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望都犹记》 第1章 风絮起(一) 宋时言遇到薛雨生的那天,是个不怎么明媚的春日。 前一天夜里下了雨,庭院梨花零落,一地残雪。因夫子告假,今日并没有课,宋时言难得清闲,从阿娘院子里请安出来后,便绕着湖畔走。 宋氏这座宅子占地颇广,里面还有一处天然湖。宋老太爷风雅,见此地钟灵毓秀,便在原来的湖泊基础上拓宽,又沿湖畔栽花种柳。春日赏花,夏日垂钓,秋日泛舟,冬日观雪,无不雅致。 时节已过春分,本该桃红艳李,但前次一场倒春寒,平白折了许多花骨朵,于是,眼下偌大园子里,只有惨白的梨花残瓣瑟瑟挂在枝头。 宋时言小心避开积水的洼地,还没走到垂虹桥,就听不远处绿荫积翠里传来几道嘈嘈低骂声。 她不由停下身来。 宋氏以仁孝治家,府中几位主子对待下人都十分和善,是以这刺耳之声传来时,她微微蹙了蹙眉。 下一瞬,宋时言挪动脚步,往前行了几步。 “别以为如今考上了秀才,就麻雀变凤凰了,呸,野种就是贱,也不自己掂量有几斤几两,居然敢偷藏好东西……” 离得稍近,她终于看清说话之人,是个十五六岁上下的男子,一身湖青绸衫倒是十足光亮,可惜人生得矮墩黢黑,加之满嘴污秽,让人看了只觉反感。 宋时言可不记得家里何曾有了这样一位主子,她稍稍偏头,身后侍女低声道:“这人叫薛见吉,是门房薛伯次子,如今跟在三郎君身边,平时没干什么正经事,最爱捧高踩低,我们私下都厌烦他。” 原来只是个奴仆。 不过跟在三哥身旁的奴仆,宋时言眉心又拧紧一分。 魏国公宋秉膝下生有二子,长子宋觉眼下驻守凉州,任凉州都督,是天子重臣。次子宋规是老来子,受老夫人溺爱,人才却颇为平庸,眼下靠着祖荫捐了个户部闲散官,多年来无功无过,其下又生有三子,侍女口中的三郎君正是二房宋规长子宋晖应。 提到宋晖应,宋时言不免想到素日里二房做派,蹙眉又朝树影深处望了望。 虽未分家,同处一座宅院里,但她与二房兄长们交情并不深,平时听人言宋晖应在外面仗势欺人,惹了不少祸事,如今看这奴才恶狠狠的模样,只怕没少跟在一旁助纣为虐。 也不知他对面是何人…… 宋时言略探出身。 微风起,梨花随风而下,在扑簌簌飘下的花雨中,一位白衣少年迎风而立,星星光点,穿过乱蓬蓬的枝丫映于他玉洁侧颜,点点残花,顺着清瘦的肩蜿蜒零落。在光与影的变幻里,那人色若春晓,若梨花幻作的玉人,自有一股出尘之气。 宋时言心微微一跳。 这是何人? 时人都知,在整个望都,就属国公府里出美人,无论是他大哥还是二哥,即便是二房那些个不成才的兄弟,在面貌上都是无可指摘。可是这人只露出半边脸,竟把她兄长们都尽数比下去了。 宋时言盯着他,一时恍惚。 在对面喋喋咒骂声中,少年始终面容沉寂,既不恼怒也无怯弱。 薛见吉骂了一阵,见对面的少年一言不发,毛虫般的短粗眉一皱,手上用力,就势推了他一把。 “还不把你手中的东西拿出来,白眼狼,亏得我娘养大你!” 薛见吉一推,非但没把他推动,自己反倒踉跄着后退几步,一脚踩进水洼中,险些滑倒,他手忙脚乱站定,见衣衫摆角处已沾了不少污泥,整个人顿时跳起来,恶狠狠道:“好哇,你敢推我,我教你推!” 他发狠般,用力拽住少年衣襟,少年虽然比他高出一个头,但架不住他使出全身力气,被推得身子一偏,怀中之物嘭地一声掉落下来。 两人均是一愣,薛见吉眼珠一转,当即松了手,从地上拾起木匣子。