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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风絮起(三)

作者:白鹭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宋氏族学设在湖畔西岸,每到学毕休息时分,隔着湖心岛,宋氏几个女郎总忍不住偷偷眺望。


    女夫子郑蕴是潘公养女,既受雇于宋府,对此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她一心潜学,见女郎们心思杂异,并不全然放在学业上,心中到底还是失望。不过,宋氏女郎中,唯有大女郎一人酷爱读书,闲暇之时也不与其他姊妹混在一处,反倒时常以书中不解之处询问她,郑蕴见她诚心求学,对之不由亲近几分。


    这日,郑蕴照旧坐在书房内等候,宋氏为女郎们准备的学堂是一处水畔竹舍,风雅是风雅,但竹舍到底不隔音,透过半敞窗牖,隐隐有女子嬉笑声传来。放下手中书卷,郑蕴略扭头,向外望去。


    微风吹动碧波,荡起涟漪阵阵,沿湖绿柳如绦,翠蓬蓬的风柳里,隐约可见各色华丽衣衫晃动的影。


    宋氏这座学堂不光允许宋氏本族适龄子入读,因潘公讲学,还吸引了望都其他世族子弟及一些才俊青年。


    郑蕴再将目光落到围栏边凭栏私语的女郎们身上,心下当即了然。


    原来是学堂那边下课了。


    她哂笑一声,微微摇头,手方搭到窗沿,就听屋外响起一道叩门声。


    郑蕴眸光一亮,当即道了声“进来”。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见到进来人,郑蕴招手,语气温和:“今儿倒是等你一会了。”


    宋时言眉间带笑,给夫子行了一礼,才道:“这几日祖母头疾犯了,方才在小厨房炖了汤给那边送过去,这才赶过来。”


    宋氏大女郎素来重孝,郑蕴点点头,引着她坐下。两人便继续于前日未尽的议题说起,不知不觉话题便从四书一篇转到如今和亲纳贡的政策上来。


    郑蕴脸色微微沉凝,宋时言看了她一眼,道:“和亲只能换取一时安宁,且长此以往却会令北狄得陇望蜀,贪得无厌,当年汉宣帝‘以德绥远,以威慑边’,令匈奴不敢进犯,我们当吸取前人经验。”


    郑蕴点头,这些问题她与潘公在闲时也有过讨论,只是目前景朝的局面,似乎找不到破局之法。


    宋时言眸光一动,从怀中拿出一封纸笺。


    郑蕴不疑有他,只顺手展开纸笺。只是看着看着,一对远山眉慢慢蹙紧,到最后竟双手捧着纸笺又自上而下细看了一遍。


    “这是何人所写?”


    郑蕴熟悉宋时言的字,她惯常所书乃是簪花小楷,和眼前清逸而不失遒劲的笔锋大相径庭。而且,看行文,这似乎是男子所作。


    郑蕴抬起头,颇为疑惑地望着宋氏女郎。


    “是我拾到的。”


    宋时言并不想隐瞒,很自然将那日林间见到的一幕说了出来。


    “我听说他于今次院试中得了案首,本以为会顺利进入国子监,但因为我,三哥这些年对他视若死敌,兴许会搅黄这一桩事。”


    宋氏二房的所作所为郑蕴亦有耳闻,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她捧着纸笺,倏然站起身,对宋时言道:“这封纸笺暂放在我这里,另外今日帮我告一下假,我去一趟詹事府。”


