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染过布料的废水不知从何处淌进肮脏的街道,这片街区没有装路灯,房子里的光线透出来,照见路面一片波光粼粼的水洼。
三人坐在马车里往前移动,埃洛伊斯眼看着,地方就要到了。
“安东尼是开精品店的商人,我从前与他打过交道,现在他在这里弄了一个小工厂,我也帮他修理过机器的,昨天去了信,他答说没问题。”
她对尚有顾虑的范妮解释着。
闻言,范妮转动眼珠子,她没再深问,这种人脉关系上的人情,通常都是你来我往一点点经营出来的,若是换做别人,恐怕不会愿意轻易拿出来用,更何况是为了一个毫无利益可图的小姑娘。
她忽然有些搞懂了埃洛伊斯这个人,抬眼看向窗外,范妮看着漆黑的街道,话锋一转:
“埃洛伊斯,你以后要是想离开霍德华裁缝店,第一个告诉我,我跟你走。”
埃洛伊斯在沉浸思考要为黛西争取多少薪水,并如何使用话术,她回过神来,反问范妮:“你刚刚说什么?”
范妮撇嘴,无语凝噎:“我说还有多久才能到地方?”
埃洛伊斯朝外看看,她伸出手去指了指前方,那几幢排屋所在的地方,道:“就在那里了。”
车轮停止前行,三人依次下来,埃洛伊斯挽着黛西,向她说道:“别担心,不会有问题的。”
黛西点头,她略显惶恐的神色又缓和几分。
安东尼的工厂还在老地方,她们爬上了楼梯,埃洛伊斯看见隔壁的那半间屋子里又有三四个工人在收拾,貌似是也租出去了。
她留心了,带着范妮他们走进了安东尼的工厂,里面的墙上挂着灯盏,还有许多工人坐在机器后面,在忙碌的车布剪线,就算是有外人进来,她们也没空抬头。
一般情况下,工厂里的工人,做到天黑就放工了,但除非遇上需要赶的订单,就得挑灯夜战,做到晚上七八点才罢休。
安东尼作为老板,白天大部分时间待在店铺里,晚上就会到厂里来,又当会计,又管考勤。
木隔门在角落里围出一间狭小的独立办公室,埃洛伊斯带着人穿梭过忙碌的工人,机械,堆在篓子里的布料,已经等待装进箱子的货物。
她伸手敲了敲门,“安东尼?你在吗?”
话音刚落,隔间的门锁弹开,安东尼从门缝探出脑袋,他扬了扬眉毛,推开门:“埃洛伊斯,你们总算来了,我等的都快睡着了。”
埃洛伊斯往后稍稍,解释了她们几个人刚刚在做些什么,她要求着安东尼帮忙,便没有瞒着他关于黛西的事情。
安东尼虽然不太赞同,但他又有必要还埃洛伊斯这个人情。
埃洛伊斯指了指身后的小姑娘。
“她就是黛西,我信上说了,这姑娘原先是在店铺里干杂活儿的,但也学了两天用机器,你这里的工作,她都能做得好,任你安排。”
安东尼从屋子里走出来,他无所谓地笑笑,眼睛都没看黛西一眼,也没问她会什么不会什么,年龄父母。
他的态度对埃洛伊斯十分殷切,一团和气:
“这有什么,我这儿正好还差个缝纫工,周薪八块钱?你看够吗?”
说完,他又与范妮打招呼,让她们在最近的机器旁边坐下,就转身去屋里拿茶水出来。
在工厂里,这算是高薪了,埃洛伊斯知道,她现在升了职位,安东尼或多或少能高看她一眼,多卖点面子,但没想到能大方成这样。
埃洛伊斯接了他一早就泡好,都有些发凉的茶水,反问:“怎么?你最近发达了?怎么舍得开这么高的价钱?”
就连让她已经想好的忽悠话术都没用上。
安东尼看着比往常更胖了些,胡子也剃了,手上也不见时时刻刻夹着烟了,他摆摆手:
“前几天,大约你还没成助手的那段日子,我在港口与一个商人签了协议,要每隔三个月将我的安东尼牌服饰运往海外,在这上面略赚了一点儿。”
“因为这笔钱,我又租下了隔壁那另外半间房子,打算扩大生产规模。”
安东尼往旁边指了指。
埃洛伊斯点头:刚刚进来的时候看见了。”
“再过两天,我就打算租下两间铺面,全都只卖我这工厂里专供的货物……”他继续说着,声音渐渐不闻,神色有些试探。
埃洛伊斯知道,这正是自己当初与他不谋而合的点子。
她回头瞧了瞧范妮,又回正视线,斜眼撇安东尼:
“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接下来,你是不是又要请我帮什么忙了?”
“你可真是聪明。”安东尼恭维着,脸上的笑纹加深几分,他松了口气,从手边拿出一沓设计稿。
“我想扩大生产,想生产更多的商品种类,就问好些店铺收来了这些图纸,想等隔壁那厂房修好,就该打样版了,这选款式上,想让你们给些意见。”
安东尼将那厚厚的一沓纸递给埃洛伊斯,她拿在手中数了数,这些大约有一二百张左右,应该是问普通的裁缝店,几十美元十几张打包买来的。
在打样之前,这是款式还得仔细挑拣,毕竟出自普通裁缝店,不可能所有的图纸都能用。
安东尼对选款式,并不是十分的擅长,毕竟曾经他只是拿货倒卖,人家说什么销的好,什么流行,他就卖什么。
现在,他要自己做主出货,就必须得有行业内的人来替他排除掉一部分。
作为纽约知名裁缝店里的助手,她能接触到纽约那些最追求时髦的人,眼力自然也是普通姑娘比不上的。
所以,安东尼得知埃洛伊斯要往他这里送个人来工作,二话没说就应下了。
埃洛伊斯苦笑,粗略翻阅一遍,这个安东尼,还是以前的老样子,能弄来免费的帮助,就不会愿意掏一分钱。
“好吧,那我和范妮就帮你选选,要是我选出来的东西能卖的好,以后记得告诉我一声,叫我也乐呵乐呵。”
安东尼自然答应,其实他还在想,如果埃洛伊斯的眼光好,选出来的东西都能畅销,那么他还不如干脆直接请埃洛伊斯来给他做设计。
虽然她不是裁缝师,设计薪酬也肯定比他问普通店铺买来的价贵,但却多了些销量的保障,何乐而不为。
况且,他不是没给哈尔斯写过信求教,对方称自己没空。
这么琢磨着,安东尼这才领着黛西,去找寻一个适合她的位置,又给黛西找了一个熟练工大姐带她。
埃洛伊斯就在那工作台边与范妮两个一起分类那些设计图纸。
她们两个别的不会,在店里呆了那么久,好东西见的不少,先是根据颜值,筛选掉了三成的丑东西。
又根据可完成度,选掉了一成需要花费大量人工,不适合量产的图纸。
剩下的,埃洛伊斯根据顺眼程度,选出来了五六十页,她又一叠叠分类,用别针卡好,重新交给安东尼。
三人也打算告辞,黛西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具体工作,她可以从明天开始上工。
“这一沓的女帽,可能会受未婚姑娘的喜欢,这一沓,会受已婚妇女的喜欢。销量这事儿,是难说得准的,主要还得看你想做谁的生意,就往哪里靠拢。”
临走时,埃洛伊斯还指着安东尼手上留下来的八成图纸,分门别类的指教他。
这活儿埃洛伊斯干起来轻而易举,可以说是与她上辈子的工作经历完全吻合,每到要出新款的季节之前,她都得从自己累计的设计稿里挑选出符合下个季度主题的款式。
想起这个,埃洛伊斯也顺口提醒他:“若是不好抉择,不如一个季度出一种主题,围绕这个主题来选款式,登报宣传的时候,旁人也能更有印象。”
安东尼与范妮听了,都颇受启发的沉思一会儿。
“你的意思是,就像那些贵妇人办舞会一样,在之前便预告一个主题,例如风格,颜色,节日?”
安东尼很顺其自然的往下思考,那么每个季度,节日之前,他都可以有目的性的去搜罗图纸,而非像现在这样,眉毛胡子一把抓了。
“就是你想的那样。”她答。
安东尼琢磨明白了,又把图纸都放下,打算将她们中这一行人送下楼,请上车。
路边只靠着一辆车,埃洛伊斯与范妮黛西她们不顺路,就让她们先走,而安东尼自告奋勇,打算亲自跑腿,去隔壁的街上再叫来一辆车。
埃洛伊斯同意了,就原地站在路边,有厂房中光亮透出来的地方等着。
她今天有些奔波,但疲惫却感觉还好,反而还有心朝远处远眺,四处打量。
这附近的工厂里,居民楼里,到现在都有微弱的光,路边的黑处,可以看见女工结伴而行。
埃洛伊斯注意着即将过来载她的马车,往路口望,视线里冒出一辆有些破的马车,她就以为是来接她的,往前走了一步,却发现上头有人。
里面乘坐着一男一女,男人三十岁左右,头上压着高筒帽,他身旁的女孩年轻漂亮,穿着体面,依偎在他的臂膀上说笑,时不时还警惕地朝窗外瞥。
埃洛伊斯在认清那男人的脸之后,就立即转过身,往暗处退了退。
那人他是杜德。
第62章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埃洛伊斯内心惊骇,她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那个女孩看起来与杜德十分亲昵,不像是简单的关系,可要说是亲戚,那么那他们没必要到这鱼龙混杂的厂区来。
她心里有许多猜测,或许杜德背着默肯夫人在外面有相好,这也说不准。
不过,那些不是她应该撞上的,否则一定不会发生什么好事情。
埃洛伊斯想了一会儿,等安东尼叫来马车,她没寒暄上半句,便赶紧钻进车里,催促租赁马车夫离开这里。
星空斑斓,深夜里,马车拐过几条窄巷,钻进一处巷尾,马车夫对着漆黑的空气呵一声,杜德踩着纤尘不染的皮鞋走下车,他压了压帽檐,神色平静,回首看向车内的姑娘。
“伊琳娜,走吧。”
车内的幽深处伸出一只戴着金镯的细手,她搭上杜德的胳膊,神色有些不愉的走下车。
“我就非要住在这种地方吗?”伊琳娜嫌恶地瞧了瞧杜德为她安置的房舍,仅仅是个两层的独立小屋,连花园都没有,还挤在这样隐蔽的巷里,离大马路都有一段距离。
杜德抿唇,拉着她的手放进衣兜里,粗粝的手指摩挲她的指尖,沉默往屋里走,伊琳娜被他这举动哄到,穿过小小的门廊,倒也不计较了。
“这里不是伦敦,难免要委屈你,我只怕你被查出来了,毕竟现在盯着我的人多。”
“我们不能被察觉。”他重读道。
伊琳娜翘起嘴角,“你最好能从那个老太婆那里弄来更多的钱给我。”
这屋内已经有了杜德使用过的痕迹,客厅里四处都是他的颜料和画作,褐色布罩子盖着一张沙发。
“否则,我是不会让你好过的,无论你信不信。”
她回过身,嫌恶的扯开杜德那打的整齐的领结,贴着他,手指在他那张脸上摆弄,而他听了伊琳娜的话,内心感到轻微的颤栗,她的呼吸仿佛毒蛇吐信子,杜德拥住她,双手轻拍她的后背。
“杜德……我们两个从济贫院到这里,我们相依为命那么多年,我知道你的一切,你可不要忘记我,永远不要忘记我的好。”伊琳娜喃喃细语,她推开杜德,朝正前方的走去,她看见了一副靠在墙边等待晾干的油画。
“这是这么?”
