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疗室里,死寂被一声短促而压抑的干呕粗暴撕裂。
沈昭猛地弯下腰,像被无形的重拳击中胃部。手中滚烫的咖啡杯剧烈一晃,深褐色的液体如同失控的墨点,泼溅出来,在谢临那件原本一尘不染、此刻却沾满了他狼狈痕迹的白大褂下摆,以及脚下光洁的白色地胶上,晕开一小片形状狰狞的污渍。苦涩的焦香瞬间混合了空气里残留的消毒水味和那股若有似无的、让他喉咙发紧的银杏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荒谬的鸡尾酒。
他大口喘着气,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模糊了视线,喉咙深处火辣辣的,残留着咖啡的灼烧感和呕吐未遂的酸涩。世界在他眼前旋转,混乱得如同被强行打翻的调色盘——谢临那句冰冷刺骨的“监视者”宣言,那把藏在素描本里、此刻硌得他掌心生疼的大头针“钥匙”,窗外那片如同挑衅般贴在玻璃上的完整银杏叶,还有……那个如同鬼魅般缠绕着他的“九岁”!
十二岁的过敏?九岁的向日葵落款?哪一个是真的?或者……都是假的?
巨大的信息过载几乎要撑爆他的太阳穴。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强行塞进精密仪器里的齿轮,每一个齿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下一秒就要彻底崩碎。他徒劳地用手背狠狠蹭过被泪水模糊的眼睛,试图看清眼前的一切,视线却固执地聚焦在脚下那片缓缓蔓延的咖啡渍上,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混乱世界的锚点。
谢临依旧背对着他,站在那面闪烁着幽光的控制台前。他挺拔的身影在冷白的顶灯下切割出利落的剪影,深灰色衬衫的领口处,第二颗纽扣的位置,空荡荡的,像一道无声的、拒绝缝合的伤口。他似乎完全没有被身后这场小小的崩溃影响,修长的手指在触摸屏上平稳滑动,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自我校准。空气净化系统低沉的嗡鸣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改变,指示灯从刺目的幽蓝切换成了柔和的浅绿。
“……” 沈昭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咖啡渣和冰冷的恐惧混合物,所有质问、尖叫、或者仅仅是表达痛苦的音节都被死死堵住。他只能徒劳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提醒自己还清醒着。
就在这时,谢临动了。他没有转身,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扫过控制台下方一个不起眼的嵌入式储物格。他的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整理了一下思绪。
“需要纸巾吗?” 他开口了,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指控和眼前这片狼藉都与他无关。那语气,就像一个最普通的医生在询问一个打翻了水杯的普通病人。
沈昭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谢临的背影。需要纸巾?他几乎想冷笑出声。他现在需要的是一把撬棍,撬开这个男人的脑子,或者撬开自己那堆砌着谎言和疑云的头盖骨,看看里面到底塞了些什么玩意儿!是“九岁”的向日葵?还是“十二岁”的银杏噩梦?或者……是眼前这个自称“监视者”的男人那副永远扣不紧第二颗纽扣的虚伪皮囊?
愤怒和荒谬感像岩浆一样在他胸腔里翻涌,几乎要冲破喉咙。然而,就在这股灼热的情绪即将喷发的瞬间,谢临却有了动作。
他极其自然地弯下腰,仿佛要去捡掉在地上的什么东西(虽然地上除了咖啡渍空无一物),动作幅度恰到好处。随着他弯腰,深灰色衬衫的后领口微微敞开。
沈昭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瞬间钉在了谢临后颈靠近发际线的位置。
就在那片理应是干净皮肤的地方,紧贴着脊椎骨上方的位置,一个极其微小的、硬币大小的圆形痕迹,隐藏在几缕深色的碎发之下,若隐若现。那痕迹的颜色比周围皮肤略深一点点,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毫无生命感的哑光质感,像是某种人造材料的贴片,又像是皮肤下埋入了什么异物后留下的、已经愈合却无法完全消失的印记。它安静地贴在那里,像一个不为人知的烙印,一个不属于血肉之躯的标签。
沈昭的呼吸瞬间停滞了。所有的愤怒、质问、荒谬感,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嗤”地一声漏了个干净,只剩下冰冷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升。那是什么?一个胎记?一个旧伤疤?不……那质地,那位置,那毫无生气的哑光感……它看起来更像……更像某种接口?某种……植入物留下的痕迹?
