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时,路知晚终究还是没坐东宫的马车。
此后,他许久没再去过宫塾。因为宫塾里的课程落下的太多,英国公便给他安排了个先生,在他习武的间隙专门教他读书。
日子匆忙,很快就到了中秋。
过了中秋,便是路知晚的生辰。
这一年的生辰,路知晚收到了自已最喜欢的礼物——父亲送给他的一匹马。英国公素来不溺爱孩子,所以选的那匹马血统算不得多珍贵,品相也不是上等,但这份礼物却深得路知晚喜爱。
“就是小了些,不够高大。”路知晚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欢喜的。
“爹怕你摔着,特意挑了只个头不算大的。再过几年,等你真当了将军,大哥给你挑一匹高头大马,也好配得上咱们路小将军的威武之姿。”路伯忱笑道。
“嘿嘿。”路知晚听了大哥这话颇为高兴,问道:“我能骑着它出去吗?”
“当然可以,不过得先跟它熟悉熟悉,等它认了你这个主人,再带它出门。”
那日之后,路知晚日日亲自喂马,很是上心。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匹属于自已的马,因此被路知晚当成宝贝似的。
这一年秋猎时,路知晚骑着自已的马去了猎场,他终于找到了机会朝谢琮证实自已的骑术。
秋猎开始前,他纵马与一众少年在校场上热场助威,虽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却丝毫不落下风,小小的身体在马背上如乘风踏浪,惹得皇帝都大加赞赏。
路知晚不知道谢琮有没有看到。
那日他纵马的间隙朝看台匆匆一瞥,确实看到了谢琮的身影。
只不知太子殿下是否有注意到他?
黄昏时,路知晚在河边饮马,偶遇了谢琮。
太子殿下身边没带亲随,只身一人走到了离营地很远的河边,路知晚刚看到他时还以为自已看错了。
“你来河边做什么?”路知晚问他。
“今日我看到了,你的马确实骑得很好。”谢琮说。
路知晚今日被许多人夸赞过,但能从谢琮嘴里听到这句话,他依旧觉得很高兴。毕竟,只有这家伙曾经贬低过他的骑术。
“我练了很久。”路知晚说。
“我知道。”在习武一事上,阿晚是从来不会偷懒的,这一点谢琮并不怀疑。
“我听郁临风说,你得了一匹新马,是从西域弄来的?”路知晚问。
“嗯,纯种的汗血宝马,很漂亮,也很高大。改日得空我带你去看看,你若喜欢就送你了。”
“我不要,君子不夺人所好。”路知晚说这话时的语气,跟个小大人似的。
“我不骑马,送你。”谢琮说。
“我有马了,它跑得挺快的,也听话。”路知晚伸手摸了摸小马的脑袋,语气十分骄傲:“今日你也看到了吧?郁临风那匹马比它还高呢,都没它跑得好。”
谢琮失笑,心道郁临风的马跑得慢,是因为郁临风的骑术不及阿晚,可不是马的功劳。
“你这匹马有点小,毛色也不大好看,不太适合你。我给你挑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路知晚赶忙去捂马的耳朵,而后有些责备地看向谢琮:“马是有灵性的,你这么说它,它会不高兴的。”
“你若是去看一眼我挑的那匹马,定会喜欢。”
“你是太子,你的马肯定是最漂亮的。”路知晚翻身上马,朝谢琮道:“但我就是喜欢我的丑马,外头的马再漂亮在我看来也不及它分毫!”
后来,谢琮才知道路知晚今日骑着的这匹马,是国公爷送给他的生辰礼。
“殿下,这匹马已经训得差不多了,何时送给路小公子啊?”马场内,苏平守在一旁看谢琮亲自刷马。
这匹马被送来已有一个多月了,是太子殿下特意准备了要送给路知晚当生辰礼的。但它初来时脾气不大好,殿下怕它伤着人,便找了驯马的师傅,决定驯好了再给路小公子送过去。
当时苏平还问谢琮:“路小公子如今身量尚未长成,这么高大的马他怕是骑不了吧?”
