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台春(女尊)》 第1章 王夫 瓦片盖得严严实实,波斯视若珍宝的琉璃狮像被当做装饰品随意镶嵌在了屋顶的檐角。阳光下狮像熠熠生辉,色彩绚烂,有鸟儿好奇地靠近,呆头呆脑地停在上面歇脚。 但不过停留片刻,便被突然响起的严厉女声惊扰,很快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这屋瓦之下,是崇宁殿的偏殿丰明殿,也是元景三十六宫里最能代表权势地位的一间宫殿。 历任女君都在这里处理政务,而正殿便是女君与朝臣的议政之所。 也因此,这偌大一座宫殿几乎整日都是静悄悄的,谁在这里做事都不得不提起十万个小心,生怕自己动静太大,会惹得女君分心。 可今日这素来清静的丰明殿却闯进一位不速之客,高声喧哗,声响大得惹来无数宫人侧目。 “荒唐!” 话语脱口而出间,头上的官帽也随之震颤。 丞相宋斯羽横眉倒竖,怒视着面前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新任女君。 “我虽知晓女君素来性情顽劣,可如此行事实在太过荒唐!您的王夫之位如此重要,此非女君一人之私事,亦非皇族之家事,而乃我元景之国事,如此重要的一个身份,您怎能如此随意地将其许给一个来历不明的奴隶!” 说到最后,宋斯羽沉沉地叹了口气,一副面前人实在太不懂事的模样,倒看得对面被她劈头盖脸地训斥了小半个时辰,毫无一国之君威严的展沛有些不忍。 她抬手轻挠脸颊,然后借着动作飞快地对旁边站着的人使了个眼神。 侍奉在一旁的小药见状立刻机灵地上前,双手捧起桌上的茶盏恭敬无比地送到李斯羽面前。 而展沛也跟着站起身,还像从前偷懒没有完成课业向宋斯羽讨饶时那样冲着对方撒起娇来。 “老师。” 话语一出口,饱含怒意的目光立刻又横了过来,可展沛一点也不怵。 她绕到对方身边,伸手去牵她的衣袖。 “什么奴隶呀,我早已给他脱了奴籍,如今展常钰是我的伴读。况且您于他有半师之谊,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老师您难道还不清楚?何苦今日要这样折辱他。” 宋斯羽仍旧没说话,只是眼底的怒意少了些许。 展沛见状又弯了弯眼角,清丽漂亮的眉眼间泛起些微的狡黠的意,是全然被娇纵着长大,在长辈面前恃宠而骄的模样。 “更何况。” 她踮起脚,偷偷靠近宋斯羽,轻声笑道:“我何时说要让他做王夫了?” 宋斯羽一愣,回神后猛地转头看向展沛。 “当真?” “自然。” 展沛点点头,明媚春光透过窗户落到她眼上,将嫩生生的皮肤变得更加光彩动人的同时也映出内里摇晃着的那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 仿佛她确实从没想过要给那从展沛登基之夜便被她贴身的女官秘密带进宫中,至此已经七日了都还没有被从寝宫放出来的人一个王夫的名分。 即便再如何聪慧,也不过只是一个奴隶而已,若是展沛真心喜欢,那留在身边倒也确实无伤大雅。 宋斯羽思索着,片刻后,她抬手摸了摸展沛的脸,又忍不住心软了。 “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 展沛再次这样回复。 宋斯羽便终于彻底放下心了。 “既是这样,那臣倒也无从置喙女君的喜好。” 展沛没说话,眼底眸光闪了闪。 “只是为了未来王夫的颜面,不管如何,女君必须在三月之内选定王夫人选,否则臣便会启奏先帝,将这宫中勾引得女君乐不思蜀的人逐出宫去,贬为奴隶。” 虽然已经信了大半,但宋斯羽最终还是留了个后招,展沛倒也不在乎。 毕竟展常钰的身份摆在那里,她早就知道自己就是再如何喜欢他,也是无法让对方坐上那个位置的。 她从一开始故意让宫人们传出风言风语便是为了误导宋斯羽,让她以为自己真要立展常钰为王夫,从而好在最后时刻假装退一步让其放松警惕答应自己将从前是奴隶出身的展常钰留在宫中。 更何况…… 想到至今还在自己寝宫里关着的人,展沛眨了眨眼睛,心想这事本来也不可能,毕竟人家的心都根本不在她这,哪还会在意她是不是有个王夫。 于是略一思索,她便痛快地答应了宋斯羽。 “我等会便拟一道旨,人选便由老师替我把控吧。” 而见她答应得如此畅快,宋斯羽眼底的最后一丝阴霾终于彻底散去。她抚了抚鬓发,又摇身一变,成了平日里那温和端庄的丞相大人。 “不急,此事我也得先修书去问问你母君和父后的意见,待之后再议。” 展沛乖巧地点头。 一旁站着的小药听了全程,低头默不作声,只一边在心里暗暗佩服展沛的手段一边同情着还被关在寝殿里的展常钰。 女君素来如此,因是独女,所以凡是看上的便必然要得到,物件是如此,人自然也同样如此。 片刻后等宋斯羽走了,展沛也终于装不下去了。 她放松身体轻靠着书桌,一副全没正形的样子。 小药同她一块长大,私底下并不和她以君臣之礼相待,反而相处更像亲姐妹。 “怎么样,我这招还挺厉害的吧?” 展沛侧头冲小药挑了挑眉,那张清丽精致的面孔上原本的乖巧神色被尽数收起,她弯起嘴角,眉眼间全是恶劣中又透着几分得意的笑。 小药无奈地摇摇头。 她走到展沛身边,替她倒一杯茶,看着她喝下后才问道:“那常钰公子呢?女君不怕他知晓后更加生气?” 提起展常钰,展沛的脸上的笑意浅了几分。 她方才在李斯羽面前虽然表现得对展常钰不甚在意,可只有和她最亲近的小药知道,展沛确实是喜欢展常钰的,哪怕对方从前只是个连名姓都没有的奴隶,哪怕对方心有所属,爱慕的人并不是展沛。 “唉。” 想到将人带进宫来那晚发生的事情,展沛放了茶盏,也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她侧头看向窗外,盛装了春日明媚景色的眼底有一些浅浅的遗憾和寥落。 “小药,你说他到底为什么会爱上其他人?明明当年救下他的人是我,给他名姓,教他念书习武的人是我,可最后为什么他爱上的却是别人呢?” 小药没说话,因为她和展沛一样不明白。 “但事实上他并没有弄清楚一件事,那就是不管他爱上的那个人是谁,他都只可能属于我。” 展沛说着,收回目光,视线再次落到小药脸上。 四目相对,她的神色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这件事从当年在奴隶市场,他满身血污地跪在我脚边揪着我的裙角求我救他的那天起便已经注定了。” 小药看着她。 还很年轻的新任女君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在说这句话时,她精致漂亮的脸上并没有痴怨和渴求,反而眼角眉梢,**裸的野心和占有欲显现得淋漓尽致,让人看了不由得觉得脊背发寒。 那是一种对猎物的势在必得。 小药想,从前春猎,展沛漫不经心地拉开弓箭射杀猎物时便总是一副这样的表情,危险极了。 于是她忍不住问:“那女君今晚也不回寝殿吗?” 大多数人都只知道展沛带了个人回长玉殿,却很少有人知道其实自从展常钰住进长玉殿,展沛便再没有回去住过,而是一直住在小紫阁的书室。 “回吧。” 展沛曲着一条手臂撑住桌子,指节弯起敲了敲桌子,她微微眯起眼睛,露出一点真心实意的笑。 “还得去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呢。” 对于常钰公子来说,这可不见得是个好消息。 小药垂着眼睛,没回话,只在心里轻声叹息。 “对了,百福回来了吗?” 想起来前不久被她派去宫外找人的百福,展沛询问一般地看向小药。 “回来了。” 然后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小药的神色变得有些奇怪。 “只是,他带了一个女子回来。” 那女子小药见过,长得虽然还不错,但最多只能用清秀形容,而且衣着简朴,一看便知道只是个寻常农家女,绝没有什么特殊的身份。 可是百福是替展沛做事的,他带回来的人便是展沛要找的人。 所以小药也很疑惑展沛为什么突然要把这么一个人带回宫里。 “她姓林,单字一个霜。” 展沛微笑着看着小药。 小药看着她,神色间仍旧迷茫,只是却莫名觉得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有些耳熟。 展沛见她百思不得其解脸上的笑容便更加灿烂了,一张本就漂亮的脸上这下更是显得明艳动人,让人根本移不开视线。 “傻小药,她就是展常钰口中的那个林霜姑娘啊。” “是她?!” 小药一下瞪大了眼睛,神色也显出完全的不敢置信。 “对呀。” 展沛摇了摇头,脸上仍笑着,可眼底神色却早已经褪去温度。 “就是她,那个展常钰心心念念的人。” “那女君,您,您是要杀了她吗?” 小药回过神来,有些犹豫地问道。 展沛愣了一下,随即乐不可支地看着她:“你觉得我会杀了她吗?” 小药这下没犹豫,很快摇头否认:“您不会。”展沛既然早知道对方的身份,可还是任由对方活到了现在一直没动手,那便说明她并没有要杀林霜的想法。 “我不会杀她的。” 想着某个一直在用绝食这样的蠢办法威胁自己的人,展沛不由得发自内心地露出一个微笑,然后她听见自己说。 “我留着她还有用。” 开新文了!! 因为是社畜,所以基本上都是晚上十一点更新,有事会请假的 希望大家喜欢~求求收藏,谢谢大家啦~ 啾咪啾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王夫 第2章 金簪 傍晚的夕阳洒下一片光晕,将长玉殿内偌大院子里栽种的海棠花树也披上一层梦幻的轻纱。 一群唇红齿白的宫人端着盛满精致菜肴的餐盘挤在廊下,看着那仍旧大门紧闭的主殿,忍不住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来。 “你们说常钰今天会开门吗?” “肯定不会呀!他这番故作姿态不就是在逼女君妥协吗? “怎么,他还当真敢肖想女君身边的王夫之位?区区一个奴隶而已,不过是仗着长了张颇有点姿色的好脸才暂时引得女君感兴趣罢了。” “女君为他脱了奴籍,带在身边教养,后来又把自己的名和姓都赐给了他。这样天大的恩宠,他不知报答就算了,如今却反而摆起了姿态,当真是恃宠而骄。” 说这话的是这群宫人中生得最俊俏的时叁。 他表面神色平常,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那大门紧闭的主殿,眼底嫉妒之色却一闪而过。 “若我是他……” 时叁忍不住狠狠攥紧了手。 “若你是他,将要怎样?” 话还没说完,身后却毫无预兆地响起一声带着笑意的女声,然后还不等那时叁反应过来,其他面朝着他的宫人便已经率先屈膝,哗啦啦地在时叁面前跪成了一片。 然后他们俯身,同时恭敬无比地冲那个打断了时叁说话的人喊道:“女君。” 时叁的神色蓦地一僵,血色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脸上退了下去。意识到身后人的身份后,那张不久前还因为愤怒而泛着些微绯色的脸上此刻已经只剩下一片如新雪一般的惨白。 直到离得最近的宫人大着胆子拽了拽他的袍子,僵立在原地的时叁才终于回神。 他垂着脑袋猛地转身,僵硬着身体重重一下伏倒在了地上,展沛眨眨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瑟瑟发抖的肩膀和手臂,听他颤抖着嗓子向自己问安。 “宫人时叁,见过,见过女君。” “孤记得你,你是御膳司的。” 意味不明的笑声在耳边响起,还不等时叁惊喜于这座庞然巍峨的宫殿的主人竟然真的对自己有印象,便又听面前的人慢悠悠地说道:“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如果你是他,你会怎么做?” 时叁的后背发僵,冷汗几乎是瞬间浸湿了衣服。 展沛今天穿了条天青色的裙子,裙摆用金线勾勒出藤蔓的纹路,在天光下闪动着隐隐约约的亮,微风拂过长廊,它们便在时叁的余光中摇曳起来,让他忍不住用目光追随,原本被恐惧填满的心脏也仿佛被诱惑了一般变得动摇不定起来。 “如果……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不会恃宠而骄。” 他喉咙发僵,在弥久的沉默后终于情不自禁地将那些藏在心底的嫉妒和妄想向面前的君主吐露出来。 年轻俊美的宫人红着眼睛,猛地抬起脑袋。 “我必然会将女君的宠爱视作珍宝,日日夜夜记在心里。” 没人敢去看时叁此刻的表情,更没人敢去观察展沛此刻的脸色。 四周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真是疯了。 不知道多久以后,一声轻笑终于将这让人坐立难安的尴尬氛围撕破。 展沛微弯下腰,手掌贴住时叁的脸颊,指腹轻轻摸了摸男人泛红的眼角,姿态狎昵又玩味。 女人眉眼间泛着笑,长着些许薄茧的指腹摩挲着他的脸颊,时叁跪在地上和那双长睫遮蔽下落满了笑意的眼睛对视,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耳根脸颊蓦地泛起红,胸膛里他的心脏越跳越快,却又在将要蹦出喉口的瞬间被接下来响起的一句话拽着重重往下落,砸穿五脏六腑,扑通一声碎了个彻彻底底。 “所以呀,你不是他。” 展沛收回手,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然后她转头看向身后的小药,话语声中仍旧带着温和的笑意。 可这一次,那声音落在人耳中却只让人觉得后背发凉。 “调去别的宫殿吧,以后不要再出现在这里了。” “是。” 随着脚步挪动,天青色的裙摆轻轻扫过时叁的脸颊,用于装点的金线华贵却粗糙,刮在皮肤上泛起浅浅的疼,像一记不轻不重的耳光。他僵跪在地上,听着那逐渐远去的脚步声,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他自以为是地在心里爱慕着这位在无数人眼中都显得十分温柔多情的帝王,却其实从来都不了解她真正的性格。 或许温柔体贴的面具之下,高高在上的凉薄才是对方真正的底色。 温柔夕阳下,年轻的女君轻飘飘地甩下话语后便已经踏着轻快的脚步远去,只剩下宫人们仍在长廊下跪成一团。 于是谁都没有注意到,在那棵长势喜人的海棠花树的茂密枝叶掩映下,被莫名扯入这场对话的主角立在巍峨寝殿大敞着的窗户后,早已经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 那目光隐晦阴暗,既从女君飘动的裙摆上流连而过,也久久停留于她落在俊美宫人脸颊上的手掌,最后跟着她的脚步,一点点走远了。 展沛全然没注意到那暗中窥视她的目光。 她走过弯弯曲曲的长廊,踏上台阶,而后终于站在了那扇她再熟悉不过的门前。 小药预备上前敲门,却被展沛轻轻握住了手腕。 “不用。” 她转头对小药弯了弯眼睛:“你去趟御膳司,让人做点清粥小菜。” 小药点点头,收回手,转身离开了。 等人走远了,展沛才终于将目光落在面前紧闭的大门上。 