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娇宠》 第1章 合欢枕下 青梅酒自双唇滑落滚入颈窝,冰凉的触感却难消浑身灼热。傅雾枭仰颈抓着床单,弯翘的睫毛微微颤抖。 她睁开眼,含泪的琥珀双瞳清纯而破碎,上挑的狐狸眼尾却尽显娇媚。凝脂琼鼻高挺,鼻尖似缀着晶莹露珠,在开合的樱唇间吐露无限风情。 “啊~~”湿润的舌尖缠绵过她肌肤每一寸,最终痴迷啃吻上锁骨红痣,随着浑身闪过的一阵酥麻电流,傅雾枭终于难以自持地发出舒服轻吟。 可下一秒,身上之人便停下了动作。 “可是弄疼袅袅了?” 摇摇头,傅雾枭娇羞避开晏籍鸣炽热的眼神,目光一寸寸向下游移。 窄腰薄肌、颀长挺拔,明明在战场上英勇又霸道,偏生一到床上便温柔得要命。 傅雾枭的心底再次涌上一阵遗憾,怪只怪自己当初为勾引他佯装柔弱娇气,此后欢好才次次都不得尽兴。 可今日怕是最后一次了…… 悔恨同不甘在脑海中疯狂叫嚣,在晏籍鸣虔诚吮吻她眼角泪珠的那刻,**和冲动终于战胜了理智,傅雾枭翻身将他压坐在身下。 青丝如瀑落下,婀娜楚腰娇嫩而有力。晏籍鸣那张一贯冷静的脸上难得流露出一丝讶色,撞入傅雾枭眼中顷刻化为浓艳的四字——不可亵玩。 “夫君,跟上我的节奏。”将晏籍鸣双手举过头顶用力按着,她那软糯勾人的尾音难掩兴奋。 酒盏被打翻在飞扬的青纱间翻滚,摇曳的红烛照尽恋人的缠绵。 □□愉,直至东方吐白。 “备水。” “喏。” 无需仔细吩咐,门口守夜的婢女立刻忙碌起来。 傅雾枭累得睁不开眼,偏偏晏籍鸣已经抱着她下了床。 寒风拂面,她皱眉往晏籍鸣怀里蹭了蹭,依稀听见婢女的轻声闲聊。 “将军体贴又专情,真羡慕夫人。” “也唯有夫人这样才貌双绝、娴静端庄的名门闺秀才配得上将军。若非她冲破阻碍执意相嫁,怎会有那倾城一吻,更无今日。” “才子佳人,艳羡旁人啊。” “我看你是也盼有郎君夜夜为你沐身……” 动不动就要洗澡,有时凛冬寒夜也要洗个三四回,烦死了烦死了! 傅雾枭忍不住在心底疯狂吐槽,一直到身子被放入浴桶都未能消停。随后她听见晏籍鸣温柔得能掐出水来的声音: “袅袅,水温可还舒适?” “多谢夫君,袅袅甚喜。”傅雾枭睁开眼,娇羞的模样同样可以掐出水来。 * 也不知折腾到几时,傅雾枭再醒来时床侧已经空了,屋外一片嘈杂。 她伸了个懒腰,坐起轻唤:“椒儿。” 一个梳着双髻的圆脸婢子很快应声跑了进来,许是才同人吵过,双颊还泛着潮红,圆润的杏眼仍有怒意。 傅雾枭嫁入府时并未带下人,椒儿是婆母安排的。这丫头自幼跟在婆母身边,年纪虽小却极干练爽直,在府中颇有威信。 “该死的二夫人。”椒儿一进屋就咬牙切齿地跺了跺脚,眼眶急得发红,“夫人您别听她胡扯。” 一副生怕傅雾枭被骂哭的模样。 晏府人丁单薄,晏籍鸣父亲安康伯早逝,爵位未能世袭。除他夫妇及掌管内务的晏母外,只余晏籍鸣的胞弟晏名扬一家。 此时在门外生事的便是晏名扬的正妻万钰儿。 “大夫人天天睡到日上三竿,从不给老夫人请安。好吃懒做,狐媚淫骚。三年了,老母鸡好歹下个蛋,而她呢?” “嬷嬷,别说了,家丑不可外扬。”矫揉造作的声音添了几分阴阳怪气,“嫂嫂,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因善妒不许兄长纳妾已犯七出,可莫再讳疾忌医。钰儿专为嫂嫂请了大夫,何苦躲着羞于见人。” 傅雾枭轻笑一声,垂眸掩去眼底飞快闪过的不屑。她面无波澜地起身走向梳妆台,唯有余光扫过床上枕头时,灵动的双眸有几分黯淡。 一番梳妆打扮又是半个时辰,等傅雾枭推门出去时,万钰儿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 屋外围了很多贵府女眷,不用想,万钰儿定又准备了一出大戏。 自两人成为妯娌后,傅雾枭对这类动静也已见怪不怪,更何况今天这样的特殊日子。 “钰娘,何故如此无礼纵性?”远山黛眉微微蹙起,傅雾枭开口不疾不徐。悦耳温声似珠玉落盘,院内顿时安静下来。 万钰儿眼中顷刻泛起妒意,当即厉喝护卫围上。四名粗使嬷嬷上前蛮横按住傅雾枭主仆,随后那所谓的大夫装模作样走上前,将断指搭在傅雾枭脉上。 “大夫人确有不孕之症,应是纵欲过度所致。” “兄长不常在家,如何纵欲过度?”万钰儿尖声惊讶道:“早听闻嫂嫂同府里马奴不清不白,莫不是——来人,速将那马奴擒来!” 不足一刻钟,一个跛脚马奴就被抓来磕头认了罪。 “心肝儿,还不救救牛哥,昨日马厩你不是还缠着哥哥要了你?”那面容猥琐的马奴认罪后便污言秽语不止,引得围观众人一阵恶寒唏嘘。 “晏夫人怎不反驳?”有人轻声嘀咕。 “如何反驳,像市井妇人一般同那马奴对峙?啧,岂不更**份。”有人冷嗤。 “我看是人赃并获没话说了,不是说马厩里还藏着大夫人的肚兜吗?”