    郑蕴亲兄在詹事府任少詹事,是太子亲信,而近几年,太子求贤若渴,多次重用民间能士。


    宋时言很肯定,这封纸笺最终能落入太子手中。而以纸笺上的内容,太子也必会注意那个叫薛雨生的庶民。


    清风袭来,湖对岸吟诵之声回荡,透过半开的窗牖,宋时言微微探头,对着浓紫浅黛里那抹素色,露出一抹浅浅笑意。


    宋时言的预料果然不假。


    却说郑蕴出了国公府,便急急向詹事府行去。到了詹事府,可巧郑藉正在府内办公,听闻胞妹来找,只略诧异一瞬,便让人将她引了进来。


    胞妹在宋府内给女郎讲学,是个清闲而受人尊崇的差事,宋氏专门给她留了一间院子,平素她大多时候都住在那,鲜少有这样直接来找他的时候。


    郑藉对他这个胞妹,是心疼的。


    当年昭文太子因谋逆被废,受牵连者中,时任太子太傅的郑谌之首当其冲。作为郑谌之之后,他与胞妹因年纪小而幸免于难,不过到底是遭了不少罪。后来新帝继位,当年谋逆案重新翻案,郑太傅诸人的冤情得以洗清,但那时胞妹已经年二十七了。经年的流放生涯已令她放弃了成家的想法,只一心沉浸在书本里,他苦劝无果,最终也妥协了。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如今胞妹在学识上已经超过一般士子,更得到大儒潘公赏识,认她为养女。而她在宋氏的讲学生活也颇为平顺,郑藉才慢慢放下心来。


    他收好公文,让主薄等继续整理,自己先行出了厅堂。


    *


    夫子告假,功课却是不能丢的。宋时言身为长姐,有敦促监督妹妹们的责任。她嫡亲的胞妹尚只有六岁,写了几行字就直呼手软,被她告诫几句,才撇着小嘴继续拿起笔头。宋时言看她肉嘟嘟的小脸蛋,不觉微微翘起嘴角,不过只一转身,脸上的笑意便瞬间淡了下来。


    临窗的两个桌案后不知什么时候空了,她望向门口侍女,侍女战战兢兢道:“二女郎拉着四女郎走了,好像往湖对岸去了。”


    湖对岸?


    宋时言不由蹙了蹙眉头。


    侍女小心看了一眼,委委屈屈添了句:“奴婢阻拦不了。”


    的确是阻拦不了。二女郎是二房嫡出之女,只比宋时言小一岁,却是个坐不住的,平素就爱往热闹地里钻,今日对面人头攒动,欢笑不绝,她能按捺住性子反倒奇怪了。不过,若是往常便罢了,只这几日临川郡王到府中做客,二妹若是有什么不妥举止,丢的可是整个国公府的脸。


    宋时言眸光一顿,留下几个还在背书的妹妹,自己先行出了竹舍。


    过了垂虹桥,吟诵之声渐渐大了些,风吹柳枝,锦袍随风飘扬,恍若游鸿振翅飞舞。


    宋时言前行的脚步略慢下来。她是来找妹妹的,若是与此地游逛的学子碰到,反倒会产生些不必要的误会。


    正犹豫间,忽听身后侍女小声呼道:“是二女郎。”


    蓬蓬绿荫里,女郎粉色衣衫转瞬即逝。宋时言眉头一紧,紧随那道身影寻了过去。


    然而那衣衫分明就在不远处,等她拂开杨柳,却哪还有人影。


    宋时言顿了顿,不禁有些愠恼。二妹也太顽皮了些,只是四妹一贯谨慎循礼,怎也跟着她胡闹。


    与二妹不同,四妹是二房庶女,去年刚刚及笄。二房姊妹多,她生母是个不受宠的姨娘,身下也只有她一个孩子,故而一直以来,她活得谨小慎微,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对于这么一个乖觉而知分寸的妹妹,宋时言是有怜惜的,平素见到了也会主动与她搭话,只是她大多时候也仅沉默颔首。


    两人说不上熟稔,宋时言一时也不知晓她为何会随二妹胡来。


    柳条飞扬,前面绿荫集翠处隐隐有絮语声传来,离得有些远,听不清是何人说话,但瞧着正是二妹方才离去的方向。


    宋时言略一踟蹰,低头钻进柳林里。


    其实说起来,湖西岸的风景更为开阔,只自这里设置族学后,宋时言便少来了。如今,正是风絮飘飞的时节,宋时言也没了欣赏风景的心情,一边用手拂开迷眼的柳絮,一边循声朝前行。


    刚绕过一棵槐柳,前头声音陡然提高了些,宋时言心头一惊,硬生生停下脚步。


    “我知你素来拮据,怎会收你的银钱,何况这些不过是我爹在庄上后山拾来的,本就不花钱。”


    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很是陌生,想来是族学里的学子,看样子是在和另一学子说话。