片刻后,她拔下头顶尖细的金钗,插入门缝中。随着手腕微微一抬,顶在钗身上的阻碍消失,面前紧闭的门立刻应声而开,如同被硬生生撬开的蚌壳一般向展沛敞开些许缝隙。 她见状得意地挑了挑眉,正要将金钗再顺着门缝抽出重新插回发髻中,面前的门却再次闭合。 展沛的动作也随之一顿,她垂眼,落在发簪上的目光变得有些奇怪。 两股力道角斗,有人隔着门握住了金钗的另一端。 她这下终于忍不住笑了。 “展常钰,你真幼稚。” 门内,仅穿着白色里衣,外面披着一件绣云纹的长袍的男人默不作声,只握紧手掌,牢牢握住了那根尖细的金钗。 “宫人们说你这几天都没吃什么,我有点担心,你松开,让我进去看看你好吗?” 展沛一边说着一边用肩膀去蹭弄面前的门,试图将其顶开,可木门纹丝不动,她不得不放弃。 转而又换成柔情攻势。 “常钰,你松开手呀,我真的只是来看看你。” 当上了女君后仍如从前般狡猾的人软着一把嗓子,轻声细语地哼唧起来,她一手用力握着金钗,一边靠着木门,声音流入门缝里,钻进仅与她一门之隔的展常钰耳中,近得几乎像是在他耳边低语。 他动了动喉结,终于开口,声音因几日未曾开口说话而变得有些嘶哑。 “我一切都好,殿,女君不必挂怀。” 展沛打蛇随棍上,察觉到他软化些许态度后立刻得寸进尺起来。 “那你松开手,让我进来看看你。” 屋子里却又没声音了。 哼哼,我还治不了你了。 这么想着,展沛跟着挑起眉。他一改刚才的温和,声音沉了下去,佯装发怒道:“我数三个数,常钰,你若是再不松手,我便让人将林霜带过来,你多久不开门,我便让她在你门口跪多久。” 话音落下,展沛明显感受到对方攥在簪子上的力道变得更大了。 然后耳边也随之响起男人急切的质问声。 “你让人抓了林霜?你把她怎么样了?” 明晃晃的担忧从这两个问句中透出来,无一不显露出说话人的担心着急。 展沛眨眨眼睛,眼底的笑意浅了几分,再开口时,虽然仍旧说的是瞎编的玩笑话,可声音中显出的冰冷却也含了几分真心。 “现在还没死,只是关在地牢里而已,只是你若再这么和我犟下去的话便说不定了。” 说着,展沛握住簪子的手也逐渐更加用力起来。 展常钰站在屋子里,如同一座静默的雕塑。 “我知道您不会杀她的,殿下。” 他终于还是又换回了以前那个他们都更加熟悉的称呼。 “是吗?” 展沛忍不住笑了。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是觉得我心地善良,还是真如那宫人所说,你在恃宠而骄?” 曾经不过十岁便可以搭弓挽箭面不改色地射杀敌国派遣来行刺的杀手,事后还有心情给当时吓坏了的他喂牛乳的展沛自然不会是什么心地善良之人,但展常钰跟在对方身边数年,很了解她的性格。 展沛或许心狠手辣,但绝不会滥杀无辜。 而至于恃宠而骄…… 展常钰闭了闭眼,心脏瞬间泛起剧痛。 他这么一个,一个连名字都是对方赏赐的奴隶,又有什么资格受到对方恩宠,甚至还因此而骄矜自得呢? 知晓对方不过是说的气话,展常钰于是轻轻叹气,不由得放软了语调。 “殿下,我求您放她离开,她是无辜的。” “嗯,无辜,这是什么意思?” 展沛依旧笑吟吟地回复,只是心里的耐性几乎已经不剩多少。 展常钰越是这般在乎林霜,她便越是厌恶,痛恨,恨不得拿匕首将男人的心脏挖出来捧在手里仔细看一看到底为什么,为什么明明给了他一切的人是自己,可到头来他爱上的却是别人。 心底的怒意逐渐膨胀,展沛突然毫无征兆地猝然发力,手掌紧握时掌心却不慎被上面镶嵌着的宝石锐利的边缘划过,于是一声轻嘶蓦地泛起。 而原本被死死握着的另一端突然毫无预兆地松了力道。 金簪垂落,紧闭的门终于敞开。 男人从里面大步跨出,神色慌张地捧住了展沛被划出一道红痕的手掌。 “受伤了?是被簪子划到了吗?” 展常钰迭声追问,却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掌心正慢慢渗出鲜红。 金簪被大力抽离时尖细的簪尾划过掌心,轻快锐利地破开了他的皮肤。 展沛没说话,只抬起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掌,反过来将那被主人都忽略了的伤痕袒露在视线中。 “我没事。” 心底的怒意瞬间散去,尽数转化为另一种难以言说的惆怅。 展沛看着那因为染满了鲜血而逐渐变得狰狞起来的伤口,感受着手心里男人发抖的手掌,语气又恢复到了以往的温和。 “我没事。” 她松开手,抬手摸了摸男人正怔怔看着她的眼睛,嘴角弯起,眼底重新浮现出笑意。 “是你受伤了呀,常钰。” 第3章 对峙 展常钰猛然回神,正要抽回手,却反被面前的人紧紧握住。 展沛面不改色地收紧了手掌,继而转头看向身后。 “百福,去请医官来。” 她身后空地分明不见人影,却在展沛说完话后凭空响起一声低沉男声,恭敬应是。 “走吧,先进去。” 展沛见人答应了便又重新转过脑袋,眼睛朝着展常钰弯了弯,然后握着男人骨骼粗硬的手腕径直往屋内走去。 展常钰默不作声,在原地踌躇一瞬后终于顺从地跟着迈开脚步。 两人进了屋,展沛先将那根划伤了展常钰的簪子放到窗边的矮桌上,而后便拉着展常钰在小榻上坐了下来。 “疼吗?” 展沛一边问一边低头轻轻吹了吹那个鲜血流了小半手掌,因此此刻看上去显得极其狰狞的伤口。 那金簪分明划进去极深,可展常钰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 他垂眼,目光克制地飞快掠过展沛的因为呼气而微鼓起的脸颊,然后停留在了她方才握过金簪,此刻正握着自己手掌的那只手上。 一大一小两只手掌相叠,他隐约看见少女白皙的掌心上此刻正突兀地横陈着一道深刻红痕。 幸好。 一颗高悬着的心脏终于落回原位。 “殿下,不过刮破些许而已,我无碍。” 语气平淡,话语间除了对伤势的浑不在乎以外便满是对自己身体的不爱惜。 展沛闻言正要皱起眉头呵斥,却又听男人继续说道。 “我只求殿下能够放了林霜姑娘。” 先前才被压抑的怒火再次卷土重来,展沛抬头看他,脸上已经再无半分笑意。 “然后呢?”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展常钰。 “然后是不是最好再把你放了,给你俩赐个婚,好让你们双宿双飞,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说完不等展常钰回答,展沛猛地止住话头,看着他冷笑道:“你做梦!” 然后她便毫无预兆地倾身过去,重重一口咬在了展常钰的唇瓣上。 男人的反应一如展沛第一次亲他时那般,既不反抗,也不顺从,只是紧抿着唇瓣任她作弄,犹如一座不开窍的木偶一般。 可展沛知道不是这样的。 他之所以会如此,只是因为那个亲他的人不是林霜,而是自己。 他不敢反抗她,却又不爱她,便只好装傻充愣,在她面前将自己扮成一尊雕塑。 展沛于是又想起当年在国子监后街旁边那条狭窄的胡同里,她亲眼看见展常钰背对着她,将林霜死死揽在怀里,两个人十指相扣,吻得难舍难分。 比起此刻,可真是动情十分啊。 展沛在心里冷笑,见男人闭着眼睛,紧抿住唇瓣,看似一副逆来顺受,实则冥顽不灵的样子,怒意更是逐渐变得汹涌。 “张嘴。” 展沛压抑着怒火,退开些许低声命令道。 展常钰睁开眼睛,两人对视片刻,然后他紧抿着唇瓣,仍旧轻轻摇了摇头。 但很快,随着展沛嘴角弯起一个恶意的弧度,再次倾身上来,展常钰紧抿着的唇瓣终于还是被迫打开了。 在展常钰看不见的地方,展沛重重收紧了一下手掌。 狰狞十足的伤口被少女恶意扭曲,剧痛瞬间袭来,展常钰猛地皱起眉头,几乎是无法自控地张开了口。而他刚一张开唇瓣,便立刻被阴谋得逞的展沛吻住了。 