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你如此宝贝——” 话未说完,他后退几步,倏地打开匣子。 匣子里最上方放了一本书,薛见吉不死心,又伸手拨弄了几下,书下是一沓纸笺,他摸索一番,没有翻到什么值钱的物什。 他霍地抬起头,将木匣随手一扔:“好哇,你竟敢戏弄我,看我在娘面前怎么说你!” 他喝了一声,塌鼻一耸,朝少年吐了一口唾沫,大摇大摆从他面前走过。 从始至终,少年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好似刚刚被辱骂的只是个旁人。 宋时言望着他,不由自主蹙起眉头。 隔了半晌,少年终于动了,他从怀中拿出一方素帕,抹了抹衣角污秽,而后躬身从地上捡起纸笺,一张张放于木匣内,做完这一切后,他抱着木匣,在迎面梨花雨中,独自沿着小径离开。 直到那抹素白身影消失在林道尽头,宋时言才如梦初醒般长舒一口气。 她压住心中怪异的感觉,微扭头,方见一旁侍女望着她,欲言又止。 宋时言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额发,面色极为自然道:“刚刚那个人是?” 侍女讶然:“女郎,您竟不识得他,当年他初入府被人欺负,还是您出手相救的。” 侍女见宋时言露出疑惑之色,立即提醒道:“他是薛伯养子,名叫薛雨生。” 薛雨生。 哦,竟是他。 宋时言恍然。但她并没有想起幼年的自己何时与这样一位少年有过交集,她恍然只因这个名字最近太常被人提起了。 谁能想到,一个门房养子居然能在今次院试中夺得案首,听说其文章受杨学政大加赞赏,直说其是不世出的人才,并推举他入读国子监,以参加来年乡试。要知道,杨学政为人极为古板清高,当年他大哥想要他保举,也破费一番功夫,如今却这样热心保荐一位寒士。 宋时言想到方才惊鸿一瞥,心中更为诧异。况且这人还这样年轻,模样也如此俊逸…… 侍女没注意她此刻微微晃神,摇摇头,叹息一声:“可惜,三郎君不喜他,听说在学堂就时常联合其他人羞辱排挤他,如今他得了入读国子监的机会,还不知会使什么阴毒绊子呢。” 宋时言眸光一顿,问:“三哥为何不喜他?” 侍女看了她一眼,眨眨眼道:“还不是因为您。” “我?”宋时言这下彻底糊涂了,“他不喜他,是因为我?” 侍女点头:“您忘了吗?当年他刚入府因长得瘦小,被三郎君嘲笑像一条瘦狗,还要逼他吃秽物,那时,您恰巧经过,出手阻止了,还将此事告诉了国公爷。自此后,三郎君是不敢明着欺负他了,却暗中不知使了多少阴招。唉,就这样,他还能考取秀才,真是不容易!” 侍女的声音低低切切,宋时言听在耳中,仿若隔着初春潮雾。 而潮雾的另一端,依稀有一幅散在雾气中,迷蒙而不甚真切的画面。 那是一个灰蒙蒙的傍晚,晚霞已尽,林边黄叶飘零,在翩飞的落叶里,她看见了一双眼眸,那眼眸极黑极亮,却又似微雨将歇的远山,缱绻而哀伤。她三哥,那时尚只有**岁,将一个男童按在泥地里,那男童衣衫破碎,露出来的皮肤没一处完好,脸上满是污秽,只一双眼睛愣愣望着虚空。 当时她说了什么呢,她已记不清了,最后三哥忿忿离开,她扶起那个男孩,黄叶擦过眼角,她低头时恰与那双漆黑的眼眸相对。 清风拂来,树叶哗哗作响,侍女惊呼声飘荡在耳边。 