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一梦》 第1章 第107次雨中人 雨声。 冰冷的、连绵不绝的雨声,像无数细小的针尖穿透黑暗,扎在沈昭的鼓膜上。他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睡衣前襟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黏腻的寒意。 又是这个梦。第107次。 黑暗的卧室里只有床头电子钟幽幽的蓝光,显示着凌晨3:47。沈昭摸索着打开台灯,暖黄的光晕瞬间撑开一小片安全的领地。他抓过枕边那本厚厚的、边角磨损严重的硬皮素描本,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翻到最新一页。铅笔的痕迹在粗糙的纸面上摩擦出沙沙的声响,几乎盖过了窗外真实的雨声。 梦里那个男人的轮廓又一次在他笔下成型。宽阔的肩膀线条,微微侧着头时下颌收紧的弧度,被雨水打湿的额发贴在饱满的额角……唯独那张脸,永远是一片被刻意搅浑的迷雾。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集中精神,那些五官的细节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抹去,只留下一种沉重而模糊的熟悉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悲伤。 画纸的右下角,他习惯性地写下今天的日期:2025年6月6日。笔尖顿了顿,又在旁边添了一个小小的数字:107。做完这一切,他盯着那个轮廓,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纸面,仿佛想穿透这层薄薄的屏障,触摸到那个虚幻的身影。指尖下,只有铅笔石墨的微凉和粗糙的纸感。 窗外,真实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敲打着窗玻璃。沈昭闭上眼,梦里男人向他伸出手,掌心向上,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那画面清晰得可怕,连同那冰冷的雨水仿佛还沾在他的皮肤上。 他拿起手机,屏幕的光刺得他眯了眯眼。指尖在通讯录里滑动,最终停留在“林教授”的名字上。深吸一口气,拨了出去。短暂的等待音后,一个温和而略带睡意的声音响起:“喂?小昭?这么晚了……” “林教授,”沈昭的声音有些干涩,“抱歉打扰您。又……又梦到了。”他省略了主语,但对方显然明白。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还是看不清脸?” “嗯。”沈昭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无力的挫败感,“就像隔着一层永远擦不干净的毛玻璃。” 林教授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小昭,这种情况持续太久,对你的精神状态影响太大了。单纯的倾诉和药物辅助看来效果有限。也许……该试试更深入的方法了。” 沈昭的心提了起来:“您是说……” “梦境干预(Dream Intervention)。”林教授清晰地说出这个术语,“真正深入潜意识,去寻找那个梦的根源,而不是被动承受它的侵扰。这不是简单的心理咨询,需要顶尖的专家和技术支持。我记得,我跟你提过谢临医生?” 谢临。这个名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沈昭混乱的心湖,激起一圈微澜。教授确实提过几次,言语间推崇备至,称他是国内研究意识边缘和梦境干预的顶尖人物,尤其擅长处理顽固性梦魇和记忆相关的潜意识障碍,拥有自己的独立诊所和实验室。只是收费高昂,预约极难。 “那个……很贵的谢医生?”沈昭下意识地问,手指抠着素描本坚硬的封面边缘。 林教授在电话那头轻笑了一声,带着点无奈:“是,但他值这个价。更重要的是,他可能是唯一能真正帮到你的人。我跟他有些学术上的交情,他的研究领域正好对应你的情况。别担心费用,我豁出这张老脸,总能帮你争取到他的优先诊断。小昭,这梦困了你太久,该去直面它了,而不是被它一次次拖进雨里。试试看,好吗?” 沈昭的目光再次落回素描本上那个模糊的侧影。雨声、模糊的脸、伸出的手、沉重的悲伤……这些碎片日复一日地折磨着他,像跗骨之蛆。或许,真的该换条路了。哪怕希望渺茫,哪怕代价高昂。 “……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沙哑,“麻烦您了,林教授。” --- 三天后,下午两点,天气阴郁,厚重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酝酿着一场新的雨。 沈昭站在一栋设计感极强的灰白色建筑前。它线条冷硬利落,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反射着铅灰色的天光,显得疏离而寂静。门口没有任何花哨的招牌,只有一块嵌入墙体的黑色金属板,上面蚀刻着几个简洁的银色英文单词:**Ataraxia Clinic & Research Center**。宁静诊所与研究中心。名字本身就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开来。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沉重的玻璃门。内部空间开阔明亮,挑高的天花板,浅灰色的大理石地面光洁如镜,倒映着简约现代的白色家具。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消毒水、纸张和某种清冽雪松香氛的味道,异常洁净,也异常冰冷。前台穿着剪裁合身的米白色套装的接待员抬起头,露出训练有素的微笑,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您好,预约姓名?” “沈昭。两点,谢临医生。” “请稍等。”指尖在平板电脑上轻点几下,“沈先生,请跟我来。”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有节奏地回响。沈昭跟在后面,目光扫过走廊两侧紧闭的磨砂玻璃门,每一扇门后都像隐藏着一个寂静的秘密。走廊尽头,一扇没有任何标识的深灰色门被打开。 “谢医生在里面等您。请进。” 门在身后无声地合上。 这是一间异常宽大、极度整洁的诊疗室。色调以白色、浅灰和原木色为主,巨大的落地窗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窗外是精心布置的枯山水庭院,几块嶙峋的石头和耙出同心圆纹路的白沙,在阴天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寂寥。房间中央是两张宽大舒适的浅灰色单人沙发,呈九十度角摆放,中间隔着一张低矮的方形茶几,上面空无一物。 一个男人背对着门,站在落地窗前,身形挺拔,肩线平直,穿着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深灰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中间,露出一截线条流畅、肤色冷白的手腕。他似乎在凝望庭院,又似乎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听到门响,他缓缓转过身。 沈昭的心脏毫无预兆地重重一跳。 金丝边眼镜的镜片后,是一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目光平稳而锐利,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感。五官轮廓深邃而分明,下颌线清晰利落,薄唇抿成一条略显冷淡的直线。他的气质像一块被打磨得极其温润的寒玉,表面光滑,内里却透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疏离和掌控感。 他就是谢临。 “沈昭?”他的声音响起,音质偏低,像大提琴的G弦震动,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躁动的磁性。他迈步走过来,步幅从容,皮鞋踩在厚实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是,谢医生。”沈昭下意识地站直了些,手指有些局促地捏着单肩包的带子。那份素描本就塞在包里。他感觉谢临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那审视并不让人感到冒犯,却有种被彻底扫描过的透明感。 “请坐。”谢临微微颔首,指向靠窗的那张沙发,自己则走向另一张。他的姿态放松而优雅,仿佛这里是他的绝对领域。 沈昭依言坐下,柔软的皮质沙发承托力极好。他注意到谢临坐下时,习惯性地用左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捻开了白大褂左侧的第二颗纽扣。那动作随意而自然,仿佛一种无意识的习惯。纽扣解开后,白大褂在胸口处形成了一个微小的、不易察觉的V形豁口。 “林教授跟我详细介绍了你的情况。”谢临开口,目光落在沈昭脸上,专注而直接,“持续性的、高度重复的梦境,中心人物形象固定但面容模糊,伴随强烈的悲伤情绪。持续……”他略作停顿,似乎在回忆,“107次?” 沈昭有些惊讶于他精准的记忆力,点了点头:“是的,昨晚是第107次。梦里总是下着大雨,他站在雨里,很近,又好像很远……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感觉……很熟悉,非常熟悉。那种悲伤……醒来后很久都散不掉。”他描述着,声音里不自觉地染上困扰和疲惫。 “能具体说说那种‘熟悉感’吗?”谢临追问,身体微微前倾,这是一个表示专注倾听的姿态。他的金丝眼镜镜片在室内柔和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光。“是像认识很久的朋友?亲人?还是某种……更模糊的,类似前世今生般的直觉?” 沈昭皱紧眉头,努力捕捉那种飘忽的感觉:“都不是……很奇怪,好像……好像他是我的一部分,但又完全独立。就像……就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但那镜子里的人又不是你。”他有些语无伦次,烦躁地抓了抓微卷的黑发,“我说不清楚,谢医生。就是……心口被挖掉一块的感觉,而他站在那里,那块缺失的地方就特别特别疼。” 谢临静静地听着,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击,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他没有立刻评价或安慰,只是问:“你尝试过画下他吗?视觉化有时能捕捉到潜意识里被忽略的细节。” “画了。”沈昭像是找到了救星,立刻打开随身的单肩包,拿出那本沉甸甸的素描本。他翻动纸页时动作有些急切,翻到最新画着模糊轮廓的那一页,双手捧着递过去,“每次都画,可每次画到脸的时候,就像……像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搅,手就不听使唤了。” 谢临伸手接过素描本。他的手指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极短而干净。当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素描本粗糙的封面时,沈昭注意到他左手手腕上戴着一块样式极为古朴的怀表。银质的表壳布满细密的划痕,边缘已经磨得圆润发亮,显然年代久远,被主人贴身佩戴了很久。表壳上似乎镌刻着某种繁复的藤蔓状花纹,中心镶嵌着一颗很小的、颜色暗淡的蓝宝石。就在谢临的手指碰到素描本封皮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金属嗡鸣声,毫无预兆地从那只古老的怀表内部传来!声音短促,带着一种奇异的、机械齿轮咬合震颤的质感。 沈昭猛地抬头,看向谢临的手腕。 谢临的手指在接触到素描本封皮的前一秒,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他的动作流畅依旧,仿佛那微不可闻的嗡鸣只是错觉。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依旧专注地看着递过来的素描本,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有沈昭捕捉到,在那金丝眼镜的镜片后方,谢临沉静如水的瞳孔,极其短暂地收缩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 “谢谢。”谢临的声音平稳如初,他自然地接过素描本,放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开始翻看。 沈昭的心却因为那声突兀的怀表嗡鸣而悬了起来,他紧紧盯着谢临的表情,试图找出一点异样,但对方的神色专注而平静,仿佛全身心都投入到了那本画册里。 谢临翻得很慢,一页一页。每一页都是那个雨中男人的身影: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姿态——伫立在倾盆大雨中,身影被模糊的雨幕吞噬;在昏暗路灯下,光线勾勒出湿透的肩膀和模糊的侧脸轮廓;背影孤独地走向雨幕深处,仿佛要融化在那片冰冷的水雾里……所有的画面都弥漫着一种湿漉漉的阴郁和浓得化不开的悲伤。画面的技巧相当纯熟,光影和氛围的捕捉极具感染力,却唯独缺失了最关键的面容细节。那些本该是五官的位置,要么被凌乱的笔触覆盖,要么干脆留白,像一个个触目惊心的黑洞。 翻到最新那页,那第107次的模糊侧影。谢临的目光在那片代表面部的混沌区域停留了格外久的时间。他的指尖微微抬起,悬停在素描纸上方大约一厘米的地方,沿着那个轮廓的线条虚虚地勾勒着。那动作极其小心,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克制,仿佛怕惊扰了某个沉睡在纸页深处的幽灵。 “这个梦……”谢临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像压低的琴弦,“做了多久?从第一次开始算。” 沈昭被那声音里不易察觉的紧绷感攫住,下意识地回答:“三年多……快四年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频率越来越高,最近几个月几乎每晚都会……” 谢临没有立刻回应。他合上了素描本,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分量感。他将画本放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发出轻微的“嗒”的一声。 “沈昭,”他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锐利而直接地看向沈昭的眼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根据林教授的描述和你刚才的讲述,你的梦境属于典型的‘侵入性记忆碎片’(Intrusive Memory Fragments),被强烈的情绪包裹,无法整合入正常的记忆流。常规的谈话疗法效果有限。我建议,我们尝试一次初步的梦境探索(Dream Exploration)。” “梦境探索?”沈昭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听起来既神秘又带着一丝危险。 “是的。”谢临站起身,走向靠墙的一个设计简约的金属控制台。他一边操作一边解释,声音平稳而专业,“在安全可控的深度放松状态下,我会引导你重新进入那个梦境场景。不同的是,这次我将作为一个‘观察者’(Observer)加入你的梦境场(Dream Field)。我的意识不会干预你梦境的进程,但能让我看到你所看到的,感受你所处的环境,从而更精准地定位那个模糊形象在你潜意识中的锚点,以及它背后联结的情绪网络。这比你在清醒状态下的描述要直观得多。” 他拿起控制台上一个连接着细长导线的、类似轻量化头箍的设备,还有另一个更小、更精密的传感贴片装置。“这是脑波监测和意识链接装置(Neural Link Interface),能稳定同步我们的脑电波频率,建立安全的临时共享通道。”他又从控制台下方一个恒温保湿箱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玻璃喷雾瓶,里面是淡蓝色的液体。“诱导剂(Inducing Agent),帮助你更快进入所需的θ波状态。” 沈昭看着那些闪着金属冷光的设备,喉咙有些发紧:“这……安全吗?” “理论上,风险极低。”谢临走回沙发边,将设备放在茶几上,目光坦诚,“深度放松状态接近自然睡眠,但意识链接的存在会保持你一部分的‘元认知’(Metacognition),即知道自己在做梦的觉知力,避免陷入彻底的梦魇失控。我会全程监控你的生理指标。”他指了指控制台上亮着柔和指示灯的屏幕,“一旦出现心率、血压异常或脑波紊乱,我会立刻中断链接。整个过程,你随时可以凭自己的意愿醒来。” 他的解释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专业权威感。沈昭看着他那双沉静的眼睛,心里的不安奇异地被压下去一些。他想起林教授的保证,想起自己那107次无望的挣扎。也许,这是唯一的钥匙。 “……好。”沈昭听到自己说,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很好。”谢临的唇角似乎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转瞬即逝。他示意沈昭在靠窗的沙发上完全躺下。沙发椅背可以调节角度,放平后变成一张舒适的躺椅。 沈昭依言躺好,身体有些僵硬。柔软的皮革包裹着他,却无法驱散心底那丝紧张。谢临拿起那个轻量化的头箍,动作轻柔地戴在沈昭头上,调整着松紧。冰凉的传感器贴片随即轻轻按在他额角、太阳穴和耳后。沈昭能闻到谢临身上传来的、极其清淡的雪松与冷冽矿物混合的气息,带着一种洁净的、理性的味道。 “闭上眼睛,沈昭。”谢临的声音就在他斜上方响起,低沉舒缓,带着一种奇异的引导力,“专注于你的呼吸。吸气……感受空气充满你的胸腔……呼气……将所有的紧张和杂念排出体外……” 谢临自己也坐回了旁边的沙发,拿起那个更小的传感贴片装置,熟练地贴在自己的额角。他拿起那个古老的银质怀表。表盖弹开时发出轻微悦耳的“咔哒”声,露出里面精致的白色珐琅表盘和缓缓转动的金色指针。表盖内侧,似乎镶嵌着一小块褪色的织物碎片,颜色黯淡不明。 “现在,我会使用一点诱导剂。”谢临的声音如同耳语。沈昭闭着眼,感觉到微凉细腻的喷雾极其轻柔地喷洒在他的鼻翼两侧。一股极其清淡、难以形容的草木冷香钻入鼻腔,像初春山谷里带着寒意的晨雾。几乎是同时,他感到谢临的手指带着温热的触感,轻轻按压在他手腕内侧的神门穴上。一股奇异的、令人放松的暖流顺着那接触点蔓延开来。 “感受那份放松……从你的手腕开始……向上流动,流过手臂……肩膀……颈部……”谢临的声音仿佛具有实体,引导着那股暖流在沈昭体内扩散。他的另一只手,稳稳地托着那只打开盖的古老怀表,金色的钟摆在沈昭眼前开始匀速地、规律地左右摆动。 “目光随着钟摆移动……左……右……左……右……你的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每一次摆动,都让你更深入地放松……” 沈昭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金色的弧光。