钥匙……镣铐……被植入的记忆……监视者……
这几个支离破碎的词在沈昭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撞击,发出刺耳的噪音。他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圆形印记,仿佛要把它烙印在自己的视网膜上。谢临直起身的动作打断了沈昭的窥视,那点异样的痕迹再次被衣领和碎发遮掩,快得如同一个错觉。
谢临仿佛对刚才的弯腰只是为了整理一下裤脚。他转过身,手里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小盒抽取式的纸巾。他走到沈昭面前,隔着那片还在缓慢晕开的咖啡渍,将纸巾盒递了过来。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沈昭脸上,掠过他泛红的眼眶、鼻尖和沾着咖啡渍的下巴,没有任何多余的询问或评判,只是递出纸巾。
“清理一下。” 谢临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流程,“休息半小时。空气参数已锁定,不会有新的过敏源进入。”他指了指那张宽大的治疗床,“可以躺下。”
沈昭僵硬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巾盒外壳,激得他微微一颤。他几乎是机械地抽出一张纸巾,胡乱地擦拭着溅在手上和下巴上的咖啡。纸巾粗糙的纤维摩擦着皮肤,带不来丝毫的安抚,反而更像一种无声的讽刺。他擦得很用力,仿佛要把某种看不见的污秽也一并擦掉。
谢临看着他笨拙的动作,没再说话。他走到控制台边,拿起那个平板式的电子病历本,指尖在屏幕上滑动。他的目光落在某个条目上,指尖悬停片刻,然后轻轻一点,调出了一份文档的预览界面。他似乎看得很专注,微微蹙着眉,像是在研究某个疑难病例。
沈昭擦完自己,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向地上的污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蹲下身,用几张干净的纸巾去吸地上的咖啡。就在他低头擦拭的瞬间,谢临拿着病历本,似乎为了看得更仔细些,也微微俯身,将平板稍微放低了一点。
角度!就是现在!
沈昭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腔。他屏住呼吸,借着蹲在地上的高度和谢临俯身的角度,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镜头,瞬间捕捉到了平板屏幕上被谢临拇指边缘微微遮挡的一小片区域!
那似乎是一份报告的扫描件。页面顶部印着一个模糊却依稀可辨的机构徽标——一个抽象化的、环抱着星星的双手图案。沈昭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徽标……他见过!在某个早已被他遗忘在记忆角落的、阴沉的下午,在一栋有着冰冷大理石走廊的、令人窒息的建筑大门上!
而就在徽标下方,报告的标题栏里,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如同淬毒的尖针,狠狠刺入他的眼帘:
【XX市儿童福利院阶段性观察评估报告】
报告主体被谢临的手指挡着,但沈昭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报告末尾那个清晰无比的手写签名栏上。签名龙飞凤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而在签名旁边,一个清晰的打印日期,如同冰冷的墓碑铭文,刻在那里:
2009年11月17日
“嗡——!”
沈昭的脑子里像是有一万只蜜蜂同时炸了窝!所有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片冰冷的苍白。儿童福利院?观察评估?2009年?
他十二岁那年,是……是哪一年来着?他的记忆像一团被水泡烂的纸浆,拼命想要抓住一个清晰的数字。父母模糊的叹息声在耳边回荡:“……阿昭十二岁那年秋天……那场吓死人的过敏……” 是……是2006年!对,绝对是2006年!他记得那年秋天,窗外的银杏树金黄得刺眼,他在医院醒来,身上插着管子,父母憔悴的脸……那一年,是2006年!
