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害归来,山河折腰》 第1章 第一章 “妖孽!” 我踩在祠堂的供桌上,双手掐住术士的脖子。 这老巫公刚摇完铜钱,说我命宫带煞,还往我爹手里塞了张驱邪符。 娘的。 一张破黄纸,要价十两银子,顶我十个月月例了。 “此女乃煞星转世,是千年不遇的祸害!” 他双脚离地乱蹬,嗓子里挤出阵阵气音,“八年、八年后必有血光之灾。” 满堂哗然中,我咧嘴一笑。 “老巫公,我先克死你!” 我跳下揪住他衣领,一个过肩摔直接抡成陀螺。 “砰!” 他干瘦的身躯砸翻香案,撞得老祖宗画像都在晃悠。 待术士再抬头时,满脸是血地尖叫,“趁早将她赶出去,以保家宅平安。” “孽障!” 我爹拍案而起,暴怒声和姑母的尖叫混在一起。 “当着族人的面还敢行凶?” “爹!” 我踩住术士抽搐的手,从他袖袋里抖出一锭银子,扔到地上踢过去,“您猜,这钱是买驱邪符的?还是买儿性命的?” 祠堂死寂了一瞬。 我目光扫视四周,发现熟悉面孔都在。 陈善意换身素白孝服,坐在门口靠边的位置,那副伤心欲绝的模样,活像只偷腥的猫儿被鱼刺卡了喉咙。 她是我姨娘,年长我五岁。 生得娇娆媚态,更有一身勾人的本事。 我爹被她迷得神魂颠倒,趁着我娘缠绵病榻之际,稀里糊涂地爬上了她的床。 从此就像老房子着火,一发不可收拾。 硬是把个婢女抬成了妾室,白天忙于公务,晚上夜夜耕种不休。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她中了标,眼见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我爹乐得合不拢嘴,把她当成心肝宝贝使劲宠,各种补品珠宝不要钱似的往后院送。 其实只有我知道,那个孩子根本不是他的种。 “跪下!“ 我爹怒喝声在祠堂内炸开,惊得地上香灰腾起三尺青烟。 我挺直脊背跪在地上,死死盯着祖宗牌位,檀香混着血腥气钻入鼻腔。 陈善意那件染血的衣裳,此刻正像枯死的蝶翼,干涸发黑地蜷在我脚边。 我猛地将血衣甩向术士,“老巫公既会算命,不如算算这血衣主人何时遭报应?” 祠堂里顿时炸开了锅,各种斥骂声不绝于耳。 陈善意身子发颤,突然捂住心口,残花败柳似的瘫在丫鬟怀里。 “主君!” 丫鬟珠儿哭嚎,“姨娘被煞气冲撞了!” 多熟练的戏码。 我冷笑着撕碎驱邪符,想起那日在后院撞见的腌臜事。 当时我正蹲在瓜架下啃香瓜,没曾想啃出个惊天大瓜。 只见陈善意和野汉子抱得跟麻花似的,咬着人家耳朵发骚,“老鬼以为补品是养胎,其实都进了你儿子的嘴。” 野汉子声音带着不甘,“你们娘俩在这里锦衣玉食,总好过跟着我颠沛流离,他日等老子混出头,定会风风光光娶你进门。” “嗯,我等你。” 陈善意声音又黏又滑,“把这个带在身上,也好有个念想。” “什么?” “这是对鸳鸯佩,我留一块,你带一块,以后见佩如见人。” 屋内静了片刻。 接着传出此起彼伏的咏鹅声,连窗纸上的剪影都跟着撒欢。 我默数三十个数。 野汉子蒙着面溜出来,忙得裤腰带都没系紧,左右张望两下,一个跟头翻上屋脊。 我躲在暗处差点笑出声。 我爹这顶绿帽子,戴得比草原还辽阔。 陈善意肚子里怀的孩子,分明是给他准备的惊喜盲盒,还随机附赠野生大礼包。 不行。 绝对不能让李家当接盘侠! 我飞奔到前院,把此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母亲。 她因生弟弟时难产,身子骨虚得厉害,躺在被褥里薄得像张纸,连呼吸都抖成碎片。 可听完我的话,竟强撑着支起身子,那双眼睛燃着令人心惊的怒火。 沉吟良久,终于开口:“事关家族荣辱,烂到肚子里,一个字都别说。” “阿爹呢,不告诉他吗?” “你的话,他不会信的。” 也对。 这种事非同小可,仅凭我一面之词,实在令人难以信服。 何况。 自打我记事起,我爹就厌恶我,都不拿正眼看我一下。 那份父爱,七分给了儿子,三分给了庶女,我连点余温都捞不着。 在他眼里,陈善意就是朵解语花,我不过是个上房揭瓦的混世魔王。 就算我当场揪着她的头发对质,她也必定矢口否认,还会说我们娘俩合伙诬她清白。 “难道就这样算了?” 我咬了咬牙,“任由小姨娘生下野种,继续祸害李家?” 我娘声音轻得像片落叶,“等娘养好身子,等她生产后,滴血验亲。” 滴血验亲? 这法子根本不靠谱! 万一血液相融,岂不为他人做嫁衣裳,白白便宜了那对狗男女。 我盯着母亲枕边那碗凉透的药,还有襁褓中皱巴巴像猴子的弟弟。 有些事,得自己做。 于是。 今天清晨我偷溜出府,跑进山里采些草药,回来制成了堕胎丸,准备找机会让陈善意服下。 可是我徘徊到日影西斜,始终狠不下心付诸行动。 就在此时,珠儿领着粗使婆子踹门而入,乌发缠颈好似索命绳,脸上未干泪痕泛着青白。 “就是三娘子!” 珠儿尖着嗓子,指甲几乎戳进我眼里,“就是她给姨娘下了药,害得小公子没了!” 不等我开口辩驳,两个婆子已扭住我胳膊往外拖。 门槛绊得我踉跄几步,回头正看见珠儿把堕胎丸收入袖中。 “主君——” 陈善意带着哭腔唤了声,将我的思绪拉回到现实。 “三娘年纪小不懂事,妾不怪她,可未出世的孩儿,可是您的骨血啊!” 她的眼泪说来就来,顺着脸颊成串地往下掉,偏偏眼尾那抹胭脂半点不花。 啧。 这演技,连院里摇尾巴的狗都自愧不如。 我舌尖顶了顶上颚,歪着头大骂术士:“老巫公,你这般卖力唱戏,到底是收了小姨娘的银子,还是受了哪个野汉子指使?” “混账,这是我的座上宾。” 我爹手里的茶盏摔得粉碎,溅起的瓷片划破了他的衣角。 最后两字从牙缝里碾出来时,他另一只手已抽出家法鞭,众目睽睽之下绕到我身后。 “啪!“ 浸水的鞭子抽在后背,每一下都像剐下一层皮,火辣辣的疼痛蔓延全身。 