通过黯淡的灯光她可以依稀辨认清上面的画面,是那个老太婆珠光宝气的模样,她并没有伊琳娜想象的那样垂老与暮气沉沉,杜德将一切细节都把控的栩栩如生,他细细的勾勒了画面中的五官,皮肤质感仿佛肉眼所见的那样细腻,他一定是倾注了感情。
“那个老太婆竟然长这样吗?那你被她碰碰,也不算太吃亏。”
伊琳娜的口吻听起来十分无所谓,她手中握紧画框,心里安慰着自己,又忽然冷下脸,烦躁的挥手把那幅画给砸掉了。
东西碎裂成几瓣,她试探性的朝杜德看去,他侧身坐在沙发上,面色依旧平静,只是余光落在破损的画框上,略有不舍: “放心吧,她从未对我做过什么。”
…
打从搬进了这新屋子开始,家务事繁多,特莉就鲜少再去公园里卖吃的了。
每日清晨起来,她在屋里套了衣裳,围了长裙罩衫,也就出来,撸起袖子走进厨房里忙碌。
盛碳的篓子放在厨房的角落,昨天碳店才送过一回,装的满满的大块儿,铲上一铲子倒进炉子里,擦火柴燃了火,便可以烧热水用来洗脸。
水放着,就开始喂猫,黑豆住的地方在客厅里,它常睡在高背椅的软垫子上,特莉撕了一碗河里产的鱼干,用碟子装好放地上,就听见一阵敲门声。
是露易丝订的每天清晨的鲜奶,她给送奶工开了门,从玄关拿出空瓶还了,又才抱着两只玻璃瓶子回厨房,将那奶放炉子边上温着。
送奶工来过,也就是六点一刻左右,特莉又去敲家里孩子们的屋门儿。
埃洛伊斯通常听见响动就醒了,露易丝要她敲四五声才应,轮到托马斯时,特莉将门扭开,将黑豆放了进去,她靠在门边儿没一会儿,便听见了托马斯呵斥那猫的动静。
一家子鸡飞狗跳的争抢盥洗室,埃洛伊斯抱着牙刷和洁牙粉的盒子,避去了厨房里,打算用那儿的水槽。
“笃笃笃……”
特莉又从走廊里去开门,从肉店店员的手里接过来一个油纸包,又接了后面蔬店员工送来的紫皮葱胡萝卜,一兜子鸡蛋,她回了厨房。
打开油纸包,将里面的熏肉切吧切吧,葱与胡萝卜都切切,混在一起炒了,又煎一锅冒着油泡的鸡蛋,分进盘里,朝外头高声呼人来端。
等她擦了手出去,埃洛伊斯正在桌边倒温热的奶。
“今天是贝拉的生日,下午我把她接回来过,晚上好好吃一顿,你们想吃点儿什么?”
托马斯说想吃炸的肉丸子,露易丝说要去订一块儿蛋糕。
“那我今天早点回来,去买一只烧好的烤鸡,省的在家里弄费事儿。”她坐下来吃早餐,与露易丝商量要给贝拉买点生日礼物。
特莉闻言,心疼她的钱:“四五天前你才给她买了几身衣服让人送去了,已经尽够了,要买,不如先给你自己换双鞋。”
埃洛伊斯嘴里还咬着煎的肉,她底下头,往桌底瞧了瞧自己的鞋,好像确实很久没有换了,还是皮的,春天,再怎么说也该弄一双新的漂亮的布面鞋穿穿。
“我穿的戴的,都是店里给发下来的,自己买了也用不上。”埃洛伊斯想省钱,打算问露丝太太买一双去年积压在库里的存货布鞋。
这是助手的隐形福利之一,前几天看见仓库里有去年压下来的小女孩儿的衣裳外套,质量款式都还成,她便买下来让人跑腿送去了贝拉那,只花了售价五分之一的成本价。
“生日礼物还是得准备的,说起来,以贝拉现在的年龄,以及家里的经济状况,她应该能换更好的女校去读书。”
“我也这么认为。”
埃洛伊斯与露易丝对视,她们姐妹俩又想到了一处去了。
特莉觉得费钱,有些抗拒,但埃洛伊斯又劝。
“但凡能学会弹钢琴,或者绘画,或者一门别的语言,长大了她就能去给有钱人做家庭教师,教养小女孩,日子能比我们过得轻松些。”
纽约许多富豪给儿女请家庭教师,都十分舍得钱,一请就是三四位老师,那些女教师,阔绰的都能来她们店铺里消费饰品,也不全跟雇主有一腿。
即使不做家庭教师,能选的路也比她们要多。
她这份工作,碰见的糟心事儿实在太多。
埃洛伊斯思来想去,差点超过了出发坐车的时间,她塞了两口肉,与露易丝两个人,急急忙忙就往外赶。
待她们走了有一会儿,托马斯用面包蘸着将剩下的肉菜汤儿全都填进肚里,差点把盘子给吃了,他还嫌不够饱。
戴好小帽离开家里,又在路边给剧院送面包的小摊那消费了两个裹满糖霜的甜甜圈,用木棍儿从中间串了,举着一边吃,一面往莱逊的工作室腿着去。
顿时,家中又变得空落落起来,特莉将餐具全都泡在水里,又开始清扫家里的角角落落,如今她连衣服都没得洗,再过几分钟,住在后面小巷子里的浣衣为生的妇女就会来收她们家的脏衣去洗。
这人也是埃洛伊斯亲自去选的,说她洗衣服的地方干净,手脚麻利,一周才要三块钱,比自己在家里洗还省钱。
若不是她坚持否决,恐怕埃洛伊斯还打算给家里聘个仆人,来帮她洗碗做饭,让她什么活也捞不着干。
特莉发觉自己实在闲不住,过不惯那安逸太太的日子。
她将前儿泡洗好,已经晾干的窗帘儿全都挂上去,又擦了窗户。
这房子宽敞方正,在入住前,房东太太就让仆人来收拾过,又没有什么死角,稍微打扫一下就干净了,还不到中午,她就又闲了下来。
看着时间还早,特莉就发了一盆子面,又问肉店买了一包碎肉糜,打算炸些东西,拎去附近的剧院门口卖,卖完了,也正好坐车去学校接人。
这一天,埃洛伊斯的工作不算特别繁忙,流水线似的裁白坯布块,往人台上安装调整,弄好了交给范妮缝制,缝纫完,又整体的排查一遍尺寸。
她们俩忙到中午,埃洛伊斯手里拿着图纸校对,她的脖子上挂着皮尺,范妮与上楼来送午饭的杂工将房间角落里的餐桌收拾好。
埃洛伊斯不像哈尔斯,没有食物不允许进工作间的习惯,自打老板巡视时叫露丝太太给她的工作间换了新缝纫机,众人便觉出来,这埃洛伊斯以后恐怕还会继续走运,也就自然成了现在的红人。
地位上升,她之前养成的那些小习惯,在下面的学徒和杂工看来,又成了新的不成文的规则。
今天埃洛伊斯没到这间屋里多久,就有人来送可以提神的咖啡,红茶,配她平时喜欢在厨房里拿了吃的饼干。
等埃洛伊斯往其中一张图纸上打了勾,她回头,小餐桌上已经收拾好了,摆了丰盛的炙鸽子以及几道蔬菜。
这明显的待遇差距,只让她觉得脑袋麻木,如果未来自己开了店,一定不这么干。
第63章
做样衣也是有学问的,看似只是试试款式与尺寸,实际上做出来并不是粗陋简单的模样,内衬与装饰物,该有的都有,单拿出去,也能当件白衣裳穿了。
给富人服务,一切细节都那么不厌其烦做形式主义,所以才值这个价钱。
埃洛伊斯听范妮说,花千把块置装已然是节省的,有的贵妇人会专门去巴黎订衣服,在那花多少钱也不稀奇。
如果她有钱,还真想买张船票,去欧洲见见世面。
“我听说,去欧洲的上等船票,得百来块钱一张,最廉价的票,也要十几块。”
“十几块也不便宜,有许多想去外面做工的男人攒半年才能攒够。”范妮收拾机器,一面答道。
埃洛伊斯将样衣熨平了卷进专门的包袱里,她抬头往外面看,一天的时光就那么晃过了。
“今天我妹妹过生日,家里有好饭菜吃,你来玩儿呗?顺便看看安柏瓦完事儿没有,不然请他也来。”
埃洛伊斯想着她还没请过什么朋友同事去家里,以前她是因为谎称自己是小裁缝店学徒来的,要瞒着人不让人打探,所以从来不与同事深交。
现在嘛,时过境迁了,大可以大大方方的,也好为以后的事业铺路。
范妮听了,果然一口答应,她还喜滋滋的去隔壁找安柏瓦。
但没想到,一贯擅长这工作的他,这方面的活却还没干完。
第一套礼服的样衣只完工了一半儿,他愁眉苦脸研究着效果图,还说要去寻康奈斯改设计,说是,那模样实在做不出来。
埃洛伊斯听了,过到隔壁,叫安柏瓦先别去折腾瘸子了,她思索半晌,捏着图纸看,安柏瓦抠不出来的版,正是她设计的那部分尾拖。
她言明了办法,安柏瓦挠着后脑勺说不出话,脸色窘迫。
埃洛伊斯叹气,她图上使用的这种立裁堆积法,是后世做未来感风格设计时常用的,这个时代还没大量出现,只能她自己来,安柏瓦在旁边看着,不知道怎么的,一块布料在她手上,按在缝纫机上推了三四下就成了眼前那立体别致的弧度。
“你这一手是跟谁学的?”他好奇的上前拨弄,看里面的线迹走势,问了埃洛伊斯,她又故意不说。
但他转念一想,这事儿也不是问问就能随便告诉人的,干脆应了邀请,与范妮二人把埃洛伊斯拖进楼下附近的店铺里。
由于说是要给妹妹过生日,安柏瓦买了两只陶瓷娃娃,一包糖果,并且扯了十来码适合小姑娘用的布料。范妮没那么有钱,但也拎了两包东西,埃洛伊斯路上买了弄好的烤鸡,也不拦着他们花销。
人情世故是这样的,你来我往,以后有什么事也好互相开口,赚小钱可以做孤狼,想赚大钱,就必须得钻营这个。
等他们跟着回了家里,埃洛伊斯先是依次的介绍过,就安排人在客厅坐,露易丝与托马斯本就擅长与人打交道,说说笑笑很自在,特莉见埃洛伊斯头一次带同事回家,还赶紧去街边的餐馆多要了两道菜。
当天的晚上,外面开始下闷闷的小雨,屋子里却热闹极了,小贝拉长高了不少,她上过这么久的学,天天与同学打交道,也不怕人,范妮问她在学校里都爱干些什么,贝拉也故作正经,一板一眼的回答,引众人窃笑。
露易丝见家里人多,从柜子里取出来一瓶酒店库存里报损的,但只是蜡封破开的葡萄酒,准备打开喝。
当晚饭用过了,众人帮忙收桌子捡碗,安柏瓦一瞧时候,发觉才八点正刻,他与范妮鲜少有机会来百老汇附近,便提出去尤维剧院看今年演出季最火热的新剧,埃洛伊斯作为东道主,欣然答应,陪着往两条街外的剧院走。
细雨如丝,埃洛伊斯头顶着一只深棕色宽檐帽,身上穿着适合春季的薄料外套,没用硬束胸,仅仅用了衬裙与小撑子,还围了披肩,踩着店铺里买来的布鞋,看着与出入剧院的姑娘没什么差别。
来这种地方,穿的太差或者太好,都容易被人盯上。
安柏瓦去买票了,剧目刚好是近日很是火热,剧院的剧作家新编出来,改版过的神话戏《温蒂尼》埃洛伊斯对这些没什么了解,主随客便。
尤维剧院,在整个百老汇也能排的上号,他们选的座位在底下的条椅上,跟着人流拐弯,寻个空位置坐下就好。
场里的红丝绒幕布拉着,埃洛伊斯耳畔人声鼎沸,她还从未置身过这样富有情调的娱乐场所,抬头往上层去看,那上层的阳台上也有人影隔着帘子攒动。
“那儿的包厢座位,有些叫贵妇人和那些纨绔子弟买了下来,一个季度得花上几千美元,我听说,角色们在台上演完了,还得带着香槟上楼去给他们致敬。”
范妮指了指上面,“我听说,这出戏的女主角今年才开始上台,她已经有四五位这样富有的客人买座捧场,其中还包括州长公子,这剧院今年赚钱可就指着她了。”
埃洛伊斯又想起那些与她如今的生活已经是两个世界的剧情,这个混乱的时代是最能蛊惑人的,跟缝纫机和布料这种纯粹的东西混久了,有时候她都快忘记自己处在什么样的社会了。
报过剧目后,随着舞台附近的管弦乐响起,看台上的人声渐渐淡下,幕布拉开,穿着华美礼服的女演员缓步走了出来,她的面容美丽,情绪沉浸在她的扮相里。
埃洛伊斯的目光一滞,神色凝固了一会儿,又很快反应过来,她不正是娜莎?