宋时言从回忆里醒来,只看到漫天花雨里,一张纸笺随风扬起,她下意识抬手去够,那纸笺转了个圈,轻飘飘落于掌心。 “这是……” 纸笺打开,墨香扑鼻,笺上洋洋洒洒,是一篇字迹颇为俊逸的策论文,文章最末留有一行小字:“薛雨生书于己亥二月末”。 宋时言目光一顿,指尖微微摩挲着纸笺。 想来是方才他落下的罢。 她心忽地一动,复将纸笺收好,又望了眼幽深林道,才提起裙摆折身返回。 这张写有外男名讳的纸笺就这样被她带回闺阁,白日里一切如常,到了晚间,她梳洗完毕后挥退侍女,才小心将纸笺拿出来。 细细览毕一遍,宋时言不觉惊讶。这篇文章应是他闲时随意所作,但文章无论文辞还是立意都属上成,更遑论里面提出不少颇有见地的想法。 宋氏虽以军功起家,但国公爷却颇注重诗书,虽然最后两个儿子一个从武,一个庸碌,但不妨碍他又继续把期望放在孙辈上。是以,打小她大哥与二哥读书就是由宋秉亲自过问,及长大,宋秉又请来当世大儒潘公,并创办族学,族里一众适龄男子,都可去学堂念书。譬如她自己,即使不便去学堂,宋秉也请来女夫子,专在家中教授。所以,在学问上,宋时言自诩也是博古通今,颇有所得。只是眼下,她方知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己是自大了。 她看着纸笺上俊秀飘逸的文字,脑中不期然回想起梨花雨下那个渊沉静默的剪影。 没想到当年那个面黄肌瘦的小男孩居然变成现在这番模样。 宋时言眸光轻移,再次落到笺末那三个字上。 薛雨生。 确是个有才学的男子。 临睡前,她又迷迷糊糊想。 开新文啦[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风絮起(一) 第2章 风絮起(二) 宋时言觉得她与那白衣少年的相遇就像初春的梨花雨,刹那惊艳,但梨花零落,很快就归于沉寂。 她素来知晓自己的身份。 在望都一众权贵里,魏国公府也算是赫赫有名,而她自幼习文识字,女戒女则更是倒背如流。譬如昨日那番将外男纸笺带回闺房,在她十六年循规守矩的生活里已是大大出格。好在身边侍女是打小就跟着她,虽然疑惑,但也不会乱说什么。 宋时言这日照旧去阿娘处问安,还未行至舒兰院,迎面就遇到了阿娘房内的侍女。 “夫人去老夫人院子了,听说老夫人头疾又犯了。” 宋时言脚步微微一顿。 祖母头疾已有多年,不过大多是冬季发病,等到天暖和些,头疾便慢慢好了,这些天虽晨起时有些凉意,但总体是温煦的,何止于突然发病了? 宋时言思忖片刻,折身往祖母院里走。 刚走到院门口,绕梁花廊下有人小声道:“给女郎请安。” 宋时言回头,就见紫藤花架下躬身站着个人影。见她望过来,那人一咧嘴,露出讨好般的笑。 宋时言微微一顿,略颔首。 直到走出老远,她才对身后侍女道:“刚才那个,就是薛见吉?” 平日里若碰到二房那边的下人,她大多时候都是如方才一般,有礼、疏离。但这些下人们究竟姓甚名谁,她是不清楚的。只经过昨日那番偶遇,这个谄上欺下,为虎作伥奴才的嘴脸实在太令人印象深刻,故此刚刚见到时,她第一时间就认出来了。 宋时言不由又蹙眉。 这人是三哥跟前的,这么说,三哥也在这? 宋时言望着祖母屋前厚重的墨绿撒花软帘,脚步略踟蹰,便掀帘入内。 屋内热气腾腾,临窗的墙角搁着个火炉,炉火烧得正旺。魏国公府老夫人薛氏斜靠在软榻上,双眼微阖,她身旁,大夫人孟氏正持着汤药,小心地吹拂着。