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医官给展常钰的手做了包扎,纱布裹住手掌,狰狞的伤口终于被掩住。
黄昏晕染了暮色,泛着幽冷的夜空中星子逐渐亮起光彩,夜晚将要降临,展沛这一次却没有了离开的想法。
她放任医官在殿内给展常钰把脉,自己则晃荡着出了门。
裙摆轻轻撩过门槛,绣在裙摆上的金线便被勾扯得散开,分明已经登基做了元景的女帝,可展沛行事做派却仍像从前还在国子监念书时那般随性。
小药跟在她身后,看着展沛靠着廊柱,面朝着院子里那棵已经枝繁叶茂的海棠树随意地坐下。江南进贡上来的有价无市的浮光缎就那么被她随意地垫在了屁股底下,和生硬的石阶挨着。
人要承接天地灵气,展沛每每如此,小药便知道她又心情不好了。
女君一直是个过于调皮的孩子,从能走路会说话开始,受罚对于展沛来说便是家常便饭。每每受罚,她总会坐在这里发呆。随着院子里的海棠树从小枝长成大树,展沛也从长玉公主变成了元景新一任的女帝。
女帝没有别的手足,不必像其他国家的储君那般经历夺嫡大战便顺顺当当地登了基。元景也国富兵强,附属国家众多,不必担心被敌国进犯,那么展沛的烦恼是什么便只剩下一个答案了。
小药微笑着坐到她身边,主仆俩肩膀靠着肩膀,还像小时候那样亲密。
“今夜要替女君准备热水吗?”
耳边响起熟悉女声,展沛从那种漫无边际的思绪发散中回神,转头看向身边那正弯唇看着自己,面露促狭之意的人。
她顿了一下,脸上覆着的那层冰冷也跟着消融。
“谁教你的?”
展沛睨着小药,故意恶劣道:“难道是百福终于忍不住趁半夜偷偷爬你的床了?”
话音刚落,还不等小药回答,屋顶便飞快地冒出来一声沉闷男声。
“我才没有。”
她下命令至今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这人动作到底是多快!
万万没想到百福这么快就回来了的展沛有些尴尬,沉默了一会后又厚着脸皮非常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对了,让你办的事呢?”
“已经送出宫了。”
展沛点点头,又问道:“她可有说想要什么吗?”
百福的声音停顿了片刻,而后才响起:“林霜姑娘只问了我一个问题就痛快离开了。”
“什么?”
小药有些好奇。
“她问我常钰现在好不好。我答了是,她便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展沛垂眼看着面前的石阶,没有说话,一旁的小药也安静了下来。
她们都清楚,这是百福撒了谎,实际上展常钰绝食受伤被软禁在长玉殿,实在不能算好。
林霜或许也没有相信,毕竟如果展常钰一切都好的话,那还要把她接进宫里来做什么呢?
但她还是接受了这个答案,或许是因为她知道,事到如今,她除了接受也再没有第二个办法了。
展沛不愿意去想这妥协背后含有的爱意到底有多少,就像她至今拒绝去回想登基那夜发生的事情。
*
元景四十七年,元景帝展文君退位,传玺授冠于长玉公主展沛。
继位当日八方来贺,四海朝仪,展沛登大殿,受群臣朝拜,大赦天下,元景全国上下举国欢庆,共沐天恩。
等到繁琐而枯燥的继位大典彻底结束后已是深夜。
展沛还没脱下帝王那套华丽威严的冠冕。
她闭着眼睛在轿辇上假寐,冕旒上冰冷的珠串垂落下来轻轻晃荡着,于夜色中泛起更加浓重的阴影,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眉眼间浓重的疲惫和困倦。
宫灯在手中摇晃轻摆,宫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把脚步声放到最轻,生怕吵醒了这位新继任的女君。
队列游走在夜晚中显得更加巍峨磅礴的元景皇宫,一行人脚步不紧不慢,仿佛没有目的地,也不知到底要去往何处一般。
她们穿过御花园,走过崇文殿,明理阁,最终停在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宫殿之外——长玉殿。
那是展沛的寝殿,或者说是她还未继位,仍是元景的长玉公主时所住的寝殿。
“女君,到了。”
轿辇轻轻落地,展沛在小药的声音中缓缓睁开眼。
“人抓回来了?”
她神色莫名地盯着那灯火通明的宫殿内看了一会,而后问道。
小药点点头:“在城外找到的,百福说路上挣扎得厉害,就给他用了点药,不过这会应该已经醒了。”
展沛没说什么,她从轿辇上迈下来,脸上的神色显得有些冷漠。
“走吧。”
长玉殿里红绸彩花,喜庆一片。
展沛沿着回廊往前走,越走越莫名其妙,到最后看见窗户上贴的那个硕大的喜字时展沛甚至被气笑了。
她是预备等人接进宫后让宫人们去传出一些风言风语以达到自己目的,可她没想过要逼着展常钰和她成亲。
“谁干的?”
