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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放妻书

作者:傲梦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元和二十二年正月廿日,闹得沸沸扬扬的晏氏谋逆案终于落下帷幕。


    晏氏子籍鸣,暗结逆党,谋危社稷,依律当斩。然念其戍边御虏有功,特赦免死。晏氏全族及三服亲眷,年十六以上刺面为奴,流放湟州永禁北返;年十六以下削籍充军,终身不得科考袭职;祖产、田宅、钱粮器物尽数充公。


    而首告谋逆的傅雾枭及晏名扬一房,特宥连坐,且允其保留析产所得。晏母谢氏因晏名扬举报之功,仅黜夺诰命封号,仍可留居晏宅颐享天年。


    圣旨宣读后其上内容不胫而走,晏府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几个时辰后,傅雾枭被扔出了晏府大门。


    万钰儿拈扇半遮面庞,吊梢眉斜飞入鬓,“兄长为抗缪贼屡次涉险,你这娼妇却因一己私欲伙同情夫构陷兄长,实在可恨!”


    谋逆案事关皇家机密,坊间难知详情。但万钰儿所说与近日流言不谋而合,围观百姓顿时哗然。


    如今缪西两国虎视眈眈,大襄四面楚歌。若晏籍鸣这等良将真因妇人偷情被害,傅雾枭当为千古罪人。


    “啪!”一枚臭鸡蛋突然砸中傅雾枭,紧接着数十枚鸡蛋接连飞来。


    “什么名门闺秀?我呸,分明是个下贱胚子!”


    “真该将这毒妇千刀万剐。”


    “方才还气恼那指路领鸡蛋的小厮戏耍我等,如今看来,臭鸡蛋简直妙极。”


    “这般祸国妖女,好鸡蛋我也砸。乡亲们,砸啊!”


    傅雾枭抱着头,忽听见一道响雷震碎天际。暴雨倾盆落下,盛怒的人群这才一哄而散。


    她怔在原地,恍惚间竟想起与晏籍鸣执伞同游的画面。


    那日他湿了半只肩,未舍得让她沾上一滴雨。


    急促的脚步声逼近,一柄油纸伞遮过头顶。


    傅雾枭猛地抬头,却只看见晏母身边的谢嬷嬷。


    眼神霎那黯淡,任由谢嬷嬷搀着起身,模糊视线里出现一块锦帕裹缠的玉镯。


    这是晏氏祖传的玉镯,历来只传当家主母,可晏母却在她成婚当日亲手戴在了她腕间。


    “老夫人说既给了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她不怪您。”


    傅雾枭强忍的眼泪瞬间飙出,她颤抖着身子,哭得几乎要背过气。


    谢嬷嬷背身抹去眼泪,颤声哀问:“夫人,您、您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问题,傅雾枭被问了无数遍,却始终不肯说一个字。


    今日亦是如此。


    谢嬷嬷深深叹了口气,将一块令牌和纸伞塞到她手里,含泪哽咽道:“主君今晨已被押解去湟州牢营,只会在午时三刻路过西郊十里亭时停留一炷香的时间。这是王皇后替老夫人求来的最后一面的机会,老夫人让给了您。”


    说完,她便哭着消失在了雨幕中。


    纸伞落地,雨水混着黏糊腥臭的蛋液滑过双眼。傅雾枭呆呆地看着手中的令牌,几瞬后忽然疯了一样朝街上跑去。


    她跑得跌跌撞撞,一路踉跄带倒数人。而在数不尽的咒骂与惊呼中,她栽倒又狼狈爬起,似浑然不觉那些鄙夷与嫌恶。


    她什么都顾不上,也什么都辨不清,她只能看清眼前的路,眼前通往西郊十里亭的路。


    *


    傅雾枭赶到时晏籍鸣正孤身站在雨中,背影落寞。血渍浸衣,难掩矜贵。


    她躲在树后,目光一寸寸描摹他的轮廓。


    自年少惊鸿一瞥,她幻想过千万种未来,却从未想过最终是她亲手斩断这段强求的缘分。


    “夫妇如飞鸟,分飞各逐利。她不过也如我一般,选择了那条对的路。”一炷香燃尽,范漮站在亭中高声讥讽:“半月前三皇子妃病逝,她父兄便频繁出入皇子府,都说她即将飞上枝头。而你——如今只是个奴隶,还指望她来见你?”


