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言遇到薛雨生的那天,是个不怎么明媚的春日。
前一天夜里下了雨,庭院梨花零落,一地残雪。因夫子告假,今日并没有课,宋时言难得清闲,从阿娘院子里请安出来后,便绕着湖畔走。
宋氏这座宅子占地颇广,里面还有一处天然湖。宋老太爷风雅,见此地钟灵毓秀,便在原来的湖泊基础上拓宽,又沿湖畔栽花种柳。春日赏花,夏日垂钓,秋日泛舟,冬日观雪,无不雅致。
时节已过春分,本该桃红艳李,但前次一场倒春寒,平白折了许多花骨朵,于是,眼下偌大园子里,只有惨白的梨花残瓣瑟瑟挂在枝头。
宋时言小心避开积水的洼地,还没走到垂虹桥,就听不远处绿荫积翠里传来几道嘈嘈低骂声。
她不由停下身来。
宋氏以仁孝治家,府中几位主子对待下人都十分和善,是以这刺耳之声传来时,她微微蹙了蹙眉。
下一瞬,宋时言挪动脚步,往前行了几步。
“别以为如今考上了秀才,就麻雀变凤凰了,呸,野种就是贱,也不自己掂量有几斤几两,居然敢偷藏好东西……”
离得稍近,她终于看清说话之人,是个十五六岁上下的男子,一身湖青绸衫倒是十足光亮,可惜人生得矮墩黢黑,加之满嘴污秽,让人看了只觉反感。
宋时言可不记得家里何曾有了这样一位主子,她稍稍偏头,身后侍女低声道:“这人叫薛见吉,是门房薛伯次子,如今跟在三郎君身边,平时没干什么正经事,最爱捧高踩低,我们私下都厌烦他。”
原来只是个奴仆。
不过跟在三哥身旁的奴仆,宋时言眉心又拧紧一分。
魏国公宋秉膝下生有二子,长子宋觉眼下驻守凉州,任凉州都督,是天子重臣。次子宋规是老来子,受老夫人溺爱,人才却颇为平庸,眼下靠着祖荫捐了个户部闲散官,多年来无功无过,其下又生有三子,侍女口中的三郎君正是二房宋规长子宋晖应。
提到宋晖应,宋时言不免想到素日里二房做派,蹙眉又朝树影深处望了望。
虽未分家,同处一座宅院里,但她与二房兄长们交情并不深,平时听人言宋晖应在外面仗势欺人,惹了不少祸事,如今看这奴才恶狠狠的模样,只怕没少跟在一旁助纣为虐。
也不知他对面是何人……
宋时言略探出身。
微风起,梨花随风而下,在扑簌簌飘下的花雨中,一位白衣少年迎风而立,星星光点,穿过乱蓬蓬的枝丫映于他玉洁侧颜,点点残花,顺着清瘦的肩蜿蜒零落。在光与影的变幻里,那人色若春晓,若梨花幻作的玉人,自有一股出尘之气。
宋时言心微微一跳。
这是何人?
时人都知,在整个望都,就属国公府里出美人,无论是他大哥还是二哥,即便是二房那些个不成才的兄弟,在面貌上都是无可指摘。可是这人只露出半边脸,竟把她兄长们都尽数比下去了。
宋时言盯着他,一时恍惚。
在对面喋喋咒骂声中,少年始终面容沉寂,既不恼怒也无怯弱。
薛见吉骂了一阵,见对面的少年一言不发,毛虫般的短粗眉一皱,手上用力,就势推了他一把。
“还不把你手中的东西拿出来,白眼狼,亏得我娘养大你!”
薛见吉一推,非但没把他推动,自己反倒踉跄着后退几步,一脚踩进水洼中,险些滑倒,他手忙脚乱站定,见衣衫摆角处已沾了不少污泥,整个人顿时跳起来,恶狠狠道:“好哇,你敢推我,我教你推!”
他发狠般,用力拽住少年衣襟,少年虽然比他高出一个头,但架不住他使出全身力气,被推得身子一偏,怀中之物嘭地一声掉落下来。
两人均是一愣,薛见吉眼珠一转,当即松了手,从地上拾起木匣子。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你如此宝贝——”
话未说完,他后退几步,倏地打开匣子。
匣子里最上方放了一本书,薛见吉不死心,又伸手拨弄了几下,书下是一沓纸笺,他摸索一番,没有翻到什么值钱的物什。
他霍地抬起头,将木匣随手一扔:“好哇,你竟敢戏弄我,看我在娘面前怎么说你!”
