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证据“我知道梅香在哪儿了!”……
薛南星当然知道他会杀了她,但不是现下,否则他也不会听自己说这么多。
凌晧这头却忍不住了,“表哥,别、别,这小子不过是一时脑子犯浑……”说着,他又蹲下身,对薛南星道:“你赶紧再求求表哥。”
陆乘渊不言语,薛南星也不出声,凌晧几乎要急哭了,“你们倒是说句话啊!”
短暂的沉默后,薛南星踯躅一瞬,还是闷声开了口,“属下……”
堂外的门忽然“吱嘎”一声,后头的话被忽如其来的风雨声淹没。
高泽带着一身湿气进来,“王爷,龚士昌来了——”
话音未落,只见堂内死一般的寂静,高泽先是一愣,又看到凌皓与地上跪着的人,当即噤了声。
陆乘渊自眼风里扫了高泽一眼,平静地道:“知道了。”
“龚士昌来这儿要人了?”凌皓诧然。
陆乘渊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径直往门口走去,得走到门槛处,忽见远处苑角里一丛韧如丝的荒草,在风烟雨幕中肆意飘摇。
他顿住脚步,冷冰冰丢下一句,“程耿星,找不到证据你这颗人头也不必再留了。”-
“师父,你知道方才有多险吗?真的吓死我了。”凌皓见人走了,赶忙凑上来,拉起薛南星道:“你就不怕吗?”
怕,薛南星当然怕。她怕外祖父的案子还未查出头绪就掉了脑袋,但方才那一瞬,她更怕心中的信念崩塌殆尽,怕无颜面对外祖父。
薛南星还记得那一年,她跪在尸腐味极重的义庄,接过外祖父手中那把解尸刀时,学的第一句就是“人命至重”,她不能忘。
她淡淡笑了笑,“若王爷真要因此要了我这条小命,我也认了。”
“你倒是说得轻巧,你不知道他方才的眼神,跟要吃人似的,好在那姓龚的来得及时。”凌皓顿了顿,嘟囔一句,“不过他怎么来了这儿?”
“龚尚书不是宋源的岳丈吗?宋源突然被囚进影卫司,他过来替女儿讨个说法也合情合理。”薛南星理着衣袍道。
凌皓托着下颌,“是,要人也好,讨个说法也罢,他来倒也无可厚非,只不过不该来影卫司啊?”
薛南星诧异地看向他,追问道:“此话怎讲?”
凌皓思量一阵,“昨
夜去侯府拿人的是大理寺,早上侯爷和宋少夫人来我府上时,也只说让我帮忙去大理寺说情。按他们的说法,宋源是被囚在大理寺的审讯室,由沈逸在审。若是宋少夫人往龚府递的消息,那龚士昌理应去大理寺才对啊,怎的来了影卫司?”
“或许他已经去过大理寺,得知宋源被押来了影卫司?”
“不会。”凌皓摆了摆手,扫一眼外间,压低嗓音道:“大理寺我去过,沈逸一直在审‘宋源’,不过那人又不是宋源。”
他见薛南星目露疑色,解释道:“我一大早去大理寺时,确实听说表哥和沈逸连夜在审宋源,不见任何人。我没辙,就想着去影卫司找高泽问问情况,谁知一进内衙竟然见到宋源就跪在这儿。”
凌皓朝薛南星脚下指了指,“当时人就跪在这儿,像是刚从地牢里拖出来的,满脸满身都是血,看得我浑身发麻。表哥和高泽什么都不说,我便只好赶去问你,看看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薛南星蓦地转身看向门口的一片空茫,眸中尽是错愕与不解。原来这才是陆乘渊夜审宋源的理由,他并非真的要刑训逼供,可他方才为何又……
她回头问凌皓,语声带着懊恼,“世子适才为何不告诉我这些?”
“我……”凌皓瘪着嘴,“你也没问呀!”
“……”
薛南星不再看他,转身往外走。
凌皓快步跟上,“师父,去哪儿?”
薛南星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为了保住这个,去找证据。”
“上哪儿找啊?”
活人会撒谎,但是死人不会。既然整个上京城都找不到梅香,不如一切重新回到望月楼一案上。
薛南星目不斜视,“去望月楼,看看曲澜生还想说什么。”
—
出了内衙,陆乘渊沿着甬道在风雨里走着,高泽撑着伞跟在一侧。
“禀告王爷,虎部那个叛徒将宋源在影卫司的消息递进了宫里。”高泽顿了顿,“但是并未见到有人出宫往龚府里递信。”
“没有人?”陆乘渊微敛双眸,问道:“那隼呢?”
宫中虽严禁豢养信鸟,但隼是大晋神鸟,宫中设有神隼台,由专门的内侍喂养。这种鸟在禁中被养了数代,能识人辨方位,若真被有心人用来传信也未必不可能。只不过,能将隼训来传消息,必然不是寻常内侍。
“王爷的意思是,是内侍的大珰传的消息?”高泽脑中一个激灵,“莫非这背后是宫里的主子?”
陆乘渊颔首,“宦官这等人物,游走于深宫各处,周旋于君臣之间。如今东西二宫明争暗斗,皆与前朝关系甚密,禁宫的思罪堂还囚着一位。要查出这隼是谁训的不难,但要查到养隼人背后是哪位主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
高泽垂着头琢磨半晌,问道:“王爷,卑职实在想不通,明明是要引蛇出洞,为何王爷要放任世子将宋源在影卫司的消息带出去?好在王爷留了后手,提前命卑职盯着龚府和宫里,否则,若是世子不慎透露消息,那便前功尽费了。”
陆乘渊轻笑一声,“除了程耿星,凌云初还能将消息透露给谁?”
“但程耿星这个人……”
高泽话未说完,就被陆乘渊一个眼风扫了回去。
陆乘渊侧目斜睨他,寒声道:“不是有你盯着他们吗?”
高泽浑身一凛,“卑职该死,擅作主张,请王爷赎罪。”
陆乘渊别开目光,隔着雨幕看向甬道尽头,“引蛇出洞,不引又怎么知道王府里的这条不是蛇呢?”
高泽恍悟过来,“所以王爷是想一箭双雕,利用虎部那个叛徒引出宋源背后的主使,又故意让世子将消息递给程耿星?”
他思索着道:“程耿星一早并无无异状,是从世子口中得知王爷拘了宋源后就径直赶来了,加之他并不知道康仁十二年的卷宗被动过手脚,如此说来,此人当真不可疑了……”话到末了,不觉生出几分愧意。
陆乘渊不再言语。其实即便是经历了昨夜一瞥,亲眼见到程耿星的男儿身,他也并未再怀疑程耿星与张启山抑或龚士昌之流有关,他这么说,无非是顺水推舟,打消高泽的顾虑罢了。
但有一点高泽说的没错,这步棋他终究是冒险了,倘若宋源只是一枚弃子,他这步棋不仅毫无意义,反而会打草惊蛇。可这场雨停后便是盛夏,盛夏过后就是他与南星分别的时节。
此案牵扯出的愈发复杂,他没有时间再从长计议了。
*
这场雨来得急,去的也急。
一个时辰后,雨势渐微,夏阳挣脱云层,洒下半斛光,天际豁然破开一道裂口。
离开影卫司,薛南星与凌皓径直到了望月楼时,远远就瞧见门外站着三个粗衣壮汉,正探着头朝里头张望,看模样似是杂工。
可没几句话的工夫,几人便被门口的影鹰卫赶走了。
薛南星微感异样,上前问道:“方才那几人是做什么的?”
影鹰卫回道:“那三人自称是望月楼的杂工,说早前宋世子吩咐下,要在诗会结束后将望月阁内的石块都搬走。王爷早就有令,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尤其是望月阁,更别提要从里头搬东西了。”
薛南星听罢,眸光骤然敛起,朝凌皓道:“世子,跟过去看看。”旋即朝那三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很快,两人跟着在街角的一间茶档停下,见三人叫了盅粗茶正吃着。
薛南星与凌皓亦叫了盅茶,在邻桌坐下。
“没想到都三日了还不让进去。”中间一个酒糟鼻斟了碗茶,看年纪像是领头的。
“头儿,我看要不就算了,我瞅着这些石头跟我家门前溪边那些也大差不差,无甚好稀罕的。”旁边一个微胖的塞了口糕点,不以为意。
“你懂什么?世间有人指鹿为马,有人点石成金,都是那些权贵一句话的事儿。这上京城里,什么是废,什么是宝,还轮不上你我插嘴。咱们收了钱,就得老老实实将这些‘宝贝’搬走。”
旁边一个包头巾的道:“就是,别的不说,活不干完就没银子结,我可还等着这些未结的银钱吃酒哩!”
微胖的那个却仍在弱声弱气地抱怨,“早知道前几日就全搬走了,也不知那宋世子还留了一半在上头作甚,眼下可好,也不知何时才能解封。我看这剩下的银钱指不定有没有着落呢!”
……
听到这儿,薛南星放下茶碗,反复咂摸着这几句话,搬一半留一半……在望月阁留下一些石块好解释,无非是要掩饰垫在曲澜生后背的那几块石头,可宋源为何要先搬走一半呢?
她思索了一阵,压低声音道:“世子,眼下咱们在明,不好闹出大动静。但宋源这侯府世子的身份摆在这儿,若是不暴露身份,单凭一个茶客的身份是远远不够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你知我囊中羞涩……”
话没说完,只听“啪”一声闷响,眼前多了个鼓鼓的钱袋。
凌皓理了理腰间的玉带,抬着眉头,“够了吗?今日本世子就要让大家抢着来推我的磨。”
凌皓站起身走到邻桌,在凳子上坐了,把手中的钱袋往桌上一搁,“你们是望月楼的杂工?”
那包头巾的和微胖的杂工盯着桌上的钱袋,吞了啖口水。中间的酒糟鼻倒是淡定,他咳了两声,“是又如何?公子这是何意?”说完,扫了一眼钱袋。
薛南星坐下,左右顾盼,掩着半张脸道:“这位大哥,方才我家公子无意间听你们说要去望月楼搬什么石块,可是前几日诗会展出的那些奇石?”
酒糟鼻默不作声地吃了口茶。
薛南星接着道:“实不相瞒,我家公子在京郊新建了一个庄子,前段时日听说晋平侯府的世子从山崎运了不少奇石进京,就想着待诗会结束了,找宋世子购置一些放到自家的庄子里。可谁知今日一来,发现那望月楼出了事儿,楼也被封了。眼下又找不着宋世子的人。这不,恰好
听几位大哥说起,就想着打听打听,上哪儿可以找到这些奇石。”
酒糟鼻听罢,这才搁下茶碗,去看凌皓与薛南星。
旁边那个微胖的杂工憋不住了,“这位公子可算是找对人了,咱们还真知道。只不过……”
可未待他将意图表明,那酒糟鼻手肘一拐,撞了撞他,“咳咳……”
凌皓勾起唇角,抓起钱袋在手里掂了掂,哗哗哗一阵响,随即从里头摸出一锭银子,啪一声搁在微胖杂工眼前,“你最实诚,拿去!”
那杂工喜出望外,颤手拿起银锭,塞进后牙槽里一咬,惹得另一边那个包头巾的投来无比艳羡的目光。虽说望月楼这趟活宋世子给的够多,可眼下这锭银子可抵得上一个月的工钱了,不拿白不拿。
“我、我知道上哪儿可以找到,城南的仓房!”包头巾的抢着说道。
微胖的也不示弱,“是,城南仓房,就在同福楼附近,挨着南湖边上。”
“一个答得快,一个答得翔实,这几腚银子你二人拿去分了。”凌皓丢出几腚银子,看得二人两眼放光。
看着那两人乐呵呵地捧着银子,酒糟鼻这下彻底不淡定了,可眼见能说的都被那二人抢着说了,他的眉头鼻头霎时皱成一团。
薛南星从凌皓手中要过几腚银子,往桌中间搁上一锭,“不知这些石块是何时运过去城南的?”
“我记得,四月十六日!”酒糟鼻眉头舒展,抢先答道。
薛南星笑着将银子给他,又问道:“宋世子为何要先搬一部分去城南的仓库?”
几人原本做足了准备,势要抢先作答,可此问一出,却面面相觑答不上来。那微胖杂工挠着头道:“宋世子的事,小的哪里知道,四月十六那日,咱们去了望月楼,那些石块就已经堆在望月阁门口了。”另外二人都跟着附和。
薛南星思索片晌,将手里剩的几腚碎银摊开,又问道:“几位可有城南仓房的钥匙?不知能否带我们先去瞧瞧?”
酒糟鼻两眼一转,“钥匙只宋世子和同福楼的掌柜有,可我也不知道掌柜的许不许人进去瞧。”他又瞥了眼薛南星手中的银子,堆笑道:“不过,带二位去一趟不成问题。”
“那同福楼的掌柜怎会有钥匙?”薛南星疑惑。
这回凌皓开了口,“同福楼也是章家的产业。”
薛南星满腹疑窦猛地一沉。
四月十六日,宋源清出部分石块后就锁了望月阁,而后又去了楚风阁,再掳走梅香。搬走的石块、城南仓房、同福楼、南湖边……梅香……
零星的线索一个个串起来。
她蓦地看向凌皓,“世子,我可能知道梅香在哪儿了!”
第42章 验血“有没有血迹,验过便知。”……
同福楼坐落于南湖东岸,是由曾经的官家驿馆改建而成,整座客栈分为东西二栈,东边朝着上京城,西边挨着京郊南湖,内有堂室、廊庑、楼台、马厩,极具规模,因其临湖照水,坐拥湖景之美,又位于出入城的必经之道,颇受来往商贾的喜爱。
此楼毕竟是京城出名的栈楼,掌柜的日日与人打交道,多半是人精,不比那几个杂工拿银钱便可以套出话来,到底还是得靠权势来压。薛南星思虑一阵后,还是去京兆府请了魏知砚一同前来。
果不其然,那掌柜的一见到魏知砚那袭绯色官服便百般殷勤地迎了上来。
“咱们楼确实有个旧仓房,就在西岸。几位大人,这边请——”掌柜的抚着两撇八字须,将人往后院带去。
一行人绕出同福楼后院,沿着湖岸走了约摸半盏茶工夫,便在一间破旧宅子前停下来。宅子墙垣脱落,荒草丛生,若非落了新锁,旁人只当是个荒废的老宅,压根不会想到这是间仓房。
掌柜很快开了锁,推开门,抬手扬了扬空中的尘土,折回身道:“咳咳——几位大人,便是这里了。”
魏知砚微微颔首,先一步进去,凌皓拉着薛南星跟上。
茶叶香、酒香,夹杂着淡淡的霉味自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薛南星快速扫一眼仓房,与残破的外表不同,里头的陈列倒是整整齐齐,满满当当全是茶叶与一坛坛的酒,除了进门口的一丈方地,几乎没什么落脚的空处,更别提见到什么石块了。
酒糟鼻的杂工也跟了进来。他瞟一眼仓房里,又退出门,狐疑地上下左右打量几眼,这才跟进来,走到凌皓与薛南星跟前,一脸不可思议道:“公子,这、这不可能啊,前几日我们明明就是将那些石块搬进这里的。”他指了指仓房最里头的墙角,“喏,就是堆在那儿。莫非已经被宋世子卖给别人了?”