几人说着忍不住低笑起来。 很快,众人翘首以盼的肚兜同一个哭嚎的婢女一起被带了进来—— “不好了二夫人,蛮哥儿中毒了。” 蛮哥儿是万钰儿的独子,尚在襁褓。 此话一出莫说旁人,便连傅雾枭都微变神色。她难以置信地看向万钰儿,惊诧对方竟连亲骨肉都…… “大夫人的袖子里怎么有药包?” “这正是小郎君所中之毒!” “傅雾枭,你好狠的心。” “不可能是夫人,你们栽赃,我要去找将军——” “啪!”混乱的场面最终在椒儿挨下一巴掌后渐渐安静。 “刁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年纪轻轻如此不知检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这马奴也有一腿,你三人私下少不得做出不上台面的腌臜事。大夫人偷情下毒,定和你这坏心眼的贱蹄子脱不了干系。” 万钰儿身边的老嬷嘴巴就像淬了毒,哪里是椒儿这个不经人事的小丫头能吃得消的。椒儿气得满脸通红又百口莫辩,很快就委屈地嚎啕大哭起来。 而整场闹剧中,傅雾枭始终未发一言。 汴梁闺秀自小熟读《女则》,《女则》头两条便是:宠辱不惊,讷言敏行。无论何故,女子都不可与人争辩,更不能外露情绪。 “嫂嫂不想说什么?”挥手遣退按着傅雾枭的老嬷,万钰儿昂首走了过来。 傅雾枭敛眸虚抚了下裙裾,这才缓缓掀起眼皮,“你想要什么,拿去便是。” 清淡的语气像在说一件寻常小事,万钰儿眼底的笑意顿时一扫而空。 她恶狠狠地瞪着傅雾枭,片刻后冷笑道:“说出来丢人,嫂嫂出嫁傅家一分钱未出,连嫁妆都是婆母私下贴的。今日你做了对不起安康伯府的事,这嫁妆理应归还。” 话音未落,她的随从已经将傅雾枭的嫁妆抬了出来。 万钰儿勾唇扫过嫁妆,走出几步忽又转身折返,飞快拔下了傅雾枭头上的金簪。 傅雾枭紧攥裙裾,直到此刻眼底才升起几分寒意。 “这是我祖母亲手所做,还望归还。” “哦,是吗?”万钰儿夸张地挑眉轻呼,指尖一松,金簪砸在地上。 傅雾枭急忙去捡,才弯腰就被人踢了一脚,直接摔了个狗啃泥。 “笨手笨脚的奴才,还不扶起嫂嫂。”万钰儿笑道。 说是扶,傅雾枭只感觉很多只手狠狠掐着她的关节,锦衣被撕破,云髻被扯乱,她狼狈得像是杂扮戏子,引得周围爆发阵阵笑声。 她从未与人交恶,但明月坠渊,似乎真的很容易照出人性的阴暗。 傅雾枭心底腹诽不止,却始终维持着抱头的姿势,像只缩头乌龟——直到笑声戛然而止,一双温暖的手轻轻覆在她头上。 “娘来了,没事了。” 最终外客都被“礼貌”请走,嫁妆也被晏母强硬留下,手握证据的万钰儿则被不分青红皂白偏袒傅雾枭的婆母气哭跑了。 傅雾枭睫上挂着尘土,翦水双瞳却依旧平静。她敛衽向晏母行了礼,闺仪一如往昔严整。 晏母素来温和慈蔼,低眉怜爱地替她擦好脸,便一路哄她回了自己屋里,好似要把所有绫罗绸缎、珍馐美馔都让她用上心里才能好受些。 傅雾枭才换好新衣端着酥酪,外出当值的晏籍鸣已经心急火燎地冲进屋,连带着哭哭啼啼的万钰儿和脸色惨白的晏名扬。 傅雾枭本不觉得今日之事有什么,她从不如表面那般娇气。可不知为何,当晏籍鸣眼底寒光在望向她的瞬间敛收为温柔春水时,她突然觉得好委屈,嘴角也不由撇了下来。 “我没事的。”窝在晏籍鸣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冷梅香,傅雾枭闷声道:“就是委屈椒儿这丫头了。” “那便让椒儿还一巴掌。”晏籍鸣摸着傅雾枭的脑袋柔声道。 他说得云淡风轻,万钰儿却立刻炸了毛:“你要让一个奴婢打我?!” “她做的这些腌臜事人证物证俱在,我儿子现在还在昏迷,你们就那么信她,母亲您就那么偏心——” “啪!” 万钰儿话没说完,晏名扬已经一掌将她掴翻。大概是太了解自己的妻子与兄长,他一句废话没说,扯着万钰儿的头发硬生生将她拖了过去。 椒儿哪敢动手,急忙憋笑往傅雾枭身后躲。几乎同时,晏府管家慌张跌倒在门口。 “将军,将军!皇城卫把我们围了。” * 晏籍鸣现为殿前都指挥使,统领禁军,兼常胜将军之号。此次带兵包围晏府的除皇城司副指挥使章夔外还有晏籍鸣的下属,禁军副统帅范漮。 皇城司和禁军向来各司其职,共同出现还是头一遭。 察兵闯入府后就迅速控制住了惊慌的众人,晏籍鸣更被强硬按在地上。 “章夔,你好大的胆子。”结果高举圣旨趾高气扬的章夔还未开口,晏籍鸣倒先发制人。 十六岁弃文从武,金戈铁马十数载,这位旁人口中矜贵冷漠的玉面将帅不怒自威的一面,傅雾枭直至此时才真正见到。 她都不由屏住了呼吸,更何况色厉内荏的章夔。 “大、大大胆,你你你、谋逆,铁证如——” “铁证?”晏籍鸣抬眸,目光凛冽。 章夔嘴唇微颤,看看圣旨又看看晏籍鸣,结结巴巴的嘀咕透出几分迟疑。 圣旨只写了搜查,不是抄家。