展沛伸手指了指,本来还想邀功的宫人们听出不对劲,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竟然谁也不敢承认。
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展沛知道是有人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为免再生事端便让小药把人都赶走了。
她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脸颊,无奈地叹了口气。但事已至此,展沛也没办法了,她想着等会再向常钰解释,便勉强打起精神,笑着伸手推开了门。
然后便对上了一双冷冰冰的眼睛。
笑容一点点回落,展沛站在门口,和屋子里的展常钰四目相对。
许久后,男人缓缓从凳子上站起来。头发用发带随意束着,身上穿着不知道谁给他找来的大红色长袍,颜色艳得扎眼,像喜服。
这下完蛋了。
展沛在心里叹气。
我要知道了是那个王八犊子在背后擅作主张,非得罚它半年的月俸不可。
果然,下一秒,随着阴影一点点覆盖过来,展沛听见男人低沉冰冷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殿下,您到底,想做什么。”
展沛看着展常钰。
屋子里到处挂着红绸喜字,入眼所及的一切都被装点得格外喜庆,只除了面前的人。男人那冰冷英俊的眉眼分明被身上的红衣衬得温和许多,可紧抿着的嘴角和话语却仍旧一如往常的冷冰冰。
展沛隔着冕旒上垂下来的珠串和他对视,心里突然觉得无比疲惫。
“我没想干嘛。”
她退后一步,靠住门框看着他。
“我知道你以为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虽然我想解释,但好像也没什么必要。因为确实是我让人将你带回来的,也确实没有打算再让你离开。”
展常钰闻言,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他定定地和展沛对视半晌,而后一字一句道:“殿下分明早知我的心意。”
“那又如何?”
展沛觉得头顶的冕旒越发地重,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她抬手摸索着将那代表帝王至高无上地位的东西给拆了,捧在手里,一双眼睛抬起,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展常钰身上。
“就像当年我从那个商贩手中买下你时说的那样,我要你,那么在这世上你便只能属于我。”
她弯了弯嘴角,笑意却不及眼底。
“不管你心里到底装着谁,是死人还是活人。是死人,我可以撅了她的坟墓,是活人,我能让你这辈子再见不着她。”
展常钰被最后这句话逼得倒退两步,他看着展沛,一双眼睛里盛满了不敢置信。
“这便是,这便是殿下口中的爱吗?”
展沛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沉默了片刻后,她轻叹口气:“或许吧。”
这三个字一出口,屋子里最后的体面被彻底撕裂。
展常钰揪着桌布,扬手将那本应该是他和展沛用来喝交杯酒的杯子狠狠掷出去时整个人都跟着一同颤抖起来。
他的脸色苍白无比,连这满室的红都不能晕染半分。
“殿下的爱,总让我觉得窒息不已!就仿佛荆棘囚笼,我站在其中,无法摆脱,无法和解,只觉得痛苦万分!”
摔碎的酒杯横贯在喜气洋洋的新房,展沛站在门口,沉默不语地看着面前的人。
她看着那双因为流泪而变得赤红的眼睛,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
奴隶市场人来人往,濒死的奴隶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臂,揪住了她的裙角。
后来,当日的感激是真的,不爱也是真的。
胸膛里各种情绪交织错杂,犹如烈火燎原。展沛冷眼看着屋子里的人,内心在今夜就得让他长个教训和不和他计较之间犹豫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她沉默着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少女褪去了冕旒后的乌黑长发披散下来,同帝王那威严典雅的玄色长袍一起在半空中划出一个略显矜持的弧度,而后一同隐没在了夜色中。
*
回忆随着身后响起的脚步声而猝地戛然而止。
“女君,公子的脾胃有些许的损伤,我已开了方子调养,晚些时候便会让人将药煎好送过来。外伤伤口有些深,我也已留了伤药,嘱咐宫人勤换药。”
穿着一袭洁白长裙的医官微微俯身,声音柔和地向展沛细说着展常钰的情况。
展沛终于从台阶上爬了起来。
她扶了扶面前的年轻女子,笑眯眯地道:“白芍姐姐的医术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我还有一件事需要姐姐帮我想想办法。”
“但凭女君吩咐。”
白芍抬起眼睛,看着展沛冲她弯起眼睛。
“老师曾和我说元景的皇嗣只能是我与未来王夫的血脉,而眼下王夫的人选还在挑择。所以我想请姐姐你帮我调配一个药方,效用嘛,大概就是能为男子避子的那种。”
此话一出,在场几人都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白芍更是直接脱口而出:“女君这是……”
“嘘。”
展沛笑眯眯地看着她。
“姐姐切记此事需得保密哦,可万不能传入老师耳中。”
面前的人虽然在笑,看上去一副玩世不恭,很没脾气的样子。可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白芍却还是不自觉地湿了后背,那句已经到嘴边了的劝诫也被她咽了回去。
“……臣,遵命。”
她最终只能这么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