角,缓了好一会儿才走出净室,借着窗隙透来的月光,看了看窗沿和门缝的尘土,一切如原样,缓缓舒了口气。


    “无白——”薛南星掌灯唤道。


    不一会儿,尖细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公子,有何吩咐?”


    “我睡不着,想趁着这会思路清明理一理案子,指不定要多久。”薛南星的声音顿了顿,略带为难道:“你若是困了,便先去歇着吧。”


    无白是得了昭王的亲令要看着这位程公子的,此前在大理寺时,他没跟着进停尸房就已经被责罚过了。崔公公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确定程公子歇下了,自己才能回后罩房,等闲不能再出岔子了。


    “公子,没事,奴才也不困,奴才就搁院子里候着,若是公子缺什么,只管唤一声就是。”说完,无白往门槛上一坐,歪头倚到回廊的长柱上。


    薛南星摇头笑了笑,掌着灯重新走回堂中,将案桌上的罩灯点着,再用铜签拨得极亮。她随手拿起一本验尸手札,走到罩灯前,迎着灯光,侧身而立。


    此刻,薛南星胸前紧束,加之套了件松垮垮的中衣,完全瞧不出半点女儿家的身形。下身则只穿了件单薄的亵裤,里面突兀地鼓出一块,亵裤有些微透,里头的东西却是实心,稍一细看,就能瞧清楚形状。


    屋里的灯色透窗而出,清晰地剪出薛南星的侧影轮廓,连带那根不属于她的东西,一起毫无保留地映到窗纸上,一举一动展露无疑。


    窗影上的“男子”时而负手踱几步,时而扶额做冥想状,时而坐下提笔写几个字。若不是腹股间的那条东西,还真像个举止儒雅的书生,可多了那东西,整个画面便不堪入目了。


    *


    夜更深了些,陆乘渊站在降雪轩的院门口,负手看向远天,方才还有些晦暗的月色随着越来越沉的夜色明亮起来,连它周遭的星子都要吞没了。


    其实某个瞬间,他是犹豫不决的。


    可一路走来,夜色连带那些陈旧的、弥新的记忆,一同清晰起来,他便不允许自己再犹豫了。他已经失去过一次了,哪怕只是一丝妄念,也不该让它如这些星子般被吞没。


    他该无畏一回,一如从前那个教他放肆笑、恣意怒的小姑娘。


    崔海在耳侧低声道:“王爷,屋里还亮着灯。不过……”


    陆乘渊没听完,兀自往院里走去,然而就在下一刻,在见到窗上那道影影绰绰的剪影的那一刻,他彻底怔住了。


    崔海提着灯急匆匆地跟上来,瞅了眼窗影,又瞅了眼主子,尴尬地哑笑两声,“王爷,这程公子还真是豪放不羁,不拘小节啊!”


    第40章 冲突“你以为本王不会杀你吗?”……


    崔海提着灯急匆匆地跟上来,瞅了眼窗影,又瞅了眼主子,尴尬地哑笑两声,“王爷,这程公子还真是豪放不羁,不拘小节啊!”


    窗纸上的人影晃了晃,忽地隐没在黑暗中,灯熄了。


    夜一下子就暗了,只得天际那团朦胧的光亮,在黑夜里突兀得像个梦境。


    忽一阵夜风袭来,陆乘渊闭上眼,听着那风声拂身而过,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个疾风掠掠的断崖——


    风太大了,卷着弥散的尘土,叫人几乎睁不开眼。有人拢着披风来到他身边,扯着嗓子禀报:


    “少爷,还是没找到。”


    “已经半个月了,皇上今日就要定案了。”


    “还找吗?”