    宋时言刚想转身,就见树影后一人微微侧身,露出一截素色衣角。


    风絮飞扬。


    宛若寒酥般绒绒的风絮兜头而来时,宋时言止住脚步,忍不住眨了眨眼。那人又动了一小步,露出比寒酥更清隽的侧脸来。


    是他。


    宋时言不动了。


    “多谢苏兄。”


    那人开口,声音竟意外低醇,仿若冰泉坠珠般。


    “你我之间,何足言谢。只是我为你不值,你养母那样,你竟还四处为她寻方找药,便是你为她寻来这人参,恐怕她也只当是应受的,是不会对你有丝毫改变的。”


    “我做这些,本也不是为了让她对我改变。”那人弯起嘴角,笑意如清风拂面般。


    “那又是为何?”


    “此次秋闱对我很重要,我想全力一拼。你知道的,按照景朝律法,凡父母新丧,是不得参加科考的。”


    风大了些。


    薛雨生抬手,挥开扑面的风絮。


    很多人都瞧不起他。


    几乎大多数人。


    他是薛大安从死人堆里捡到的孩子,无人知晓他的亲生父母是谁,人人都背地里叫他野种。


    但那又如何,只要挨过几个月,他就可以离开望都,离开这死水一般的生活。


    先前说话者张了张口,半是晦涩道:“原来,原来是这样……”


    薛雨生收了笑意,黑眸映着春光,显得愈发清透。


    “苏兄,你可会认为我虚伪,毕竟我文章里写满仁孝,但终究还是为了一己之私。”


    “不,不。怎会?你的苦衷我都知道……”


    薛雨生却在这时倏然转头,打断他:“有人。”


    柳枝浮荡,如水般的新绿里,恰有一抹暗紫殊色。


    那里站了个人。


    薛雨生眸色不变,抬手拂开柳枝,走了过去。


    许是听到响声,那人微扭头,同样望了过来。


    跟在薛雨生身后的苏遮遽然一惊,迅速低头,规规矩矩道了声:“郡王。”


    风絮擦过衣角,涌动着飘向另一抹莹白。漫天飞絮里,那人眉眼淡淡,目色苍茫,看着他仿佛望都春意也带着冷冽之气。


    这人就是临川郡王,韩宴。


    薛雨生只看了一眼,便垂下头,躬身行礼。


    等了半晌,却不见韩宴发声。苏遮微微偏头,和薛雨生在底下对视一眼。


    对于这位郡王,望都士人知晓得并不多。他父亲宁王是昭文太子胞弟,当年昭文太子被诬谋反,先帝震怒,命彻查谋逆案,并牵连了一众与太子有关的人,其中就包括与太子一母同胞的宁王。虽然那时宁王并不在帝京,但不妨碍天子的猜疑与迁怒。于是,宁王被削去王位,押送至回灵吟宁塔,直至三年前新帝登机,才恢复封号。


    临川郡王韩宴就是宁王长子,许是因他颇为坎坷的成长经历,外界传闻他渊重自持,不喜与人结交。这次来望都,也是因魏国公寿诞临近,受宁王之命,才与国公府二郎君一道同甘凉返回。


    便在这此方静默的刹那,柳林里忽有急促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有人声呼道。


    “重元!”


    一人从虬枝下钻了过来,嘴中继续说:“我大哥已严肃告诫过了,想来她们只是贪玩——”


    话未说完,忽而越过他望向对面:“你们是?”


    苏遮再次拱手:“在下苏遮,这是薛雨生,我们都是学堂学子,方才有幸与郡王巧遇。”


    见是族学学子,宋晖远摆摆手,又对韩宴道:“走吧,大哥正等着我们嘞。”


    韩宴却不动。


    宋晖远循着他目光看过去,远处一只黄蝶在柳絮中翩跹飞舞。


    他正疑惑,韩宴已转身离去。


    “哎,重元,你等等我阿。”


    柳条乱颤,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荡开的青丝里。


    苏遮这才舒了口气,嘴里呐呐道:“没想到临川郡王是这般模样……”


    他感叹半晌,见对面之人还愣在原地,不觉诧异问:“你怎么了?”


    薛雨生摇头,目光落到那只黄蝶上。


    方才,那里站着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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