少女湿软的舌尖肆无忌惮地探进来,仿佛根本不害怕展常钰会趁机报复,咬下她半截舌头来。 而展常钰也果然不会那么做。 他疼得后背满是冷汗,却始终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半张着唇瓣,任由展沛心满意足地将他亲了个够,然后才终于缓缓退出去。 “疼吗?” 终于满足了的展沛红着脸颊唇瓣重新坐回位置上。 她单手托腮看着展常钰,若是不看展常钰那因为她刚才的动作而裂开更多,此刻鲜血都已经顺着流到了她手上的狰狞伤口,少女此刻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模样倒是显出一团天真稚气。 展常钰闭了闭眼,没有说话。 但很快掌心便泛起一阵灼热剧痛,其中还夹杂着湿软舔舐的诡异触感。 他猛地睁开眼睛,眼前的场景冶艳得不可思议,看清楚的瞬间,展常钰几乎连瞳孔都凝缩成一个小点。 只见少女抬高了他的手,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边仿佛宫里养着的狸猫一般探出舌尖,缓缓舔舐过他掌心淌着的鲜血,然后落在那皮肉开绽放的地方。 展常钰猛地一抖,额角蓦地暴起狰狞青筋。 “这样好点了吗?” 展沛假装不知道他的颤抖,只毫不在意地将那些泛着腥气的鲜血咽进喉咙里,然后明知故问一般地问道。 展常钰看着她,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胸膛里一颗心脏已经跳得快要从身体里蹦出去。他怔怔地看着展沛唇角的血迹和那比涂抹这世上任何一个颜色的口脂都要显得更加色气艳丽的唇瓣,那只安放在对方掌心的手掌便也跟着情不自禁地轻轻颤抖起来。 黄昏时颜色变得暧昧许多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落在展沛脸上,融化了少女眉眼间那点总不自觉泛着的的天真,反而显出从未有过的妖冶漂亮。 展常钰浑身颤栗,几乎是下意识地强硬抽出了手掌。 “殿下。” 他张口,声音变得有些喑哑。 “不可无状。” 尾音轻得几不可闻,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告诫谁不要有非分之想。 展沛早已习惯他这幅看似顺从实则拒自己于千里之外的模样,闻言也不生气,只轻轻哼笑道:“总之呢,这件事情你就不要再想了。” 话头一转,她竟然又把话题扯回到了最开始。 展沛微笑着看着展常钰:“她好不好,能不能早日放出去,这事情不取决于我,而取决于你。” 展常钰神情郁郁地和她对视,正要再开口,却先被另一个声音给打断了。 “女君。” 小药立在虚掩着的门口,恭声道:“御膳司的人来了。” 展沛转头看了一眼,随后才懒洋洋地回道:“进来吧。” “是。” 随着门被推开,脚步声和米粥的清香便一同钻了进来。 展常钰闻着那味道,面上神色不显,喉咙却不自觉地动了两下。 他并非如他人说的那般是在故作姿态,从展沛将他软禁在这里,除了头的时候被强迫着灌了一些牛乳粥以外,展常钰便确实再没吃过任何东西。虽然靠着强健的身体底子一直撑到了此刻,但他也着实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宫人手里端着托盘,小药上前,将内里盛着的两碗清粥,一碟小菜端出来,放到了一旁的小案上。 “吃吧。” 展沛顺手捞过调羹递给面前的人,见展常钰不伸手她也不生气,只哼笑一声,而后将那块白瓷质地的调羹轻轻放到了他面前。 “无妨,左右你的宝贝林霜姑娘如今已经落到我手里了,既然你那么宝贝她,为了她甚至不惜绝食明志,那从今日起。” “你一顿不吃,她便一顿没得吃。活着是没机会了,你若舍得,等你们双双共赴黄泉后我倒是愿意叫人把你们葬在一处,做一对鬼夫妻。” 这位自元景开国至今,五代登基的女帝之间最年轻的一位说这些话是脸上还泛着些许零星笑意。她此时的神色,声音分明都是柔和的,可在场的人听着却不由自主地感到不寒而栗起来。 明明所有人都知道这话不是说给他们听的,可随着展沛话音落下后,众人却还是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跟着放轻了。 偌大的屋子里一时间安静到了极点,所有人耳边寂静一片,只剩下说完那些话后便慢条斯理地喝起粥来的展沛手里的调羹轻轻磕在碗沿发出的清脆声响。 这是一场对峙,更是一场选择。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句看似不痛不痒的话语背后意味着什么。 十多年的情分终于被彻底消解,帝王本就不多的耐心在这接二连三的反抗中早已消失殆尽。 话语轻飘飘间,她其实只给了展常钰两个选择:顺服于她,或者和林霜一起死。 她知道展常钰把性命悬在刀上和她这么闹是为了让自己放他走,他想用他自己要挟她,从她这里要到第三个选择,可展沛不会给他第三个选择,永远不会给。 她垂头喝粥,神色间是一片纯然的冷漠。 她喜欢的,如果不能属于她,那更不可能属于别人。 当年展沛还小时恰逢元景与大周两国缔结邦交,在元景王宫设宴。 宴上,邻国那位最受宠的太子殿下撒泼打滚地吵嚷着要她的鹰,一时间闹得整个宴会都无法继续,最后只好由展文君做主将展沛的鹰送给对方。 展沛一直都表现乖顺,未曾吐露过半句反对,于是所有人都以为她真的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养了近十年的鹰被另送他人这件事。 直到十日后大周使臣返程。 那天展沛没去送行,反而一大清早骑马出了宫,提着弓爬上了元景大都巍峨耸立的城墙。 凌冽的北风将她的面颊吹得冰冷,可那双眼睛里却高燃着火焰。 所有的将领都认识元景的这位公主以及未来女君,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是来做什么的。 直到大周浩浩荡荡的队伍出现,那只被铁链拴住了脚的苍鹰盘旋着从远处飞来。 展沛面无表情地盯着那挂在苍鹰脚上的铁链看了片刻,然后屈指在唇边。 一声清脆唿哨间,那只已经沦为他人玩物,彻底失去了自由的苍鹰循着熟悉的哨声转头。 少女面无表情地微眯起双眼,手臂抬起,弓弦绷紧又放松,猝然射出的箭矢蓦地撕裂冰冷的清晨,毫不犹豫地穿过了苍鹰的身体。 在无数人惊愕的注视下,她亲手杀死了那只她一点点从雏鸟养大的苍鹰。 那是展沛和她的鹰之间见的最后一面。 而现在,展常钰便是那只鹰。 僵持了不知道多久以后,随着一声叹息响起,那块被搁置在桌上的调羹终于还是被拿了起来。 随之一道响起的还有男人疲惫的声音:“殿下何时可以放人?” 展沛咽下口中的白粥,笑眯眯地看着他:‘好说,现在就可以。” 说着便冲窗外喊道:“百福,好好把林姑娘送回家,再问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屋外没人答话,只有头顶的瓦片上响起一阵窸窣声响,仿佛无声的应答。 第4章 误会 饭后,医官给展常钰的手做了包扎,纱布裹住手掌,狰狞的伤口终于被掩住。 黄昏晕染了暮色,泛着幽冷的夜空中星子逐渐亮起光彩,夜晚将要降临,展沛这一次却没有了离开的想法。 她放任医官在殿内给展常钰把脉,自己则晃荡着出了门。 裙摆轻轻撩过门槛,绣在裙摆上的金线便被勾扯得散开,分明已经登基做了元景的女帝,可展沛行事做派却仍像从前还在国子监念书时那般随性。 