“阿晚不会喜欢小马,他只会喜欢高头大马。若是送一匹小的给他,他定要觉得我在挖苦他个子矮。”谢琮看着那匹马,不止一次想象过路知晚收到这份礼物时,会有多高兴。
直到那日在河边,阿晚说自已已经有了最喜欢的马。
阿晚那样的性子,不会同时喜欢两匹马,就像他交好的朋友,也不会同时有两个。过去谢琮曾是他在宫塾里最亲近的人,后来那个人变成了谢瑞,如今则变成了郁临风。
这一年深冬,路知晚进过一次宫。
他在宫道上和谢瑞说话时,就见谢琮远远走过来,在他面前停住了脚步。
一别数月,太子殿下似乎变得更陌生了,一张脸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孤傲冷淡,仿若冬日的清晨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殿下。”路知晚拱手朝他行礼,态度生疏。
谢琮盯着他看了半晌,淡淡开口:“别学他们那么称呼我。”
路知晚和谢琮相识时年纪小,尚未完全学会那套把人分成高低贵贱的规矩。小路知晚问小谢琮叫什么名字,小谢琮告诉了他,自那以后小路知晚就一直唤谢琮的名字。
多年来,路知晚私下从不唤谢琮“殿下”,也从不朝谢琮行礼,这仿佛是两人之间的默契。一个肆意妄为胆大包天,一个蓄意纵容乐在其中。
但今日,路知晚打破了这份默契。
“听到了?”谢琮问他。
路知晚沉默半晌,开口道:“是。”
那日回府后,路知晚才得知谢琮刚被陛下斥责了,起因是谢琮“不知天高地厚”当着朝臣的面反驳了皇帝的主张。少年就像刚萌出利齿的幼兽,不懂得掩藏锋芒,凌厉又赤城。
但有人不喜欢他这份赤诚,反将其当做了忤逆。
因为此事,谢琮被罚在东宫禁足了一月之久。
路知晚得知后颇为不忿,甚至打算央求父亲去给谢琮求情。
“你不是一直挺讨厌他吗?”路伯忱不解。
“一码归一码,谢琮是谢琮,太子是太子。”
“不都是一个人吗?”一旁的路仲亭失笑。
“我和谢琮不对付,那只是我与他之间的私事。可我将来要做将军,将军对太子殿下哪会有什么恩怨?”路知晚自已倒是想得挺开。
路伯忱有些意外:“你很认可谢琮这个太子?”
“我觉得他将来会是个很好的皇帝。”
“理由呢?”
“因为他……他是谢琮啊,谢琮肯定会是个好皇帝的。”路知晚答得毫无根据,却底气十足。
一旁的路仲亭插话:“你刚才不是说,谢琮是谢琮,太子是太子吗?怎么这会儿又混为一谈了?”
“我何时说过了?”路知晚理直气壮耍赖,又看向大哥:“陛下不是一直很器重父亲吗?这种事情,父亲若是劝几句,陛下应该能消气吧?”
路伯忱叹了口气:“你当真以为陛下是因为他的一句话发怒?”
“难道不是吗?”路知晚问。
“陛下不悦,是因为有朝臣提议,今年过年让殿下执礼祭天。”依着本朝的规矩,太子参与议政后便可随皇帝一道执礼祭天,意为皇帝认可了储君的能力,借机让先祖和天地见证。
谢琮自去年就已经上朝听政,但直到今年皇帝也没有让他一道执礼祭天的意思。
“陛下不会是……想改立太子吧?”路知晚拧眉。
“那倒不至于,依我看来陛下对太子殿下还是很器重的。只是……储君短短几年就能独当一面,他尚未完全适应吧。”
毕竟,当今陛下与谢琮这般年纪时,能力远不及谢琮。
父亲被儿子压了一头,心中难免沮丧。
“陛下让他禁足一个月,就错过了祭天大典。”
原来如此。
那一刻,路知晚忽然为谢琮感到很不值。
明明是最优秀的储君,却因优秀惹来了不必要的为难和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