看来,还是要有人走到这里,剧情的力量可以推动一切蝴蝶效应,并不是人随随便便就能影响的。
她早知如此,也没指望自己能改变什么。
不过,埃洛伊斯呆愣片刻,很快就被带入进剧情里,她醒过神来,从娜莎的身上看见了一种别样的气质。
有种预感在埃洛伊斯的心里蔓延,她想,或许舞台才是最合适娜莎的地方,比原身更为适合。
她扮的是希腊神话里水女神的样子,流仙袖白裙银腰带,长发披散,赤足在伪造成河岸的戏台上。
原神话中的温蒂尼追求爱情以获得灵魂,但她的丈夫却背叛了她,剧情缓缓进行,剧作家改变了原本的剧情,并没有叫她再次失去灵魂。
这出戏演完了,埃洛伊斯跟着安柏瓦与范妮走出去,在剧院外的雨廊下闲聊抽烟,购买柠檬水解渴。
埃洛伊斯回首向剧院里瞧了一眼,她压制住任何的想法从脑子里冒出来,暂且专注的品尝饮料。
他们各自说明日的工作大概要弄到什么时候才能弄完,又商量着,要互相帮忙打下手的事儿。
埃洛伊斯叫舅妈收下了安柏瓦送的重礼,此时也言明了,要把今日白天里的那一手教给他弄明白。
安柏瓦正是冲着这个,他对旁的没有追求,偏偏只在乎手艺上的学问,与埃洛伊斯说定了,便租赁马车,送范妮回家去。
剧院后台的化妆间里,娜莎换了一身鹅黄色长裙,罩着薄纱衫,她任由化妆师将长头发挽起来,对着镜面,将一枚珍珠的耳钉戴上耳垂。
化妆间周围的环境十分杂乱,堆着装道具的箱子,挂衣裳的架子,熨衣服的台面,以及脂粉散发出来的腻味儿,她就坐在那里面。
“娜莎,本杰明先生又给你送了花。”两个围着白麻裙的女仆拉着推车,掀开隔断的帘子进来,她们推进来一大扎,叫彩纸包裹着的粉色郁金香。
这段日子,那乔约翰是一天不落的送花送东西给她,请她出门去约会,不是在雪榈饭店,就是在别的剧院里面看戏。
这位金疙瘩没人敢得罪,即使她不大愿意,也没权利拒绝。
“取出来插进花瓶里吧,他有给我留下什么话吗?”
娜莎问完,垂首看它们一眼,恍惚间想起来曾经住在窄巷的时候。
从前就是叫人给骗了,拿舒适的生活威胁,她才落进了这剧院老板的手里,起初她只有三条路可选,要么,给剧院的老板做情人,要么就上台演戏,给他做赚钱的工具,要么,就是回到那个只有肮脏和受不完的苦楚的穷人的世界。
她承认自己贪慕舒适的生活,很快就做出了抉择。
“本杰明先生传话说,今天没时间见你,明日想约你出门去游玩,还送来了一封信。”女仆放好花朵,说完了,又从围裙里拿出一张信纸,娜莎认识字,就自己拆开拿起来看。
上面写着,他要请她明日去岛外的私家湖泊附近办野餐,赏景散步,他还请了几位好友和同学,他们也有女伴。
虽然不喜欢乔约翰·本杰明,但目前因为有他在,剧院老板不敢拿她怎么样,娜莎再不敢企图自己被命运眷顾,她下定决心要小心翼翼的逢迎。
看完便条,她便立刻抽出桌子下的纸,拿笔写下小半张回信,折起来用红艳艳的火漆封好了,叫女仆派人跑腿送出去。
应付完了这一位,她还得上楼去见其他贵客,于是继续梳妆。
第64章
这些日子,纽约无声换了气候,白日里阳光璀璨,到晚上便细雨如丝,第二日的清晨起来,窗子上挂着一颗颗即将蒸发的水珠,模糊了阴翳的街道。
春季已经到了深处,埃洛伊斯将厚点的衬衣和衬裙都装箱塞进床底下,她晾在窗边的薄衬衣已经干了,扯下来换上,又穿店铺里发下来的新装,鞋袜。
她吃喝拉撒的质量要求不小,但对穿戴上,平时的工作服与自己的衣服换着穿,基本没什么需要特意消费的地方。
但范妮显然就与她不太一样,除开店铺里发的工作服之外,其实学徒也可以穿自己的服饰,只要不是丢人的粗布麻衫就行,况且她还在埃洛伊斯的工作间里干活,没人管她。
花样多的绸裙子,她穿了,还跟埃洛伊斯炫耀,问到价格,范妮摆摆手
“在外面的我怎么能买得起呢?当然是自己在家做的了,这些布料都是我平时发了工资就去买,攒了小半年的。”
这年头手工价贵,自己做是最划算的,好布料也只要七八块就能买上几码。
“说起工资,今天又该领一回了,我打算拿来买双新鞋。”范妮掰着手指算账,又道:“半周的薪水又没了,不过还好,我不用养家。”
范妮的家里开销都是她父母来管。
埃洛伊斯就没那么好运了,她心想,这周能发个几十块的薪水,与露易丝分担着支付完各店里的账单,倒能剩下个二三十块,又该买点什么奖励自己好呢?
想了半晌没个着落,二人又继续制作样衣,根据图纸,在人台上扣形状,固定后再剪裁,再调整细节,再车边。
配合的还算默契,范妮跟埃洛伊斯工作久了,此时已经对她的要求十分掌握,她起初并不觉得自己的手工哪里不够好,可前两天的,每天埃洛伊斯都能从她的活儿里挑出毛病来。
那些毛病,又确实是再仔细点就能避免的。
这些事情,很大程度上激起了范妮的胜负欲,她给自己紧了神,内心发誓不在埃洛伊斯那丢这种脸,今日的失误果然就少了许多,没有卡壳的地方,不过大半天就已经完成了绝大多数的工作。
她们两个的工作弄得差不多之后,埃洛伊斯就锁了门,拎着她的工具包,与范妮去隔壁安柏瓦的工作间,打算帮他一把。
安柏瓦手里的图纸,并不是最难完成的那两条,最难完成的在康奈斯自己那儿。
所以绝大部分廓形的制作,安柏瓦没什么问题,可一旦碰到那些对细节处理上的难处,他就十分犹豫,并不果断。
毕竟他曾经的上司是哈尔斯,他对哈尔斯想要的效果很了解,但康奈斯是新来的,又融合了埃洛伊斯的设计,他就有些难找到规律了。
对于这点,埃洛伊斯大概清楚,如果对整体的风格和效果把握的足够深,那么就不会产生这种问题。
她并没有直接上手帮进度,而是拿着他要完成的图纸,仔细的把需要呈现出来的效果讲解了一遍。
安柏瓦听完,不至于豁然开朗,但也有了底,又向她讨教昨日那种手作技巧,她也并不藏着掖着,当着范妮与巴顿的面儿,掰开揉碎示范了几回。
求知欲高涨的几人还讨论了一些别的专业技巧,热热闹闹的分工合作到下午,他这里的工作也完成了大半,几人却还意犹未尽,同路去露丝太太那里领了薪水。
这儿已经有许多人在排队拿钱了。
埃洛伊斯凭空算不明白那些零碎复杂的绩效,她信任露丝太太,排在队伍里,拿了信封,见好些人都往她手上瞥,似乎是想看看她什么待遇,是不是真的同他们算的那样多。
埃洛伊斯觉得好笑,就干脆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将信封打开,将那一沓的票子抽出来,硬币也倒出来,用手指捋着数了数,确认足了数,总计是七十美元零七十五美分,其中有几美元是提成外的奖金。
那些窥探的目光很快就缩了回去,耳畔又响起一阵嘟囔唏嘘,但她面不改色,等范妮领完了,才结伴离开。
第65章
在露丝太太的办公室外头,安柏瓦已然与巴顿守在门边上候着。
安柏瓦发的工钱与埃洛伊斯差不太多,他本打算请新帮手巴顿吃一顿晚餐,好跟他这个或许要合作很久的学徒熟悉熟悉,但转念一想,不如一同将埃洛伊斯和范妮也给邀上。
他这样开口一说,埃洛伊斯与范妮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四人商议着离开店铺,选择了街道附近的一家常被他们光顾的温馨小餐馆,打着伞,在路灯底下,结伴慢悠悠往那里步行。
“…你是没瞧见他们那些人的模样,见埃洛伊斯发了财,眼珠子都快瞪的掉出来了。”
路上,范妮挽着埃洛伊斯的手,与有荣焉地昂首说道。
“恐怕自此之后,就会有许多的人看不惯你了。”安柏瓦想起自己当初升助手时的境况。
大家都知道,店里的薪资构成,那是相当的透明,雷蒙德平日就靠着这一点将众位员工的心牢牢抓住,恨不得每日都亲自来说一遍。
只要头衔是助手,收入必然会在几十到一百美元这个区间浮动。
霍德华裁缝店里的每个订单,定金加上尾款,大概都是四分之一的成本,四分之一的人工,四分之二的利润。
要说想瞒着收入不被人嫉妒,那确实不是一件说瞒就能瞒得住的事儿,看一眼工期表也能算的出来。
“看不惯也没用,这待遇是凭本事才能得来的。”巴顿在后头默默说道。
他太知道埃洛伊斯从最初进入裁缝店到现在一路都是怎么跃升过来的了,做杂工时,她是最勤快的那个。
每回巴顿以为自己来的特别早,就看见她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连工作服都换好了。
做学徒时,她又是货品最能卖上价的那个,甚至有人专找她订货。
眼看着,她做了助手,又能迅速的适应工作,竟然将安柏瓦也比了下去。
巴顿在后头瞧着她那样的人,内心只生出佩服与无力感,但凡认真做过这些活儿的,都能知道里面要下多少功夫,他想学都学不来。
一路上,埃洛伊斯听着他们议论着这些话,一言不发的思索着什么。
其实还有一则考虑,眼前在外人面前营造出她钱财来源的合理性。
大家内心里都会觉得,她弄得到钱,多少有些底子,日后听说她自己出去开了店,大手笔招工买机器,也不会觉得违和。
露点小钱出来,就能隐住真底子,何乐不为。
小餐厅里,埃洛伊斯挑选了一处靠窗的角落位置,他们依次入座,安柏瓦说要请客,其他人就任他来做主选菜。
“红酒炖牛尾汤,你们觉得怎么样?”安柏瓦问了,得到一致同意,他又选了两种小菜儿,问侍者要了柠檬水之后,他忽然想起些什么,低声窃语:“有件事情,不知道你们听说没有…”
范妮蹙眉,“你到底是跟学的这一出卖关子的话?有什么快说!”