窗外的天光、室内整洁的线条、谢临沉静的面容……一切都开始模糊、融化,像滴入水中的墨迹。意识像被温暖的潮水包裹,缓缓下沉。耳中谢临低沉舒缓的引导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与那单调的钟摆声、自己逐渐放缓的心跳声、悠长的呼吸声混合在一起,构成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白噪音。 “很好……非常好……你感到平静,安全……现在,让意识继续下沉……下沉……回到你熟悉的地方……回到那个雨中的场景……” 谢临的声音如同轻柔的羽毛,拂过沈昭不断下沉的意识。他眼前的金色钟摆轨迹渐渐模糊、扩大,最终化为一片温暖的金色光晕。光晕之外,是沉沉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告诉我,沈昭,你看到了什么?”谢临的声音似乎直接在他的意识深处响起。 “……雨……”沈昭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梦呓般模糊的音节,“好大的雨……声音……好响……” “你在哪里?” “……街边……路灯……黄色的光……很暗……” “他呢?那个你熟悉的人,他在哪里?” 沈昭的眉头在深度放松的状态下无意识地蹙紧,似乎在努力聚焦:“……前面……雨里……背对着我……” 谢临的目光紧紧锁定在控制台的屏幕上。沈昭的脑电波图清晰地显示着他的意识状态正稳定地滑向Theta波主导的深度放松和浅层梦境区域(REM睡眠初期)。生理指标平稳。时机成熟。 “保持放松,沈昭。”谢临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最轻柔的催眠咒语,“现在,我将与你同行。不要抗拒我的意识,让它如同微风,融入你的梦境场……3……2……1……” 谢临的指尖在控制台一个不起眼的银色按钮上,沉稳而有力地按了下去。 嗡—— 一股比之前怀表震动更低沉、更强大的能量脉冲瞬间从控制台核心发出,沿着连接两人的传感导线奔涌。谢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像被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牵引、拉长,脱离了物理躯壳的桎梏,投入一片由沈昭的潜意识构建的、湿漉漉的黑暗通道。 短暂的、令人失重的眩晕感后,感官瞬间被重构。 冰冷! 刺骨的冰冷混合着巨大的湿气瞬间包裹了谢临的意识体。密集的、沉重的雨点砸落在“他”的感知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声,如同无数冰冷的石子。视野里一片模糊昏暗,只有远处一盏老旧路灯散发出的、在厚重雨幕中艰难穿透的昏黄光晕,像溺水者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 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冲刷柏油路面的生涩腥气、城市角落隐约的垃圾腐味,还有一种……极其微弱的、被雨水浸透的油画颜料松节油的味道?这味道让谢临的意识核心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瞬间就“定位”了沈昭的意识核心——就在自己前方不到五米的地方。那团意识在冰冷的雨水中微微颤抖,像风中飘摇的烛火,散发着强烈的悲伤、困惑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渴望。 顺着沈昭意识焦点的方向,谢临的“目光”穿透层层雨幕,投向那盏昏黄路灯的光晕边缘。 那里,背对着他们,站着一个男人的身影。 高大,挺拔,肩背的线条在湿透的深色衣物下显得利落而充满力量感。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肩膀、脊背流淌而下。他就那样沉默地伫立在滂沱大雨之中,仿佛一尊孤独的黑色礁石,任凭惊涛骇浪冲刷,岿然不动。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气息,以他为中心向四周弥漫。 这就是沈昭梦中反复出现的核心意象?谢临的意识体冷静地观察着,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试图分析这身影在沈昭潜意识中的象征意义——缺失的父亲形象?理想化的自我投射?还是某种被压抑的情感创伤的具象化? 沈昭的意识波动剧烈起来,悲伤的情绪像汹涌的潮水拍打着谢临的感知。他看到沈昭的“梦中之我”似乎在挣扎着想要向前迈步,想要靠近那个身影,却被无形的恐惧和悲伤牢牢钉在原地。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背对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开始转过身。 雨水顺着他侧脸的线条流淌。首先映入谢临意识视野的,是线条清晰利落的下颌角,接着是紧抿的、显得有些冷硬的薄唇轮廓……再往上,是挺直的鼻梁…… 谢临的意识核心骤然冻结! 一种从未有过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烈震颤,如同超新星爆炸般席卷了他! 不!这不可能! 因为那张在昏黄灯光和冰冷雨幕中逐渐清晰、转向他的脸—— 金丝边眼镜的镜片上,正倒映着远处那盏路灯扭曲破碎的冰冷光点,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深邃、沉静,此刻却仿佛蕴藏着整个宇宙的惊涛骇浪。 那是他自己的脸! 是谢临的脸! 意识链接建立的稳定通道在这一刻仿佛被投入了万吨巨石,剧烈地扭曲震荡!控制台上,代表谢临脑电波的曲线瞬间从平稳的Theta波飙升至接近警戒线的剧烈高频Beta波,尖锐的警报声几乎要刺破诊疗室死寂的空气! 而在那冰冷刺骨的梦境雨幕中,谢临的意识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第一次在沈昭的梦境场中,清晰地“听”到了自己意识深处发出的、无声的惊雷轰鸣! 第2章 怀表里的陌生人 刺耳的警报声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谢临被剧烈震荡的意识深处。那声音穿透了梦境与现实之间模糊的边界,将他从沈昭那冰冷、绝望的雨幕幻境中硬生生拽了回来。 嗡鸣还在颅腔内回荡,眼前是剧烈的光斑闪烁与眩晕。谢临猛地睁开眼,金丝眼镜后的瞳孔急剧收缩,映照出诊疗室熟悉的天花板——干净、平整、线条利落的白色。但此刻,这熟悉的景象竟带着一种扭曲的陌生感。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带来一种濒临窒息的钝痛。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深灰色衬衫的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呃……”一声压抑的、痛苦的呻吟从旁边传来。 谢临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强行压下翻腾如惊涛骇浪般的震惊和生理性的不适,猛地扭头看向躺椅上的沈昭。 沈昭的身体在躺椅上剧烈地抽搐着,像是被无形的电流贯穿。他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疯狂转动,呼吸短促而紊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碎的哽咽。连接在他头上的传感器贴片因为身体的剧烈扭动而发出滋滋的电流干扰声,控制台上代表他生理指标的屏幕一片刺目的血红——心率飙升到危险值,血压柱状图直冲警戒线顶端,脑电波图更是混乱不堪,尖锐的警报声正是由此触发! 失控!深度意识链接下的剧烈情绪冲击引发了严重的生理应激反应! “沈昭!”谢临的声音失去了惯有的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和急切。他猛地扑向控制台,手指快如残影,精准而有力地按下了那个最大的、标着红色闪电符号的物理中断键! 嗡鸣的警报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传感导线与接口分离时发出的细微“咔哒”声。链接被强行切断。 但这并未能立刻平息沈昭的痛苦。他依然在痉挛,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双手无意识地死死抓住躺椅的皮质扶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谢临没有丝毫犹豫。他迅速拉开控制台下方一个隐蔽的恒温冷藏抽屉,冷气瞬间溢出。里面整齐排列着几支淡蓝色药剂和一次性注射器。他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撕开包装,抽取药剂,精准地找到沈昭上臂三角肌的位置,消毒、进针、推注! 淡蓝色的药剂带着冰冷的触感,迅速注入沈昭的皮下组织。 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的。沈昭剧烈抽搐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般瘫软下去。紧绷的肌肉松弛了,急促紊乱的呼吸渐渐变得悠长而沉重,惨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只是眉头依旧紧锁,仿佛在沉睡中也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迫着。 诊疗室内瞬间陷入一种死寂。只有沈昭逐渐平稳的呼吸声,以及谢临自己尚未平复的、略显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气中交织。 谢临站在原地,一手撑着冰冷的金属控制台边缘,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跳。冰冷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沈昭身上残留的、被汗水浸染的、属于年轻男生的清新皂角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在梦境里嗅到过的、被雨水打湿的松节油气息?这气息如同无形的钩子,再次搅动了他刚刚压下的惊涛骇浪。 梦中那张脸——那张在昏黄路灯下,在滂沱冷雨中,清晰无比地转向他的、属于他自己的脸——如同最深刻的烙印,带着冰冷的雨水触感,蛮横地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维! 怎么可能?! 他的记忆像一块经过精密打磨的光滑镜面,清晰、连贯、严丝合缝。从幼年启蒙到名校毕业,从进入研究所到独立开设诊所,每一步都逻辑严密,没有一丝一毫的裂痕或缺失。他从未见过沈昭。他无比确定这一点。他是谢临,一个理性至上的心理医生,一个从不做梦、只解析他人梦境的人。他的世界由可观测的数据、可验证的逻辑和绝对掌控的清醒意识构成。 可刚才那是什么? 那不是沈昭的幻觉,那是他用自己的意识“亲眼”所见!是在沈昭的潜意识深处,用对方的视角“确认”的画面! 荒谬!悖论!这彻底颠覆了他对自身认知的基石! 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被侵犯了绝对领域的暴怒,沿着脊椎悄然爬升。他猛地睁开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瞬间扫过整个诊疗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枯山水庭院依旧寂寥;控制台的屏幕闪烁着平稳的绿色待机光;躺椅上的沈昭呼吸均匀,陷入药物引导的深度睡眠。 一切如常。除了他脑海中那个挥之不去的、冰冷的、雨中回眸的影像。 不,还有一样东西。 他的目光猛地钉在自己的左手手腕上。 那只古老的银质怀表,此刻正安静地贴合在他的皮肤上。表壳上繁复的藤蔓花纹中心,那颗颜色暗淡的蓝宝石,在室内柔和的光线下,似乎……比平时更幽深了一点?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感从手腕处传来,如同沉睡的野兽被惊醒后发出的低吼。 在接过沈昭素描本的刹那,在进入那个梦境的瞬间,它都曾发出过那奇异的嗡鸣! 谢临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幽深。他解下腕带,将那枚带着他体温的怀表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银质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获得了一丝奇异的锚定感。他不再看沉睡的沈昭,转身,步伐依旧沉稳,却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沉重,走向诊疗室角落那扇不起眼的、通往他私人办公室的暗门。 指纹识别,虹膜扫描。厚重的合金门无声地滑开,又在他身后严丝合缝地关闭。将诊疗室的一切,包括那个带来巨大谜团的年轻画家,彻底隔绝在外。 --- 办公室的空间比诊疗室更为私密和冷硬。没有巨大的落地窗,只有一扇窄小的防弹玻璃窗,透进微弱的天光。四壁是顶天立地的深灰色金属档案柜,冰冷、沉默,如同巨大的墓碑。房间中央是一张宽大的黑色金属办公桌,桌面空无一物,光洁得能映出模糊的人影,只有一台造型极简的曲面屏电脑亮着幽幽的蓝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纸张、金属和……浓烈黑咖啡混合的味道,冰冷而苦涩。 这里是谢临的堡垒,他绝对掌控的思维中枢。 他径直走到办公桌后,拉开那把符合人体工学却毫无温度的黑色座椅,坐下。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的冷光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薄唇。他将那枚古老的怀表放在冰冷的黑色桌面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盯着它,如同盯着一个沉默的、充满敌意的证人。 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度,猛地按下了怀表表冠顶端的微小凸起! “咔哒。” 一声清脆悦耳的机括声响起。但弹出的不是表盖,而是表壳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暗格!暗格内部,镶嵌着一块薄如蝉翼的透明芯片,此刻正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蓝色幽光。 谢临的呼吸微微一滞。他迅速拉开办公桌侧面的一个隐藏抽屉,取出一台只有巴掌大小、造型异常精密复杂的黑色仪器。仪器的顶部有一个微小的凹槽,尺寸与怀表底部的暗格芯片完全吻合。他将怀表底部对准凹槽,轻轻一按。 “嗡……” 仪器发出一声低沉的启动音,顶端的微型投影口瞬间射出一道纤细的蓝色光束。光束在谢临面前的空气中展开,形成一面悬浮的、半透明的操作界面。无数复杂的数据流和加密字符如同瀑布般飞速滚过。谢临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如闪电地输入了一长串动态密令,指尖每一次敲击都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度。 “权限确认。最高安全等级。”一个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在寂静的办公室内响起。 蓝色的操作界面瞬间刷新。一个简洁的文件夹图标出现在中央,标注着三个冰冷的字母:**S.Z.**。 谢临的指尖悬停在那个文件夹上方,微微颤抖了一下。S.Z.——沈昭名字的缩写。这个文件夹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巨大的异常!他的个人核心数据库,是他绝对记忆堡垒的延伸,里面只有研究资料、病例备份、学术文献。绝不可能出现一个以特定病人名字命名的、加密等级如此之高的独立文件夹! 这文件夹是什么时候建立的?由谁建立?内容是什么?无数疑问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深吸一口气,点开了文件夹。 里面只有孤零零的一个文件。格式是加密的神经影像记录(Neural Imprint Record),时间戳赫然显示着:**2015.10.23**。 十年前? 谢临的瞳孔猛地收缩。十年前,他还在林教授的尖端意识研究所担任首席研究员助理,主导方向正是……梦境干预与记忆稳定性研究。那段记忆清晰而连贯,充满了他废寝忘食攻克技术难关的画面。这个时间点……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了他记忆堡垒看似完美的表面。 他毫不犹豫地启动了播放程序。 嗡…… 仪器顶端的投影光束再次亮起,但这次投射出的不再是操作界面,而是一段模糊、晃动、带着强烈噪点的第一人称视角画面!仿佛佩戴着老式头戴式记录仪拍摄的影像。 画面中的环境光线昏暗,充斥着冰冷的金属反光和无影灯刺目的白光。背景是单调的、令人压抑的浅绿色墙壁。视角微微向下,聚焦在一张覆盖着白色无菌布的诊疗床上。 床上躺着一个少年。 一个瘦弱得惊人的少年。他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穿着宽大的、浆洗得发白的条纹病号服,越发显得身躯单薄。乌黑微卷的头发有些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近乎透明的苍白。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脆弱地覆盖在眼睑下方,即使在昏睡中,秀气的眉头也紧紧蹙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的一只手臂露在被子外面,纤细的手腕上连接着数根透明的输液管,皮肤薄得几乎能看到下面青色的血管。 尽管画面模糊,尽管少年稚嫩的面容与门外那个沉睡的年轻画家有着明显的年龄差距,但那熟悉的轮廓,那微卷的黑发,那紧抿的、带着一丝倔强弧度的唇线…… 谢临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是沈昭!是少年时期的沈昭! 影像还在继续。画面微微移动,似乎是“记录者”在靠近诊疗床。视角拉近,聚焦在少年沈昭苍白而痛苦的脸上。就在这时,一只手进入了画面。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戴着无菌乳胶手套的手。 这只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温柔,拨开了少年沈昭额前被汗水濡湿的黑发。动作轻柔得如同拂过一片易碎的羽毛。 谢临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那只手……他认得!那食指与中指之间,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旧疤痕形状,他熟悉无比!那是他少年时一次意外留下的永久印记! 画面在这里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伴随着一阵刺耳的电流噪音,随即彻底陷入黑暗。播放结束。 