小药跟在她身后,看着展沛靠着廊柱,面朝着院子里那棵已经枝繁叶茂的海棠树随意地坐下。江南进贡上来的有价无市的浮光缎就那么被她随意地垫在了屁股底下,和生硬的石阶挨着。 人要承接天地灵气,展沛每每如此,小药便知道她又心情不好了。 女君一直是个过于调皮的孩子,从能走路会说话开始,受罚对于展沛来说便是家常便饭。每每受罚,她总会坐在这里发呆。随着院子里的海棠树从小枝长成大树,展沛也从长玉公主变成了元景新一任的女帝。 女帝没有别的手足,不必像其他国家的储君那般经历夺嫡大战便顺顺当当地登了基。元景也国富兵强,附属国家众多,不必担心被敌国进犯,那么展沛的烦恼是什么便只剩下一个答案了。 小药微笑着坐到她身边,主仆俩肩膀靠着肩膀,还像小时候那样亲密。 “今夜要替女君准备热水吗?” 耳边响起熟悉女声,展沛从那种漫无边际的思绪发散中回神,转头看向身边那正弯唇看着自己,面露促狭之意的人。 她顿了一下,脸上覆着的那层冰冷也跟着消融。 “谁教你的?” 展沛睨着小药,故意恶劣道:“难道是百福终于忍不住趁半夜偷偷爬你的床了?” 话音刚落,还不等小药回答,屋顶便飞快地冒出来一声沉闷男声。 “我才没有。” 她下命令至今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这人动作到底是多快! 万万没想到百福这么快就回来了的展沛有些尴尬,沉默了一会后又厚着脸皮非常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对了,让你办的事呢?” “已经送出宫了。” 展沛点点头,又问道:“她可有说想要什么吗?” 百福的声音停顿了片刻,而后才响起:“林霜姑娘只问了我一个问题就痛快离开了。” “什么?” 小药有些好奇。 “她问我常钰现在好不好。我答了是,她便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展沛垂眼看着面前的石阶,没有说话,一旁的小药也安静了下来。 她们都清楚,这是百福撒了谎,实际上展常钰绝食受伤被软禁在长玉殿,实在不能算好。 林霜或许也没有相信,毕竟如果展常钰一切都好的话,那还要把她接进宫里来做什么呢? 但她还是接受了这个答案,或许是因为她知道,事到如今,她除了接受也再没有第二个办法了。 展沛不愿意去想这妥协背后含有的爱意到底有多少,就像她至今拒绝去回想登基那夜发生的事情。 * 元景四十七年,元景帝展文君退位,传玺授冠于长玉公主展沛。 继位当日八方来贺,四海朝仪,展沛登大殿,受群臣朝拜,大赦天下,元景全国上下举国欢庆,共沐天恩。 等到繁琐而枯燥的继位大典彻底结束后已是深夜。 展沛还没脱下帝王那套华丽威严的冠冕。 她闭着眼睛在轿辇上假寐,冕旒上冰冷的珠串垂落下来轻轻晃荡着,于夜色中泛起更加浓重的阴影,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眉眼间浓重的疲惫和困倦。 宫灯在手中摇晃轻摆,宫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把脚步声放到最轻,生怕吵醒了这位新继任的女君。 队列游走在夜晚中显得更加巍峨磅礴的元景皇宫,一行人脚步不紧不慢,仿佛没有目的地,也不知到底要去往何处一般。 她们穿过御花园,走过崇文殿,明理阁,最终停在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宫殿之外——长玉殿。 那是展沛的寝殿,或者说是她还未继位,仍是元景的长玉公主时所住的寝殿。 “女君,到了。” 轿辇轻轻落地,展沛在小药的声音中缓缓睁开眼。 “人抓回来了?” 她神色莫名地盯着那灯火通明的宫殿内看了一会,而后问道。 小药点点头:“在城外找到的,百福说路上挣扎得厉害,就给他用了点药,不过这会应该已经醒了。” 展沛没说什么,她从轿辇上迈下来,脸上的神色显得有些冷漠。 “走吧。” 长玉殿里红绸彩花,喜庆一片。 展沛沿着回廊往前走,越走越莫名其妙,到最后看见窗户上贴的那个硕大的喜字时展沛甚至被气笑了。 她是预备等人接进宫后让宫人们去传出一些风言风语以达到自己目的,可她没想过要逼着展常钰和她成亲。 “谁干的?” 展沛伸手指了指,本来还想邀功的宫人们听出不对劲,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竟然谁也不敢承认。 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展沛知道是有人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为免再生事端便让小药把人都赶走了。 她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脸颊,无奈地叹了口气。但事已至此,展沛也没办法了,她想着等会再向常钰解释,便勉强打起精神,笑着伸手推开了门。 然后便对上了一双冷冰冰的眼睛。 笑容一点点回落,展沛站在门口,和屋子里的展常钰四目相对。 许久后,男人缓缓从凳子上站起来。头发用发带随意束着,身上穿着不知道谁给他找来的大红色长袍,颜色艳得扎眼,像喜服。 这下完蛋了。 展沛在心里叹气。 我要知道了是那个王八犊子在背后擅作主张,非得罚它半年的月俸不可。 果然,下一秒,随着阴影一点点覆盖过来,展沛听见男人低沉冰冷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殿下,您到底,想做什么。” 展沛看着展常钰。 屋子里到处挂着红绸喜字,入眼所及的一切都被装点得格外喜庆,只除了面前的人。男人那冰冷英俊的眉眼分明被身上的红衣衬得温和许多,可紧抿着的嘴角和话语却仍旧一如往常的冷冰冰。 展沛隔着冕旒上垂下来的珠串和他对视,心里突然觉得无比疲惫。 “我没想干嘛。” 她退后一步,靠住门框看着他。 “我知道你以为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虽然我想解释,但好像也没什么必要。因为确实是我让人将你带回来的,也确实没有打算再让你离开。” 展常钰闻言,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他定定地和展沛对视半晌,而后一字一句道:“殿下分明早知我的心意。” “那又如何?” 展沛觉得头顶的冕旒越发地重,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她抬手摸索着将那代表帝王至高无上地位的东西给拆了,捧在手里,一双眼睛抬起,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展常钰身上。 “就像当年我从那个商贩手中买下你时说的那样,我要你,那么在这世上你便只能属于我。” 她弯了弯嘴角,笑意却不及眼底。 “不管你心里到底装着谁,是死人还是活人。是死人,我可以撅了她的坟墓,是活人,我能让你这辈子再见不着她。” 展常钰被最后这句话逼得倒退两步,他看着展沛,一双眼睛里盛满了不敢置信。 “这便是,这便是殿下口中的爱吗?” 展沛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沉默了片刻后,她轻叹口气:“或许吧。” 这三个字一出口,屋子里最后的体面被彻底撕裂。 展常钰揪着桌布,扬手将那本应该是他和展沛用来喝交杯酒的杯子狠狠掷出去时整个人都跟着一同颤抖起来。 