安柏瓦被说了几句,他无奈的耸耸肩:“是咱们的老板,我听厨房的说他前两天去见了哈尔斯,马车夫也在旁边作证,似乎雷蒙德是想把哈尔斯请回来。”
“那哈尔斯同意了吗?”
安柏瓦摇头:“看上去似乎是没有,不过,兴许很快雷蒙德就会去劝第二次了,哈尔斯最近生意不顺,很可能会答应。”
他的这些话,一点也不让人意外,范妮都了解老板是什么人,若是有可以利用的机会,他是不会错过的,更何况是那么大一个亲兄弟。
侍者端着柠檬水过来,埃洛伊斯接下,仰头灌了一大口,她镇定心情:
“要是他们回来了,那我们这些人的工作,恐怕多少会受些影响。”
“说不定,恐怕到时候咱们也就没有往上爬的机会了,但这事没法阻止。”安柏瓦答。
埃洛伊斯抬起目光,接过餐盘,叉子刮着肉蘸进汤汁,口吻平淡:“所以,我的打算是,等眼下的工作交付,就出去自己开店。”
她没打算瞒着人,趁今天这顿饭,正好试探试探,能不能找到合作伙伴。
众人的视线汇聚在她那,都能感觉到这话不是个玩笑。
“开店铺?”巴顿摸不着头脑,为什么会有人愿意舍了霍德华裁缝店这招牌呢?
“会不会有些太仓促了?”范妮以为她还会在店里呆很久,但没想到埃洛伊斯以为口中说的日后,竟然这么近在咫尺。
“仓促倒还好,无论什么时候想开始都可以,但埃洛伊斯,想开裁缝店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例如选择店面,招聘员工,又例如客源从哪来,这些东西都得仔细斟酌。”安柏瓦知道,凭埃洛伊斯的手艺,出去了一定能混上一口饭。
可她太年轻了,做老板不如给人工作来的纯粹,那些旁杂的事情,哈尔斯都尚且弄不好。
埃洛伊斯放下叉子摊手,面容真挚:“所以啊,我的个人能力有限,这不是来问你们寻求建议和帮助了嘛。”
几人听了这话,各自陷入思索。
关于客源,她自打那天在剧院里遇见娜莎之后,辗转反侧几夜就想了个清楚,如果能跟她套近乎,从而承接上她那剧院里的新剧目戏服,借着她眼下的名气,那么连带着裁缝的名气就会很快打开,不愁没出得起价的客人上门。
若是能搭上娜莎最好,若是搭不上,埃洛伊斯还打算走安东尼的路子,找办法合作,也能顺利的起步。
若是都不行,埃洛伊斯就打算走薄利多销的路径,将目标人群放低阶层,在报纸上多登些优惠的信息,吸引一批中产顾客。
至于聘请员工,她也做了几手的准备。
首先,埃洛伊斯没打算从一开始就将摊子支的很大,若是生意不红火,一个缝纫师,一个助手,再加上她这裁缝,也能运作起一家小店,这二人的选择,大概率也就是自愿倾向很高的范妮与黛西。
若是生意好,她大可以继续翘雷蒙德的墙角,并且登报出去招些人。
至于店铺的位置,那就更简单了,她手里有些资金,要么选在百老汇附近,要么就选在上城区,价钱总还出得起,到时候她有了时间,亲自去探寻就好。
她心里存着这些想法,又打探旁人的点子。
安柏瓦不是没尝过屈居人下的滋味,从前哈尔斯在的时候,就没他能出头的机会,现在好不容易能展现展现了,机会却又要溜走。
他虽然看着是个没什么心思的人,但也知道被需要和不被需要,那可是两种待遇。
凡是个有手艺的人,要是出去了,即使开头不顺利,早晚有一天也能成事儿,只是时间问题。
安柏瓦想想他自己,已经在那个安稳的地方呆了那么些年,被有天赋和家传本领的人盖过了,他也就一声不吭的按部就班。
他有这份勇气吗?似乎没有,但他难道不想凭自己的能力,自由自在的搏一搏吗?他也是想的,哪个手艺人不想呢?
他正欲开口,对面的范妮已经耐不住了,她笃定的说道:
“别的事儿我不懂,也不一定帮得上忙,但缝纫还是能勉强的,只要你能保证以后有了名气不把我给丢下,你去哪我就去哪。”
范妮一贯自由,她没家要养,也只是个学徒,没那么多要顾忌的,能有更好的选择,她凭什么不去呢?
况且,她心里还存有一份好奇,想看一看,埃洛伊斯这样的人,最后能走到什么位置。
埃洛伊斯暂且应了她,一旁巴顿见状,他转动眼珠子,紧接着道:
“其实我也早就想辞工了,那哈费克林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老是寻我的不好,自打我升了学徒,他更是厉害起来。”
“之所以没走,也是看留着能赚点钱,又怕找不到下家,所以才一直勉强,以后要是你的店里忙起来,缺个跑腿做杂事的,可以先考虑考虑用我。”
巴顿鼓起勇气为自己争取。
“这些嘛,都好说。”她失笑道,心想那霍德华裁缝店里的篱笆可真是不紧,一顿饭的时间就能忽悠走这么老些人。
被几次三番打断说话的安柏瓦确定他们没话了,这才清清嗓子。
“…这些年,我虽然没攒什么钱,但好歹手里也攒了些相熟客人,你若是能弄来本钱,不如我们合作开店,我来做你的助手。”
这回轮到埃洛伊斯意外了,她想过安柏瓦可能会有意向,但没想到他会这么突然。
她朝椅背靠了靠,喝水压惊,疑惑地询问起安柏瓦缘由,并反而告诫起他不要冲动。
“你在那店里已经那么些年头,好不容易算是熬出了资历,现在每个月,情况好,也能挣个二百多美元,这薪水放外面,并不是轻易就能得来的。”
“你能舍得掉吗?毕竟,要是另起炉灶,开头必然是要艰难一阵子的。”
她的这些话,安柏瓦自然也知道,他抿唇,常年毫无波澜的寻常五官上露出些神色起伏。
他解释了半晌,为何要做出这个决定,最后又苦笑出来:
“做人嘛,哪能一辈子都平平无奇的这么过下去,就算是我这样不起眼的人,也是有些理想的,为了理想,哪能不吃点苦。”
埃洛伊斯听完,莫名发现自己未来要开的店铺,似乎已经失去了只做个简单小作坊的机会。
第66章
炖牛尾汤的残羹被端走,面前又换上一盘梭鱼丸,埃洛伊斯换了一副更小点儿的餐具来品尝。
在她被食物夺去注意力时,同桌的另外三人还在就开店这件事,十分理想主义的你一言我一语合计。
“过两日我要请假回父母家一趟取东西,那都是我学手艺时一点点攒的工具和样板,兴许能用的上。”
安柏瓦的父母家在纽约州内,一整天的时间就足够往来,他摸着下巴,思索着打算把家里藏在地板下的积蓄拿到城里来备用。
“那你送样衣的时间就得推迟,赶不上我们俩的进度了。”范妮沾沾自喜,又瞬间回过神来,回归现实考量:“不对,咱们都是要离开那儿的人了,还管那么多做什么?”
她蹙着眉看向埃洛伊斯:“还有,要是几周后就要开店,你打算拿什么给我发工钱?发多少?可不能耽误我置办夏装。”
埃洛伊斯将鲜甜的食物咽下肚,使餐巾擦了擦嘴,内心感叹,她终于将话题转移到关键上了。
“所以,你们先别激动,听我说会儿。”埃洛伊斯顺势将关于客源上可走的路子告知了他们。
“我的手上留了些本钱,度过起步的几周,没什么大问题。拿薪水的方式,你们可以单一选择,是要稳定的周薪,还是要分红。”
“现在我还没有同时给薪水和分红的能力。”
听她的话,像是早为此做了准备。
巴顿和安柏瓦都十分明确,前者做杂活儿,他表示自己肯定是愿意拿周薪的,只要不低于十美元一周他就能干。
而后者直言自己要根据营业额分红,多少都可以。且可以投点钱,但被埃洛伊斯严词拒绝。
“不是我连钱都不想要了,而是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定数,也不知道那些路能不能走得通,万一要是让你亏了本钱,那岂不是大罪过?”
还有一条,她不能被削弱话语权。
安柏瓦本就是想验证自己的手艺,也不强求什么,就答应了。
范妮对这两者有些犹豫,“我还得再想两天,万一能顺利,那选分红好,可万一不顺利呢?”
她在思索,她对埃洛伊斯的信任和那点莫名的友谊能抵得过真金白银的磨炼吗?
“现在还有的是时间考虑,我不着急,你们也不用着急,眼下还有许多的活要干呢,默肯夫人的订单,怎么也得做好了再走,算是对得起人。”
叙话到了末尾,他们盘子里都空了,往窗外一看,才恍惚发觉已经是夜了,付过账单,他们顺路的一道走了,埃洛伊斯独自回家。
房子里,特莉在厨房内收拾,用白布擦盘子上的水痕,放进橱柜,托马斯在外面清理桌子。
她知道,但凡七点过了埃洛伊斯还没回来,那就是在与同事们一起吃晚餐,不用等她。
但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露易丝也还没有回家来,准备的四人份炖菜,到最后却只有两人吃,还剩下许多,放在烤箱上热。
最近是酒店的淡季,她应该不忙才对。
隐约听见家门的锁眼发出动静,她斜过身瞟了瞟。
“埃洛伊斯,露易丝有告诉过你,她今天有什么事儿吗?怎么这时候还没回家?”
“啊?不知道呀,她没说过……”埃洛伊斯在门边将鞋底儿擦干净,继续往里走。
今天她回家的时间已经算晚,家里连晚餐都吃过了,露易丝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什么事儿了?