办公室内死一般寂静。 只有电脑主机风扇运转发出的微弱嗡鸣,以及谢临自己沉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吸声。他僵坐在冰冷的黑色座椅里,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冻结,然后又被一股狂暴的烈焰瞬间点燃! 他死死地盯着空气中那片残留的、播放结束后的黑暗投影区域,金丝眼镜后的瞳孔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和彻骨的冰寒。 是他! 十年前,在那个冰冷的、充满消毒水气味的房间里,轻柔地拂开少年沈昭额发的那只手,是他谢临的手! 这怎么可能?! 他的记忆里,没有这个房间!没有这张诊疗床!没有这个苍白脆弱的少年!一丝一毫都没有!那段记忆清晰得如同昨天——他在研究所的实验室里,日以继夜地对着冰冷的仪器和数据屏幕,研究的是志愿者的匿名脑波图谱!他从未参与过任何涉及未成年人的临床项目!林教授也从未向他提起! 可这神经影像记录做不了假!它被加密储存在他贴身佩戴、从不离身的怀表暗格里!那只手上的疤痕做不了假! 记忆与现实,第一次出现了无法弥合的巨大裂痕!一道冰冷刺骨的寒意,伴随着被欺骗、被操控的暴怒,瞬间席卷了谢临全身!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寂静的办公室内炸开! 是谢临紧握的拳头,狠狠砸在了冰冷的金属桌面上!指骨与坚硬金属碰撞带来的剧痛,却远不及他内心翻腾的惊骇和愤怒的万分之一。桌面上的黑咖啡杯被震得跳了起来,深褐色的、滚烫的液体泼洒出来,在光洁如镜的黑色桌面上迅速蔓延,像一摊丑陋的、污浊的血迹,蜿蜒流淌,眼看就要浸染到放在一旁的古老怀表! 几乎是本能反应,谢临猛地伸手去抢救那枚怀表。指尖在触碰到冰冷银质表壳的瞬间,却因为用力过猛和内心的剧烈震荡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咣当!” 怀表被他颤抖的手扫落桌面,重重地砸在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表盖被摔开,精致的白色珐琅表盘暴露出来,金色的指针因为冲击而疯狂地左右摆动了几下,发出几声无助的“咔哒”轻响,最终停摆。 谢临的身体瞬间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维持着半弯腰的姿势,目光死死地钉在地板上那枚静止的怀表上。表盖内侧,那块他一直以为是装饰的、褪色黯淡的织物碎片,在办公室幽暗的光线下,似乎呈现出一种极其微弱、极其熟悉却又无比遥远的……浅蓝色格纹?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伴随着太阳穴处尖锐的刺痛。他仿佛听到脑海中传来某种东西碎裂的、细微而清晰的声响。他踉跄了一下,单手撑住桌面,才勉强稳住身体。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 混乱。前所未有的混乱。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进行最深度的呼吸调节。每一次吸气都冰冷刺骨,每一次呼气都带着压抑的颤抖。他需要绝对冷静。他需要掌控。失控是致命的弱点。 几分钟后,谢临缓缓睁开眼。镜片后的目光虽然依旧残留着血丝和未散的惊涛骇浪,但那种掌控一切的、冰冷的理性已经强行回归,如同寒冰覆盖了沸腾的熔岩。 他弯下腰,动作缓慢而稳定,捡起了地上的怀表。表盘玻璃裂开了一道细微的蛛网状纹路,指针停在了一个无意义的时刻。他合上表盖,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残酷的清醒。 记忆可以被篡改。证据可以被隐藏。但痕迹,总会留下。 他不再看桌面上那摊刺目的咖啡污渍,径直坐回座椅。打开电脑,十指如飞,输入一串复杂的指令。屏幕瞬间切换,不再是医疗系统界面,而是诊所内部安全监控的后台管理程序。 他要查监控。查所有与沈昭相关的监控记录!尤其是三天前,沈昭第一次踏入诊所大门那一刻开始的记录!他要看,在自己“清晰连贯”的记忆之外,是否还存在着被忽略、被遗忘、甚至是被刻意抹除的“真实”! 高清监控画面被快速调出。时间轴被精准定位到三天前,下午1点58分。 屏幕上,巨大的落地玻璃门被推开。穿着浅灰色连帽卫衣和牛仔裤的沈昭走了进来。他看起来有些紧张,手指不自觉地捏着单肩包的带子,目光带着几分好奇和怯生地打量着诊所内部冷硬空旷的环境。前台接待员公式化的微笑,引导他走向走廊深处…… 画面流畅,清晰。 谢临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描着画面中的每一个细节:沈昭微卷的黑发,清澈却又带着一丝迷茫的眼睛,略显局促的步伐……一切都与他记忆中的初次见面吻合。 他拖动时间轴,快进。画面稳定播放:沈昭进入诊疗室,他们交谈,沈昭递上素描本,他接过……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素描本封皮的那一帧! 监控画面极其短暂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闪烁了一下!就像老式电视机信号不良时出现的雪花噪点,仅仅持续了不到0.1秒!画面瞬间恢复正常,流畅地继续播放着他翻阅素描本、两人对话、他起身走向控制台的后续过程。 如果不是谢临此刻全神贯注、带着近乎偏执的审视目光,并且特意放慢了播放速度,这个细微到极致的闪烁,几乎不可能被发现! 谢临的心脏猛地一沉!他立刻暂停画面,手指在键盘上敲击,调出这一帧前后几秒的原始数据流。屏幕上瞬间被密密麻麻的二进制代码和十六进制字符填满。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飞速扫过。 找到了! 就在那个画面闪烁的时间节点,监控视频的原始数据流中,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非自然生成的、被完美嵌入的“修补”指令!这个指令的作用,就是精准覆盖了那0.1秒内的原始画面数据,用一段毫无意义的重复帧替换了它!手法极其高明,若非刻意寻找数据底层异常,在正常的视频回放中几乎天衣无缝! 有人!在他诊所的监控系统里动了手脚!删除了某个极其关键、极其短暂的瞬间! 被删除的,到底是什么?! 谢临猛地靠在冰冷的椅背上,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的诊所安保系统是他亲自设计并持续升级的,拥有最高级别的防火墙和物理隔离。能绕过这一切,精准删除特定瞬间的画面而不留下明显入侵痕迹……这需要的权限和技术,绝非等闲! 他立刻调取监控系统的后台日志记录。他要找到这个“修补”指令的执行时间和操作者ID! 日志文件被快速加载。密密麻麻的时间戳和操作记录滚动着。谢临的目光迅速锁定在沈昭首次来访当天的时间段。 找到了! **时间戳:2025-06-03 14:07:23** **操作类型:数据维护 - 碎片整理 (Data Maintenance - Defragmentation)** **执行者:SYSTEM_AUTO_JOB (系统自动任务)** **详情:例行数据清理,优化存储空间。无异常。** “例行数据清理”?“系统自动任务”? 谢临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锋。骗鬼呢!系统自动任务怎么可能精准地、选择性地在沈昭来访的关键节点,只删除那0.1秒的画面,并且用如此高明的手段进行数据覆盖?这分明是精心设计的伪装!这个“SYSTEM_AUTO_JOB”的背后,必然指向一个拥有极高权限的内部操作者!一个能够绕过他亲自设定的安全机制,如同幽灵般在他堡垒内部自由来去的存在!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几乎要将掌心的怀表捏碎。目光扫过日志记录中这个“自动任务”的执行周期设定——**每周三凌晨3点整**。规律,精准,如同一个设定好的清除程序。 每周三凌晨三点……正是诊所最安静、安保轮换最薄弱的时刻。也是……记忆被悄然“清理”的时刻? 一个冰冷的名字,带着巨大的阴影,缓缓浮现在谢临混乱而愤怒的脑海深处——林振声教授!他的恩师,他学术道路的引路人,他尖端意识研究所的前任所长,同时也是将他引荐给沈昭的人!只有林教授,才拥有这个研究所早期架构的核心权限,也只有他,才最了解谢临的技术习惯和安保系统的潜在漏洞!更重要的是,十年前,他就在林教授的研究所工作! 难道……难道这持续了四年的“南柯一梦”,这场精心策划的“偶遇”,背后那双翻云覆雨的手,就是他一直视为父亲般尊敬的导师?! 这个念头带来的背叛感和冰冷寒意,甚至比发现自身记忆裂痕更让谢临感到窒息和暴怒! “嘀嘀嘀……” 办公桌上,那台造型极简的加密通讯终端突然发出急促而低沉的蜂鸣,屏幕亮起,显示着一个没有存储名字、却让谢临瞳孔骤然收缩的加密号码。 是林教授。 谢临盯着那闪烁的号码,如同盯着一条盘踞在暗处的毒蛇。他攥着怀表的手背上,青筋因为用力而根根暴起。几秒钟的死寂后,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杀意和质问的冲动。脸上所有的震惊、愤怒、痛苦和混乱,在瞬间被一种近乎完美的、冰冷的平静所取代。只有镜片后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他伸出手,指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按下了接听键。 “老师。”谢临的声音响起,语调平稳、恭敬,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处理完棘手病例后的疲惫感,与他平时向导师汇报工作时的语气别无二致。仿佛刚才那场差点掀翻他整个世界的风暴,从未发生过。 “阿临。”林振声教授温和醇厚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贯的关切,“听前台说,小昭今天去你那里做初次干预了?情况怎么样?那孩子被这梦魇折磨得太久了,我实在担心。” 谢临的目光扫过屏幕上那被篡改的监控日志,扫过地板上静止的怀表,扫过掌心那道细微的、与十年前影像中完全一致的旧疤痕。他的声音平稳得如同冻结的湖面: “沈昭的情况……比预想的更复杂一些,老师。他的潜意识防御机制异常强大,对核心意象的遮蔽近乎完美。首次探索遇到了强烈的阻抗和生理应激反应,我不得不动用了镇定剂。” 他顿了一下,语气里适时地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凝重: “而且……我在他的梦境场里,看到了一些……难以理解的东西。他的核心意象,那个模糊的雨中男人……老师,这很荒谬,但我‘看’到的,似乎……是我自己。” 电话那头,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被捕捉的沉默。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哦?”林教授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探究,“这确实……很特别。潜意识投射千变万化,自我形象的投射也并不罕见,尤其是在长期孤独或自我认知混淆的状态下。但能让你都感到困惑……看来小昭的问题确实根深蒂固。” 他的语气转为更加语重心长的关切:“阿临,我知道你追求完美,但面对这样特殊的病例,尤其是涉及到自我投射这种高风险因子,务必要更加谨慎。过度深入,可能会引发难以预料的意识坍塌,对治疗者和被治疗者都是巨大的危险。安全第一,数据第二。样本的状态稳定,才是后续一切研究的基础,明白吗?” “样本的状态稳定……” 谢临在心中无声地重复着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他垂下眼帘,遮住眸底翻涌的冰冷暗潮,声音却依旧恭敬平顺: “我明白,老师。您放心,我会控制节奏,优先确保他的安全。今天的反应也给我敲了警钟,后续方案需要重新评估。” “嗯,你做事,我一向放心。”林教授的声音透出欣慰,“有任何进展或困难,随时联系我。小昭这孩子……就拜托你了。” 通话结束。 “嘟…嘟…嘟…” 忙音在死寂的办公室里空洞地回响。 谢临缓缓放下通讯器,身体向后,深深陷入冰冷的黑色椅背中。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幽幽的蓝光映照着他半边脸,明暗交界处,他紧抿的薄唇拉成一条冷酷到极致的直线。 林振声的反应……太完美了。完美的关切,完美的解释(潜意识自我投射),完美的提醒(安全第一),完美的……警告(样本稳定)。 没有丝毫的慌乱,没有丝毫的意外。仿佛沈昭梦里出现谢临的脸,是一件虽不常见但完全在“科学”解释范畴内的事情。 这反而坐实了谢临心中那最黑暗的猜测。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那枚古老的、表盘碎裂的怀表。冰冷的银质表壳贴着他温热的皮肤,仿佛一个沉默的、来自过去的幽灵,带着十年前那个苍白少年的影像和今日监控日志里被抹除的0.1秒真相,冰冷地嘲笑着他自以为坚不可摧的记忆堡垒。 他拿起通讯器,这次拨通了内线,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冷静和专业,听不出丝毫波澜: “前台。沈昭先生还在深度镇静恢复期。准备一间最高规格的VIP休息室,配备生命体征监测。通知值班护士,严密监护,有任何异常,立刻向我报告。另外……” 他的目光扫过屏幕上那个标注着“SYSTEM_AUTO_JOB”的日志记录,眼神锐利如刀: “……通知技术部主管,明天上午九点,我要看到他手上所有关于核心监控系统‘自动维护程序’的详细日志、操作权限列表以及最近三个月的执行报告。告诉他,我要最底层的原始数据,任何形式的汇总和过滤都不接受。” 挂断内线,谢临站起身。他走到那扇窄小的防弹窗前,窗外是城市阴郁的天空和铅灰色的钢筋森林。他的背影挺拔而孤绝,如同悬崖边一块沉默的黑色礁石。 记忆是谎言。 监控是陷阱。 导师是操纵者。 而那个沉睡在隔壁休息室、将他拖入这场诡异迷局的年轻画家……沈昭……他究竟是谁?十年前那个苍白脆弱的少年,和如今这个被梦魇纠缠的美术生之间,又隐藏着怎样被精心掩盖的联系? 堡垒已然从内部出现了裂痕。信任的基石轰然崩塌。一场围绕记忆、梦境与真相的无声战争,在他冰冷的目光中,正式拉开了序幕。他不再是那个试图解开谜题的医生,他本身,已成为谜题最深、最危险的核心。 --- VIP休息室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沈昭感觉自己像是沉在温暖粘稠的深海里,意识昏沉,四肢沉重得抬不起来。眼皮仿佛被胶水粘住,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柔和的光线并不刺眼。他躺在一张极其舒适宽大的床上,身上盖着轻暖的羽绒被。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放松的、类似薰衣草的淡淡香氛。手腕上贴着几个小小的传感器贴片,连接着床边一台闪烁着柔和绿光的监测仪器,发出平稳的、有节奏的滴滴声。 他回来了。从那个冰冷刺骨、充满绝望的雨夜梦境里,回来了。 记忆有些混乱。只记得冰冷的雨水,巨大的悲伤,还有……那个身影转过来的瞬间,似乎发生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一股撕裂般的痛苦席卷了他,然后就是一片黑暗和坠落感。 “醒了?”一个低沉平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沈昭有些吃力地转动酸涩的脖颈,循声望去。 谢临就坐在床边的单人沙发里。他已经脱掉了白大褂,只穿着那件深灰色的衬衫,领口的第一颗纽扣解开着,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如水,正静静地看着他。他的膝上摊开着一本硬壳笔记本,手里拿着一支笔,似乎刚才正在记录什么。整个人看起来沉稳、专业,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掌控感,仿佛诊疗室里那场失控的惊涛骇浪从未发生。 “谢……医生?”沈昭的声音干涩沙哑,喉咙像被砂纸磨过。 “感觉怎么样?”谢临合上笔记本,站起身,走到床边。他动作自然地拿起床头柜上备好的温水,插上吸管,递到沈昭唇边。“慢慢喝,少量多次。” 微温的水流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沈昭就着吸管小口啜饮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谢临拿着杯子的手上。 那是一只很好看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极短干净。但在食指与中指相连的指根处,有一道极其微小的、颜色略深的旧疤痕,像一条小小的、静止的蜈蚣。 这个疤痕…… 沈昭昏沉的大脑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一个模糊的、冰冷的、充满消毒水气味的房间……刺目的无影灯……一只戴着白色橡胶手套的手……那手套的食指和中指根部位置,似乎……也有一道类似的凸起?隔着薄薄的橡胶,印出疤痕的轮廓? 幻觉?还是药物残留的副作用? “我……”沈昭喝完水,舔了舔依旧干燥的嘴唇,声音带着虚弱的困惑和残留的恐惧,“我刚才……怎么了?好像……很可怕……” “深度意识探索有时会触及潜意识深层的防御机制,引发剧烈的生理和心理反应,这是正常的应激现象。”谢临的声音平稳而理性,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他接过水杯放回床头柜,动作从容。“你的身体启动了自我保护,反应比较强烈。我给你用了小剂量的镇定剂,帮助你稳定下来。现在感觉如何?还有没有心悸、头晕或者恶心的感觉?” “好多了……就是……头还有点沉。”沈昭老实地回答,努力回忆着,“我好像……看到他的脸了?在梦里……那个……”他有些不确定,记忆碎片混乱不堪,那张在雨幕中转过来的脸,模糊而扭曲,带着强烈的非现实感。 “在深度链接状态下,你的感知和我的观测会相互影响,容易产生一些投射和混淆。”谢临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你看到的,很可能是你潜意识深处某种自我意象的碎片化投射,混合了治疗场景中接收到的外部信息(比如我的形象),在强烈情绪催化下形成的复合体。这并不代表现实。” 他的解释清晰、理性,逻辑严密,瞬间给沈昭混乱的体验套上了一个“科学合理”的框架。自我投射?信息混淆?听起来……似乎也说得通?毕竟谢医生就在眼前,形象深刻,在那种状态下,大脑把治疗者的形象投射进梦里,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沈昭紧绷的神经因为这个“合理”的解释而稍微放松了一些,但心底深处,那份沉甸甸的、无法言喻的悲伤和失落感,却并未因此消散。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小片阴影。 “对不起,谢医生……给您添麻烦了。还……还用了这么贵的药……”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歉疚。 “这是我的工作职责。”谢临的语气平淡无波,“你现在的任务是好好休息。护士会定时监测你的体征。等你完全恢复,我们再讨论后续方案。”他顿了顿,补充道,“林教授很关心你的情况,我已经向他简要说明了今天的进展和你的反应,他让你安心休养。” “谢谢您,也……谢谢林教授。”沈昭轻声说,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他重新闭上眼睛。 