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兰特感觉脸上有一条温热的液体细细缓缓地流淌出来，遇到了外面的空气，很快变得微凉。
他呆滞了一会儿，抬手一抹，再垂眸一看，指腹是一片血红色。
浓烈的色彩刺激着他的视觉，带来了一阵向上的热，和一阵去往深处的凉。
热的是脑子，凉的是心脏。
“啪——！”
杰兰特丢开平板，拍着桌子一下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原烁，粗喘着气，骂人的话都挤到嘴边了，愣是没说出口。
杰兰特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一张口，却又吃了一嘴沙子，猝不及防咳嗽了好几声，喉咙底下充斥着久久不散的异物感。
他这才发现，室外的风沙正通过墙上的子弹孔向内拥挤，“呼啦呼啦”地嚎叫着自己的到来。
他的后脑勺几乎是正对着风口，一脑袋的热意已经吹得凉透了，此时冷静了下来，更加深刻地意识到——原烁刚才做了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那射出的子弹再偏离一分，穿透的就不是墙壁，而是他的脑壳了！
杰兰特狠狠地瞪了一眼原烁，然后看见这小东西还是一脸木头样地坐着，一动不动，连一句“抱歉”也没说，一瞬间，燃烧着愤怒的火气去而复返，又烧出了一颗滚烫的头。
然而这一次的降温没依靠外力，杰兰特多看了原烁几眼，写满了“报复心”的面孔被湿纸巾一抹，抹干净了残余的血渍，也抹淡了神色。
杰兰特轻轻“啧”了一声，抽了一张白纸，又卷成烟卷的形状，然后站起身，用纸堵住墙上的孔洞。
他忽然有些好奇：刚才那一枪……究竟是对着什么目标发射出去的？
子弹擦着他撞上墙壁……这件事究竟是精准降临的运气，还是因为太过精准，从而突显出了运气。
这小东西没事甩他一颗子弹做什么？
唔……是想证明自己拥有独自生存的能力，能够自保？
可是不论是生活在地下城，还是在安全系数较低的地表城市，这样一个看上去白白净净的人物，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不需要做好随时掏枪的准备。
难不成……
杰兰特思索的太过认真，返回时没注意，腿侧撞到了椅子扶手，趔趄了一下，跌坐回工位。
绕是这样，他的目光依然灼灼，片刻不松动地落在原烁身上，终于让他有了点儿该有的反应。
他慢慢悠悠地站起来，走到饮水机边，用一次性杯子接了杯常温的水，再回去，递给杰兰特长官。
杰兰特瞄了眼一次性杯子，然后捞起自己常用的老式保温杯，拧开杯盖，看着里面空空荡荡的，遽然叹了声气，把原烁接来的水倒进保温杯里。
欸，也不知道这小东西怎么想的，明明是在他的办公室，给他接水，还要浪费一个一次性杯子，不知道现在资源稀缺吗？
个倒霉孩子。
杰兰特抿了一口水，粗哑着声音说：“你……”
好不容易开了口，还与原烁的声音重合在一起：“您……”
两人又一同止住了话语，面面相觑。
杰兰特从他亮晶晶的眼眸中读出了一些讯息，陡然觉得自己多问一句话也是白问，但嗓子底下还压着一点儿没有彻底熄灭的火苗，于是对着原烁的方向横斜着劈了一手刀，示意别说话。
杰兰特叹了口气，语调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你、你是不是已经想好了要去哪里？我告诉你啊，除了地下城以外，你的任何想法都很危险，赶紧止住，别想了！”
隔着一张办公桌，原烁还是被杰兰特长官反反复复的火气波及到了，好在他的反应不慢，一侧身，躲开了唾沫星子。
原烁一抬眼，看着杰兰特，轻声提醒：“长官，您的糖就要掉了。”
“……”
杰兰特沉默着扶正了嘴里的棒棒糖，遽然觉得有点儿牙疼。
一定不是棒棒糖里的劣质糖精的缘故。
都是被这个小东西气的！这都立竿见影的上火了！
杰兰特扶着半边脸颊，没好气地说：“别扯开话题！老实交代，你究竟想去哪儿！何塞都已经没了，你还活着，你总不能让他在下面也不省心吧……”
说着，他拿过平板，放在他和原烁之间，屏幕还停留在那份空白的人口转移文件上。
“没心情帮你填了，你自便。”
劝完人，再说“自便”，听起来是没“自”，也没“便”了。
但杰兰特是人口资源管理处的处长，若真想独断专裁，完全可以越过原烁的选择，自己提交一份人口转移文件上去，没必要今天专门把原烁叫过来，又是说明了地表城市的现状，又坦白了何塞队伍的死讯……总之，原烁也明白，杰兰特长官是希望他做出一个最有利的选择。
可是啊……
原烁抿了抿唇，抬手拨开了额前过长的刘海，完整地露出一双红色的眼眸，似乎是下定了决定，看向杰兰特的视线稳而定，“我想好了，我不去地下城，我想继续执行探索任务。”
可能是他的回答太过荒谬，杰兰特这回都生不起气来了。
他沉沉地往后一靠，贴上椅背的同时，脊背连着腰板一起塌陷了下去，看似好整以暇地说：“你能接什么任务？”
原烁：“杰兰特长官，您知道探索队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吗？”
杰兰特：“……”
这小东西又来了。
总是说着说着就岔开了话题，回复的内容和上一句话毫不相关，这样兜兜绕绕的，也不知道是上哪儿学来的交流方法。
何塞也不这样啊。
