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映梨拎着皮箱跟着人流下车,一眼就瞧见了台上举着木牌的男人。
男人穿着白色背心,外披着一件干部都有的深蓝色中山装外套,洗得泛白。
高举的手臂上青筋暴起,两只手牢牢抓着木把,木牌上写着果安县。
干爹提过,她就在果安县插队,原本下乡的地方不是这里,不知道怎么又改了。
拎着皮箱走向他,男人也看见了她,放下牌子上前,“同志,到果安县插队的?”
国话极为标准,没有丝毫口音,江映梨心里浮现些警惕。
一路上遇到的峻州人说国话,偶尔一两句还是会带上口音,这人不简单。
“是。”
“行,我叫周墨,是大江公社黄果大队第五生产队的大队长,你以后就在我们大队插队。”
袁砚舟弯下腰将她的行李接过,半护着人朝外走去。
江映梨看见他虎口上的茧,防范心更强。
一路上两人很少搭话,坐了大巴又换拖拉机,最后坐上牛车,才到生产队。
四月,田里光秃秃一片,偶尔能看见有人在田里除草。
袁砚舟跳下车,揽着一个正坐在田坝上抽旱烟的中年男人回来。
“王叔!你来,把新知青带去知青点安置安置,我回去休息一下,这一路可把我坐安逸了。”
“这是我们生产队的副队长,他带你去知青点安置,你就听他安排。”
对她介绍完,男人毫不留恋转身就走。
王副队长跳上车,单手挥鞭赶着牛车朝知青点去。
视线打量她一眼,吐出口烟气,蹩脚的国话,
“听说你是沪市来的,沪市那个金窝窝你怎么舍得跳出来?”
这个时候就要扯大旗:“响应国家号召,来建设农村。”
“一个娇滴滴的城里女娃做得来什么农活,净来添乱!”
语气里的嫌弃毫不掩饰,江映梨撇开眼装没听见。
王副队长也不乐意跟她说话,五分钟不到,牛车停了下来。
“行了,你去吧,那挂着个小黑板的地方就是。”
他烟斗指向竹林边一座小土房,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人正端着木盆朝外泼水。
见牛车上跳下来个女人,双马尾遥遥喊着,“王队长!这是谁啊!”
“新来的知青!”
江映梨拎着皮箱朝土屋走去,还没说话,那女人便拎着木盆进屋,门哐的一声被关上。
一愣,回头却发现王副队长早就赶着牛车走了。
什么意思?联合起来给自己下马威?
江映梨一屁股坐在门口矮凳上,从包里取出一瓶汽水小口小口喝着,表情极为享受。
屋里人看着她手里的汽水,忍不住咽口水。
她们好久都没喝过汽水了。
双马尾收回视线不满地嘟囔着,“果然是资本家的小姐!”
一瓶汽水都要装进行李箱里带过来,真是走资派作风!
旁边短发女人也哼了声,“现在知青办真是不挑,什么人都往乡下塞!这种人就该去住牛棚!凭什么和我们住一起!”
“班长,你说!”
两人转头看向正在梳妆台前扎头的女人。
说是梳妆台,其实就是木架上绑了块碎镜子。
她转过头来,走近窗边,肤色比窗边两人更黑更亮,双手因为常年劳作关节有些粗大。
看着矮凳上的女人,眸子闪过嫉妒。
“这种资本家小姐就应该住牛棚被批斗!走,把她带去牛棚!”
男知青并没有在知青点,他们今天约好去河里摸鱼,说来新知青,得庆祝庆祝。
几个女知青咔的一声拉开门,急冲冲朝她走去。
江映梨捧着饮料看向几人,面色如常。
“你是资本家小姐吧!”双马尾问。
“从哪听的?”
“你别管我从哪听的,就说是不是吧!”
江映梨缓缓皱眉,起身,比几人高出半个脑袋。
垂眸看向明显是领头的女知青,“我家是有钱,但都捐给了国家。”
她不屑:“嘁,当我不知道啊,你是为了保命才把钱捐了的!”
对几个根本听不进去解释的人,江映梨闭嘴不打算对牛弹琴。
见她不答,几人认为她是默认,继续道:
“资本家当然应该过资本家下放的日子,你该去牛棚里住!”
哎呦?打瞌睡还有人送枕头?
江映梨喜出望外,她本来就不想和别人一起住。
她们要不提出来,后边她还是要搬出去的。
利落地拎起皮箱,“行啊,牛棚在哪。”
几个女知青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瞬间狐疑,
“你该不会想去大队长那告状吧?我告诉你,大队长不会帮你撑腰的!”
江映梨耸肩,“人与人之间还是要有基本的信任,你们告诉我从哪听说的这些话,我自己申请去牛棚住。”
领头的女知青打量她的神色,见她不像撒谎,道:
“我们去公社买东西的时候隔壁队女知青告诉我们的,她说是她家里来的信,她家是沪市的。”
江映梨皱起眉,知青下乡的地点除了知青办和本人,其他人不可能知道。
更别提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同乡人。
难不成是江津国?他的手伸不到这么长。
顾蔓?有可能,但她怎么知道自己在哪下乡?
“喂,你可以去牛棚了吧!”
收回思绪,大不了到时候直接去找那个知青问问。
江映梨点头,“你们带我去。”
三人带着她朝知青点另一头去,十分钟后停在一个矮棚前,还能听见牛哞哞的叫声。
“就那,你去吧。”
江映梨拎着皮箱走进,牛棚高一米三左右,进来必须佝着腰。
右边隔间里,载她来的黄牛正仰着脑袋瞧她。
左边隔间堆着干草,恐怕是它的粮食。
棚子木墙只码了一半,正呼呼透着风,茅草屋顶爬满了蜘蛛网。
江映梨挺满意这里,这段时间天气算不上冷,收拾收拾晚上就能睡。
放下行李撩起衣袖就开始收拾,把干草搬到两个隔间中的过道里,丝毫不嫌弃飞扬的灰尘和空气里的牛粪气味。
几个知青没想到她直接就开始动手收拾,连争辩都不争辩。
“班长,她真的是资本家小姐吗?”
双马尾问,这干活麻利劲比她们还厉害。
领头的女知青抿嘴,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
两个跟班对视一眼,快步跟着离开。
抱起最后一把干草,棚子外突然传来充满怒气的男声:
“我就住这?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