谢临静静地站在床边,看着沈昭苍白疲惫的睡颜重新归于平静。只有监测仪平稳的滴滴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回响。他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难测,刚才面对沈昭时的专业沉稳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和审视。 刚才沈昭的目光,在他手上的疤痕停留了那一瞬……是巧合?还是……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看着食指与中指根部的那个微小旧疤。十年了。它像一个沉默的、来自过去的烙印。 就在这时,沈昭似乎并未完全睡熟,在药物和疲惫的双重作用下,发出了一声模糊的、近乎呓语般的低喃,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孩童般的脆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冷……” 谢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沉默地站了片刻,然后转身,动作极其轻缓地拿起搭在沙发扶手上的一条更厚实的羊毛毯。他走到床边,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羊毛毯覆盖在沈昭身上的羽绒被之上,仔细地掖好被角,确保没有一丝缝隙透风。 他的动作很轻,很稳,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精准,仿佛在执行一项不容出错的精密操作。掖好被角,他的指尖不经意地掠过沈昭露在被子外的手腕。 少年的手腕纤细,皮肤温热,脉搏在薄薄的皮肤下平稳地跳动。 而谢临的指尖,却带着一种浸入骨髓般的、挥之不去的冰冷。 “睡吧。”他直起身,声音低沉得近乎耳语,目光却如同穿透了墙壁,投向某个未知的、充满荆棘与黑暗的远方。 “暴风雨……才刚刚开始。” --- 第3章 记忆的标本 VIP休息室的恒温系统无声运转,将空气维持在令人昏昏欲睡的二十六度。沈昭陷在柔软的羽绒被里,监测仪规律而低沉的“嘀嗒”声如同催眠的节拍器。镇定剂的余威像温暖的潮水包裹着他,意识沉浮在浅滩,既非全然清醒,也非深度睡眠。身体是沉重的,感知却像被水泡过的宣纸,异常敏感。 一股极其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气味,如同最纤细的蛛丝,悄然钻入他的鼻腔。 不是休息室里舒缓的薰衣草香氛,也不是消毒水那标志性的、略带刺激的味道。那是一种……干燥的、带着些许尘土气息的、属于深秋的独特气味。清冷,微苦,像被阳光晒透的落叶碾碎后散发出的味道。 银杏。 这个认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昭昏沉的意识里激起一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几乎同时,一股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刺痒感从喉咙深处和鼻腔粘膜蔓延开来,伴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窒息感。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却引发了更剧烈的痒意和一阵压抑不住的呛咳。 “咳…咳咳……” 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口鼻,指关节用力到发白,试图压下这阵毫无来由的不适。眼皮沉重地掀开,视线有些模糊地聚焦在头顶柔和的光源上。 “醒了?”谢临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平稳如常,听不出波澜。 沈昭艰难地侧过头。谢临依旧坐在那张单人沙发里,深灰色衬衫的袖口挽起一截,露出一段线条紧实的小臂。他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皮质笔记本,指尖夹着一支造型极简的黑色钢笔,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似乎刚才正在记录什么。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 “谢医生……”沈昭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喉咙里残留着干痒,“我……好像闻到了什么……有点……”他皱着眉,努力寻找合适的词语形容那瞬间的窒息感,“……喘不上气?” 谢临的目光在他微微泛红的鼻尖和用力揉搓着喉咙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镜片后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他放下钢笔,站起身,走到窗边那扇窄小的防弹玻璃窗前,手指在窗框下方一个隐蔽的感应区轻轻一按。 “滴。”一声轻响,内嵌的微型空气过滤系统指示灯由绿转蓝,运转声几乎细不可闻。 “中央空调循环偶尔会带进外部微粒,特别是靠近街道绿化带的高层。”谢临走回床边,语气平淡,解释得无懈可击,“可能是某种花粉或粉尘。过滤系统已经启动,很快会好。感觉怎么样?除了呼吸不畅,还有没有其他不适?”他自然地拿起床头的电子体温计,示意沈昭抬手。 冰凉的探头贴上沈昭的耳后皮肤。沈昭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谢临放在沙发扶手上的那本皮质笔记本吸引。笔记本摊开着,露出一角速写——寥寥数笔,勾勒的似乎是窗外城市天际线冷硬的轮廓。线条精准、利落,带着一种冷冽的秩序感,与他素描本里那些浸满情绪、模糊挣扎的线条截然不同。 “好多了……就是头还有点晕沉沉的。”沈昭收回目光,老实地回答体温检测。 体温正常。谢临收回体温计,数据自动录入他腕上的微型终端。“镇定剂的代谢需要时间。再休息一小时,如果体征稳定,就可以离开了。后续治疗需要调整,等你身体完全恢复我们再谈。”他的目光落在沈昭放在枕边的、边缘磨损严重的素描本上,“现在,尽量放松。可以试试你习惯的方式,比如……画点什么?分散注意力有助于缓解残留的不适感。” 他的建议听起来合情合理,带着医生对患者习惯的尊重。 沈昭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画画确实是他最本能的情绪出口。他伸手拿过素描本和一支削尖的2B铅笔。本子沉甸甸的,里面承载着无数个雨夜的重量。他下意识地翻开了它,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被反复描绘的背影。铅灰沾上了他的指腹。 画什么呢?窗外的钢铁森林?太冰冷。谢医生那张过分沉静的脸?他不敢。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最终落在自己苍白的手背上。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一个模糊的影像突然闪过脑海——不是冰冷的雨幕,而是一片刺目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白光。一只戴着白色橡胶手套的手,手指修长,正拿着什么东西……靠近?恐惧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他猛地一抖,铅笔尖在空白的纸页上重重戳下一个小黑点。 他用力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令人心悸的幻觉。镇定剂的副作用?一定是。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残留的刺痒感和心头的悸动,铅笔尖开始在纸上滑动。几乎是本能地,他画起了窗外视野所及范围内,唯一能辨认出的自然元素——大厦玻璃幕墙缝隙间,顽强生长在对面楼顶露台上的几株高大乔木的轮廓。枝干虬劲,扇形的叶片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干净的金黄色。 银杏。 铅笔摩擦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线条由生涩渐渐变得流畅。沈昭沉浸在线条构建的世界里,那莫名的窒息感和残留的恐惧似乎真的被笔尖带走了些许。他画得很专注,甚至无意识地微微张开了嘴,舌尖习惯性地抵住了上排牙齿内侧——一个他从小画画时就改不掉的、略显孩子气的微表情。 谢临重新坐回沙发,拿起笔记本,目光却并未落在纸页上。他看似随意地翻动着本子,实则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沈昭的一举一动:他画画时微蹙的眉头,偶尔咬住下唇的牙齿,还有那无意识用舌尖抵住上颚的小动作……每一个细节都像一块拼图,被他冷静地收入眼底。 当沈昭的笔尖勾勒出第三片银杏叶的清晰脉络时,谢临的目光终于落回了自己的笔记本。他拿起那支黑色钢笔,笔尖悬停在空白页上方,似乎要记录观察所得。然而,就在笔尖即将触碰到纸页的刹那—— “啪嗒。” 一滴浓稠、漆黑的墨汁,毫无征兆地从笔尖滴落! 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纸页中央,迅速洇开一团丑陋的、不规则的墨迹! 谢临的动作瞬间凝固。他握着钢笔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这不是意外。这支价值不菲的定制钢笔,储墨系统极其精密,从未发生过漏墨!一股冰冷的烦躁感,如同那滴不受控制的墨汁,瞬间污染了他竭力维持的、如同精密仪器般完美运行的理性世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引以为傲的绝对掌控中悄然失控。 他面无表情地抽出那张被污染的纸页,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度,将其揉成一团,扔进脚边的感应式碎纸机。机器发出沉闷的嗡鸣,瞬间将纸团吞噬、粉碎。 “沙沙沙……” 沈昭的笔依旧在纸上滑动。他已经完成了那几株银杏树的速写,金黄的叶子在铅灰色背景的楼宇间显得格外醒目。他习惯性地在画纸的右下角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缩写“S.Z.”,然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写下了今天的日期:**2025年6月6日**。 铅笔停顿了一下。他看着那日期,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如同细小的气泡,从记忆的深水区悄然浮起。很淡,却挥之不去。他皱了皱眉,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纸页边缘——那里,在素描本封底内页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贴着一张小小的、早已褪色的美术馆门票票根。票根上用模糊的印刷体印着展览日期:**2022年10月23日**。 他的目光在票根日期和自己刚刚写下的“2025.6.6”之间来回移动。为什么……他总觉得,第一次画下那个雨中的背影,是在更早的时候?早到……似乎与这张票根的日期有种模糊的关联?可记忆清晰地告诉他,这个梦是三年前才开始的。是药物的影响吗?还是…… “画完了?” 谢临的声音突然响起,平静无波,打断了沈昭混乱的思绪。他已经恢复了绝对的冷静,仿佛刚才漏墨的插曲从未发生,正站在床边,目光落在沈昭的素描本上。 “啊?嗯……”沈昭有些慌乱地应了一声,下意识地想合上本子。 谢临的手却比他更快一步。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凉意的手伸了过来,指尖轻轻按在了素描本翻开的那一页上,阻止了它合拢。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画纸右下角的日期——“2025.6.6”,随即,眼角的余光极其自然地扫过沈昭试图遮掩的、封底内页那张褪色的票根。 **2022.10.23**。 两个日期,在冰冷的空气中无声地对峙着。一个是他刚刚写下的“现在”,一个是早已褪色的“过去”,横亘在中间的近三年时光,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充满问号的空洞。 谢临镜片后的眸光,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表面平静,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暗芒。他没有对日期发表任何评论,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他的指尖轻轻点了点画纸上那几株金黄的银杏树,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画得不错。观察力很敏锐。对面露台那几棵银杏,是这片水泥森林里难得的活物。” 他的指尖顺着银杏树的主干线条向上滑动,然后,极其自然地,落在了沈昭握着铅笔的右手手背上。指腹带着一种医生特有的、微凉而干燥的触感,轻轻按住了沈昭手腕内侧一小片微微泛红的皮肤——正是刚才他无意识用力抓挠过的地方。 “这里,”谢临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诊断意味,“过敏反应。你刚才感觉到的呼吸不畅和刺痒,很可能就是接触性过敏源引起的轻微喉头水肿和皮肤刺激症状。银杏花粉、叶片汁液或者某些特定粉尘,都是常见诱因。以后尽量避免直接接触。需要的话,可以开一点抗组胺药备用。” 他的解释逻辑严密,再次将沈昭那莫名的窒息感和此刻手腕的刺痒,归因于一个明确、常见且“安全”的生理因素——花粉/粉尘过敏。那日期上的违和感,在这专业的病理分析面前,似乎也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沈昭看着手腕上那片被谢临指腹按压着的微红皮肤,那冰凉的触感仿佛带着某种镇定的力量。他混乱的思绪被这清晰的“病因”暂时安抚了。原来是过敏……他以前似乎没发现自己对银杏这么敏感?也许只是以前没怎么接触? “谢谢谢医生,我……我以后会注意。”他低声说,心底那点微弱的疑虑暂时被压了下去。 “嗯。再休息半小时。”谢临收回手,指尖残留着少年皮肤温热的触感,与他自身的冰冷形成鲜明的对比。“我会让护士进来给你做一次基础皮肤测试,确认一下具体过敏源。这有助于后续环境规避。” 他转身,拿起沙发上的笔记本和那支漏墨的钢笔,步伐沉稳地走向门口。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将休息室温暖的、带着薰衣草和一丝残留银杏气息的空间,与外面冰冷理性的世界隔绝开来。 --- 厚重的合金门在谢临身后无声关闭,将VIP休息室那刻意营造的舒缓氛围彻底隔绝。走廊的光线是冷白色的,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清晰地照亮空气中每一粒微尘。谢临脸上那层面对沈昭时的、薄冰般的平静瞬间碎裂剥落,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冰冷和审视。 他并未走向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径直朝着走廊另一端——诊所核心监控室的方向走去。步伐依旧沉稳,每一步踏在吸音地毯上几乎无声,但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却让偶尔路过的护士本能地低头避让,不敢直视。 监控室的金属感应门无声滑开。里面是一个布满屏幕的幽暗空间,无数分割的画面闪烁着,映照着机房设备幽幽的指示灯。技术主管陈明,一个头发稀疏、穿着格子衬衫的技术宅男,正紧张地坐在主控台前,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看到谢临进来,他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谢、谢医生!您要的原始日志和权限报告!”陈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双手将一个加密的固态硬盘和一个厚厚的文件夹捧到谢临面前。文件夹的封面赫然印着“核心监控系统 - 自动维护日志 (原始数据)”。 谢临没有接话,甚至没有看陈明一眼。他径直走到主控台前,拉开主控椅坐下。椅子冰冷的皮革触感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他接过硬盘,插入接口,手指在键盘上快如残影,输入一连串复杂的指令。巨大的主屏幕上瞬间被瀑布般的、未经任何过滤的原始二进制数据流占据,绿色的字符疯狂滚动,映亮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和镜片后冰冷锐利的眼神。 陈明屏住呼吸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他从未见过谢医生如此……专注,或者说,如此具有压迫感的状态。那感觉不像是在看数据,更像是在解剖一具尸体,寻找隐藏在血肉之下的致命伤口。 时间在密集的键盘敲击声和屏幕数据流的滚动中一分一秒流逝。谢临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每一条指令,每一个时间戳,每一个操作节点。他跳过了沈昭第一次来访当天的记录,直接定位到更早的时间段——他需要确认这种“数据清理”的模式和范围。 找到了。 时间戳:2025-05-27 03:00:00 操作类型:数据维护 - 碎片整理 (Data Maintenance - Defragmentation) 执行者:SYSTEM_AUTO_JOB 详情:例行数据清理,优化存储空间。无异常。 时间戳:2025-05-20 03:00:00 操作类型:数据维护 - 碎片整理 执行者:SYSTEM_AUTO_JOB 详情:例行数据清理,优化存储空间。无异常。 时间戳:2025-05-13 03:00:00 …… …… 日志如同冰冷的链条,每周三凌晨三点整,精准地执行着相同的“清理”任务。如同一个设定好的闹钟,一个沉默的清除程序。 谢临的指尖在键盘上悬停,目光锁定了其中一条记录: 时间戳:2025-04-08 03:00:00 操作类型:数据维护 - 碎片整理 执行者:SYSTEM_AUTO_JOB 详情:例行数据清理,优化存储空间。无异常。 他的手指猛地敲击回车,调出这一天“清理”发生前半小时的完整监控录像。画面被分割成数十个小格,覆盖了诊所所有公共区域和关键走廊。 他拖动时间轴,目光如同鹰隼,扫过每一个画面。前台护士在打盹。走廊空无一人。保洁员在工具间整理。一切平静得近乎乏味。 突然! 谢临的目光死死钉在了其中一个小画面上!那是通往他私人办公室暗门的那条僻静走廊的监控视角! 时间:2025-04-08 02:45:17 一个穿着深蓝色保洁制服、戴着口罩和帽子的身影,推着一辆清洁车,出现在了走廊尽头。他(或她)的动作很自然,低着头,仿佛只是例行公事地推车经过。然而,就在他(她)的身影即将完全消失在通往工具间拐角的瞬间,监控画面极其轻微地、如同信号不良般闪烁了一下!持续时间同样不足0.1秒! 画面瞬间恢复正常。