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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报复

作者:傲梦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永安元年清明,艳阳高照。


    禁军提前肃清了九丈御道,执仪刀威严分列两侧。


    傅雾枭牵着儿女在人潮里推搡,额头沁满薄汗。


    两个孩子兴奋得东张西望,像随时脱缰的野马。傅雾枭正犹豫寻个人少的去处,忽然听见一阵骚动。


    呼吸一滞,她急忙扭头,看见空阔大道涌来玄甲军阵。


    赤驹引颈向天,为首的将军勒缰缓行,锐气凛然。


    他好像黑了些,往昔柔情似水的眉眼而今淬满寒霜;上挑的眼尾似在笑,却透着让人喘不过气的凌厉威压。


    日光掠过眉骨,那道若隐若现的淡青黥字泛着凌冽寒光。


    鼎沸呐喊中,忽有人朝他掷出一把鲜花。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口哨欢呼,晏籍鸣循声回眸,目光停留一瞬又飞快收回,眉梢未动分毫。


    掷花的小娘子羞红了脸,掩帕转身时撞到傅雾枭,见她呆愣着像失了魂,也未道歉便跑远了。


    傅雾枭只觉周遭喧嚣似远似近,恍如坠入冰湖。混沌尽褪后,眼前唯有晏籍鸣方才望来的那抹冷寂眸光。


    脑中回荡着一句话——善恶到头终有报。


    “袅袅。”


    “袅袅!”


    傅雾枭猛然惊醒,发现是兄嫂在唤她。


    街上人群渐散,两个孩子乖巧牵着她的手,待她低头才展颜软糯齐唤:“姑姑。”


    傅雾枭鼻尖一酸,急忙别过脸。


    玲珑快步上前将她搂进怀里,一面示意傅武凛带孩子回家,一面温柔拍着她的后背,“想哭就哭吧。”


    傅雾枭将脸埋进嫂嫂颈窝,很快呜咽起来。


    “我怎么会带他们来,我怎么可以……”她反复呢喃着。


    可又有谁比她更清楚自己内心深处阴暗的自私念头?


    她想让晏籍鸣看见他们,妄想和他破镜重圆。


    “袅袅,你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傅雾枭浑身一颤,嘴唇嗡动却发不出一个音。


    今天是三月初六,晏母的忌日。


    那位无比包容她的慈蔼妇人,在一年前因忧思过度抱憾而终,至死未能收到湟州的一通消息。


    “凛郎打听到他们三天前便已抵达城外,可他为何非要等到今日风光入京?你又可想过,这样的机密,礼部侍郎为何会轻易透露给他那个草包儿子?”


    轰一声,似有什么在傅雾枭脑海炸开。


    “轰!”天上忽然爆开一朵金黄烟花,两人俱是一震,再顾不上其他,奋力朝烟花方向跑去。


    这是傅家独有的信号弹,非紧急绝不施放。


    家里出事了!


    傅家酒摊外围满了人,傅雾枭挤入时正看见皇城卫举起最后一个酒坛。


    兄长满脸乌青,祖母和爹娘被用力按在地上,两个孩子的双手反掰得通红肿胀,嘶哑的哭嚎让人心碎。


    “砰!”酒坛碎裂声中,傅雾枭飞快抓住玲珑藏在袖中的双手,手心被暗器划破,瞬间沁出血珠。


    她朝玲珑摇了摇头,收拳看向怡然安坐的始作俑者:“你想做什么?”


    “好嫂嫂,许久未见,怎如此生分?”万钰儿笑盈盈抬起下巴,丹蔻漫不经心扶上发间金簪。


    这只祖母亲手做的累丝并蒂金簪,几经辗转,终究还是落到了她手里。


    晏籍鸣流放后,晏名扬非但受先帝嘉奖继承爵位,还破格调入皇城司。如今在他小舅子万泷兴手下当差,已是宫禁宿卫司的都头。


    万钰儿则成了安康伯府的当家主母,深受汴梁贵妇追捧。


    傅雾枭早两年只能做走街串巷的酒贩生意,经常遭受权贵羞辱,她知道背后少不了万钰儿使坏。只是她二人虽有龃龉,却并未再见,今日不知为何她会亲自露面。


    “嫂嫂不请我喝一杯——你亲手酿的酒?”