万一找不到证据立功还因此开罪晏籍鸣,他岂不是得不偿失。这样一想,不如客气点,先放开—— “我知道证据在哪儿,就在他卧房的枕头下!”忽然,有人激动大喊。 喊声来自万钰儿。 * 万钰儿的话最终让章夔咬牙下了决心,一声令下察兵开始破门搜府。 指甲掐入掌心,傅雾枭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晏籍鸣为她种下的花草被蹂躏摧残,甚至连成亲那日他亲手埋下的青梅酒都被挖了出来。 酒坛接连砸在地上发出清脆响声,甘醇酒香飘散空中。 晏籍鸣彻底被激怒,一个起身竟直接挣脱束缚,反从身旁察兵手中夺了兵器。 眼见他就要反抗,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范漮急忙喊道:“这是圣意,抗旨诛九族。” “统帅,想想家人。” 疾劲剑风骤收,晏籍鸣沉眸看向范漮,几息后将剑一扔,这才重新被缚住了双手。 “你也站队了?” “良禽择木而栖,我劝过您。” 晏籍鸣冷笑一声,森然目光淡淡落在躲在察兵身后的章夔脸上,“动我于三皇子有何益处?” 去年中秋,太子赵无钦谋逆逼宫却当场被擒。皇帝虽因顾念父子情分只将他贬庶流放,暗中却清理了所有疑似太子一党的官员。三皇子赵煜更趁机党同伐异,一时间人人杯弓蛇影,争先站队自保。 同年十月,打了胜仗的晏籍鸣班师回朝,重掌禁军。 此后赵煜屡次拉拢晏籍鸣却都被他无视,两人关系算不得好。但晏籍鸣既与废太子没有交集,也未参与夺嫡站队,禁军在他手里对赵煜并无威胁。 相反,若他倒了,禁军只可能被皇帝交给制衡赵煜的势力。 章夔是赵煜的人,自然明白晏籍鸣的话外之意。 他舔了舔唇,正在心底组织措辞,忽见晏籍鸣一道淬满寒意的眼刀扫来,“你们可能承受与我为敌的下场?” 章夔直接打了个寒颤。 恰此时,搜查卧房的察兵举着谋逆信跑了过来。 这一回章夔倒没敢先嚣张,捏着信纸神情复杂地看向晏籍鸣,“晏将军,这个你怎么说?” 晏籍鸣扯唇冷睨,“单凭一封信,便意图构陷当朝正二品官员?” “若有人证呢?”结果章夔没敢笑,万钰儿倒先开怀大笑起来。 她甩袖起身,脸颊尚有掌印,眼神却如蛇蝎一般阴冷。 所有人跟随着她的目光,便见一位眉眼如画、容貌倾绝的女子敛眸跪在地上,微微弯曲的瓷白玉颈纤细易碎。 “夫君着笔这封谋逆信时,我确在一旁研磨。”傅雾枭抬起头,眼眸深邃难辨神色。 第2章 放妻书 元和二十二年正月廿日,闹得沸沸扬扬的晏氏谋逆案终于落下帷幕。 晏氏子籍鸣,暗结逆党,谋危社稷,依律当斩。然念其戍边御虏有功,特赦免死。晏氏全族及三服亲眷,年十六以上刺面为奴,流放湟州永禁北返;年十六以下削籍充军,终身不得科考袭职;祖产、田宅、钱粮器物尽数充公。 而首告谋逆的傅雾枭及晏名扬一房,特宥连坐,且允其保留析产所得。晏母谢氏因晏名扬举报之功,仅黜夺诰命封号,仍可留居晏宅颐享天年。 圣旨宣读后其上内容不胫而走,晏府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几个时辰后,傅雾枭被扔出了晏府大门。 万钰儿拈扇半遮面庞,吊梢眉斜飞入鬓,“兄长为抗缪贼屡次涉险,你这娼妇却因一己私欲伙同情夫构陷兄长,实在可恨!” 谋逆案事关皇家机密,坊间难知详情。但万钰儿所说与近日流言不谋而合,围观百姓顿时哗然。 如今缪西两国虎视眈眈,大襄四面楚歌。若晏籍鸣这等良将真因妇人偷情被害,傅雾枭当为千古罪人。 “啪!”一枚臭鸡蛋突然砸中傅雾枭,紧接着数十枚鸡蛋接连飞来。 “什么名门闺秀?我呸,分明是个下贱胚子!” “真该将这毒妇千刀万剐。” “方才还气恼那指路领鸡蛋的小厮戏耍我等,如今看来,臭鸡蛋简直妙极。” “这般祸国妖女,好鸡蛋我也砸。乡亲们,砸啊!” 傅雾枭抱着头,忽听见一道响雷震碎天际。暴雨倾盆落下,盛怒的人群这才一哄而散。 她怔在原地,恍惚间竟想起与晏籍鸣执伞同游的画面。 那日他湿了半只肩,未舍得让她沾上一滴雨。 急促的脚步声逼近,一柄油纸伞遮过头顶。 傅雾枭猛地抬头,却只看见晏母身边的谢嬷嬷。 眼神霎那黯淡,任由谢嬷嬷搀着起身,模糊视线里出现一块锦帕裹缠的玉镯。 这是晏氏祖传的玉镯,历来只传当家主母,可晏母却在她成婚当日亲手戴在了她腕间。 “老夫人说既给了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她不怪您。” 傅雾枭强忍的眼泪瞬间飙出,她颤抖着身子,哭得几乎要背过气。 谢嬷嬷背身抹去眼泪,颤声哀问:“夫人,您、您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问题,傅雾枭被问了无数遍,却始终不肯说一个字。 今日亦是如此。 