而一旁地垫上,一个身穿青绸锦袍的男子俯在老夫人脚下,嘴中喋喋说着话。 “祖母,您就帮我这一次罢,就这最后一次,孙儿求求您。” 宋时言进屋时,就听到她三哥如是说。 她与阿娘对了个眼神,瞬间就弄明白了。难怪祖母会突然发病,想来又是三哥惹出什么麻烦了。 宋时言并不欲掺和其中,进来后只恭顺问安。 跪在地上的宋晖应微微扭头,余光瞟了一眼,见来人是宋时言,嘴角微不可查一撇,而后双手攀住榻角,越说越委屈。 “祖母,当初大哥就读国子监,伯父也找了不少人,如今我好不容易过了院试,只要能进国子监,明年一定能考过乡试的。我知道之前是太混账了,让祖母伤心,可这一次是关系我前程的大事,祖母您可不能坐视不管。再说我已经放话出去了,若是上不了,旁人指不定怎么笑话我,祖母,他们笑话我也就是笑话国公府,我没有大伯那么厉害的爹,唯有指望祖母了,祖母可一定要帮我……” 宋时言初初还耐着性子听着,待听到后面,简直想要翻白眼,听听,什么叫没有大伯那么厉害的爹,敢情他的意思就是,当初大哥入读国子监全是她爹背后打点好的呗。他也不想,大哥那时刚下场就得了院试第三的成绩,是有真本事在身的,而他自己连院试就考了三次,这次好不容易合格了,还是个吊车尾的。亏他脸皮厚,才敢来祖母面前请求,要换成她,岂不羞死。 啧。 他这一番委委屈屈的哭诉似起了效果,原本一直闭目的薛氏动了动眼,慢慢掀开眼皮。 薛氏早年随魏国公起兵,亦亲赴战场杀敌,这些年虽久居深宅,一举一动却仍带着一股凌厉之势,是以她方睁眼,宋晖应抽动的嘴角一顿,渐次止住声。 薛氏抬手,孟氏转身从侍女手中取过巾帕。老夫人素来爱洁,身旁服侍人也都熟知这点。孟氏替老夫人擦净手脸,又从旁取了软垫,才扶着她坐起。 宋时言在一旁看着,心中不免升起一股不忿之感。虽说儿媳服侍大家是天经地义,但祖母也委实太偏心了些,这些年每日晨昏定省阿娘是一日都不敢懈怠,反观二房呢,就以一句身子不好便免了。 不过她腹议归腹议,这些话是断然不能对外说的。由来只有长辈挑小辈的错处,但小辈是不能指责长辈的,不然就是不敬不孝。 世道如此。 薛氏自然不知晓宋时言内心想法,她待孟氏收拾妥当,目光扫了扫伏在地上骤然噤声的宋晖应,又看了眼自进门便站在角落恭敬得体的宋时言,方好些了的头又隐隐作痛起来。 二房这个孙儿委实太让她操心,若是他有大房哥姐几个一半的品性就好了。薛氏暗自叹口气,目光不由挪到旁边正对侍女低声嘱咐的孟氏身上。 罢了,自己外甥女常年卧病在床,哪能如大房媳妇这般操持家里,且只好由自己多费点心。 薛氏敛了目光,顿了顿,问:“你想进国子监?” 宋晖应眼珠一转,点头道:“祖母,听闻新任国子祭酒是蔡昊蔡大人,祖父对他有提携之恩,若您出面,他定然不敢不办的。” 薛氏沉吟。想来这是打听清楚了才来找她,不过话虽如此,手续上却不能缺少。她扭头,对孟氏道:“既然如此,你便请杨督学过府一趟,另外给蔡府一封拜帖。” 话说完,却见孟氏一脸犹豫,不由微抬眼角,问:“怎地了?” 顿了顿,孟氏如实道:“今次院试,门房薛大安之子薛雨生夺得案首,杨督学大赞其学识,已经将保荐信递交国子监了。” 薛氏愣了愣。 薛雨生。 她眸光一凝,难道是那个孩子? 宋时言原本眼观鼻,鼻观心,正在神游太虚,蓦然间听到一个名字,心中猛地一动,目光不由自主地挪过去。 宋晖应却在此时咬牙切齿道:“祖母,那个薛雨生是奴才之子,当初您恢复他良籍,还允许他入读族学已是天大恩赐,如今他不思回报,反而占了孙儿名额,当真可恶!” 