可这份报告……2009年?2009年他已经十五岁了!十五岁的高中生,怎么会和儿童福利院扯上关系?还“阶段性观察评估”?这到底是什么?谢临为什么在看这个?是……是他的报告吗?还是……别人的?混乱的漩涡再次将他吞没,比之前更加汹涌。时间线彻底乱套了!十二岁的过敏,九岁的向日葵,十五岁的福利院评估?他的人生是被打乱重组的拼图吗?
巨大的眩晕感和冰冷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蹲在地上的身体晃了晃,眼前阵阵发黑,手里的脏纸巾无声地滑落在地胶上,覆盖在尚未完全擦净的咖啡渍上。
谢临似乎并未察觉沈昭的异样。他看完了那份报告,指尖在屏幕上轻轻一划,关掉了预览。他直起身,顺手将平板病历本放回控制台。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刚才只是查阅了一份最寻常的病历资料。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蹲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的沈昭身上。
“感觉好些了吗?” 谢临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依旧是那种带着距离感的温和,仿佛刚才那份诡异的福利院报告从未出现过,“如果头晕,躺下会舒服些。”
沈昭猛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又冷又重,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死死地盯着谢临,眼神里充满了惊惧、混乱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探询。他想问,他想尖叫,他想抓住谢临的衣领摇晃,逼问那份报告,逼问那个九岁的日期,逼问后颈上那个该死的印记!
就在这时——
“笃笃笃!”
诊疗室厚重的隔音门被有节奏地敲响了。声音不轻不重,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意味。
沈昭像受惊的兔子般浑身一抖,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一阵微风。他下意识地将那只攥着素描本的手藏到身后,仿佛里面藏着什么足以致命的罪证。
谢临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极快地闪了一下。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是平静地走向门口,按下了门边的通话器按钮。
“哪位?” 他的声音透过门禁系统传出去,清晰而沉稳。
“谢医生,设备维护。” 门外传来一个略显沙哑的男声,带着点技术工人特有的那种对精密仪器的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后台提示A7区有设备状态异常,需要现场确认一下。方便进来吗?”
谢临的目光扫过控制台,那个原本显示“离线”的监控窗口,此刻的进度条已经悄然跳到了 【自检恢复中… 87%…】 。红色的斜杠符号几乎消失不见。
“稍等。” 谢临对着通话器说了一句,然后转向沈昭,语气是公式化的交代,“设备维护人员。你在这里休息,或者,”他看了一眼腕表,“如果感觉可以,今天的诊疗可以结束。后续预约时间助理会通知你。”
他的话语清晰地将沈昭定位为“病人”,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揭露和沈昭目睹的诡异报告,仿佛都被这扇即将打开的门彻底隔绝,重新封存进了名为“正常诊疗”的盒子里。
沈昭僵硬地点了点头,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个干涩的单音节:“……好。”
谢临这才按下了解锁键。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厚重的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深蓝色连体工装、戴着同色棒球帽的男人侧身挤了进来。他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印着设备厂商LOGO的黑色工具箱。男人看起来四十岁上下,脸颊瘦削,眼窝有点深,帽檐压得略低,遮住了部分额头。他进来后,目光飞快地在诊疗室内扫了一圈,掠过脸色苍白的沈昭和他脚边地上的纸巾污渍,没有任何停留,最后落在谢临身上,脸上堆起一个程式化的笑容。
“谢医生,打扰了。就检查一下A7区接口和后台日志,很快。” 他声音沙哑,带着点北方口音。
“辛苦。” 谢临微微颔首,侧身让开通道,指向控制台侧后方一个嵌在墙体内的金属盖板区域。他的姿态从容,俨然一副配合工作的专业医生模样。
维修工拎着工具箱快步走过去,放下箱子,熟练地拧开盖板上的几颗固定螺丝。金属盖板被取下,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线缆接口和闪烁着各色指示灯的模块板。他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手持式检测仪,接上数据线,开始埋头操作起来。仪器发出轻微的嘀嗒声。
诊疗室内的空气似乎因为第三人的闯入而变得更加粘稠凝滞。沈昭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个误入禁地的局外人,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下意识地又往后退了一小步,后背几乎贴到了冰冷的墙壁。藏在他身后的素描本硬壳封面硌着他的脊椎骨,那个大头针凹痕的位置,像一颗冰冷的痣。
维修工的动作很麻利,手指在检测仪的小键盘上快速敲击着,屏幕上的数据流瀑布般滚动。他一边操作,一边似乎随口抱怨了一句:“啧,你们这后台日志有点意思啊,刚才那段监控数据流怎么像被什么东西啃了一口似的?断档得厉害。幸亏硬件自检快跑完了,不然真得拆机箱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诊疗室里格外清晰。
监控数据流……断档?
