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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风絮起(二)

作者:白鹭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宋时言觉得她与那白衣少年的相遇就像初春的梨花雨,刹那惊艳,但梨花零落,很快就归于沉寂。


    她素来知晓自己的身份。


    在望都一众权贵里,魏国公府也算是赫赫有名,而她自幼习文识字,女戒女则更是倒背如流。譬如昨日那番将外男纸笺带回闺房,在她十六年循规守矩的生活里已是大大出格。好在身边侍女是打小就跟着她,虽然疑惑,但也不会乱说什么。


    宋时言这日照旧去阿娘处问安,还未行至舒兰院,迎面就遇到了阿娘房内的侍女。


    “夫人去老夫人院子了,听说老夫人头疾又犯了。”


    宋时言脚步微微一顿。


    祖母头疾已有多年,不过大多是冬季发病,等到天暖和些,头疾便慢慢好了,这些天虽晨起时有些凉意,但总体是温煦的,何止于突然发病了?


    宋时言思忖片刻,折身往祖母院里走。


    刚走到院门口,绕梁花廊下有人小声道:“给女郎请安。”


    宋时言回头,就见紫藤花架下躬身站着个人影。见她望过来,那人一咧嘴,露出讨好般的笑。


    宋时言微微一顿,略颔首。


    直到走出老远,她才对身后侍女道:“刚才那个,就是薛见吉?”


    平日里若碰到二房那边的下人,她大多时候都是如方才一般,有礼、疏离。但这些下人们究竟姓甚名谁,她是不清楚的。只经过昨日那番偶遇,这个谄上欺下,为虎作伥奴才的嘴脸实在太令人印象深刻,故此刚刚见到时,她第一时间就认出来了。


    宋时言不由又蹙眉。


    这人是三哥跟前的,这么说,三哥也在这?


    宋时言望着祖母屋前厚重的墨绿撒花软帘,脚步略踟蹰,便掀帘入内。


    屋内热气腾腾,临窗的墙角搁着个火炉,炉火烧得正旺。魏国公府老夫人薛氏斜靠在软榻上,双眼微阖,她身旁,大夫人孟氏正持着汤药,小心地吹拂着。而一旁地垫上,一个身穿青绸锦袍的男子俯在老夫人脚下,嘴中喋喋说着话。


    “祖母,您就帮我这一次罢,就这最后一次,孙儿求求您。”


    宋时言进屋时,就听到她三哥如是说。


    她与阿娘对了个眼神,瞬间就弄明白了。难怪祖母会突然发病,想来又是三哥惹出什么麻烦了。


    宋时言并不欲掺和其中,进来后只恭顺问安。


    跪在地上的宋晖应微微扭头,余光瞟了一眼,见来人是宋时言,嘴角微不可查一撇,而后双手攀住榻角,越说越委屈。


    “祖母,当初大哥就读国子监,伯父也找了不少人,如今我好不容易过了院试,只要能进国子监,明年一定能考过乡试的。我知道之前是太混账了,让祖母伤心,可这一次是关系我前程的大事,祖母您可不能坐视不管。再说我已经放话出去了,若是上不了,旁人指不定怎么笑话我,祖母,他们笑话我也就是笑话国公府,我没有大伯那么厉害的爹,唯有指望祖母了,祖母可一定要帮我……”


    宋时言初初还耐着性子听着,待听到后面,简直想要翻白眼,听听,什么叫没有大伯那么厉害的爹,敢情他的意思就是,当初大哥入读国子监全是她爹背后打点好的呗。他也不想,大哥那时刚下场就得了院试第三的成绩,是有真本事在身的,而他自己连院试就考了三次,这次好不容易合格了,还是个吊车尾的。亏他脸皮厚,才敢来祖母面前请求,要换成她,岂不羞死。


    啧。


    他这一番委委屈屈的哭诉似起了效果,原本一直闭目的薛氏动了动眼,慢慢掀开眼皮。


    薛氏早年随魏国公起兵,亦亲赴战场杀敌,这些年虽久居深宅,一举一动却仍带着一股凌厉之势,是以她方睁眼,宋晖应抽动的嘴角一顿,渐次止住声。


    薛氏抬手,孟氏转身从侍女手中取过巾帕。老夫人素来爱洁,身旁服侍人也都熟知这点。孟氏替老夫人擦净手脸,又从旁取了软垫,才扶着她坐起。


    宋时言在一旁看着,心中不免升起一股不忿之感。虽说儿媳服侍大家是天经地义,但祖母也委实太偏心了些,这些年每日晨昏定省阿娘是一日都不敢懈怠,反观二房呢,就以一句身子不好便免了。


    不过她腹议归腹议,这些话是断然不能对外说的。由来只有长辈挑小辈的错处,但小辈是不能指责长辈的,不然就是不敬不孝。


    世道如此。


    薛氏自然不知晓宋时言内心想法,她待孟氏收拾妥当,目光扫了扫伏在地上骤然噤声的宋晖应,又看了眼自进门便站在角落恭敬得体的宋时言,方好些了的头又隐隐作痛起来。


    二房这个孙儿委实太让她操心,若是他有大房哥姐几个一半的品性就好了。薛氏暗自叹口气,目光不由挪到旁边正对侍女低声嘱咐的孟氏身上。


    罢了,自己外甥女常年卧病在床,哪能如大房媳妇这般操持家里,且只好由自己多费点心。


    薛氏敛了目光,顿了顿,问:“你想进国子监?”