    陆乘渊怔怔地立在风中,半晌,拼尽全身力气唤了声:“南星……”


    可是没有人应他。


    他踉跄几步跑到崖边,探身往下,断崖下秋雾未散,茫茫一片,什么都望不见。


    风声盘旋苍劲,似乎人一下去,就消失在这天地间了。


    陆乘渊讷讷地,又张口:“南星……”


    声音碎裂在残风里。


    长风自他眼底卷起涛澜,陆乘渊背对断崖,任凭自己被疾风吞没,他想,与其留在没有她的地狱里,不如与她一同葬在这风中。


    可就在身子后仰的那一瞬,一道清灵的声音随风灌入耳中——


    沉香园的桂花开了,我就回来了。


    那一瞬,他相信了,相信她会回来,他才在这个荒诞的世上,行尸走肉般苦撑了十年。


    可她终究是失约了。


    与十年前在青峰崖一样,陆乘渊只觉得胸口空茫一片像是漏着风,又像有人拿刀劈山断海一般将他心头思绪齐头斩断。


    一下子什么念想也没了。


    在这条注定死亡的路上,他就不该生妄念,有所求。


    好半晌,陆乘渊自黑暗中抬眸,冷冷道:“命沈逸即刻将宋源押回大理寺,连夜审问。”


    *


    昨夜薛南星听到无白迎出去的脚步声,就猜到是陆乘渊来了,他果然起了疑心。但外间久久没有动静,想来是看清了她的“男儿身”便离开了。她这才熄了灯,摸黑穿好中衣和外袍,合衣而眠。


    折腾到后半夜,薛南星实在太累了,她这一觉竟然睡到了翌日巳时。


    薛南星洗漱完,推开窗望了眼天色,昨日还十万分清朗的天,一夜之间竟是蓄起厚厚的云团子。


    恍神间,外头忽地传来急促的叩门声,“师父,师父,快醒醒,有急事——”


    她一把拉开门,“世子?出什么事了?”


    凌晧急问道:“昨日你们去晋平侯府到底查出些什么?怎么才过了一夜,宋子谦就进了影卫司的地牢?”


    “宋源进了影卫司地牢!?”薛南星心中惊异,昨日压根就没查出任何实证,昭王明明说待寻到梅香再议,怎的突然就将人关进了影卫司。


    她忙问道:“梅香可有消息了?”


    凌皓摇头,“没有,这上京城都快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他又看向薛南星,抛出一个疑问的眼神,“你们呢?”


    薛南星随即也摇了摇头,“昨日在侯府什么都没查到。”


    凌皓满脸惊诧,“没找到?这就怪了,我还当是你们找到了什么证据能定宋子谦的罪。“他五官拧作一团,指了指身后,”难怪侯爷都寻到我府上来了,眼下一个老的、一个大肚子的,正在我府上哭着呢?”


    “嗐,表哥到底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无凭无据就将宋子谦押回大理寺连夜审问,天刚亮又丢进了影卫司的地牢里。这会儿宋子谦只怕已经没了半条命了。”凌皓越想越后怕,别的不说,倘若宋源真死在影卫司里,自己府上那两个人怕是请不走了。


    一念及此,他拽了薛南星的手腕,快步往外走,“走,咱们去一趟影卫司,可不能出事了。”


    是啊,可不能出


    事了。宋源能够应对自若,定是认准了无证无据,甚至没有动机,根本无法定他的罪。饶是影卫司手段凌厉,逼迫宋源认了罪,也不过是屈打成招,侯爷和世子夫人能闹去琝王府,无非也是想把事情闹大,到时好给昭王扣个藐视法理、审理不公的帽子。而如今梅香下落不明,宋源背后之人也仍在暗处,倘若宋源咬死不认,在地牢里有个三长两短,那这条线就彻底断了。


    她能想到的,陆乘渊不会不知,可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一夜之间全变了。


    *


    天边云层犯境,初夏第一场急雨将至。


    二人赶到影卫司时,陆乘渊正在内衙最后一道公堂里吃茶。这里与其说是公堂,倒不如说是刑讯的暗室,臭名昭著的影卫司地牢就在一墙之隔的甬道里。


    薛南星跟着凌晧跨进门槛,阴森的,带着些许潮味的血腥气扑面袭来。她抬眼看向堂上,壁角架着两个火盆,将这间暗室照得灼目刺亮。陆乘渊置身于这夺目的火色中,整个人就像一枚华光千丈的玉。


    可薛南星却闻到他身上黏腻浓厚的血腥味,甚至盖过了原本的清冷之气。


    此刻,她忽然觉得陆乘渊有些陌生,比初次在修觉寺见到时还要陌生。


    凌晧一见到陆乘渊就憋不住了,冲到堂前,急不可耐地问道:“表哥,到底怎么回事,是找到了什么证据我们不知道吗?”