魏知砚闻言过来,从京兆府来的路上,薛南星已将心中的猜测告知与他。他四围扫一眼,抬指捻了把手边最近的木架,“锁是新落的……这些也是新摆进来的。”
说完,他转头问那掌柜的,质问道:“四月十六日,宋源命人搬进来的那些石块呢?”
“石块?草民没见过什么石块啊!”掌柜的几乎是脱口而出,看样子不像在撒谎。他见几人皆是神色肃然,憋屈道:“这间仓房离同福楼虽近,可到底不是挨在一块儿。早前楼里扩建了几间库房后,这里就渐渐荒废了,算算也一年有余没人进来了。若不是前几日世子过来,说迟些日子要往楼里的库房入些新酒,让草民先把库房里的东西滕来此处,草民也不会过来。”
他又仔细回想一下,喃喃道:“可那日草民来的时候也没见着什么石块呀!”
“掌柜的可记得宋世子是何时来找的你?”薛南星问。
掌柜垂下眸想了想,“好像是四月……十七?对,四月十七,我记得两日后就是望月楼的诗会。那日世子来得格外早,说是望月楼那边还要准备,让咱们快点将东西搬过来。”
“他看你们搬完了才走?”薛南星听出各中蹊跷,又问道。
“是啊。”掌柜点点头,似乎又想到什么,双手插袖,努着嘴道:“说是着急,可这都过去好几日了,也没见世子入什么新酒过来。咱们这些日子取酒取茶都得绕过来,多少有些不方便。”
魏知砚见薛南星不言语,低声问:“可是想到什么?”
薛南星敛起双眸,目光落在方才酒糟鼻杂工指着的角落,嘴角忽而噙起一丝讥诮,“我在想,他独自一人一夜之间要做这许多事,还真是为难了。”
言讫,她转身往仓房里看去,见最后那排木架后还留着一道木门。
“宋源曾说过,望月阁那些石块虽不及诗会展出的那些精美,但到底是远从山崎运来,诗会过后会好生处置。可他为何要在四月十六日急着先搬走一部分石块?”薛南星一边朝里走,一边道:“只得一个原因,那就是石块中有他必须要销毁的证据。”
“曲澜生的尸体上,除了后背的几块瘀斑,就只剩面部和手部的少许擦伤为死前伤,而这几道伤口确实与石块擦伤的性状相符。从愈合情况来看,应是诗会前三至五日造成……”
待走到木门前,薛南星转头看向魏知砚与凌皓,“所以,搬来这里的石块就是他杀害曲澜生的铁证。”
“可眼下也见不着有石块啊?”凌皓急问道。
她回身启了门闩,将木门拉开,抬手朝外间一指,“在这里!”
二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湖光澄澄,整片南湖不过在门槛外半丈开外。
只听薛南星接着道:“四月十五日望月阁工期结束,宋源将曲澜生迷晕,藏在石堆中。十六日打算趁着望月阁上无人,将曲澜生搬到阑干上,垫好石头,再锁上门。可从石堆里搬出曲澜生后,宋源发现他的脸和手背被石块擦伤,混乱间,他并不确定哪些石块沾上了曲澜生的血迹。他一时没法子,只好将所有可能碰到的石块都先清理出来,只留下一部分用作掩饰 。”
“宋源原本打算扮成曲澜生将蝴蝶钗放回楚风阁后就来城南仓房处理这些石块,可不料在烟柳巷撞见了梅香。情急之下,他只好将人掳走,但是那些石块多留一日便会多一日危险,必须尽快清理……”
“于是,他便将梅香带到了此处?”魏知砚接过话头。
“大人英明。”薛南星眸光灼然,“一夜之间,他要清除证据,又要毁尸灭迹,没什么比将人和物扔到这湖里更快的办法了。”
“所以四月十七日宋源并非是来得早,而是前一日他根本没离开!”凌皓也恍悟过来。
“来人!”魏知砚转身吩咐,“寻几个有经验的捞尸人来搜湖。”他顿了顿,沉声道:“从靠近仓房的这片搜起。”
“是!”几个衙差领命。
薛南星怔然望向门外,目之所及是茫茫湖水和满地雨水泥泞,即便那日留下了拖尸的痕迹,也被早间的那场急雨冲得一干二净了,她还是来晚了。
她阖上双眸,深吸一口气,半晌才睁开眼,对魏知砚拱手揖道:“大人,早上那场雨下得急,屋外的痕迹怕是都毁了。在找到梅香的尸体前,我想再试试。”
“试试?”魏知砚疑惑地看着她。
薛南星颔首,“试试看我的直觉。倘若杀梅香是一时起意,那宋源必然不会提前备好凶器。方才听那掌柜的意思,这间仓房原本已经空置许久,亦不会有现成的凶器。彼时,他最容易得到的利器便只有那些石块,遭石块袭击而亡定会在现场留下血迹。”
“可地面干净,不似有血迹……”
“有没有血迹,验过便知。”
—
薛南星请几个衙差将所有木架酒坛搬出仓房,又让掌柜的烧几个火盆,备几坛酽米醋和酒。众人虽有不解,却也听从魏知砚的吩咐一一照办了。
很快,地面被清空,火盆也烧旺了。
薛南星把火盆里红彤彤的火炭倒出来,尽可能均匀地铺开在地面上,然后将窗户推开透气,在旁静候。
地面是由一块块地砖铺砌而成,火炭在地砖上忽明忽暗地烧着,过了好一阵子,渐渐熄灭了。这时薛南星取来扫帚,将地上的炭灰尽可能地清扫干净。
此时酽米醋与酒坛就放在门口,薛南星清扫完碳灰,将其中一个酽米醋坛抱起来,均匀地泼在地面上。
“世子,酒!”薛南星朝凌皓使了个眼色。
凌皓瞬间意会,有样学样,抱起一坛酒均匀泼了。
地面刚刚被炭火烧过,一块块地砖还热得发烫,酽米醋和酒一泼上去,立刻白汽蒸腾。几人捂住鼻子,并肩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白汽氤氲的地面。
很快,一部分地砖开始变色,渐渐显现出了成片的鲜红,形如血沫。薛南星半跪在地,揩起一点血沫状的液体,在指尖搓了搓,又凑近鼻子闻了闻,“果然是血。”
她转头对魏知砚与凌皓道:“酽米醋和酒遇热化气,能将地砖缝隙中残留的血液带上来,使之显现于眼前,哪怕过上十天半月,血液早已干透,这一方法依然可行。”
眼前这片血迹就这样一点点呈现出来,不是一丁点,而是很大的一片。凌皓盯着地上的血迹,早已目瞪口呆。
“梅香曾在这里遭受过攻击,不但流了血,很可能整个人还在地上躺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否则血迹不可能蔓延这么大片。”薛南星也盯着地上的血迹,眼前浮现起梅香躺在冰冷的地面,双目圆瞪,无助且悲凉的模样。
薛南星没见过梅香,却从琴枝口中得知,她是一个不甘命运折磨,不足双十的妙龄姑娘。前一日她还想着去城隍庙祈福,即便沦落风尘,她也心有所往。然而,只因撞见了不该撞的人,就惨遭毒手,甚至直到死去的那刻,她可能都不知自己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隐于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她将满腔忿怒强压下去。
“师父,你不用掉脑袋了。”薛南星的胳膊被人轻轻一撞,只听凌皓在耳边低声道。
却不知这声“师父”被魏知砚听了去,“师父?”
凌皓倒是坦然得很,“知砚兄你方才也见到了。”他忽然抬臂,将薛南星往臂弯里一圈,扬着眉道:“我这声师父叫的不过分吧!”
另外二人皆是一怔。
未等薛南星自己从凌皓臂中绕出来,她肩头的手臂被人轻轻拨开。
魏知砚拨开凌皓搭在薛南星肩头的手,说笑道:“云初兄乃琝王世子,与乘渊是表兄弟,贸然认师父,你可有告知乘渊?”
凌皓一听,满脸愠色地努了努嘴,“管他做什么。”
“不过,若是如此,我倒是与耿星同辈了。”魏知砚说着,目光落向薛南星。他只默了一瞬,看入她澄澈的眸中,淡淡笑道:“也好,不然就全乱套了。”
第43章 蛊毒“滚……”
魏知砚只默了一瞬,看入她澄澈的眸中,淡淡笑道:“也好,不然就全乱套了。”
薛南星本来并未留意去听这二人说些什么,眼下蓦地被他一看,只觉心头被灼了一下,烫得她赶忙收回目光,竟是莫名生出些心虚来。
魏知砚的长姐是当朝魏皇后,也就是凌皓的皇婶,陆乘渊的舅母,理是没错。可这几位都是皇亲国戚、朝中权臣,她如何能与他们相提并论。
耳边没由来地响起陆乘渊冷声冷气的两个字“师父?”薛南星不由心中一凉,早上已是顶撞了这位昭王殿下,人在屋檐下,可不能再得罪他了。
薛南星望了眼外间的天色,那场急雨仿佛一下子将积云落尽了,此刻日暮西沉,竟喷薄出霞色满天。
她忖了忖,影卫司那头还不知是何情境。眼下总算找到证据,梅香的尸体怕也很快就能寻到在此之前,还是先行向昭王禀告一声为好。
思及此,薛南星弯身朝魏知砚施以一揖,“魏大人,时候不早了,我得先回王府禀告王爷,寻梅香一事就有劳魏大人费心了。”她见魏知砚点了头,旋身又对凌皓道:“世子,梅香姑娘在京中无旁的亲人,只得雨花楼那些姐妹,所以认尸一事……”
“我明白。”凌皓拍了拍胸口,“安慰姑娘家的事就交给我了。”
话音落下,凌皓仿佛有什么着急的事,一挥衣袖,头也不回地踱步而去。
—
马车停在同福楼的马厩里,魏知砚坚持要送薛南星一程,二人便一同往同福楼方向走去。
只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天际的霞彩就散了,暮色一点点浮上来。
薛南星垂眸盯着脚尖,身旁之人似乎走得格外慢,她心里虽急,却也不好加快步子。
二人沉默地走了一阵,她张了张口,觉得该说些什么,凤南街那晚误伤魏知砚,怎么都该正式道个歉,这两日又唐突地找他帮忙,似乎又该好好道谢。她一时踯躅,琢磨着该如何开口,才显得体面且真诚。
可下一刻,身旁那人先开了口,“不知前日所提,你可考虑好了?”声音很轻,轻得像夏夜的晚风。
薛南星怔了怔,这才想起前日昭王府前,他曾问自己是否真的要住进王府一事。可如今人已经住进去了,她想查的案子还毫无进展,陆乘渊又将卷宗放在王府里,即便是日日绑着束胸入睡,那也得继续待着。
她寥落地笑了笑,“左右我都是一个人,在哪儿都一样,就不劳烦魏大人了。”说着,她抬眸看向魏知砚,他的神情被夜色隐去,只留一道被暮霭剪出的轮廓,精雕玉琢般深邃好看。
魏知砚眉心微动,脚下的步子更慢了。他默了一瞬,倏尔轻声道:“其实,你并非一个人。”
薛南星又是一怔。她想了想,也是,白日里查案有昭王和世子在,夜里睡觉还有个无白看着,饶是外祖父不在了,也还有梁山和忠叔如亲人般看护她,怎么能说是一个人呢?
眸中的寥落散了些,她浅浅笑道:“大人说的没错,日日跟着王爷查案子,还能得大人和世子的倾力相助,不能算是一个人。”
魏知砚也垂目笑了一下,还好,她提及了他。
他将目光转向湖对岸起伏的山峦,暮色染着未褪尽的霞霭,将那座山的轮廓映衬得格外清晰,如一头沉睡的雄狮。这是城南郊外的狮子山,薛南星不知道,但是
魏知砚知道,十年前,她离开京城前,曾经在这里救过他一命。
——那次他被毒蛇咬伤,虽及时清了大部分蛇毒,但也有细微的毒液入了血脉,令他足足昏迷了七日才醒。
这七日虽漫长,可脑里反反覆覆出现的都是那个小姑娘明朗的模样,耳边响起的都是那句“知砚哥哥,别睡了,快醒醒……”
于是他醒了,可她却不见了。
父亲说她死了,死在青峰崖下。
他将绑过他腿伤的桂花帕子藏好,却没想过十年后能在另一处再见到一样的帕子。帕子的主人褪了年幼的稚气,但身上那股坚韧无畏更胜从前。
秋日里常常思念的那个人,如今在夏夜的长风里,竟也时时地想了起来。
魏知砚收回思绪,微微垂下眼眸,“其实,那晚……”
“大人,到了。”
魏知砚抬头才发现,二人已经走到了同福楼的马厩前,马车也已经备好。
这段路实在太短了。
那头薛南星已一步跨上车辕,恭敬地揖了一揖,转身进了马车内。
魏知砚自嘲般笑了笑,其实他想说,他早就认出那晚在凤南街的人是她,他也早就认出了那块桂花帕子。
—
薛南星回到王府时,已是暮色四合。
她问过府门前的守卫,得知昭王申时便回府了,想来此刻应该在书房。
虽说不知者不罪,可早上冲撞了陆乘渊,薛南星始终有些惴惴不安,到底是误会了他,也不知昭王殿下怒气消了没。
她一路揣摩着措辞,一路往正院方向走去。戌时的更鼓之音刚停下,王府里就已经一片沉寂,昨夜还通亮的廊庑今夜却只留了零星的几盏风灯。
薛南星方踏进正院就察觉到一丝不对劲,院内各屋的檐角点了罩灯,书室和房内却是漆黑一片。
她停下脚步,立在门口,小心翼翼地往里探了一眼
书室的门竟然是虚掩着的。
薛南星心下一沉,饶是昭王不在,崔公公也该在,即便崔公公不在,书室的门也不该开着。
她忽地忆起初入王府时崔公公的叮嘱“每月月尾几日,戌时之后切忌来正院”,可一转念,今日不过是二十三,也算不上月尾。
薛南星心里犹疑着,脚下却像被一根线扯着,不由自主地往里迈去。
越是靠近书室,心中的疑虑越甚几分。
薛南星试探着推开门,“吱嘎”一声轻微的门响犹如石破天惊,她惊出一声冷汗。可片晌后,屋内却并未传出其它响动。
她稳住心神,往里走了几步,死一般的沉寂中渐渐传来有人粗重的喘息,难耐中夹杂痛楚,而那人……却像是在生生忍耐。
有淡淡的熟悉气息逼近,越是离得近,那股味道越是清晰,冷冽至极,像是严冬时节冰雪的清寒。
再往里走,却见地上似乎也有一道人影,借着窗外透入的光,薛南星终于看清了眼前之人——是陆乘渊。
他背靠书架而坐,湿透的衣袍紧紧地贴在身上,散乱的鬓发贴上惨白的脸颊,下颌微仰,随着喉结的上下滑动,微张的薄唇间透着沉重的呼吸。
“王……王爷?”薛南星不敢置信。
眼见如此狼狈的陆乘渊,她心里一堵,随即又突突乱跳起来。
陆乘渊一向是高高在上的掌控者,连定人生死亦是淡漠从容,没有弱点,不见软肋。是以,此刻见他如一条困于冰窖里奄奄喘息的鱼一般时,她竟涌上一股认知崩塌的无措感。
“王爷,你怎么了?”