他的脸色苍白无比,连这满室的红都不能晕染半分。 “殿下的爱,总让我觉得窒息不已!就仿佛荆棘囚笼,我站在其中,无法摆脱,无法和解,只觉得痛苦万分!” 摔碎的酒杯横贯在喜气洋洋的新房,展沛站在门口,沉默不语地看着面前的人。 她看着那双因为流泪而变得赤红的眼睛,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 奴隶市场人来人往,濒死的奴隶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臂,揪住了她的裙角。 后来,当日的感激是真的,不爱也是真的。 胸膛里各种情绪交织错杂,犹如烈火燎原。展沛冷眼看着屋子里的人,内心在今夜就得让他长个教训和不和他计较之间犹豫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她沉默着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少女褪去了冕旒后的乌黑长发披散下来,同帝王那威严典雅的玄色长袍一起在半空中划出一个略显矜持的弧度,而后一同隐没在了夜色中。 * 回忆随着身后响起的脚步声而猝地戛然而止。 “女君,公子的脾胃有些许的损伤,我已开了方子调养,晚些时候便会让人将药煎好送过来。外伤伤口有些深,我也已留了伤药,嘱咐宫人勤换药。” 穿着一袭洁白长裙的医官微微俯身,声音柔和地向展沛细说着展常钰的情况。 展沛终于从台阶上爬了起来。 她扶了扶面前的年轻女子,笑眯眯地道:“白芍姐姐的医术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我还有一件事需要姐姐帮我想想办法。” “但凭女君吩咐。” 白芍抬起眼睛,看着展沛冲她弯起眼睛。 “老师曾和我说元景的皇嗣只能是我与未来王夫的血脉,而眼下王夫的人选还在挑择。所以我想请姐姐你帮我调配一个药方,效用嘛,大概就是能为男子避子的那种。” 此话一出,在场几人都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白芍更是直接脱口而出:“女君这是……” “嘘。” 展沛笑眯眯地看着她。 “姐姐切记此事需得保密哦,可万不能传入老师耳中。” 面前的人虽然在笑,看上去一副玩世不恭,很没脾气的样子。可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白芍却还是不自觉地湿了后背,那句已经到嘴边了的劝诫也被她咽了回去。 “……臣,遵命。” 她最终只能这么答道。 第5章 夜奔 小药说的热水最终还是没有派上用场,夜色渐深,宫人们点灯熏香后便退出了殿外,只守在廊下。 烛火高燃的屋子里,什么也没做,只是规规矩矩洗漱完的展沛歪在小榻上看书,还未干透的乌黑长发□□燥的布巾裹住,穿着单薄里衣的展常钰坐在她身后细细揉搓着。 “殿下,做女君累吗?” 展沛翻书的动作顿了一下,而后才若无其事地继续。 “你知道吗?” 少女的目光仍旧落在书上,可心思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悄无声息地跑远了。 “从我小时候起到现在为止,只有你一个人会问我累不累这种傻问题。” 展常钰一怔,擦拭头发的动作缓缓停下。 * 展沛没说谎,从懂事初始,她便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了。 同邻国的大周不同,元景以女子为尊,无论皇室有几个王储,可能登上王位的也只会是公主里面最优秀的那个。 她母君元景帝当时另有两个姊妹,虽然刚确立东宫之时便封下爵位,划出领土将人迁出了京城,可是展文君将要继位时两个公主仍是起了别的心思。 不仅在元景南边招兵买马,还煽动民心,意图谋反,展文君派亲卫连发十二封急信也没能将其劝下,反而嚣张无比地割下其的头颅,将其悬于城门之上以示挑衅。 最终展文君只能携玉玺带兵亲征,在南鹿河边亲手射杀了二公主,于淋漓暴雨,百万将士们的跪拜俯首中登基。 登基后,她收回了二公主的领地和爵位,开始清算旧账。 此后一个月内,所有叛军包括公主府内连同二公主的子嗣亲眷在内三百口人,都无一生还。三公主虽然因为只是从属而逃过一劫,却也被终身圈禁在领土之内,无诏不得入宫。 那场动荡不足以动摇展文君的地位,却也给她留下了教训。 所以等到展沛一出生被验明是女儿身后,展文君便再没有给她添过别的兄弟姊妹。 展沛的记忆里,母君总是将她抱在腿上,一边轻轻拨弄着她的头发一边亲昵无比地和她说:“元景的女君不需要手足,母君要我的长玉要稳稳当当地坐上这王位。” 展文君对她的寄托与期望在这一句话里展现得淋漓尽致,所以从很小的时候起,展沛便已经知道成为元景的女君是她注定的宿命。 展文君不想让展沛再和她一样遭受夺嫡之苦,手足残杀之痛,所以她用这样决绝的方式为展沛清扫了一切潜在的危机。 可她不知道的是,这样的偏爱也同时将展沛逼到了无路可退的悬崖之上。 因为她没有手足,所以她是元景所有人都已经认定了的未来女君。 因为她没有手足,所以她不能松懈,必须是一直做最优秀的自己。 因为她没有手足,所以从记事起,她便注定要独自背负那些沉重的期望。 展沛不仅要为自己而活,更要为她的先人祖辈,朝臣百姓而活。 她是元景唯一的公主,也是元景将来的女君,她的脚下万人托举,她的背后更是牵系着无数人的身家性命。 那是她无法逃避的责任。 * “我幼时念书也好,习武也好,老师总对我严苛至极,她们时时刻刻不在提醒我我的身份,我的责任,教我不能哭泣,不能退缩,不能软弱。” “我偶尔也会觉得喘不过气,在深夜无人时痛哭,想为什么要继承这女帝之位的人是我,不能是别人,为什么我要为了那些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人担上这么重的责任,过得这么辛苦。” 展沛的声音在屋子里缓缓响起。 烛火透过轻纱摇晃出温暖的光晕,浅浅铺在她身上,显出的轮廓小小的一团,仿佛还很稚气的模样。 展常钰怔怔地看着,突然意识到面前已经成为一国之君的人其实还只是一个比他还小两岁的少女。 “但后来北夷进犯,数万百姓流离失所,逃难到中原。朝廷派人赈灾,老师便带我去了当时接纳难民最多的瓷州。” 展沛垂眼看着膝上的书本,眼前又浮现出当年的景象。 “人群挨挨挤挤,我走在其中,第一次明白我到底为什么需要为这群我从未见过的人辛苦努力,只为了在某天坐上那个位置时能够满足她们对我的期待。” 她转头看向展常钰,脸上的神色沉静平和。 “我走在她们中间,分明是所有人里最体面的那一个,却无时无刻不在羞愧。” “我穿着江南进贡的丝绸,她们穿着北境的粗麻;我戴着大周的珠宝,她们用破布束起头发;我来之前刚吃了燕窝粥,而她们在这里排起长队,只为了能够领两个馒头一碗白粥。” 展沛看着面前怔怔看着自己的男人,不由得轻轻弯了弯唇角。 “我是元景的公主,是未来的女君,我从出生的那天起,所拥有的一切便都是她们给予我的,所以我有什么资格逃避责任呢?” 她说着,突然抬手摸了摸展常钰不自觉皱起来了的眉心。 展沛身边有很多人,大家都很爱她,可又都敬畏她。 于是从展沛很小的时候起,便只有一个连字都不会写的展常钰会捧着她被弓弦勒得发红肿痛得手掌不停掉眼泪,说着殿下你累不累,痛不痛,明天能不能不再练了的这类傻话。 那时候,原本觉得窒息不已的展沛便又好像可以再喘口气了。 