还真是颠倒黑白,混淆视听。 宋时言心想,明明是那人凭真才实学得到的推荐,到了宋晖应口中就成了抢占主家名额的不恩不义之徒了。 她微微蹙眉,想起侍女曾说起的他们之间的囹圄,再次望了眼宋晖应。 他早不说晚不说,偏偏等那人被保荐后来说,实在让人不得不怀疑起他真实目的来。 宋时言还在思忖,薛氏已收起眼底沉凝,偏头道:“此事有些难办,杨督学既已递交名单,想要换人恐怕……” 宋晖应白眼一翻,急冲冲道:“祖母,只要蔡大人点头,不过一封保荐信,我想杨督学不会不识抬举,何况他再清高也不敢与国公府对着干。”顿了顿,他又压低嗓音央求,“祖母,能进国子监可享有准荫配色,即便孙儿科举落第,也有一官半职,这样的好事,您就便宜了外人吗?” 薛氏耷拉的眼皮一掀,眼中星芒一闪而逝。 外人,的确,不管怎么样,那人毕竟是个外人。 她沉默片刻,对跪在地上的宋晖应道:“既然你诚心想上,我就替你豁出这副老脸,求一求蔡大人,不过你到了国子监务必谨言慎行,收拢心思,一心求学,不然到时被国子监退学,我便再不管你了。” 这话,便是答应了。宋晖应一喜,忙点头应是。 薛氏说了一阵,人有些乏了,孟氏与宋时言见状,福身告退。 待出了祖母院子,宋时言脚步不觉慢了下来,前头孟氏正想着向蔡府下帖一事,没留神落在后面的女儿。 其实从祖母答应她三哥起,宋时言心中便颇有不平。她直觉,三哥要进国子监,并不是真心求学,只不过不想让旁人进学罢了。毕竟三哥那个样子,就不是读书的料,进了国子监指不定会弄出什么乱子。 蓦然间,她又想起梨花下那抹孑然的身影。他恐怕还在为自己未来的前程憧憬期待着,若他发现这一切的希冀早已被别人三言两语搅碎,又该是怎样绝望而无助。 宋时言心若针扎一样,微微揪疼起来。 身后隐隐传来笑声。 “郎君,这事当真成了?” “祖母已经开口,自然是板上钉钉。哼,薛雨生那小贱种想要和我比,我倒要看看他这下怎么哭出来!” “可是,您当真要去国子监,听说那里管教很严,郎君若进去了,想要再逛落芳坊怕是不行了……” “这有什么,区区国子监能管住我?小爷照样寻欢不误!我还不稀罕读那破劳子书,若不是为了气那薛雨生,呵——” 宋时言转过头,恰看到三哥与他随从自院子里走出来,几人打了个照面,宋晖应斜眼扫了她一眼,阔鼻冷哼一声,随从咧着嘴,笑嘻嘻喊了声“女郎”。 宋时言微躬身,沉默着看着他们愈行愈远。 很多时候,她内心深处都有一股遏制不住的冲动。 闺阁女子,是要娴雅淑静的。她阿娘总是这样告诫她。 但偏偏这一刻,这股冲动冲破了她内心一直以来强制设下的枷锁,她不想也不要再遏制了。 回到闺房,宋时言挥退众人,小心从梳镜下方黄木匣暗格里取出一张纸笺。 笺上墨迹犹新,想来是被人妥帖保管。墨香飘来时,她不禁深吸一口气。 与此同时,一个计划已然在脑中成型。 第3章 风絮起(三) 宋氏族学设在湖畔西岸,每到学毕休息时分,隔着湖心岛,宋氏几个女郎总忍不住偷偷眺望。 女夫子郑蕴是潘公养女,既受雇于宋府,对此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她一心潜学,见女郎们心思杂异,并不全然放在学业上,心中到底还是失望。不过,宋氏女郎中,唯有大女郎一人酷爱读书,闲暇之时也不与其他姊妹混在一处,反倒时常以书中不解之处询问她,郑蕴见她诚心求学,对之不由亲近几分。 