我咬破舌尖,硬生生把惨叫咽回去。 “小小年纪,就敢谋害子嗣,长大还得了?” 我爹的咆哮混着鞭声炸响,在地板上留下细碎的血渍。 “孽障,你可知错?” “我没错!我不认!” 我梗着脖子回呛,齿缝里渗出血沫。 “看我不打死你!” 当第六鞭凌空劈下时,我娘从病榻上赶来撞进祠堂,像片枯叶拦在我与鞭影之间。 单薄的外衣被鞭梢撕裂,后背瞬间绽开一道血线。 第2章 第二章 “主君,你要打,就打我这个没用的娘。” 我娘咳得气若游丝,却将我死死箍在怀里。 姑母和伯母的指甲掐进她的手臂,一边说一边往后拽,“主母要包庇祸害几时?莫非家法是摆设,治不得你的女儿?” “谁敢动我娘!” 我暴起掀翻烛台,滚烫的蜡油直泼伯母面门。 “啊,我的脸!” 她捂眼哀嚎,发髻黏成乱糟糟一坨,活像只烫秃毛的老母鸡。 趁乱抓起供盘里的苹果,狠狠砸向姑母头顶。 啪—— 珠钗掉落,她精心盘起的发鬓垮成乱麻。 “反了天了!这祸害……” 满堂咒骂声中,我一脚踹翻香案,纵身攀上房梁。 “今日把话撂这儿!” 我疼得话不成句,蹲在梁上掰开贡梨,任由汁水滴到祖宗画像上,“下回再伸手碰我娘,断的可不只是头发!” 我娘扶着椅背缓缓落座,产后未愈的面色透着苍白,可下颌扬起的弧度,犹如寒冬腊月的冰棱,一寸寸刮过众人。 陈善意的眼泪憋在眼眶,姑母的手臂僵在半空,伯母的咒骂卡在喉间,连我爹手中的家法鞭都滞了一瞬。 “主君。” 声音轻飘飘落下,却让满屋空气凝滞,“这家法若真要落,就先打断我的骨头!” “好个慈母,这是要包庇到底啊!” 伯母怒拍桌案,震得茶盏叮当响,“她害死姨娘的孩子不够,连亲弟弟都敢扔乱葬岗,这存心是要绝李家的后!” 姑母阴笑着补刀,“府里下人亲眼所见,小公子胸口被树枝刮出血痕,要不是她捡得及时,早被野狗撕碎了!” “你俩放屁!” 我肺都要气炸了。 死死盯着奶娘怀里的弟弟。 那张皱巴巴的小脸,青紫胎记从额头蔓延到脖颈,形状似被一双鬼手掐过。 而胎记边缘,分明沾着一抹胭脂,那是小姨娘最爱的颜色。 姑母捏着嗓子鼓噪:“术士说她是个祸害,现在看来都应验了,正好让某些人睁眼瞧瞧,自己养个什么玩意儿!” 她一边阴阳怪气一边瞥向母亲,眼中蓄满了幸灾乐祸。 我娘撑着身子倚在软枕上,双手紧紧绞着帕子,仿佛要将所有情绪都揉进方寸之间。 她突然掩唇咳嗽起来,脸颊泛出病态的红晕。 半晌,才缓缓开口:“姒妇无凭无据,便往十岁孩童身上烙罪名,此举怕是连祖宗牌位都要蒙尘!” 伯母眯起三角眼尖笑:“整个调查过程大家都在场,连娣妇您都亲眼盯着,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可不能再装聋作哑了。” 陈善意突然扑倒在父亲脚边,仰起那张哀婉欲绝的脸,“我的孩子,嫡子的命,一个接一个,她到底还要祸害多少人?” “小姑昨日咒我活不过满月,姒妇今日说三娘熬药堕胎,现在连个贱婢都敢指认嫡女杀弟。” 我娘捂着心口直视陈善意,眼中寒芒乍现,“诸位这般齐心,莫不是早就备好了棺材,等着送我们母女俩上路?” “够了!” 我爹拿出掌权人的姿态,那双常年握笔的手青筋暴起,几乎撑裂宽大的袖袍,阴影像一座山压向所有人。 “四娘亲眼所见,这孽障熬堕胎药、抱幼弟出府,她一个九岁的孩子,难道会平白污蔑嫡姐?” 他每说一个字,指节就在家法鞭上收紧一分,鞭梢垂落的影子正压在我娘苍白的脸上。 “证据确凿的事,夫人还要狡辩到几时?” 听到这里,我的心如坠冰窟。 那个惯会装乖的庶妹,竟和陈善意穿一条裤子,关键时刻给了我致命一刀。 怪不得我爹要找术士编排,原来是想坐实‘祸害’的名头,借此名正言顺地将我扫地出门。 所以,他何曾在意过真相? 瞧这架势,怕是在劫难逃。 这祠堂里,一半人想我死,另一半人想看我怎么死。 我娘坐得笔直,突然厉喝:“三娘,磕头认错。” 我懂她的意思。 从梁上跳下来,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寒意顺着天灵盖直窜进骨髓,仿佛要把我融入无尽深渊。 “儿错了。” 我盯着陈善意的绣鞋,并蒂莲在她脚边开得嚣张,像在嘲笑我的无能为力,“错在我太小,不能亲手撕了她!” 我爹气得胡子直抖,“小姨娘处处为你求情,你竟如此不知好歹!” 伯母眼底渗着毒汁,“这等大罪,磕头道歉就想完事?就算不报官入狱,也要依家法严惩!” 姑母使劲挑唆我爹,“阿兄,家规不可废啊!若不处置三娘,日后恐贻害无穷!” 两个毒妇异口同声:“除去宗籍,逐出家门。” “三娘罪不至此!” 我娘猛地站起,又踉跄扶住桌角,“你们这是存心构陷,想活生生逼死我儿!” 陈善意凄厉一笑。 指尖猛地在咽喉上划出血痕,“主君若不信妾身,现在就剜了这颗心,看看里头装的是不是冤枉!” 烛影幢幢,牌位森森。 满堂死寂之中,她毫无征兆地挣开丫鬟,发狠撞向祠堂立柱。 砰! 一声闷响,鲜血溅上素白孝服,如雪地红梅骤绽。 她晕前泣血惨笑:“既如此,妾身便以死明志!只求还我儿一个公道!” 我爹怒不可遏,袖袍带起凌厉的风声,“来人,请家法!” 两个膀大腰圆的家丁冲进来,将我拖出去笞挞。 我爹上前打横抱起陈善意,跨过门槛时,连步速都不曾慢下半分。 衣摆扫过我淌血的手指,像拂过一块脏了的垫脚石。 啪!啪!啪! 竹板裹挟着劲风落下,就像无数钢针扎进皮肉,疼得我浑身痉挛。 起初,我还能咬紧牙关不吭声,任由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打湿眼前的地面。 可是渐渐的,随着臀部血迹染红衣物,我的意识在疼痛中逐渐涣散,喉咙溢出低低的呜咽。 恍惚间,耳边传来伯母的声音:“小祸害哟,能做出这等恶事,背后肯定有人撺掇,只要乖乖说出来,可少挨三板子。” 我一口血沫啐在她衣襟上,“有本事打死我,想让我攀咬我娘?