    晏籍鸣紧握双拳,没说话,也没动弹。


    范漮眼角一压,声线碾了火:“愚蠢不肯站队的是你,拖累族人的亦是你,怨不得我们。湟州毗邻大西,多得是人要你命。此别或成永诀——你母亲把最后的机会让给她,她却仍不肯露面,你还要拖着族人陪你淋雨受苦到几时!”


    晏籍鸣的双拳终于松开。他回头望了眼身后,苦笑一声。


    “走了。”也不知在对谁说,悲凉叹息消散雨中。


    傅雾枭蜷在树后死死咬着手,泪水混着血锈味渗进齿缝,喉间涌上阵阵腥酸。


    忽然,头顶传来淡薄轻笑:


    “傅娘子。”


    她抬眼,对上范漮璀璨笑容,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他如今刺配蛮荒之地,而你正值芳华,岂能被他耽误?我专程为你求来这道自由符,娘子可要好生谢我 。”


    “自由符”三字被重重咬下,似夹杂着极难言喻的苦涩。


    傅雾枭接过素笺,声音沙哑得不像话:“他将我休了。”


    范漮转身的动作微顿,伞下神情难辨,“是和离,非休妻。”


    傅雾枭的身子猛地一震,颤抖的双手慌乱打开素笺,除印章及官方公文外,上只书有八字:


    夫行失德,放妻自由。


    *


    傅雾枭也不知自己如何回得内城,等回过神,她已经站在傅府膳堂外。


    “凛郎~娘又凶我~~”入耳是嫂嫂的娇嗔同兄长的宠溺轻笑。


    “小祖宗你可别看我,你在床上玩你夫君时要比你婆母凶多了。”祖母还是那般语出惊人。


    “母亲!怎可对着孩子说这、这般胡话。”随即响起父亲无奈而温柔的声音。


    傅雾枭的鼻子一酸,抹干泪急切踏进膳堂,正好看见父亲笑着夹起一块挑好刺的鱼肉。


    母亲的神色一如往日端肃,伸手递出碗盏的同时,眉心骤然一蹙,猛地朝她看来。


    全家人的目光随之齐落在她身上。


    堂内死一般寂静。


    几息后,母亲手中的瓷碗直直朝她飞了过来。


    瓷碗转得极快,像和空气擦起了火星。若真被砸中脸,不死也得昏迷几天吧。


    傅雾枭的指尖颤了几下,终究还是抬手稳稳接住了碗。


    碗身尚有饭菜余温,她将脸埋到碗里,不多时肩膀便耸动起来。


    兄嫂这才终于回过神,踉跄朝她跑来。


    “不是被免罪了,怎如此狼狈?”嫂嫂的掌心传递着暖意。


    傅雾枭放下碗,嘴巴一瘪,神情委屈宛若孩童,“娘亲,我与他和离了。”


    “你执意嫁他时,你我的母女情分就已断了。”


    “娘亲,我已无处可去。”


    “你咎由自取!”傅母凤眼一瞪,拂袖便要赶傅雾枭出门。


    一家人急得跺脚,却怎么也劝不住她。这位外人眼中温婉贤良的尚书夫人,实则果决强硬,说一不二。


    眼见就要被赶出大门,傅雾枭终于哭着大喊:“娘亲,我有身孕了!”


    *


    黑云摧压檐角,骤雨砸碎青瓦,沉睡的杏树在狂风中扭曲,抽打在窗上发出凄厉哀鸣。


    傅雾枭换了身干净衣裳,刚挽着嫂嫂走到正堂,便听母亲厉喝一声:“跪下!”


    “母亲~袅袅她——”


    眼见嫂嫂就要求情,傅雾枭飞快拉住她摇了摇头,随后垂眸跪了下来。


    “当初为他不惜叛离家族,如今又因何行卑劣构陷之事?”


