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疗室里,那令人窒息的死寂被一声惊天动地的“阿——嚏!”粗暴地撕裂。
沈昭猛地捂住口鼻,整个人像被无形的巨锤砸中,上半身剧烈地向前一冲,额头差点磕在膝盖上。巨大的冲力让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鼻腔深处那股干燥微苦的银杏气息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刺激着脆弱的黏膜。这一次,连带着一股滑腻的、不受控制的液体也汹涌而出。
“咳咳……呃……”他狼狈地呛咳着,喉咙深处撕裂般的刺痒让他几乎喘不上气,只能徒劳地用那件早已洇湿的谢临的白大褂死死捂住下半张脸。布料上传来的消毒水混合着极淡木质调的气息,此刻非但不能带来安抚,反而像一种辛辣的讽刺。
谢临依旧站在控制台前,仿佛刚才那句“我是负责监视您的人”和“钥匙与镣铐”的惊世骇俗之言只是沈昭过敏产生的幻听。他修长的手指在触摸屏上快速滑动,精准地调出一个界面。
“负压启动。局部高浓度空气置换。”他低沉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在朗读设备说明书。随着他的操作,诊疗室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金属格栅发出轻微的嗡鸣,一股强劲的气流瞬间形成,将沈昭周围弥漫的过敏原微粒强行吸走。
气流扰动下,沈昭捂着口鼻的白大褂布料被掀起一角。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一个晶莹剔透、颤巍巍的鼻涕泡,极其不合时宜地、带着绝望的滑稽感,从沈昭紧捂的指缝边缘顽强地冒了出来!它在冷白的光线下折射出奇异的光泽,随着沈昭又一次抑制不住的呛咳而剧烈颤抖、膨胀,最终“噗”地一声轻响,炸裂在潮湿的布料上,留下一点微小的水渍。
“……”沈昭僵住了,耳朵尖瞬间红得滴血,连过敏引起的面部潮红都盖不住那层羞耻的燥热。他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或者干脆被这股强劲的负压气流吸进格栅里算了!
谢临的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扫过那个炸裂鼻涕泡的位置,镜片后的眼神深不见底,没有任何评价,仿佛那只是仪器捕捉到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尘埃数据点。他转身走向墙角的嵌入式恒温柜,输入密码,柜门无声滑开,露出里面整齐码放的药剂和一次性医疗用品。他取出一支崭新的、包装完好的抗组胺注射剂,又拿了一支细小的针筒,动作流畅而精准,如同精密的外科手术准备。
他拿着药剂和针筒走回治疗床边。冰凉的视线落在沈昭紧捂着口鼻、指节发白的手上,以及他那只依旧死死攥着素描本、指关节同样泛白的左手(素描本藏在身侧)。
“手。”谢临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如同金属碰撞。
沈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那只攥着素描本的手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藏得更深,仿佛那里面藏着的是他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或者说,烫手山芋)。他迟疑地、极其缓慢地,将捂着口鼻的右手从白大褂下移开,露出了同样布满过敏红疹和狼狈水渍的下半张脸。他伸出因紧张和不适而微微颤抖的右臂,手腕内侧那个微小的针孔红点,在周围蔓延的红疹中显得格外刺眼。
谢临的目光似乎在那针孔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他撕开注射器的包装,动作干脆利落,针尖在冷光下闪过一道寒芒。他拿起一小块酒精棉片,擦拭沈昭上臂三角肌区域的皮肤。冰凉的触感让沈昭又是一颤。