就仿佛她心里积存着的那些眼泪,全都借着展常钰的眼睛流了出来,让她知道这世上其实还有一个人爱护她只是因为她是展沛,而不是元景未来的女君。 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幼稚的占有欲在陪伴和呵护中转化成爱意,直到某日大梦一场,展沛终于迟钝地意识到她对展常钰的感情。 但很可惜,两情相悦并不容易,展常钰对她并无男女之情。 想到这里,展沛收回手,眼底失落稍纵即逝,不留半点痕迹。 “我确实很累,常钰。但即便如此我也不能休息,因为这些是我必须承担的责任。我爱这片土地,更爱这片土地上的人。” 少女的语气很平静,目光中的坚决却一览无余。 面朝他坐着的少女披散着头发,阴影笼罩之后更显得脸颊小小,眉眼稚气。那用金丝线绣着凤凰图样的雪白外衫披在她单薄的肩上,乍一看和其他寻常人家的千金小姐没有任何区别。 可是展常钰知道,不一样,展沛就是展沛,她独一无二,这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 “……嗯。” 他垂下眼睛,遮住眼里一闪而过的涟漪,缓缓道:“我相信殿下。” 展沛闻言又忍不住笑了。 “你相信我?” 这声笑挥散了刚才的凝滞气氛,她一边笑着一边缓缓放松身体,让自己像小时候那样完全靠进身后人的怀里,还沾着水汽的头发垂落在展常钰的里衣上,逐渐将其晕湿。 展常钰僵硬着没动,任由她伸手握住了自己那只受了伤的手掌。 “不要相信我,常钰。” 展沛指腹轻轻摩挲着男人裹着纱布的手掌,声音既轻又柔,落在展常钰耳中仿佛羽毛轻轻搔过,痒得厉害。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才不是什么值得信任的人呐。” 叹息声中,恶劣撩拨的意味几乎满溢,展常钰脊背发麻,只觉得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沿着那被握在掌心的手掌处飞快游走至全身,逐渐在某些不可言说的地方停留盘踞,眼看马上将要酿成大祸。 展常钰飞快地抽回了手。 展沛的手心蓦地一空,还不等她皱起眉头,展常钰便推着她的后背强硬帮她坐正了身子。 “时候不早了,殿下明日还需早朝,该休息了。” 话音落下,展常钰匆匆起身,握着布巾往外间走去。 猝不及防被甩在了原地的展沛:“……” 等改日那药方制出来,我再无顾忌了,非得让你好好吃点苦头。 她看着男人的背影,轻轻磨牙,在心里暗恨道。 夜色已深。 烛火噼里啪啦地在黑夜中燃得热烈,帷帐里,少女蜷缩着身体,已经熟睡。 展常钰侧过身面朝着展沛,借着那点幽暗光亮打量着她。 嘴上虽然缄口不语,可少女这几日显然是累坏了。她紧闭着双眼,呼吸平缓,眼下有浅浅的青色,是疲惫的痕迹。 “已经很了不起了,长玉。” 他抬手将她脸侧垂落的的发轻轻撩到耳后,想起展沛睡前和他说的那些话,展常钰的眼底浮现出浅浅的心疼。 片刻后,男人靠近,伸手,克制而又隐忍地将睡得很沉的展沛轻轻搂进了怀里,随后也跟着闭上了眼睛。 * 夜色漆黑如墨,街上门户紧闭已是宵禁时分,大都巍峨壮观的城门前,值夜的士兵们手持长矛,两支小队正在进行交接。 却突然,远处的官道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刺破了黑夜的静谧,引得城门口原本还有些犯困的士兵纷纷抖擞了精神,睁开眼,警戒无比地投去目光。 只见随着那声音越来越近,骏马奔驰,上面手持缰绳的人也逐渐显出身形。 眼看那一人一马越来越近,随着长矛左右交叉撞在一起,分立在两侧的士兵们目光犀利地看着面前的人,喝问道:“城门已闭,何人在此深夜纵马!” “吁。” 一声短促指令后缰绳被勒住,骏马扬蹄不耐地打了个响鼻,而后乖巧地停在了几步之外。 随着马上坐着的人缓缓抬头,月光也终于刺破乌云的遮挡,将黑夜点亮的同时,连带着那张眉目锐利,五官俊得过盛的面孔一同变得清晰起来。 “镇北营宋顷昀,受大将军之令,携捷报回都,恭贺女君继位。” 第6章 旧恨 腰间挂着的令牌在说话间被他扯下随意扔出,士兵们见状连忙手忙脚乱地去接。 眼前乱成一片,可端坐在马上的宋顷昀却并不理会,只挺直了脊背,目光阴沉沉地看着那紧闭的城门。 士兵们在幽光中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仿佛都能从彼此脸上看到惊讶。 这倒是也无怪乎他们会如此,因为即使夜色昏暗让人看不清宋顷昀这张脸,可这个颇有点来头的名字也足以让人惊讶。 宋顷昀,当朝丞相宋斯羽的幺子。 他和女君展沛一样是大将军虞英的徒弟,去了镇北营后更是被虞英带在身边教导,做了她的亲卫。 大都人人都知道,虽然这位二公子如今身上还未有一官半职,可那是因为他资历还不够。 去年北方好几场战事,宋顷昀献计数条,还亲自领了一支小队深入敌营,成功助镇北军里应外合,撕破辽北人的防线,大获全胜。谁都知道,只要等来日,他必然是要回大都封授官职,领虎符带兵的。 但规矩就是规矩,即便来的人是宋顷昀也一样。 士兵们不敢耽误,手脚麻利地仔细检查过令牌,确认无误后几人的神色便变得恭敬起来。 其中一人将令牌重新奉上。 “查验无误,还请公子勿怪。” 规矩如此,宋顷昀自然不会与他们计较,他收了令牌,轻轻点点头。 那递上令牌的士兵见状也松了一口气,他挥手让身后的人退至两边,回首高声喊道:“边境急报,开城门!” 随着数个士兵上前合力将那整整三道门闩移开,那足有七尺八寸高,威严伫立在夜色中的城门终于发出一声吱呀轻响,在那片仿佛可以把一切都吞噬的黑暗中犹如庞然猛兽一般冲着宋顷昀缓缓张开巨口。 宋顷昀端坐在马上,面不改色。片刻后他蓦地勒紧缰绳,骏马在嘶鸣声中猛然扬起健壮的前肢,随即载着他头也不回地向前奔去。 马匹孤单单地奔跑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皎洁月光下,长安街,金玉楼,永春河,随着马蹄起落踏过旧时的记忆,这座阔别已有四年之久的都城也终于一点点地再次在宋顷昀心里活了过来。 他沿着长安街不停向前,直到看见那座熟悉无比的宅邸时才终于缓缓勒住了缰绳。 飞檐翘角,朱门拱粱,宋顷昀端坐在马背上,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那大门之上悬挂着的匾额。 宋府。 * “女君,昨夜顷昀公子回来了。” 轿辇晃晃悠悠地穿过一道道宫墙,还没彻底醒透的展沛正闭着眼睛靠着轿辇假寐。 听了小药的低语后她先是一怔,随即疑惑道:“他这个时候回来干什么?现在既不是年末休营又不是开春招兵之际……” “他没带任何随侍,传信的人说他是一个人回来的。” “一个人回来的?为……” 话语在喉间戛然而止,凉意瞬间从脚底泛起,只一眨眼的功夫便飞快地传至全身,困意在顷刻间消失的干干净净。 展沛止住话头,猛地睁开了眼睛。 “师父出事了?” 展沛的声音变得很低,脸色也显得很难看, 作为元景既定的女君,展沛这一生被许多人教导过。可在那么多人中,正儿八经在她心里能称得上师的却只有两人。 丞相宋斯羽授她策论,教她帝王之术,被展沛尊称为老师;大将军虞英传她武艺,教她用兵之道,于是被展沛拜为师父。 她现在问的虽然是虞英,可小药和她一块长大,一听便知道展沛想问的其实是北边是不是出事了。 毕竟宋顷昀自去往边疆便一直待在虞英麾下的镇北营,几乎可以算她半个亲卫。如今他千里疾行,连夜赶回大都,身边又半个随侍都没有,如此反常,实在是不得不让展沛多心。 “女君先别着急,我们的人如今还没有传回任何消息,辽北那边也没有任何动静,不一定就是猜想的那般。” 