走廊依旧空荡,仿佛那个保洁员从未出现过,或者已经正常地拐入了工具间。 谢临的呼吸屏住了。他立刻调出原始数据流,锁定那个精确到毫秒的时间节点。 果然! 同样的“修补”指令!同样的数据覆盖!完美地抹去了那个保洁员在走廊尽头、靠近他办公室暗门区域短暂停留(或者说,做了什么)的那0.1秒画面!手法与沈昭来访那天如出一辙! 这个“SYSTEM_AUTO_JOB”,不仅删除关键瞬间,还在为这个神秘的“保洁员”打掩护! “陈明。”谢临的声音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在寂静的监控室里如同金属摩擦,“2025年4月8日凌晨当值的保洁人员名单。现在。” “啊?是!马上!”陈明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吓得一哆嗦,手忙脚乱地扑向旁边的终端,飞快地查询排班系统。“谢医生,查到了!4月7号夜班到8号早班的保洁员是……张建国,王秀梅,还有……赵德柱。” “赵德柱?”谢临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目光依旧锁定在屏幕上那个被“修补”过的画面节点。 “对,赵师傅,他在我们这儿干了快五年了,挺老实一人……”陈明连忙补充。 “把他4月8日凌晨2点30分到3点30分之间,所有登记的活动轨迹,工具间领用物品记录,以及……他当天的制服领取和归还记录,全部调出来。”谢临的指令清晰而冷酷。 “好…好的!”陈明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汗水顺着鬓角流下。几分钟后,他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声音也结巴起来:“谢、谢医生……奇怪了……系统里……没有赵德柱4月8日凌晨任何工具领用或归还记录!他当天的制服芯片打卡记录……只有下午三点接班的一次记录!凌晨那个时间段……系统里显示他……他不在岗?” 不在岗?! 那监控里那个穿着制服、推着清洁车、被“修补”指令抹去停留痕迹的身影是谁?! 一个穿着诊所保洁制服、拥有门禁权限、却能在排班系统里不留痕迹的“幽灵”! 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谢临的脊椎。这不是简单的数据删除,这是一场精心策划、里应外合的渗透!对手不仅拥有极高的技术权限,还掌握着诊所内部人员的调度漏洞! “把赵德柱近三个月的排班表,以及所有他‘不在岗’却出现在监控覆盖区域附近的记录节点,交叉比对‘SYSTEM_AUTO_JOB’的执行时间点。我要所有关联数据。”谢临的声音如同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压力。 “是!”陈明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知道自己摊上大事了。 就在陈明埋头疯□□作,键盘敲击声如同密集鼓点的时刻—— “嘀嘀嘀……” 谢临放在控制台上的私人加密通讯终端,再次发出那低沉而急促的蜂鸣。屏幕上跳跃的,依旧是那个没有存储名字的加密号码。 林振声。 谢临盯着那闪烁的号码,如同盯着深渊的入口。监控室里幽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镜片反射着屏幕上疯狂滚动的数据流,一片冰冷的蓝白。几秒钟的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他缓缓抬起手,指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按下了接听键,同时打开了免提。 “老师。”他的声音响起,语调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刚刚结束高强度工作的疲惫感。 “阿临,”林教授温和的声音传来,背景似乎有悠扬的古典音乐,显得格外闲适,“没打扰你工作吧?小昭那边怎么样?体征稳定了吗?” “体征平稳,过敏反应已处理,正在休息。”谢临的目光扫过屏幕上陈明调出的、赵德柱排班表上数个刺眼的“空白”时间点,语气没有丝毫波动,“刚在处理一些系统维护的琐事。老师有事?” “琐事?”林教授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温和依旧,却像包裹着棉花的针,“能让你亲自盯着的,恐怕不是小事。研究所的老架构用了这么多年,难免有些积弊,运维压力大,漏洞多,辛苦你了。”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更深的关切,如同长辈的谆谆叮嘱:“不过阿临,你记住,技术只是工具,是冰冷的。我们真正要守护的,是那些珍贵的、承载着未来可能性的‘样本’本身。它们的状态稳定,生存环境的安全、纯净、无干扰,才是重中之重。任何可能污染环境、威胁样本稳定的‘噪音’或‘变量’,都需要被及时识别、隔离,甚至……清除。这才是我们工作的核心意义,对吗?” “样本”……“生存环境”……“噪音”……“清除”……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向谢临此刻正在追查的核心! 电话那头的人,仿佛就站在这间监控室的阴影里,洞悉着他的一举一动! 谢临的指关节在控制台冰冷的边缘捏得发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镜片后的眼眸深处,翻涌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潮和滔天的怒火,但他的声音却平稳得如同冻结的湖面,甚至带着一丝对导师教诲的认同: “您说得对,老师。‘样本’的稳定和安全,高于一切。任何潜在的污染源和威胁,都必须被彻底排除。”他微微停顿,像是在斟酌词句,“我会确保环境的‘纯净’。必要的‘清理’工作,我会亲自完成。” “好,好。你办事,我向来最放心。”林教授的声音透出由衷的欣慰,背景的音乐似乎也更舒缓了一些,“对了,你师母念叨你好久了,周末有空的话,回家来吃顿饭?尝尝她新学的淮扬菜。就当放松一下,别总绷得太紧。” “谢谢师母挂念。这周末……恐怕要处理完手头的‘清理’工作。”谢临婉拒,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遗憾和一丝不容更改的坚决。 “理解,工作要紧。那就下次。”林教授也不强求,温和地结束了通话,“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小昭。那孩子……很特别。” 通讯切断。 “嘟…嘟…嘟…” 忙音在充斥着数据流嗡鸣的监控室里空洞地回响,显得格外刺耳。 谢临缓缓放下通讯器,身体向后,深深陷入冰冷的椅背。巨大的主屏幕上,绿色的数据流依旧在疯狂滚动,映照着他半边脸,如同戴上了一张由代码构成的、冰冷的面具。另半边脸隐在阴影里,只有紧抿的薄唇拉成一条冷酷到极致的直线。 威胁。警告。安抚。林振声的每一句话,都像精心编排的乐章。那个所谓的“幽灵”保洁员,那规律执行的“清除”程序,背后那只翻云覆雨的手,已经呼之欲出。 堡垒不仅被渗透,它的建造者本身,就是最大的叛徒和敌人。 他需要更直接的证据。一个能刺穿所有谎言、直达十年前黑暗核心的锚点。 谢临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缓缓移向自己放在控制台上的左手手腕。那里空空如也。那枚古老的、表盘碎裂的怀表,此刻正静静躺在他私人办公室最隐秘的保险柜里。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一阵冷风。 “陈明。” 技术主管吓得一哆嗦:“谢、谢医生?” “锁定所有标记为‘SYSTEM_AUTO_JOB’执行节点的原始监控数据流,做深度底层扫描,寻找任何非标准数据包植入或权限伪装痕迹。同时,彻底清查赵德柱及所有可能接触排班、门禁系统的内部人员,重点筛查异常权限申请记录。”谢临的指令冰冷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在我回来之前,我要看到初步报告。” “是!明白!”陈明如蒙大赦,又倍感压力地大声应道。 谢临不再看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监控室。沉重的合金门在他身后关闭,将那片由数据和屏幕构成的冰冷战场暂时隔绝。 --- 走廊的光线依旧冷白。谢临的步伐更快了,目标明确——他的私人办公室。指纹,虹膜,合金门无声滑开,又在他身后合拢,将外界彻底隔绝。 办公室内一片死寂。他径直走向角落一个嵌入墙壁的、与墙体同色的金属保险柜。复杂的生物识别解锁,沉重的柜门无声开启。里面没有文件,没有现金,只有孤零零的一枚物件——那枚古老的银质怀表。 他将怀表取出,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获得了一丝残酷的清醒。他走到宽大的黑色办公桌前,打开一盏高亮度的台灯。冷白的光束如同手术灯,精准地打在怀表上。 他拿起桌面上一个精致的工具盒,取出一把尖细的镊子,动作小心得如同在进行显微外科手术。镊子尖轻轻探入怀表表盖内侧,那块他一直以为是装饰的、褪色黯淡的织物碎片边缘。 用力,极其轻微地一撬。 “咔哒。” 一声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听闻的脆响。 那块看似与表盖内侧珐琅底托融为一体的织物碎片,竟然被完整地撬了下来!碎片背面,根本不是布料,而是一层极其纤薄的、带有粘性的合成材料。而在这层材料之下,表盖内侧原本的金属底托上,赫然镶嵌着一张东西! 一张被裁剪成完美圆形、直径不足一厘米的微型照片! 谢临的呼吸瞬间屏住。他将镊子尖端移到台灯最明亮的光束下,缓缓调整角度。 冷白的光穿透照片,清晰地显现出上面的影像—— 背景是模糊的、充满童趣的彩绘墙壁,似乎是某个儿童活动室。 照片中央,并肩站着两个人。 左边是一个少年。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穿着宽大的、不合身的浅蓝色条纹病号服,越发显得瘦弱单薄。乌黑微卷的头发有些乱,脸色是近乎透明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出奇地明亮清澈,像盛着破碎的星光。他微微歪着头,嘴角努力向上弯起一个有些腼腆、有些紧张的弧度,像是在对着镜头努力微笑。是沈昭!少年沈昭! 而站在少年沈昭旁边,一只手轻轻搭在他单薄的肩膀上的人…… 谢临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那个人身形挺拔,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卡其色长裤,年轻的面容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充满了鼓励和……一种近乎保护的温柔。那张脸,年轻了至少十岁,但轮廓分明,正是谢临自己! 照片上的“谢临”,低头看着身边努力微笑的苍白少年,搭在他肩上的手,充满了珍视的力度。那眼神,是谢临在如今自己任何一张照片、任何一段记忆中,都从未找到过的温暖和……归属感。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谢临的脑海深处炸开!十年记忆堡垒那看似光滑坚固的墙壁,在这一刻被这张小小的照片,硬生生轰开了一个巨大的、鲜血淋漓的缺口! 照片从他的指尖滑落,轻飘飘地落在冰冷漆黑的桌面上。少年沈昭努力微笑的苍白脸庞,和年轻“谢临”那温柔守护的眼神,在冷白的灯光下,无声地控诉着他整个被构建的人生!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档案柜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支撑不住身体,沿着冰冷的柜门滑坐在地。昂贵的西裤沾染了灰尘,他却浑然不觉。 他颤抖着抬起自己的右手,死死盯着食指与中指根部的那个微小旧疤。照片上,那个年轻“谢临”的右手,同样的位置,同样的疤痕形状,清晰可见。 不是幻觉。 不是投射。 不是混淆。 是真实存在过的过去!是被某种力量硬生生从他记忆里剜去的血肉! “呃啊……”一声压抑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痛苦嘶鸣,终于冲破了谢临死死咬紧的牙关,在冰冷死寂的办公室里低低地回荡开来。 堡垒彻底坍塌。 标本的标签被撕碎。 南柯一梦,在血腥的真相面前,露出了它狰狞的底色。 第4章 怀表裂痕·标本觉醒 冰冷的金属档案柜棱角硌进谢临的肩胛骨,尖锐的痛感穿透了昂贵衬衫的布料,像一根微小的冰锥扎进麻木的神经末梢。他沿着光滑的柜门滑坐下去,昂贵的定制西裤与吸饱了灰尘的地毯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留下两道狼狈的痕迹。那张微型照片从他无力的指尖滑脱,像一片失去生命的秋叶,打着旋儿,最终悄无声息地落在漆黑如墨的办公桌面上,恰好停在台灯惨白光束的边缘。 光,冷酷地穿透那张微小的圆形影像。 童趣的彩绘墙壁。模糊的背景里,依稀可见笨拙的太阳笑脸和扭曲的彩虹线条,廉价而鲜艳的颜料,是某个机构试图营造“温馨”的拙劣伪装。 穿着宽大条纹病号服的少年沈昭。衣服空荡荡地挂在单薄得近乎嶙峋的身体上,领口歪斜,露出一截过分纤细、苍白得能看到淡青色血管的脖颈。头发是柔软的黑色,带着点不驯服的微卷,有几缕汗湿地贴在光洁的额角。他的脸很小,下巴尖尖的,带着一种长期缺乏阳光和营养的脆弱感。然而,那双眼睛——即使在这样一张模糊不清的微型照片上——也亮得惊人。像两块被溪水冲刷过无数次的黑曜石,清澈得映出拍摄者的影子,深处却藏着挥之不去的惊惶。他努力地对着镜头扯动嘴角,试图弯出一个微笑的弧度,但那份紧张和腼腆,像一层透明的薄冰覆盖在表面,笑容僵硬得仿佛随时会碎裂。 而站在少年沈昭旁边的人…… 谢临的视线死死钉在那个身影上。血液似乎瞬间从四肢百骸倒流回心脏,又在那狭小的空间里冻结成尖锐的冰棱。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着否认,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这个影像的入侵。 穿着干净白衬衫和卡其色长裤的年轻男人。身姿挺拔,肩膀的线条尚未被岁月和沉重的秘密压垮,带着青年特有的、蕴含着力量的舒展。他的面容,褪去了如今镜子里那份被精密计算过的沉稳与疏离的冷漠,显得柔和而……真实。金丝眼镜的镜片后,那双眼睛低垂着,目光不是如今习惯性的审视或冰冷的剖析,而是专注地落在身边那个苍白少年的侧脸上。那眼神里盛满了一种谢临感到无比陌生却又在灵魂深处引发剧震的东西——纯粹的、毫无保留的温柔。一种近乎守护的暖意,像冬夜壁炉里跳跃的火光,清晰地映照在他年轻的脸庞上。他的一只手,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珍视感,轻轻搭在少年沈昭单薄的肩膀上。五指修长,指关节的轮廓清晰可见。 那是他。 一个被彻底抹去、连一丝尘埃都未曾在他记忆堡垒中残留的“谢临”。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从撕裂的胸腔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嘶鸣,终于冲破了谢临死死咬紧的牙关。声音在冰冷死寂的办公室里回荡,空洞而绝望,如同受伤野兽濒死的哀鸣。他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砾塞满,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楚。 他猛地抬起自己的右手,手指因为剧烈的颤抖而无法并拢。食指和中指的指根连接处,皮肤上,一个极其微小的、颜色略浅于周围肤色的旧疤痕,形状如同一个被压扁的、不规则的“∞”符号。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疯狂地投向照片上那个年轻“谢临”的右手——那只搭在沈昭肩膀上的手。食指和中指的指根连接处,同样的位置,一个完全相同的、微小的、不规则的“∞”形疤痕!清晰得如同此刻他指腹下感受到的、属于自己疤痕的微微凸起的触感! 不是幻觉! 不是投射! 不是记忆混淆产生的荒诞错位! 是铁证!是血肉相连的过去!是被某种强大到令人绝望的力量,用最精密也最残忍的手术刀,硬生生从他记忆的肌体里剜去的一块!那伤口被完美地缝合、覆盖、伪装成一片从未存在过的空白。十年!整整十年!他像一个被精心编程的完美容器,装载着被筛选、被修改、被赋予的“谢临”,行走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对此一无所知! 堡垒彻底坍塌。那看似坚不可摧、光滑无缝的记忆壁垒,在这张不足一厘米的照片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的城墙,被轰然炸开一个鲜血淋漓的巨大缺口。狂风裹挟着被埋葬的尘埃和尖锐的碎片,呼啸着灌入他自以为坚固的灵魂深处。他感到一种灭顶般的窒息,仿佛整个人被狠狠按进深不见底的冰海,刺骨的寒冷瞬间吞噬了所有感官。 “标本”?他曾经视沈昭为需要观察、需要引导、需要治疗的“特殊样本”。多么可笑!多么讽刺!他自己,才是那个被钉在标签板上、被抽干了真实过往、被填充进虚假填充物的“完美标本”!林振声那温和的声音犹在耳边——“珍贵的样本”、“生存环境的安全纯净”、“威胁需要清除”……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的冰凌,狠狠扎进他此刻暴露的、毫无防备的神经。 “呵……”一声短促、干涩到极致的冷笑从他喉间溢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标本?他连标本都算不上!标本至少还保留着它原始的结构和形态。而他呢?他是一具被掏空了内脏、塞进了稻草、再套上华丽人皮的……提线木偶!操控他的丝线,就握在他最信任、视为父亲般存在的导师手中!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翻涌上来,胃部剧烈地痉挛抽搐。谢临猛地偏过头,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灼热的胃酸灼烧着喉咙。他蜷缩起身体,手臂死死抵住痉挛的胃部,额头抵在冰冷的金属柜门上,冰冷的触感也无法驱散那股从五脏六腑深处弥漫开来的、令人作呕的寒意和屈辱。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他粗重而破碎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沉重地回响。台灯惨白的光束像一道冰冷的审判之光,无情地笼罩着桌面上那张小小的照片,也笼罩着他蜷缩在阴影里的狼狈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一阵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嗡鸣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嗡鸣来自头顶天花板深处——是这间办公室引以为傲的、二十四小时维持恒温恒湿的精密空调系统。那嗡鸣声极其微弱,像一只垂死的蜜蜂在玻璃罩里徒劳地振翅,带着一种电路接触不良时特有的、断断续续的杂音。 这细微的故障杂音,却像一根针,猛地刺穿了谢临混乱的意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抬起,死死盯住声音来源的天花板一角。恒温系统……维持“标本”生存环境“纯净稳定”的基石之一……也出现了“噪音”?