他喝了一声,塌鼻一耸,朝少年吐了一口唾沫,大摇大摆从他面前走过。
从始至终,少年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好似刚刚被辱骂的只是个旁人。
宋时言望着他,不由自主蹙起眉头。
隔了半晌,少年终于动了,他从怀中拿出一方素帕,抹了抹衣角污秽,而后躬身从地上捡起纸笺,一张张放于木匣内,做完这一切后,他抱着木匣,在迎面梨花雨中,独自沿着小径离开。
直到那抹素白身影消失在林道尽头,宋时言才如梦初醒般长舒一口气。
她压住心中怪异的感觉,微扭头,方见一旁侍女望着她,欲言又止。
宋时言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额发,面色极为自然道:“刚刚那个人是?”
侍女讶然:“女郎,您竟不识得他,当年他初入府被人欺负,还是您出手相救的。”
侍女见宋时言露出疑惑之色,立即提醒道:“他是薛伯养子,名叫薛雨生。”
薛雨生。
哦,竟是他。
宋时言恍然。但她并没有想起幼年的自己何时与这样一位少年有过交集,她恍然只因这个名字最近太常被人提起了。
谁能想到,一个门房养子居然能在今次院试中夺得案首,听说其文章受杨学政大加赞赏,直说其是不世出的人才,并推举他入读国子监,以参加来年乡试。要知道,杨学政为人极为古板清高,当年他大哥想要他保举,也破费一番功夫,如今却这样热心保荐一位寒士。
宋时言想到方才惊鸿一瞥,心中更为诧异。况且这人还这样年轻,模样也如此俊逸……
侍女没注意她此刻微微晃神,摇摇头,叹息一声:“可惜,三郎君不喜他,听说在学堂就时常联合其他人羞辱排挤他,如今他得了入读国子监的机会,还不知会使什么阴毒绊子呢。”
宋时言眸光一顿,问:“三哥为何不喜他?”
侍女看了她一眼,眨眨眼道:“还不是因为您。”
“我?”宋时言这下彻底糊涂了,“他不喜他,是因为我?”
侍女点头:“您忘了吗?当年他刚入府因长得瘦小,被三郎君嘲笑像一条瘦狗,还要逼他吃秽物,那时,您恰巧经过,出手阻止了,还将此事告诉了国公爷。自此后,三郎君是不敢明着欺负他了,却暗中不知使了多少阴招。唉,就这样,他还能考取秀才,真是不容易!”
侍女的声音低低切切,宋时言听在耳中,仿若隔着初春潮雾。
而潮雾的另一端,依稀有一幅散在雾气中,迷蒙而不甚真切的画面。
那是一个灰蒙蒙的傍晚,晚霞已尽,林边黄叶飘零,在翩飞的落叶里,她看见了一双眼眸,那眼眸极黑极亮,却又似微雨将歇的远山,缱绻而哀伤。她三哥,那时尚只有**岁,将一个男童按在泥地里,那男童衣衫破碎,露出来的皮肤没一处完好,脸上满是污秽,只一双眼睛愣愣望着虚空。
当时她说了什么呢,她已记不清了,最后三哥忿忿离开,她扶起那个男孩,黄叶擦过眼角,她低头时恰与那双漆黑的眼眸相对。
清风拂来,树叶哗哗作响,侍女惊呼声飘荡在耳边。
宋时言从回忆里醒来,只看到漫天花雨里,一张纸笺随风扬起,她下意识抬手去够,那纸笺转了个圈,轻飘飘落于掌心。
“这是……”
纸笺打开,墨香扑鼻,笺上洋洋洒洒,是一篇字迹颇为俊逸的策论文,文章最末留有一行小字:“薛雨生书于己亥二月末”。
宋时言目光一顿,指尖微微摩挲着纸笺。
想来是方才他落下的罢。
她心忽地一动,复将纸笺收好,又望了眼幽深林道,才提起裙摆折身返回。
这张写有外男名讳的纸笺就这样被她带回闺阁,白日里一切如常,到了晚间,她梳洗完毕后挥退侍女,才小心将纸笺拿出来。
细细览毕一遍,宋时言不觉惊讶。这篇文章应是他闲时随意所作,但文章无论文辞还是立意都属上成,更遑论里面提出不少颇有见地的想法。
宋氏虽以军功起家,但国公爷却颇注重诗书,虽然最后两个儿子一个从武,一个庸碌,但不妨碍他又继续把期望放在孙辈上。是以,打小她大哥与二哥读书就是由宋秉亲自过问,及长大,宋秉又请来当世大儒潘公,并创办族学,族里一众适龄男子,都可去学堂念书。譬如她自己,即使不便去学堂,宋秉也请来女夫子,专在家中教授。所以,在学问上,宋时言自诩也是博古通今,颇有所得。只是眼下,她方知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己是自大了。
她看着纸笺上俊秀飘逸的文字,脑中不期然回想起梨花雨下那个渊沉静默的剪影。
没想到当年那个面黄肌瘦的小男孩居然变成现在这番模样。
宋时言眸光轻移,再次落到笺末那三个字上。
薛雨生。
确是个有才学的男子。
临睡前,她又迷迷糊糊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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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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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风絮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