谢嬷嬷深深叹了口气,将一块令牌和纸伞塞到她手里,含泪哽咽道:“主君今晨已被押解去湟州牢营,只会在午时三刻路过西郊十里亭时停留一炷香的时间。这是王皇后替老夫人求来的最后一面的机会,老夫人让给了您。” 说完,她便哭着消失在了雨幕中。 纸伞落地,雨水混着黏糊腥臭的蛋液滑过双眼。傅雾枭呆呆地看着手中的令牌,几瞬后忽然疯了一样朝街上跑去。 她跑得跌跌撞撞,一路踉跄带倒数人。而在数不尽的咒骂与惊呼中,她栽倒又狼狈爬起,似浑然不觉那些鄙夷与嫌恶。 她什么都顾不上,也什么都辨不清,她只能看清眼前的路,眼前通往西郊十里亭的路。 * 傅雾枭赶到时晏籍鸣正孤身站在雨中,背影落寞。血渍浸衣,难掩矜贵。 她躲在树后,目光一寸寸描摹他的轮廓。 自年少惊鸿一瞥,她幻想过千万种未来,却从未想过最终是她亲手斩断这段强求的缘分。 “夫妇如飞鸟,分飞各逐利。她不过也如我一般,选择了那条对的路。”一炷香燃尽,范漮站在亭中高声讥讽:“半月前三皇子妃病逝,她父兄便频繁出入皇子府,都说她即将飞上枝头。而你——如今只是个奴隶,还指望她来见你?” 晏籍鸣紧握双拳,没说话,也没动弹。 范漮眼角一压,声线碾了火:“愚蠢不肯站队的是你,拖累族人的亦是你,怨不得我们。湟州毗邻大西,多得是人要你命。此别或成永诀——你母亲把最后的机会让给她,她却仍不肯露面,你还要拖着族人陪你淋雨受苦到几时!” 晏籍鸣的双拳终于松开。他回头望了眼身后,苦笑一声。 “走了。”也不知在对谁说,悲凉叹息消散雨中。 傅雾枭蜷在树后死死咬着手,泪水混着血锈味渗进齿缝,喉间涌上阵阵腥酸。 忽然,头顶传来淡薄轻笑: “傅娘子。” 她抬眼,对上范漮璀璨笑容,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他如今刺配蛮荒之地,而你正值芳华,岂能被他耽误?我专程为你求来这道自由符,娘子可要好生谢我 。” “自由符”三字被重重咬下,似夹杂着极难言喻的苦涩。 傅雾枭接过素笺,声音沙哑得不像话:“他将我休了。” 范漮转身的动作微顿,伞下神情难辨,“是和离,非休妻。” 傅雾枭的身子猛地一震,颤抖的双手慌乱打开素笺,除印章及官方公文外,上只书有八字: 夫行失德,放妻自由。 * 傅雾枭也不知自己如何回得内城,等回过神,她已经站在傅府膳堂外。 “凛郎~娘又凶我~~”入耳是嫂嫂的娇嗔同兄长的宠溺轻笑。 “小祖宗你可别看我,你在床上玩你夫君时要比你婆母凶多了。”祖母还是那般语出惊人。 “母亲!怎可对着孩子说这、这般胡话。”随即响起父亲无奈而温柔的声音。 傅雾枭的鼻子一酸,抹干泪急切踏进膳堂,正好看见父亲笑着夹起一块挑好刺的鱼肉。 母亲的神色一如往日端肃,伸手递出碗盏的同时,眉心骤然一蹙,猛地朝她看来。 全家人的目光随之齐落在她身上。 堂内死一般寂静。 几息后,母亲手中的瓷碗直直朝她飞了过来。 瓷碗转得极快,像和空气擦起了火星。若真被砸中脸,不死也得昏迷几天吧。 傅雾枭的指尖颤了几下,终究还是抬手稳稳接住了碗。 碗身尚有饭菜余温,她将脸埋到碗里,不多时肩膀便耸动起来。 兄嫂这才终于回过神,踉跄朝她跑来。 “不是被免罪了,怎如此狼狈?”嫂嫂的掌心传递着暖意。 傅雾枭放下碗,嘴巴一瘪,神情委屈宛若孩童,“娘亲,我与他和离了。” “你执意嫁他时,你我的母女情分就已断了。” “娘亲,我已无处可去。” “你咎由自取!”傅母凤眼一瞪,拂袖便要赶傅雾枭出门。 一家人急得跺脚,却怎么也劝不住她。这位外人眼中温婉贤良的尚书夫人,实则果决强硬,说一不二。 眼见就要被赶出大门,傅雾枭终于哭着大喊:“娘亲,我有身孕了!” * 黑云摧压檐角,骤雨砸碎青瓦,沉睡的杏树在狂风中扭曲,抽打在窗上发出凄厉哀鸣。 傅雾枭换了身干净衣裳,刚挽着嫂嫂走到正堂,便听母亲厉喝一声:“跪下!” “母亲~袅袅她——” 眼见嫂嫂就要求情,傅雾枭飞快拉住她摇了摇头,随后垂眸跪了下来。 “当初为他不惜叛离家族,如今又因何行卑劣构陷之事?” “万钰儿威胁我。” “你的性格还能真的被人威胁?”堂内回荡着母亲剜心的冷笑。 傅雾枭抬起头,泛白的嘴唇尚在发颤,“她知道了我们的秘密。” ——“啪!”漫长的死寂后,祖母手中的翡翠佛串碎落一地。 * 当年四月,德高望重的户部尚书傅崇山自告贪污黄金万两,震惊朝野。 傅氏被抄没家产,傅雾枭不惜叛夫也要入住东宫的夙愿落空,彻底沦为全城笑柄。 而闻讯赶来的百姓群情激愤,昼夜围堵傅府,投石詈骂不绝。 傅雾枭与嫂嫂戴着惟帽,宛如过街老鼠一般,相偎着仓皇离了家。 如今他们连马车也雇不起,只能硬捱着烂叶与粪球,在辱骂声中艰难前行。 直至踏入褐衣巷的破烂新家,詈骂声仍未停歇。 傅雾枭指节紧抵门闩,郁气难抒。 君子矜而不争——他们如今什么都没了,却仍不甘放弃模仿多年的所谓士族教养。 “烦死了!又没拿他们的钱,一群蠢——”嫂嫂欲言又止,“我们为什么要留在内街?不如去外街,或者干脆离开汴梁。” “内街治安好,唯有如此,才能保命。”兄长苦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屋内再次沉默,傅雾枭咬唇望向窗外,忽然起身,“杏花开了……祖母的生辰快到了。” 众人一怔,嫂嫂率先跳到窗边,“祖母生辰就可以吃到母亲的杏花糕了! ” “你这馋猫儿,满脑子吃食,可有想起我的生辰礼?”祖母也笑着探头从破窗洞望向屋外,还不忘提醒身后三人,“呆愣什么,还不先去摘花存着。晚些被摘了可如何是好?” “祖母,这不好吧。”嫂嫂挑了挑眉,灵动双眸弯成月牙,“咱还是晚上偷偷去吧,现在去容易招打。” “你和凛儿晚上不是得嘿咻嘿咻——” “母亲!” “……” 屋里很快闹腾起来,傅雾枭扬唇看向盛开的杏花,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肚子。 这一年的夏天格外炎热,他们也过得尤其艰难。可无论日子怎样苦,一家人到底还是在嫂嫂和祖母的双口相声中熬了过来。 中元节这天,折磨了傅雾枭几个月的调皮孩子提前来到了世上。 是一对胖乎乎的龙凤胎,眉眼甚是好看。哥哥长得像舅舅,妹妹则像她。 傅雾枭分别给他们取名子游和子乐,惟愿他们此生自由安乐。 两个孩子的丁籍录得很快,就姓傅,归在兄嫂户下,对外是傅家长房嫡孙。 入谱那日一家人欣喜围着两个孩子逗趣,好似围着家族的希望。傅雾枭却起身推开门,三个月来第一次踏出了这间漏风漏雨的小屋。 褐衣巷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巷路窄小,房屋拥挤,但密密麻麻也有百来间。 他们住的是最便宜的排屋,一家六口租赁了三间,她和祖母同睡一屋。 只是祖母年事已高,刚出生的孩子又闹腾,如此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在想什么?”在腹部缠了几个月的软枕终于卸下,符玲珑也变得轻松不少,一出门便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傅雾枭感激地对嫂嫂道了谢,随后回道:“父兄虽得苦力活计,终非良策。 ” 玲珑当即鼓腮欲骂,不过很快又耷拉下脑袋,“那些伪君子介怀我们名声,莫说体面的活计,便是眼下,父亲和凛郎也受尽了嘲讽。” “士农工商,商居末流。虽为人轻,却不问出身。嫂嫂,我想经商。” “经、经商?”玲珑瞪大眼睛,似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不过下一瞬,她便弯眼凑到傅雾枭面前,“你要卖什么?” 嫂嫂就是这样,古灵精怪,飞扬跳脱。 傅雾枭了解她,没有费神解释,吐出一口浊气轻松笑道:“我想卖酒。” “好耶!那我每天都可以喝到酒了!”玲珑高兴得直转圈。 * 三年后。 “哥哥别看书了,快跟我玩球……” “子乐,哥哥才吃过药。” “那我去找娘亲玩。姑姑,爹爹去哪里了?” “去醉垆进酒了,你跑慢些。” 褐衣巷口的市集热闹喧嚣,傅雾枭一边高声笑着同自己女儿说话,一边麻利地扛着酒坛将温好的酒倒入面前的七只粗陶碗。 动作一气呵成,酒未洒出一滴。 漂亮的动作引来摊上酒客阵阵喝彩,她也大方点头谢过,未见丝毫羞赧。 这三年来他们一家人齐心协力,终于支起这个小酒摊。 小酒摊只有一把青布伞,一个临时搭起来的台面和三套桌椅。不算大,却也大大改善了他们的日子。 “赵兄,娇娥娘子变粗壮悍妇,你品味可真独特。”喝彩声未落,几个锦衣玉带的公子哥闹哄着推搡一人走来。 被推搡的是户部侍郎之子赵耀,曾求娶傅雾枭被拒,在她经商后时常来捣乱。 赵耀还未开口,他的友人——礼部侍郎之子孙屹止便扯嗓坏笑道:“力气大才得劲**啊,就是不知这**一刻,卖几两——” 话没说完,他突然惨叫一声,抱着脚踝狰狞嘶嚎起来。 孙屹止身前,不足半人高的傅子游扔下石头,握拳跑到傅雾枭身前张开双臂,病态的白皙小脸泛着稚嫩的凶狠。 “歹毒小儿!”赵耀倏地抬臂上前,手指几乎戳到子游头上,“早有传言这小子是你的野种。如此阴狠,定是缺少男子管教。你若现下求我纳了你,我便勉强做他的便宜爹爹。” 傅雾枭脸上没有表情,温柔将子游护在身后,腾出的左手随意拿起桌上酒坛,干脆利落地砸在赵耀头上。 赵耀当场晕迷不醒。 全场怔愣中,一群簪金佩玉的女娘率先尖叫着冲来。 “粗鄙歹妇,不知礼数!”为首的孙嫣然激动得恨不得撕了傅雾枭。 她是孙屹止胞妹,自小倾慕赵耀,这也不是秘密。 