一个冰冷的、充满嘲讽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堡垒不仅从内部被攻破,它赖以运转的基石,也已经开始腐朽松动。 这念头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了他陷入泥沼般的混乱和痛苦。一种更尖锐、更暴烈的情绪——如同沉睡的火山被引爆——轰然喷发!不再是单纯的认知崩塌带来的眩晕和恶心,而是焚尽一切的滔天怒火! 被欺骗!被操控!被当作无知的傀儡玩弄于股掌之间!他的人生,他所有的记忆,他引以为傲的理性和掌控力,他视为信仰的学术追求……全都建立在一个精心编织的巨大谎言之上!而编织这个谎言的,是他视若神明、全心信赖的导师!他甚至还温顺地、不遗余力地执行着导师的命令,试图“保护”那个被谎言同样深深伤害的少年! “林…振…声……” 三个字,如同带着锯齿的刀片,被他从齿缝间一字一顿地磨了出来。声音低沉沙哑,却蕴含着足以冻结空气的恨意。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迷茫、痛苦、脆弱都被瞬间烧尽,只剩下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的、毁灭性的火焰在疯狂燃烧。那是一种被彻底背叛后,从灵魂灰烬中淬炼出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如同刀锋刮过灼痛的喉咙,却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他不能倒下!绝不能!他不再是那个被蒙蔽的“标本”,不再是那个温顺的执行者!他是谢临!是被强行剥夺了过去的谢临!这个身份本身,就是向那个谎言世界宣战的战书! 他扶着冰冷的档案柜,用尽全身力气,猛地站了起来。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情绪的剧烈冲击而有些发软,踉跄了一下才站稳。昂贵的西装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沾染了灰尘和狼狈的汗迹,但他毫不在意。他一步,一步,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重,走向那张漆黑的办公桌。 惨白的台灯光下,那张微小的照片静静地躺着。少年沈昭努力微笑的苍白脸庞,和年轻“谢临”那温柔守护的眼神,此刻不再是控诉,而是化作了最锋利的武器,刺向他心中最后一丝残存的软弱和犹豫。 谢临伸出手。指尖依旧带着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但动作却异常稳定。他没有立刻去碰触照片,而是拿起了旁边那把他用来撬开怀表夹层的、尖细的镊子。 冰冷的金属镊子尖端,在强光下闪烁着一点寒星。 他俯下身,屏住呼吸,将镊子尖小心翼翼地向照片的边缘探去。动作精准得如同在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手术。镊子尖极其轻微地挑起照片边缘——不是拿起照片本身,而是试图将它从桌面上微微掀开一丝缝隙。 强光从掀起的缝隙中透入。 就在照片的背面! 那极其微小的、不足一厘米直径的圆形空间里,并非空白的相纸!在照片背面的边缘处,靠近圆形的弧线内侧,印着一行肉眼几乎难以辨识的、极其微小的黑色字符! 谢临的心脏再次被无形的手攥紧。他稳住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跳,将台灯的亮度调到最大,光束几乎凝成一道刺眼的白柱。他拿起桌面上一个高倍率的珠宝鉴定放大镜,镜片精准地对准照片背面那行字符。 冰冷的放大镜片下,那行字符被清晰地、残忍地呈现出来: Project Mnemosyne-07 Mnemosyne!摩涅莫绪涅!希腊神话中的记忆女神! 项目编号……07! 冰冷的字符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更深深烙印进他翻江倒海的意识深处。这不是一张普通的纪念照!这是实验编号!是冰冷的项目标签!他和沈昭,在那个所谓的“儿童活动室”里,在那个他流露出温柔眼神的瞬间,就已经被贴上了实验品的标签!他们纯真(至少是他以为的纯真)的过往,从一开始就被浸泡在实验室冰冷刺目的无影灯下,被记录、被分析、被操控! “哈……哈哈……” 谢临猛地松开镊子,照片重新落回桌面。他直起身,喉咙里发出断续的、压抑而破碎的笑声,笑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比哭声更令人毛骨悚然。他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掌心触到一片冰冷的湿意——是冷汗,还是别的什么?他已经分不清了。 他的目光,如同受伤孤狼般凶狠而警觉,扫过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天花板四角的微型监控探头闪烁着几乎看不见的红色指示灯。墙壁光滑,没有一丝缝隙。空气净化系统出风口发出极其微弱的气流声。恒温系统的故障杂音似乎消失了,又或者只是被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所掩盖。 这里不安全。绝对不安全。每一个看似平常的设备,此刻都像一只只冰冷的眼睛,在暗处窥视着他。林振声能轻易操控诊所的监控系统,能精准地在他追查的关键时刻打来电话,那么这间他自以为安全的私人堡垒,又怎么可能真正属于他? 他需要转移阵地。需要一个绝对隐秘、绝对不受监控、能够让他冷静下来梳理这团乱麻、并制定反击计划的地方。一个林振声的触角暂时无法触及的角落。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办公桌一角,那个静静躺着的、屏幕一片漆黑的私人加密通讯终端上。刚才林振声的电话,就是通过这个设备打进来的。这个设备本身……是否也早已被植入了某种后门程序? 一个大胆、甚至可以说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最有可能隐藏着意想不到的转机? 谢临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他不再犹豫,大步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个通讯终端。指尖在冰冷的金属外壳上划过,感受着它精密的构造。他没有尝试开机检查,那无异于打草惊蛇。他直接将终端塞进西装内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仿佛那冰冷的金属能给他带来一丝残酷的力量。 接着,他再次俯身,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承载着血淋淋真相的微型照片,用镊子夹起。他没有将它放回怀表夹层——那太危险了。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桌面,落在一盒未拆封的、用于固定重要文件的大头针上。他拆开包装,取出一枚崭新的、闪着银光的大头针。 镊子尖夹着照片,极其小心地将其边缘按进大头针的圆形针帽内侧。照片被巧妙地、牢固地隐藏在了针帽之下。从外表看,这只是一枚普通的办公用品。他动作迅速地将这枚藏着秘密的大头针,别在了自己衬衫内侧、靠近腋下位置的隐蔽衣料接缝处。冰凉的金属针尖贴着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刺痛感,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心绪获得了一丝冰冷的锚定感。 做完这一切,他拿起那枚古老的、表盘碎裂的银质怀表。冰冷的金属外壳在掌心沉甸甸的,曾经是催眠的道具,此刻却成了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也是他仅剩的、与那个被抹杀的真实自我相连的信物。他将怀表紧紧攥在手心,指关节因用力而再次泛白。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了脊背,试图将西装上的褶皱抚平,尽管那只是徒劳。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城市华灯初上,车流如织,霓虹闪烁,编织着一张繁华而冷漠的巨网。他曾经是这张网中一个冷静的观察者,一个游刃有余的节点。而现在,他成了网中一只突然觉醒、却发现自己被无数丝线缠绕、随时可能被蜘蛛吞噬的猎物。 猎物……不! 镜片后的眼眸里,所有的痛苦、迷茫、脆弱都被强行压入冰层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炼过的、如同万年寒冰般的冷酷和决绝。那是对欺骗者的恨意,对操控者的宣战,更是对自己被剥夺人生的誓死夺回!猎物与猎手的身份,从这一刻起,将被彻底颠覆。 他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片虚假的繁华,转身,迈步走向办公室厚重的合金门。步伐不再踉跄,尽管身体内部依旧如同经历了一场惨烈的风暴,但他的脚步却异常稳定,每一步踏在地毯上,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沉重力量。 门无声滑开,外面走廊冷白的光线涌了进来。谢临的身影融入那片光中,消失不见。沉重的合金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轻响,仿佛为办公室里那场无声的崩塌落下了帷幕。 只有桌面上那盏高亮度的台灯依旧亮着,惨白的光束孤独地照射着空无一人的桌面,照射着怀表夹层被撬开后留下的、那个小小的、深不见底的圆形空洞。恒温系统再次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故障杂音,随即彻底沉寂下去。冰冷的寂静重新统治了这片空间,仿佛刚才那场灵魂的风暴从未发生。 但一切都不同了。南柯一梦的幻境,已然裂开了一道贯穿天地的巨缝。冰冷的现实,正带着血腥的气息,从裂缝中汹涌灌入。 感觉我推剧情好快[哈哈大笑][托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怀表裂痕·标本觉醒 第5章 针尖真相·过敏为盾 冰冷的合金门在谢临身后无声闭合,将办公室里那场无声的崩塌彻底隔绝。走廊里冷白的光线像无菌手术室的照明,均匀而冷漠地洒下,将他挺直的背影拉长,投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每一步踏在吸音地毯上,都悄无声息,只有他自己能听到胸腔里那颗心脏沉重而缓慢的搏动,如同擂响的战鼓,撞击着被谎言填满的肋骨。 西装内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那枚私人通讯终端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而衬衫腋下衣料接缝处,大头针冰凉的针尖带来的微弱刺痛感,此刻却成了他混乱世界里唯一清晰的坐标。照片上少年沈昭苍白的脸和那个年轻自己温柔的眼神,在脑海中反复灼烧。 他需要找到沈昭。现在。在这个看似安全实则处处陷阱的堡垒里,他需要一个同盟,一个同样被谎言伤害、同样渴望真相的灵魂。沈昭,那个被他视为“标本”的少年,此刻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目标明确:VIP休息室。 通往休息室的走廊并非直线。它需要穿过诊所的公共诊疗区外围。此刻已过正常接诊时间,公共区灯光调暗了大半,只剩下安全指示灯幽幽的绿光,勾勒出排列整齐的候诊椅冰冷的轮廓。空气里残留着消毒水和某种廉价香薰混合的、令人不适的气味。 谢临的步伐依旧沉稳,步幅均匀,如同精密仪器设定好的程序。他的表情恢复了一贯的沉静,金丝眼镜后的眼神深不见底,仿佛刚才办公室里的崩溃从未发生。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如同拉满的弓弦,警惕地感知着周围的一切。他的视线如同无形的雷达波,快速扫过天花板角落、墙壁装饰缝隙、甚至是通风口的栅格——那些可能隐藏着监控探头的位置。 一个清洁机器人沿着预设路线缓缓滑过,圆盘状的躯体发出轻微的嗡鸣,顶端的传感器闪烁着微弱的红光。谢临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多看它一眼,只是在擦肩而过的瞬间,身体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微微侧转了一个角度,确保自己西装内侧、藏着通讯终端和大头针的位置,始终处于机器人传感器扫描的盲区。这是十年“完美标本”生涯刻入骨髓的本能——规避不必要的暴露。 转过一个弯,VIP休息室所在的僻静走廊出现在眼前。这里的灯光更加柔和,空气中弥漫着薰衣草精油的淡香,刻意营造着舒缓的氛围。休息室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温暖的光线。 谢临在门前停下。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让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稍稍平复。他需要绝对的冷静,不能把办公室里的风暴带进去。他抬手,指节正要叩向门板—— “阿嚏!” 一声压抑不住、带着浓重鼻音的喷嚏声,突兀地从门内传来,打破了走廊的寂静。 紧接着,是几声短促而难受的呛咳。 谢临叩门的手指在空中顿住。镜片后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他不再犹豫,直接推门而入。 休息室内,温暖的光线下,景象却并不舒缓。 沈昭蜷坐在那张宽大的单人沙发上,原本苍白的脸颊此刻泛着不正常的红晕,鼻尖更是红得透亮,像一颗熟透的小草莓。他一只手紧紧捂着口鼻,指缝间露出的眼睛水汪汪的,盛满了生理性的泪水,眼尾也晕开一片红。另一只手则徒劳地在鼻子下方揉搓着,试图缓解那难以忍受的刺痒。他面前的矮几上,摊开着他的素描本,上面是几株用铅笔勾勒得栩栩如生的银杏树轮廓,金黄的扇形叶片仿佛要从纸面上飘落下来。 空气中,那股属于深秋的、干燥微苦的银杏气息,比谢临离开时更加清晰了一些,顽固地钻入鼻腔。虽然空气净化系统仍在工作,发出低微的嗡鸣,但显然没能完全阻隔这细微的过敏源。 看到谢临进来,沈昭抬起泪汪汪的眼睛,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掩饰不住的委屈:“谢医生……那个味道……好像又、又来了……鼻子好痒……喉咙也……” 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打断了他,瘦弱的肩膀随着咳嗽不住地颤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谢临的目光迅速扫过沈昭泛红的手腕(之前抓挠过敏的地方)、通红的鼻尖和泪眼,最后落在那幅银杏素描上。一个计划瞬间在他冰冷而高速运转的脑海中成型——天赐的掩护! 他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停在门边,眉头微蹙,目光投向天花板角落的空气净化系统出风口,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凝重:“净化系统没有完全过滤掉外部微粒。看来是附近新栽种或修剪了银杏树,花粉浓度异常升高。” 他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用身体挡住了门口可能存在的监控视角。 “你现在的症状是典型的过敏性鼻炎急性发作,伴随轻微喉头刺激。” 谢临的语速平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诊断权威,“不能再待在这里。残留的过敏源会持续刺激你的黏膜。” 他迈步走向沈昭,步伐沉稳。在距离沙发还有两步时停下,目光落在沈昭因难受而微微敞开的衣领下,那截纤细脆弱的脖颈上。过敏引起的红疹似乎有向上蔓延的趋势。 “需要立刻进行脱敏处理和环境隔离。” 谢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他抬手,动作流畅而自然地解开了自己身上那件挺括白大褂的第二颗纽扣——那个他潜意识里抗拒束缚、永远习惯性松开的纽扣。这个细微的动作几乎成了他的标志。 他将白大褂脱下。里面是那件沾染了灰尘、显得有些褶皱的深灰色衬衫。他没有将白大褂随意搭在椅背上,而是将其对折,然后再次对折,形成一个厚实的布垫。 “用这个,暂时捂住口鼻。” 谢临将叠好的白大褂递向沈昭,声音低沉,“纯棉材质,致敏性低,能物理阻隔部分过敏原吸入。跟我去负一楼的独立诊疗室,那里有独立的进风过滤系统,更安全。” 沈昭被鼻塞和喉咙痒折磨得头昏脑涨,谢临冷静的指令和递过来的、带着干净消毒水味道的白大褂像是一根救命稻草。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接过那叠得方方正正的布料,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只露出一双水汽氤氲、带着依赖和感激的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厚厚的棉布隔绝了部分恼人的气味,让他稍微好受了一点。 “能走吗?” 谢临问,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关切。 沈昭又点了点头,捂着白大褂站了起来,脚步有些虚浮。 “跟紧我。” 谢临转身,率先走向门口。他的背影挺拔,像一道安全的屏障。 走廊依旧冷白安静。谢临的步伐不快,刻意照顾着身后脚步不稳的沈昭。他没有选择电梯,而是走向了通往负一层的消防楼梯间。楼梯间的门厚重,推开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这里光线昏暗,只有墙壁上安全出口指示牌散发着幽幽的绿光,空气里带着一点尘封的凉意和混凝土的味道。监控探头只在楼梯平台的转角有一个,视野存在死角。 谢临走在前面,沈昭捂着白大褂,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皮鞋踩在金属楼梯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就在走下第一段楼梯,即将拐向平台时,谢临的脚步似乎被不平整的地面绊了一下,身体极其轻微地晃了晃。 “小心!” 沈昭下意识地低呼,空着的那只手本能地向前伸了一下,似乎想去扶谢临的胳膊。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 谢临借着身体晃动的微小幅度,一直垂在身侧、贴着裤缝的右手,快如鬼魅般向后一探!他的指尖精准地擦过沈昭向前伸出的手腕内侧皮肤! 一点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冰凉刺痛感,瞬间从沈昭的手腕传来! 沈昭猛地一僵,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愕然地看向自己的手腕。昏暗的光线下,他看到自己手腕内侧的皮肤上,多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比针尖还微小的红点,一丝微弱的血珠正极其缓慢地渗出来。而就在红点旁边的皮肤上,粘着一枚东西—— 一枚崭新的、闪着微弱银光的大头针! 它是什么时候、怎么到自己手上的?!沈昭完全懵了。刚才谢医生好像只是……不小心碰了自己一下?是谢医生掉的?