    “酒是我从醉垆一坛坛扛回来的,你这恶毒的疯婆娘过去便不要脸硬抢我家袅袅嫁妆,现在又失了智说什么胡话?”玲珑上前护在傅雾枭身前,不过很快就被皇城卫擒下。


    万钰儿身后的老嬷上前便是两巴掌,玲珑那张娇嫩的娃娃脸瞬间红肿。


    这老嬷的耳垂格外肥大,傅雾枭一眼就认出了她——姓甘,原在晏母身边做事。


    收回望向老嬷的狠戾目光,傅雾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货造酒曲律》规定:诸私造曲者,决杖役流;货卖私酒三斗者——论死。”


    “嫂嫂既清楚又为何明知故犯?”


    “那你可知无凭诬良,官身同罪?”


    “哼,你向来心机深沉,怎么会留下证据。”万钰儿冷笑着缓步上前,低声道:“但你敢拿一家性命作赌吗?兄长——可回来了。”


    指尖掐入掌心伤口,傅雾枭闷声开口:“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去死。”万钰儿猛地逼近她身前,勾唇低笑:“民不与官斗,如今你的贱命谁在乎?更何况——我真的冤枉你了吗?”


    万钰儿确实没有冤枉她。


    在大襄,除有酿酒权的正店外,酒贩和脚店只能进酒转卖。


    但不计较傅家过去的贩夫走卒哪能接受高价,再减去进酒成本,最后薄利堪堪承担一家人的吃穿用度,何谈重回故宅?


    傅雾枭很快打起了自酿降本的主意


    她向来胆大,家人又宠她,早在支起酒摊前,一家人便瞒着傅母在荒郊酿了酒。


    再后来,他们明面上从正店进酒,暗中混着私酿售卖,一碗碗卖的都是无需记账的浮客百姓。


    莫说官府不会严查他们这类数量庞大的小贩,就算想查,也无从查起。


    但若有人偏和她过不去——此人不光了解她,还权势滔天,正如万钰儿所说,没有证据又如何?


    傅雾枭垂下脑袋:“是他让你来的?”


    “三千里流放,他可受尽了罪。”


    “你就不怕?”


    “婆母死前只留下一句话——照顾好弟弟。”万钰儿欣赏着傅雾枭的绝望,高声大笑:“来人,把傅家所有人——”


    “我可以认罪——”傅雾枭咬牙抬头,“所有事都是我一人所为。”


    “呵。放了其他人,把她铐起来。”


    *


    从酒摊到皇城司只需一炷香,万钰儿却硬拖着走了一个时辰。


    沿路早已围满闻讯赶来的百姓,两侧酒楼聚着世家子弟,这阵仗倒和晏籍鸣入城不相上下。


    但正因如此,傅雾枭反倒有充足时间——


    “何方宵小胆敢挡皇城司的路!”行至御街,傅雾枭的救兵终于到了。


    擦去额角汗水,她探身向前,最先看见一个精瘦却精神的小乞丐,正朝她挤眉弄眼。


    这小乞儿名唤猴子,时常来她家蹭饭,偶尔会帮她跑腿递话。


    皇城卫包围酒摊后猴子就一直躲在人群里,在傅雾枭赶到后及时报了信,才让她顺利留下后手。


    冲猴子感激地眨眨眼,傅雾枭这才看向他身后的男子。


    一袭霜色襕衫洗尽铅华,腰间银绣竹纹缀连通透碧玉,温润如玉的儒雅公子仍是旧时模样。


    “翰林学士喻允羲,今受汴都府衙柳府尹所托,前来接收罪犯。”温润悦耳的声音似酷暑流淌过嶙峋岩石的清凉溪水,看似温和,却透着不容置喙的高傲。


    翰林学士,正三品。


    为首的皇城卫不敢再嚣张,有些心虚地看向快步上前的万钰儿。


    “我道是谁,原是嫂嫂的姘头。”


