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常钰猛然回神,正要抽回手,却反被面前的人紧紧握住。
展沛面不改色地收紧了手掌,继而转头看向身后。
“百福,去请医官来。”
她身后空地分明不见人影,却在展沛说完话后凭空响起一声低沉男声,恭敬应是。
“走吧,先进去。”
展沛见人答应了便又重新转过脑袋,眼睛朝着展常钰弯了弯,然后握着男人骨骼粗硬的手腕径直往屋内走去。
展常钰默不作声,在原地踌躇一瞬后终于顺从地跟着迈开脚步。
两人进了屋,展沛先将那根划伤了展常钰的簪子放到窗边的矮桌上,而后便拉着展常钰在小榻上坐了下来。
“疼吗?”
展沛一边问一边低头轻轻吹了吹那个鲜血流了小半手掌,因此此刻看上去显得极其狰狞的伤口。
那金簪分明划进去极深,可展常钰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
他垂眼,目光克制地飞快掠过展沛的因为呼气而微鼓起的脸颊,然后停留在了她方才握过金簪,此刻正握着自己手掌的那只手上。
一大一小两只手掌相叠,他隐约看见少女白皙的掌心上此刻正突兀地横陈着一道深刻红痕。
幸好。
一颗高悬着的心脏终于落回原位。
“殿下,不过刮破些许而已,我无碍。”
语气平淡,话语间除了对伤势的浑不在乎以外便满是对自己身体的不爱惜。
展沛闻言正要皱起眉头呵斥,却又听男人继续说道。
“我只求殿下能够放了林霜姑娘。”
先前才被压抑的怒火再次卷土重来,展沛抬头看他,脸上已经再无半分笑意。
“然后呢?”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展常钰。
“然后是不是最好再把你放了,给你俩赐个婚,好让你们双宿双飞,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说完不等展常钰回答,展沛猛地止住话头,看着他冷笑道:“你做梦!”
然后她便毫无预兆地倾身过去,重重一口咬在了展常钰的唇瓣上。
男人的反应一如展沛第一次亲他时那般,既不反抗,也不顺从,只是紧抿着唇瓣任她作弄,犹如一座不开窍的木偶一般。
可展沛知道不是这样的。
他之所以会如此,只是因为那个亲他的人不是林霜,而是自己。
他不敢反抗她,却又不爱她,便只好装傻充愣,在她面前将自己扮成一尊雕塑。
展沛于是又想起当年在国子监后街旁边那条狭窄的胡同里,她亲眼看见展常钰背对着她,将林霜死死揽在怀里,两个人十指相扣,吻得难舍难分。
比起此刻,可真是动情十分啊。
展沛在心里冷笑,见男人闭着眼睛,紧抿住唇瓣,看似一副逆来顺受,实则冥顽不灵的样子,怒意更是逐渐变得汹涌。
“张嘴。”
展沛压抑着怒火,退开些许低声命令道。
展常钰睁开眼睛,两人对视片刻,然后他紧抿着唇瓣,仍旧轻轻摇了摇头。
但很快,随着展沛嘴角弯起一个恶意的弧度,再次倾身上来,展常钰紧抿着的唇瓣终于还是被迫打开了。
在展常钰看不见的地方,展沛重重收紧了一下手掌。
狰狞十足的伤口被少女恶意扭曲,剧痛瞬间袭来,展常钰猛地皱起眉头,几乎是无法自控地张开了口。而他刚一张开唇瓣,便立刻被阴谋得逞的展沛吻住了。
少女湿软的舌尖肆无忌惮地探进来,仿佛根本不害怕展常钰会趁机报复,咬下她半截舌头来。
而展常钰也果然不会那么做。
他疼得后背满是冷汗,却始终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半张着唇瓣,任由展沛心满意足地将他亲了个够,然后才终于缓缓退出去。
“疼吗?”
终于满足了的展沛红着脸颊唇瓣重新坐回位置上。
她单手托腮看着展常钰,若是不看展常钰那因为她刚才的动作而裂开更多,此刻鲜血都已经顺着流到了她手上的狰狞伤口,少女此刻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模样倒是显出一团天真稚气。
展常钰闭了闭眼,没有说话。
但很快掌心便泛起一阵灼热剧痛,其中还夹杂着湿软舔舐的诡异触感。
他猛地睁开眼睛,眼前的场景冶艳得不可思议,看清楚的瞬间,展常钰几乎连瞳孔都凝缩成一个小点。
只见少女抬高了他的手,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边仿佛宫里养着的狸猫一般探出舌尖,缓缓舔舐过他掌心淌着的鲜血,然后落在那皮肉开绽放的地方。
展常钰猛地一抖,额角蓦地暴起狰狞青筋。
“这样好点了吗?”
