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药说的热水最终还是没有派上用场,夜色渐深,宫人们点灯熏香后便退出了殿外,只守在廊下。
烛火高燃的屋子里,什么也没做,只是规规矩矩洗漱完的展沛歪在小榻上看书,还未干透的乌黑长发□□燥的布巾裹住,穿着单薄里衣的展常钰坐在她身后细细揉搓着。
“殿下,做女君累吗?”
展沛翻书的动作顿了一下,而后才若无其事地继续。
“你知道吗?”
少女的目光仍旧落在书上,可心思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悄无声息地跑远了。
“从我小时候起到现在为止,只有你一个人会问我累不累这种傻问题。”
展常钰一怔,擦拭头发的动作缓缓停下。
*
展沛没说谎,从懂事初始,她便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了。
同邻国的大周不同,元景以女子为尊,无论皇室有几个王储,可能登上王位的也只会是公主里面最优秀的那个。
她母君元景帝当时另有两个姊妹,虽然刚确立东宫之时便封下爵位,划出领土将人迁出了京城,可是展文君将要继位时两个公主仍是起了别的心思。
不仅在元景南边招兵买马,还煽动民心,意图谋反,展文君派亲卫连发十二封急信也没能将其劝下,反而嚣张无比地割下其的头颅,将其悬于城门之上以示挑衅。
最终展文君只能携玉玺带兵亲征,在南鹿河边亲手射杀了二公主,于淋漓暴雨,百万将士们的跪拜俯首中登基。
登基后,她收回了二公主的领地和爵位,开始清算旧账。
此后一个月内,所有叛军包括公主府内连同二公主的子嗣亲眷在内三百口人,都无一生还。三公主虽然因为只是从属而逃过一劫,却也被终身圈禁在领土之内,无诏不得入宫。
那场动荡不足以动摇展文君的地位,却也给她留下了教训。
所以等到展沛一出生被验明是女儿身后,展文君便再没有给她添过别的兄弟姊妹。
展沛的记忆里,母君总是将她抱在腿上,一边轻轻拨弄着她的头发一边亲昵无比地和她说:“元景的女君不需要手足,母君要我的长玉要稳稳当当地坐上这王位。”
展文君对她的寄托与期望在这一句话里展现得淋漓尽致,所以从很小的时候起,展沛便已经知道成为元景的女君是她注定的宿命。
展文君不想让展沛再和她一样遭受夺嫡之苦,手足残杀之痛,所以她用这样决绝的方式为展沛清扫了一切潜在的危机。
可她不知道的是,这样的偏爱也同时将展沛逼到了无路可退的悬崖之上。
因为她没有手足,所以她是元景所有人都已经认定了的未来女君。
因为她没有手足,所以她不能松懈,必须是一直做最优秀的自己。
因为她没有手足,所以从记事起,她便注定要独自背负那些沉重的期望。
展沛不仅要为自己而活,更要为她的先人祖辈,朝臣百姓而活。
她是元景唯一的公主,也是元景将来的女君,她的脚下万人托举,她的背后更是牵系着无数人的身家性命。
那是她无法逃避的责任。
*
“我幼时念书也好,习武也好,老师总对我严苛至极,她们时时刻刻不在提醒我我的身份,我的责任,教我不能哭泣,不能退缩,不能软弱。”
“我偶尔也会觉得喘不过气,在深夜无人时痛哭,想为什么要继承这女帝之位的人是我,不能是别人,为什么我要为了那些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人担上这么重的责任,过得这么辛苦。”
展沛的声音在屋子里缓缓响起。
烛火透过轻纱摇晃出温暖的光晕,浅浅铺在她身上,显出的轮廓小小的一团,仿佛还很稚气的模样。
展常钰怔怔地看着,突然意识到面前已经成为一国之君的人其实还只是一个比他还小两岁的少女。
“但后来北夷进犯,数万百姓流离失所,逃难到中原。朝廷派人赈灾,老师便带我去了当时接纳难民最多的瓷州。”
展沛垂眼看着膝上的书本,眼前又浮现出当年的景象。
“人群挨挨挤挤,我走在其中,第一次明白我到底为什么需要为这群我从未见过的人辛苦努力,只为了在某天坐上那个位置时能够满足她们对我的期待。”
她转头看向展常钰,脸上的神色沉静平和。
“我走在她们中间,分明是所有人里最体面的那一个,却无时无刻不在羞愧。”
“我穿着江南进贡的丝绸,她们穿着北境的粗麻;我戴着大周的珠宝,她们用破布束起头发;我来之前刚吃了燕窝粥,而她们在这里排起长队,只为了能够领两个馒头一碗白粥。”
展沛看着面前怔怔看着自己的男人,不由得轻轻弯了弯唇角。
“我是元景的公主,是未来的女君,我从出生的那天起,所拥有的一切便都是她们给予我的,所以我有什么资格逃避责任呢?”