杰兰特其实知道探索队的前世今生，和所谓的探索队存在的意义，但面对着原烁，他无言地摇了摇头，摆了摆手，示意原烁：“说吧。”
原烁感谢地冲他微笑了一下，“何塞队长告诉过我，探索队存在的意义。一开始是为了让人们能在突然到来的险恶环境中存货下去，探寻资源，延续生命。后来地下城开始运行资源生产系统，探索队从野外带回来的东西渐渐失去了日用的价值，也是在那之后，探索队的任务变得越来越艰巨。
不仅要踏足被污染覆盖的区域，还要击杀已经变异的怪物，采集样品，提取数据，带回地下城与心塔的研究员进行交换。一开始，我并不明白那样的交换有什么意义，是何塞队长告诉我，或许有一天，会有研究员从那些样品中找到污染出现的原因，再幸运一点儿，或许还能化解污染之后出现的变异，低级基因者就不用整日生活在绝望和担惊受怕之中了。
探索队还存在，是为了解开一个问题：这个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操蛋的鬼样？”
杰兰特暗暗分析：最后那句话一定是何塞的原话，说话风格明显不一样。
“你说了这么多，所以……？”杰兰特问。
原烁顿了顿，然后坚定道：“所以，我想以何塞队长和所有队员的名义，接下0001号任务——寻找桃花源。”
到这儿，在杰兰特胸腔间团着一股气“噗”的一声散开了，流向四肢百骸，把所有绷硬的肌肉都软化，只剩下无奈与不解。
杰兰特托着脸颊的手从一只变成两只，手肘抵着办公桌，无力地说：“想来，你是知道桃花源任务有多凶险，所以才有勇气向我提出来，那么原烁，我想问，为什么呢？你是想追随着何塞他们而去吗？你现在打开窗户，直接往下跳下去，结果是一样的。”
“不，我不会死的。”原烁说。
“是个人都会死。”杰兰特说。
“不，我不会的。”原烁莫名其妙的坚定。
“……”
杰兰特又沉默了，面目狰狞着，在心里骂了句：“这个听不懂人话的智障儿童！”
原烁：“我不是为了寻死，何塞队长把我从野外带回来，是为了让我活下去。可是我……我也想为他做些什么，即使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看不到了。
我依然想因为他，去解开这个世界的谜题，去往桃花源就是最好的选择。”
传闻中的桃花源，是所有低等基因携带者的向往之地。
它漂流在海上，行踪不定，就像是古代文学中描述的安宁和乐、自由平等的世外仙境，那里没有污染、没有灾难，进入其中，便能忘却与生俱来、终生甩不掉的限制。
原烁：“如果真有这么一个地方可以躲避天灾，那么，我想岛上一定也有能够化解这场天灾的方法……”
“那都是传闻，不可信！”杰兰特心累地说，“虽然这个任务一直都挂在任务栏上，但多少人前赴后继，一个都没有回来，连一个岛上的消息都没传回来，不过是飞蛾扑火。”
“那我就飞蛾扑火一次，”原烁说，“有人教过我，一定要知恩图报。”
杰兰特：“……”
还说不是寻死。
虽然杰兰特长官是静谧的，但原烁能清楚地看到，长官额角的青筋在跳动，托着脸的两只手也合拢在一起，在黝黑的表皮上用力握出了血管的形状，宛如即将爆发的火山。
原烁轻声说：“长官，经常生气容易导致神经衰弱。”
“滚！”
不出意外，火山爆发了。
杰兰特抄起手边的纸质文件，尽数丢向原烁，稀里哗啦地把他赶出了办公室。
片刻后，办公室的门又被人从外打开，一只白净的手不知死活地伸进来，在靠经门边的饮水机上留下了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贿赂，一棵水灵灵的樱桃，一口就能连皮带籽吞下去。
又一把文件迅速甩向门边，最后的那一只手也被驱赶了出去。
办公室陷入一片静悄悄，偶尔会闪现两声设备运作的声音。
半晌，杰兰特沉沉地吐了口气，从工位上站起来，动作迟缓的像是拖拽着什么很重的东西，几乎是一步一挪。
他走到门边，拿起饮水机上的樱桃，旋转着果梗，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心说：不愧是同一个队伍里的人，都是一副德行。
……
当晚，原烁在探索队的办公室整理剩余的工作时，电脑屏幕上突然跳出了一个信息栏，点开一看，是成功接受任务的通知，而任务的名称，正是他所想的——寻找桃花源。
这则通知的末尾还有一连串的附件，都是人为整理出来的、关于桃花源的各种信息资源，还有一箩筐的外出注意事项。
原烁对着桃花源的资源，不眠不休地研究了一整晚，在夜间风沙有了点儿停歇意思的时候，终于撑不住，阖上眼，一张不知疼痛地砸在了键盘上，压出了红印。
就在他入睡的十分钟后，办公室门外忽然想起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然后是脚步声，和“嘭——！”的一下，重物落地，前来送礼的人又伴着发动机的声音扬长而去，没留下姓名，汽车的轮胎印也很快被风沙掩埋，瞧不见了。
嗯……光看外表的话，原烁还是很乖巧的[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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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火山