薛南星蹲下身,下意识伸手去把他的脉,可就在指尖触碰到他的一瞬,手腕被一把攥住。
陆乘渊似乎看清了来人,嘴唇翕张,从喉间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滚……”
这个字已经弱不可闻,却带着强烈的气势,直逼而来。
薛南星被这气势震住,仰首望着陆乘渊,蓦地一惊。
离近了她才发现,陆乘渊的脸并非只是苍白,而是像一块寒冰,又像一张蝉翼,薄到几乎透明,脆弱的皮肤下,血脉纹路清晰可见,如猩红的藤蔓般,正自脖颈往上一寸寸蔓延。
而那双眸子,本是清如月黑如曜,此时却红到几欲滴血。
一股隆冬霜雪的味道窜入鼻息,躲无可躲地,让她有一息的晕眩。
薛南星一咬牙,伸手将陆乘渊的衣襟扯开,露出他的左胸。坚实的胸膛上早已布满血纹,更可怖的是,密密麻麻的血纹下,两条尾指大小的凸起正慢慢蠕动,如同两条贪婪的虫,一点点侵蚀着陆乘渊的心脏。
果然,陆乘渊不是受伤了,而是……中了蛊毒。
她早年曾听外祖父讲过一些边塞奇闻,据说苗疆边塞有一种蛊毒,名唤寒心噬魂。此蛊虫寄生于心脏之中,以食人心血为生,每逢月隐之日苏醒后,会疯狂噬咬宿主心脉。
联想到崔公公此前的叮嘱……
昏暗中,薛南星心跳一滞。难怪陆乘渊身上时常带着冷冽之气,也难怪他曾说过自己会用押不庐做药引。押不庐产自苗疆,想来所制之药,正是用来压制他体内蛊虫的。
可那药呢?为何毒发了却不用药,人都去哪儿了?
“王爷,药呢?崔公公呢?”
回应她的只有死一般空洞的眼神。
薛南星努力克制内心的慌乱,扶住陆乘渊的肩头,“王爷,告诉我药在哪儿,我这就去取。”
陆乘渊眼睑微微一动,苍白的嘴唇无声地张了张,“本王说……”
“滚是吧?”薛南星打断他,见陆乘渊这副明明快死了还居高临下的样子,不觉有些恼人。
薛南星忽然起身,近乎是手忙脚乱地扑到书案前,竭力稳住颤抖的手点燃油灯,自顾自地道:“对不住了王爷,若是换了平日,我一定滚,可眼下不行。”
她一边喃喃一边翻找,“左右我这颗人头已经是王爷的了,不该说的说了,不该看的也看了,横竖这条小命是留不住了,不如遵从自己内心再做一件事……”
话语间,她手上的动作忽然一顿,余光落到手边的一册卷案宗——康仁十二年。她心心念念的东西就躺在手边,触手可得。
卷宗在手边,笔墨在眼前,薛南星知道,她大可先誊抄一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眼下这般境况,只要她够快,应该不会被发现。
可是陆乘渊呢?
—
脸颊上忽的一阵温热,陆乘渊感觉有人抬指轻抚,似是在确认他的安危。
“王爷,你怎么了?”那道温热转至腕间,这声音……是程耿星。
他怎么来了,他怎么能来?
“滚……”陆乘渊自骨血里挤出一丝气力。
“王爷,药在哪儿?”
陆乘渊感觉到那个人扶住自己肩头,坚定地看入自己的眼眸,可他不愿被他看到。真是可笑,他分明知道了此人并非南星,怎么会因为这个人的到来而张皇失措。
“本王说……”
“对不住了……不该说的……不该看的也看了……遵从自己内心再做一件事……”
倔强的声音支离破碎地传来,陆乘渊还想赶他走,却再也抽不出一丝力气。
早在凤南街重遇时他就知道,这个瘦削单薄的少年有自己的风骨和韧劲,然而没想他能顽固至此,明知留下必死无疑,却还是冥顽不灵。
奇怪的是,他竟然会为早已知道的事实方寸大乱。
翻箱倒柜地嘈杂声中,陆乘渊似乎听到了内心深处枷锁断裂的细微声响,如同楼宇坍塌般,先是微不可察的一道裂纹,继而摧枯拉朽,所有积压的情绪瞬间成倍反噬,五脏俱焚。
他抬手捂住了唇,几乎同时 ,一口热流喷在了掌心。
猝不及防,他苍白的指缝瞬间被浸成了黑红色,这道黑红顺着苍白的、经络分明的手掌淅沥淌下,触目惊心。
薛南星猛然回头,瞳仁微颤。她转眸看一眼窗外,抬了抬脚,复又放下。
高高在上者,又怎么能允许自己的脆弱袒露于人前,她自己好奇走进来该死就算了,决不能再去惊扰府里的其他人。
可是,她看着地砖上诡谲的暗红……再不救人怕是来不及了,于是头也不回地往外冲去。
眼前只剩一片模糊的血色,恍惚中,陆乘渊隐约看见一道人影飞奔而出。
他心中冷笑着,缓缓阖上双眼,淡然垂下手,任由掌心的血腥蜿蜒交错,沿着指节淌下。
暖光自陆乘渊眼中寂灭,连带着钻心刺骨的痛,戛然而止。
—
第44章 身份该唤你程公子,还是程姑娘呢?……
“王爷,王爷,醒醒!”薛南星见陆乘渊毫无反应,并起双指触上他颈部动脉,传来的是透入骨缝的阴寒戾气。
还好脉搏还在微弱跳动,只是晕了过去。
薛南星收回手,猫着身子将陆乘渊的手臂绕至自己肩头,另一手环住他的腰身,尔后沉了口气,使劲将人架了起来。
好在她自小力气就比一般女子大,加上这些年练剑学会了运气之法,架起陆乘渊不算太难。
薛南星将陆乘渊抬至书室侧房的竹榻上,脱掉他湿透的袍衫,再将方才从他屋中抱来的被衾一张张裹在他身上,包得严严实实。
做完这一切,她才坐到床榻边,喘了口气。
适才薛南星撬开了陆乘渊寝殿的门,翻找了几个柜子都不见有药,去了正院的后罩房才得知崔公公进了宫。在崔公公回来前,她必须想办法先让陆乘渊的身子暖起来。
于是她以王爷要沐浴为由,命厮役烧些热水和火盆。可煮热水烧火盆都需要时间,为避免被下人发现,只得先让陆乘渊在书房里待着,用这个法子给他保温。
然而不给他温度,一块冰裹得再严实也还是一块冰。可她能想到的,替陆乘渊驱寒的法子就只剩……
她将目光移向床榻上的人,唇色惨白至发青,脸上爬满蛛网状的血纹,细看下已经开始呈现红黑色。
薛南星的心猛地一沉。
无论他是敌是友,至少现下,在曲澜生与梅香的案子上,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让凶手伏法,揪出幕后主使。
薛程两家血案牵连甚广,陆乘渊是她眼下能触及的,唯一的希望,他不能死。
左右此人是晕过去了,只要撑到厮役备好热水和火盆就行,应该不会被发现。
思绪倏然清明,薛南星不再犹豫,迅速脱下外袍,继而是中衣、亵服……
她俯下身来,微微阖了阖眼睫,掀开被衾,一头钻进了最里层。
满被窝的冷冽气息逼来,夹着黏腻的血腥味。
呼吸不由放缓,她朝着面前那个已然快要坚持不住的人靠了过去,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嘶……”透骨的寒气似撒欢的虫蚁,很快钻进她的每一寸肌肤,蔓延致全身的骨血。
她却下意识收紧手臂,抱得更紧了些,从头到脚,每一寸肌肤,不再有丝毫保留,仿佛要用全部的温度去对抗这刺骨的寒。
怀中这个几乎毫无人气的阴冷身躯,如同一个冰冷的漩涡,欲求不满地吞噬、汲取着周围的每一丝温度。
薛南星又将掌心敷在陆乘渊的左胸上,手冷了,便再搓热,不够热,她就朝着上头哈气。怀里的人仿佛不再是陆乘渊,而是一只在隆冬里摔碎了壳,带着浑身血丝被冻僵的雏鸟。
她心里只想着让他暖一点,再暖一点……
或许是某一瞬,又或许是很久,寒虫似乎终于感受到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叫嚣的势头稍稍缓了下来,黑红的血纹渐渐转为鲜红。
薛南星紧绷了一晚的弦总算松了些。
然而她这头刚松了口气,正欲坐起身,那头崔海就撞了进来——
崔海刚进到正院,在门口隐约闻到浓重的寒霜气和血腥味,就知道大事不妙。
他跌跌撞撞地冲进书房,一眼便瞧见书架底下的黑血,登时被吓得三魂飞去两魂。
“王爷,老奴有罪,老奴该死,没能护着王爷,王爷……”崔海哽咽着往侧屋寻去,方掀开帘幕,声音忽然一顿,他差点没被眼前的一幕惊掉下巴。
“程公子,你、你……”他指着薛南星,磕磕巴巴地“你”了半天,都没能说出第二个字。
“公公,来不及解释了。药呢?”薛南星伸出一只手,急问道,身子却仍是躲在被窝里不敢妄动。
崔海见她神色异常肃然,又将目光滑落至她怀里的人,这才回缓过来,慌忙解下腰间的绸带,从中掏出一个红漆小药盒。
“药,这儿、这儿!”崔海取出盒中的暗红色药丸,“今日还未及月尾,怎的就突然这样了,早知如此,老奴就不该……”
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扶起陆乘渊,却被薛南星一把压下。
这一反应实在突兀,可眼下这些被衾就是护甲,哪里能让人轻易掀开。
于是薛南星只好扯了个理由,“里头好不容易添了些温,可别让凉气再钻进来了。”末了,她伸手接过药丸,“公公,我来吧。”
崔海看她一眼,松了手。
服完药的陆乘渊并未立刻醒来,好在身上的血纹已经开始慢慢褪去,胸口的寒虫也彻底消停了下来。
崔海见陆乘渊已无大碍,便命人进宫传徐太医,又让哑婆子将书房清理干净。
他这才与收拾妥帖的薛南星一同出了书房。
—
“杂家是该唤你程公子,还是程姑娘呢?”崔海阖上书房门,悠悠地看向薛南星,“抑或是别的姑娘?”
此言一出,薛南星心头一震,方才崔公公进来时,自己并未坐起身,后来穿衣也是有意回避了,他是如何猜到的。
“你放心,你掩饰得很好,旁的人等闲看不出,尤其你还……”崔海将目光往薛南星下半身落了落,似乎微微呼了口气,才转而移开目光。
“实话告诉你,杂家原本没往这处想。尤其是昨夜在降雪轩亲眼见了你那出‘皮影戏’,饶是怀疑你的出身由来,也愣是没想过你会是个女子。可方才一见后,再将早前的种种串起来,可算是看明白了。”
崔海负手往院里走几步,“这男子嘛,到底是不懂女子,尤其是像王爷这样从不近女色的。但你别忘了,杂家可不是真男子。咋家打小就开始服侍荣亲公主,公主从幼时到及笄,再到后来生下王爷,都是杂家在旁伺候着。这女儿家不经意间流露的神态模样,杂家最清楚不过了。”
他又叹了声,停下脚步,“这女子啊,再怎么扮得像男子,也到底与男子不同。”
薛南星下意识挪了挪腿,压着嗓子道:“如何不同了?”
崔海挑了挑眉,“方才王爷的身子冷成那样,你冻手冻脚地替他捂着,可脸却是红。”
脸红?薛南星的心又是一紧。
她强压着心头的慌乱,辩解道:“我自幼长于南方,性情内敛,即便同为男子,赤身裸体相对也会不自在。”顿了顿,又道:“也不惯被人看着穿衣。”
崔海一笑,直言道:“你也不必否认,是男是女,验过便知。左右杂家是个残破之身,是男是女都不会毁了你的清白。”
说着,他扬起下颌,“来……”
“等等!”薛南星急声喝住,欲言又止,“公公,我……”
崔公公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若她真是男子,早就主动让他验身了。
薛南星一时间有些懊恼,离开奉川后,她便一直谨小慎微,却没想一连栽了两回跟头。
一回是在凤南街上,被魏知砚误认作是姑娘家,可那夜月黑风高,好歹暂且蒙混了过去。再一回就是眼下,这回怕是再难蒙混过关了。
她抬起眼皮瞥了眼书房,陆乘渊就躺在屋里,若他醒
来后得知自己是女子,只怕脖子上这颗本就摇摇欲坠的头是彻底保不住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扯回妄语,圆出个生路来。或许崔公公念在她救了王爷一命的份上,替自己暂且守住这个秘密。
薛南星阖了阖眼,“公公心思澄明,可民女入了王府实属巧合,绝非另有目的。”
即便崔海已经猜到了,可眼下听她亲口承认,仍不免有些诧然。
迎着廊庑上风灯的光,他的目光在薛南星身上逡巡片刻,若是当年的薛家大小姐还在,只怕出落得就是这副模样了。也难怪能在短短几日,让王爷起了生念,又有本事亲手掐断。
崔海默了片刻,才缓缓道:“说吧,你究竟是何人?”