埃洛伊斯不信任城里的治安,脑子里闪过了许多的危险画面,正打算叫上托马斯一起出去沿着必经之路找她。
还没等她开口,身后的门却“吱呀”一声被推开。
露易丝进了屋子,她胳膊腿儿具在,发型有些松了,面带土色,径直往客厅的沙发上瘫倒,长叹一口气。
埃洛伊斯楞了一会儿:“你这是怎么了?遇到劫匪了还是怎么的。”
“没什么,加班而已。”
她的精神有些涣散,起身来,趴在餐桌上狼吞虎咽,吃了一大碗还温热的炖菜,才疲惫地徐徐道来:
“今天本来好好的,那默肯夫人与本杰明夫人在雪榈饭店用餐聚会,本杰明夫人不知道从哪听闻她儿子乔约翰·本杰明最近与一个女演员走的近,便亲自光临了酒店,守着问他的话,并敲打他。”
那位神通广大的贵妇人,与她的州长丈夫并不亲密,二人一个住在州府官邸,一个住在长岛,由于她娘家有比州长更实权的官儿,故而许多人只叫她本杰明夫人,而不是州长夫人。
她的大驾光临,叫整个利兹酒店都陷入了一阵忙乱,对于默肯一家子来说,这酒店只个低调简陋的落脚点,不用来待客,只是睡觉的地方而已,不会过分苛刻谁。
对于酒店来说,也只是有钱又好说话的大客户,仔细伺候就行了。
可本杰明夫人却不是,她老人家出自政坛名门望族,又在如今的纽约上流圈子里话语权相当大,身份地位不一样。
老板和经理亲自来接待她,就像接见女王那样小心翼翼,一点也不敢隐瞒的回答她关于他儿子的动向。
做老板的都要这样卑躬屈膝,更别说露易丝。
她更是提着心在套间外走廊里,整整站立不动呆了两三个小时,随时等着被差遣,还要忍着不在本杰明夫人身边的那些随行人员面前露怯。
后头人走了,露易丝才听经理复述屋内的景况,他说,那位倒霉的纨绔见了他母亲跟老鼠见了猫一样。
她老人家半个字也没提起什么女演员,没问他在外面引起那些的传闻。
似乎这些东西还不够格让她挂在嘴上说。
但光是平平淡淡的问他吃的好不好,玩的好不好,那乔约翰便吓得脸上冒了一层汗,还要靠着他的好表哥打圆场,才算是勉强交差。
露易丝用面包蘸着炖菜的汤汁,狠狠往嘴里塞,吃的两腮一鼓一鼓,她愤愤不平道:
“本杰明夫人临走,她身边的那个贴身女仆要求我们酒店,将除了默肯先生一家,以及他们的客人之外的所有客户都清退出去。”
这种没道理的要求,从对方的嘴里说出来就成了道理,酒店的老板与经理也只能照做,还不敢要那贴身女仆拿出来的补偿费,直到后面她们人走了,默肯先生写了汇票,酒店的人才敢拿。
至于清退其他客人的工作,自然就有一部分轮到了露易丝的头上。
她今日一整个下午,都在挨户去敲那些小套间客人的门,向他们解释事情经过,核对应该退给他们的房费,安慰他们受惊吓的神经。
好在没人不从,虽然累了点儿,但花费七八个小时的功夫,也将这令人糟心的工作都给完成了。
吃完几片面包,露易丝还嫌不够,可怜巴巴的道没吃饱,特莉赶紧掀帘子钻回厨房打算再炒点肉酱,烧水煮通心粉。
埃洛伊斯听她抱怨完,十分同情。
她代入了一下自己,顿时紧蹙眉头,感觉浑身不适。
愿上帝保佑,希望自个永远也不用服务这样的客人。
“托马斯,去把浴缸里放上水,要热一点儿的。”说罢,她又跑去房间里的柜子翻出两瓶薰衣草精油,给了露易丝叫她用,“这小玩意儿说是能安神,我用着很舒服。”
露易丝苦闷地收了她的油,又吃完一盘子通心粉,去盥洗室泡了会儿澡,这才换了一身宽松的晨袍,整个人松懈下来,坐在抽水马桶上与埃洛伊聊天,这才不愁眉苦脸了。
换上一缸新的温水,埃洛伊斯半身潜在里头。
“也是真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人跟我一样想离开店铺单干,这下子算是好了,我若是想偷懒,不努力去挖掘客户找门路,恐怕是不行了。”
她抱怨,露易丝却笑笑:“那不正好,借着压力,做事儿才会有动力嘛,现在呐……我就算是遇见什么,都不会再觉得意外了。”
埃洛伊斯疑惑地反问。
“告诉你吧,最近酒店里还出了一件新鲜事儿,你服务过的那位默肯夫人,她老人家不是与一个年轻画家关系亲密吗?”露易丝放低声音。
埃洛伊斯闻言竖起耳朵,她可还没忘记在工厂区看见的秘密,这事儿一直压在她心里。
“她怎么了?”
“之前默肯先生不是不同意她与这画家来往,你猜发生什么了,就前天,他竟然允许这画家与他同桌吃午餐。”
“看起来,竟然是不打算阻拦她母亲跟这人的来往了,甚至昨日,那画家甚至还留宿了酒店,就住在他母亲的套间里。”
露易丝玩笑道: “你说,该不会这小白脸还真能一直登堂入室下去吧?”
“那我们可得开始培养托马斯往这方面发展了,他那小模样说不定还真能受贵妇人喜欢,这份职业也算是有前景的很呐。”
她又啧啧嘴:“看来这时代确实是开明了不老少,养情人都抬到了面上来。”
“谁说不是呢。”埃洛伊斯答完,有些出神的趴在浴缸边缘。
她下意识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她宁愿相信太阳会从西边出来,也不相信温斯顿·默肯会接纳一个小白脸做小爹。
他那人,算是个行走的老古板,言辞举动都且循规蹈矩不逾越,又怎么会接受这种荒唐事儿?
只能希望这些大人物之间别再闹出些什么事儿,要是也耽误了她的任务,可真够要命的。
…
晨光微熹的纽约,埃洛伊斯与范妮两个带着样衣前往酒店,原本她们与安伯瓦约好的一起去送样衣,可他又临时起意要请假坐火车回家去取东西,于是她们二人就只能单枪匹马的来。
她们两个提前就给默肯夫人的女管事送过信,约定了时间,但埃洛伊斯为了避免出现什么问题,就带着范妮提前一个小时到了地方。
虽然利兹酒店眼下因为上面的指示,关闭了所有的对外业务,但酒店大门外依旧照常站着整齐的侍者,里面的厅堂没有半个人影,外面看起来却与往常区别不大。
她们两个说明了来意,一路畅通的被带上楼,一路上,也真的一个其他客人都没看见,整个酒店仿佛陷入了莫名的寂静中。
自打本杰明夫人来过之后,七楼走廊里四散开当壁画的仆人个个都提着精神,时刻准备盯着乔约翰的动静。
埃洛伊斯与范妮出没,她们知道这是默肯夫人的裁缝,连半个字也没多问。
二人在套房旁边的一间小屋子里见到了女管事,女管事告知她们夫人正在水疗室里面做面部护理,可能还得等上半个小时。
埃洛伊斯本就是提前来的,她早做了准备,打算问女管事借地方,好提前将样衣拿出来再检查一遍,确保万无一失。
都是为了夫人服务,女管事没什么意见,只叫她们自便,又继续忙碌去了。
第67章
这小房间是专配给女管事达塔妮来差遣事情用的,抽屉里存放着一些账单条子,木柜里放着各种杂物,中间横着一张很大的长桌,长桌上还摆着一只磕坏了花纹的银杯。
达塔妮打算叫女仆把这东西交给酒店的人,让他们送去银匠那里修。
埃洛伊斯与范妮在长桌的另一边将这些样衣打开,她们分工合作,检查了线头,有没有污渍和破损。
一旁的达塔妮用小称量过银杯的重量,记载数字,用纸包裹好,封上蜡,她拿出门,使唤了一个女仆拿去,又转身回到屋里。
经过埃洛伊斯她们时,达塔妮靠拢过来:“这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说完,她又回到货架边上理东西。
埃洛伊斯手里握着布料,忽然却觉得有哪儿不太对,她垂首将鼻子凑近了闻一闻,倏忽间蹙起眉,低声朝范妮道:
“你闻闻,前些天城里天天下雨,这些布吸了一股闷味儿。”
范妮抓着衣服低头,她也闻见一股淡淡的味道,回了个同意的眼神。
犹豫片刻,埃洛伊斯打算诚实的寻求帮助,她走到那女管事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脸上堆起歉笑:
“女管事,我能不能问您借点香水用用?”
达塔妮回过头,她面露疑惑:“怎么了?”
埃洛伊斯解释了缘由,又一副愁样,说道:“若是别的也就算了,这是要给夫人贴身穿着的东西,不能马虎,不得不来劳烦您。”
埃洛伊斯抿唇看向达塔妮,她知道,这位女管事看着严肃,细节里看得出尽心,只要是为了服务好夫人的事儿,想来她不会拒绝。
女管事“噢”了一声,她一直对眼前这个女裁缝没什么特别印象,只记得她那恭敬老实的模样,这会儿听着说了一通话,思索着答道:
“我这里的香水都有颜色,你不如自己去走廊尽头,楼梯边上那间改成杂物房的小屋里去拿酒店送来熏走廊的香料,烘一烘也就没味儿了。”
“你知道地方吗?不知道,我叫人去拿……”
埃洛伊斯还没能想到会染色这一层上去,她听了,连忙谢她:“怎么好麻烦你们,我自己去拿吧。”
正好她知道地方在哪。
默肯夫人住进来之后,整个七楼都被重新规划过一遍,除了套房,其他不起眼处的储藏室,原本用来存放备用物品的地方改成了仆人房间,布草间也被挪了地方。
女管事口中说的地方,正在员工楼梯旁,埃洛伊斯闭着眼也能找得到。
这屋子原本是一大间隔成两半,现在打掉了隔断,房子比原本宽敞,两侧都有门可以进来,埃洛伊斯一进门,就看见中间竖起五六排背靠背的木柜,严丝合缝列在一起,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遮蔽着窗外的光线。
埃洛伊斯走向末处一座比人还高些的柚木宽座柜子,一溜整齐密集的小抽屉上都镶了铜手柄,上面用麻绳拴着打孔的纸片签,上面记录了柜子里放的都是什么东西。
看起来,酒店为了接待这几位客人,也算是绞尽脑汁做足了准备。
她拿起标签一个个看,这里屉子里有贝壳做的裁纸刀,有四种大小的别针,还有各种嗅盐,干柠檬片,肉桂粉,以及棕色玻璃瓶装的,除污用的药剂,纱布卷。
埃洛伊斯看见了熏香的纸签,她在墙边的角落里蹲下,伸手去够那抽屉,打开了,翻里面的瓶瓶罐罐。
装的都是打碎了的香料粉,反正是熏衣服,她拿出些原料不算稀罕的,又开始找熏香用的小烛烘灯。
酒店以前会在走廊的壁龛里放一些烘着香料粉,散出来的味道十分淡雅,香水也比不了,叫人闻一下就能感觉到不同寻常。
将抽屉关好了,收拾收拾,准备起身离开。
“砰——”
平静的屋内忽然发出噪音,埃洛伊斯被惊了一跳,又蹲了下来,才反应过来,这是另一侧的门被推开,砸到墙的动静。
有人脚步声急促的走进了这屋子的另一端,与她隔着几排柜子。
她打算起身绕过去看看是谁,正扶着柜壁,耳畔却传来一道耳熟的声音。
“…伊琳娜,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杜德朝门外看看,确定没人看见他拉扯着伊琳娜进来,才转过身,对着一脸窃笑的她厉声询问。
“你急什么,我还没来问你呢,打来纽约那天后,你已经多久没去见我了?我可真想你啊。”
伊琳娜身上穿着这酒店女员工的衣服,甚至还系了围裙,戴了软帽,看起来与这里工作的人没什么两样。
杜德在起居室画画时,看见她那张脂粉浓艳的脸穿着这一身衣服,就那么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还笑盈盈的与他打招呼,他的心都快吓掉了,连画笔也没有好好收拾,趁着没人,将她拉到了这每天鲜少有人来的地方。
伊琳娜还在沾沾自喜:“你知道的,这酒店里近日管的严,我为了来见你一面可不容易,掏了许多钱来贿赂这酒店里的员工,好不容易才劝的她答应带我混进来。”
又道:“我听说那个老太婆的儿子近来没有赶你了,是吗?你站住了脚跟,就是想打算把我给撂开?”
伊琳娜能从伦敦追到纽约,自然也能追到这里,杜德知道,以她那疯癫的性格,能干出这样的事情。
她就像是一条水蛭,总要牢牢抓着他的皮肤,像是骨髓里爬的蛆虫,杜德没有说话,他看着她的模样,就想起小时候被藏在济贫院里,受人折辱的年月。
即使后面他被生父接走,送去了贵族才能上的学校,穿着得体,出入上流社会,他也还是总被提醒是个下流的私生子,被伊琳娜用济贫院里的恩情拿捏在手心,那些晦暗的日子仿佛一直像她一样紧紧跟随着他。
杜德深吸一口气,面色苍白,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如果不是伊琳娜,恐怕他早就死在了济贫院里面,这是他欠她的。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丢下你,伊琳娜,为什么不能信任我呢?”