还是…… 他惊疑不定地抬眼看向前面的谢临。 谢临已经稳稳地站住了,仿佛刚才的踉跄从未发生。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低沉的声音在昏暗的楼梯间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拿好它。” “什么都别问。” “别让任何人看见。” “包括…监控。”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进沈昭混乱的意识里。他心脏狂跳,下意识地蜷起手指,将那枚带着微弱刺痛感和谢临指尖冰冷触感的大头针,死死地攥进了掌心。粗糙的针帽边缘硌着柔嫩的掌心肌肤,带来一种真实而尖锐的异物感。 谢临没有回头确认,仿佛笃定沈昭会照做。他继续向下走去,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 沈昭呆立在原地,掌心里那枚小小的大头针像一块烧红的炭,又像一枚冰冷的炸弹。谢临反常的举动,那句警告,还有这枚突兀出现的针……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脊椎,压过了过敏带来的不适。他猛地低下头,摊开手掌。 昏暗的绿光下,那枚大头针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闪烁着一点微弱的、冰冷的银光。针帽光滑圆润,看起来和任何文具店买到的没有任何区别。但他鬼使神差地,用颤抖的指尖捏住针帽,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好奇心,尝试着将它微微掰开一丝缝隙—— 针帽内侧,似乎有什么东西?一张……极小极小的圆形纸片?被巧妙地压在里面,只露出一点点难以辨认的边缘? 沈昭的呼吸骤然停止!他猛地合拢手指,将大头针连同那点微弱的秘密重新死死攥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他抬头看向谢临已经走到下一层平台、即将消失在转角的身影,那个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绝而沉重。 他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将掌心那枚藏着未知之物的大头针紧紧攥住,尖锐的针尖几乎要刺破皮肤。他迈开脚步,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喉咙里残留的刺痒感被一种全新的、巨大的恐惧和惊疑彻底淹没。 负一楼的独立诊疗室门前,感应灯随着他们的到来无声亮起。谢临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追上来的沈昭。少年的脸色在冷白灯光下显得更加苍白,鼻尖和眼周的红晕未退,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困惑、惊惧和一种被强行卷入漩涡的茫然。他紧抿着唇,捂着口鼻的白大褂下方,握着大头针的那只手藏在身后,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谢临的目光在沈昭脸上停留了一瞬,镜片后的眼神深如寒潭。他没有解释,没有安慰,只是平静地抬起手,按向诊疗室门边的生物识别锁。 “滴——认证通过。” 气密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股经过高效过滤的、冰冷而洁净的空气涌了出来。 “进去。”谢临的声音低沉,没有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推力,如同将一只受惊的幼兽推入暂时安全的巢穴,“等我。” 沈昭被他眼神里的某种东西慑住,几乎是本能地,攥紧掌心的秘密,一步跨进了诊疗室冰冷洁净的空间里。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将谢临的身影隔绝在外。 走廊里,只剩下谢临一人。他背对着紧闭的诊疗室门,挺直的脊背如同沉默的山脊。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白大褂上第二颗纽扣的位置——那里空空如也。然后,那只手缓缓下移,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按在了腋下衣料接缝处。 那里,只剩下大头针取下后留下的、一个微不可察的小孔。 饵已投下。 网,正在收紧。 而猎物,已经悄然握紧了反击的第一枚武器,尽管他可能还未意识到这武器的真正分量。冰冷的针尖抵在掌心,如同命运冰冷的叩问,刺痛而真实。 第7章 过敏反应与信息过载 诊疗室里,那令人窒息的死寂被一声惊天动地的“阿——嚏!”粗暴地撕裂。 沈昭猛地捂住口鼻,整个人像被无形的巨锤砸中,上半身剧烈地向前一冲,额头差点磕在膝盖上。巨大的冲力让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鼻腔深处那股干燥微苦的银杏气息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刺激着脆弱的黏膜。这一次,连带着一股滑腻的、不受控制的液体也汹涌而出。 “咳咳……呃……”他狼狈地呛咳着,喉咙深处撕裂般的刺痒让他几乎喘不上气,只能徒劳地用那件早已洇湿的谢临的白大褂死死捂住下半张脸。布料上传来的消毒水混合着极淡木质调的气息,此刻非但不能带来安抚,反而像一种辛辣的讽刺。 谢临依旧站在控制台前,仿佛刚才那句“我是负责监视您的人”和“钥匙与镣铐”的惊世骇俗之言只是沈昭过敏产生的幻听。他修长的手指在触摸屏上快速滑动,精准地调出一个界面。 “负压启动。局部高浓度空气置换。”他低沉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在朗读设备说明书。随着他的操作,诊疗室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金属格栅发出轻微的嗡鸣,一股强劲的气流瞬间形成,将沈昭周围弥漫的过敏原微粒强行吸走。 气流扰动下,沈昭捂着口鼻的白大褂布料被掀起一角。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一个晶莹剔透、颤巍巍的鼻涕泡,极其不合时宜地、带着绝望的滑稽感,从沈昭紧捂的指缝边缘顽强地冒了出来!它在冷白的光线下折射出奇异的光泽,随着沈昭又一次抑制不住的呛咳而剧烈颤抖、膨胀,最终“噗”地一声轻响,炸裂在潮湿的布料上,留下一点微小的水渍。 “……”沈昭僵住了,耳朵尖瞬间红得滴血,连过敏引起的面部潮红都盖不住那层羞耻的燥热。他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或者干脆被这股强劲的负压气流吸进格栅里算了! 谢临的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扫过那个炸裂鼻涕泡的位置,镜片后的眼神深不见底,没有任何评价,仿佛那只是仪器捕捉到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尘埃数据点。他转身走向墙角的嵌入式恒温柜,输入密码,柜门无声滑开,露出里面整齐码放的药剂和一次性医疗用品。他取出一支崭新的、包装完好的抗组胺注射剂,又拿了一支细小的针筒,动作流畅而精准,如同精密的外科手术准备。 他拿着药剂和针筒走回治疗床边。冰凉的视线落在沈昭紧捂着口鼻、指节发白的手上,以及他那只依旧死死攥着素描本、指关节同样泛白的左手(素描本藏在身侧)。 “手。”谢临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如同金属碰撞。 沈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那只攥着素描本的手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藏得更深,仿佛那里面藏着的是他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或者说,烫手山芋)。他迟疑地、极其缓慢地,将捂着口鼻的右手从白大褂下移开,露出了同样布满过敏红疹和狼狈水渍的下半张脸。他伸出因紧张和不适而微微颤抖的右臂,手腕内侧那个微小的针孔红点,在周围蔓延的红疹中显得格外刺眼。 谢临的目光似乎在那针孔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他撕开注射器的包装,动作干脆利落,针尖在冷光下闪过一道寒芒。他拿起一小块酒精棉片,擦拭沈昭上臂三角肌区域的皮肤。冰凉的触感让沈昭又是一颤。 “肌肉注射。缓解急性过敏症状。”谢临的声音平板地解释着,针尖已然精准地刺入皮肤。轻微的刺痛感传来,紧接着是药液缓缓推入的微胀感。 沈昭咬紧下唇,强迫自己不要躲闪。疼痛是真实的,药液注入的感觉是真实的,眼前这个自称“监视者”的男人为他注射解药的动作也是真实的。这巨大的矛盾感几乎要撕裂他混乱的神经。被植入的记忆?监视者?钥匙?镣铐?这一切荒谬绝伦的指控,和他此刻正在经历的、最普通不过的医疗程序,形成了荒诞至极的对比。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强行塞进恐怖片片场的喜剧演员,鼻涕泡就是他那不合时宜的道具。 注射完毕,谢临利落地拔出针头,用棉球按压住针眼。他处理掉废弃针具,走到旁边一个嵌壁式的迷你水吧台。水吧台很小,只够放一台胶囊咖啡机和几个骨瓷杯。他按下一个按钮,机器发出低沉的研磨声和蒸汽喷涌的嘶鸣。他没有添加任何糖或奶精,只是静静等待。很快,一杯冒着蒸腾热气、颜色深浓如墨的黑咖啡被推了出来。浓郁的、带着焦苦气息的咖啡香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冲淡了空气里残留的消毒水和银杏味道。 谢临端起那杯黑咖啡,走到治疗床边,递向沈昭。深色的液体在洁白的骨瓷杯里微微晃动,映着头顶冷光。 “喝掉。咖啡因有助于缓解过敏引起的血管性头痛。”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如同医嘱。金丝眼镜反射着灯光,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沈昭看着那杯递到眼前的、黑得不见底的液体。他迟疑地接过。杯子温热的触感透过骨瓷传来,咖啡的苦香钻入鼻腔。他小口啜饮了一下,滚烫、浓郁、纯粹的苦涩瞬间在舌尖炸开,霸道地席卷了整个口腔,冲得他眉头紧紧皱起,差点又呛咳出来。这味道……太苦了!苦得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像吞下了一口浓缩的焦炭。他下意识地想吐舌头,但接触到谢临那平静无波的目光,又硬生生忍住了,只能小口小口地、极其艰难地往下咽。每一口都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酷刑。 谢临看着沈昭皱成一团、苦不堪言的脸,没有任何表示。他转身走到控制台旁,拿起一个平板式的电子病历本,指尖在屏幕上滑动。他的目光落在某个条目上,然后抬起眼,看向艰难吞咽着黑咖啡的沈昭。 “沈先生,”谢临的声音恢复了那种职业性的、带着距离感的温和,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揭露从未发生,“根据您之前填写的初诊资料,您提到对银杏叶有严重过敏史。”他顿了顿,指尖在病历本上轻轻一点,调出相应的记录,“资料显示,您的首次严重过敏反应发作,是在十二岁?” 沈昭正被那口滚烫的黑咖啡噎得说不出话,闻言下意识地点点头,含糊地应道:“嗯……他们……他们说是十二岁。”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咖啡带来的沙哑。那个“他们”是谁?父母?医生?他脑子里一片混乱,记忆像是蒙着一层厚重的、沾满灰尘的毛玻璃。十二岁……好像是吧?他只记得从那之后,秋天就变成了一个需要小心翼翼躲避金黄落叶的季节。 谢临点了点头,指尖在病历本上记录着什么。他的动作流畅自然,如同任何一个尽职尽责的医生在完善病史。然而,就在沈昭以为这个话题即将结束时,谢临的目光却状似无意地扫过沈昭一直紧紧攥着、放在身侧的硬壳素描本。 “很有趣。”谢临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学术探讨的好奇,“在初次诊疗时,我注意到您画册扉页上,有一幅色彩非常鲜明的儿童画。”他微微侧头,似乎在回忆,“画的是……一个巨大的、长着笑脸的向日葵?旁边还有歪歪扭扭的小房子和云朵?” 沈昭一愣,思绪被强行从混乱的深渊里拉回了一点。那幅画?那是他画册的开篇,是他自己都不太记得什么时候画下的、充满童趣的涂鸦。谢医生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是……是的。”沈昭有些茫然地回答,不明白这跟他的银杏过敏有什么关系。 谢临的指尖在电子病历本上悬停,没有落下。他镜片后的目光透过薄薄的镜片,精准地落在沈昭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锐利,却又巧妙地包裹在温和的询问之下。 “那幅画的右下角,”谢临的声音平稳,语速不疾不徐,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有一个铅笔写的落款日期。虽然很稚嫩,但字迹清晰。”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沈昭时间回忆,然后才清晰地吐出那个日期: “**九岁**。”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沈昭脑中炸开!他整个人猛地僵住,连手中滚烫的咖啡杯都差点脱手!九岁?!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比刚才谢临的“监视者”宣言更让他毛骨悚然!他十二岁才被确诊银杏过敏?可他九岁的画册扉页上,那幅充满阳光的向日葵旁边……怎么会?!记忆的毛玻璃上瞬间裂开一道狰狞的缝隙!他拼命回想,那幅画……落款……是九岁吗?他记不清了!他的记忆告诉他就是十二岁!可谢临……他为什么要提起这个?他是怎么注意到那个不起眼的落款的?这到底是……巧合?还是…… 巨大的信息过载如同海啸般再次将他淹没。被植入的记忆?画册上早了三年的日期?监视者?钥匙?镣铐?此刻又加上这匪夷所思的、自相矛盾的时间点!沈昭感觉自己的大脑像一台超负荷运转、即将冒烟的破旧机器,每一个齿轮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张着嘴,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咖啡渣和冰冷的恐惧混合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瞪大眼睛,惊恐又茫然地看着谢临。 谢临平静地回视着他,仿佛只是陈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观察细节。他悬停的指尖终于落下,在电子病历本上那个“首次过敏年龄:12岁”的记录旁边,极其自然地添加了一个小小的注释标记,像是一个有待考证的问号。然后,他仿佛完成了什么例行工作,将病历本放到一边。 “过敏反应需要时间平复。”谢临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在这里休息半小时。空气参数已锁定,不会有新的过敏源进入。”他指了指治疗床,“可以躺下。” 说完,他不再看沈昭脸上那副被雷劈了的表情,转身走向控制台。他的手指在屏幕上点按了几下。头顶,那持续低鸣的空气净化系统,指示灯的颜色似乎发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从代表运行的幽蓝,变成了代表维持状态的柔和的浅绿。同时,控制面板上那几个灰色的“设备离线”监控窗口,其中一个的灰色开始极缓慢地褪去,红色的斜杠符号闪烁了一下,下方浮现出小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进度条——“**自检恢复中… 5%…**”。 谢临背对着沈昭,站在控制台前,似乎在认真查看某个数据流。他挺直的背影在冷白的光线下显得沉稳而疏离,深灰色衬衫的领口处,第二颗纽扣的位置——那颗他永远习惯性松开的纽扣——依旧空着,露出一小段线条清晰的锁骨,像一道无声的裂痕。 沈昭呆坐在治疗床边缘,手里还捧着那杯滚烫却已感觉不到温度的黑咖啡。谢临的话像冰冷的毒蛇,钻进他的耳朵,盘踞在他混乱的脑海里。 **九岁**。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记忆里那个“十二岁”的印记。他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紧紧攥着的素描本上。硬壳封面光滑冰冷,那个藏着大头针的位置,指腹按压下去,依旧能感觉到下面那个微小的、坚硬的凹痕。 钥匙……镣铐…… 他猛地抬起头,再次看向谢临的背影,看向那空着的第二颗纽扣的位置,又像是被烫到般迅速移开视线,茫然地投向诊疗室唯一的那扇观察窗。 窗外,暮色渐沉。城市的光污染给天空染上了一层暧昧的紫红色。就在那扇巨大的、洁净的强化玻璃窗上,一点刺目的金黄,正正地粘在那里。 一片完整的、边缘呈完美扇形的银杏叶。它金黄的叶脉在室内冷光的映照下清晰可见,像一件被精心粘贴上去的、来自深秋的标本。它就那样固执地、无声地吸附在玻璃上,仿佛隔着厚厚的屏障,也在冷冷地注视着他,嘲笑着他记忆里那个摇摇欲坠的“十二岁”。 沈昭的呼吸瞬间停滞了。他死死盯着那片银杏叶,仿佛它是从地狱里飘来的告死文书。过敏带来的鼻腔刺痒和喉头不适感再次汹涌袭来,混杂着咖啡的苦涩、药液注射后的微胀,以及那股从灵魂深处升起的、冰冷刺骨的恐惧和荒谬感。 “呃……”一声压抑的、带着绝望气息的干呕声,终于从他紧咬的牙关里逸了出来。他猛地弯下腰,手中的咖啡杯剧烈摇晃,深色的液体泼溅出来,落在洁白的地胶上,晕开一小片污渍,如同他此刻彻底混乱崩溃的世界。 第8章 咖啡渍与九岁向日葵 诊疗室里,死寂被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干呕粗暴撕裂。 沈昭猛地弯下腰,像被无形的重拳击中胃部。手中滚烫的咖啡杯剧烈一晃,深褐色的液体如同失控的墨点,泼溅出来,在谢临那件原本一尘不染、此刻却沾满了他狼狈痕迹的白大褂下摆,以及脚下光洁的白色地胶上,晕开一小片形状狰狞的污渍。苦涩的焦香瞬间混合了空气里残留的消毒水味和那股若有似无的、让他喉咙发紧的银杏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荒谬的鸡尾酒。 他大口喘着气,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模糊了视线,喉咙深处火辣辣的,残留着咖啡的灼烧感和呕吐未遂的酸涩。世界在他眼前旋转,混乱得如同被强行打翻的调色盘——谢临那句冰冷刺骨的“监视者”宣言,那把藏在素描本里、此刻硌得他掌心生疼的大头针“钥匙”,窗外那片如同挑衅般贴在玻璃上的完整银杏叶,还有……那个如同鬼魅般缠绕着他的“九岁”! 十二岁的过敏?九岁的向日葵落款?哪一个是真的?或者……都是假的? 巨大的信息过载几乎要撑爆他的太阳穴。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强行塞进精密仪器里的齿轮,每一个齿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下一秒就要彻底崩碎。