她说着,突然抬手摸了摸展常钰不自觉皱起来了的眉心。
展沛身边有很多人,大家都很爱她,可又都敬畏她。
于是从展沛很小的时候起,便只有一个连字都不会写的展常钰会捧着她被弓弦勒得发红肿痛得手掌不停掉眼泪,说着殿下你累不累,痛不痛,明天能不能不再练了的这类傻话。
那时候,原本觉得窒息不已的展沛便又好像可以再喘口气了。
就仿佛她心里积存着的那些眼泪,全都借着展常钰的眼睛流了出来,让她知道这世上其实还有一个人爱护她只是因为她是展沛,而不是元景未来的女君。
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幼稚的占有欲在陪伴和呵护中转化成爱意,直到某日大梦一场,展沛终于迟钝地意识到她对展常钰的感情。
但很可惜,两情相悦并不容易,展常钰对她并无男女之情。
想到这里,展沛收回手,眼底失落稍纵即逝,不留半点痕迹。
“我确实很累,常钰。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能休息,因为这些是我必须承担的责任。我爱这片土地,更爱这片土地上的人。”
少女的语气很平静,目光中的坚决却一览无余。
面朝他坐着的少女披散着头发,阴影笼罩之后更显得脸颊小小,眉眼稚气。那用金丝线绣着凤凰图样的雪白外衫披在她单薄的肩上,乍一看和其他寻常人家的千金小姐没有任何区别。
可是展常钰知道,不一样,展沛就是展沛,她独一无二,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
“……嗯。”
他垂下眼睛,遮住眼里一闪而过的涟漪,缓缓道:“我相信殿下。”
展沛闻言又忍不住笑了。
“你相信我?”
这声笑挥散了刚才的凝滞气氛,她一边笑着一边缓缓放松身体,让自己像小时候那样完全靠进身后人的怀里,还沾着水汽的头发垂落在展常钰的里衣上,逐渐将其晕湿。
展常钰僵硬着没动,任由她伸手握住了自己那只受了伤的手掌。
“不要相信我,常钰。”
展沛指腹轻轻摩挲着男人裹着纱布的手掌,声音既轻又柔,落在展常钰耳中仿佛羽毛轻轻搔过,痒得厉害。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才不是什么值得信任的人呐。”
叹息声中,恶劣撩拨的意味几乎满溢,展常钰脊背发麻,只觉得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沿着那被握在掌心的手掌处飞快游走至全身,逐渐在某些不可言说的地方停留盘踞,眼看马上将要酿成大祸。
展常钰飞快地抽回了手。
展沛的手心蓦地一空,还不等她皱起眉头,展常钰便推着她的后背强硬帮她坐正了身子。
“时候不早了,殿下明日还需早朝,该休息了。”
话音落下,展常钰匆匆起身,握着布巾往外间走去。
猝不及防被甩在了原地的展沛:“……”
等改日那药方制出来,我再无顾忌了,非得让你好好吃点苦头。
她看着男人的背影,轻轻磨牙,在心里暗恨道。
夜色已深。
烛火噼里啪啦地在黑夜中燃得热烈,帷帐里,少女蜷缩着身体,已经熟睡。
展常钰侧过身面朝着展沛,借着那点幽暗光亮打量着她。
嘴上虽然缄口不语,可少女这几日显然是累坏了。她紧闭着双眼,呼吸平缓,眼下有浅浅的青色,是疲惫的痕迹。
“已经很了不起了,长玉。”
他抬手将她脸侧垂落的的发轻轻撩到耳后,想起展沛睡前和他说的那些话,展常钰的眼底浮现出浅浅的心疼。
片刻后,男人靠近,伸手,克制而又隐忍地将睡得很沉的展沛轻轻搂进了怀里,随后也跟着闭上了眼睛。
*
夜色漆黑如墨,街上门户紧闭已是宵禁时分,大都巍峨壮观的城门前,值夜的士兵们手持长矛,两支小队正在进行交接。
却突然,远处的官道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刺破了黑夜的静谧,引得城门口原本还有些犯困的士兵纷纷抖擞了精神,睁开眼,警戒无比地投去目光。
只见随着那声音越来越近,骏马奔驰,上面手持缰绳的人也逐渐显出身形。
眼看那一人一马越来越近,随着长矛左右交叉撞在一起,分立在两侧的士兵们目光犀利地看着面前的人,喝问道:“城门已闭,何人在此深夜纵马!”
“吁。”
一声短促指令后缰绳被勒住,骏马扬蹄不耐地打了个响鼻,而后乖巧地停在了几步之外。
随着马上坐着的人缓缓抬头,月光也终于刺破乌云的遮挡,将黑夜点亮的同时,连带着那张眉目锐利,五官俊得过盛的面孔一同变得清晰起来。
“镇北营宋顷昀,受大将军之令,携捷报回都,恭贺女君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