展沛听着,眉头皱的更紧。 “宋顷昀是怎么说的。” 小药想起下属报给她的原话,顿了一下,没说话,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奇怪。 迟迟没等到回答,展沛朝小药看去。 “怎么了?”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主仆俩那点心照不宣的默契立刻体现出来。 展沛矮身侧过去,小药踮起脚在她耳边低语。 “顷昀公子说,他是回来恭贺女君登基的。” 展沛闻言瞬间怔住。 她愣愣地看着小药,小药也冲她艰难地点了点脑袋,表示这话真不是自己失心疯犯了臆想出来的。 两个人沉默对视许久,最终展沛靠回轿辇,双目无神地目视前方,而后绝望地一闭眼,有气无力道:“给镇北营传封急报,我怀疑我师父已经被辽北的探子暗杀了。” 不然她怎么会有朝一日听见宋顷昀和她说恭喜。 小药:“……我待会就吩咐下去。” 不怪乎她俩会如此,实在是……事出有因。 如果说这世上唯一得了展沛那点不可多得的喜欢的人是展常钰,那宋顷昀便是另一个极端——可以说从小到大,展沛几乎将她全部的讨厌和不喜欢都给了他。 宋顷昀是她老师宋斯羽的幺子,后来又同她一起拜在了虞英门下,两个人可谓是冤家路窄,相看两厌。 宋顷昀性格冷硬,说话难听,又因为厌恶母亲宋斯羽对展沛的格外偏爱以及看透这位女君谦卑面具下实际真正的玩世不恭,于是常常出言不逊,对展沛恶意挑衅。 而展沛虽然一张脸长得温和柔软,可其被娇纵着长大,骨子里的性格真要说起来其实比宋顷昀还恶劣,于是她也从不委屈自己,凡是被捉弄了必然要报复回去。 两个人今天你趁着比试故意揍我两下,明天我便伸脚把你绊进池子里。虽然都不是什么大事,可日子久了,一来二去的,两个人也就这么顺理成章地结下了仇。其不对付程度那可真是文能互骂一整夜,武能抱着对方从山坡这头滚到那头。 但那都还是小事,真正使得展沛和宋顷昀之间彻底决裂到不可回头的地步的还是那件事。 四年前宋顷昀及冠,及冠礼后,他冷着脸塞给展沛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约展沛明日午时在鸣鹿山相见。 展沛当时只觉得莫名其妙,回宫后打开看了一眼便毫不在意地将纸条扔到了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 直到第二日傍晚,展常钰替她收拾书房时在桌下捡起了这张纸条。 “殿下,二公子邀您今日去鸣鹿山吗?” “啊,好像是。” 展沛彼时正歪在小榻上看书,闻言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书页,哼笑道:“不用理会,真以为我傻呢?无缘无故邀我赴约,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必然又是在那里设了什么陷阱等着看我出丑。” “殿下……或许这次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有多不对付!” 展沛很不满展常钰对宋顷昀的维护,扔了书不满地坐直身子瞪着他。 光亮里,展常钰垂眸注视着那张纸条,片刻后才终于转过身看向展沛,神色间流露出浅浅的无奈。 “殿下不知道吗?二公子下月便要去往镇北营了。” 展沛愣了一下。 她真不知道,没人和她说过这事,包括宋顷昀自己。 那他今日约自己见面也是为了说这件事吗?还是要和她告别?或者终于良心发现想向她低头认错了? 展沛犹豫良久,虽然一想到过往两人的恩怨还是觉得万分头痛,恨不得将那人捆起来用鞭子结结实实地抽一顿,可转眼昨日及冠礼上穿了新袍,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将头发束了起来的宋顷昀又在眼前浮现。 不念及过往,确实也还算人模人样。 展沛看了眼外头已经染红了大半边天的暮色,犹豫一瞬后还是决定去鸣鹿山看一眼,哪怕真是被宋顷昀耍了她也认了。 展沛握紧缰绳纵马往城外疾驰,一路上心里都是这么想的。 她甚至想过宋顷昀会不会已经回去了,又或者这份邀约本来就是为了耍展沛,他其实根本都没有去。 但并不是。 等到展沛赶到时,宋顷昀竟然真的还在山上等她。 彼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沉,暮色染红流云,也为脚下这片广袤无垠的大地织就斑斓霞衣,宋顷昀就坐在山崖边,听见动静后回过头来看向展沛时身后一片灿烂,竟然衬得他那副冷峻锋锐的英俊眉眼都柔和许多。 展沛从马上爬下来,有些怔愣地站在原地。她心里隐约泛起后悔,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踌躇来踌躇去,最后只勉强结结巴巴地憋出来一句。 “你,你真在等我啊?我还以为你耍我的呢?” 展沛那天只来得及说出这一句话。 然后她便看着脸色突然间变得无比阴沉的宋顷昀从地上撑起身子爬起来,然后猛地扑向了她。 展沛一惊,本能地后退一步,抬手格挡,可还是被宋顷昀勾住肩膀,绊倒在了地上。肩膀上重重挨了一口,展沛痛得直皱眉,心里也跟着冒起了火,便也立刻毫不留情地回敬给宋顷昀一巴掌。 于是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两个人在夕阳下滚作一团,大打出手。 天地静谧平和,马儿在一旁悠闲地散步吃草,只有展沛和宋顷昀之间,战火纷飞,你死我活。 最后,展沛被宋顷昀捉住手腕在脸颊上重重咬了一口,她痛得表情扭曲,立刻便要抬腿去踹,却在下一瞬倏地停了动作。 因为宋顷昀哭了。 他竟然哭了。 展沛和他认识十数年,从未见他掉过眼泪。 胸膛里所有的火气都被这一滴突如其来的眼泪给浇灭,展沛惊愕茫然地看着他,心里竟然破天荒地泛起一种类似于慌张的情绪。 干嘛呀? 展沛有些无措地想,她又没咬他的脸,他哭什么呀。 “你没有来,我在这里等了你一整天,展沛,你真的讨厌死了。” 宋顷昀红着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展沛,眼泪打湿了他的脸颊,男人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 “下个月我就走了。展沛,直到你死我都再也不会回这大都。我真的,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那是宋顷昀和展沛说过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他便他扔下还在发懵的展沛先走了。直到后来他离开大都,去往虞英所在的镇北营,展沛都再没有见到他。 只偶尔午夜梦回,她还会记起那时候黄昏下哭泣不止,恶狠狠地对她说着讨厌和再也不见的少年。 而如今转眼已经是四年。 展沛还活蹦乱跳地好好活着,可说着再也不要见她的宋顷昀却回来了。 展沛下了轿辇,深深呼出一口气,只觉得内心沉重不已:这狗玩意说是来恭贺她登基的,谁信呢? 哈哈哈哈 二公子其实一直都是在暗地里偷偷掉眼泪的那个 还是超绝恋爱脑,还挺萌的其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旧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