这日,郑蕴照旧坐在书房内等候,宋氏为女郎们准备的学堂是一处水畔竹舍,风雅是风雅,但竹舍到底不隔音,透过半敞窗牖,隐隐有女子嬉笑声传来。放下手中书卷,郑蕴略扭头,向外望去。 微风吹动碧波,荡起涟漪阵阵,沿湖绿柳如绦,翠蓬蓬的风柳里,隐约可见各色华丽衣衫晃动的影。 宋氏这座学堂不光允许宋氏本族适龄子入读,因潘公讲学,还吸引了望都其他世族子弟及一些才俊青年。 郑蕴再将目光落到围栏边凭栏私语的女郎们身上,心下当即了然。 原来是学堂那边下课了。 她哂笑一声,微微摇头,手方搭到窗沿,就听屋外响起一道叩门声。 郑蕴眸光一亮,当即道了声“进来”。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见到进来人,郑蕴招手,语气温和:“今儿倒是等你一会了。” 宋时言眉间带笑,给夫子行了一礼,才道:“这几日祖母头疾犯了,方才在小厨房炖了汤给那边送过去,这才赶过来。” 宋氏大女郎素来重孝,郑蕴点点头,引着她坐下。两人便继续于前日未尽的议题说起,不知不觉话题便从四书一篇转到如今和亲纳贡的政策上来。 郑蕴脸色微微沉凝,宋时言看了她一眼,道:“和亲只能换取一时安宁,且长此以往却会令北狄得陇望蜀,贪得无厌,当年汉宣帝‘以德绥远,以威慑边’,令匈奴不敢进犯,我们当吸取前人经验。” 郑蕴点头,这些问题她与潘公在闲时也有过讨论,只是目前景朝的局面,似乎找不到破局之法。 宋时言眸光一动,从怀中拿出一封纸笺。 郑蕴不疑有他,只顺手展开纸笺。只是看着看着,一对远山眉慢慢蹙紧,到最后竟双手捧着纸笺又自上而下细看了一遍。 “这是何人所写?” 郑蕴熟悉宋时言的字,她惯常所书乃是簪花小楷,和眼前清逸而不失遒劲的笔锋大相径庭。而且,看行文,这似乎是男子所作。 郑蕴抬起头,颇为疑惑地望着宋氏女郎。 “是我拾到的。” 宋时言并不想隐瞒,很自然将那日林间见到的一幕说了出来。 “我听说他于今次院试中得了案首,本以为会顺利进入国子监,但因为我,三哥这些年对他视若死敌,兴许会搅黄这一桩事。” 宋氏二房的所作所为郑蕴亦有耳闻,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她捧着纸笺,倏然站起身,对宋时言道:“这封纸笺暂放在我这里,另外今日帮我告一下假,我去一趟詹事府。” 郑蕴亲兄在詹事府任少詹事,是太子亲信,而近几年,太子求贤若渴,多次重用民间能士。 宋时言很肯定,这封纸笺最终能落入太子手中。而以纸笺上的内容,太子也必会注意那个叫薛雨生的庶民。 清风袭来,湖对岸吟诵之声回荡,透过半开的窗牖,宋时言微微探头,对着浓紫浅黛里那抹素色,露出一抹浅浅笑意。 宋时言的预料果然不假。 却说郑蕴出了国公府,便急急向詹事府行去。到了詹事府,可巧郑藉正在府内办公,听闻胞妹来找,只略诧异一瞬,便让人将她引了进来。 胞妹在宋府内给女郎讲学,是个清闲而受人尊崇的差事,宋氏专门给她留了一间院子,平素她大多时候都住在那,鲜少有这样直接来找他的时候。 郑藉对他这个胞妹,是心疼的。 当年昭文太子因谋逆被废,受牵连者中,时任太子太傅的郑谌之首当其冲。作为郑谌之之后,他与胞妹因年纪小而幸免于难,不过到底是遭了不少罪。后来新帝继位,当年谋逆案重新翻案,郑太傅诸人的冤情得以洗清,但那时胞妹已经年二十七了。