“肌肉注射。缓解急性过敏症状。”谢临的声音平板地解释着,针尖已然精准地刺入皮肤。轻微的刺痛感传来,紧接着是药液缓缓推入的微胀感。
沈昭咬紧下唇,强迫自己不要躲闪。疼痛是真实的,药液注入的感觉是真实的,眼前这个自称“监视者”的男人为他注射解药的动作也是真实的。这巨大的矛盾感几乎要撕裂他混乱的神经。被植入的记忆?监视者?钥匙?镣铐?这一切荒谬绝伦的指控,和他此刻正在经历的、最普通不过的医疗程序,形成了荒诞至极的对比。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强行塞进恐怖片片场的喜剧演员,鼻涕泡就是他那不合时宜的道具。
注射完毕,谢临利落地拔出针头,用棉球按压住针眼。他处理掉废弃针具,走到旁边一个嵌壁式的迷你水吧台。水吧台很小,只够放一台胶囊咖啡机和几个骨瓷杯。他按下一个按钮,机器发出低沉的研磨声和蒸汽喷涌的嘶鸣。他没有添加任何糖或奶精,只是静静等待。很快,一杯冒着蒸腾热气、颜色深浓如墨的黑咖啡被推了出来。浓郁的、带着焦苦气息的咖啡香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冲淡了空气里残留的消毒水和银杏味道。
谢临端起那杯黑咖啡,走到治疗床边,递向沈昭。深色的液体在洁白的骨瓷杯里微微晃动,映着头顶冷光。
“喝掉。咖啡因有助于缓解过敏引起的血管性头痛。”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如同医嘱。金丝眼镜反射着灯光,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沈昭看着那杯递到眼前的、黑得不见底的液体。他迟疑地接过。杯子温热的触感透过骨瓷传来,咖啡的苦香钻入鼻腔。他小口啜饮了一下,滚烫、浓郁、纯粹的苦涩瞬间在舌尖炸开,霸道地席卷了整个口腔,冲得他眉头紧紧皱起,差点又呛咳出来。这味道……太苦了!苦得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像吞下了一口浓缩的焦炭。他下意识地想吐舌头,但接触到谢临那平静无波的目光,又硬生生忍住了,只能小口小口地、极其艰难地往下咽。每一口都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酷刑。
谢临看着沈昭皱成一团、苦不堪言的脸,没有任何表示。他转身走到控制台旁,拿起一个平板式的电子病历本,指尖在屏幕上滑动。他的目光落在某个条目上,然后抬起眼,看向艰难吞咽着黑咖啡的沈昭。
“沈先生,”谢临的声音恢复了那种职业性的、带着距离感的温和,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揭露从未发生,“根据您之前填写的初诊资料,您提到对银杏叶有严重过敏史。”他顿了顿,指尖在病历本上轻轻一点,调出相应的记录,“资料显示,您的首次严重过敏反应发作,是在十二岁?”
沈昭正被那口滚烫的黑咖啡噎得说不出话,闻言下意识地点点头,含糊地应道:“嗯……他们……他们说是十二岁。”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咖啡带来的沙哑。那个“他们”是谁?父母?医生?他脑子里一片混乱,记忆像是蒙着一层厚重的、沾满灰尘的毛玻璃。十二岁……好像是吧?他只记得从那之后,秋天就变成了一个需要小心翼翼躲避金黄落叶的季节。
谢临点了点头,指尖在病历本上记录着什么。他的动作流畅自然,如同任何一个尽职尽责的医生在完善病史。然而,就在沈昭以为这个话题即将结束时,谢临的目光却状似无意地扫过沈昭一直紧紧攥着、放在身侧的硬壳素描本。
“很有趣。”谢临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学术探讨的好奇,“在初次诊疗时,我注意到您画册扉页上,有一幅色彩非常鲜明的儿童画。”他微微侧头,似乎在回忆,“画的是……一个巨大的、长着笑脸的向日葵?旁边还有歪歪扭扭的小房子和云朵?”