傅雾枭唇角微挑,挽袖毫不客气道:“我若无礼,未出阁便同男儿厮混市井暗巷的诸位又算什么?” “你,你蓄意伤人,我要报官——” “报官好啊,如此不出半日,全城皆知你等今日为情郎,仗~义~执~言——”傅雾枭眼波流转,语带讥诮,“横竖我已被人笑惯,却不知诸位…可堪做那笑料?” 孙嫣然哪里能还上嘴,傅雾枭却像打开了话匣子,刻薄挖苦的话接连往外蹦。只可惜还没说尽兴,几位小娘子已掩面抽泣,提着裙裾逃也似地跑远了。 孙屹止还没能唤醒地上的好友,就见妹妹也被气哭了,恨得牙齿直打颤。 可还未待他挥拳要个说法,傅雾枭已经弯腰捡起地上的碎陶片,阴恻恻的眼神令人脊背发凉。 孙屹止双腿发软,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疯婆娘……你简直疯了!”他手脚并用地向后狼狈爬了几步,忽然又狞笑起来,“你还不知道吧,晏籍鸣要回来了。” 傅雾枭的身子陡然僵住,毫无波澜的双眸蓦地泛起丝丝裂痕。 这三年来发生了很多事。 西缪开战,本想渔翁得利的襄军却在湟州被废太子赵无钦劫断。随后,以赵无钦、晏籍鸣为首的叛军一路攻往京都汴梁。 没多久赵无钦弑父篡位,登基称帝,改元永安。 短短时间整个大襄天翻地覆,但这些傅雾枭都不关心。 她只专心经营自己的小酒摊,努力攒着能租起酒铺的银钱。她要赚很多很多钱,然后离开褐衣巷,回到左一厢自己的家。 可此刻,她的心终究还是乱了。 “三天后,晏籍鸣会从西城门入京受封,百姓被允许在御街左右夹道恭迎。傅雾枭,有胆你就来!”孙屹止边说边和另三人扛着赵耀跑了。 “娘亲,你的手。”软糯的声音响起,傅雾枭猛地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 她蹲下抱住子游,想提醒他要唤自己姑姑,眼泪却在张嘴的瞬间夺眶而出。 他要回来了。 第3章 报复 永安元年清明,艳阳高照。 禁军提前肃清了九丈御道,执仪刀威严分列两侧。 傅雾枭牵着儿女在人潮里推搡,额头沁满薄汗。 两个孩子兴奋得东张西望,像随时脱缰的野马。傅雾枭正犹豫寻个人少的去处,忽然听见一阵骚动。 呼吸一滞,她急忙扭头,看见空阔大道涌来玄甲军阵。 赤驹引颈向天,为首的将军勒缰缓行,锐气凛然。 他好像黑了些,往昔柔情似水的眉眼而今淬满寒霜;上挑的眼尾似在笑,却透着让人喘不过气的凌厉威压。 日光掠过眉骨,那道若隐若现的淡青黥字泛着凌冽寒光。 鼎沸呐喊中,忽有人朝他掷出一把鲜花。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口哨欢呼,晏籍鸣循声回眸,目光停留一瞬又飞快收回,眉梢未动分毫。 掷花的小娘子羞红了脸,掩帕转身时撞到傅雾枭,见她呆愣着像失了魂,也未道歉便跑远了。 傅雾枭只觉周遭喧嚣似远似近,恍如坠入冰湖。混沌尽褪后,眼前唯有晏籍鸣方才望来的那抹冷寂眸光。 脑中回荡着一句话——善恶到头终有报。 “袅袅。” “袅袅!” 傅雾枭猛然惊醒,发现是兄嫂在唤她。 街上人群渐散,两个孩子乖巧牵着她的手,待她低头才展颜软糯齐唤:“姑姑。” 傅雾枭鼻尖一酸,急忙别过脸。 玲珑快步上前将她搂进怀里,一面示意傅武凛带孩子回家,一面温柔拍着她的后背,“想哭就哭吧。” 傅雾枭将脸埋进嫂嫂颈窝,很快呜咽起来。 “我怎么会带他们来,我怎么可以……”她反复呢喃着。 可又有谁比她更清楚自己内心深处阴暗的自私念头? 她想让晏籍鸣看见他们,妄想和他破镜重圆。 “袅袅,你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傅雾枭浑身一颤,嘴唇嗡动却发不出一个音。 今天是三月初六,晏母的忌日。 那位无比包容她的慈蔼妇人,在一年前因忧思过度抱憾而终,至死未能收到湟州的一通消息。 “凛郎打听到他们三天前便已抵达城外,可他为何非要等到今日风光入京?你又可想过,这样的机密,礼部侍郎为何会轻易透露给他那个草包儿子?” 轰一声,似有什么在傅雾枭脑海炸开。 “轰!”天上忽然爆开一朵金黄烟花,两人俱是一震,再顾不上其他,奋力朝烟花方向跑去。 这是傅家独有的信号弹,非紧急绝不施放。 家里出事了! 傅家酒摊外围满了人,傅雾枭挤入时正看见皇城卫举起最后一个酒坛。 兄长满脸乌青,祖母和爹娘被用力按在地上,两个孩子的双手反掰得通红肿胀,嘶哑的哭嚎让人心碎。 “砰!”酒坛碎裂声中,傅雾枭飞快抓住玲珑藏在袖中的双手,手心被暗器划破,瞬间沁出血珠。 她朝玲珑摇了摇头,收拳看向怡然安坐的始作俑者:“你想做什么?” “好嫂嫂,许久未见,怎如此生分?”万钰儿笑盈盈抬起下巴,丹蔻漫不经心扶上发间金簪。 这只祖母亲手做的累丝并蒂金簪,几经辗转,终究还是落到了她手里。 晏籍鸣流放后,晏名扬非但受先帝嘉奖继承爵位,还破格调入皇城司。