做你的春秋大梦!” 我转眸望向娘的方向。 只见她端坐在主位上,身体随着板子声响微微颤抖,却始终没有挪动半分。 我分明能看到,她的脸上写满悲愤,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我知道,她的心在滴血。 第3章 第三章 我像块烂肉般趴在草堆上,屁股上的伤烫得厉害,连翻身都成了奢望。 秀儿的手指蘸着药膏,凉丝丝的,却止不住我浑身发抖。 她告诉我事情已经有了结果。 我爹同意保留我的宗籍,但不能继续留在府中。 理由是术士之言,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必须让我尽快离家。 以后常住寺庙。 为自己忏悔业障,为家族祈福修运。 毕竟陛下儿时在寺庙修行,后来家族扶摇直上,最终坐拥天下。 如果我能够获得佛家祥瑞,说不定会转祸为福,给家族带来意想不到的荣耀。 窗外狂风嘶吼,吹得窗户嘎吱嘎吱作响,偶尔夹杂着残枝碎屑从窗前飞过,好似一个个奇形怪状的魅影。 风在雨前,预示着一场大雨将至。 “咣——” 柴房的门被猛力推开。 陈善意逆光而立,裙摆金线泛着冷光。 她的身后跟着珠儿和两个粗使婆子,橘红的火苗映得她们的脸如恶鬼。 “听说三娘明日要远行,我今晚特意来送送你。” 陈善意一步步逼近,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怨恨。 她…… 她不是昏迷不醒吗? 难道之前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 我瞬间从头寒到脚,甚至感觉不到屁股传来的疼痛。 “怎么,看我醒了,你很意外?” 陈善意一脚将荔枝踩碎,“小祸害,今天我就替腹中孩儿报仇。” 两个仆妇闻言猛冲过来,直接将我拽下床,然后反缚双手,牢牢摁在地上。 我体力虚弱,身上有伤,面对突如其来的钳制,站都站不起来,更别说反抗。 看情形,只能任人宰割了。 秀儿扑通跪下,带着哭音求饶,“小姨娘,求您高抬贵手,主子刚刚被重罚,经不起这么折腾。” “滚!” 陈善意一脚将秀儿踹翻。 “三娘,告诉我,你都看到了什么?” “看见你像条母狗,趴在野汉子怀里叫。” 我狠狠啐她一脸血沫。 她反手一耳光,扇得我嘴里腥甜弥漫。 “是你告诉女君,说我在房里幽会情夫?” 她用涂抹蔻丹的指尖戳我脑门,“看到那个男人的样子了?” “奸夫□□。” 我继续咬牙骂。 原来陈善意陷害我竟是因为这个。 担心事情败露,不惜弃子自保。 同时嫁祸于我,报复我和母亲。 好毒的手段,好狠的心。 她突然凑近,红唇几乎贴在我耳垂上,“你们娘俩真够沉得住气,都到这种份儿上了,还没把我的事抖落出去,莫非是怕吃不了兜着走?” 我垂下眼帘,不置可否。 既然她不惜以身设局,就笃定我无从辩驳,这个时候说出她的丑事,只会让局面越加糟糕,落个越描越黑的结果。 对此,母亲早有告诫。 我想到这里,故意以言相激,“所以,你承认这一切,都是你自编自演?” “对,不用等到滴血验亲,我自己先喝了堕胎药!” 她抬脚踩在我的手上,粗暴地碾了又碾,扭曲的恨意化作满眼癫狂,“若不是你这个祸害多嘴,我又何必亲手杀死腹中稚子?你赔我的孩子,赔我的孩子!” 轰隆隆。 恰巧一阵雷电划过窗外,照得陈善意那张脸白得像蜡纸,红肿的眼眶透着妖异血色。 我痛得眼前阵阵泛黑,却强撑着抬起头,朝她脸上狠狠啐了口。 字字如刀:“李家门槛高得很,不养寡廉鲜耻之辈,姨娘所为伤风败俗,根本不配为李家贱妾。” 陈善意双眼瞬间凝成冰。 她一把揪住我的头发,“你是嫡女又如何?主君对你失望,兄妹对你疏远,族人对你厌弃。” “到头来,还不是从云中月变成脚下泥,被我这个小妾碾来碾去,成为别人口水里的笑话。” 说到这里,那只薅住我头发的手,猛然下滑,狠狠掐住我咽喉,“别忘了,你就是李家的祸害,永远都上不了台面。” 我呼吸瞬间被抽空,脸颊慢慢涨成猪肝色。 “小姨娘,你不能这样,求你放过主子吧。” 秀儿哭叫着不停叩头,最后急红了眼,朝门外疾呼,“来人,快来人,快去禀告夫人。” 门外婢女恍若耳聋,好像屋里什么事都没发生。 秀儿哭着爬起来,试图亲自去报信,在推门瞬间,被追上的珠儿死死拖拽回来。 呼救声随即被帕子堵在嘴里。 我愤然瞪着陈善意,“你今日不掐死我,来日定让你跪着,舔净我鞋底上的血。” “现在把你弄死了,我很难撇清干系。” 她自鸣得意地松开手,起身用锦帕将手掌擦干净,连指缝都不放过。 末了,嫌弃地将锦帕扔到我脸上,指节抵住唇畔冷笑,“外面狼多,台阶很滑,你要是意外死了,猜猜丧女之痛,会不会让那个病秧子当场咽气?” 我死死盯住她腹部,“小姨娘放心,我定会从阎王殿爬回来,亲手把偷情的鸳鸯佩塞进棺材,让你们一家三口地府团圆。” 轰隆隆...... 惊雷劈开天穹,狂风裹着暴雨撞进窗棂,刹那间满室亮如鬼狱。 “好,我等着,看看是你先死,还是我先倒。” 陈善意妆容脱落处,露出阴毒之色,“三娘命犯孤煞,克亲克家,必须放血挡灾。” 珠儿在她的眼神授意下,拿出三棱针刺进我的指甲缝。 我瞳孔骤缩的瞬间,发现庶妹的眼睛正贴着窗缝,亮得和针尖一样冷。 此刻。 藏在心底的疑团终于解开,原来是她向陈善意通风报信,将我和母亲的谈话泄露出去。 “咔。“ 甲床裂开的脆响比疼痛先抵脑髓。 血珠顺着银针螺纹爬上来,像一条赤红的小蛇,在针尾吐着信子。 第二针下去时,我咬住的唇瓣先破了。 血腥气混着窗外飘进的雨腥气,竟尝出几分甜。 珠儿手下不停,又接连刺进我的第三根、第四根手指…… 十指连心。 每刺一下,疼痛都像是被放大了千百倍。 我身子抖得厉害,连喉间嘶声也咬得细细碎碎。 “临行前,姨娘给你留个念想。” 她伸出手指沾了沾地上血渍,漫不经心地在指端摩挲着,仿佛是欣赏什么艺术品。 “小姨娘,差不多了。” 是庶妹的声音。 我随即被放开,整个人瘫软如泥,脸贴着地板,几乎没有力气动弹。 恍惚间,我看见陈善意袖中滑出半块鸳鸯佩。 第4章 第四章 “娘,娘……” 我心里难受极了,泪水止不住地从眼角滑落,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主子,主子!” 我猛地惊醒,映入眼帘的是秀儿的脸。 她顶着一双黑眼圈,眼里布满血丝,显然是守了我整夜。 “主子又梦魇了?” 秀儿捧着热帕子轻擦我额角的汗,“这些年,您总做这个梦。” 我怔怔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这里不是当年那间阴冷柴房,而是晋阳城中的客栈。 我也不是被逐出府的捣蛋鬼,而是已十八岁的少女。 八年前被三棱针刺穿的指甲缝早已愈合,可那般疼痛却像是烙进了魂魄里,连带着祠堂的青砖地,还有陈善意绣鞋上的并蒂莲,父亲袖摆扫过我淌血的手指…… 一幕幕。 全都在梦里反复凌迟着我。 “主子,辰时了。” 秀儿推开窗,塞北的风卷着阳光灌进来,恍惚看见天龙寺的晨钟在云雾间荡开。 当—— 那钟声和记忆中一样,沉得像是要把人压进地底,空得仿佛能装下整段前尘。 当年被打晕扔出李家大门,醒来时已在天龙寺的禅房,眼前只有师父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 从此以后,我便被拴在这里,以为家祈福为名,跟着老人家学习文武之道。 一年练筋骨,两年学招式。 三年磨心性,四年通武意。 古刹寒暑轮转间,我被晨钟暮鼓不停催着,从懵懂少女一路淬炼成锋,扫殿的竹帚磨秃了十几把,鞘里的剑却再不肯安分。 这里地处北疆,到处战乱频发,外有异族侵扰,内有匪盗横行。 在这种动荡不安的环境下,我恰似如鱼得水,常女扮男装仗剑而行。 稍不留神,成了边关有名的女罗刹。 师兄总笑我:“你这性子,倒比北疆的风还烈。” 我指尖抚过鬓边野花,“风再烈,不过是天地间过客而已;待我骨头硬了,偏要在这世道里硌出个响来!” 剑锋迸出龙吟虎啸之声,震得周遭清波碧浪翻涌。 剑气收敛之时,满树红英飘洒。 恰在此时。 哑奴踏着落叶疾步而来,衣摆还沾着京城的柳絮。 作为母亲最信任的侍卫统领,他说话时总是沙哑不清,如同喉咙间含着块木炭。 “家里出事了。” 他躬身递上家书时,初秋的凉意突然渗进骨髓。 只见信笺上‘速归’二字,洇着刺目的朱砂红。 父亲由于处事不当,引起陛下猜忌,遭到御史弹劾,半年前被诏令回京。 削去官职,软禁在家。 说得再严重点,恐陷谋逆之祸。 剑穗在风中剧烈摇晃,像极了我骤然收紧的心。 母命难违,家危如卵。 是该回去清算旧账了。 动身前夜,师父把随身佩剑交予我。 银白月色下,锋芒光华如镜,好似流水般撕裂夜空,照亮师父饱含期许的眼神。 剑格之上,四个金色篆字熠熠生辉—— 七星龙渊。 师父叮嘱说:“图在剑中,关乎天下,持之则生,泄之则死。” 不等我开口问,师父又解释道:“明日离寺返京,自然有人相告,务必好生保管。” 我重重点头,如获至宝。 次日清晨,我跪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依依不舍的别过师父。 天龙寺的晨钟正好敲响,像极了敲给陈善意的丧钟。 哑奴挥鞭如电,赶着马车卷起烟尘,一路南下来到晋阳城。 根据母亲信中线索,找到了当年断我命格的术士。 他临死前还狡辩:“李家气数已尽,你就算杀了我,也改不了祸害的命!” “那就先用你,给我命格祭旗。” 我冷笑出声,剑锋压上他喉结,“当年你说我克亲克家,可曾算到克死你自己?” 他瞳孔骤缩,终于露出恐惧,“天命难违,你逃不掉……” 我手腕一翻,剑光映出他扭曲的脸。 血颅坠地,断掌封盒。 拇指上那道蜈蚣似的胎记清晰可见,正是当年老巫公作法时,被香火烫出的标记。 窗外忽然传来马嘶,把我的思绪拽回现实。 “让他多活了八年,真是便宜他了。” 秀儿望着匣中枯手,突然抽了抽鼻子,“主子,这盒里有异味。” “收好喽,这是回府的见面礼。” 我冷冷一笑。 再名贵的香料也盖不住断掌的腐臭,就像某些人往脸上扑多少脂粉,也遮不住那股子阴毒骚味儿。 秀儿反手合上匣盖,和另外四个乌木礼盒放到一起。 那里面装的,可都是千金难求的好东西。 护肤面膏透着雪莲香,果脯裹着蜂蜜晶亮,香囊里缝着安神的药材。 等等。 最得意的要数秀儿袖中那件连弩,以及我的贴身软甲更是刀枪难破。 这些都是我在天龙寺时,凭借前世所学技艺精制而成。 没错,前世。 我曾经是名靠手艺爆红全网的非遗博主。 常常废寝忘食地钻研工艺,终因过度劳累不幸昏倒。 然后,我的灵魂穿越时空,来到古代世界,落到这个小女孩的身上。 她出身关陇李氏,世位显赫,门第高华。 自魏晋以降,几朝皇权更迭,李氏风流不衰,冠冕不绝,始终是中原郡望之首。 按理说,就这出身,无数人在佛前磕出脑浆,都求不来的好命。 可是,我只想破口大骂,去他娘的好命! 空有嫡女之名,却无半分实势。 六亲不喜,姨娘欺凌,被所有人视为异类。 来到这个世界八年了,有时不禁会想,如果当初没有穿越过来,原主的人生会不会改写? 可世上没有如果,只有结果和后果。 我掐灭游离的念头,屈指弹飞檐角悬铃,听着它晃荡的余音散在晨光里。 “主子莫不是在想哪家公子?” 秀儿突然凑近打趣。 铜盆里的水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贫嘴。” 我睨了一眼。 这死丫头服侍多年,情分不比寻常,就是嘴愈发没规矩了。 她吐了吐舌头,伺候我梳洗完毕,又按着我坐到妆台前,十指灵巧地穿梭在发间,三两下便用彩绸束起高马尾。 “卦象上可是说了,主子今年将遇良人。” “姑奶奶只认手里的剑,不认老天爷配的姻缘。” 我冷嗤尚未消散,房门便被粗暴踹开。 “她是男的!” 三名披甲士兵立在门口,领头那人满脸络腮胡,目光在我胸前一扫,“抓走!” 我:“……” 不等解释半句,那人一把拽起我,“突厥大军压境,带把儿的全都上城墙!” 第5章 第五章 两杆长枪直抵后背,押着我往城墙方向走,旁边尽是戳脊梁的手指头。 领头的络腮胡拿刀鞘戳下我,“细皮嫩肉的,待会儿别尿裤子!” “他连胡子都没长出来,能守城吗?” “突厥婆娘就好这口,抓回去撑场面,白天挤奶,晚上配种。” 另外两人哄笑起来,其中一人拍下我肩头,“小郎君,要不你把玉兔放出来,兄弟帮你鉴定下真假?” 我差点没忍住一脚踹过去。 眼看前方街角有条暗巷,我指尖勾住香囊穗子一拽。 “军爷。” 我在掌心翻出锭银子,日光下白花花晃眼,“辛苦辛苦,这点心意……” 三颗脑袋同时凑近,眼珠子黏在银子上,活像饿狗见了肉骨头。 咔—— 香囊暗扣轻响,迷药喷了他们满脸。 “银子,怎么冒烟?” 络腮胡晃了晃,眼神逐渐呆滞。 其他两人原地转了个圈,试图互相搀扶着站稳,最终还是接连躺地上。 “罗刹之名可不是白给的。” 我掂了掂银子塞回袖中,直接脚底抹油,来个巷口消失术。 刚松口气,几只寒鸦惊叫着划过天幕,肃杀之气瞬间弥漫每个角落。 “突厥人打进来了,突厥人打进来了……” 长街顿时乱作一团,商贩的货架倾翻,人群如蝼蚁四散。 我抬眼去瞧,远处火光炸起,浓烟吞没半片晴空。 “啊!” 一声惨叫撕裂喧嚣,街边酒旗猛地一晃,系着的铜铃叮当乱颤。 我侧身隐入茶棚阴影,找个刁钻角度窥探情况。 只见一驾华贵辇舆停在前方,车夫的脖颈喷出三尺血虹。 白衣人踏着马背跃下,头部掩藏在兜帽里,鼻梁处的刀疤狰狞绽裂,就像脸上又开了一张嘴。 弥勒教! 我下意识握紧拳头。 师父曾说过,这群疯子不入正流,被邪典迷了心智,变成没有人性的畜生。 素以残忍好杀闻名于江湖。 刀疤男反手振刀,“狗皇帝的孙儿在此,杀了他!” 寒光起,血浪翻。 侍卫的喉管被割开,猩红泼溅在枯柳上,弥勒教徒如鬣狗扑食,残肢断臂在刀光中飞旋。 太刺激了。 我舔了舔牙尖,浑身血液沸腾。 皇孙? 莫非是先太子遗孤,代王杨佑? 好家伙! 这哪是什么落难贵人,分明是天上掉下来的登云梯。 若是救了这宝贝疙瘩,便是攥住了泼天的富贵。 到时候诰命文书到手,府里那些腌臜货,还不跪着给我敬茶! 目睹侍卫被屠杀殆尽,我反而勾起嘴角,笑出了鹅叫声。 本着‘拯救皇孙造福自己’的原则,一个旋身掠至店门酒坛前,靴尖勾起两坛烈酒凌空飞射。 砰—— 陶坛在弥勒教徒头顶炸开,酒浆化作琥珀色的暴雨。 不待他们反应过来,第三坛、第三坛接连破空而至,酒浪在半空中织成洪流,把所有人浇成了落汤鸡。 “开席咯!” 火折子从我指尖飞射而出,擦破空气迸出火星子。 轰—— 一道火线顺着酒痕窜起,眨眼间化作漫天火幕落下。 马车周围顿时陷入烈焰炼狱,弥勒教徒成了翻滚的火球,皮肉在爆裂声中滋滋作响。 啊—— 各种惨叫声此起彼伏。 焦味混着酒香弥漫开来,竟有种诡异的醇厚。 刀疤男从火海中踉跄冲出,兜帽被高温熔得半塌,黏在刀疤上像融化的蜡油。 “找死!” 他挥刀劈开挡路的火墙,身形如流云掠空,刀锋直逼我咽喉。 我袖袍一振,灵猴似的窜上屋檐,几个起落便闪至銮轿前,“殿下莫怕,我来救你!” 鞭梢炸响,马车嘶鸣着冲出血路。 热浪掀起轿帘的瞬间,瞥见杨佑惨白的小脸。 刀疤男意识到上当,在屋顶穷追不舍,忽地从天而降,稳稳落到车顶,弯刀如银月倾泻。 我侧首避让,刃风擦颈而过,血腥味萦绕鼻息。 嚯。 这死贼疤有点本事。 我袖中暗劲急催,一枚飞镖在指间绽开银花,朝着刀疤男站立方向,出其不意裂空而去。 飞镖贯穿肩膀,伴着一声惨叫,身躯跌落车下,却滚身抓着车轮追击。 “驾!” 我猛拽缰绳急转,马车轮毂迸出火星,将刀疤男嘶哑的咆哮与漫天烟尘同时甩在身后。 疾驰之际,火舌舔上轿身,霎时烈焰翻卷,灼得人皮肉生疼。 杨佑在轿中呛咳不止。 我猛勒缰绳,马车尚未停稳便扯开轿帘,“殿下,快移步!” 他的小身子蜷在轿角,锦袍袖口冒着青烟,强撑着扬起下巴,“你、你是何人?” 发颤的声音中,带着没褪干净的奶气。 “唐国公之女。” 我不由分说,抄起他的腰身跃下马车。 靴底刚沾地,扬鞭凌空劈下,马匹吃痛向前狂奔,火星溅上我们交叠的衣摆。 “原来是表姑母。” 杨佑小脸脏得像花猫,却咧嘴笑了,“寺中香火果然养人,您比从前更飒爽了,令尊定然欣慰得紧。” 我:“……” 好个小机灵鬼,还挺会套近乎。 他是我祖母的妹妹的曾孙,亲戚关系远的八竿子打不着。 不过倒是没想到,当年离家祈福的事,都传到先太子耳朵里了。 我顺手从摊上勾了顶帷帽,往他头上一扣,“殿下既知我是谁,就该相信我,能把你安全送回宫。” 身后突然传来马蹄声。 我视线扫过长街两侧,那些未燃尽的火堆,分明藏着刀刃反光,若贸然前往晋阳宫,难保不会出现意外。 于是,揽住杨佑闪进暗巷。 巷子幽深寂静,走到半途,空气中流动出杀机,不习武的人感觉不到。 “殿下,跟紧我。” 我指尖刚触及代王手腕,一道素白身影如鬼魅般掠至前方。 来人负剑而立,三尺青锋未出鞘,却自带一股凛冽寒意。 玉冠高束,乌纱半掩。 唯露出那双眼睛,透着不好惹的气息。 啧。 是个硬茬儿。 我清了清嗓子,直接给他来个下马威,“小子,你很狂啊,敢拦我的路。” “你不是更狂。” 他剑穗轻晃,嗓音里浸着三分熟悉,“连弥勒教都敢招惹。” 咦? 这声音,有点耳熟啊。 我心里画个魂儿,三枚袖镖在袖中嗡鸣震颤,“好狗不挡道,再不让开,小爷的镖可要往你□□招呼了!” “哈哈哈,依旧这般泼辣。” 他笑着摘去乌纱,露出清绝如玉的脸,与记忆深处的模样渐渐重合。 师兄! 我瞳孔骤亮。 日光斜照在他肩头,恍若谪仙破云而来。 