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周,瞿霖带着礼物提前回家。他一进门就拥住阮季棠,动作用力,将下巴搁在他脖颈处,语气愉快地说已经订好了周末的出海行程。
“还有两个朋友会一起,不过你不用理他们,我们自己玩自己的就好。”他特意补上一句。
阮季棠怔了怔,说:“可是我告诉过你,我要去参加婚礼。”
阮季棠是否真的提前告知过,从来不是重点。瞿霖在意的是:居然有人或事比我更重要。
“你不能为了我们取消吗?”他说得理直气壮,语气里没有伤害的自觉。
在这种关系里,必须有一个人退让,而那通常是阮季棠。
瞿霖的爱具有侵入性,他要求阮季棠全盘给出和不断退让;而阮季棠原以为自己所需的空间很小,且可以无限压缩。因此可以说,是阮季棠的纵容导致这段关系一步步滑向深渊。
最后怎么收场的?
茶几上的精致礼盒被摔开,昂贵腕表从中滚落,碰到地毯边缘发出沉闷撞击。室内光线慢慢暗下,暮色像冷水一寸寸从脚踝往上漫进他的身体。
此刻坐在阳光浸润的礼堂中,手机屏一闪,阮季棠又体验到了那种窒息和四肢迟钝的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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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结束,宾客陆续起身,三三两两往停车场方向走。
阮季棠走得慢,被落在人群最后。
前方,赵崇淮被几位宾客围住,气氛就像媒体活动上的社交名人。空气中浮动着交谈声和客套笑声,其中一个正是先前坐在他身边的礼帽胖女士,整热情地围着他问些什么。
赵崇淮眉头轻蹙,看起来并不享受这种应酬,却仍维持着得体姿态,偶尔点头,礼貌回应。
阮季棠站在队伍尾端,视线不自觉地落过去,看着那一幕,下一秒却和赵崇淮越过人群无意投来的目光短暂对上。
他下意识地挂上一个礼貌笑容,轻轻点头示意。
赵崇淮微怔,像是没料到会看见他,嘴角轻微动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回以微笑,不过马上就被宾客簇拥着上了大巴。
红色大巴车在鹅黄玫瑰间缓缓驶出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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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窗外,轿车在小路尽头拐弯,很快消失。赵崇淮收回视线,险些被一顶紫色礼帽撞到脸,卷曲的鹅毛几乎贴上鼻尖。
礼帽下的脸扬起来,语气急切而八卦:“所以,迪奥新出的罗玲香,闻起来真的和罗玲的信息素一模一样?”
这是一个话很多的女士,赵崇淮已经了解到,最显著的特点是强烈缺乏边界感。
在教堂观礼时,他听她大声朝旁边的人提问:“你怎么贴着隔离贴?”
那会他刚履行完证婚职责,坐回第一排长椅上,无法不听见她煞有介事地猜测旁人的信息素味道,报了四五种,都是浓郁馥郁的香调。
他没回头,因此也不确定她是不是光凭长相乱猜。
另一个人的回应声音轻得多,在飘到赵崇淮耳朵之前就已经溶进空气。
现在,她一双眼睛正兴致勃勃地看着他。
赵崇淮道:“不知道,没闻过。”
作为一名私家侦探,变得有名是一件好坏参半的事。
几桩涉及名流的案子让他几次登上《卫报》,事务所前台专门把那些印着他照片的报道剪下、装裱,挂满了墙。这场婚礼上,亲戚朋友不少,即便有人之前对他不熟,也很快被热情的旁人科普一通,比如这位正对着他叨叨个没完的女士。
对方惋惜地摇头:“那你说她和那个摇滚歌手,是真的有一腿吗?”
除非案情相关,赵崇淮对任何委托人的私生活都不感兴趣。耳边她声音太响,吵得他头疼发胀,左下肋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
他皱眉打断:“抱歉,有点晕车。”
对方愣了一下,也许是看他脸色确实不好,最终闭了嘴。
大巴缓慢启动,属于新郎新娘的爱情主题曲开始循环播放。
赵崇淮将头靠在窗玻璃上,闭上眼睛。
司机特意绕了远路,十几分钟后,大巴返回酒店。赵崇淮避开门口侍者递来的香槟,穿过布置得浪漫华丽的大堂。
因为多数宾客在前一晚就到达参加晚宴,三楼的环形走廊只空着两间相邻的房。
“可以欣赏窗外非常漂亮的湖景。”前台一边递上房卡,一边介绍。
三楼走廊铺着深色地毯,墨绿色墙壁挂着色块沉静的旧式油画。
赵崇淮进了房,把过夜包随手丢在沙发上,脱下西装外套正要挂起时,门响了。
是酒店服务员,送来他要的医药箱和止疼药。
赵崇淮谢绝了对方提出的帮忙建议,拧开瓶装水,仰头吞了两粒药,才走进浴室,顺手点开手机通话,放在洗手池台面,按了免提。
“老板,道路救援账单发过来了,要更换受损线路,明天下午就可以。”
是前台的电话。
他一边检查医药箱的物品,一边应声:“好,到时我去取。”
对着镜子掀开纱布,左肋下的伤口刚愈合,浅粉色的组织边缘发红,有细细的渗血。
“那你明早怎么回来?”前台继续尽职地问,“需要帮你叫车吗?”