薛南星垂下头,目光黏在地上,“民女确实叫程耿星,祈南人氏。幼时丧父丧母,被一守尸人收养在义庄,机缘巧合下学了些验尸的本事。养父去世后,衙门嫌我是名女子,不肯让我做仵作。后来我得知一同乡大哥……就是梁山,要来京城寻营生。我想着京城天大地大,也没人知道我是女子,或许能寻到一席容身之所,于是我便扮作男装随他一同上京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岂料我们途径禹州龙门县外的修觉寺时,竟然碰上一桩大案,机缘巧合下,这才识得了王爷与世子。”
“民女命苦,自幼飘零无依,除了验尸也无旁的本事。梁大哥虽与我同乡,但到底不是亲大哥,护得了我一时,又如何护得了一世,最后还得靠自己。若是能跟着王爷,破几桩大案子,月奉赏银定是少不了,有了银钱,我这后半辈子便不必再漂泊。人往高处走,何况是送到眼前的机会,民女这才斗胆向王爷自荐。后来种种,想必公公也略知一二了。”
崔海没出声。
薛南星知道崔海这样心思缜密的人,必然不会被她三言两语轻易糊弄过去,明面上说得过去就行,关键还得有让他拒绝不得的理由。
她抬起头,目光切切地望向崔海,“公公不信民女不要紧,左右不过是贱命一条。若非得王爷相救,民女也早已死在修觉寺。不过在此之前,还请公公给我个机会,准我试一试。”
“试一试?”崔海终于开口。
“是。”薛南星颔首,“试着去解王爷体内的寒心噬魂蛊毒。”
此言一出,不由得崔海不震惊。当年荣亲公主下了此蛊后便自刎于陆将军棺前,宫中御医竟无一人知晓此为何毒,如何去解。后来圣上登基,命人踏破遍名山大川寻求解药,数年后寻到苗疆才得知此物非毒,乃蛊虫也。眼前这个小丫头竟能一眼瞧出?
崔海瞳仁微震,“你知道这蛊?”
“不瞒公公,民女的养父替官府运尸去苗疆,不慎误入一个苗寨,那村寨巫蛊盛行,家家户户皆有养蛊人。那段时日,养父曾见识过不少蛊虫,对这名唤‘寒心噬魂’的蛊虫印象尤深。此蛊需由养蛊人的心头血喂养数十年,一辈子只能养一对。加之这种以血喂养的方式极其吊诡,若非心中有极大的怨恨,一般人并不会轻易去养。我也是从他口中才得知,原来世上竟有如此阴寒剧毒之物。”
除这“养父”的身份外,薛南星所言非虚。
刚逃出京城的头一年,她与程启光一路南行,最后在祈南县的义庄隐姓埋名。
祈南南接宁南国,西壤苗疆一带,途径祈南的苗疆人不在少数。若是有苗疆人死在了祈南地域,官府验完尸后,便会派人将尸身和验状一同送去苗疆。可苗疆村寨部落众多,地形复杂,又盛行巫蛊之术,衙门惯来没人愿意去,这事儿便落到了义庄新来的守尸人程启光头上。
崔公公听罢,神色间并无太多波澜,“你说的这些杂家也知道,可只是知道个传言又有何用。想当年,圣上得知王爷身中蛊毒,即刻便遣人远赴苗疆。那地方邪门得很,巫蛊盛行,人人行事隐秘,守口如瓶,解蛊之法更非是皇命一纸便能轻易寻得的。圣上接连三年,不断派人搜寻,终究也只是寻得一味药引,暂且替王爷压制住寒毒罢了。”
薛南星道:“公公放心,民女能说出这话,并非只是拿传言诓骗公公。祈南西壤苗疆,民女也曾与苗疆人打过交道。他们只是更爱自己的家乡,并非如外界所言那样狡诈诡谲。巫术也好,蛊毒也罢,不过是他们保护自己和族地的方式。若能以友人之后的身份取得他们的信任,相信寻到养蛊人不会太难。”
“你的意思是……”崔海尖细的声音不觉扬高几分,“你就是这个‘友人之后’?”
薛南星言辞切切,“至少民女可以去试试。”
程启光运尸的那次,是要送去一处叫银月谷的地方。尸体刚运到,他无意间发现死者并非如验状所述死于意外,而是中毒身亡。说来也巧,死者是银月谷谷主的亲弟弟,他得知此事后震怒,于是请发现疑点的程启光帮忙彻查此案。最后,程启光仅用了三日便查明了真相,令谷主刮目相看。也正是因为此事,他得了谷主的信任,见识了不少蛊虫及巫蛊之术。
薛南星还记得,外祖父回来后便告诉她,世间有一种蛊虫名曰“寒心噬魂”,若要解蛊,必须带中蛊之人去银月谷寻找养蛊者。她不知道为何外祖父要特意与她说这些,但没承想,在多年后的今日竟然成了她保命的筹码。
崔海若有所思地看了她片晌,又瞥一眼书房。
薛南星见他似有犹疑,于是趁热打铁,“公公,王爷待我,远有救命之恩,近有知遇之恩。民女若真有异心,方才那样情形,又何必抱着暴露身份又毁自身清白的危险救王爷。”她立直身子,高举三根手指,“民女对王爷一片赤诚,苍天可鉴,若存有半点歪心邪念,甘愿……”
“行了行了,方才一幕杂家全当没见着。”崔海摆摆手,对天起誓的话不信则无,不听也罢。且不说她能否真的寻到解蛊之法,倘若她能留在王爷身边,让他能放下前尘旧事,便也是好的。
薛南星松了口气,躬身一揖,“多谢公公!”
“不必谢得太早。”崔海扬手打住,“王爷身上这毒乃顶天的秘密,眼下你亲眼见着了,按理是留不得的。不过如今你是王爷的人,要杀要剐轮不到杂家做主。杂家能做的,无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日后万大的事,还得你自个儿担着。”
“民女明白。”她不敢要求过多,能替她瞒着就够了。
“行了,早点回去歇着吧,杂家这宿还有得忙哩。”崔海说着转身往院外走,可没走出两步却被薛南星叫住。
“公公,民女还有一问想请公公解答一二。”
崔海折回身,“何事,说吧。”
薛南星抬眸,目光似穿透窗纸看到书房里。蛊毒暂且有药压制,若是及时服药调理,也不会出现今夜之事。要想解蛊毒,关键还得先解了心结。
她沉声问道:“王爷他……为何会断了生念?”
第45章 醒来玉蝉昆仑佩?
—
薛南星回到降雪轩时已是亥正时分。
她合衣躺在床榻上,望着黑暗中的房梁发怔。
崔海最后那些话反复浮响在耳边,连带近日种种,在黑暗中愈渐清晰。
初到京城那晚,薛南星也像现下这般望着房梁。那时她刚从程忠口中得知父母去世的真相,得知自己身上背负的血仇越来越重,也曾有过茫茫无依的感觉,像日暮时分出海,路不熟,又远。
如今,她在沉沉暮色中掌舵航行,却发现她以为的最窒息的黑暗里,竟然还能有更暗的深渊。
而有的人一直被囚在这深渊里。
那个人,背负的不单是至亲惨死的血仇,还有母亲对自己的仇恨。或许在十一年前的某个瞬间,那个人就已经一把火亲手烧了心中的所有执念。
薛南星似乎开始理解陆乘渊为何会成为世人口中的“活阎王”。离群索居者,不是怪物,便是神灵。他被囚在深渊里十一年,做不了神灵,便只能成为怪物。
她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却说不出是何滋味。从今夜见到陆乘渊的那刻起,她心里似乎就有什么东西正在崩塌,尔后重建。
可至于是什么,她不得而知。
薛南星想着,忽而怔了怔,其实她也并非一定要琢磨出个所以然来。陆乘渊在修觉寺曾救过她,方才她
也算救了陆乘渊,一命偿一命,即便日后没法替他解了蛊毒,也算不上亏欠。
本就各有各的目的地,若是掺了点旁的,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阖起双眸,自黑暗中对自己说,饶是两条船暂且遇上了,也终究要驶向各自的归途,不是吗?
—
陆乘渊做了个很长的梦,一觉不知云深几何,以至于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竟是不辨晨昏。
他撑坐起身,盯着窗纸上晕开的大片彤彩,怔了一会儿,“什么时辰了?”
崔海循着他的目光也瞧了一眼,答道:“回王爷,刚戌时。”
陆乘渊听是戌时,微微一怔。他适才醒来时见到窗上霞光,只以为是天刚亮,没承想已是日暮。
这一觉竟然睡了足足十个时辰。
十个时辰,足够办很多事,也足够一个人将自己藏起来,让他再也找不到。
崔海守了一夜,端了盏温水递给他,“王爷,适才徐太医来请过脉……”
陆乘渊接过茶盏,目色淡淡的。
崔海道:“徐太医说,王爷此番提前毒发,乃因情绪波动而起。这蛊虫寄生于心脉之中,心神不宁则血气翻涌,蛊虫便随之苏醒。以往王爷虽也曾经历毒发而不服药,但此次情势大不相同。”
“观王爷脉象,此次蛊虫对王爷身体的侵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若不尽快前往玉泉池进行调理,蛊虫苏醒的次数恐将增多,届时即便是他,也难以再压制王爷体内的毒势。”
“压不住便罢了。”陆乘渊说得极为轻巧,对日前提及的赴玉泉池一事,又如从前一般开始避而不提。
崔海无奈地摇了摇头。
陆乘渊扫一眼立在一旁的高泽,吃了口茶,顿了顿才问道:“可有其他人来过?”
高泽将陆乘渊这个眼神在心里略一琢磨,王爷虽昏睡了一日,他可不敢闲着,一早便照着王爷昨日的吩咐,将宋源“请”到了影卫司的静室,又处置了虎部那个叛徒,龚士昌那头也让无影盯紧了。
他自以为猜透了陆乘渊的意思,拱手揖道:“回王爷,无影方才来递过消息,龚士昌那头暂无异动,昨日王爷吩咐下也都已经一一……”
“本王问你了吗?”陆乘渊自眼尾睨向他。
高泽一双鹰目闭了闭,郁闷地垂下头。
崔海醒目,一下便瞧出陆乘渊究竟想问什么,弓着腰道:“回王爷,还有降雪轩那位,也来过。”
陆乘渊眼尾微挑,“哦?他居然还敢过来。”
“是啊。”崔海一本正经又声情并茂,“老奴也觉得此人实在胆大包天!昨夜老奴从宫里取药回来,进了书房便发现一地的黑血。老奴当即被吓得不轻,谁知见到那程公子,他竟敢……”
“他竟敢怎么?”陆乘渊啜了口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崔海抬手往床榻上一指,“他竟敢擅自将王爷抬到侧屋的床榻上……”随即又由床榻边划向身后,声音越发尖细,“还在书室里翻箱倒柜,连王爷寝殿的门都给撬了……”
听到这里,高泽原本垂低的鹰目已经瞪得溜圆,手也不觉扶上腰间的刀柄。
陆乘渊指节发白,手中的茶碟几乎要被生生捏碎了。程耿星……竟然撬了他陆乘渊的房门!?
一口气还未顺下,又听崔海道:“王爷的寝殿连老奴都不敢擅入,他私自闯入不得止,竟然还上了王爷的床榻——”
“……咳咳……”
陆乘渊方吃进的一口茶差点没呛出来。
还未待他开口再问,一旁的高泽实在忍不住了,匪夷所思道:“这厮爬上王爷的床榻做什么?”
“算这厮醒目。”崔海卖完关子,这才端出早就备好的说辞,“他见王爷浑身冰冷,知道得先替王爷暖身,可又不敢轻易惊动旁人,于是他便撬了门,将能找到的被褥、被衾一股脑地全都搬过来,裹在王爷身上。”
“老奴冲进屋里,见到的就是一片狼藉和……裹成粽子似的王爷。”
听到这里,陆沉渊一时怔忪,转而又有一瞬觉得好笑。他想笑程耿星自诩聪敏,却傻到以为用几张被衾裹着他就能暖身,又想笑他自己,竟然以为程耿星是要趁机带走卷宗离开。
记忆深处似乎有一丝说不上的温软被唤醒。不由自主间,他下意识抬了抬手,修长苍白的手覆上左胸口,像是在寻找,又像是在确认。
高泽见陆乘渊眉宇间聚起团云,又默不出声,越想越觉得程耿星此人留不得,扶着刀就要冲去降雪轩。
崔海见状,连忙伸手摁在他那跃跃欲试的刀柄上,“高侍卫,你这怒气冲冲地,是要做什么?”
“那小子见了不该见的,公公,您说我要做什么?”高泽反问。
“嗐。”崔海一拂袖,指着外间道:“若程公子真有异心,又何必想法子救王爷,更别说眼下还待在降雪轩等着你去拿人了。”
“可是他……”
“够了。”陆乘渊厉声打断,“闹够了没?”
崔海懒得再看高泽,转头朝陆乘渊禀道:“王爷放心,老奴已经千交待万交待他,昨夜之事只当没看见。程公子是个聪明人,想来不会轻易说出去。”
陆乘渊坐到塌边,由着内侍蹲下身替他套上鞋袜,“本王身上这毒,你以为那些人不知道吗?可那又如何,知道的人越多,才越会忌惮本王。”
说着,他移目看向高泽,“你呀,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大好……”
高泽愣了一下,拱手道:“还请王爷点拨。”
陆乘渊站起身,悠悠地道:“脑子不大好使。”
“我……”高泽一个字还没宣出口,只听“哐当”一声响,似乎有什么硬物掉在地砖上了。
三人同时低头看去,见一清月色的小物件躺在床榻角落,甚为眼生。看掉落的位置,应该是陆乘渊方才起身时,从被褥里带出来的。
崔海年纪虽长,可眼明手快,立马弯身去捡。离近了瞧才发现,是半块通透的昆仑玉。他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榻上,是了,定是降雪轩那位的。
他犹豫了一下,转身呈给陆乘渊,“王爷,是半块昆仑佩……玉蝉图样的。”
陆乘渊明眸微颤,“玉蝉昆仑佩?”
—
知道了抛尸的地点和方位,魏知砚专门命人寻了城外几个经验丰富的捞尸人,天还未全亮,梅香的尸体就被找到了,连带着沉尸点湖底的石块,全都捞了上来。
薛南星验完尸回到王府,已过了申时,她径直来了正院却得知陆乘渊仍未醒来。
待她回房写完验状,夕阳已落了大半。外头静得寂然,仿佛这府里的主子没醒,下人也都没了声息。
忙完手头之事,薛南星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臭鸡蛋味,她抬袖一闻,登时被熏得眯起了眼。昨夜实在太累,她懒得沐浴就躺下了,今日一大早又赶去城南验了具腐烂不堪的水沉尸,这一日下来,还有凌皓止不住地在她身边呕吐。
薛南星赶紧让无白打了热水,将门窗锁好,进了净室。
她坐在浴桶中,隔着氤氲的水汽看到水中的自己,猛地怔住了。
胸前空空如也,那半块玉蝉佩呢!?