衣袂翻飞的模样,还是那么让人移不开眼。 “看傻了?” 他挑眉轻笑,踏着满地碎光走近。 我猛然回神,“师兄不是和师父去了江南?怎会突然出现于此?” “师父不放心。” 他欲言又止。 我笑意凝在嘴角,下意识将杨佑护在身后。 第6章 第六章 我的师兄叫陈冲。 他就像个跟屁虫,总站在我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掌心残留着教我练‘拈花指’时磨出的茧子。 那年我初学此功,力道总偏三分。 他便日日攥着我的手腕校正,明明自己也只懂个皮毛,却偏要装出宗师的气度。 我逞强硬练,不小心折了腕骨,疼得整夜睡不着。 他翻墙下山买来蜜饯,一颗颗塞进我嘴里,“师妹,吃甜的就不疼了。” 可当他自己受伤,却只往伤口洒把香灰,笑得漫不经心,“江湖人,哪有不流血的?” 三年后我指法大成时,师父赞我天资过人。 其实我心里清楚,是师兄把所有精力都化在了那些晨昏相伴的时光里。 “待我建功立业,必三书六礼迎你。” 塞外残阳下,他忽然说出这句话时,血珠顺着手臂滚落我掌心。 远处突厥的残旗仍在烧,烽火染红他认真的眉眼,将誓言烙进塞北的风中,吹开我心头一片花海。 从此每个清晨都带着甜味。 如今。 我们置身晋阳宫的阴影下,他一把扣住我的手腕,目光剜向杨佑,“一个奶娃娃,也值得你蹚这趟浑水?” “这世道,哪还有清水?” 我甩开他的手,将沾满烟灰的帕子甩进沟渠,看着它在秽流中沉浮,“师兄当年说的功业,不就在这浑水里吗?” 陈冲的劝阻哽在喉间,最终沉默地迈步跟上,如同过往无数次,在我执意闯进风雨时那样。 我攥着杨佑的手腕,从运货角门闪身而入。 这里平日只有运送粪桶的杂役,连墙上蛛网都结得肆意纵横。 “站住!” 刚踏进正殿宫道,一队玄甲禁卫横刀拦路,弓弦绷紧的咯吱声刺破死寂。 杨佑见状跑开,连珠炮似的发问,“令尊属何生肖?府邸在两京哪坊?” 他睫上还挂着灰,眼神却已淬出刀光。 这份扮猪吃虎的心思,倒有几分陛下年轻时的影子,只不过孩童装老成,反倒透出几分稚气。 师兄剑锋轻转,在风中划出冷弧,“小崽子倒会摆谱?要不要先验验血?” 我缓缓蹲下,与杨佑视线齐平,任由羽箭寒光刺在背脊。 “戊寅年的虎,东京劝善坊西隅。” 话音刚落,秀儿抱着包袱跌跌撞撞跑来,身后跟着哑奴和两名禁卫。 我扯开她腰间青布,户部公验的朱印在日光下猩红刺目。 上面‘唐国公嫡女’五个字,可是母亲用半匣珠宝换的。 杨佑看完,眼底的戒备倏然消融,整个人撞进我怀里,“姑母别恼,这半年里,从朝堂到江湖,想取我性命的人,比树上的麻雀还多。” 我抚过杨佑汗湿的鬓发,想起陛下巡幸晋阳时的口谕—— 此乃龙兴之地,当以凤子镇之。 遂敕令他驻节晋阳,年甫十岁,即拜太原郡守,领晋阳令。 只是金冠越重,颈上刀锋越利。 本该是春日里扑蝶的年纪,却要嗅着造反的烽烟与宫闱的毒瘴过活,变成了沾染沧桑的惊弓之鸟。 我不由心生怜意,遂附耳低语几句。 杨佑听完先是错愕,可不过瞬息,眼神逐渐恢复坚定。 “传孤令,闭九门,禁出入,全军缟素,凡泄露本王行踪者,斩!” 伴着一阵甲胄碰撞声,所有禁卫领命而去。 “孤去城门巡视,归途遇到埋伏。” 杨佑嗓音发紧,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焦痕,“突厥五万铁骑已抵北郊,晋阳守军不足两万,城池危在旦夕。” 他仰起小脸,睫羽投下的阴影里,分明还藏着惊惶的幼鹿,“郡丞希望议和,刘司马主张死守,姑母以为如何?” “突厥狼子野心,议和无异割肉饲虎,陛下龙威震慑四夷,最恨丧权折节之事。” 我指尖在空中划出半道龙纹,指向京师长安的方向,“若殿下能在此战立功,这晋阳的龙兴之气,就该换个地方生根了。” “我只想早点回东宫,吃阿娘做的杏仁酪。” 软糯的嗓音很轻,却像针尖猝然刺进心底。 杏酪的甜香忽然在记忆中翻涌,那是八年前缠在舌尖最后的味道。 我的手僵在半空片刻,最终缓缓落在他肩上,“我会让殿下回到阿娘身边。” “一言为定。” 他眼睛弯成月牙,伸出小手和我击掌。 然后解下贴身玉璜交给我,希望我能协助刘司马守城。 刘司马就是刘政会。 此人是个颇有威名的边关悍将,也是陛下钦点的辅佐重臣。 远处几位文武官员匆匆赶来,我叮嘱秀儿和哑奴保护好殿下,然后和师兄驾着快马出宫。 丧钟震阙,满城缟素。 守军白衣如雪,城头丧幡猎猎。 突厥骑兵在城外列阵如林,他们不停挥舞着弯刀,仿佛一群饥饿的狼群。 刘政会摩挲着玉璜冷笑,“全军缟素,是你的主意?” “正是。” “动摇军心,该当何罪?” 他虎目圆睁,放声厉喝。 我迎上目光,不疾不徐:“殿下年幼,有将军在,军心就在。” 余光观察下周围,不由压低声音,“殿下行踪泄露,有人通风报信,弥勒教见缟素,今夜定会偷袭……” 话未说完,刘政会挥拳砸在城垛上,“好个里应外合!” 他指着城外的突厥骑兵,“怪不得这群狼崽子只列阵不攻城,就等着到时候城里的人开门呢!” “所以,需要将军坐镇城楼。” 我看向陈冲,“我与师兄去瓮城,给弥勒教歹人备份厚礼。” 刘政会大笑,震得铠甲铮铮作响,“去吧,只要本将还有一口气,这些狼崽子休想登上城头!” “将军,还差一步。” 我踮起脚尖,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刘政会瞳孔骤缩,猛地转头盯住我,就像在看一个疯子,“你当真不怕死?” 我迎着猎猎北风,腰杆挺得笔直,“怕死之人,配不上晋阳城的丧幡。” “殿下慧眼如炬,郎君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胆魄!” 刘政会眼中精光暴涨,“好,就依你的计策行事!” 我转身离开,忽然又被叫住,“壮士贵姓?” “李三郎。” 