“信任?你以为你能够瞒得住我吗?杜德,你对那个老太婆生出感情来了,是不是?我知道你喜欢她什么,就因为她把你当人看,所以你想留在她身边,可她知道你的真面目吗?万一她知道了还会接纳你吗?”
“杜德,别有那种妄想,这个世上除了我没人能……”
屋子的另一头,埃洛伊斯屏住呼吸猫着腰,她清清楚楚的听了这一耳朵,内心惊骇不已。
原来跟她猜测的差不多,那天在工厂区遇见与杜德共同乘车的,果然是他的老相好。
听他们争吵的这些内容,仿佛背地里还有一段十分纠葛的故事,一定比罗密欧朱丽叶更狗血一点儿。
但她不敢再听下去了,现实生活中,这种事情还是不知道为妙。
她打算就近处的门离开,小心翼翼挪动着步子,他们闹的激烈,她静悄悄溜了出去,快步往能躲的地方走。
争论到一半儿,杜德忽然安静下来,他仿佛听见了什么细微的步履声,那声音小到像是耳朵幻听了一样,让人心里陡然升起不祥感。
伊琳娜等着他解释,却见杜德忽然扭过身去,往房间的另一头走去,他查看了一圈,又往门外的过道里瞧瞧,他面色凝重,但什么也没看着。
“怎么了?”她问。
“我怀疑刚才有人在这附近。”杜德示意她噤声,他从手指上摘下那默肯夫人送的,价值不菲的宝石戒指,塞进了伊琳娜的手里。
“会有什么事吗?”伊琳娜收敛了一点儿,她只是打算敲打敲打杜德,看看他是不是那么无情,不是真想害他。
“没关系,即使是有人告密我也有办法应付过去。你拿着这个走吧,再过一段日子默肯夫人就该回长岛去了,到时候我们见面方便。”
杜德安慰她,又劝几句,她拿了值钱的东西,也见好就收不再纠缠,顺着楼梯原路离开。
他亲眼见伊琳娜走了,对着玻璃整理一下仪表,又再次回到套间里,重新拿起笔,勾勒一幅新画的色块。
杜德直觉刚刚定是有人在附近偷听到了什么,但那会是什么人呢?
夫人的女仆们不常去那酒店的布草间,她们要使什么东西,几乎都用的自己带来的。
若是酒店的人,那也不对,自打本杰明夫人来过之后,酒店里的人都不敢上来蹿。
杜德思索了一会儿。
若是有些地位的管事或哪个人物,恐怕当场撞见时就会站出来揭露他们。
若是个地位低微的仆人或工人,见了他与伊琳娜说的话,兴许很快就会忍不住向夫人或那个小默肯告密,谋取好处。
杜德觉得,应该是后者。
不过,伊琳娜来时乔装过,她的行迹从一开始就被他隐藏的很好,任哪个女仆随便去告密,也找不到确切的证据,况且默肯夫人现在对他十分信任,只要小默肯挖不出伊琳娜这个人,那么就没事。
只要能确定了偷听的人是谁就能应对。
起居室外,女管事进来,又去了旁边的衣帽间里,取了一件外袍出来,又往浴室边的水疗室走,送了衣服又出来,在门外叫准备试样衣的两个女裁缝先去更衣室。
刚才,埃洛伊斯文回去了,面不改色的拿香料仔细烘过样衣,这会儿她和范妮就提着衣服,跟在女管事身后,停在外面的走廊里。
她们等女管事安排清了事儿,这才应声,提着衣服进去,与气定神闲坐在角落窗边画画的杜德打了照面。
他放下画笔,扭脸瞧过来,看起来神色友好,亲切地询问:“是你们呀,来送样衣的?就两件?”
埃洛伊斯自若地答:“是,这两件是最先弄好的,其他的明后天也会陆续送来。”
说完,她们两个又继续往更衣室走,进去了,与更衣室的女仆一起做好准备工作。
杜德的微笑凝固在脸上,他生出了几分怀疑,打算激上一激。
这时代的水疗跟泡澡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会加上稀奇古怪的东西在泡澡水里,还附带刮面,修手这种功能,没有一两个小时是下不来的。
默肯夫人披着一身精致晨袍走出来,她慵懒地打了个哈欠,见到杜德专心致志在绘画,心情愉悦,笑眯眯地夸了两句。
正打算进更衣室,门外达塔妮走进来,告诉她,她儿子回来了,待会儿会过来问她的好。
默肯夫人扯扯嘴角,瓮声瓮气的应了才进更衣室,真不知道那臭小子到底在做些什么打算,态度变得比翻书还快。
第68章
默肯夫人的面颊刚刚被刮过,又不知道敷了些什么东西,呈现出微微发红的颜色,这使得她看起来精神抖擞。
女仆们在小小的屋子里穿梭,挤的转不开身,十分忙碌。
为她脱下晨袍,换上一件新的胸衬,又穿衬衣,为这位夫人盘发型,化妆,抱着几盒居家软鞋给她选。
埃洛伊斯与范妮垂手站在屏风后的门边等待,她透过屏风的镂空缝隙,可以窥见又一女仆戴手套,拿着烧红了的铁钳在给她将头发卷整齐。
另外还有两双手,往她的脸上涂抹什么东西,随后,她站了起来,两个女仆为她拉紧鱼骨束腰,屏风内,夫人一边嘟囔,一边忍受这喘不过气的感觉。
接下来,就该埃洛伊斯她们上场,将万无一失的样衣展开,一件件替她换好,这次的样衣格外合身,几乎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伊莎贝莉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会儿,见一旁的小姑娘在愣神,她得意的笑了出来,对她说道:“这款式衬我吗?”
埃洛伊斯挑眉,她只是这辈子第一次看自己的设计被人穿着,有些恍惚。
“当然了。”她又恭维几句,跟在夫人身后,朝外头的起居室走。
要说这时代,起居室与客厅并不一样,起居室多为一家子聊天看书,玩棋牌的地儿,但客厅就更正式。
杜德正在角落绘制的新画,画面里便是正慵懒歪在起居室里的贵妇。
伊莎贝莉走到房间的正中央,转了一个圈儿,“杜德,你觉得如何?”
埃洛伊斯与范妮在立墙根边做壁画,可杜德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一番,还没说什么,门外的女管事进来通报。
随后,温斯顿与乔约翰一前一后走入这间屋内,他们二人朝伊莎贝莉问好,各自寻好位置坐下,女管事向众人禀报了用正餐的时间。
“乔约翰,你也瞧瞧,这款式我穿着好不好看呐?”
“姑妈,您这样美若天仙的人,穿什么都好看。”乔约翰嬉皮笑脸的赞扬她,却被伊莎贝莉叉腰斥道:“小崽子,你跟谁学的油嘴滑舌?”
一旁温斯顿沉默地坐在沙发上,他打开了手边的一折报纸,目光虚虚的飘在文字上,似乎是打算就这么安静的消磨过等待正餐的时间。
待乔约翰为自己辩驳清楚,杜德放下了画笔,他若有所思,做出疑惑的表情,在被乔约翰逗的开心的伊莎贝莉背后幽幽地出声:
“夫人,我怎么觉得,这裙子有些不适合您?这样的款式近来并不流行,是不是太过保守了?”
闻言,默肯夫人诧异的看了看自己,又问乔约翰:“保守吗?”
乔约翰知道杜德很受他姑妈的宠,不打算与其对着干,他耸肩:“或许吧。”也同样寻了一处位置坐下,拿起茶几上盛着的葡萄,往嘴里送了几粒。
闻言,埃洛伊斯陡然将头抬起来,她心道不好,侧过脸看向范妮,范妮也一脸的蒙圈。
这个杜德,该不会是发现布草间里他和他相好说话被人听见,又刚好怀疑上她了吧?
这小白脸一贯是不会得罪伊莎贝莉身边所有的人的,所以他在夫人身边人的口中还算尚可,埃洛伊斯心想,这还是他头一次这样主动找事儿。
兴许正是当着默肯一家子的面,针对试探她,看她会不会忍不住话,揭他的短,如果她这次揭了他的短,那么也就正着了道。
她很快平复下来,继续维持一个老实巴交,憨厚耿直的裁缝助手应该有的样子,向杜德直视过去,面露疑惑:
“杜德先生,如今店铺里的礼服版型都是春末初夏流行的样式,露肤度正适宜,若是再减少,那就不合夫人身份了。”
杜德扬了扬画笔,他看起来十分自得,眼睛在默肯夫人身上看了一圈儿,看不出什么一眼就能挑出的毛病,就又说:“我认为,这并没有将夫人所有的优点全都发挥出来。”
“夫人,合身份与显优点,哪个更重要?”
埃洛伊斯沉默了,优点这东西比五彩斑斓的黑还要玄妙,每个人眼中的优点都大不相同,拿这一点来找茬算他脸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她忍。
而更蒙圈的伊莎贝莉更是下意识挠了挠耳垂,说实在的,她不觉得她身上的服装有什么问题,但杜德是她欣赏的画家,他的审美向来与她能保持一致。
因此,伊莎贝莉倒是自我怀疑了一下,笑道:“我更爱漂亮。”
不过,她并不是个过分苛刻和敏锐的人,没瞧出杜德的异常,只觉得他对她的事儿都那么认真,又瞧镶在墙面的镜子,反而一笑了之:
“这裙子就这么做吧,不必改了,我再试试另一条。”
埃洛伊斯松了一口气,随后又与范妮又默默助她换上另一条样衣出来,在众人面前展示。
乔约翰依旧是夸,温斯顿就没抬起过脸,杜德思索半晌,又开始向埃洛伊斯与范妮询问起这件礼服未来要做成什么色系。
听了埃洛伊斯的回答,他又微微一笑:“我认为那不太好,还是改成玫红色吧,更能衬托出夫人的皮肤,不过若是颜色改了,不如把上面的刺绣花纹也改掉。”
伊莎贝莉思索了一会儿,对埃洛伊斯道:“会影响工期吗?”
“没事,没问题。”
她咬了咬后牙槽,光说款式不好,夫人不一定答应他的。
可说只要换个色系,夫人更容易听进去,可要这样,她就得去仓库那成堆山的材料里重新选料配上一整套合色系的出来,需要加班的工作量又要多排半天。
曾经对这位小白脸不择手段上位的敬佩之意化为齑粉,恨不得回去扎个小人来诅咒他。
如果未来这小白脸年老色衰要被厌弃,埃洛伊斯认为自己恐怕会有痛打落水狗的冲动行为。
但现在她依旧不动声色的板着脸,忍住了,掏出小本子在手中记载下一切要求。
“请问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吗?”