昨夜她并未沐浴,回来后合衣就睡下了,唯一一次脱了衣服就是在陆乘渊书房的侧屋里。那会儿她觉得那玉佩硌在胸口有些碍事,便取了下来,起身穿衣时虽着急,可她明明记得将玉佩塞进怀里了,怎么就突然不见了。
“咚咚咚……”
未待她细细回忆,外间猝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薛南星听得一惊。
无白的声音隔着门扉传进来:
“公子,王爷来了——”
第46章 夜访一步步向她靠近
轩窗里亮起明黄的灯火,朦胧的一个影子印在窗纸上,渺远得像一个梦。
陆乘渊立在檐下,将迈不迈的腿顿住,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混沌间,竟一时忘了自己为何而来。
里面的人应该是才洗了头发,隐约窜出些皂角和花油的清香,像夏日暴雨过后,空气里弥漫的水汽。
他不动,无白也不敢催促
,直至窗纸上的人影消失在门后,里面的人拉开小舍的门。
薛南星刚从浴桶出来,束胸用了好一阵,于是只匆忙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外面随意披了件外袍,松松地系着。一头青丝擦得半干,用玉簪挽起缠在脑后,清透的颊边还坠着一两滴水珠子。
陆乘渊愣了一下。
“王爷,您一个人?”薛南星踮起脚去看陆乘渊身后,暗暗松了口气,谢天谢地,还好不是来灭口的。
陆乘渊移开目光,淡淡地“嗯”了一声。甫一抬起脚,目光落到地上被匆忙扫开的碎尘土,他脚下一滯,抬起眼睑看向薛南星。
薛南星倏然一凛,立时伸脚在地上扒拉几下,“这两日也不知哪来的妖风,尘特别大,咳咳……”说着,又抬手在空中扬了扬。
陆乘渊见不得她装模作样,懒得理她,兀自往屋里走。
薛南星见他旋身自圈椅中坐下,快步跟上前,也顾不上桌案上的茶水早已凉透,斟了一盏递上,“王爷刚醒不久吧,怎的不多歇一会儿?”
陆乘渊接下茶盏,扬眉看她一眼。
“哦,属下申时回来就去了正院,那会儿见王爷还未醒。”薛南星奉完茶,恭敬地立在一旁,“昨夜之事想来崔公公也告诉王爷了,属下不敢隐瞒。不过您放心,就算有人将利刀架在我脖子上,属下也绝不会多说半个字。”
案上油灯的火光侧映在陆乘渊眼底,微微一闪。他低头吹了吹手中的茶,轻啜一口,若无其事地问,“你特意来看本王醒没醒?”
“嗯,属下今日去……”刚起了个头,薛南星蓦地一愣,也不知他在吹什么,这茶不是凉的吗?
“王爷,这茶……要不我让无白换一盅吧!”薛南星说着,转头就准备叫人,“无白……”
“不必了。”
话音落,薛南光只觉腕间被人握住,往后一带。力道虽不重,可她本就准备抬脚,站的不稳,眼下被这么一拉,脚下一个趔趄,猝不及防向后摔去。
方才陆乘渊本只是下意识伸手去拉,右手还端着茶盏,眼见着对方朝自己扑过来,亦是一怔。
可习武之人向来有肢体记忆,陆乘渊更是反应极快,几乎是瞬息间,就已经松开她的手腕,顺势展臂,环住她的腰身,稳稳地搂住了她。
这一搂,陆乘渊又是一怔,此人的腰竟是这般盈盈不及一握。
薛南星只觉眼前一花,甚至没看见陆乘渊起身,就已经毫不设防地坐进了他的怀里。她一只手臂近乎本能地圈着他的脖颈,而另一手,正正抵着他的胸口。
本是避免二人贴得太近的举动,可眼下看去更暧昧了。
空气刹那间凝结。
耳边只剩陆乘渊微喘的呼吸,如雷般的心跳隔着衣袍传入薛南星掌心,再透过掌心,沿着血脉蔓延。这让她有了一瞬的恍惚,分不清这心跳是他的,抑或是她的。
这丝恍惚似有了形,也爬向了陆乘渊。
怀里忽然触及一抹软玉温香,陆乘渊一时间竟然没舍得松开手,甚至他觉得一只手不够。
还端着茶盏的手无意识地松开,“哐当”一声,茶盏闻声碎裂。
二人如梦初醒。
“王、王爷……”薛南星先推开了他,窘迫地退后几步,慌不择路地往外走,断断续续地开口,已是句不成句,“无白,那个、那个茶盏冷了,不是,碎了……给王爷再斟一盅,唔,一盏……”
陆乘渊以拳抵唇干咳几声,长指停在虚空中,微微蜷了蜷,片晌才收回广袖。
无白很快收拾干净,奉了新茶进来,尴尬的气氛总算有了一丝缓解。
薛南星这才找回适才的话头,先开了口,“王爷,属下今日去正院是为了向王爷禀报一声,梅香的尸体、连带作案凶器一并找到了。”
陆乘渊眼尾微颤,阖了阖眼睑,“说吧,你这颗脑袋打算用什么保?”
“回王爷。”薛南星俯首揖道:“昨日属下与世子去了望月楼,原本是为了找找看可有遗漏的线索,岂料见到了望月楼的三个杂工。”
旋即,她将如何寻到城南仓房,推断出梅香的遇害点,以及如何发现大片血迹一一道来。
薛南星转身从书案上取过写好的验状,呈给陆乘渊,“好在魏大人寻的捞尸人经验丰富,今日天方亮,就从湖底捞出了一具女尸,还有不少石块。尸体的双脚用巾布绑着两块大石,显然是为防尸体浮上来被人发现,却没承想……”
陆乘渊未听完,一脸愠色地接过验状,随手翻了两下,往手边一搁,寒声道:“密密麻麻,懒得看。”
薛南星一愣,怎的又端出官架子了。
她暗暗呼了口气,只得更加恭敬而疏离地道:“秉王爷,尸体尸身肿胀,面部不仅膨胀变坏,更有明显的鱼鳖啃噬的痕迹,可谓面目全非。”
“属下验过,死者年约二十,身着靛青裙衫,耳挂一对粉蓝琉璃珠耳环,世子请了雨花楼的琴枝来认过,死者这一身确实与梅香失踪那日的装扮一样。”
“凭装扮就认定死的是梅香?”陆乘渊悠悠地道。
薛南星摇摇头,“尸体右手臂有一片皮肉发皱,像是烫伤的疤痕。据琴枝所述,当年梅香被卖给一名员外,那员外夫人对她百般虐待,的确曾在她右手臂留下烫伤疤痕,且形状大小一致。”
“不仅如此,尸体表面只得一处外伤,位于后脑,系钝器击打所致。但经剖验,尸体口鼻有少量泥沙和水藻,肺部有水,系溺亡。属下随后又在尸体右手食指与中指指缝中,发现极少量的木屑,经仔细查找,在仓房后门的门扉上找到了两道抓痕,隐约可以见到细微的血迹。”
陆乘渊听了几句,这才开口,“依你所言,梅香是在城南那间仓房内遇袭,失血虽多却并未当即断气。在被移尸至湖边时,甚至有一瞬的清醒,刻意在门扉上留了痕迹?”
“王爷英明。”薛南星颔首,“仓房内血迹范围不小,属下原本还有些担心,因尸身浸在水里多日,无法判断尸体的失血程度,若抛尸前人已经断了气,则难以推断出是失血过多致死抑或是溺亡。没承想,梅香比我想象中更坚强,最后一刻留下这样重要的证据。”
薛南星见陆乘渊重新将验状重新拿起来,怕他不知从何处看起,于是凑上前,挽起袖口朝验状的某处指过来,“王爷,这里……”
她手腕上残留着淡淡的香息,随着这么一覆,便像轻纱一般的拂过来,萦萦绕满鼻息。是陆乘渊从未闻过的清香味,不是女子的脂粉气,也不是常见的熏香。是一种特别的,肌肤渗汗夹杂新洗绸缎的味道,像春雨之后的青草地,干净纯粹。
他忽然想到那日在衣橱里,甜腻的熏香味中也曾夹杂着这样的味道。
陆乘渊的目光顺着薛南星的指尖看去,不是看向验状,而是不知不觉落在了她的腕间。
眼前的这只手腕纤细白皙,不堪一握。腰身也是,细柔如柳,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哪里像是男子的腰,倒更像是晋平侯府那个丫鬟的。不,若是穿上女子的裙裳,定是比那丫鬟更婉转柔软。
脑中闪过一线轰鸣。
“王爷……”久未得到回应的薛南星试探着唤他,歪着头凑近了点,“王爷?”
陆乘渊猛然回神。
他找回一点清明,只听薛南星正说着:“……属下将尸体头骨的骨裂凹陷处与湖底捞出来的石块一一对比,果然发现其中一块的表面凸起与尸体致命伤口符合,而这个就是凶器。”手腕已经收了回去。
面前的人神色肃然,烛火映照下,一双眸子晶亮亮的,陆乘渊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暗暗移开视线,一目十行看完验状。
薛南星这头一口气道尽今日所验,忽而想到昨日陆乘渊的话,迟疑着试探道:“这验状、凶器,以及那几个杂工和掌柜的供词,不知够不够留住属下这颗人头?”
陆乘渊未抬头,只淡淡道了句:“如你所愿。”
薛南星绽出个明朗的笑,“多谢王爷!”
对面的人不再言语,又是一阵沉默。
薛南星只觉得这样候着也不是办法。
她暗自琢磨一阵,昨日是她没搞清楚状况,贸然冲撞了陆乘渊。眼下他虽不像要兴师问罪,但到底是她误会了他。官高一阶压死人,何况面对的是昭王,而她如今又身若浮萍。
思来想去,怎么也得先认个错服个软,日后求起人来也容易些。
可对面这人莫测难料,巧言令色的花头是不管用了,最终还得落到一个“诚”字上。
一念及此,她低垂着头,轻轻唤了声,“王爷……”
陆乘渊眼睑微微一颤。
“……属下后来得知,王爷昨日并非真的要对宋源严刑逼供,而是另有因由,是我小人之心,误会王爷了。”
薛南星见陆乘渊仍未做声,接着道:“属下知道王爷是着急破案才布这么一个局,也知道王爷为何着急。不过王爷放心,说好的一个月就是一个月,一日也不会多。”
按照崔公公所言,陆乘渊让薛南星插手此案,是因为怀疑这案子背后与他父亲战死的真相有关,人一旦有了念想便不会想着死了,要让昭王重燃生的念头,就得让他知道这案子有希望。
她抬头看一眼窗外,复又转眸,目之切切地看入陆乘渊的眼,“这满园的桂花开之前,我一定能查出来。”
灼灼眸光映在陆乘渊眼底,又幻变成十年前的那个小姑娘,“这沉香园的桂花开之前,我一定能回来。”
倏尔间,陆乘渊竟然觉得一个月似乎有些太快了,似乎两个月也并非等不了,又似乎……程耿星一直在他身边也好。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说了,“其实,不必一个月……”
“嗯,王爷您放心。”薛南星一脸郑重其辞,“眼下证据确凿,不怕宋源不认罪,到时便可光明正大去搜晋平侯府,若能找到蛛丝马迹,顺藤摸瓜牵出他背后之人并非难事。王爷运筹帷幄,或许根本不需要一个月,就能将这几桩案子的真相一并揭开。”
话是没错,可这并不是他想听的。
陆乘渊眸色很深,将薛南星鬓边垂着的几缕湿发尽收眼底。他默了一默,忽然没来由地问道:“你,不打算将头发绞干吗?”
薛南星一愣,几乎脱口而出,“现下?绞干头发?”
陆乘渊又将目光落回早已阅完的验状上,语声冷静自持,“嗯,这验状本王还得细看,你做你的,本王不介意。”
不介意?薛南星只觉有口难开,他老人家倒是不介意,可她介意得很。
昨夜事出紧急,陆乘渊又看不见就算了,眼下他可是像尊大佛似的在这儿坐着,被瞧出端倪可还得了。再说了,好歹她也是个未出阁的女子,如何当着一个男子的面绞干头发,那可是闺中之事。
薛南星勉强挤出一个笑,硬着头皮道:“不急不急,夏夜燥热,想来很快就干了。”
“湿发最忌着风受凉,你方才不是说近两日风大尘多吗?”陆乘渊冷眼扫过门缝和窗隙,又看向她,“怎么,今夜又不怕了?”
薛南星暗暗白他一眼,差点忘了此人这张得理不饶人的嘴,早知昨夜就不该生了恻隐之心。
她心中腹诽着,脸上却堆着笑,“多谢王爷关心,夜风是有点大,不过关上门窗就好了。”说着,转身就要去关门。
“等等……”声音清冷低沉,微微有些哑,“本王怕闷。”
薛南星腕间又是一紧。
陆乘渊这回倒是没将人往里拉,而是站起身,一步步向她靠近,将她拢在自己颀长的身影里,尔后抬起手,绕过她的耳畔,伸向脑后。
薛南星只觉后脑勺的玉簪一沉,下一瞬,满头青丝倾泻如墨。
……
第47章 半块玉佩她忽然乱了。
薛南星呼吸猛地一滯,心跳险些骤停。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是害怕,却又不只是怕被揭穿女子身份的害怕,而是她有生之年从未有过的,对一种未知而陌生的情感的害怕。
她忽然乱了。
眼前的人似乎也怔了怔,握着玉簪的手顿在空中,不敢再往前,亦舍不得放下。
这阵势,倒像是想看着她抚青丝了。
薛南星到底是先忍不住了,如此僵持不下可不行,得赶紧将人打发走了好去寻玉佩。
她慌忙垂下头,侧身欲避开,奈何手腕仍被陆乘渊不松不紧地握着。
薛南星不明白陆乘渊究竟是何意,只得退一步说话。她稳了稳心神,刻意压着嗓子道:“既然王爷还要细阅验状,要不属下给您送去书房……”
话未说完,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王爷……”崔海疾行至门外,还喘着粗气,见到屋里的两人,顿时失了声,“……”
陆乘渊倏地收回手,不动声色地将方才取下的玉簪收入袖中。转眼见薛南星如释重负般匆匆一揖,便逃也似的避至窗边去了,一张脸阴沉到底。
“说,到底何事?”