    话音才落,楼上的纨绔立刻发出浪荡怪笑。


    汴梁有句出名的调侃——“才女不爱青梅偏择将,痴情守身呆书生。”


    傅才女已是笑话,更何况为她至今未娶的喻学士。


    喻允羲神色未变:“还不知阁下姓名。”


    为首的皇城卫瞥了眼身侧,抱拳行礼:“下官陈茂,忝局宫禁宿卫司天武右厢第四军将虞侯,隶于晏都头麾下。”


    喻允羲颔首还礼:“陈虞侯,今日是你带队?”


    陈茂硬着头皮道:“是。”


    “喻允羲,傅雾枭犯的是死罪,你喻家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了她。”万钰儿被无视得有些急了。


    喻允羲依旧没有理她,将官书重新递给陈茂:“陈虞侯,我奉柳大人所托前来提犯。”


    陈茂没敢接:“喻大人,傅氏酿酒私售,确是死罪。”


    “民女没有私酿——”一道凄惨而洪亮的哭声忽然响起:“民女冤枉啊~~~”


    数百目光齐刷刷看向傅雾枭,便见容貌倾绝的女子潸然泪下,我见犹怜。


    娇弱的虚伪模样时隔三年重现,惊觉中计的万钰儿恨得差点咬碎玉牙,“你方才分明已亲口认罪。”


    “若非你以我家人性命要挟,连四岁孩童也不放过,我怎会自认死罪?”


    “你这贱人,你,你!”


    “是非真假府衙自会查明。”喻允羲拂袖浅笑:“大襄律规定,私酿酒曲者由当地府衙定罚。陈虞侯,切莫越界。”


    和煦的笑容让陈茂莫名打了个寒颤,他终究还是避开万钰儿吃人的眼神接过了官书。


    他们高官干仗,可别最后让他这从八品小鬼做了冤魂。


    “陈茂!喻允羲!”万钰儿气得厉声尖叫,但谁又会搭理一个内宅妇人。


    倒是傅雾枭在经过她时停下脚步,目光淡淡扫过她头上金簪,眼神晦涩不明。


    *


    汴都衙门归皇帝管辖,位同大理寺及皇城司,可自行判案。


    晏籍鸣再权势滔天,也难插手府衙案件。但这并不意味着傅雾枭安全了。


    柳伯伯虽看着她长大,却刚正不阿,断不会包庇她。


    她只能指望自己手脚足够干净,没留下一丝证据。


    “这些年过得可好?”傅雾枭正走神,忽然听见喻允羲的声音。


    他不知何时与她并肩而行。


    她的近况,她想他定是知道的。


    自搬到褐衣巷后他们便同所有亲友断了联系,唯有喻府,逢年过节依旧礼盒请帖不断。


    可这三年,她一次没有接受过喻允羲的好意。


    既已是过街鼠,她又何必拖累他。更何况她也有自尊——哪怕她能不在乎所有人的审判,也害怕在故友脸上看见失望。


    “子容,今日多谢。”傅雾枭敛眸轻声道:“我很感激——”也很开心。


    喻允羲停下脚步静静注视她,片刻后弯眼笑道:“你还愿唤我子容,我亦欢喜。”