反正都是有话等着,她也不再准备辩驳什么浪费口舌,选择做一个躺平任风雨交加的乙方,主动将口子递出去。
她倒是想看看,杜德还有什么别的词可说。
杜德看着差不多了,这才没有说出二话,他看向一旁的乔约翰与温斯顿,“听说现在霍德华裁缝店里的裁缝师是康奈斯·乔耶,他制作晨礼服的手艺在欧洲十分有名。”
乔约翰闻言,来了些许兴趣,他与杜德议论起晨礼服。
而埃洛伊斯又与范妮进入更衣室帮助夫人换下样衣,她们二人收拾好了,提着衣箱子朝套间外走。
已经出了套间,快要进入升降机时,女管事匆匆赶来,叫住了二人,埃洛伊斯回过身,询问她有什么事儿。
“默肯先生希望在你们的店铺制作几套晨礼服。”
女管事站住脚,又问:“你们量体的工具都带了吗?将他的尺码量下再走吧。”
埃洛伊斯推了推快要从鼻梁上滑落的眼镜,她有些奇怪,又飞快的计算起提成数额,点了点头:“都带了。”
待她们进入蛋白石套房的更衣室,又将箱子里的软尺与纸笔全都掏出来,等待了一会儿,一群仆人与默肯才过来。
他走进来,神色平淡,看起来没什么特意要嘱咐的地方,只询问了工期。
埃洛伊斯隔着一点距离,她望向天花板答:“一周内出样衣,两周内出成衣,如果您要制作的礼服数量不多,两周内就能送来成品。”
说完了,又示意范妮去。
随后,更衣室内,默肯任由仆人宽衣,只剩件白衬衣与马甲,他正展开双臂,又忽然放下,“你不是助手吗?为什么不来给我量?”
他看向埃洛伊斯,她的脸上戴着眼镜儿,穿着简单的绸裙子站在墙边,神色坦然自若,脸上看不出丝毫的破绽,仿佛曾经那个借着夜色肆无忌惮的窥视者从来就不是她一样。
闻言,埃洛伊斯松开背在身后的手,她耸肩,上前来接过范妮手上的软尺,叫范妮去记数,又在他面前站住,口吻十分礼貌地说:“请您抬抬手。”
温斯顿顺从的抬起手臂,他侧脸,窗外的光线正清晰的覆盖在她那平静的面颊上,她的睫毛微翘,在透明镜片后纹丝不动。
眼神专注,手上的动作轻柔仔细,仿佛对待一具昂贵的标准人台那样,看起来两眼空空。
他心里莫名有些郁闷,可那感觉用话语并不能准确形容。
做男士礼服,臂展与肩宽是最重要的数据,若是袖子太长,肩身太宽,那么整体就会显得不协调或者局促。
埃洛伊斯认为,默肯生的模样不错,上辈子她作为设计师给新款选模特时,总喜欢挑这样的人,能更好的展现出服饰的效果。
若是衣服够完美,即使不用长相奇怪的模特,也不会被盖住光彩。
可惜啊,恐怕他这辈子都没机会沦落为一个小模特凭她挑选,埃洛伊斯将软尺拉紧了,测出腰围。
埃洛伊斯将数字报给范妮记下,她将软尺绕起来绑好。
“账单会在三天内给您寄过来。”
她说完,见范妮在收拾东西,就准备前去帮忙,耳后忽然听见他在说什么。
埃洛伊斯回过头,与往常一样收敛着目光,只用余光照其脸色。
“您说什么?”
“我说,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默肯在仆人的帮助下套好外套,他挥退了那些人出去,对她说道。
他看见她稍微露出点儿诧异,双眼露出真实的困惑:
“上回我来给夫人送过设计图啊……”
话音刚落,他盯着她的脸,脱口而出:“不是那次,是在福杰夫人的宴会上,我是不是见过你?”
她的脸上继续维持着困惑,她那平缓清脆的声线从嘴唇里冒出来:
“默肯先生?您在说什么呢?我怎么一点儿也弄不懂?”
埃洛伊斯扶了扶镜腿儿,将视线直视上他那复杂的目光,又笃定的重复道:
“您在说什么呢?”
默肯率先避开目光,他顷刻间有些被她这种态度问住了,仿佛确实是他说了什么很天方夜谭的话一样。
他噎住一会儿,又迅速的回过神来,垂眼答:
“没事,是我认错了。”
埃洛伊斯正满意地点头,却又听他话锋一转道:
“那么,能告知我,你是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杜德吗?”
他双手抱臂,往后退了半步,目光锐利,这语气近乎一种审问。
埃洛伊斯躬身后退,她垂首看着地板,“您又在开玩笑,我怎么敢得罪客人呢?”
“那他为什么要挑毛病?”
“您是说那些修改要求?这怎么能算挑毛病呢。
客人付了钱,我们这些做裁缝的,就该让客人满意,若是客人不满意,也有提要求的权利。”
那些要求正常吗?若是真挑毛病,他听说,之前裁缝店送来设计图的时候,杜德将那些设计夸了又夸。
默肯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丝毫没有表露,他倒是思索起了别的事儿,不再说什么。
埃洛伊斯见状,即刻退出门去,告了别,与门边上等着的范妮两个人一路无话的下楼去,钻上马车。
范妮还在消化今天这些糟心事儿,待她回过神来,身旁的埃洛伊斯已经瘫下了,范妮推了推她,“埃洛伊斯,你刚刚在跟那默肯先生说什么呢?”
“说今天天气真好。”埃洛伊斯躺在车厢里,又抱着枕头叹气。
“叹什么气啊,这多出来的几套男士礼服,又够咱们多赚几十块的提成了,不过,那杜德今天怎么跟病发了似的……”
埃洛伊斯听着,闭上眼,想起不仅被人认出来了,晚上还要加班,身心俱疲地默哀,可真是倒霉。
好在问题不大,她觉得自己还能苟。
第69章
裁缝店里的助手们和裁缝今天的晚餐主菜是烤鸡,厨娘为了从里面吃点油水,并没有买市场上宰杀过燎好的,而是弄了几只活鸡回来。
厨房里,帮厨手里拿着镊子蹲在地上,拔鸡皮上没烫掉的小刺儿,一面又不耽误的,与下午又出了一趟门,此刻在厨房歇脚的马车夫闲聊。
“老板这是第几次去找哈尔斯了?他也算是给足了面子吧?哈尔斯怎么还不回心转意,这亲兄弟之间,哪有那么多的仇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马车夫在橱柜边卷烟丝,他捏着纸卷儿往桌面磕了磕,“每一次我赶车送咱们老板往哈尔斯那里去了,找他那里的杂工要喂马的东西,人家都从来没拒绝过。”
“这证明什么?证明人家内心并不抵触老板过去。现在还不答应,只不过是哈尔斯还想为自己谈更多的条件而已,你就等着吧。”
马车夫说完,一脸愁色的叹了口气,开始用受潮火柴点烟,半天了也擦不出火。
“嘶,这不是好事吗?那你愁什么呢?”帮厨见状,好奇地问他。
这时候,拎着一壶热水在灶台上转悠煮浓汤的厨娘经过,笑道:“你看我们这店里,除了雷蒙德,谁会期待他回来?到时候恐怕有许多人都会离开,未来到底怎么样,还不一定呢。”
埃洛伊斯从厨房门外经过,她听的清楚,不由脸一红,又继续往露丝太太的办公室走去。
打从酒店回来之后,她这一下午都忙的脚不沾地,往返与仓库和工作间,重新选了料,又与范妮重新商量了刺绣图案,这会儿才算是忙的有了空。
她推开门,露丝太太正在核算账目,见到埃洛伊斯进屋来,就将手中的笔放下,说道:“来的正好,默肯先生的订单我已经与康奈斯合算好了,你参与这订单的制作,提成是四十四美元,下周……”
埃洛伊斯没有坐,她站在桌子对面,连忙止住了露丝太太的话。
“我正是因为这事儿来的,露丝太太,我不打算参与这个订单的制作了,您也不用再为我排工期了。”埃洛伊斯本还存着一丝侥幸心理,但现在她已老实。
露丝太太闻言,倒是没有多惊奇,但她还是问了:“为什么?”
“因为,我打算在完成默肯夫人的这订单之后辞职离开。”埃洛伊斯对她实话实说,“不过您放心,在走之前,我会把手头该完成的工作完成好。”
她还想看看那设计被人穿上的模样。
在辞职走人之前,提前告知一声,也算是叫人有个准备。
露丝太太早知道会是这样,甚至没有出言挽留,她点头:“好吧,相信你有自己的打算。”
她说完,又听埃洛伊斯说道:“我当初进入这里工作是多亏了坎宁太太介绍,现在要走了,还想往坎宁夫人和霍德华夫人那里各送一份礼物去,但不知道该送些什么好,您能给我出点主意吗?”
埃洛伊斯试探着问,她知道,以后还要在这一行混,情面上的往来就不能闹得太不好看,越是上层的圈子,就越是靠这东西维系,若是只去工厂里纺线,那么则用不上这个。
“这个简单。”露丝太太拿条子写下了两处地址,递给埃洛伊斯,并道:“她们这样的妇人什么也缺不了,不必花费什么大价钱,送些时令的小物件就好。”
埃洛伊斯看了地址,一个是售卖油膏的店,一个则是卖古皂的店,都是有些名气的。
她把纸条收好,道完谢就走,打算回家了,让托马斯去跑腿买办,到时候单独给露丝太太准备上一份。
在店里简单吃过工作餐,眼见着天色昏暗,成衣的裁片还有些步骤要做,埃洛伊斯回工作间里与范妮两个把剩下的事儿分清楚了,弄完直到深夜才熄灭灯盏。
夜晚的百老汇街区,华灯初上,埃洛伊斯一路周折回了家附近,肚子里又感觉空落落的,但这会儿家里人说不准都休息了。
她选了一家主街上,远看着比较明亮的餐厅,打算要一份烤鱼,简单的填填肚子。
走近了,埃洛伊斯才看清楚那餐厅的名字,叫博达威爵士,她对别的事儿从不上心,除了工作,在美食上还算是有那么点小兴趣的,故而知道点。
这店的名气在雪榈饭店之下,与那种讲派头讲豪华的餐厅不一样,它有名,因为字号老,是两三百年前一位欧洲勋爵移民美洲时办起来的,后来因为独立战争,南北战争,辗转过多地,因为背后有许多的故事,味道不错,所以风评很好。
百老汇的许多文人雅士,明星名流,都喜欢在这里喝咖啡,聚餐请客。
整个建筑都由红砖堆砌起来三层高,二楼有一侧露台,上边儿种着许多花草,即使是这个时间,也多的是人坐在上面喝酒。
埃洛伊斯看中了二层露台靠着角落里那个好位置,她进了店铺,问了侍者却得知那好位置已经被人订去,就只能作罢,在一楼的楼梯附近,寻了个角落里的台子坐,她点了两道肉菜,一杯啤酒。
台子是一长条镶在墙边的,墙上挂着许多人的肖像画,还做了壁龛,里面放着很多书籍,食客等待时都可以借阅。
埃洛伊斯从里面寻了本有意思点儿的小说在看,又时不时观察临座的那些人,离她最近的,像是两个剧作家,穿不成套的外套和裤子,连领结也没有,就那么围在一起修改文稿,他们使用的铁尖笔在纸上哗啦啦的画着。
又谈论剧情,似乎是很焦灼。
其中一个手边放着麻制软檐帽子的剧作家嘴里嘟囔个不听。
“我听说尤维打算启用格朗丁的旧剧本,排出来好捧新人。难不成如今都要流行那小子那样不正经的写法儿了吗?”
他愁的呷了一口烈酒,又掸掸自己的那叠纸:“可真看不懂,我到底差在哪里?”
就在半日前,他投去尤维剧院的剧本被退了回来,对方还告诉他,老板尤维已经选用了他曾经看不起的小个子格朗丁的剧本。
新版《温蒂尼》就是他写出来的戏,捧红了一个女演员,也捧红了今年的尤维剧院,他们这些老编剧想去分一杯羹,却难插足了。
“现在的这些年轻剧作家,总爱写些落了俗套的故事,爱写那些蠢女人们爱看的情节,为那些堕落的娼妓和那些野心勃勃的情妇洗白,这简直是罪恶!”