沈昭一愣,思绪被强行从混乱的深渊里拉回了一点。那幅画?那是他画册的开篇,是他自己都不太记得什么时候画下的、充满童趣的涂鸦。谢医生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是……是的。”沈昭有些茫然地回答,不明白这跟他的银杏过敏有什么关系。
谢临的指尖在电子病历本上悬停,没有落下。他镜片后的目光透过薄薄的镜片,精准地落在沈昭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锐利,却又巧妙地包裹在温和的询问之下。
“那幅画的右下角,”谢临的声音平稳,语速不疾不徐,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有一个铅笔写的落款日期。虽然很稚嫩,但字迹清晰。”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沈昭时间回忆,然后才清晰地吐出那个日期:
“**九岁**。”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沈昭脑中炸开!他整个人猛地僵住,连手中滚烫的咖啡杯都差点脱手!九岁?!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比刚才谢临的“监视者”宣言更让他毛骨悚然!他十二岁才被确诊银杏过敏?可他九岁的画册扉页上,那幅充满阳光的向日葵旁边……怎么会?!记忆的毛玻璃上瞬间裂开一道狰狞的缝隙!他拼命回想,那幅画……落款……是九岁吗?他记不清了!他的记忆告诉他就是十二岁!可谢临……他为什么要提起这个?他是怎么注意到那个不起眼的落款的?这到底是……巧合?还是……
巨大的信息过载如同海啸般再次将他淹没。被植入的记忆?画册上早了三年的日期?监视者?钥匙?镣铐?此刻又加上这匪夷所思的、自相矛盾的时间点!沈昭感觉自己的大脑像一台超负荷运转、即将冒烟的破旧机器,每一个齿轮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张着嘴,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咖啡渣和冰冷的恐惧混合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瞪大眼睛,惊恐又茫然地看着谢临。
谢临平静地回视着他,仿佛只是陈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观察细节。他悬停的指尖终于落下,在电子病历本上那个“首次过敏年龄:12岁”的记录旁边,极其自然地添加了一个小小的注释标记,像是一个有待考证的问号。然后,他仿佛完成了什么例行工作,将病历本放到一边。
“过敏反应需要时间平复。”谢临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在这里休息半小时。空气参数已锁定,不会有新的过敏源进入。”他指了指治疗床,“可以躺下。”
说完,他不再看沈昭脸上那副被雷劈了的表情,转身走向控制台。他的手指在屏幕上点按了几下。头顶,那持续低鸣的空气净化系统,指示灯的颜色似乎发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从代表运行的幽蓝,变成了代表维持状态的柔和的浅绿。同时,控制面板上那几个灰色的“设备离线”监控窗口,其中一个的灰色开始极缓慢地褪去,红色的斜杠符号闪烁了一下,下方浮现出小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进度条——“**自检恢复中… 5%…**”。
谢临背对着沈昭,站在控制台前,似乎在认真查看某个数据流。他挺直的背影在冷白的光线下显得沉稳而疏离,深灰色衬衫的领口处,第二颗纽扣的位置——那颗他永远习惯性松开的纽扣——依旧空着,露出一小段线条清晰的锁骨,像一道无声的裂痕。
沈昭呆坐在治疗床边缘,手里还捧着那杯滚烫却已感觉不到温度的黑咖啡。谢临的话像冰冷的毒蛇,钻进他的耳朵,盘踞在他混乱的脑海里。
**九岁**。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记忆里那个“十二岁”的印记。他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紧紧攥着的素描本上。硬壳封面光滑冰冷,那个藏着大头针的位置,指腹按压下去,依旧能感觉到下面那个微小的、坚硬的凹痕。
钥匙……镣铐……
他猛地抬起头,再次看向谢临的背影,看向那空着的第二颗纽扣的位置,又像是被烫到般迅速移开视线,茫然地投向诊疗室唯一的那扇观察窗。
窗外,暮色渐沉。城市的光污染给天空染上了一层暧昧的紫红色。就在那扇巨大的、洁净的强化玻璃窗上,一点刺目的金黄,正正地粘在那里。
一片完整的、边缘呈完美扇形的银杏叶。它金黄的叶脉在室内冷光的映照下清晰可见,像一件被精心粘贴上去的、来自深秋的标本。它就那样固执地、无声地吸附在玻璃上,仿佛隔着厚厚的屏障,也在冷冷地注视着他,嘲笑着他记忆里那个摇摇欲坠的“十二岁”。
沈昭的呼吸瞬间停滞了。他死死盯着那片银杏叶,仿佛它是从地狱里飘来的告死文书。过敏带来的鼻腔刺痒和喉头不适感再次汹涌袭来,混杂着咖啡的苦涩、药液注射后的微胀,以及那股从灵魂深处升起的、冰冷刺骨的恐惧和荒谬感。
“呃……”一声压抑的、带着绝望气息的干呕声,终于从他紧咬的牙关里逸了出来。他猛地弯下腰,手中的咖啡杯剧烈摇晃,深色的液体泼溅出来,落在洁白的地胶上,晕开一小片污渍,如同他此刻彻底混乱崩溃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