我头也不回地答。 身后传来铠甲碰撞的闷响,声音里带着沉甸甸的诚意,“小郎君若能活着回来,老子把亲闺女嫁给你!” 我:“……” 将军醒醒。 人家要的是诰命,可不是一纸婚书! 第7章 第七章 暮色压城。 丧幡在风中狂舞,像无数挣扎的幽魂。 我站在瓮城角楼上,望着突厥军阵流火成河,将夜幕染成血色苍穹。 城头兵戈在火光中泛出赤金,宛如死战前最后的余晖。 突然,身后暗巷窜起三道幽绿焰火,在空中炸开一朵妖异莲花。 这是弥勒教的信号! “攻城!” 城外敌酋发号施令,配合弥勒教徒行动。 伴着号角金戈之声,阵前骑兵一分为二向两翼退去,露出后面手持盾牌的步兵阵,配合着楼车和云梯向前推进。 “准备!” 刘政会高举战刀,声音响如雷霆。 弓箭手拉满弓弦,滚石热油蓄势待发。 “放箭!” 一声令下。 火箭如雨,撕破长夜。 敌军阵型瞬间被撕裂,中箭者如麦秆般倒下。 可突厥人悍不畏死,踩着同伴尸体继续冲锋,云梯与楼车已逼近城墙。 “礌火!” 刘政会再次怒吼。 这边各种巨石从城头砸下,将攀爬云梯的敌军砸得血肉模糊。 那边滚烫的热油倾泻而下,凄厉的惨叫声瞬间爆发,夹杂着皮肉焦糊味弥漫开来。 紧接着,火把从不同方向抛下,外墙地面瞬间烧成火海,连旁边的楼车也被火舌舔舐。 “师妹,快看!” 陈冲低喝。 我猛地转身,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到数道黑影已涌至内城门,领头人抡起斧钺将门闩劈断。 “不好!” 我按住他抽剑的手,“放人进来,瓮中捉鳖。” “突厥人就在城外,万一打开城门……” “没有万一!” 我望着这座三丈高的半圆城墙。 它如同巨兽之口,外接吊桥,内连主城,两道暗闸落下便成死地。 眼见大半黑影已入瓮城,我当即振臂高喝:“落闸!” 绞盘闷响,第一道闸门轰然砸下,血雾未散,第二道闸门紧随其后。 退路彻底封死。 箭雨骤降,火油倾泻。 瓮城内瞬间化作修罗炼狱,不过盏茶时分,弥勒教徒尽殁于火海箭影。 领头的刀疤男躲过杀劫,舍命直扑外城门机关,试图在临死前做困兽之斗。 “狗东西!” 我指尖刚触到袖中冷镖,陈冲已先一步飞身而下,拦在了刀疤男的身前。 双方寒光交错间,我急喝:“留活口!” 陈冲剑势陡然转厉,三记杀招连环递出,最后一剑贯心而过。 旋身跃上城墙,身后只余一具轰然倒地的尸体。 “你……” “弥勒教邪祟,留不得。” 他眸中映着火光,反手甩净剑上残血。 “突厥人上城了!” 狼嚎般的战吼声中,数名敌兵已跃上垛口,与守军展开激烈搏杀。 我与陈冲对视一眼,同时扑向落单的敌兵,锁喉折颈一气呵成,将两具尸体拖入阴影。 血污抹面,皮甲加身。 转眼间,我们变成了突厥士兵的模样。 不远处,刘政会带领守军死战,堪堪击退第一波攻势。 我和师兄趁机跃下城墙,拿着弯刀混入败退的敌阵中,借着夜色掩护直插突厥中军腹地。 血腥味裹着粗粝呼喝,敌军号角再次响起,第二波进攻即将开始。 我们趁着敌军集结的混乱,悄然靠近正在发号施令的将领,试图来个斩首行动。 两军攻战,擒贼擒王。 我紧握手中弯刀,目光死死锁定敌酋。 此人全身披甲,长得五大三粗,宛如一座铁塔矗立在阵中央。 看这情况,无论正面单挑,还是背后偷袭,很难做到一击毙命。 若不幸失手,给了他喘息的机会,周围护卫便会扑上来将我们撕碎。 “怕了?” 师兄蚊子声混在风里,一双凤眸冷如刀锋。 “怕个球!” 我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冷静,将两枚袖镖滑入掌心。 恰在此时,敌酋大笑着摘下头盔,火光照在他光秃的头顶,活像只择人而噬的秃鹫。 “拿酒来!” 酒囊抛起的刹那,我手腕猛地一抖。 两道寒芒破空而出,一枚钉入眉心,另一枚贯穿咽喉。 敌酋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沉重的身躯轰然倒地,砸起丈余高的烟尘。 周围陷入死寂。 接着,几声嘶喊划破夜空,“敌袭,敌袭。” 士兵们惊慌失措,借着篝火四处张望,试图找到袭击的来源。 然而,火晦夜沉,敌影难辨。 师兄突然暴起,一刀斩断旗杆,巨幅帅旗砸向地面,仿佛天降陨石,直接敲碎了敌军阵脚。 他趁机大喊:“快跑,快跑啊!隋人打过来了。” 我也跟着喊:“主帅已死,降者不杀!” 火光四起,兵器碰撞。 远处原本严整的阵列,刹那间土崩瓦解,混乱不堪。 “是细作!杀了他们!” 一名狗头军师尖啸。 数名近卫挥舞着弯刀,如狼群般扑向我们。 我们背靠背站立,彼此守护着对方的空门。 “师妹,跟紧我。” “放心,不拖你后腿。” 我们默契十足,彼此守护,刀光在四周交织成网,拦下一**凶悍的攻击。 残肢滚落,鲜血横流。 几十具尸体接连跌入尘埃。 我舌尖舔到唇边腥甜,早已分不清是敌是己。 忽闻战鼓轰鸣,晋阳城门大开。 守军犹如猛虎出笼,呐喊着冲杀过来。 刘政会身先士卒,领着前锋骑兵突入敌阵,杀得突厥人溃不成军。 “快走!” 师兄暴喝一声,将一名突厥骑兵从马上挑落,然后一把拽住受惊的马匹。 我毫不犹豫地冲过来,正欲翻身上马。 哪料乱军之中,有个敌军头目拈弓搭箭,箭尖直指我的方向。 羽箭离弦刹那,师兄似有感应,毫不犹豫地旋身挡在我面前。 “嗤——” 羽箭没入他肩胛,血溅在我的脸上。 滚烫。 师兄身形晃了晃,却凭借顽强意志,稳稳把我送上马背。 “师兄!” 我怒吼着,手中弯刀悍然甩出,半空中化作流光,直直斩向敌军头目。 伴着凄厉惨叫,那颗头颅应声而落。 “上马!” 我伸手一拉,他借力一跃,稳稳落在我身后。 马匹嘶鸣一声,离弦之箭般冲出去,直奔晋阳城门的方向。 耳边风声呼啸,乱军的喊杀声渐渐远去,师兄的呼吸却越来越急促,温热的气息夹杂着血腥味,让我心头阵阵发紧。 “师兄,师兄醒醒,别睡!” 