崔海听出陆乘渊语气中的不耐烦,也大致猜到这二人到底怎么了。他心知眼下主子心里正聚着一团火没处发泄,不敢多废话一个字,于是简明扼要道:“王爷,宫里急诏……”
他目光迟疑着落在薛南星身上,将声音压低几分,“说是青州来消息了。”
短短几个字,猛地将陆乘渊从混沌中抽离出来。他幡然惊醒,意识到方才那些不可言喻的、莫名其妙又疯狂肆掠的冲动,不过是个荒唐的梦罢了。
陆乘渊神色微动,余光掠过立在窗边的人。
轩窗微敞,镂花窗扉像是古画的画框,框住一张清俊秀美的脸。此刻薛南星已经重新将青丝束成了马尾,更显几分英气,夜风从窗口灌进来,将鬓边半干的青丝吹得肆意翻飞,撩动得人心烦意乱。
他的凉薄、他的理智,竟然被这样一个……男子击溃得体无完肤。
崔海见他目色晦暗难辨,又窥一眼窗边的人,心知若是出了这道门,自家主子的心思怕又得全搁回那故人身上了。
他忖了忖,细声试探道:“王爷,要不老奴给宫里回个信,说王爷身子不适歇下了?实则这案子已经十年了,如今又……”
“不必。”陆乘渊声音沉而哑,既然明知这青丝扰人,那便亲手齐头斩断。
他移开目光,抬起脚往屋外迈去。
—
“你自己看吧。”景瑄帝亲手递过一封密笺。
宫灯四明,将德政殿内照得一如白昼,连带手中的密笺都变得异常刺目。
陆乘渊展开密笺,目光流转间微澜渐起。他将密笺越捏越紧,好半晌未出声。
“青州十三副棺木,十三副骸骨,包括一副女童骸骨在内,无一遗漏。”景瑄帝瞥见他发白的指节,又道:“不过朕已经命人将青玄一家三口以及程老先生的骸骨秘密运回京城,届时将会再细验。”
“多谢舅舅。”陆乘渊拱手一揖,声音艰涩沙哑,“还望舅舅能将复验骸骨一事交给外甥来办。”
景瑄帝默了一默,还是点了头,“也好,凡人都是血肉之躯,免不了被束缚于心的感情牵着走,时日长了便成了执念。朕听说你体内的毒竟然提前了数日发作,你若能亲手斩断这些执念也好。”
陆乘渊轻“嗯”一声,沉沉目色落在地上,不再多言。
景瑄帝看向他,“既然你领了命,那还有一事便由你一并去查。”
“外甥领命。”陆乘渊躬身揖道。
“此事并非没有蹊跷。此次御前亲兵去青州开棺还探得一事——有人在找薛氏一家的遗骸。”
此话一出,陆乘渊蓦地抬眸,“何时的事?”
景瑄帝读出他眼中的惊诧,“大约月余前,并且只是秘密查探薛氏一家的遗骸。”
“当年定案后,薛程两家十三口本应葬至京郊。可朕思来想去,又觉京郊不合适,临时决定葬去青玄最喜欢的青州。也因此,除了当年经手的亲信,知晓
此事的人并不多。连你都是后来求着朕,朕才告知与你的。”
景瑄帝敛起眸光,“此人能猜到青州,想必是对青玄十分熟知之人,而他又只打探青玄一家的消息……”
“莫非是程老先生?”陆乘渊眸中敛起深雾,言语间似乎在确认什么,“骸骨还未验,一切都还有可能。”
景瑄帝摇头,“朕原本也猜测是他,可此人打探消息时虽戴着帷帽,声音却是个年轻的男子,不似已年近花甲。”
年轻男子、月余之前……
陆乘渊心里陡然一沉。
他差点忘了青州往西就是禹州的云外山。一个月前,禹州山泥封路,茫茫大雨,深山孤寺,寻常人赶路怎会明知危险,还往山路里赶。他知道程耿星与梁山出现在修觉寺有蹊跷,却从未想过他们可能是去了青州才途径的修觉寺。
须臾,陆乘渊冷静下来,“所以舅舅是想让未晚查出那人到底是谁?”
“没错。”景瑄帝语声一顿,“还有程老先生的下落,以及青玄一家的真正死因。”
陆乘渊领命。
“枉朕自诩清明,却被情感一叶障目,是朕对不起青玄。”声音喑哑,空落落地响在象征权力的德政殿内。
当人走到权力的巅峰,便又会常常怀念没有权力的时日。做凡人时想当天子,可当了天子,却又发现自己不过是一介凡人。凡人都是血肉之躯,免不了被束缚于心的感情、被权力的渴望牵着,走上一道茫然而孤寂的路,在不及反应时,已经行得很远,再无回头路了。
是他当年对皇权的执念,对程青玄的怨造就了今日的局面,又怪得了谁了,到头来也只得叹一句:朕也不过是血肉凡躯罢了。
这世上,唯有情感能一叶障目。
陆乘渊听在心里,他又何尝不是被那点不知所起的妄念一叶障目了呢?
他默了好半晌,才缓缓开口,“外甥还有一事想问舅舅?”
景瑄帝收回思绪,淡淡地道:“说罢。”
陆乘渊道:“外甥记得,少时曾在勤王府上见过半块玉蝉昆仑佩,不知舅舅可有印象。”
“那半块玉蝉昆仑佩?”景瑄帝显然有些错愕,却并未即刻追问,只道:“朕记得当年在程老府中议事,你与南星也在,两个孩子贪玩竟翻进了程老的书房里,还将装着这玉佩的锦盒打翻了……”
陆乘渊接着道:“锦盒打翻后,我们担心里边的东西摔坏,于是打开来看,见到玉佩只剩下半块,当即就吓傻了,以为真的摔坏了。”
景瑄帝笑道:“嗯,朕看着也是,竟然傻到诓骗大人说是被小猫叼走了,南星那孩子打小就鬼点子多也罢了,你那会儿都是十一二的半大少年了,怎的也与她一起疯。”他说着,眼中是帝王少有的温情,“不过她胆子也小,她娘亲一吓便全都说出来了。”
陆乘渊微微笑了,眼底却浸满悲凉,他寥落地道:“她是胆子小,还爱哭、还怕疼,可每每贪玩犯了错,她都是第一个站出来替我受罚。舅舅问我为何要跟着她一起疯,其实在很多事上,她才是保护我的那个。”可如今他能保护她了,她却不在了。
短暂的沉默后,景瑄帝拍了拍陆乘渊肩头,“你忽然提起这半块玉佩,不止是要与朕一同怀念往昔吧?”
陆乘渊低着头,冷静地道:“外甥记得,程老先生后来将这半块玉佩赠予了您,不知另外半块可在程老先生那里?”
景瑄帝沉吟一瞬,叹道:“或许吧,当年程老先生将玉佩交予朕手中,告诫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却并未告知朕这块玉佩的来历。”
陆乘渊默然。
此前未有确切的线索,在猜忌中徘徊拉扯便也罢了,可眼下一切指向再明朗不过了。他不能再揣着明白装糊涂,更不能允许自己在混沌中再生出旁的念头。或许揭开真相后,便能坦荡自如地面对那个人。
一念及此,陆乘渊附身跪拜,“请舅舅将那半块玉佩借予外甥一用。”
—
“玉佩、玉佩……榻上没有、净室里也不见,究竟落在哪儿了?”
陆乘渊离开后,薛南星即刻将门窗栓好,着急忙慌寻起玉佩来,可整间屋子翻了个底朝天都不见。
她懊恼地坐到塌边,翻来覆去地思索。今夜陆乘渊来得突然,可什么也没说,行为言语虽有说不上的怪异,但也并不像是要兴师问罪的样子。
倘若这玉佩真落在他书房内,要么还在某个角落里未被人发现,要么就是被他拾去了,他也不知道是谁的?
嗐,可昨夜陆乘渊呕了那样多血,书房里早被清理八百回了,怎么可能没被人捡到。再者,昨夜至今,进了陆乘渊书房的外人,除了她还能有谁,一问便知。
最后一个可能,也是她最担心的——陆乘渊知道这块玉佩的来历,隐忍不发只为要用它来试探自己。薛南星想到陆乘渊那句莫名的“你不打算绞干头发吗”,是了,他这哪里是要看她绞干头发,分明是想试探她是男是女。
薛南星当真是一个头两个大了,她全身上下能装的都已经装了,还能怎么让他相信自己的“男儿身”。
思虑间,她忽一转念,差点忘了,如今府上知道她女子身份并且愿意替她隐瞒的还有一人,陆乘渊的一举一动没人比崔海更清楚了。
眼下唯一的希望就是崔海了,与其坐着空想,不如主动去探问一二。
一思及此,薛南星腾地起身,抓起书案上的验状就往门口冲去,可方一拉开门,冷不防地撞上一道半软不硬的冷墙,撞得她直往后仰。
下一刻,手腕被一把镬住,陆乘渊的声音随着夜风侵袭而来,悠悠凉凉,“这么晚急着出门,可是要去找东西?”
第48章 养子眼下你还要说不明白吗?
下一刻,陆乘渊的声音伴着夜风,自头顶侵袭而来,悠悠凉凉,“这么晚急着出门,可是要去找东西?”
听这意思,该是见过那半块玉佩了。
薛南星心头突地一跳,一股凉气窜到了天灵盖。她没想到陆乘渊这么快就回府了,更没想过他还会折返至降雪轩。
薛南星扯了扯嘴角,却实在笑不出来,只得举起手中的验状“唰”一下挡在二人中间,隔开她的心虚,“验状,属下正打算给王爷送去。”
只听对面那人凝眉嗤了声,负手往屋里迈去,“方才走得匆忙,本王思来想去,担心你着急,见时辰也不算太晚,便亲自送过来给你。”
陆乘渊不紧不慢地说着,右手虚握着抬至空中,缓缓一展,微凉的白光一晃,掌下便多了半块玉佩。
长指勾着玉佩上的绳扣,薛南星却只觉勾在了自己心口,整颗心不由“咯噔”一下。
她不露声色地沉了口气,指着悬于空中的那道冷光,惊呼道:“属下这玉佩……怎的会在王爷这儿?”一对杏眸越睁越圆。
不及陆乘渊开口,她又道:“是了是了,昨夜手忙脚乱,定是匆忙间落在王爷书房内了。嗐,属下真不该,竟劳烦王爷亲自走一趟。”说着就要伸手去取。
可上手一抓,扑了个空。
再定睛看时,玉佩已经被陆乘渊收回掌心里 。
陆乘渊旋身坐在圈椅里,握着玉佩的手搭在椅把上,一手把玩着,一边轻描淡写地道:“本王见这昆仑佩只得半块,十分有趣,想必背后的故事更有趣。本王既然都来了,你不打算说说吗?”
他神色淡然,见薛南星张了张口不说话,索性将玉佩往案桌上一搁,接过崔海奉上的茶,慢悠悠地吃了口,又慢悠悠地道:“不着急,想仔细了,慢慢说。”
有趣?故事?
薛南星心中冷笑,这半块玉蝉佩是外祖父一案最重要的证据,是行到末途时唯一的曙光,这就是它背后的故事,然此时此刻,这寸余曙光正被你陆乘渊玩弄于掌心之内。
可现下这般她能如何,昨夜是她决意救陆乘渊,被崔海瞧见,又是她自个儿不慎落了玉佩,饶是被拆穿身份丢了脑袋,也怪不到别人头上。
薛南星很快冷静下来,掀起眼皮觑一眼陆乘渊,又瞥向崔海。一个端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实在瞧不出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另一个眼观鼻鼻观心,也猜不透他到底说了几分瞒了几分。
陆乘渊如此若无其事将玉佩摊开给她看,又开门见山地问,究竟是想套她的话,还是当真一无所知。若是后者,她接着昨夜的谎去圆或许也能瞒过去,但倘若陆乘渊明知这玉佩的由来故意套她的话,那她说什么便都无济于事了。
横竖不过一死,只得赌一把崔海能记得昨夜的承诺。
薛南星拧起眉心,压着嗓子,故作为难道:“实则这玉佩是属下一位故人所有,不值向王爷提及。”
“故人?”陆乘渊眸光微闪,默了好一会儿,才搁下手中半凉不温的茶盏,懒懒地扫一眼案上的玉佩,“既是故人所有,那便拿回去吧,好歹是个念想。”
薛南星愣了一愣,竟然如此轻易糊弄过去了?
她心中虽有疑虑,但也顾不上多想,一心念着只要拿回玉佩就好。可双手刚触及那抹冷月般的冰凉,两根长指倏然压下来,与这玉一般无二的颜色,一般无二地冰凉。
“等等。”耳畔又传来陆乘渊悠悠淡淡的声音,“且与本王说说看,是哪位故人,与你有何关系?”
薛南星心头一凛,果然没这么容易。
既然等闲糊弄不过去了,那便来个预先认罪,以小换大。
她长睫阖了阖,“咚”一声跪伏在地,“属下有罪。”
向来倔强的韧草忽而轻易低了头,陆乘渊有一刹的错愕。
他缓缓转眸看入薛南星的眼,“哦?何罪之有?”
“实则王爷回京那日,在凤南街上,属下欺瞒了王爷。”薛南星的头几乎要贴到地上,“属下罪无可恕,不敢奢求王爷原谅,但这一桩桩的案子是真,属下也是真心效忠于王爷,如今只求能替王爷解忧,早日……”
“说实话!”一道寒声落下,将薛南星后头的话生生掐断。
薛南星眼前一黑,油嘴滑舌是不管用了。
她默默避开陆乘渊眼底的寒光,讪讪地道:“属下此行远由祈南赴京并非为了寻亲,而是为了查这玉佩的另外半块。”
陆乘渊视线定格了一瞬,漆色凛寒的眼底渐起涛澜。
原来即便是早就猜到了答案,也经不住在亲耳听到的这一刻分崩离析。
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哑然溢出两个字,“继续。”
话已出口,薛南星硬着头皮继续胡诌,“属下在家乡曾有一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子,婚期刚定,她却不幸染上重病离世了。”
她说着,悄悄瞟一眼崔海,见他不动声色,心里不由定了几分,接着道:“属下本以为这段感情就这么结束了,可就在整理她的遗物时,无意中发现了一封由京城寄来的信,里面放着这半块玉佩。也不知是预感还是鬼迷了心窍,我偷偷拆开那信一看,竟是封情信,原来她这几年一直与京中一人往来,而这半块玉佩就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薛南星半抬起身,双拳紧握,眼眶里甚至噙着的泪花,“十余年的感情付诸东流,属下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思虑许久后,属下决定要查清那姘夫是谁。但如今人已经不在了,唯一的线索就是这半块玉佩。于是,属下便带着玉佩来京城,看看能否查到那人是谁,亲口问个清楚明白。”
陆乘渊听完,眼底涛澜忽地一瞬荡尽,唇角一勾,一下失笑出声,“好,很好,好得很……”
他连说三个“好”,却是一字比一字冷,末了,泠然如冰尖。
声音顿住的瞬息,唇角的那抹笑意也消散殆尽,于下一刻,化为眼底狂怒的风暴,吹散原本蓄在眸中的雾气,所有的愤怒、不可置信、嗤笑与失望,全都毕现眼底。
甚至连他的语气都是讥讽,“依你所言,岂非本王就是你那未婚妻的姘夫……而你那未过门的妻子是当年的老御史程大人?”
“啪——”案桌上清脆一响,声音不大,却震在人心上。
薛南星与崔海的目光循着声音,同时落在案桌上,原本的半块玉佩旁边赫然又多了半块,玉蝉一头一尾,莹润透亮,俨然就是同一方。
崔海心中大惊,王爷何时有这样半块玉蝉佩了!?