如今在他小舅子万泷兴手下当差,已是宫禁宿卫司的都头。 万钰儿则成了安康伯府的当家主母,深受汴梁贵妇追捧。 傅雾枭早两年只能做走街串巷的酒贩生意,经常遭受权贵羞辱,她知道背后少不了万钰儿使坏。只是她二人虽有龃龉,却并未再见,今日不知为何她会亲自露面。 “嫂嫂不请我喝一杯——你亲手酿的酒?” “酒是我从醉垆一坛坛扛回来的,你这恶毒的疯婆娘过去便不要脸硬抢我家袅袅嫁妆,现在又失了智说什么胡话?”玲珑上前护在傅雾枭身前,不过很快就被皇城卫擒下。 万钰儿身后的老嬷上前便是两巴掌,玲珑那张娇嫩的娃娃脸瞬间红肿。 这老嬷的耳垂格外肥大,傅雾枭一眼就认出了她——姓甘,原在晏母身边做事。 收回望向老嬷的狠戾目光,傅雾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货造酒曲律》规定:诸私造曲者,决杖役流;货卖私酒三斗者——论死。” “嫂嫂既清楚又为何明知故犯?” “那你可知无凭诬良,官身同罪?” “哼,你向来心机深沉,怎么会留下证据。”万钰儿冷笑着缓步上前,低声道:“但你敢拿一家性命作赌吗?兄长——可回来了。” 指尖掐入掌心伤口,傅雾枭闷声开口:“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去死。”万钰儿猛地逼近她身前,勾唇低笑:“民不与官斗,如今你的贱命谁在乎?更何况——我真的冤枉你了吗?” 万钰儿确实没有冤枉她。 在大襄,除有酿酒权的正店外,酒贩和脚店只能进酒转卖。 但不计较傅家过去的贩夫走卒哪能接受高价,再减去进酒成本,最后薄利堪堪承担一家人的吃穿用度,何谈重回故宅? 傅雾枭很快打起了自酿降本的主意 她向来胆大,家人又宠她,早在支起酒摊前,一家人便瞒着傅母在荒郊酿了酒。 再后来,他们明面上从正店进酒,暗中混着私酿售卖,一碗碗卖的都是无需记账的浮客百姓。 莫说官府不会严查他们这类数量庞大的小贩,就算想查,也无从查起。 但若有人偏和她过不去——此人不光了解她,还权势滔天,正如万钰儿所说,没有证据又如何? 傅雾枭垂下脑袋:“是他让你来的?” “三千里流放,他可受尽了罪。” “你就不怕?” “婆母死前只留下一句话——照顾好弟弟。”万钰儿欣赏着傅雾枭的绝望,高声大笑:“来人,把傅家所有人——” “我可以认罪——”傅雾枭咬牙抬头,“所有事都是我一人所为。” “呵。放了其他人,把她铐起来。” * 从酒摊到皇城司只需一炷香,万钰儿却硬拖着走了一个时辰。 沿路早已围满闻讯赶来的百姓,两侧酒楼聚着世家子弟,这阵仗倒和晏籍鸣入城不相上下。 但正因如此,傅雾枭反倒有充足时间—— “何方宵小胆敢挡皇城司的路!”行至御街,傅雾枭的救兵终于到了。 擦去额角汗水,她探身向前,最先看见一个精瘦却精神的小乞丐,正朝她挤眉弄眼。 这小乞儿名唤猴子,时常来她家蹭饭,偶尔会帮她跑腿递话。 皇城卫包围酒摊后猴子就一直躲在人群里,在傅雾枭赶到后及时报了信,才让她顺利留下后手。 冲猴子感激地眨眨眼,傅雾枭这才看向他身后的男子。 一袭霜色襕衫洗尽铅华,腰间银绣竹纹缀连通透碧玉,温润如玉的儒雅公子仍是旧时模样。 “翰林学士喻允羲,今受汴都府衙柳府尹所托,前来接收罪犯。”温润悦耳的声音似酷暑流淌过嶙峋岩石的清凉溪水,看似温和,却透着不容置喙的高傲。 翰林学士,正三品。 为首的皇城卫不敢再嚣张,有些心虚地看向快步上前的万钰儿。 “我道是谁,原是嫂嫂的姘头。” 话音才落,楼上的纨绔立刻发出浪荡怪笑。 汴梁有句出名的调侃——“才女不爱青梅偏择将,痴情守身呆书生。” 傅才女已是笑话,更何况为她至今未娶的喻学士。 喻允羲神色未变:“还不知阁下姓名。” 为首的皇城卫瞥了眼身侧,抱拳行礼:“下官陈茂,忝局宫禁宿卫司天武右厢第四军将虞侯,隶于晏都头麾下。” 喻允羲颔首还礼:“陈虞侯,今日是你带队?” 陈茂硬着头皮道:“是。” “喻允羲,傅雾枭犯的是死罪,你喻家便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了她。”万钰儿被无视得有些急了。 喻允羲依旧没有理她,将官书重新递给陈茂:“陈虞侯,我奉柳大人所托前来提犯。” 陈茂没敢接:“喻大人,傅氏酿酒私售,确是死罪。” “民女没有私酿——”一道凄惨而洪亮的哭声忽然响起:“民女冤枉啊~~~” 数百目光齐刷刷看向傅雾枭,便见容貌倾绝的女子潸然泪下,我见犹怜。 娇弱的虚伪模样时隔三年重现,惊觉中计的万钰儿恨得差点咬碎玉牙,“你方才分明已亲口认罪。” “若非你以我家人性命要挟,连四岁孩童也不放过,我怎会自认死罪?” “你这贱人,你,你!” “是非真假府衙自会查明。”喻允羲拂袖浅笑:“大襄律规定,私酿酒曲者由当地府衙定罚。陈虞侯,切莫越界。” 