“不用,我自己安排。”
挂断后,他重新包扎好伤口,把染过碘伏的棉花丢进垃圾桶。
午后阳光透亮,没有电话打进来,房间里安静得像被单独封住。阳台的玻璃门开着,外头人群的笑声若有若无地飘进来。
赵崇淮重新系好衬衫扣子,走出去,靠着栏杆,俯身朝下看。
酒店草坪上搭着白色帐篷,正值mini鸡尾酒时光。
蓝花楹枝叶茂盛,摄影师正在指挥新人站在树下取景。
新娘将头亲昵地靠在新郎肩上,宾客三三两两拿着香槟,站在一旁观望或等着合影。远处人工湖波光潋滟,两只天鹅安静地游着。
摄影师的动作有点夸张,赵崇淮在三楼也能听清他的高调:“新郎要充满爱意地、缠绵悱恻地拥吻新娘!”
林茕的腰几乎被他摆成折角。
赵崇淮看了一会,新娘忽然朝斜前方招手并喊了句什么,他下意识望过去。
一个瘦长的身影走入阳光中,皮肤被日光晃出几分晃眼的白。
阮季棠朝新娘走过去,被她勾着手肘扯过去,站定,一起面对镜头。
这回摄影师没再多指挥,只是连按几下快门。
酒店经理过来找新娘说话,摄影师检查镜头时突然又举起相机,对着阮季棠拍了几张,收起镜头后朝他走过去,笑着说了什么。
隔得远,赵崇淮看不清,只见阮季棠表情变得几分局促,抬手轻轻摆了摆。
经理走后,摄影师被叫去别处,婚礼主持拿着麦克风,招呼大家移步晚宴厅。
赵崇淮没挪动视线,楼下阮季棠也还站在原地,等了一会,才把空掉的香槟杯放回桌上,顺着人流缓缓走回酒店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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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锦窗帘敞开,暮色透过玻璃窗倾斜而入,宴会厅里,光线被切成一片片边缘清晰的碎块,落在长桌与瓷器上。
司仪站在台上,握着话筒发表浪漫致词,背后投影屏幕缓缓切换,新人的甜蜜合影一帧帧闪过。
赵崇淮坐在前排靠中间的位置,握着银质刀叉在龙虾尾上比划,像是纯粹为了打发时间。
同桌的亲戚边吃边聊,偶尔有碰杯轻响。旁边新郎的姑妈看了眼他的盘子,像想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似的问:“你有没有考虑过吃素?”
“没有。”
赵崇淮说完,紧接着切了一块龙虾肉送进嘴里,不紧不慢地咀嚼着。
姑妈显然没料到他这么直接,话卡住了,随后绕开他,和另一边的亲戚小声聊起别的。
轮到新郎母亲发言,说到动情处眼里浮着潸然泪光。赵崇淮偏头,目光正好与主桌中央的林茕对上。
她已经重新补过妆,妆容细致,望向他的眉眼里藏着一丝难掩的担忧。
赵崇淮扯扯嘴角,算作回应,手中的刀叉也停下来,换成酒杯朝她举了下。
止疼药开始起效,左侧肋骨的隐痛减弱到只剩一阵钝钝的压迫感。
他始终不习惯林茕的关心。两人只相差一岁,她却认为自己有责任在长辈离世之后照顾他,完全不考虑赵崇淮是一个成年Alpha的现实。
她担心他的生活,干涉他的工作,批评他选择做侦探是准备早早去死——又或像那个只见过几次的心理治疗师所说,是在用拯救他人的方式弥补内心空洞。
话筒忽然被伴郎抢过去。赵崇淮抬头看了一眼,认出是新郎在A国读大学时的室友,姓陈,一开口就抛出几个浮夸的段子。
水晶吊顶折射的光落在银色餐刀的刃面上。他听着对方调侃新郎一见钟情,“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林茕把表弟送去A国念大学……后来异国恋至少给航空公司贡献了一个季度盈利……”
哄笑声像水波散开来。林茕又看了他一眼,笑意挂在唇边,眼神却依旧担忧。
赵崇淮扯了扯嘴角,咀嚼的动作比之前慢了一些。
再次注意到阮季棠,大概是因为他笑得比别人收敛,也可能因为他坐在斜对角的位置,靠近插着蜜桃色朱丽叶的水晶花瓶旁,很容易被目光捕捉。
大部分时间,阮季棠都低头专心吃饭,像是把整个宴会场景都隔在了餐盘之外。他面前的菜不是香烤龙虾尾,而是深褐色的食物,酱汁浓重,看起来味道更好。
赵崇淮隐约记得请柬附上的菜单里,好像有一道红酒慢炖牛排。
阮季棠旁边坐着一位头发花白、戴眼镜的年长女士,书卷气很重,不时侧过头与他低声交谈。宴会厅光影华丽,两人在不引人注意地角落轻声交谈。
赵崇淮本来想移开视线,又因为阮季棠忽而转身的动作停住,对方对服务员小声说了句什么,服务员很快把年长女士的气泡酒换成了橙汁。
他坐在椅子上,身形偏瘦,坐姿略往后仰,上半身侧转时,白衬衫贴着脊背勾出一段清晰的骨线,在光下显得轮廓柔长。
赵崇淮看了一会,在对方注意到前收回目光。这时才突然想起来,那位年长女士,是林茕大学时期的文学老师,后来听说去了出版社当总编辑。
夜色已经彻底降临,舞池里响起第一段音乐。新人牵手走入,舞姿缓慢。
另一侧落地门被推开,小串灯沿草坪亮起,微光一串串挂在夜风里,连接起宴会厅和湖边派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