第8章 第八章 血已经浸透三层衣衫。 我搀着陈冲跌坐在榻边,触手尽是粘稠的温热。 烛火摇曳,将他苍白的脸色映得忽明忽暗。 “师兄,你不会有事的。” 我声音抖得不成调,割开衣料的手却很稳。 血腥气在急促的喘息里弥漫,混着他身上惯有的松木味道。 亵衣刚褪至肩头,那块玉佩从领口滑出,白玉雕的鸳鸯在血污中格外刺眼。 与八年前陈善意身上带的半块严丝合缝。 我心尖剧烈一跳,五年前山涧的水汽瞬间漫上眼眶。 当时我躲在芦苇丛中,看着他在潭中沐浴。 水珠顺着他脊背滚落,而岸上衣衫上悬着的,正是这半块鸳鸯玉佩。 “师妹……” 陈冲忽地睁开眼,修长手指扣住我的手腕,瞳孔里映着烛火与失控的泪影。 “我自己来。” “你伤在肩背,如何够得到?” 我敛去旧忆,佯装去扯动箭杆。 他肌肉骤然绷紧,冷汗顺着下颌滴落,却连闷哼都不肯泄露半分。 “那张舆图……” 他指节力道不减,语气带着不容抗拒,“师父命我取回。” “师兄这精神头,明显伤得不够重,躺床上还惦记着那张破图呢。” 我手腕一翻,力道三分留七分退,从他掌中抽离。 师父临行前的话犹在耳畔,当时只道是寻常絮语,如今想来字字是天机。 我的师兄—— 这位陈善意的相好,究竟是师父的心腹,还是蛰伏多年的暗棋? 又或者。 那张舆图背后,到底藏着何等惊天杀局? 这八年来,我一面贪恋他的温暖,一面将匕首藏在袖中。 要知道。 他长我五岁,若真想动手,我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可出乎意料的是,他挽着剑花教我破招,替我挡下师父的藤条,寒冬里捂着我的手取暖。 这种种的好,如同春日蛛网,轻轻覆住那块鸳鸯佩的冷芒。 竟让我险些忘了,他曾经带给我的伤害。 真正刺穿我防备的,莫过于背我时的心跳,那急促的节奏,分明与十年前瓜架下,两块玉佩撞击的声响分毫不差。 镜花水月从我们之间坠落,像极了这些年心照不宣的谎言。 亦如此刻,他拒绝的姿态,不知是守着礼数,还是怕我窥见更深的隐秘? “舆图在你这……” 陈冲嘴角溢出血线,每个字都像试探,“师父不放心。” “师兄伤糊涂了?” 我忽然轻笑,从行囊抽出画册,“我哪有什么舆图,倒有几幅春图。” 页面翻动间尽是交缠的肢体,在烛光下更显得活色生香。 我往他怀里一丢,“送你了,不过少看些,看多了容易肾虚。” “你……” 陈冲喉结滚动,不知是怒是窘。 猛然咳出的血溅在画上,恰污了那对打架的小人。 “你想违抗师命?” 他气息紊乱,却字字清晰,“难道连我都不信?” “我说了,没有舆图。” 我按住他渗血的绷带,俯身在他耳边轻吐气息,“这些年,我们之间何曾有过秘密?” “咚咚咚。” 三声门响未落,杨佑已推门进来。 到底是皇孙做派,从不知请进为何物。 “姑母,太医到了。” 他目光精准地落在春图上,“哟,姑母好雅兴?” 我迅速合上画册,冲杨佑假笑:“师兄疼得紧,给他找点乐子分分神。” 床榻传来一声闷响,似是陈冲急欲辩解却牵动伤处,反将太医刚按住的药巾震落半截。 杨佑拖长音调,眼神促狭:“孤可以赏他几个美人,保证比画上的生动解乏。” “小兔崽子,再满嘴跑马车,信不信让你拉着石磨满院子转?” 我拧住他的耳朵往外拽,秀儿进来要拿包袱,却被我挥手制止,只让她取了龙渊剑。 月照宫垣,银辉淌过琉璃瓦。 檐下铁马在夜风中叮当,像是阵亡将士未散的魂灵轻叩甲胄。 月光明灭间,宫人们提着灯笼疾步而过。 我与杨佑步入正殿时,突厥五万铁骑已化作战报上的朱批: 溃如蚁穴,望风而逃。 “八百里加急明日抵京。” 杨佑眉梢跳动着灯火,仿佛已看见长安的宫门,“姑母的功劳,足够换我阿娘降阶相迎,亲自为您执一回金盏。” “这些都是臣女应该做的。” 我话音未落,刘政会掀帐而入,铁甲上凝着紫黑的血痂。 他先向杨佑行过君臣礼,转而对我抱拳大笑,“郎君此计,当居首功!” 我似笑非笑地问:“将军揪住了弥勒教的尾巴?” “瓮城里的逆贼尸体,心口皆有弥勒佛印。” 刘政会突然攥拳,指节发出爆豆般的脆响,“根据这个线索查验宫中所有男子,刚斩了泄露殿下行踪的内鬼。” 顿了顿,忽然盯住我的衣领,“为了殿下安危,小郎君也该……” 杨佑顽劣地笑了笑,“将军有所不知,这位并非男儿,而是唐国公嫡女。” 刘政会虎目圆睁,愣了片刻后抱拳深躬,“李娘子英姿飒飒,胜过万千儿郎,请恕刘某眼拙,竟被表象所蒙。” “将军折煞晚辈,岂敢当此盛誉。” 我随手摘下束带,青丝如瀑垂落,“三年前,您凿穿突厥大营的雄风,晚辈至今记忆犹新。” 他猛地抬头,“你怎知晓?” 我挠挠后脑勺,“那日突厥粮仓的大火,是我和师兄亲手点的。” “好!太好了,果然虎父无犬女。” 刘政会抚掌大笑,胡须抖得就像风中战旗,“我闺女嫁不得你,不如拜你为义姊!” 我:“……” “那查验令兄?” “小女亲自来。” 太医的脚步声恰在此时响起。 听闻陈冲无碍,我悬着的心终于落定,回到房间时发现人去床空。 掌心按上去,被褥余温犹在。 他走了。 案头留的信笺墨痕犹湿,字字皆是师命难违,可句里行间藏着的,分明是仓皇遁走的借口。 “主子,要追吗?” 秀儿捧着衣裳立在门边。 “不必了。” 我拎起被翻过的行囊,摆好被动过的礼盒,“塞北到江南万里之遥,他既选了这条路,便再无回头的可能。” “陈郎君不辞而别,真让人捉摸不透。” 秀儿轻叹。 帮我梳洗完毕,又为我换上女儿装。 铜镜里红色翻涌,恍若昨夜未熄的战火。 杨佑执意相送,少年的眼里闪着微妙的光,“姑母此番回京,陛下必有重赏!” 晨雾漫过城门时,突厥使者的马车轧过染血的青石,狼头帘帷被风掀起刹那,狗头军师的脸一闪而过。 我拇指轻推剑格,寒光出鞘三寸,映出唇角一抹冷弧。 来日诰命文书上的朱砂,该先用谁的血来调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