和煦的笑容让陈茂莫名打了个寒颤,他终究还是避开万钰儿吃人的眼神接过了官书。 他们高官干仗,可别最后让他这从八品小鬼做了冤魂。 “陈茂!喻允羲!”万钰儿气得厉声尖叫,但谁又会搭理一个内宅妇人。 倒是傅雾枭在经过她时停下脚步,目光淡淡扫过她头上金簪,眼神晦涩不明。 * 汴都衙门归皇帝管辖,位同大理寺及皇城司,可自行判案。 晏籍鸣再权势滔天,也难插手府衙案件。但这并不意味着傅雾枭安全了。 柳伯伯虽看着她长大,却刚正不阿,断不会包庇她。 她只能指望自己手脚足够干净,没留下一丝证据。 “这些年过得可好?”傅雾枭正走神,忽然听见喻允羲的声音。 他不知何时与她并肩而行。 她的近况,她想他定是知道的。 自搬到褐衣巷后他们便同所有亲友断了联系,唯有喻府,逢年过节依旧礼盒请帖不断。 可这三年,她一次没有接受过喻允羲的好意。 既已是过街鼠,她又何必拖累他。更何况她也有自尊——哪怕她能不在乎所有人的审判,也害怕在故友脸上看见失望。 “子容,今日多谢。”傅雾枭敛眸轻声道:“我很感激——”也很开心。 喻允羲停下脚步静静注视她,片刻后弯眼笑道:“你还愿唤我子容,我亦欢喜。” 傅雾枭愣了愣,随即莞尔。 此后一路再无他话。 世事大梦,故人难故,可他们依旧是朋友。如此,多的便再不必说。 到府衙后便是连番拷问,一直到深夜傅雾枭才被关进大牢。 牢房阴湿滂臭,但大抵是这三年日夜思虑,而今在牢中什么都没法做,傅雾枭反倒睡了个好觉。 就这样不知昏晓过了几日,估摸着该下判决时,忽有两个黑衣客将她蒙头劫了出去。 能不动声色从京都大牢劫走重囚,这两人若非背后有手眼通天的主子,必是身手不凡。傅雾枭强撑精神留意着外面的动静,一身冷汗。 她只能猜到自己被藏在一辆推车稻草下,离开牢房后七拐八绕了约有半个时辰,才被人拖拽下来。 这里周遭幽静,大门铜环声厚重,门槛高约六寸,地面砖石整齐光滑,应是高官府邸。 傅雾枭心思百转,忽然脚步一顿,杏花香中,她听到了满树的铃铛声。 成婚后母亲始终不愿原谅她,那道杏花糕她也再没能尝到。 后来有一天,晏籍鸣蒙着她的眼睛牵她去了府中新栽的杏林。她至今还能记得那日风吹过铃铛,唇齿间弥漫的香甜味道。 他说铃铛响的时候,想她的人一定也会听见她的思念。 这里,是晏府。 * 穿过杏林便是晏府花园,傅雾枭被人一路拖入水中,最终绑在湖中一个粗木桩上。 春水尚冷,寒意自脚底蔓延。头上的黑布被扯下,傅雾枭逆着刺目的阳光,看见数十张讥笑嘴脸——以及一个对准她的箭头。 “嗖!”箭矢划破半空,正中傅雾枭头上墨囊,墨汁流满她整张脸。 “赏!”万钰儿高呼一声,摇扇看向岸边笑得花枝乱颤的女眷们,“光看这些奴才玩有什么意思,不如咱们自己来?” “咱们的准头,万一死了……” “不过一个死囚。”万钰儿咧嘴睨看傅雾枭,瞳底翻滚着昭然的快意,“死了又有谁在乎?” “万钰儿,你想借刀杀人?”狰狞目光中,傅雾枭反而冷静下来,“我分明已被无罪释放。” 她并不知道判决结果,但万钰儿骗人的本事着实拙劣。 笃定的态度让万钰儿一秒破防:“我是伯夫人,杀了你这贱民又如何。” “八年前肃王马车当街撞死一个平民,柳大人为此告到先帝面前,肃王如今尚在守陵。诸位——怕是不够格守陵。” 场上倏地静默,半晌后孙嫣然上前夺过弓弦,“你叛夫,你父贪墨,大襄谁人不厌恶你们,会为你告御状?” 箭矢在傅雾枭脸上留下一道浅痕,险险擦过她的右眼。 这个蠢货! 傅雾枭怒火骤起,她难不成真要被这群被利用还不自知的蠢货害死? “那喻允羲呢?”她终究还是无奈将子容搬出,“哪怕世上所有人都放弃我,他喻允羲也绝不会任我枉死!” “……扑通。”孙嫣然腿一软,跌坐在地,后知后觉的恐惧这才显露脸上。 喻允羲当街抢人之事犹在眼前,他那做御史中丞的父亲前日更在殿上公然抨击新帝违礼册封晏籍鸣一事。 一家子都是不知死活乱咬人的疯狗。 “伯夫人怎不亲自来?”终于有人反应过来。 万钰儿沉眸紧捏绢扇,忽而掩唇轻笑:“我就不献丑了——”她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掠过傅雾枭,落在她身后,“听闻兄长百步穿杨,何不露一手?” 傅雾枭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木桩被黑衣人用力一拽向后翻转,她这才发现湖心亭坐满了人。 人群恭维的中心,晏籍鸣一袭月白锦袍,正慵懒斜倚栏上。 一阵风吹过,吹动他杯中浮叶,也吹响满林的铃铛。他的睫毛微微一颤,这才缓缓抬眸,深潭般的双眸铺满空洞与冷漠。 “咕噜咕噜。” 湖水淹没脸庞,傅雾枭看见阳光照入水中,破碎成千万支利箭,扎进她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