展沛假装不知道他的颤抖,只毫不在意地将那些泛着腥气的鲜血咽进喉咙里,然后明知故问一般地问道。
展常钰看着她,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胸膛里一颗心脏已经跳得快要从身体里蹦出去。他怔怔地看着展沛唇角的血迹和那比涂抹这世上任何一个颜色的口脂都要显得更加色气艳丽的唇瓣,那只安放在对方掌心的手掌便也跟着情不自禁地轻轻颤抖起来。
黄昏时颜色变得暧昧许多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落在展沛脸上,融化了少女眉眼间那点总不自觉泛着的的天真,反而显出从未有过的妖冶漂亮。
展常钰浑身颤栗,几乎是下意识地强硬抽出了手掌。
“殿下。”
他张口,声音变得有些喑哑。
“不可无状。”
尾音轻得几不可闻,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告诫谁不要有非分之想。
展沛早已习惯他这幅看似顺从实则拒自己于千里之外的模样,闻言也不生气,只轻轻哼笑道:“总之呢,这件事情你就不要再想了。”
话头一转,她竟然又把话题扯回到了最开始。
展沛微笑着看着展常钰:“她好不好,能不能早日放出去,这事情不取决于我,而取决于你。”
展常钰神情郁郁地和她对视,正要再开口,却先被另一个声音给打断了。
“女君。”
小药立在虚掩着的门口,恭声道:“御膳司的人来了。”
展沛转头看了一眼,随后才懒洋洋地回道:“进来吧。”
“是。”
随着门被推开,脚步声和米粥的清香便一同钻了进来。
展常钰闻着那味道,面上神色不显,喉咙却不自觉地动了两下。
他并非如他人说的那般是在故作姿态,从展沛将他软禁在这里,除了头的时候被强迫着灌了一些牛乳粥以外,展常钰便确实再没吃过任何东西。虽然靠着强健的身体底子一直撑到了此刻,但他也着实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宫人手里端着托盘,小药上前,将内里盛着的两碗清粥,一碟小菜端出来,放到了一旁的小案上。
“吃吧。”
展沛顺手捞过调羹递给面前的人,见展常钰不伸手她也不生气,只哼笑一声,而后将那块白瓷质地的调羹轻轻放到了他面前。
“无妨,左右你的宝贝林霜姑娘如今已经落到我手里了,既然你那么宝贝她,为了她甚至不惜绝食明志,那从今日起。”
“你一顿不吃,她便一顿没得吃。活着是没机会了,你若舍得,等你们双双共赴黄泉后我倒是愿意叫人把你们葬在一处,做一对鬼夫妻。”
这位自元景开国至今,五代登基的女帝之间最年轻的一位说这些话是脸上还泛着些许零星笑意。她此时的神色,声音分明都是柔和的,可在场的人听着却不由自主地感到不寒而栗起来。
明明所有人都知道这话不是说给他们听的,可随着展沛话音落下后,众人却还是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跟着放轻了。
偌大的屋子里一时间安静到了极点,所有人耳边寂静一片,只剩下说完那些话后便慢条斯理地喝起粥来的展沛手里的调羹轻轻磕在碗沿发出的清脆声响。
这是一场对峙,更是一场选择。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这句看似不痛不痒的话语背后意味着什么。
十多年的情分终于被彻底消解,帝王本就不多的耐心在这接二连三的反抗中早已消失殆尽。
话语轻飘飘间,她其实只给了展常钰两个选择:顺服于她,或者和林霜一起死。
她知道展常钰把性命悬在刀上和她这么闹是为了让自己放他走,他想用他自己要挟她,从她这里要到第三个选择,可展沛不会给他第三个选择,永远不会给。
她垂头喝粥,神色间是一片纯然的冷漠。
她喜欢的,如果不能属于她,那更不可能属于别人。
当年展沛还小时恰逢元景与大周两国缔结邦交,在元景王宫设宴。
宴上,邻国那位最受宠的太子殿下撒泼打滚地吵嚷着要她的鹰,一时间闹得整个宴会都无法继续,最后只好由展文君做主将展沛的鹰送给对方。
展沛一直都表现乖顺,未曾吐露过半句反对,于是所有人都以为她真的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养了近十年的鹰被另送他人这件事。
直到十日后大周使臣返程。
那天展沛没去送行,反而一大清早骑马出了宫,提着弓爬上了元景大都巍峨耸立的城墙。
凌冽的北风将她的面颊吹得冰冷,可那双眼睛里却高燃着火焰。
所有的将领都认识元景的这位公主以及未来女君,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是来做什么的。
直到大周浩浩荡荡的队伍出现,那只被铁链拴住了脚的苍鹰盘旋着从远处飞来。
展沛面无表情地盯着那挂在苍鹰脚上的铁链看了片刻,然后屈指在唇边。
一声清脆唿哨间,那只已经沦为他人玩物,彻底失去了自由的苍鹰循着熟悉的哨声转头。
少女面无表情地微眯起双眼,手臂抬起,弓弦绷紧又放松,猝然射出的箭矢蓦地撕裂冰冷的清晨,毫不犹豫地穿过了苍鹰的身体。
在无数人惊愕的注视下,她亲手杀死了那只她一点点从雏鸟养大的苍鹰。
那是展沛和她的鹰之间见的最后一面。
而现在,展常钰便是那只鹰。
僵持了不知道多久以后,随着一声叹息响起,那块被搁置在桌上的调羹终于还是被拿了起来。
随之一道响起的还有男人疲惫的声音:“殿下何时可以放人?”
展沛咽下口中的白粥,笑眯眯地看着他:‘好说,现在就可以。”
说着便冲窗外喊道:“百福,好好把林姑娘送回家,再问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屋外没人答话,只有头顶的瓦片上响起一阵窸窣声响,仿佛无声的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