他徒劳地用手背狠狠蹭过被泪水模糊的眼睛,试图看清眼前的一切,视线却固执地聚焦在脚下那片缓缓蔓延的咖啡渍上,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混乱世界的锚点。 谢临依旧背对着他,站在那面闪烁着幽光的控制台前。他挺拔的身影在冷白的顶灯下切割出利落的剪影,深灰色衬衫的领口处,第二颗纽扣的位置,空荡荡的,像一道无声的、拒绝缝合的伤口。他似乎完全没有被身后这场小小的崩溃影响,修长的手指在触摸屏上平稳滑动,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自我校准。空气净化系统低沉的嗡鸣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改变,指示灯从刺目的幽蓝切换成了柔和的浅绿。 “……” 沈昭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咖啡渣和冰冷的恐惧混合物,所有质问、尖叫、或者仅仅是表达痛苦的音节都被死死堵住。他只能徒劳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提醒自己还清醒着。 就在这时,谢临动了。他没有转身,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扫过控制台下方一个不起眼的嵌入式储物格。他的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整理了一下思绪。 “需要纸巾吗?” 他开口了,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指控和眼前这片狼藉都与他无关。那语气,就像一个最普通的医生在询问一个打翻了水杯的普通病人。 沈昭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谢临的背影。需要纸巾?他几乎想冷笑出声。他现在需要的是一把撬棍,撬开这个男人的脑子,或者撬开自己那堆砌着谎言和疑云的头盖骨,看看里面到底塞了些什么玩意儿!是“九岁”的向日葵?还是“十二岁”的银杏噩梦?或者……是眼前这个自称“监视者”的男人那副永远扣不紧第二颗纽扣的虚伪皮囊? 愤怒和荒谬感像岩浆一样在他胸腔里翻涌,几乎要冲破喉咙。然而,就在这股灼热的情绪即将喷发的瞬间,谢临却有了动作。 他极其自然地弯下腰,仿佛要去捡掉在地上的什么东西(虽然地上除了咖啡渍空无一物),动作幅度恰到好处。随着他弯腰,深灰色衬衫的后领口微微敞开。 沈昭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瞬间钉在了谢临后颈靠近发际线的位置。 就在那片理应是干净皮肤的地方,紧贴着脊椎骨上方的位置,一个极其微小的、硬币大小的圆形痕迹,隐藏在几缕深色的碎发之下,若隐若现。那痕迹的颜色比周围皮肤略深一点点,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毫无生命感的哑光质感,像是某种人造材料的贴片,又像是皮肤下埋入了什么异物后留下的、已经愈合却无法完全消失的印记。它安静地贴在那里,像一个不为人知的烙印,一个不属于血肉之躯的标签。 沈昭的呼吸瞬间停滞了。所有的愤怒、质问、荒谬感,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嗤”地一声漏了个干净,只剩下冰冷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升。那是什么?一个胎记?一个旧伤疤?不……那质地,那位置,那毫无生气的哑光感……它看起来更像……更像某种接口?某种……植入物留下的痕迹? 钥匙……镣铐……被植入的记忆……监视者…… 这几个支离破碎的词在沈昭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撞击,发出刺耳的噪音。他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圆形印记,仿佛要把它烙印在自己的视网膜上。谢临直起身的动作打断了沈昭的窥视,那点异样的痕迹再次被衣领和碎发遮掩,快得如同一个错觉。 谢临仿佛对刚才的弯腰只是为了整理一下裤脚。他转过身,手里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小盒抽取式的纸巾。他走到沈昭面前,隔着那片还在缓慢晕开的咖啡渍,将纸巾盒递了过来。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沈昭脸上,掠过他泛红的眼眶、鼻尖和沾着咖啡渍的下巴,没有任何多余的询问或评判,只是递出纸巾。 “清理一下。” 谢临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流程,“休息半小时。空气参数已锁定,不会有新的过敏源进入。”他指了指那张宽大的治疗床,“可以躺下。” 沈昭僵硬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巾盒外壳,激得他微微一颤。他几乎是机械地抽出一张纸巾,胡乱地擦拭着溅在手上和下巴上的咖啡。纸巾粗糙的纤维摩擦着皮肤,带不来丝毫的安抚,反而更像一种无声的讽刺。他擦得很用力,仿佛要把某种看不见的污秽也一并擦掉。 谢临看着他笨拙的动作,没再说话。他走到控制台边,拿起那个平板式的电子病历本,指尖在屏幕上滑动。他的目光落在某个条目上,指尖悬停片刻,然后轻轻一点,调出了一份文档的预览界面。他似乎看得很专注,微微蹙着眉,像是在研究某个疑难病例。 沈昭擦完自己,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向地上的污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蹲下身,用几张干净的纸巾去吸地上的咖啡。就在他低头擦拭的瞬间,谢临拿着病历本,似乎为了看得更仔细些,也微微俯身,将平板稍微放低了一点。 角度!就是现在! 沈昭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他屏住呼吸,借着蹲在地上的高度和谢临俯身的角度,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镜头,瞬间捕捉到了平板屏幕上被谢临拇指边缘微微遮挡的一小片区域! 那似乎是一份报告的扫描件。页面顶部印着一个模糊却依稀可辨的机构徽标——一个抽象化的、环抱着星星的双手图案。沈昭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徽标……他见过!在某个早已被他遗忘在记忆角落的、阴沉的下午,在一栋有着冰冷大理石走廊的、令人窒息的建筑大门上! 而就在徽标下方,报告的标题栏里,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如同淬毒的尖针,狠狠刺入他的眼帘: 【XX市儿童福利院阶段性观察评估报告】 报告主体被谢临的手指挡着,但沈昭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报告末尾那个清晰无比的手写签名栏上。签名龙飞凤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而在签名旁边,一个清晰的打印日期,如同冰冷的墓碑铭文,刻在那里: 2009年11月17日 “嗡——!” 沈昭的脑子里像是有一万只蜜蜂同时炸了窝!所有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片冰冷的苍白。儿童福利院?观察评估?2009年? 他十二岁那年,是……是哪一年来着?他的记忆像一团被水泡烂的纸浆,拼命想要抓住一个清晰的数字。父母模糊的叹息声在耳边回荡:“……阿昭十二岁那年秋天……那场吓死人的过敏……” 是……是2006年!对,绝对是2006年!他记得那年秋天,窗外的银杏树金黄得刺眼,他在医院醒来,身上插着管子,父母憔悴的脸……那一年,是2006年! 可这份报告……2009年?2009年他已经十五岁了!十五岁的高中生,怎么会和儿童福利院扯上关系?还“阶段性观察评估”?这到底是什么?谢临为什么在看这个?是……是他的报告吗?还是……别人的?混乱的漩涡再次将他吞没,比之前更加汹涌。时间线彻底乱套了!十二岁的过敏,九岁的向日葵,十五岁的福利院评估?他的人生是被打乱重组的拼图吗? 巨大的眩晕感和冰冷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蹲在地上的身体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手里的脏纸巾无声地滑落在地胶上,覆盖在尚未完全擦净的咖啡渍上。 谢临似乎并未察觉沈昭的异样。他看完了那份报告,指尖在屏幕上轻轻一划,关掉了预览。他直起身,顺手将平板病历本放回控制台。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刚才只是查阅了一份最寻常的病历资料。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蹲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的沈昭身上。 “感觉好些了吗?” 谢临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依旧是那种带着距离感的温和,仿佛刚才那份诡异的福利院报告从未出现过,“如果头晕,躺下会舒服些。” 沈昭猛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又冷又重,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死死地盯着谢临,眼神里充满了惊惧、混乱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探询。他想问,他想尖叫,他想抓住谢临的衣领摇晃,逼问那份报告,逼问那个九岁的日期,逼问后颈上那个该死的印记! 就在这时—— “笃笃笃!” 诊疗室厚重的隔音门被有节奏地敲响了。声音不轻不重,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意味。 沈昭像受惊的兔子般浑身一抖,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一阵微风。他下意识地将那只攥着素描本的手藏到身后,仿佛里面藏着什么足以致命的罪证。 谢临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极快地闪了一下。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是平静地走向门口,按下了门边的通话器按钮。 “哪位?” 他的声音透过门禁系统传出去,清晰而沉稳。 “谢医生,设备维护。” 门外传来一个略显沙哑的男声,带着点技术工人特有的那种对精密仪器的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后台提示A7区有设备状态异常,需要现场确认一下。方便进来吗?” 谢临的目光扫过控制台,那个原本显示“离线”的监控窗口,此刻的进度条已经悄然跳到了 【自检恢复中… 87%…】 。红色的斜杠符号几乎消失不见。 “稍等。” 谢临对着通话器说了一句,然后转向沈昭,语气是公式化的交代,“设备维护人员。你在这里休息,或者,”他看了一眼腕表,“如果感觉可以,今天的诊疗可以结束。后续预约时间助理会通知你。” 他的话语清晰地将沈昭定位为“病人”,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揭露和沈昭目睹的诡异报告,仿佛都被这扇即将打开的门彻底隔绝,重新封存进了名为“正常诊疗”的盒子里。 沈昭僵硬地点了点头,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个干涩的单音节:“……好。” 谢临这才按下了解锁键。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厚重的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深蓝色连体工装、戴着同色棒球帽的男人侧身挤了进来。他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印着设备厂商LOGO的黑色工具箱。男人看起来四十岁上下,脸颊瘦削,眼窝有点深,帽檐压得略低,遮住了部分额头。他进来后,目光飞快地在诊疗室内扫了一圈,掠过脸色苍白的沈昭和他脚边地上的纸巾污渍,没有任何停留,最后落在谢临身上,脸上堆起一个程式化的笑容。 “谢医生,打扰了。就检查一下A7区接口和后台日志,很快。” 他声音沙哑,带着点北方口音。 “辛苦。” 谢临微微颔首,侧身让开通道,指向控制台侧后方一个嵌在墙体内的金属盖板区域。他的姿态从容,俨然一副配合工作的专业医生模样。 维修工拎着工具箱快步走过去,放下箱子,熟练地拧开盖板上的几颗固定螺丝。金属盖板被取下,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线缆接口和闪烁着各色指示灯的模块板。他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手持式检测仪,接上数据线,开始埋头操作起来。仪器发出轻微的嘀嗒声。 诊疗室内的空气似乎因为第三人的闯入而变得更加粘稠凝滞。沈昭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个误入禁地的局外人,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下意识地又往后退了一小步,后背几乎贴到了冰冷的墙壁。藏在他身后的素描本硬壳封面硌着他的脊椎骨,那个大头针凹痕的位置,像一颗冰冷的痣。 维修工的动作很麻利,手指在检测仪的小键盘上快速敲击着,屏幕上的数据流瀑布般滚动。他一边操作,一边似乎随口抱怨了一句:“啧,你们这后台日志有点意思啊,刚才那段监控数据流怎么像被什么东西啃了一口似的?断档得厉害。幸亏硬件自检快跑完了,不然真得拆机箱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诊疗室里格外清晰。 监控数据流……断档? 沈昭的心猛地一紧。他想起了谢临操作控制台时,那个从“离线”状态悄然开始自检恢复的监控窗口。是那个吗?被什么东西“啃了一口”? 谢临就站在维修工侧后方不远处,双手随意地插在白大褂口袋里,姿态放松地看着对方操作。听到维修工的话,他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淡淡地回应:“可能是瞬时干扰。系统稳定性一直不错。” “但愿吧。” 维修工头也没抬,手指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个指令,检测仪的屏幕跳出一个绿色的【PASS】标识,“成了!自检完成,状态正常。后台日志我备份了一份带回去分析,硬件没问题。” 他利索地拔掉数据线,开始将打开的盖板装回去,拧紧螺丝。 “麻烦你了。” 谢临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感谢。 “分内事。” 维修工合上工具箱,拎起来,目光再次快速扫过整个诊疗室,在沈昭身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随即转向谢临,“谢医生,那我撤了。有问题后台再报。” 谢临将他送到门口。维修工拉开门,侧身走了出去,厚重的隔音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将外面世界的声音彻底隔绝。 诊疗室里重新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净化系统轻柔的浅绿色运行灯稳定地亮着。控制台上,那个曾经“离线”的监控窗口,此刻已完全恢复正常,清晰地显示着诊疗室内部的实时画面——沈昭苍白着脸贴着墙站着,谢临站在门边,地上那滩被纸巾覆盖的咖啡渍像一个丑陋的伤疤。 沈昭感觉自己的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限,随时都会断裂。他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充满谎言和诡异气息的牢笼。 “谢医生,”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我……我先走了。” 他甚至不敢再看谢临的眼睛,目光躲闪着落在地板上那片污渍。 谢临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那眼神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让人猜不透任何情绪。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缓步走回控制台前,指尖在平板上轻轻一点,调出了预约界面。 “好。” 他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起伏,“下次预约时间,助理会发到你登记的邮箱。”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似乎是在确认操作。 沈昭如蒙大赦,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抬脚就要往门口冲。他只想离开,立刻,马上! “沈先生。” 谢临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绳索,瞬间绊住了沈昭的脚步。 沈昭的心脏猛地一沉,僵在门口,手已经按在了冰凉的金属门把手上,却不敢回头。 谢临并没有看他。他依旧低头看着手中的平板,指尖停留在屏幕上,似乎在浏览着什么。他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下次诊疗,” 他微微顿了一下,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在陈述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医嘱,“方便的话,带上你九岁时画的那本画册。” 九岁……的画册! 沈昭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他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谢临。 谢临终于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地迎上沈昭惊骇的视线。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询问他是否需要带一份普通的病历资料。 “我想看看那朵向日葵。” 谢临补充道,语气温和得令人毛骨悚然。他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微弱的弧度,那弧度冰冷,没有丝毫暖意,像一个精心计算后呈现的面具表情。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写了两个阿嚏[小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咖啡渍与九岁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