经年的流放生涯已令她放弃了成家的想法,只一心沉浸在书本里,他苦劝无果,最终也妥协了。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如今胞妹在学识上已经超过一般士子,更得到大儒潘公赏识,认她为养女。而她在宋氏的讲学生活也颇为平顺,郑藉才慢慢放下心来。 他收好公文,让主薄等继续整理,自己先行出了厅堂。 * 夫子告假,功课却是不能丢的。宋时言身为长姐,有敦促监督妹妹们的责任。她嫡亲的胞妹尚只有六岁,写了几行字就直呼手软,被她告诫几句,才撇着小嘴继续拿起笔头。宋时言看她肉嘟嘟的小脸蛋,不觉微微翘起嘴角,不过只一转身,脸上的笑意便瞬间淡了下来。 临窗的两个桌案后不知什么时候空了,她望向门口侍女,侍女战战兢兢道:“二女郎拉着四女郎走了,好像往湖对岸去了。” 湖对岸? 宋时言不由蹙了蹙眉头。 侍女小心看了一眼,委委屈屈添了句:“奴婢阻拦不了。” 的确是阻拦不了。二女郎是二房嫡出之女,只比宋时言小一岁,却是个坐不住的,平素就爱往热闹地里钻,今日对面人头攒动,欢笑不绝,她能按捺住性子反倒奇怪了。不过,若是往常便罢了,只这几日临川郡王到府中做客,二妹若是有什么不妥举止,丢的可是整个国公府的脸。 宋时言眸光一顿,留下几个还在背书的妹妹,自己先行出了竹舍。 过了垂虹桥,吟诵之声渐渐大了些,风吹柳枝,锦袍随风飘扬,恍若游鸿振翅飞舞。 宋时言前行的脚步略慢下来。她是来找妹妹的,若是与此地游逛的学子碰到,反倒会产生些不必要的误会。 正犹豫间,忽听身后侍女小声呼道:“是二女郎。” 蓬蓬绿荫里,女郎粉色衣衫转瞬即逝。宋时言眉头一紧,紧随那道身影寻了过去。 然而那衣衫分明就在不远处,等她拂开杨柳,却哪还有人影。 宋时言顿了顿,不禁有些愠恼。二妹也太顽皮了些,只是四妹一贯谨慎循礼,怎也跟着她胡闹。 与二妹不同,四妹是二房庶女,去年刚刚及笄。二房姊妹多,她生母是个不受宠的姨娘,身下也只有她一个孩子,故而一直以来,她活得谨小慎微,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对于这么一个乖觉而知分寸的妹妹,宋时言是有怜惜的,平素见到了也会主动与她搭话,只是她大多时候也仅沉默颔首。 两人说不上熟稔,宋时言一时也不知晓她为何会随二妹胡来。 柳条飞扬,前面绿荫集翠处隐隐有絮语声传来,离得有些远,听不清是何人说话,但瞧着正是二妹方才离去的方向。 宋时言略一踟蹰,低头钻进柳林里。 其实说起来,湖西岸的风景更为开阔,只自这里设置族学后,宋时言便少来了。如今,正是风絮飘飞的时节,宋时言也没了欣赏风景的心情,一边用手拂开迷眼的柳絮,一边循声朝前行。 刚绕过一棵槐柳,前头声音陡然提高了些,宋时言心头一惊,硬生生停下脚步。 “我知你素来拮据,怎会收你的银钱,何况这些不过是我爹在庄上后山拾来的,本就不花钱。” 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很是陌生,想来是族学里的学子,看样子是在和另一学子说话。 宋时言刚想转身,就见树影后一人微微侧身,露出一截素色衣角。 风絮飞扬。 宛若寒酥般绒绒的风絮兜头而来时,宋时言止住脚步,忍不住眨了眨眼。那人又动了一小步,露出比寒酥更清隽的侧脸来。 是他。 宋时言不动了。 “多谢苏兄。” 那人开口,声音竟意外低醇,仿若冰泉坠珠般。 “你我之间,何足言谢。只是我为你不值,你养母那样,你竟还四处为她寻方找药,便是你为她寻来这人参,恐怕她也只当是应受的,是不会对你有丝毫改变的。” “我做这些,本也不是为了让她对我改变。”那人弯起嘴角,笑意如清风拂面般。 “那又是为何?” “此次秋闱对我很重要,我想全力一拼。你知道的,按照景朝律法,凡父母新丧,是不得参加科考的。” 风大了些。 薛雨生抬手,挥开扑面的风絮。 很多人都瞧不起他。 几乎大多数人。 他是薛大安从死人堆里捡到的孩子,无人知晓他的亲生父母是谁,人人都背地里叫他野种。 但那又如何,只要挨过几个月,他就可以离开望都,离开这死水一般的生活。 先前说话者张了张口,半是晦涩道:“原来,原来是这样……” 薛雨生收了笑意,黑眸映着春光,显得愈发清透。 “苏兄,你可会认为我虚伪,毕竟我文章里写满仁孝,但终究还是为了一己之私。” “不,不。怎会?你的苦衷我都知道……” 薛雨生却在这时倏然转头,打断他:“有人。” 柳枝浮荡,如水般的新绿里,恰有一抹暗紫殊色。 那里站了个人。 薛雨生眸色不变,抬手拂开柳枝,走了过去。 许是听到响声,那人微扭头,同样望了过来。 跟在薛雨生身后的苏遮遽然一惊,迅速低头,规规矩矩道了声:“郡王。” 风絮擦过衣角,涌动着飘向另一抹莹白。漫天飞絮里,那人眉眼淡淡,目色苍茫,看着他仿佛望都春意也带着冷冽之气。 这人就是临川郡王,韩宴。 薛雨生只看了一眼,便垂下头,躬身行礼。 等了半晌,却不见韩宴发声。苏遮微微偏头,和薛雨生在底下对视一眼。 对于这位郡王,望都士人知晓得并不多。他父亲宁王是昭文太子胞弟,当年昭文太子被诬谋反,先帝震怒,命彻查谋逆案,并牵连了一众与太子有关的人,其中就包括与太子一母同胞的宁王。虽然那时宁王并不在帝京,但不妨碍天子的猜疑与迁怒。于是,宁王被削去王位,押送至回灵吟宁塔,直至三年前新帝登机,才恢复封号。 临川郡王韩宴就是宁王长子,许是因他颇为坎坷的成长经历,外界传闻他渊重自持,不喜与人结交。这次来望都,也是因魏国公寿诞临近,受宁王之命,才与国公府二郎君一道同甘凉返回。 便在这此方静默的刹那,柳林里忽有急促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有人声呼道。 “重元!” 一人从虬枝下钻了过来,嘴中继续说:“我大哥已严肃告诫过了,想来她们只是贪玩——” 话未说完,忽而越过他望向对面:“你们是?” 苏遮再次拱手:“在下苏遮,这是薛雨生,我们都是学堂学子,方才有幸与郡王巧遇。” 见是族学学子,宋晖远摆摆手,又对韩宴道:“走吧,大哥正等着我们嘞。” 韩宴却不动。 宋晖远循着他目光看过去,远处一只黄蝶在柳絮中翩跹飞舞。 他正疑惑,韩宴已转身离去。 “哎,重元,你等等我阿。” 柳条乱颤,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荡开的青丝里。 苏遮这才舒了口气,嘴里呐呐道:“没想到临川郡王是这般模样……” 他感叹半晌,见对面之人还愣在原地,不觉诧异问:“你怎么了?” 薛雨生摇头,目光落到那只黄蝶上。 方才,那里站着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