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师兄叫陈冲。
他就像个跟屁虫,总站在我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掌心残留着教我练‘拈花指’时磨出的茧子。
那年我初学此功,力道总偏三分。
他便日日攥着我的手腕校正,明明自己也只懂个皮毛,却偏要装出宗师的气度。
我逞强硬练,不小心折了腕骨,疼得整夜睡不着。
他翻墙下山买来蜜饯,一颗颗塞进我嘴里,“师妹,吃甜的就不疼了。”
可当他自己受伤,却只往伤口洒把香灰,笑得漫不经心,“江湖人,哪有不流血的?”
三年后我指法大成时,师父赞我天资过人。
其实我心里清楚,是师兄把所有精力都化在了那些晨昏相伴的时光里。
“待我建功立业,必三书六礼迎你。”
塞外残阳下,他忽然说出这句话时,血珠顺着手臂滚落我掌心。
远处突厥的残旗仍在烧,烽火染红他认真的眉眼,将誓言烙进塞北的风中,吹开我心头一片花海。
从此每个清晨都带着甜味。
如今。
我们置身晋阳宫的阴影下,他一把扣住我的手腕,目光剜向杨佑,“一个奶娃娃,也值得你蹚这趟浑水?”
“这世道,哪还有清水?”
我甩开他的手,将沾满烟灰的帕子甩进沟渠,看着它在秽流中沉浮,“师兄当年说的功业,不就在这浑水里吗?”
陈冲的劝阻哽在喉间,最终沉默地迈步跟上,如同过往无数次,在我执意闯进风雨时那样。
我攥着杨佑的手腕,从运货角门闪身而入。
这里平日只有运送粪桶的杂役,连墙上蛛网都结得肆意纵横。
“站住!”
刚踏进正殿宫道,一队玄甲禁卫横刀拦路,弓弦绷紧的咯吱声刺破死寂。
杨佑见状跑开,连珠炮似的发问,“令尊属何生肖?府邸在两京哪坊?”
他睫上还挂着灰,眼神却已淬出刀光。
这份扮猪吃虎的心思,倒有几分陛下年轻时的影子,只不过孩童装老成,反倒透出几分稚气。
师兄剑锋轻转,在风中划出冷弧,“小崽子倒会摆谱?要不要先验验血?”
我缓缓蹲下,与杨佑视线齐平,任由羽箭寒光刺在背脊。
“戊寅年的虎,东京劝善坊西隅。”
话音刚落,秀儿抱着包袱跌跌撞撞跑来,身后跟着哑奴和两名禁卫。
我扯开她腰间青布,户部公验的朱印在日光下猩红刺目。
上面‘唐国公嫡女’五个字,可是母亲用半匣珠宝换的。
杨佑看完,眼底的戒备倏然消融,整个人撞进我怀里,“姑母别恼,这半年里,从朝堂到江湖,想取我性命的人,比树上的麻雀还多。”
我抚过杨佑汗湿的鬓发,想起陛下巡幸晋阳时的口谕——
此乃龙兴之地,当以凤子镇之。
遂敕令他驻节晋阳,年甫十岁,即拜太原郡守,领晋阳令。
只是金冠越重,颈上刀锋越利。
本该是春日里扑蝶的年纪,却要嗅着造反的烽烟与宫闱的毒瘴过活,变成了沾染沧桑的惊弓之鸟。
我不由心生怜意,遂附耳低语几句。
杨佑听完先是错愕,可不过瞬息,眼神逐渐恢复坚定。
“传孤令,闭九门,禁出入,全军缟素,凡泄露本王行踪者,斩!”
伴着一阵甲胄碰撞声,所有禁卫领命而去。
“孤去城门巡视,归途遇到埋伏。”
杨佑嗓音发紧,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焦痕,“突厥五万铁骑已抵北郊,晋阳守军不足两万,城池危在旦夕。”
他仰起小脸,睫羽投下的阴影里,分明还藏着惊惶的幼鹿,“郡丞希望议和,刘司马主张死守,姑母以为如何?”
“突厥狼子野心,议和无异割肉饲虎,陛下龙威震慑四夷,最恨丧权折节之事。”
我指尖在空中划出半道龙纹,指向京师长安的方向,“若殿下能在此战立功,这晋阳的龙兴之气,就该换个地方生根了。”
“我只想早点回东宫,吃阿娘做的杏仁酪。”
软糯的嗓音很轻,却像针尖猝然刺进心底。
杏酪的甜香忽然在记忆中翻涌,那是八年前缠在舌尖最后的味道。
我的手僵在半空片刻,最终缓缓落在他肩上,“我会让殿下回到阿娘身边。”
“一言为定。”
他眼睛弯成月牙,伸出小手和我击掌。
然后解下贴身玉璜交给我,希望我能协助刘司马守城。
刘司马就是刘政会。
此人是个颇有威名的边关悍将,也是陛下钦点的辅佐重臣。
远处几位文武官员匆匆赶来,我叮嘱秀儿和哑奴保护好殿下,然后和师兄驾着快马出宫。
丧钟震阙,满城缟素。
守军白衣如雪,城头丧幡猎猎。
突厥骑兵在城外列阵如林,他们不停挥舞着弯刀,仿佛一群饥饿的狼群。
刘政会摩挲着玉璜冷笑,“全军缟素,是你的主意?”
“正是。”
“动摇军心,该当何罪?”
他虎目圆睁,放声厉喝。
我迎上目光,不疾不徐:“殿下年幼,有将军在,军心就在。”
余光观察下周围,不由压低声音,“殿下行踪泄露,有人通风报信,弥勒教见缟素,今夜定会偷袭……”
话未说完,刘政会挥拳砸在城垛上,“好个里应外合!”
他指着城外的突厥骑兵,“怪不得这群狼崽子只列阵不攻城,就等着到时候城里的人开门呢!”
“所以,需要将军坐镇城楼。”
我看向陈冲,“我与师兄去瓮城,给弥勒教歹人备份厚礼。”
刘政会大笑,震得铠甲铮铮作响,“去吧,只要本将还有一口气,这些狼崽子休想登上城头!”
“将军,还差一步。”
我踮起脚尖,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刘政会瞳孔骤缩,猛地转头盯住我,就像在看一个疯子,“你当真不怕死?”
我迎着猎猎北风,腰杆挺得笔直,“怕死之人,配不上晋阳城的丧幡。”
“殿下慧眼如炬,郎君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胆魄!”
刘政会眼中精光暴涨,“好,就依你的计策行事!”
我转身离开,忽然又被叫住,“壮士贵姓?”
“李三郎。”
我头也不回地答。
身后传来铠甲碰撞的闷响,声音里带着沉甸甸的诚意,“小郎君若能活着回来,老子把亲闺女嫁给你!”
我:“……”
将军醒醒。
人家要的是诰命,可不是一纸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