    傅雾枭愣了愣,随即莞尔。


    此后一路再无他话。


    世事大梦,故人难故,可他们依旧是朋友。如此,多的便再不必说。


    到府衙后便是连番拷问,一直到深夜傅雾枭才被关进大牢。


    牢房阴湿滂臭,但大抵是这三年日夜思虑,而今在牢中什么都没法做,傅雾枭反倒睡了个好觉。


    就这样不知昏晓过了几日,估摸着该下判决时,忽有两个黑衣客将她蒙头劫了出去。


    能不动声色从京都大牢劫走重囚,这两人若非背后有手眼通天的主子,必是身手不凡。傅雾枭强撑精神留意着外面的动静,一身冷汗。


    她只能猜到自己被藏在一辆推车稻草下,离开牢房后七拐八绕了约有半个时辰,才被人拖拽下来。


    这里周遭幽静,大门铜环声厚重,门槛高约六寸,地面砖石整齐光滑,应是高官府邸。


    傅雾枭心思百转,忽然脚步一顿,杏花香中,她听到了满树的铃铛声。


    成婚后母亲始终不愿原谅她,那道杏花糕她也再没能尝到。


    后来有一天,晏籍鸣蒙着她的眼睛牵她去了府中新栽的杏林。她至今还能记得那日风吹过铃铛,唇齿间弥漫的香甜味道。


    他说铃铛响的时候,想她的人一定也会听见她的思念。


    这里,是晏府。


    *


    穿过杏林便是晏府花园,傅雾枭被人一路拖入水中,最终绑在湖中一个粗木桩上。


    春水尚冷,寒意自脚底蔓延。头上的黑布被扯下,傅雾枭逆着刺目的阳光,看见数十张讥笑嘴脸——以及一个对准她的箭头。


    “嗖!”箭矢划破半空,正中傅雾枭头上墨囊,墨汁流满她整张脸。


    “赏!”万钰儿高呼一声,摇扇看向岸边笑得花枝乱颤的女眷们,“光看这些奴才玩有什么意思,不如咱们自己来?”


    “咱们的准头,万一死了……”


    “不过一个死囚。”万钰儿咧嘴睨看傅雾枭,瞳底翻滚着昭然的快意,“死了又有谁在乎?”


    “万钰儿,你想借刀杀人?”狰狞目光中,傅雾枭反而冷静下来,“我分明已被无罪释放。”


    她并不知道判决结果,但万钰儿骗人的本事着实拙劣。


    笃定的态度让万钰儿一秒破防:“我是伯夫人,杀了你这贱民又如何。”


    “八年前肃王马车当街撞死一个平民,柳大人为此告到先帝面前,肃王如今尚在守陵。诸位——怕是不够格守陵。”


    场上倏地静默,半晌后孙嫣然上前夺过弓弦,“你叛夫,你父贪墨,大襄谁人不厌恶你们,会为你告御状?”


    箭矢在傅雾枭脸上留下一道浅痕,险险擦过她的右眼。


    这个蠢货!


    傅雾枭怒火骤起,她难不成真要被这群被利用还不自知的蠢货害死?


    “那喻允羲呢?”她终究还是无奈将子容搬出,“哪怕世上所有人都放弃我,他喻允羲也绝不会任我枉死!”


    “……扑通。”孙嫣然腿一软,跌坐在地,后知后觉的恐惧这才显露脸上。


    喻允羲当街抢人之事犹在眼前,他那做御史中丞的父亲前日更在殿上公然抨击新帝违礼册封晏籍鸣一事。


    一家子都是不知死活乱咬人的疯狗。


    “伯夫人怎不亲自来?”终于有人反应过来。


    万钰儿沉眸紧捏绢扇,忽而掩唇轻笑:“我就不献丑了——”她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掠过傅雾枭,落在她身后,“听闻兄长百步穿杨,何不露一手?”


    傅雾枭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木桩被黑衣人用力一拽向后翻转,她这才发现湖心亭坐满了人。


    人群恭维的中心,晏籍鸣一袭月白锦袍,正慵懒斜倚栏上。


    一阵风吹过,吹动他杯中浮叶,也吹响满林的铃铛。他的睫毛微微一颤,这才缓缓抬眸,深潭般的双眸铺满空洞与冷漠。


    “咕噜咕噜。”


    湖水淹没脸庞,傅雾枭看见阳光照入水中,破碎成千万支利箭,扎进她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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