他稳了稳发软的膝盖,不露声色地去瞅跪在地上的人。
只见薛南星眼底燃着灼灼火光,正死死地盯着桌上的玉佩,仿佛要将其看透了灼穿了。
不是没想过能从陆乘渊身上找到线索,然而她却从未想过,日久萦绕于心头的疑团竟会以这样的方式解开。
胸口仿佛藏了一千只急红眼的兔子,一万只奓毛的小狼,有一瞬,她甚至想腾起身,揪住陆乘渊的衣襟质问他为何会有另外一块,外祖父的死他到底知道多少。
可在彻底弄清楚陆乘渊的意图前,她不能妄动。
所有疑惑与不甘最终聚成一块巨石堵在了喉间。
陆乘渊眼底被一把无名火烤着,忽明忽暗。
片晌,他冷笑一声,“好,不说是吧,那本王来说。”
“从何说起呢?”陆乘渊语声一顿,泠泠然道:“不如先说说那本卷宗?”
薛南星阖了阖眼。
“你接近本王,想要进大理寺,并非立志投身法曹,而是要拿到康仁十二年的卷宗,你要查的也不是什么姘夫,而是当年薛尚书一案,本王说的对吗?”
她面色平静如死灰,目光粘在地上,“属下不明白王爷在说什么。”
“你不明白?好,那便让你听明白为止。”陆乘渊一拂袖,坐回圈椅里,寒声道:“崔海,你来说。”
崔海将陆乘渊的话在心里咂摸一阵,俨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咽了啖唾沫,道:“康仁十二年,内阁次辅程启光因冒犯先帝被判全家流放,程老先生的独女程青玄一片孝心,不忍父亲独赴苦寒之地,于是决意与夫君、幼女一同陪他离京。可就在离京那日,程家上下十口、薛尚书一家三口,共计十三人皆葬身青峰崖下,无一生还。”
“而当时的朝廷却以马车失控,意外坠崖定了案,连尸骨也是过去大半月,直至皇上登基后才寻到……”
崔海顿了顿,看陆乘渊一眼,“……大半月,尸骨早已腐烂不堪,难辨身份。”
一句句话灌入耳中,在薛南星眼前渐渐聚起雾气,热到发烫,烫到她几乎承受不住了,搭在双膝上的手死死揪着袍摆。
“彼时大理寺卿张启山是程御史的弟子,验尸之术深得程老真传,于是皇上下令由他亲自验尸,查明真相。然而大理寺与刑部联合追查数月无果,最终只得以意外定案。”
听到这里,陆乘渊冷冷地笑了,“意外、意外……”他身子微微前倾,直直地盯着地上的人,问道:“你信吗?”
薛南星一时竟无言可辩,任由背脊被一道寒光摄着,凛凛刺骨。
“可惜啊!“陆乘渊叹一声,“连皇上都信了,因为张启山没有理由在自己恩师的案子上撒谎,世人也信了,因为他是法界灵犀程启光的弟子,这世上无人比他更有资格确认那些尸骨的身份。”
“然而有一个人不信。
“他眼尾微挑,侧目道:“崔海,你猜得到是谁吗?”
话已至此,已经由不得崔海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老奴愚钝,从前虽听说过当年那桩案子,却从未往此处想过。眼下经王爷这么一点拨……”一顿,“莫不是程老先生本人?”
一字一句,字字叩在薛南星心头,一口气提上了胸口,里头像装着一壶煮沸的茶水,只等着一只手掀开,她拼命想要隐瞒的一切就会喷薄而出。
“所以十年前一案中,程老先生根本没死,或者说,并非死于十年前?”崔海从袖中抽出根青白的手指,朝案桌上指了指,“按王爷的意思,这半块玉佩是程老先生的,可为何会出现在……”手指划向薛南星,“……程公子你手上?”
程公子?薛南星瞳仁骤然一缩,崔海并未透露自己的女子之身。
短短几个字仿佛一盆冰水,瞬间将胸口沸腾翻涌的淋了个透,“呲”一声泄了全部热气,连带那口提到嗓子眼的气,也泄了下去。
未等她再细想,陆乘渊震袍起身,负手踱开两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程老先生不仅将玉佩给了他,还教他验尸之术。张启山尚且只得程老七分,可他年纪轻轻却已深得精髓,连书写验状的笔风和习惯都一无二致。”
言讫,长身立于薛南星面前,居高临下,“如何,眼下你还要说不明白吗……程耿星!”
三个字落在头顶,薛南星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陆乘渊还是唤自己程耿星?也就是说他知道康仁十二年一案的疑点,也知道这半块玉佩是外祖父的,却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而崔海也愿意替自己瞒着。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思绪重新清明起来,既然陆乘渊发觉了父亲一案的疑点,知道张启山此人有问题,那他找出康仁十二年的卷宗则是为了翻查旧案,而并非为了销毁罪证。
她又想起崔公公昨夜所言,陆乘渊如此心急要查换粮案是为了牵出他父亲战死的真相,而换粮案又与五年前的观音失窃案有关,观音失窃案又是张启山所办,换言之,她的目的与陆乘渊其实是一致的。
烛火朦胧,薛南星一直垂着头,甚至没看清过陆乘渊的表情,却在这一刻莫名信了他,或许她可以赌一把。
薛南星俯首一揖,在地上叩了个清亮的响头,“王爷英明!属下正是义父在祈南收的养子——程耿星。”
第49章 坦白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着凄凉。……
薛南星俯首一揖,在地上叩了个清亮的响头,“王爷英明!属下正是义父在祈南收的养子——程耿星。”
程耿星这个身份是登记在祈南县的户籍册上的,在祈南县的那两年,为隐藏身份,程启光一直让她做男童打扮。饶是陆乘渊已经派人去查了,且不说能否查出什么,即便找出破绽,消息少说也得月余才能传来京中。
而一个月后,她怎么也得查出个结果离开昭王府了。
薛南星微微抬起身,拱手揖道:“禀王爷,属下生于祈南,自懂事起便没见过父母,只记得八岁那年被义父收养至义庄,得其精心教养,学习验尸之术,连程耿星这个名字也是义父所取。”
话至此,她顿了顿,声音更沉几分,“义父说,此名取自耿耿星河欲曙天,寓意早日揭露真相,还昭昭天明于天地。”
好一个耿耿星河欲曙天,好一个程耿星。
陆乘渊终于听到他心中的答案,可意外地并未得到他预想的坦然。
夤夜里只得屋中一星灯火,映在他冷眸深处,如暗夜之中看到一丝熹光,转瞬却又在心底泛起更深的悲凉。
薛南星屏息凝神听候发落,不知过了多久,眼前那双云头履才微微动了动。
只听崔海试探道:“王爷,这青砖地上跪久了怕是要落下病根,既然程公子认了,不如由他先起来回话。毕竟是程大人的义子……”
喑哑的声音自头顶落下,“起来吧,本王有话问你。”
跪得太久,薛南星双腿几乎没了知觉,乍听这一声“起来”,竟还一时动弹不得。
崔海瞧着心疼,忙上前去扶。
“多谢公公。”薛南星颔首道谢,不只为扶她的这双手,更为他守住的那句诺。
崔海不以为意地笑笑,摆手道:“公子客气了。不过再大度的主子,也容不得底下的人一而再再而三打诳语。公子眼下可得好好回王爷话了。”
话虽是笑着说的,可薛南星明白当中的意思。崔海没拆穿他女子的身份,归根到底,是因为昨夜为了替王爷解毒一事答应了她,而眼下这般情境,他若再开口便是认下了欺瞒主子的罪。
所以,后头的话她必须想清楚想明白了,不为她自己,也为帮她的人。
所幸眼下主动认作外祖父的义子也并非毫无准备,这十年来的种种,她心里早就编了个画本子。
只不过这画本子里的故事,哪些能说,哪些还不能说,要如何说,不必崔海提醒,她都得仔细琢磨。
薛南星暗自思量,说到底,对于陆乘渊这个人,她实在了解的太少了。选择暂时相信他,不过是凭她个人的推断和感觉罢了。要是一下揭了全部底细,倘若她信错了人,赌错了,岂非输得一败涂地。
再想深一层,既然眼下只能确定陆乘渊要查张启山,那她只需要借陆乘渊之力去查便是了,左右不过是再跟他一个月,透露的越少,破绽也就越少。
一思及此,她决定写一本没有薛南星,只有程耿星的画本子。只要听故事的人在意的那部分是真,谁又会留意到故事里编纂的细节呢?
画本子里,程耿星自幼父母双亡,无亲无故,他走到哪儿都会被人当成扫把星赶走,后来他便躲到了没有人的义庄。
直至那日,义庄里来了个守尸人,才第一次有人问他肚子饿不饿。
薛南星真真假假地说着。
“那日起,义父便将我带在身边,教我读书写字、撰文验尸,教导我律法与正义。但对于从前的事,他并不多提。我知道那是义父心里的痛,他不说,我便也不再多问。连他是程启光,那个大晋赫赫有名的程相,我也是后来才得知。”
后来,也就是数月前。
“义父突然告诉我他的真实身份,说他要回京查一桩康仁十二年的旧案。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义父身上背负着这样重的血债,原来程耿星三个字承载着这样的寓意。可变故就发生在启程的前一日……”
那日,程耿星去邻村验尸彻夜未归,回来后却发现他们的宅子已经被一把火烧得精光,程启光也葬身火海。而这半块玉佩,是程耿星亲自验尸后,从义父的腹中取出。
“想来这半块玉佩与义父的死、与康仁十二年的案子有着莫大的关系。属下不得不冒险上京,只为一个真相。”
一声声“义父”虽是假,情却切真意实,话到末了,薛南星眼底已是波涛翻涌。
没承想,陆乘渊问的第一句,竟不是这画本子里的任何一页,也无关这两桩案子,而是她始料未及的一句——
“你可曾听程相提过他的外孙女?”
薛南星猛然一怔,陆乘渊突然问这个做什么,莫非他从前认识她?
“或者说……”没待薛南星回过神来,陆乘渊又道:“他可曾告诉过你,康仁十二年一案中,可还有其他人活着?”
薛南星抬眸看向陆乘渊,忽然觉得此刻他有些不太一样。
从前她觉得陆乘渊是皎皎空中的孤月,清冷孤绝。眼下再看他,却更像水中的月影,明明还是一样的清冷孤绝,可轻轻一触便会彻底碎开。
有这么一瞬,一颗心上仿佛有只小猫爪在踩着,时松时紧,似疼似痒,总之不是滋味。
从前外祖父教她验尸,教她律法,教她做人,可从未教过她如何看人心,眼下她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明白了。
一时间,她竟有些茫然和犹豫。
“程公子,王爷问着话哩。”崔海细沉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程相的外孙女,薛南星,十年前随程相一同离京的,你可曾听他提及过?”
十年前,薛南星……是啊,薛南星十年前就死了,连带她对京城的所有记忆一起葬在了青峰崖的疾风里,活下来的只有程耿星。
既然外祖父不愿她背负仇恨,不愿她再做薛南星 ,她又何必守着一个她不愿再回忆的名字。
她是薛南星还是程耿星又有什么关系呢?
薛南星垂下眸,长睫下是近乎倔犟的决绝,“听过,说是与我一般年岁。”
一顿,“可惜十年前一案中,除了义父,薛程两家十二口人,再无一生还。”
话音落,陆乘渊睫稍微微一颤,下一瞬,眼睑下落,将眸中的深雾埋进了黑暗。
……
薛南星反应过来时,人已经不见了,可案桌上的玉佩还在。
她忙拿起玉佩跟出去,想再问问陆乘渊这另外半块玉佩从何得来。
“王爷……”薛南星赶出院门口,脚步忽地一滞。
陆乘渊的背影亦是一滞。
他就在她身前丈余远,长身玉立,仿佛就是这月色清霜所化。
薛南星怔怔地望着浸在月色里的背影,迟疑一瞬,还是轻轻唤了声,“王爷……”
陆乘渊并未回头。
“这玉佩……”
“本就是程相所赠,你留着吧。”
薛南星看不见他的脸,也辨不出语声中的情绪。
“那验状……?”她又问。
“看完了。”
“康仁十二年的案子……”
陆乘渊默了一默,“交由你一并去查。”
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
薛南星知道他早就看完了,知道这案子他自有定夺,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明知故问,只觉得此刻还应该再说些什么。
她见陆乘渊抬脚就要走,一时情急,跟上两步又唤道:“王爷!”
陆乘渊忽然停下。
二人离得更近了,近到一抬手便能环抱住眼前的人。
熟悉的清冷气息伴着夜风袭来,薛南星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大约是想说什么,亦或要自问,短短数日,已经是第几回离得这么近了。
可这一次,她明明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莫名地比任何一次都要紧张。
她张了张口,好半晌,却只道了一句:“多谢王爷。”
陆乘渊沉默地立着,自夜风中安静地道:“不必。”
薛南星心里一空,像是有某种东西在往外流,怎么抓都抓不住。
弯月浅浅,却因无云,在浓墨般的夜里而显得格外清亮。
可饶是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着凄凉。
—
“砰——”白玉茶盏摔在地上碎裂成瓣。
男子锦衣玉带,负手在堂内来回踱步,“这个陆乘渊,他究竟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你以为那声‘活阎王’是白叫的吗?我说过多少次了,要谨慎谨慎再谨慎,你可倒好,将此事交给宋子谦那个废物去办。眼下痛快了?赔了夫人又折兵!”
龚士昌好歹是工部尚书,堂堂三品大员,在朝堂上虽不说一人之下,可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前一日他赶去影卫司要人,本就触了霉头,眼下在自己府上,竟被人狗仗人势一通斥责。
他脸上挂不住,阴恻恻地道:“话可不兴这么说。当初是你坚持要让你那不男不女的姘头去禹州,事情办砸了,又腆着脸来找我。若非你带他去望月阁唱什么破曲,宋子谦能有机会插一脚进来吗?”
他又冷笑一声,“宋子谦当初提这个计划那会儿,你可是拍手称好的,怎么,你也是第一日才知道陆乘渊是什么人吗?”