    “万钰儿威胁我。”


    “你的性格还能真的被人威胁?”堂内回荡着母亲剜心的冷笑。


    傅雾枭抬起头,泛白的嘴唇尚在发颤,“她知道了我们的秘密。”


    ——“啪!”漫长的死寂后,祖母手中的翡翠佛串碎落一地。


    *


    当年四月,德高望重的户部尚书傅崇山自告贪污黄金万两,震惊朝野。


    傅氏被抄没家产,傅雾枭不惜叛夫也要入住东宫的夙愿落空,彻底沦为全城笑柄。


    而闻讯赶来的百姓群情激愤,昼夜围堵傅府,投石詈骂不绝。


    傅雾枭与嫂嫂戴着惟帽,宛如过街老鼠一般,相偎着仓皇离了家。


    如今他们连马车也雇不起,只能硬捱着烂叶与粪球,在辱骂声中艰难前行。


    直至踏入褐衣巷的破烂新家,詈骂声仍未停歇。


    傅雾枭指节紧抵门闩,郁气难抒。


    君子矜而不争——他们如今什么都没了,却仍不甘放弃模仿多年的所谓士族教养。


    “烦死了!又没拿他们的钱,一群蠢——”嫂嫂欲言又止,“我们为什么要留在内街?不如去外街,或者干脆离开汴梁。”


    “内街治安好,唯有如此,才能保命。”兄长苦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屋内再次沉默,傅雾枭咬唇望向窗外,忽然起身,“杏花开了……祖母的生辰快到了。”


    众人一怔,嫂嫂率先跳到窗边,“祖母生辰就可以吃到母亲的杏花糕了! ”


    “你这馋猫儿,满脑子吃食,可有想起我的生辰礼?”祖母也笑着探头从破窗洞望向屋外,还不忘提醒身后三人,“呆愣什么,还不先去摘花存着。晚些被摘了可如何是好?”


    “祖母,这不好吧。”嫂嫂挑了挑眉,灵动双眸弯成月牙,“咱还是晚上偷偷去吧,现在去容易招打。”


    “你和凛儿晚上不是得嘿咻嘿咻——”


    “母亲!”


    “……”


    屋里很快闹腾起来,傅雾枭扬唇看向盛开的杏花,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肚子。


    这一年的夏天格外炎热,他们也过得尤其艰难。可无论日子怎样苦,一家人到底还是在嫂嫂和祖母的双口相声中熬了过来。


    中元节这天,折磨了傅雾枭几个月的调皮孩子提前来到了世上。


    是一对胖乎乎的龙凤胎,眉眼甚是好看。哥哥长得像舅舅,妹妹则像她。


    傅雾枭分别给他们取名子游和子乐,惟愿他们此生自由安乐。


    两个孩子的丁籍录得很快,就姓傅,归在兄嫂户下,对外是傅家长房嫡孙。


    入谱那日一家人欣喜围着两个孩子逗趣,好似围着家族的希望。傅雾枭却起身推开门,三个月来第一次踏出了这间漏风漏雨的小屋。


    褐衣巷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巷路窄小,房屋拥挤,但密密麻麻也有百来间。


    他们住的是最便宜的排屋,一家六口租赁了三间,她和祖母同睡一屋。


    只是祖母年事已高,刚出生的孩子又闹腾,如此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在想什么?”在腹部缠了几个月的软枕终于卸下,符玲珑也变得轻松不少,一出门便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傅雾枭感激地对嫂嫂道了谢,随后回道:“父兄虽得苦力活计,终非良策。 ”


    玲珑当即鼓腮欲骂,不过很快又耷拉下脑袋,“那些伪君子介怀我们名声,莫说体面的活计,便是眼下,父亲和凛郎也受尽了嘲讽。”


    “士农工商,商居末流。虽为人轻,却不问出身。嫂嫂,我想经商。”


    “经、经商?”玲珑瞪大眼睛,似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不过下一瞬,她便弯眼凑到傅雾枭面前,“你要卖什么?”


    嫂嫂就是这样,古灵精怪,飞扬跳脱。


    傅雾枭了解她,没有费神解释,吐出一口浊气轻松笑道:“我想卖酒。”


    “好耶!那我每天都可以喝到酒了!”玲珑高兴得直转圈。


    *


    三年后。


    “哥哥别看书了,快跟我玩球……”


    “子乐,哥哥才吃过药。”


    “那我去找娘亲玩。姑姑,爹爹去哪里了?”