    陆乘渊啜一口茶,头也不抬,慢悠悠地道:“影卫司拿人从来不需要证据。”


    “那大理寺审讯定罪呢?”堂下之人突然开口。


    薛南星立于堂下,垂头拱手,身子却立得笔直,“大晋律法有云‘轻重诸罚有权,刑罚世轻世重,惟齐非齐,有伦有要’[注1]。立法用刑应当守经达权,以体现罚当其罪。即使宋源有嫌疑,在定罪前,他可以坦白也可以保持缄默,大理寺不得在取得人证物证前以推论定罪。”


    “噹!”茶盏在案上重重一磕,陆乘渊脸色森寒,“你在教本王做事?”


    凌晧陡然一惊。


    “属下不敢。”薛南星稍稍躬低身子,“属下只是觉得眼下并非审讯的最佳时机。”


    “哦?”陆乘渊目光落到堂下,声音里带着一丝讥诮,“那你认为什么时候才是最佳时机?”


    “至少,要先找到梅香。”薛南星答道。


    陆乘渊的眸色蓦然转寒,“倘若找不到呢?本王要一直等吗?”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属下相信,但凡做过,一定……”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陆乘渊冷笑起来,“不过是无能者的托辞罢了。这世上的悬案冤案,无辜亡魂还少吗,你与本王说疏而不漏?笑话!”


    他站起身,负手走到薛南星跟前,居高临下睨视着她,“从前本王觉得你有些小聪明才留在身边,眼下看来,不过尔尔。”


    薛南星心中一凛,明明背脊已泠泠然渗出一层细汗,却不知怎么,忽然自灵魂深处擭了一把力气道:“王爷说的没错,属下愚钝,不知王爷所欲为何,只知律法自有公正,不该以权压法。”


    以权压法四字一出,堂内顿时静得针落可闻。


    凌晧险些没呛出一口老血,这个人怎么也搭错筋了。他忙冲到薛南星身边,压着嗓子劝道:“师父,你可别再说了。”


    陆乘渊盯着眼前这不自量力的身躯,忽然慢慢地笑了起来,他这么一笑,人比月还柔和,可目中却透出杀伐之气。


    “你不知道本王意欲为何,那本王就告诉你。刑罚知其所加,则邪恶知其所畏,听明白了吗?”字字落地,如坠冰窟。


    薛南星沉默片晌后突然开口,一字一句道:


    “属下,不、明、白。”


    凌晧蓦地瞪大双眼,倒吸一口凉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薛南星缓缓抬眸,看入陆乘渊的眼底,眸中映出灼灼火光,“属下知道,但是属下确实不明白。”


    “属下自幼长在义庄,见过无数生离死别、悬案冤魂,正因如此,属下才深知律法二字于百姓而言意味着什么。律法,是芸芸众人最容易得到的公正,他们无权无势,能相信的只有律法,这是他们唯一的武器和信念。”


    “只有每一份证据都重若千钧,每一份判决都慎重其事,世人才会相信律法的公正严明,才会守法畏法。属下不明白,所谓执法者,难道不是更要以律治恶吗?难道要一面告诉世人律法面前,众生平等,一面又要残忍地掠夺他们手中唯一的武器吗?”


    “属下不过一介草民,不晓朝堂波诡,亦看不透王权迷局,阅过最多的书卷也不过是《洗冤集录》,被教导最多的无非是‘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注2]。但属下知道,天大地大,人命最大!”


    话音落,薛南星深深揖下,一副慷慨赴死的形容,“属下心知冲撞王爷实在罪无可恕,可眼下梅香下落未明,恳请王爷看在一条无辜人命的份上,准允属下为梅香沉冤后,再取属下这颗人头。”


    外头一场急雨落了下来,伴着轰隆隆的惊雷声,搅得天地一片晦暗。


    “你以为本王不会杀你吗?”声音自头顶落下,泠若寒冰。


    [注1]摘自《尚书吕刑》


    [注2]摘自《洗冤集录》【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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