蒋昀回过头,他年过而立,身形修长俊逸,生得白净,高鼻薄唇,乍看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但一双眼睑十分单薄,此刻盯着龚士昌看,仿佛藏了细芒,叫人觉得不安生。
他看了龚士昌一会儿,心知狗急了也会跳墙,于是收起眼中的锋芒,摆摆手,“也罢也罢。你我早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争来争去最后得益的只会是那姓陆的。如今那昏君对他的话言听计从,若非他姓陆不姓凌,我看他都要住进东宫做太子了。眼下最重要的,不是争辩谁对谁错,而是在他拔出萝卜带出泥之前,尽快想法子弥补。”
龚士昌摊开手,激动道:“弥补弥补,怎么弥补?晋平侯府的侯府世子,他昭王说抓就抓,说审就审,昨日我赶过去影卫司连面都没见着,眼下又突然说要公审。姓陆的手段,你我没见过也听过不少,万一他手里握了什么证据,又万一宋子谦遭不住……”他一拂袖,“我可不敢担保。”
“不保也得保。”蒋昀的目光一下变得阴鸷,“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宋子谦是留不得了,事后你再好生安慰你那女儿和亲家罢。”
龚士昌苦着一张脸,“那畜牲我不心疼,可小女她临盆在即……况且,影卫司里的暗哨最近用得太勤,不能再……”
蒋昀厉声打断,“是你的一个庶女和别人家的孙子重要,还是你龚府上下数十条人命重要?!”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不过你提醒的是,影卫司的暗哨暂且不便再用,明日大理寺公审我会亲自去一趟。若宋子谦醒目,他这条命或许还能留到令媛生产之日,但倘若他违背了此前的承诺,那也怨不得谁了。”
龚士昌听完这番话,憋着一口气,不甘道:“这案子说到底不过是死了个小倌和妓子,即便当日在场的都是贵胄子弟,京兆府也能名正言顺接手……那会儿姓陆的又不在京城。可谁能料到,他在诗会前一日赶了回来,还第一时间接手了这个案子。”
蒋昀冷哼一声,“你以为他陆乘渊为什么要插手这个案子,他揽上身不过是猜到这案子跟龙门县换粮案有关。他查龙门县一案又为了什么,为了查陆熠的死因!是,眼下是只死了个小倌和妓子,顶多不过再死个宋源。可怕就怕他已经查出些别的……”
龚士昌本就生得一张圆脸,眼形也圆,蓦地瞪大眼看向蒋昀,像池塘里受惊的蛙。
“你也别太担心。”蒋昀负手立在堂前的阴影中,只得嘴角的冷笑在昏黄的光线下若隐若现,“他陆乘渊不是在意十年前的事吗?别忘了,越在意的东西往往越容易成为软肋。”
—
第50章 审讯(上)凌皓瞪大眼看着来人,“姑……
大理寺公堂内。
沈逸一袭朱色绯袍坐于堂上,手握惊堂木,“砰”的一声排在公案上,“宋源,你涉嫌残害两条人命,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你可认罪?”
这铿锵一声把宋源吓了一跳,他本就是跪着的,眼下头埋得更低,“回大人,认、我认……”
宋源在影卫司地牢里被关了两日,半个字都不曾透露,赌的就是陆乘渊找不到证据。可自他踏入这公堂的那一刻起,他心里防线便一次次被击溃。
宋源沉默地听完一众人的供词,又听薛南星念完验状,早已是面如死灰。
他虽想不通陆乘渊是如何查出端倪的,可人证物证摆在眼前,已经由不得他不认罪了。
然而有些话他能说,有些他还不能说。
“五年前,我初次去楚风阁,本只是贪新鲜去瞧瞧,可那次我无意听到了曲澜生唱的曲,宛转悠扬,如水波生于心。至此,我便时常去楚风阁,只为听他唱曲……后来成了亲,不便再去那些场合,想听曲了便会派人去接曲澜生。”
宋源只道自己就是曲澜生的恩客,杀人是因被其反复纠缠,不胜其扰才被迫动手。
“不胜其扰?”沈逸从堂案后绕出,负手走到宋源跟前,居高凝视,“本官查过,除了二月十六那日曲澜生曾到望月阁唱过曲以外,你二人根本没有交集!”
他抬手一指,“说!你杀害曲澜生究竟是受何人指示?”
宋源到底是见惯世面的,虽认了罪,又被沈逸这么狠狠一激,竟是拼足气力没有溃败,“无人指示我,皆是我一人所为。我本就不愿被人见到,每回去楚风阁都戴着帷帽,无人认出也实属正常。”
沈逸听罢冷哼一声,“宋世子,杀人罪你一人担下可以,可你别忘了,曲澜生一案还牵涉到五年前的观音像失窃案、五年后的龙门县换粮案,若是数罪并论,别说你一个未入仕的侯府世子,恐怕整个晋平侯府都难担其一二……”
说着,他俯下身,“……世
子可得想清楚想明白了。”
话音落下,宋源半抬起身,掀起眼皮觑一眼堂前的漏刻,袖中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好半晌,才阖了阖眼道:“大人说的观音像失窃案我的确略有耳闻,但也仅仅是听闻那观音像流落至禹州一带,于是便让曲澜生易容去禹州寻观音像,想着若能寻到,或许能凭借此物换取半点功名。至于龙门县换粮案……我当真一无所知。”
“那押不庐的毒你又是从何得来?”沈逸转头又追问。
“我并不知道什么押不庐,那药是我早前从苗疆一带得的,起初我只听说有催情之效,后来试了才知道是迷药。”
的确,押不庐成为禁药的确是这几年的事,若说是早年在苗疆寻得也无可厚非、无迹可寻。
一番诡辩彻底激怒沈逸,“你!”可他心中恼怒,却不便发作。
只因堂审前,陆乘渊突然搬出‘讯狱’里那套不予刑讯的说辞,竟然交待沈逸“能以书从迹其言,毋笞掠而得人情为上”[注1]。
他虽不解向来手段狠厉的昭王会突然转了性子,可陆乘渊既然交待了,定是自有谋算,眼下这般情境也不好再逼供,只得愤愤然松开手,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到底是谁指使你杀害曲澜生的?”
“是我一人所为。”宋源重重垂下头。
堂内阒然无声。
听审席里有人坐不住了。
“师父,你说实话,表哥压根没对宋源用刑,这事你知不知情?”凌皓原本与陆乘渊、魏知砚一同在公堂上坐听审,不知何时离了座,凑到薛南星身侧,用手肘撞了撞她。
凌皓自踏入堂内起,一双眼睛就没从宋源身上挪开过,以致方才证人说了什么,宋源交代了什么,他一句没听清,满脑子都是宋源身上怎么突然没了伤。
薛南星被这无关紧要的一问搅得莫名,她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宋源,除了面色憔悴、眼底乌青,鬓边有几缕碎发从簪中脱出外,几乎是毫发无。
她默然地摇了摇头,“不知。”
“你竟然也不知情?”凌皓满脸不可置信,仿佛薛南星本应该知道。
薛南星眼睫微垂。
陆乘渊的谋算本就不必告知于她,她也心知陆乘渊并非全然信她,可眼下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他局中的一人,心中竟生出些难以言喻的滋味。
思绪间,她目光鬼使神差地移向堂上坐,那人端着副深不可测的模样,只此一夜,他又成了寂寂深夜里的天上月。
薛南星默然收回目光,却冷不防撞进一双温柔的眸子里。
魏知砚微微颔首。
她怔了怔,下意识颔首回应。
下一瞬,只听“哐啷——”惊堂一响,薛南星蓦地一惊。
众人皆被这凛然的气氛摄住,几个证人甚至当即跪地。
声音是从上坐传来的。
陆乘渊猛然将手中的茶盏往茶案上一搁,似乎再耐不住性子等宋源开口,震袍起身。
“沈逸!”他冷声唤道。
沈逸陡然一乍,拱手道:“下官在。”
“你第一日堂审?”
沈逸听出陆乘渊语声中的怒意,却不明白这怒意从何而来。
他睨一眼宋源,又去瞧陆乘渊的脸色,眼巴巴地道:“王爷?”
陆乘渊负手走下来,自眼尾扫了一眼沈逸,“诘之极而数訑,更言不服,其律当笞掠者,乃笞掠。[注2]”
沈逸刚毅的面庞上生出十分复杂的表情。
陆乘渊侧目而视,悠悠地道:“怎么,用刑不会吗?”
宋源蓦地抬头,双目圆睁。
沈逸彻底凌乱了,“王爷,您不是说‘笞掠为下’……”话未说完,却见陆乘渊一个眼风扫过来,只好息了声。
他将要说未说的话生生咽下,转身正欲唤人,却又忽听公堂右侧,清冷一声:“沈大人,且慢!”
薛南星三步上前,躬身一揖。
沈逸那头的话还未说完就生生咽下,这头未及开口却被猝然掐断。
他本就是武将出生,性子直率,此时气不打一处来,不耐烦道:“又是犯了‘讯狱’里的哪条了?”
薛南星愣了一愣,又暗暗觑一眼陆乘渊的脸色,见他无甚表情,于是上前一步,拱手揖道:“大人,关于此案,在下还有些疑惑想问问宋世子。”
沈逸干咳两声,“你没听见王爷方才说什么吗?”他朝薛南星使了个眼色,嗓子压低三分,“甭管你想到什么线索,王爷眼下没耐心再听了。”
他说完,对着薛南星摆了摆手,转身正欲向陆乘渊请示。
哪知陆乘渊面容冷寂,目光似是不经意,落在薛南星身上,眸中怒意似乎消散几分,“好,你说。”
沈逸:“……”
薛南星立马称是,上前几步,在宋源跟前站定,“世子,关于此案,在下有一点始终不明白,还望世子解答一二。”
宋源微微抬首。
薛南星问:“世子为何要选在诗会当晚动手?”
宋源先是一怔,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有此一问。他眸光微转,很快答道:“为了撇清嫌疑,没有什么比让所有人为我作证更好的场合了。”
“可是你苦心经营望月楼多年,就不怕这桩命案毁了你精心筹办的诗会,毁了你引以为傲的望月楼吗?”薛南星又问。
“引以为傲?”宋源忽地冷笑起来,“我再引以为傲又如何?那是我宋源的家业吗?不,那是他章兆琛的!是,这些年我是花了许多心思在望月楼上,可那些人说什么?”他抬袖指了指身后,“他们说我靠母家、靠娘子,就是不靠自己!望月楼再有声有色又如何,到头来与我宋源有何干系,与我晋平侯府又有何干!?”
宋源似乎被戳到痛处,激动地抬高声音,“我要做的是振兴宋家,是让人看到我宋源的本事,牺牲一个望月楼又算什么!?”
薛南星察出不对劲,目光忽地凌厉起来,“按世子你的意思,杀一个纠缠你的小倌就能振兴宋家?”
此话一出,宋源的脸色瞬间煞白。
薛南星看着宋源。
微隙所在必乘[注3]。于是她乘机调转话头,几乎不给宋源思量的机会,“没记错的话,世子府上有一丫鬟,生得娇媚可人,尤擅京戏。”
陆乘渊不露声色地看她一眼,眸中似有微澜。
薛南星继道:“而世子似乎对其宠爱有佳,时不时便会起了兴致听她唱上一曲,对吗?”
宋源看着薛南星,脸上写满不可置信。
“快说!”沈逸拂袖怒喝。
宋源被吓得一惊,却也拼命稳住了语声,“我向来喜好音律,诸般曲调皆有所涉,有何出奇。”
“也是。”薛南星略微沉吟,又道:“世子与夫人如此恩爱,却仍然将那丫鬟留在身边,想来是唱得极好。可惜在下生于南方,对京戏一窍不通,不知那丫鬟唱腔,世子作何评价?”
“唱腔独特,嗓音清亮,行腔婉转,可谓韵味十足,唱腔身段皆不输正经戏班里的花旦。”宋源不以为意地评价几句。
薛南星闻言,微微颔首,转而问道:“那曲澜生所唱之昆曲,又当如何?”
宋源神色微变,顿了一顿,不耐烦道:“我说过了,宛转悠扬,如水波生于心。”
“好一个‘宛转悠扬,如水波生于心’。说起京戏,世子能侃侃而谈,可说起曲澜生唱的昆曲却仅此一言以蔽之。”薛南星面色一沉,厉声道:“到底是世子词穷,抑或是有人只教了你这一句?”
这一问接着一问,宋源的坚守逐渐溃败四散,他终于不再如先前那般淡然,支吾道:“不、不是,他们二人所唱皆是我心头好。尤其是曲澜生唱的,旋律缠绵悱恻……如泣如诉、超脱尘世……令人陶醉其中,难以自拔……”
“哦?”薛南星微微躬身,煞有介事地问宋源,“那你可知道他最喜欢唱的是哪出戏文?”
宋源怔怔地看着她。
薛南星故作惊诧,“世子不知?”她一手撑着下颌,若有所思,“在下曾经去过曲澜生房内,书案上有一册戏
本被翻得起了毛边,想来是她爱不释手的一册。”
“是什么来着?”她直起身,负手踱出两步,看一眼跪在堂后的如仙,倏然抬高语调,“哦,对了,是《西厢记》!”
“对,没错,西厢记。”宋源强作镇定,“他唱的曲太多了,我一时忘……”
宋源话未说完,薛南星忽而一拍脑门,“哎呀,是我记性不好,应该是梁祝。如仙小哥曾告诉我,他师傅曲澜生最是羡慕祝英台,愿死后也能与所爱之人羽化成蝶,成双成对。曲澜生最爱的曲是《梁祝》才对……”她目光停留在如仙身上,温声笑道:“如仙小哥,我说的可对?”
如仙一对笑眼脉脉地看着薛南星,娇羞一笑,柔声回道:“对,公子记得没错。”
薛南星收回目光,再转身时,双眸已是锋芒尽显,厉声逼问:“你若常听他唱曲会不知他最爱唱的是哪出?你若与他有情,那他珍视的蝴蝶钗还有一支去了哪儿?”
步步紧逼,宋源再也招架不住。
他一下瘫坐在地,额上细汗淋漓,张了几次口,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我做这些都是为了宋家、为了爵位……我没有选择、没有……”
薛南星撩袍转身,朝陆乘渊拱手一揖,“多谢王爷,属下问完了。眼下……”她瞟一眼后侧跪着的人,转而一字一顿道:“可以用刑了。”
陆乘渊明明瞧不清她的神情,却恍惚看见了光,炽热而明亮。他忽地一怔,半晌才自唇角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淡淡的“嗯”一声。
沈逸见陆乘渊点头,即刻绕回堂案上,将惊堂木用力拍下,高声喝出憋了半日的两个字:“来人!用——”
“且慢!”外间有人高呼。
沈逸再遏不住怒气,斥责道:“是谁?胆敢扰乱大理寺公堂!?”
一道温润的声音悠悠传来,“大理寺公审,又涉及皇亲贵胄,东宫有人听审理所应当。难道只是晚来了一会儿,沈大人就要摆大理寺的官威吗?”
公堂大门外白灿灿的光里忽然多了一道人影,凌皓瞪大眼看着来人,“姑父?”
注1:摘自《封诊式讯狱》,大意是在审案时,应当通过记录和分析被告人的言辞来了解案情,而不是仅仅依靠刑讯逼供。
注2:摘自《封诊式讯狱》,大意是嫌犯交代完了还不认罪的,按律法该用刑的,可以用刑。
注3:摘自《三十六计》,意思是在敌人出现小漏洞时必须乘机利用。【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