    “去醉垆进酒了,你跑慢些。”


    褐衣巷口的市集热闹喧嚣,傅雾枭一边高声笑着同自己女儿说话,一边麻利地扛着酒坛将温好的酒倒入面前的七只粗陶碗。


    动作一气呵成,酒未洒出一滴。


    漂亮的动作引来摊上酒客阵阵喝彩,她也大方点头谢过,未见丝毫羞赧。


    这三年来他们一家人齐心协力,终于支起这个小酒摊。


    小酒摊只有一把青布伞,一个临时搭起来的台面和三套桌椅。不算大,却也大大改善了他们的日子。


    “赵兄,娇娥娘子变粗壮悍妇,你品味可真独特。”喝彩声未落,几个锦衣玉带的公子哥闹哄着推搡一人走来。


    被推搡的是户部侍郎之子赵耀,曾求娶傅雾枭被拒,在她经商后时常来捣乱。


    赵耀还未开口,他的友人——礼部侍郎之子孙屹止便扯嗓坏笑道:“力气大才得劲**啊,就是不知这**一刻,卖几两——”


    话没说完,他突然惨叫一声,抱着脚踝狰狞嘶嚎起来。


    孙屹止身前,不足半人高的傅子游扔下石头,握拳跑到傅雾枭身前张开双臂,病态的白皙小脸泛着稚嫩的凶狠。


    “歹毒小儿!”赵耀倏地抬臂上前,手指几乎戳到子游头上,“早有传言这小子是你的野种。如此阴狠,定是缺少男子管教。你若现下求我纳了你,我便勉强做他的便宜爹爹。”


    傅雾枭脸上没有表情,温柔将子游护在身后,腾出的左手随意拿起桌上酒坛,干脆利落地砸在赵耀头上。


    赵耀当场晕迷不醒。


    全场怔愣中,一群簪金佩玉的女娘率先尖叫着冲来。


    “粗鄙歹妇,不知礼数!”为首的孙嫣然激动得恨不得撕了傅雾枭。


    她是孙屹止胞妹,自小倾慕赵耀,这也不是秘密。


    傅雾枭唇角微挑,挽袖毫不客气道:“我若无礼,未出阁便同男儿厮混市井暗巷的诸位又算什么?”


    “你,你蓄意伤人,我要报官——”


    “报官好啊,如此不出半日,全城皆知你等今日为情郎,仗~义~执~言——”傅雾枭眼波流转,语带讥诮,“横竖我已被人笑惯,却不知诸位…可堪做那笑料?”


    孙嫣然哪里能还上嘴,傅雾枭却像打开了话匣子,刻薄挖苦的话接连往外蹦。只可惜还没说尽兴,几位小娘子已掩面抽泣,提着裙裾逃也似地跑远了。


    孙屹止还没能唤醒地上的好友,就见妹妹也被气哭了,恨得牙齿直打颤。


    可还未待他挥拳要个说法,傅雾枭已经弯腰捡起地上的碎陶片,阴恻恻的眼神令人脊背发凉。


    孙屹止双腿发软,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疯婆娘……你简直疯了!”他手脚并用地向后狼狈爬了几步,忽然又狞笑起来,“你还不知道吧,晏籍鸣要回来了。”


    傅雾枭的身子陡然僵住,毫无波澜的双眸蓦地泛起丝丝裂痕。


    这三年来发生了很多事。


    西缪开战,本想渔翁得利的襄军却在湟州被废太子赵无钦劫断。随后,以赵无钦、晏籍鸣为首的叛军一路攻往京都汴梁。


    没多久赵无钦弑父篡位,登基称帝,改元永安。


    短短时间整个大襄天翻地覆,但这些傅雾枭都不关心。


    她只专心经营自己的小酒摊,努力攒着能租起酒铺的银钱。她要赚很多很多钱,然后离开褐衣巷,回到左一厢自己的家。


    可此刻,她的心终究还是乱了。


    “三天后,晏籍鸣会从西城门入京受封,百姓被允许在御街左右夹道恭迎。傅雾枭,有胆你就来!”孙屹止边说边和另三人扛着赵耀跑了。


    “娘亲,你的手。”软糯的声音响起,傅雾枭猛地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


    她蹲下抱住子游,想提醒他要唤自己姑姑,眼泪却在张嘴的瞬间夺眶而出。


    他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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