    宋晖应眼珠一转,点头道:“祖母,听闻新任国子祭酒是蔡昊蔡大人,祖父对他有提携之恩,若您出面,他定然不敢不办的。”


    薛氏沉吟。想来这是打听清楚了才来找她,不过话虽如此,手续上却不能缺少。她扭头,对孟氏道:“既然如此,你便请杨督学过府一趟,另外给蔡府一封拜帖。”


    话说完,却见孟氏一脸犹豫,不由微抬眼角,问:“怎地了?”


    顿了顿,孟氏如实道:“今次院试,门房薛大安之子薛雨生夺得案首,杨督学大赞其学识,已经将保荐信递交国子监了。”


    薛氏愣了愣。


    薛雨生。


    她眸光一凝,难道是那个孩子?


    宋时言原本眼观鼻,鼻观心,正在神游太虚,蓦然间听到一个名字,心中猛地一动,目光不由自主地挪过去。


    宋晖应却在此时咬牙切齿道:“祖母,那个薛雨生是奴才之子,当初您恢复他良籍,还允许他入读族学已是天大恩赐,如今他不思回报,反而占了孙儿名额,当真可恶!”


    还真是颠倒黑白,混淆视听。


    宋时言心想,明明是那人凭真才实学得到的推荐,到了宋晖应口中就成了抢占主家名额的不恩不义之徒了。


    她微微蹙眉,想起侍女曾说起的他们之间的囹圄,再次望了眼宋晖应。


    他早不说晚不说,偏偏等那人被保荐后来说,实在让人不得不怀疑起他真实目的来。


    宋时言还在思忖,薛氏已收起眼底沉凝,偏头道:“此事有些难办,杨督学既已递交名单,想要换人恐怕……”


    宋晖应白眼一翻,急冲冲道:“祖母,只要蔡大人点头,不过一封保荐信,我想杨督学不会不识抬举,何况他再清高也不敢与国公府对着干。”顿了顿,他又压低嗓音央求,“祖母,能进国子监可享有准荫配色,即便孙儿科举落第,也有一官半职,这样的好事,您就便宜了外人吗?”


    薛氏耷拉的眼皮一掀,眼中星芒一闪而逝。


    外人,的确,不管怎么样,那人毕竟是个外人。


    她沉默片刻,对跪在地上的宋晖应道:“既然你诚心想上,我就替你豁出这副老脸,求一求蔡大人,不过你到了国子监务必谨言慎行,收拢心思,一心求学,不然到时被国子监退学,我便再不管你了。”


    这话,便是答应了。宋晖应一喜,忙点头应是。


    薛氏说了一阵,人有些乏了,孟氏与宋时言见状,福身告退。


    待出了祖母院子,宋时言脚步不觉慢了下来,前头孟氏正想着向蔡府下帖一事,没留神落在后面的女儿。


    其实从祖母答应她三哥起,宋时言心中便颇有不平。她直觉,三哥要进国子监,并不是真心求学,只不过不想让旁人进学罢了。毕竟三哥那个样子,就不是读书的料,进了国子监指不定会弄出什么乱子。


    蓦然间,她又想起梨花下那抹孑然的身影。他恐怕还在为自己未来的前程憧憬期待着,若他发现这一切的希冀早已被别人三言两语搅碎,又该是怎样绝望而无助。


    宋时言心若针扎一样,微微揪疼起来。


    身后隐隐传来笑声。


    “郎君,这事当真成了?”


    “祖母已经开口,自然是板上钉钉。哼,薛雨生那小贱种想要和我比,我倒要看看他这下怎么哭出来!”


    “可是,您当真要去国子监,听说那里管教很严,郎君若进去了,想要再逛落芳坊怕是不行了……”


    “这有什么,区区国子监能管住我?小爷照样寻欢不误!我还不稀罕读那破劳子书,若不是为了气那薛雨生,呵——”


    宋时言转过头,恰看到三哥与他随从自院子里走出来,几人打了个照面,宋晖应斜眼扫了她一眼,阔鼻冷哼一声,随从咧着嘴,笑嘻嘻喊了声“女郎”。


    宋时言微躬身,沉默着看着他们愈行愈远。


    很多时候,她内心深处都有一股遏制不住的冲动。


    闺阁女子,是要娴雅淑静的。她阿娘总是这样告诫她。


    但偏偏这一刻,这股冲动冲破了她内心一直以来强制设下的枷锁,她不想也不要再遏制了。


    回到闺房,宋时言挥退众人,小心从梳镜下方黄木匣暗格里取出一张纸笺。


    笺上墨迹犹新,想来是被人妥帖保管。墨香飘来时,她不禁深吸一口气。


    与此同时,一个计划已然在脑中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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