“就是!依照我看,这个时代已经没人能懂得伟大而荣耀的骑士精神了,总是情情爱爱……”
埃洛伊斯在一旁放下书,接过侍者递来的啤酒,她听了那两个人的谈话,暗暗翻了个白眼儿,这才开始用餐。
可等她吃着混杂了菌菇酱的烤肉卷时,店门口忽然出现一阵骚动。
回头一瞧,呦,又是老熟人。
埃洛伊斯缓缓咀嚼嘴里的食物,她看见了娜莎,又看见了上午才在酒店见过的乔约翰·本杰明,他们手挽着手下车出现,进入了店中,在经理的招待下上了楼。
在这里会遇见娜莎,她并不奇怪,原来追捧她的富家纨绔之中,也有这位小本杰明啊。
见人有约,埃落伊斯知道这不是套近乎的好时候,打算继续用餐。
旁边,刚才还在抱怨连天的那两个剧作家,见了娜莎,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合计,似乎是打算上楼去与她打个招呼。
她眼下看着正要当红,若是能在选剧本的时候帮忙说上个一言半语,也是机会。
埃洛伊斯将看着他俩上楼去,不过一会儿又面红耳赤的走下来,又回到位置上继续愤懑不平的说道:
“看她那傲慢的模样!绝对红不了太久……”
“绝对了,我听说她原来就是个清洁工,一路靠着傍有钱男人到这个位置的,不本分的很,背后还不知道耍了多少见不得人的手段才有今天。”
埃洛伊斯忍着不把酒泼他们头上,她往另一边挪了挪,让周遭的嘈杂遮盖过他们的对话,才继续用餐。
这年头,一个贫穷的未婚姑娘的命比蝼蚁还要轻贱一些,若是想干干净净的活出个人样来,不知得吃多少苦头,受多少不公正的压迫。
可却还是有人能高高在上的用道德枷锁审视她,只要她有一毫厘的不光彩,不道德,那么她就是个罪人,该去死了干净。
埃洛伊斯心想,就连自己也不能做到干干净净,混迹在对女人稍微友好些的裁缝行当里,这一路走来,她也得靠着装傻充愣,欺上瞒下,耍心眼,以及利用上辈子的那点经验才勉强挣了点出路,那么别的事业就只会更难。
善良纯洁的穷姑娘,这年头不是给丈夫做奴隶,就是被男女不同酬的棉纺工厂压迫的患上尘肺病,就连死了,也不过是一句去了天堂了事。
她倒宁愿娜莎成为一个不择手段的“坏”女人,无论是为钱,还是为了别的,至少不枉活一场,再怎么说,也是为了自己争过,左不过就是下地狱而已。
第70章
夜色如墨一样浓稠,这个季节正是观星月的好时候,餐馆二楼露台上的位置不算特别多,一般都得提前预留,侍者端着盘子走上楼去,穿过种植的三色堇的花圃,走向一处角度格外雅致的座位。
打眼望过去,年轻俊俏的小伙子正在给面前一位美丽的,身着丽装的漂亮姑娘递一块手帕。
娜莎接过来,擦擦沾上了酒杯水雾的手指,笑道:“刚才来打招呼的那两个人,我其实都认识。”
乔约翰看着娜莎那笑容愣神,他挑眉,脸颊又有些发红,眼睛落在桌面上,正襟危坐地问:“哦?那你为什么说不记得他们是谁?”
“因为我不喜欢他们。”她一点点将笑容收起来,眼珠子一转,徐徐说道:
“他们是两个过了气的剧作家,格朗丁跟我说,他起初在百老汇混迹时,总是被他们看不惯,他们原先与几个剧院的老板相熟,就不许格朗丁去送稿。”
乔约翰看娜莎嘴里一口一个格朗丁,莫名有些吃味儿,他知道,格朗丁与娜莎身边其他的富豪子弟都不一样。
他是一个籍籍无名数年的剧作家,因为娜莎演了他写的剧本,又因为他的剧,他们两个人互相成就,如今都有了名气,正炙手可热,可以算是惺惺相惜。
乔约翰虽然也很欣赏这位天才编剧,但他又很些嫉妒,为什么会有人比他更早认识娜莎,甚至还在这样近水楼台的位置,甚至还能成就她。
“噢,老天。他们干的事儿可真过分。”乔约翰违心地说,他摸了摸鼻尖,又道:
“上回问你为什么会去做了演员,你还没有告诉过我原因呢。”乔约翰刻意转移话题,他顿了顿,抬起眼睛看向她。
娜莎试探到他对格朗丁的排斥,眼神变得微妙起来,她抿唇,镇定地抬起手去切割美味。
“你知道的,我是个孤儿,之前一直在外面做苦活儿。”
“接触剧院,是因为在这里找活儿干,老板见我长得漂亮,就叫我上台演戏。”娜莎讲给乔约翰听的是她与尤维协商过后,一致对外的官方说法。
况且,在乔约翰的面前,她不愿意揭露自己的过去。
倒不是她不愿面对,而是她不想让乔约翰对她有了解。
“噢,原来是这样。”乔约翰点头,他分明就在报纸上看过许多说法,与她眼下的说辞并不一样,他隐约察觉到其中有什么被隐去的部分,但没有追问。
二人又谈论起今天的菜色,天气,以及接下来的日程安排,这过程中,都是乔约翰说的多。
他十分热情,话语幽默,身上有被阶级规则训练过的得体,又有身为权贵独子的恣意。
娜莎默默观察着他,她虽然没有多喜欢这个看起来一点苦头也没吃过的人,但不得不否认,他确实拥有许多的好品质。
就在昨天,还有一位棉花商人传信悄悄问她愿不愿意做情妇跟着出国去,娜莎搬出来乔约翰做挡箭牌。
可眼前这块挡箭牌,反而却从来没有说过这种冒犯的话。
“……十五岁那年,我顺着莱茵河游玩时遇上了风雨,登时船儿就翻了,好在我会水,游上了岸边,靠一户养鸽子的人家帮助找到了当地的警署,这才能安然无恙,在他的家里,吃到了这辈子最喜欢的烤乳鸽。”
“真有趣。”
“不过,后来家里就不允许我独自出行了,我母亲她可吓坏了。”乔约翰说罢,见娜莎笑起来,又想起第一次遇见她的那天。
他那时看见她在戏台上排练,笑靥如花的唱台词,当时便被吸引住了,仿佛耳畔的一切声音他都听不见,那种感觉好像与见到了任何人都不太一样。
但后面接触久了,乔约翰发现,下了台,她并不经常那么开心。
“确实够吓人的。”她想起自己十五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又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我外面说,最近本杰明夫人在寻你麻烦?该不会是因为我吧。”
本杰明夫人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她做了什么,第二天就能上报纸,乔约翰的脸色凝固住,他叹气:
“不用担心,我母亲是决计不会找你什么麻烦的,她不是那种人……”
…
埃洛伊斯离开餐馆,只身走回家,她原本在餐馆里沾了一身闷热的酒肉食物味道,叫家门口的晚风一吹,倒清爽了许多。
托马斯打了一桶凉凉的水洗过了,这才换上一套薄些的套装试试,他这衣服是自己在外面随便买的,现在个头长得快,放几天就不合身了,袖子有点不够长。
露易丝抱着猫,点着一盏灯在客厅看书,舅妈去睡觉了,托马斯等着埃洛伊斯回来,拿这衣服去求她帮忙改合身。
埃洛伊斯今晚的心情不太愉快,一边换鞋,一边应了:“放那儿吧。”
托马斯如今也是学会打扮了,每天都要用发蜡把鸡窝头发梳梳,还知道搜罗一些便宜的领结和领花来用,他叨叨絮絮的说着莱逊要带他出门见客户,求埃洛伊斯做的漂亮点。
埃洛伊斯嫌他吵闹,即刻拧着他的耳朵:“知道你姐姐我做一件衣裳要收多少钱吗?还敢求这求那?”
与托马斯熟了之后,埃洛伊斯从之前那个放任自流的好姐姐逐渐转变成了如今这样。
“我不敢了我不敢了。”托马斯可怜巴巴的求饶,捂着耳朵讪讪地跑去厨房给埃洛伊斯端茶倒水来。
待她休息好了,便拿出要交给托马斯去买的东西,又给他数了些钱。
托马斯将要买什么东西的具体细节都问了个清楚,这才点点头:“那要不要再买点彩纸包装?”
埃洛伊斯思索道“要的,光送这些有些不显眼,等到了时候,我就再去挑上两束好看的鲜花一同送去。”
她安排完了这事儿,便起身去浴室里洗洗涮涮,又一觉睡到大天亮,做好了今日一整天都要忙的分身乏术的准备。
春季深处,霍德华裁缝店多了许多夏季服饰的订单,老员工沃伦夫与曼迪接了许多这些琐碎的任务,如今店铺里重要客人的订单,都在康奈斯的安排下,分到了埃洛伊斯与安柏瓦的手上。
从前老裁缝在时,他们二人可不是今天这个待遇,在感觉到被忽视的时候,便生出些看热闹的心态,他们倒是想瞧瞧,这些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新人都有什么本事。
埃洛伊斯开始修改过样衣,这回她专等着康奈斯与安柏瓦手上的样衣都做好了,这才请他们将她改过的样品一同拿上,送去给那夫人过目。
由于他们似乎碰不到那些离奇的事儿,这事儿办的很是顺利,之后的几天内,埃洛伊斯便正式开始着手制作礼服本体。
现代的高级定制并没有这个年代一样复杂,这与时代的流行发展有很大的关联。
这个时代,服装制式复杂,风格迤逦,埃洛伊斯不禁怀念起有钱人都爱穿的简约看不出牌子,以及各种A字伞裙流行的年代,那个时候她的工作量并没有这么巨大。
这年头的高端服饰,布料得名贵,看起来得重工华丽,偷不了一点懒,她一面做一面学,倒是练熟了手。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埃洛伊斯抱着笔记本,在纸上依照分解部分,依次与范妮对数量,打勾。
工作间内的空地处摆着两条同时开工制作的礼服,这几日的劳作,已经一块块拼凑,初见雏形。
核对过细节,她又开始调整布料上的褶数,修剪垂摆的长度,熨平腰侧的工字褶。
主要部件已经完工,约摸再有三天,这两条裙子可以同时完工。
范妮早就累的趴在一旁休息,但她不得不承认,埃洛伊斯操刀办事儿,只要她这里不出错,就很少有要返工和犹豫的地方,她落了剪,就从不后悔是不是另一种样子会更好。
店铺里的曼迪与沃伦夫经过,偶尔瞥一瞥,又默不作声的离开。
范妮有所察觉,待他们走远了,“砰”一声将门给合上,她哼道:“这几天里,他们总是过来偷瞧,也不说正正经经来指教切磋,这么偷偷摸摸,实在是招人厌。”
埃洛伊斯不是不晓得,只不过,她做完手里的工作就打算辞职了,这些人际关系,她不想节外生枝,也就没说什么。
“兴许他们是好奇,我能做出什么东西来吧?”埃洛伊斯耸肩。
“或许,等到我以后有了名声,他们自然就愿意正大光明的来与我切磋手艺了。”
上辈子,她便发现了这个规律,当人越有本事,人际关系上便可以越不主动,别人自会来经营你,包括职场中也一样,若是没有点成绩,就连切磋手艺都不配。
别人若是胜了她,那于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好处,要是他输了,那就丢了脸去。
要是她名声大噪,那么一切则反过来。
话说完,埃洛伊斯又专心去理衣服,她知道,下周的这个时候,她就不是裁缝店里的员工,而是自己开店的老板了。
一想到这,她的心里就轻飘飘的,手上的活儿越仔细起来。【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