沈昭的心猛地一紧。他想起了谢临操作控制台时,那个从“离线”状态悄然开始自检恢复的监控窗口。是那个吗?被什么东西“啃了一口”?
谢临就站在维修工侧后方不远处,双手随意地插在白大褂口袋里,姿态放松地看着对方操作。听到维修工的话,他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淡淡地回应:“可能是瞬时干扰。系统稳定性一直不错。”
“但愿吧。” 维修工头也没抬,手指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个指令,检测仪的屏幕跳出一个绿色的【PASS】标识,“成了!自检完成,状态正常。后台日志我备份了一份带回去分析,硬件没问题。” 他利索地拔掉数据线,开始将打开的盖板装回去,拧紧螺丝。
“麻烦你了。” 谢临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感谢。
“分内事。” 维修工合上工具箱,拎起来,目光再次快速扫过整个诊疗室,在沈昭身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随即转向谢临,“谢医生,那我撤了。有问题后台再报。”
谢临将他送到门口。维修工拉开门,侧身走了出去,厚重的隔音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将外面世界的声音彻底隔绝。
诊疗室里重新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净化系统轻柔的浅绿色运行灯稳定地亮着。控制台上,那个曾经“离线”的监控窗口,此刻已完全恢复正常,清晰地显示着诊疗室内部的实时画面——沈昭苍白着脸贴着墙站着,谢临站在门边,地上那滩被纸巾覆盖的咖啡渍像一个丑陋的伤疤。
沈昭感觉自己的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限,随时都会断裂。他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充满谎言和诡异气息的牢笼。
“谢医生,”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我……我先走了。” 他甚至不敢再看谢临的眼睛,目光躲闪着落在地板上那片污渍。
谢临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那眼神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让人猜不透任何情绪。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缓步走回控制台前,指尖在平板上轻轻一点,调出了预约界面。
“好。” 他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起伏,“下次预约时间,助理会发到你登记的邮箱。”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似乎是在确认操作。
沈昭如蒙大赦,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抬脚就要往门口冲。他只想离开,立刻,马上!
“沈先生。”
谢临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绳索,瞬间绊住了沈昭的脚步。
沈昭的心脏猛地一沉,僵在门口,手已经按在了冰凉的金属门把手上,却不敢回头。
谢临并没有看他。他依旧低头看着手中的平板,指尖停留在屏幕上,似乎在浏览着什么。他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下次诊疗,” 他微微顿了一下,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在陈述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医嘱,“方便的话,带上你九岁时画的那本画册。”
九岁……的画册!
沈昭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他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谢临。
谢临终于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地迎上沈昭惊骇的视线。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询问他是否需要带一份普通的病历资料。
“我想看看那朵向日葵。” 谢临补充道,语气温和得令人毛骨悚然。他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微弱的弧度,那弧度冰冷,没有丝毫暖意,像一个精心计算后呈现的面具表情。
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写了两个阿嚏[小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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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咖啡渍与九岁向日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